几个团员把那具小小的尸体埋在营地后面。如此一来,这个小插曲也终于落幕,没有再引起话题。只有他发现小猫的灵魂仍然在屋顶上发抖,但他并未因此采取任何行动,结果就跟他没发现是一样的。
那是发生在殖民祭第二天深夜的事。对他来说,那件事比发现小猫还更严重。从前天开始,住在营地里的团长旧识(虽说是旧识,但对方却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带来的女孩,不断从拖车下方眺望着屋顶。
她看起来并不十分出色,但是黑发、黑眼珠和白皙皮肤呈现明显的对比,给人一种异国风情的印象,年纪差不多是十五、六岁左右。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屋顶好一阵子,不久又怯生生地东张西望,接着就不见踪影。几分钟后,她拖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细长木板回来。把木板靠在拖车的车厢上做成斜坡,然后持续仰望着距离几步之遥的屋顶上方。
即使等了一下,屋顶上仍然毫无动静,她的表情终于出现若干变化。她歪着头似乎不知所措地蹙起眉头,脸上却略带微笑。
「可以下来了呀!」
她喃喃念道。
屋顶上有一个小影子在动。可能是快要形成怨念的灵体——像是噪声集合体般的模糊黑团,小心翼翼地将前脚放在木板前端,然后又害怕地把脚缩了回去。不过,接下来牠滑行般地跑下斜坡,一到地面就跃身逃走。在牠的身影混入夜晚的漆黑消失之前,噪声霎时形成小猫的形状,然后「喵」的叫了一声。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切,面无表情地开始收拾木板。彷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只是脚步变得比较轻快。
也许她的朋友也不知情吧(感觉她似乎不会把这种事挂在嘴上)。他从拖车的车厢壁里露出上半身,偷偷看着那几分钟发生的事。
*
殖民祭第三天早上格外寒冷,那个团体从白雾笼罩的郊外营地陆续出发,琦莉站在一旁目送他们时,觉得……非常奇怪。不论是身穿拼布玩偶装的人们,或是水蓝色衣服的妖精们,或是头戴尖帽的小丑,全都一边小小声地聊着:「哇!好冷,今天好冷喔!」、「你们穿这样比较暖和,真羡慕啊,至少今天跟我们换班吧!」等对话,一边往工作的地点前进。其它歌舞团里还会有身穿刺眼荧光色裤裙的乐队,或是罩上锁子甲(注:锁子甲为古代铠甲之一,以铁丝或铁环相套,构成一件连头套的长衣)的半裸巨人族,应该是一群以力气大为卖点的街头艺人吧?
「啊!」
琦莉看到在距离那奇妙队伍的稍远处,有个与众不同、莫名显眼的红发高大身影正蹒跚地走着。他正和把兔子头夹在腋下的席曼打招呼,和团体拉开一段距离。
「哈维,等一下!」
被琦莉叫住后,哈维只稍微回过头来,平时几乎面无表情的他,这时却似乎露出一脸的不耐。他停下脚步等琦莉追上来,但显然他想把琦莉留在营地。
从后面赶上的歌舞团的人,不时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们。红发加上独臂、独眼的瘦长身躯,难免引人注目。但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被埋没在团体当中,让他看起并不会显得特别显眼。
「你太狡猾了,今天我也要去。」
「我哪里狡猾?妳不能去,快回去!」
「欸——」
琦莉早已猜中哈维会给这样的回答,还是忍不住噘起嘴巴,今天她绝不再轻易罢休。前天被他强迫留在营地和娜娜玩,而且昨天他没讲一句话就不见了(所以才说他狡猾)。昨晚她先睡着了,所以记不太清楚,但哈维似乎快天亮了都还没回来。
「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为了每天留守营地才来这里的!」
「一个人行动比较方便。」
「可是我……」
「没有可是,是妳自己答应的。」
琦莉被还击得无法招架,只能失望地闭上嘴巴。老实说,她没想到「答应要听哈维的话」这个约定,会被哈维如此有效地利用,因此她现在非常后悔,当初不该答应他的。
『俺要去,所以你带俺去。』
这次换挂在琦莉脖子上的收音机说道。哈维果然露出嫌恶的表情,收音机毫不在意地继续发出声音:
『俺可没答应你什么喔,你就当作是带时钟去吧!』
「哪有那么吵的时钟……」
『少废话,带俺走。带——俺——走!』
「……知道了啦!」
哈维莫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他伸出手想取下琦莉脖子上的吊绳,琦莉只好勉为其难把收音机拿下来。哈维只要一不留神,立刻就会回到自己的生理时钟而忘了回来。如果收音机能跟他同行,确实比较让人放心。
琦莉踮着脚尖把收音机吊绳挂在哈维的脖子上。当哈维凑过来的脸庞,不禁让她感到心跳加速时。「……?又有新的伤口。」琦莉发现隐藏在浏海下的额头边有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
哈维一脸纳闷地反问,同时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他似乎是现在才发现这个伤口。「伤口怎么来的?喔——对了,昨天我撞到招牌,因为招牌太低了。」、『如果太低的话,就要弯腰啊……』收音插进来一句正确无比的言论。真是的,为什么哈维时常会这样漫不经心呢?琦莉一方面觉得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同时也为他感到担心。她叹了口气,好像有什么事情令她耿耿于怀。
琦莉立刻想起是什么事令她如此挂心。从哈维额头上至今仍未褪去的伤疤看来,不难想象当时撞击的力道有多大。但不论哈维再怎么粗心大意,应该也不至于没发现自己受伤吧?
