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贝尔福特摇醒了蜷缩在琦莉床尾睡着的小小身躯。娜娜半睁着眼,口中还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贝尔福特想把娜娜抱起来,但娜娜紧紧抓住琦莉的毛毯。
「我要待到琦莉醒来为止。」
「她醒来我会叫妳啦!」
「不要!」
就在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耍赖的小孩时,听到了有人呼喊「娜娜!」这时娜娜的母亲刚好来拖车门口接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后,娜娜的反抗才稍微减弱,贝尔福特见状便赶紧将娜娜从毛毯里抱了出来,像捧着砂子做的小狮子般小心翼翼地交给站在门口的母亲。这次娜娜才乖乖地搂住妈妈的脖子。
母亲重新抱好女儿,将视线转向载货台。
「她还没有醒吗?」
「嗯,不过我觉得不要紧,现在哈维先生去找……喔!不,没什么。」
不知不觉说溜嘴的贝尔福特赶紧含糊带过。幸好对方好像没有听出他那句话的破绽,「是吗……难道是精神受到打击……」她只是担心地皱起眉头。
「我把她哄睡之后,就来和你换班。」
「没关系啦!妳去陪娜娜睡吧。」
贝尔福特希望她能在自己露出马脚前快点出去,于是用力推着她的肩膀,硬将她赶回去。「下士,晚安。」最后娜娜用睡意浓厚的声音这样说道,令贝尔福特紧张到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赶紧把门口的窗帘拉上,从窗帘缝隙窥看,目送着那一对走向深夜营地的母女。
「呼——」
暂时解决了一个问题,他放心地叹了口气。
从刚才开始,不时有其它团员来探望琦莉,或是说要和他换班。每次他都说「我来照顾没关系」随后便提心吊胆地把他们赶回去。明天瑞特一定会散播奇怪的谣言,他不禁感到忧心仲仲。要是明天不会来临该有多好。
算了,现在不是为了这种小事烦恼的时候。
(对了……)
做足心理准备后,他咕噜地咽下口水,战战兢兢转头看向载货台。他在心中期待着,希望下次看到时已经消失了,但……
(啊!还在。果然还在……)
还没有消失。
黑发少女仍睡在载货台上备用的简易床铺。她床边的折叠椅上放着一台破旧的小型收音机。
一名双手交叉在胸前的男人就坐在那张折叠椅上。
深绿色的军服沾满了血水和泥土。其中一只脚的膝盖关节上缠着一小块已被血弄脏的布,膝盖以下什么都没有。因弹痕而起毛边的军服背后,诉说着他的死相有多凄惨——衣衫褴褛的士兵在压得很低的军帽底下,只有那双眼睛还炯炯发亮地瞪视着周围。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有女孩子会以士兵的亡灵作为守护神。如果这个世界上到处充斥被灵体保护的人,当然令人无法忍受。
我要去找琦莉,这里先暂时拜托你了。我把这个留在这里。
教会兵回去时团长似乎也一起出门了。原先想来看看情况的贝尔福特,就在卡车前和那名红发男子擦肩而过,对方除了丢出这样没头没尾的三句话,还同时把收音机塞给了他。贝尔福特正觉得不可置信时,他就不知往哪里去了。在这种情况下还离开琦莉,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绝对不能把琦莉交给那家伙!心里感到些许愤慨(因为害怕而不敢直接说)的贝尔福特爬上了载货台,再看了一次琦莉的样子,他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
虽然难以解释清楚,但只能说他感觉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同类。因为贝尔福特本身就是这样的特殊体质。
琦莉已经灵魂出窍了。
『……喂!你这家伙。』
「是、是。」
贝尔福特几乎是摆出敬礼的姿势回答(虽然团长平时总是训斥他不要驼背),突然被这具有杀伤力的尖锐声音一喊,仍令他的心脏顿时紧缩。坐镇在床边的士兵对他投以锐利的眼神。
『你不要一直站着,可以坐下来。』
收音机的喇叭发出带有噪声的声音,仿佛是和声音互相呼应般通讯影像的画质很差,士兵的身影也带有噪声。「是、是的。」贝尔福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正要坐上放在床尾的另一张折叠椅时……
『……等一下』
「欸?」
士兵更为低沉的声音开口制止了他,「呀——」原本他要坐的那张椅子突然翻倒了。
『来了……』
连人带椅一屁股跌坐在地的他,视线彷佛被士兵的目光强制拉往同一个方向。载货台角落被天花板电灯照得朦朦胧胧的,唯独那里的光线像被吞噬般陷入一片完全的漆黑。
不,那不是因为黑暗,而是几道奇怪的漆黑人影交叠在一起蠢动着。
影子开始滑动……
五根过长弯曲的手指贴在地板上,其中一道影子从载货台的角落爬了过来。双脚伸直坐在地板上、全身无力的贝尔福特放声大叫,仓皇地缩回自己的脚。
『你们这些低级的灵……谁要是敢动琦莉一根汗毛,就给俺试试看……』
士兵低声威胁,同时拔出了腰间的军刀。反手持刀后,又将军刀笔直地插在两腿中间予以牵制。黑影吓得不敢前进,但仍压低身体徘徊在角落里,仿佛想伺机而动。
「呜……」
守护灵和恶灵开始互相对峙,载货台上顿时形成了贝尔福特被夹在两者之间的场面,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了。他边拖着倒在地上的折叠椅,边用双手撑地往后退,并在内心对那个以前很厌恶的对象诚心诚意地求救。
(哈维先生,快点回来吧……)
插图040
※
砂色的薄云就像是一面大型窗帘般轻柔地摇曳,一瞬间看见了窗帘后方的蓝灰色夜空。
「什么……?」
她不安地抬头仰望天空。
「不要紧的,这里常常会这样,走吧!」
「嗯……等一下。」
被少年的声音催促着,琦莉这才收回了视线,加快脚步追上红铜色的后脑勺。现在艾弗朗和她走在之前约雅敬带她来时走过的废墟马路上,不过这次是往反方向行走。少年熟练地走过瓦砾堆,琦莉则踩着不稳的步伐跟在后头,这情形和之前跟着约雅敬时并没什么不同。
琦莉说她不知该如何回去,艾弗朗便提议回到最初来时的地方,于是送她回到这里。
「可是就算回到那里,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琦莉完全无法掌握自己目前身处于何种情况下。似乎不习惯于瓦砾上行走的她,走路时低头看着地面,忍不住说出了丧气话。「总会有办法的。」走在前头的少年只是随口响应,琦莉便对他投以责备的视线嘟嚷着:
「你怎么一副不干己事的样子嘛。」
「这本来就不干我的事嘛,我对妳可没任何责任或义务。」
艾弗朗回答得如此绝情,琦莉也无言以对(虽然他嘴里这么说,但却又陪我来)。艾弗朗像是在等待琦莉回答似的,转过头来对她淡淡一笑。琦莉心想:他一定是在嘲笑我年纪比他大还这么幼稚。
「你刚才还在哭呢!现在却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琦莉噘起嘴反击。
「哭的人是妳吧!」
「我是受你影响的。」
「我才没有哭。」
重新转向前方、衣服随风摆动的少年答道。刚才稍微温和的态度早已不知飞到宇宙的哪个角落了,琦莉除了感到惊讶,却也深感佩服地叹了口气。不过她却莫名能接受,因为这实在太像少年时的哈维了。
这样一想……
(这个艾