「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这只是擦伤,不要碰我。」
「说谎,怎么可能是擦伤……」
「不要碰我!」
琦莉正想要触摸哈维的额头时,出乎意外地被强烈拒绝,被拨开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中。
琦莉瞠目结舌。「对不起,要是你不喜欢……?」她说出这句话时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似的。怎么办?自己刚刚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琦莉焦急地想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喂!你在欺负女生啊?」
从旁插入一个轻浮的声音。琦莉转头一看,原来是身穿条纹吊带裤玩偶装的团员抿嘴笑着朝这里走来。琦莉看见他腋下夹着黄绿色拼布的老鼠头后,发现他果真人如其名。琦莉只记得他的外号是「瑞特(Rat)」,正好和他穿的玩偶装一样。经常和他形影不离的熊,外号则是「贝尔福特(Bearfort)」。
「小两口在为什么事情吵架吗?」
「你不该把女朋友弄哭的——」
老鼠和其它团员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或是吹着口哨从后面超过他们。「啊,不是这样的。」相较于不自觉慌忙否认的琦莉(他们说的女朋友是那个意思吗?也就是说我和哈维看起来是这种关系吗?)哈维对于那个字眼并没有显现出任何特殊表情。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哈维只是若无其事地还嘴,视线还不时瞄着双眼朝上窥看哈维反应的琦莉。「妳留下来。」哈维就像是对自己养的狗说话,叮咛完后再度迈开步伐。
彩度颇低的红铜色的头发,很快地消失在浓厚晨雾笼罩的另一端。琦莉就这样被丢下,像小狗一样孤伶伶地站在那里。虽然她还是无法释怀,但也只能无奈地返回营地。当她盘算着干脆偷偷跟踪哈维时,根本没发现一只粉红色玩偶正停下脚步望着她。
殖民祭第三天早上,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展开。
*
事情是发生在那天的傍晚。
(有人闯空门……?)
结束工作的团员们回来后,营地再度显得生气勃勃,被各个歌舞团拖车包围的中央广场上,大约有二十入围成了一个圆圈,大家的表情严肃,似乎在讨论什么事情。人群中有琦莉认识的席曼歌舞团团员,她便挨身向前,竖起耳朵聆听。据说是包含席曼歌舞团在内的几个表演团体拖车遭窃了。白天营地几乎是唱空城计,基本上团员也不会把贵重物品留在车内。虽然只少了一些食品,损失并不严重,但紧张的气氛却仍弥漫在聚集的人群之间。
「如果只是偷走食物,应该不是惯窃。」
「不,食物库有上锁,所以对方是个会开锁的家伙。」
「开锁是商业区里贫民窟那些人必备的技能吧?」
「有没有人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对了,琦莉。」
在一旁聆听他们交谈的琦莉,突然被这么一问,不由得全身僵硬地转头仰望呼喊她的人。那是记得她名字的少数团员之一,卸下老鼠玩偶装的「瑞特」。
「白天妳都一直待在这里吧?有没有看见可疑的家伙?」
「我没看到。」
琦莉搜寻一整天的记忆后回答。今天她收拾完团员们大量的换洗衣物后,便和娜娜在砂坑玩了一会儿。下午在娜娜一家住的拖车上,不知不觉中跟着迷迷糊糊地睡着。即使她无法注意到其他歌舞团的拖车,但假设有人潜入席曼的地盘,一定也是在那时候吧?
「是吗?」瑞特露出不悦的表情,嘴里念念有词。
「对不起……」
要是我没打盹,或许就可以防止意外发生了。琦莉觉得自己应该为此负责,感到心虚不已。
「难道妳就是小偷吗?」
不知是谁脱口说出这句出人意外的话。「啊——?」琦莉甚至忘了要立刻否认,只是当场目瞪口呆。那是一张不曾在席曼的歌舞团里见过的脸孔,应该是其它团的团员吧?
「可是只有妳一直待在这里对吧?」、「说的也是啊,妳说没发现,的确是有点奇怪。」某人开口质疑后,周围的人都像是受到感染般开始点头,好几道怀疑的视线同时射向琦莉。
讨厌……
琦莉感到心脏一阵刺痛,她咬着嘴唇,藏外套后方的手握紧拳头。
「别再随便乱说了!」
只有一个年轻人打破这股不安的气氛,出面帮琦莉说话。琦莉对他有印象,他应该是席曼歌舞团里的人,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过了一会儿,琦莉的脑海里浮现「贝尔福特」这个外号。
他给人的感觉很温和,身穿大大的熊玩偶装,却是一个身材中等的年轻人。刚才投向琦莉的视线,现在全集中在年轻人身上,他害怕地吞了一口口水。「因为也、也没证据啊。」有人替自己说话固然令人高兴,但对方似乎不怎么可靠。
要是这时没有出现更有力的人物,结局一定是他们两人在这场争论中位居下风。
「我还在想你们到底在吵什么?」
一个低沉宏亮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回过头去。身穿吊带裤玩偶装的壮年男子——席曼歌舞团的团长,正站在这些人围成的圈圈后面。他总是最后一个回来,应该才刚回到营地吧,他身上还穿着玩偶装,在那五短滑稽的身体上,精悍的脸庞显得更加严肃。
「团长……」
贝尔福特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求救。席曼则一一瞪着在场的所有人,不分对方是自己团员或是他团团员。
「听说有人闯空门……是我弄错地方了吗?现在不是在讨论闯空门的事,而是集体批斗那个女孩吗?」
「不,席曼,没有人……」
应该是其它歌舞团的团长吧,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试着打圆场,但被锐利的目光回瞪一眼,只好乖乖闭上嘴巴。席曼瞥了那男人一眼,然后继续看向在场所有的人。
「听好了,她是我们的客人,是我朋友带来的重要朋友,并不是我请来顾行李的,所以你们没有理由怀疑她。如果有谁还有话想说,就来找我。」
大家被这低沉的声音和可怕的表情震慑住,没人敢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席曼又再次环顾所有人的脸,颔首说道:「好!」、「关于行李只能由各团自行注意,那大家就解散吧,明天还要工作。」
席曼说完后,集会自然地结束,人们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解散,吵吵嚷嚷地聊着天,回到各自的营地。
「好了,你们也快回去吃饭。」
被团长这么一说,席曼的团员们也陆续回到拖车上。只有扮玩偶熊的贝尔福特不放心似的留到最后。「那个,谢谢你。」琦莉向他致谢,他害羞地笑了笑,随后追着已先行离开的同事们。
广场的灯光下,只留下琦莉和席曼两人,四周瞬间变得安静无比。席曼仍然一脸严肃地眺望着周围的营地。不一会儿,他将视线转向琦莉,表情也缓和下来。
「不好意思,刚刚让妳觉得不舒服。」
「没关系。」
席曼一定也深受其它歌舞团团员的信赖吧。虽然踩大球的技术很差,但是琦莉觉得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团长,她似乎明白为何哈维会和他维持如此长久的友谊。
「今天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哈维?」
「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什么?」
「如果这次我惹了麻烦,就会立刻被他赶回去。」
琦莉明明说得很认真,但席曼却露出惊讶的表情轻轻噗嗤一笑,接着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他那经过歌舞训练的宏亮嗓音响彻夜晚安静的广场,于是他赶紧忍住笑意。
「不,对不起,我觉得妳真是一个有趣的孩子,我终于了解那家伙为什么这么重视妳了……」
「我并不觉得他特别重视我……」
「没这回事,他从来没有带着一个女孩出去这么长一段时间不是吗?」原来如此,琦莉理解后也发现席曼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所以您的意思是说,他曾和其它女人短暂的在一起过是吗……」琦莉越来越心虚地试探问道。席曼尴尬地用玩偶装的手搔着后脑杓。「唉唷!我太多话了,我的意思是说,那个……那家伙有时候挺善变的,所以大概都维持不了多久……」团长像是要替哈维说话,但反而弄巧成拙。
其实仔细一想,这也是无可厚非。毕竟哈维是大人……
呼——
当琦莉感到沮丧时,突然觉得头顶有股软绵绵的触感。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兔子的大手掌放在她头上。
「那个麻烦的孩子,今后就拜托妳多加照顾了。」
这和兔子玩偶装里那个人严肃的形象完全相反。说不定这只手温暖柔软的触感,正和里面那个人的内心世界一样温柔。琦莉抬头望着兔子玩偶装上那张男人的脸后,重新调适一下自己的心情,接着点头应了一声好。
「可是他都不带我去,我们正在寻找一个重要的朋友。」
琦莉鼓着两颊嘟起嘴巴。不知为何,琦莉觉得他似乎很可靠。「啊,我有听他简单说过。」席曼点点头(既然是哈维说的,想必一定说得很简略吧)。
「就算那里是他最熟悉的家乡城市,如果要去那条街找一个人,我想应该也很困难吧?」
「家乡城市?」
「怪了,那家伙没跟妳说过吗?」
琦莉眨了眨眼睛反问。席曼搔了搔脑袋,心想:自己又多话了。
「应该是没有留下任何纪录吧,那是我小时候从老一辈那里听来的英勇事迹。一路追赶歼灭北西贝里的占领军,并使南西贝里得以获得解放的,就是南军中最骁勇的不死士兵们。」
*
最后,哈维四处寻找了三天,结果就是「果然不出所料」。
老实说,第一天就几乎已经有了结论。第一天哈维去拜访情报站,详细打听的结果是大约在一个月前,东南方的商业区出现了「会动的尸体」,因而引起一阵骚动。但那应该就是西贝里有不死人的传说源头。虽然目击情报很少,无法作为判断的依据,但至少没人指证那个不死人是个金发碧眼的女人。
即使如此,琦莉可能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为了谨慎起见,哈维又多花两天时间在商业区四处寻找,但是结果果然如当初所料。
哈维心中一开始就没有将传说的不死人和贝亚托莉克丝连结在一块儿。他透过情报站让对方知道他们目前的住处,如果贝亚托莉克丝真的在西贝里,应该会和他们联络。
那个家伙到底去哪里了……
虽然哈维对琦莉说他不担心贝亚托莉克丝,但现在也开始有点在意。本来贝亚托莉克丝就不像自己四处流浪,而是常定居在某个市镇(因为市镇绝对是比较方便的,这点对她而言可能很重要吧,因为可以购物)。很难想象她会住在完全无法与外界联络的偏僻村庄。
还是说,她已经陷入无法任意行动的危险处境了吗——
(真伤脑筋啊,只会给人添麻烦……)
哈维在内心喃喃抱怨,却忘了自己也是这样。然后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说:「你没资格说我!」哈维耸了耸肩,不希望贝亚托莉克丝把他当弟弟看,他心想:不用管我,先担心妳自己吧!他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可以过得更幸福的女人。但这些事情他只会在心里想,就算嘴巴裂开来,他也绝对说不出口。
『已经证实贝亚托莉克丝不在这条街上了吧?』
这是一条两边被高墙包夹的狭窄巷弄。收音机的声音在灰色墙壁和蓝灰色黑暗之间乱窜,同时发出令人难以掌握距离的回音。
『那你还在四处寻找什么?而且尽走这种小巷,真是有够难走的。』
「……走的人又不是你!」
哈维半瞇着眼,响应挂在胸前那个爱随便发牢骚的声音。他跨过挡住通道的酒瓶箱子,地上还有散落一地的垃圾及建材等物品,使得原本狭窄的巷子更具压迫感。
「我总觉得要是他在这里,会不会是待在这种地方呢?」
『你是指那个传说中的不死人吗?』
「这个嘛……」
『是你认识的家伙吗?』
「不,应该是不认识……」
怎么感觉两人之间的对话没有任何重点。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去找,虽然有很强烈的预感告诉自己最好不要去找,甚至是超越预感的第六感也发出了警告——不要和对方有所接触。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怪怪的,仿佛有一种无法从脑海里挥去的纳闷感觉。
那具被目击的「会动的尸体」——
哈维无意识地将左手插在工作裤身后的口袋里,确认那把折叠刀的触感,那是一把属于军用的大型折叠刀——一旦碰到紧急情况时,虽然无法发挥多少功效,但是总比赤手空拳来得强。
哈维突然觉得一阵反胃。因为他对凶器感到厌恶,同时也对带着这种东西走在路上的自己感到厌恶。他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以前即使在紧急状况下曾经手持武器,但他却不曾主动带武器上街。
不过他一定是察觉到,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情况将会对自己现在这副身体非常不利。
『喂!』
「啊?」
当哈维边走边陷入沉思时,突然被下士这么一叫,他才回过神来。
咚……
哈维的头撞上了突出的招牌。
『……你也该学着点吧!』、「唔……」哈维不断呻吟。他现在根本没功夫响应收音机惊讶的声音,只顾着用手按住刚才狠狠撞上招牌尖角的额头。在这条没人经过的巷子,挂着不具有宣传效果的招牌有什么用!
「你早发现的话,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的注意力太不集中了吧?真是的!你必须清楚了解,自己的体质已经不像从前,即使放任不管也会自动痊愈。要是你再像今天早上那样被琦莉发现新的伤口,不久之后,她一定会开始怀疑你。』
「啊——知道了啦,我会注意啦,你先安静一下。」
只说了一句话,却引来十倍左右的反击,哈维不耐烦地打断收音机的声音。他闭上眼睛,把意识集中在用手摸着的地方,伤口深处彷佛有小虫在爬行,不舒服的感觉不禁让他皱起眉头。宛如焦油的血液从伤口淌出,哈维在脑里描绘血液连结破损细胞的图像。
这并非是严重的擦伤,几秒钟后伤口便完全消失。今天早上被琦莉看到的伤口也已经消失,应该是说被他消除了。
为了弥补「核」再生能力的缺陷,哈维学会了一项本事。就是学会了以意识驱赶含有修复粒子的血液循环系统。藉由这项意外收获让他了解,如果是受到轻伤,只要用意识将修复功能集中在伤口上,即可得到等同于以往的治愈能力——不过,若使用在严重的伤势上,再生速度会比较慢,因此无法常用。哈维对于自己的右手臂几乎已经放弃。但唯独右眼,如果无法早日痊愈,实在很伤脑筋。因为难以掌握远近距离,让他更容易撞到东西(他是这么认为)。
哈维还没有对琦莉提起「核」的缺陷,他知道自己早已让琦莉无法安心,同时也知道这件事无法继续隐瞒,但他害怕一旦说出口,只会让琦莉感到更加不安,因此他才说不出口。
『如果你觉得在那方面对不起她,那么就在其它方面对她有所响应啊。』
「其它方面是指……?」
哈维反问道,然后将视线飘向另一个方向。下士应该是指今天早上被团员们嘲笑的事吧?他抬头看见空荡荡的大楼墙壁,不知道这是兴建到一半,还是拆到一半,感觉通风似乎还不错。
「我不需要特别对她响应什么。」
『你还想嘀嘀咕咕说些消极的话吗?你多少也该承认吧!』
「承认什么?」
哈维叹口气。「……可是,十六岁还是怪怪的吧?」他心想:这个借口真烂,果然话一出口就遭到反驳。
『好,那你说说看,到了十七岁或十八岁就没问题了吗?是这个意思吗?』「啊,拜托,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没资格又怎样?哈维觉得厌烦,正想要说出口时,却在心中反问自己后打住不说。收音机像是看透他似的,说出了同样的话:
『没资格又怎样?』
「……没有,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哈维强制结束了这个对话。伴随着些许叹息声,他抬头一望,看见临时建造的墙壁上,靠着一捆彷佛和建筑物楼层相同高度的长钢筋。他心里盘算着:把这台收音机挂到最顶端后就回去,他相当认真地思考着,当他开始在脑海的角落模拟爬到上面的方法时,突然感到背后有一股视线盯着他。
他回头一看,后方并没有任何人。这条窄巷里,虽然有很多妨碍行走的障碍物,但是并没有藏身的空间。如果一开始就有人跟踪他,即使声音很小,他应该也能听得见(虽然他连招牌都没发现)。
站在原地几秒钟后,哈维警戒地看着昏暗的前方,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物。但他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正感到纳闷时……
嘎哩……!
收音机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从喇叭发出刺耳的短暂噪声。在收音机大叫『哈维,那里……』之前,哈维就感觉到斜后方有人,然后他立即转身。竖立在大楼墙壁上的钢筋露出些许缝隙,在那个人类应该无法潜入的狭窄空间里,出现一张模糊的男人脸庞,但下一刻却立即消失。
(那家伙是——?)
就在哈维本能地快速移动视线时,成堆的钢筋发出嘎啦嘎啦的轰然巨响,从头顶上方落下。
*
「真慢欸……」
琦莉喃喃低语。嘴里吐出白色的气息,混入夜晚的冷空气后,立即消失不见。今天收音机不在,她只好一个人自言自语。
坐在营地入口的水泥砖围墙上打发时间,已经成为她每晚的功课。有收音机陪着哈维,琦莉认为今天他应该会准时回来,但时间仍比预期的晚。营地里的人们早已就寝,此刻周围显得更加宁静。荒野的风夹带些微杂音呼啸吹过,轻抚着琦莉的听觉和脸颊。
现在西贝里的风如此温和,若是八十年前,想必风中充满了鲜血、钢铁和硝烟的味道吧?
战争当时,紧邻的两大都市——北西贝里市和南西贝里市,两市长期处于敌对状态,不断上演着激烈的街头战,甚至连一般市民也死伤惨重。受到北西贝里军队的侵略,已成废墟的南西贝里战灾地,就是现今铁道以南的地区。而曾经被北西贝里统一过一次的南西贝里,其残余势力将不死人编入部队后,军力大增。他们击退占领军、解放被占领地,甚至将北西贝里纳入势力范围内,并趁胜追击进攻到东贝里。东贝里东部荒野残留的战争遗迹中,处处可见当时被节节逼退往东边的东贝里联合军最后抵抗的痕迹。
关于当时的战争并没有留下详细纪录,听说历经战争末期幸存下来的席曼祖父,曾经对当时年幼的席曼讲述这段历史。
哈维就是隶属于南西贝里军的不死人之一。
(也就是说,哈维可算是在西贝里出生的……)
琦莉从来没听过哈维孩提时代的事,或是他家人的事。比起下士的家人,更令人难以想象,或许这是哈维不太愿意触及的话题吧,琦莉模糊地思忖着。
琦莉明明很想问个明白,却总是犹豫不决。哈维离开的那段期间,究竟在首都发生了什么事?听说犹大已经死了,还有在「门之镇」下水道碰到像水尸一样的怪物——那个怪物也和首都有某种关系,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和不死人有关联吧!至少这一点是琦莉可以断定的。
但琦莉因为感到害怕,而迟迟不敢开口询问哈维,琦莉对他一无所知,但不祥的预感却莫名清晰。假设琦莉开口提问,哈维也将事情全盘告诉她,哈维最后可能会这么问她——琦莉,我可以再去一次首都吗?
(绝对不可以……)
琦莉摇摇头,在心中斩钉截铁地说。第一次去就受了那么重的伤回来,绝对不能再去一次,而且他一定不会想要带我一起去。
「……真慢。」
琦莉再次低喃,只要一想到这些事情,自己就会突然担心不已。
或许他会从其它入口回来,琦莉半强迫自己如此期待。她跨过刚才坐着的水泥砖,往营地方向跃下。所谓的营地,不过是用临时搭建的水泥围墙和拖车围起来,因此围墙的高度只到琦莉的胸部,如果想进去,从任何地方都进得去。
在广场四处亮起的灯光下,细长的拖车成群相连,彷佛沉睡般停靠在一起。席曼歌舞团的四台拖车就位于营地的边缘。
琦莉朝那里跑去,但却又立刻停下脚步。
(是谁……?)
琦莉凝视着一台停在入口附近的拖车阴影处,她感觉有人正看着她。这种时间大家早已安静入睡,那个人偷偷摸摸地在干什么呢?琦莉把自己的事抛诸脑后忖度着。
(难道是小偷……)
对方也许是白天那个闯空门的人。她曾在书上看过,通常小偷还会再回到犯案现场。
一想到这里,她就两腿发软无法动弹。为何小偷要盯着她看呢?该怎么办才好,好可怕……
从同样一台拖车再度传来被注视的感觉,琦莉感觉这次视线来自另一边阴影处。「——!」就在那一瞬间,琦莉奋力挣脱束缚,全速往反方向奔跑。她穿过广场,稍微跑远后突然急转弯,冲入眼前的拖车后面,接着钻入拖车的缝隙间。她不顾一切地跑着,也已经搞不清楚席曼的拖车在哪一个方向,但只要一到空旷处应该就能立刻明白吧。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先暂时停下脚步,她按住狂跳不已的心脏,并对身后提高警戒。过了一会儿,她没有再听到脚步声,是那个人放弃了吗?还是琦莉的错觉?或许一开始就没有人跟踪她。
稍微松了一口气后,她打算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于是加快脚步跑了起来。希望哈维和下士已经回来了,琦莉边祈祷边跑过拖车转角,却在那里和小偷撞个正着。
「哇!」
两人同时尖叫,小偷趁琦莉愣住时,赶紧逃入旁边拖车的车厢壁中。没错,是车厢壁中。
一时反应不及的琦莉,当场被留在原地。
「……啊!」
琦莉回过神后,立即转身沿着小偷刚才消失的拖车车厢壁奔跑。
那不是人类,是幽灵……!当她如此思考时,讶异和恐惧感全然消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胆识,告诉自己必须抓到小偷。不过一般人的反应应该正好和她相反。
当她从反方向的转角冲出去时,刚才那个小偷正好从车厢壁里钻出来,打算钻入另一台拖车的缝隙。琦莉看出他行进的方向后,抢先一步到达,从拖车后面突然冲出来大叫一声「哇!」眼前的小偷停下脚步,想要立刻钻入旁边的车厢壁里。
「等一下!」
听到声音后,半边身体已经钻入车厢壁的小偷停下动作。叫他等一下,他还真的等了,反而让琦莉吓到。
小偷感觉有些僵硬地转身过来,琦莉再次确认了他的身分。当她把小偷的脸和绰号连在一起后,再度露出讶异的神情。「贝尔福特」——那位总是穿着玩偶熊的温和年轻人。
「小偷就是你吗……?」
琦莉愣愣地低喃,然后她发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欸?可是你为什么……是幽灵……?」琦莉已经不知所云,脑中一片混乱。小偷是幽灵?不对,更重要的是,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今天大家因闯空门事件引发骚动时,他还替琦莉说话,当时他确实还是活着的。
琦莉的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了。
「那个,对不起,吓到妳了。我不是小偷,我也没有死……」
对于哑口无言愣住不动的琦莉,幽灵青年露出感到困惑又充满歉意的表情。他搔着头问:
「妳果然看得见我……?」
本来灵感就比一般人强的他,大约在一年前学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技艺。有一天他在练习杂耍表演时,因为一时失手而猛力撞到头部,结果陷入昏迷三天,让团长和团员们非常担心——上述的这一切,就是他当时在上方看见的画面。在他清醒后,席曼团长却苦着一张脸,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一点都不担心他的伤势,只不过团员要是因为练习不慎致死,会影响到他的信誉。团长的回答和当时的反应还真是有点矛盾。
他的伤势很快就复原,而且看起来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但其实除了他本人以外,令众人无法想象的后遗症出现了。
这个意外发生后,每当他睡着时,他便能够切割自己的意识让灵魂出窍,身体则留在原地。
「那现在你的身体还在拖车里睡觉吗?」
「嗯,没错。」
年轻人笑着点点头。「喔——」琦莉虽无法完全理解,但仍含糊地应着。他明明就还活着,但琦莉却蹲在拖车车厢墙边,和他的灵体面对面聊了这么久,这样的状况还真是诡异。
「可是你刚才在那里做什么?」
即使他的灵魂可以出窍,但也不需要半夜躲在拖车后面偷窥吧?琦莉不禁抱着怀疑的态度问道。青年紧接着回答:「没有,没有,我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没机会叫妳……」他本来是自信满满地说,但却越说越小声,最后一句更是含糊不清。他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看着琦莉的眼睛眨巴眨巴的,青年继续口齿不清地说:
「那个……就是……那家伙对妳太冷酷无情了,我觉得……妳好可怜,所以想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结果没想到有点弄得太夸张,他就倒地不起了,然后……就被埋了。」那么,是什么东西被埋了?
琦莉听不懂他的意思,不禁皱起眉头。「也就是说……」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然后重新解释得更清楚。
也就是说,我用钢筋把哈维埋在建筑工地里。
「为……」
才一开口,琦莉就瞠目结舌,三秒钟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你不先跟我说这个?现在不能再拖拖拉拉了,在哪里?快带我去!」琦莉边说边站了起来,想要立刻跑去。
「等、等一下,我得先回到身体里再带妳去。」
在琦莉的气势压迫之下,青年将脸往后微仰,点点头然后站了起来,往席曼歌舞团的拖车方向跑去。虽说他在跑步,其实仔细一看,他距离地面还有几公分,感觉就像飘浮一样,在一片寂静的黑暗营地中,只有琦莉小跑步的脚步声跟在后面。
他穿过拖车的缝隙来到中央广场后,在广场的另一头,停放着席曼的四台中型拖车。其中一台是单身男性团员共享的拖车,有几个人正聚集在那台拖车的四周。
现在这个时间,大家应该都已经熟睡了才对。
拖车的屋顶上有个人影。团员们用手电筒由下往上照,「喂!你怎么了?」、「快点下来,贝尔福特。」大伙纷纷出声安抚着他。他向前弯着在屋顶上走来走去,对着下面的人龇牙咧嘴,吓唬他们。与其说他像熊,现在这副模样反而更像猴子。
「欸?我怎么会在那里?」
站在一旁的青年灵体目瞪口呆地说。
「眼前的状况没有那么单纯好吗……」
对于青年毫不紧张的反应,琦莉终于忍不住半瞇起眼睛,插嘴吐槽他。
琦莉看见站在屋顶上的青年,身体四周有一团黑雾般的东西形成一个漩涡,那是模糊不成形的噪声粒子集合体。但是有时噪声粒子会跳动,形成一个表情焦急的人脸。
噪声粒子已不具一个个体的意识,那是死者对人世间有所留恋而形成的聚集体——那些怨灵一定是看准灵魂出窍后的空壳躯体才趁虚而入的吧?
「怎、怎么办?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青年发现越晚行动事情会越严重。当身旁的青年陷入慌张时,前方传来「哇」的叫声。
拖车上的青年突然蹬了一下屋顶,跳了起来。他飞过那些尖叫不已的团员们头顶,降落在人墙背后,然后一直线朝琦莉他们过来。「啊——」琦莉尖叫一声后,下意识地抱着头蹲下。在快要被他踢到前,青年再次了跳起来,降落在琦莉的背后,当琦莉转过头时,他一瞬间就拉开和琦莉他们之间的距离了。
「哇!我的身体要去哪里啊?」
青年灵体明明没有实体,但刚才却和琦莉一起抱头闪躲,而现在他又要去追自己的身体。琦莉也立刻展开追逐。他一下子跃上拖车的屋顶,一下子又无意义地转圈圈,青年就像是逃脱出来的马戏团猴子般,一边绕圈圈,一边往营地的入口奔去。如果他走到大街上,事情就麻烦了,一定得在那之前想办法抓住他。
就在他一溜烟爬上入口的街灯柱子时,琦莉他们终于追上他。站在柱子下方的青年灵体,表情显得惊惶失措;琦莉则在一旁抬头望着柱子。
「喂!快下来!」
虽然琦莉觉得这招可能不管用,但总之先试着出声喊住他。在柱子顶端的青年龇牙咧嘴地发出「呜——」的声音,随后他停止了吼叫,或许是因为听见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琦莉挥手牵制在一旁翻着白眼的青年灵体,她把视线固定在头顶上方的青年身上,爬上旁边的水泥砖围墙。
「下来吧!不要紧的。」
站上水泥砖后,琦莉尽量不刺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青年仿佛在观望情形似的往下窥视,他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
当琦莉这么想时,一道刺眼的白光射向青年的侧脸。「在那里!喂!他逃到那里去了!」远处的那群人大叫着,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青年再度发出吼叫声,旋即从柱子跳到围墙上。
琦莉吓得急忙躲开,却不慎跌落在围墙的另一头,她的背部撞到坚硬的地面,痛得无法呼吸。「琦莉!」听见青年的——灵体的声音,琦莉抬头一看,只见青年的影子背对着夜空,并以四肢降落在围墙上。他从围墙上跳起,对无法起身的琦莉龇牙咧嘴地猛扑过来。
就在琦莉本能地缩起身体的那一剎那。
听见「卡锵」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青年的影子瞬间从旁消失。
「……?」
琦莉目瞪口呆地看着猛力撞上水泥砖墙后倒在地上的青年。她把视线往反方向移动,结果发现一个脖子上挂着小型收音机的红发瘦长身躯站在那里,垂下的左手拿着折断后长度和钢筋差不多的铁棒。
「哇啊,你要做什么?」
青年灵体跳起来发出抗议的声音,而且还一边嚷着:「我去年就是撞到同样的地方欵!」一边跑向自己的躯体。
「你问我要做什么?」
哈维手里拿着铁棒咚咚咚地敲着肩膀,看不出有一丝胆怯,只露出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这应该是我要说的话,该死的家伙,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爬出来的。」……哈维表面上看似平静,但仍感受得到他的怒气。仔细一看,哈维和收音机浑身都是沙土,就像去洞窟探险归来似的,全身衣服破烂不堪。收音机的喇叭随着类似呼吸的断续杂音,开始吐出愤怒的噪声。
「不,那个,那是一起不幸的意外……」
青年灵体将倒在地上的自己当作挡箭牌(这样好吗?),想要逃跑的他开始往后退。哈维则拿着铁棒,不发一语地步步向他逼近。收音机仿佛吸入一大口气似的,四周的空气逐渐聚集起来。
迸裂开的冲击波并没有冲向青年,而是掠过他的头顶往斜上方飞去,从上空靠过来的黑雾旋即一散而开。哈维这才想起,青年的躯体仍倒在水泥砖围墙下一动也不动。受到撞击力道的影响,刚才附在青年身上的怨念聚集体似乎已经离开了。
「快点回去,先回去再说。」
「喔,是。」
经哈维这么一吼,青年灵体吓得缩着头,仓皇跳入自己倒在地上的身体,渐渐消失——
原以为他的灵魂会顺利回到身体里——但青年却以覆盖在自己身体上的姿势僵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情况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此时,上空的黑雾又逐渐聚集过来。
「你在干什么?快一点!」
「那个,我……回不去。」
「回不去?」
对着焦急得皱起眉头的哈维,青年露出一脸困惑。「以往我只要有想回去的念头,就可以回去了,可是现在却没办法——为、为什么?我该怎么办?」、「我哪知道!」、『你先冷静下来,想想快乐的事!回去的话,你最想做什么事?』。「欸?什么?这是谁在说话?」、『啰嗦,别管这么多了,快一点!』
就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叫嚷斗嘴后,所有人同时闭上嘴巴,现场突然变得异常沉默。
「……那个,那我……」
青年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我可以和琦莉约会吗……?」
「欸?」
自己的名字突然被提到,刚才还在一旁发呆的琦莉,回过神后不禁发出讶异的声音。她不自觉地偷偷窥视哈维的脸色,但如同她所预料的,哈维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你想让自己的灵体消失,那也无所谓。」
不过,唯独说出这句话时的声音,低沉到让人感到不安。似乎就连收音机也开始动怒,喇叭四周杀气高涨。「哇!我刚刚是乱说的啦!」冲击波(这次是真的!)朝向抱着头大叫的青年飞射过去,青年在千钧一发之际消失踪影,一把空气的刀刃斩断了几秒前他所处的空间。
「啊,找到他了!在这里!」
营地后面传来的叫声和白色的灯光逐渐逼近。「好痛……太过分,都肿起来了……」倒在地上的青年按着头,口中带着抱怨站起身来。当团员们逐渐聚集过来时,事情总算是圆满落幕。
抬头仰望天空,黑雾仿佛有所眷恋般地飘浮在上空。也许是畏惧光线和人群,不久之后就像雾一样飘散开来。
*
清澈的冷空气和无声的寂静笼罩着黎明前的广场。琦莉小跑步穿越后,在营地入口前停下。
(太好了,他还在……)
红发青年坐在水泥砖围墙上眺望着市镇。琦莉一边吐着白色气息,一边朝他走近,然后抓住他正要点烟的手。青年回过头来,一看见琦莉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穿得这么少?」
「啊,因为我看见哈维往这里走,就匆忙赶过来呀。」
琦莉低头看穿着一条短裤和小背心的自己,赶紧解释着。穿这么单薄就出门,确实是自己太大意了。明明是小跑步过来的,但露在外面的肩膀和手臂却越来越冷。
琦莉半夜醒来,心想:不知现在是几点,从打开的窗户缝隙往外看时,刚好看见往广场走去的哈维,于是直接从拖车上跑过来,压根忘了要穿上外套。收音机当然也留在枕边忘记带出来。
「妳干嘛那么急?」
「因为我以为你又会不吭一声就出门。」
「今天我已经不去了。」居然用「已经」来形容今天,现在一天才正要开始呢。哈维心中的一天,似乎是自己凭感觉随意划分的。在哈维的心中,昨晚灵体附身的事件(最后事情以青年梦游大闹营区来做总结),就像是今天发生的事一样。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不用征询我的意见。」
琦莉客气地询问,哈维不置可否地丢下一个冷漠的答案。当琦莉想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水泥围墙时,哈维却抓住她的手臂拉她上来。
她背对着营地坐在水泥砖上,双腿朝向市镇。没有衣服遮蔽的肩膀,和隔壁哈维外套的手臂部分保持着若有似无的距离,还有一点点令人酥麻的感觉。他们远眺着市镇的街道,景色由夜晚的蓝灰色逐渐转白,变成清晨特有的浅砂色。西贝里新市镇的街灯一直喧闹到深夜都不曾熄灭,唯独在昨日与今日交界的时分才会安静下来,彷佛是为了迎接新的一天而做准备。
琦莉觉得身旁似乎有东西窸窣作响,这时哈维把脱下来的外套塞给琦莉。「我看到妳就觉得冷。」哈维连看也不看琦莉一眼,冷淡地说道,琦莉一时之间愣住了,然后感激地接过外套。那件董一染了烟草味的男用短大衣,琦莉穿起来显得格外宽松。
「你不冷吗?」
「不会。」
哈维叼着香烟口齿不清地冷淡回答,同时重新把空荡荡的右手袖子塞进连帽上衣的口袋里。琦莉在内心叹息着,他到底是温柔还是冷漠,至今仍让人摸不透。
……对了,难道他还在为昨晚的那件事生气吗?就是那个人向我提出约会的请求。不,他应该只是为了自己差点被活埋而生气吧?
琦莉在一旁偷窥他的侧脸,由于琦莉坐在他的右侧,贴在哈维右眼上的那块白色保护贴布便显得很碍眼,让琦莉无法看出他的表情。唉!算了,反正他一直以来都是面无表情的。也许是发现琦莉在看他,哈维以若无其事的态度,仰望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尽头,然后吐出香烟烟雾。
插图068
「啊!」
就在他看得出神时,可能是因为头仰得太高了,结果从水泥砖上摔落下来。
由跌落时的声音来判断,这一摔应该摔得不轻。
「哈维?」
琦莉也吓得大叫,赶紧跨过水泥砖,朝营地那一面跳下。「好痛……」琦莉蹲在哈维上方,他正抱着后脑杓,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不要紧吗?真是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没、没有……」
哈维话说到一半就不自然地打住了,接着把视线撇开。琦莉低头一看,自己蹲着的姿势,让小背心前方露出了胸口。「啊!」她假装若无其事地合拢外套的前襟。其实琦莉胸前并没有那么伟大,甚至可说是没有料。
当微妙的尴尬气氛使两人陷入沉默时——
「真令人羡慕欸……」
不知从哪里传来夹杂着叹息声的低吟。琦莉环顾四周,发现停在不远处的拖车车厢壁上,一个年轻人正探出头来窥看。「你这家伙,还没吃够苦头是吗?」就在哈维准备翻身跃起时,年轻人发出「哇啊」的叫声,然后消失在车厢壁里。
「真是的,你有种不要跑啊……」
哈维的手抚着后脑杓,摇了摇头,同时痛苦地发出咂舌声,利用反作用力轻轻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琦莉坐着问道。
「我要回去叫那家伙起床。」
哈维完全没有要等琦莉的意思,直接往营地走去,琦莉的膝盖压到尺寸不合的外套下襬,差点因此摔跤,但她仍赶紧起身。
琦莉感受到哈维借给她的外套上,仍残留着一丝丝体温,但琦莉并不觉得温暖,反而想到再过一会儿,当那个体温消逝后取而代之的将是冰凉的触感。其实相较于不温柔的哈维,温柔的哈维反而更令琦莉感到不安。琦莉觉得或许哈维对她冷淡一点反而比较好。
「喂!刚才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
「你骗人!」
琦莉对着头也不回就直接回答的瘦长背影噘起嘴巴。但他每次的反应都是这样,所以琦莉也就释怀了,琦莉拍了拍沾在外套上的砂子,追了上去。
广场上的灯光依然亮着,灯光逐渐与泛白的天空融合在一起,慢慢失去它照明的功用。昨日和今日的交接时段已结束,西贝里又即将展开热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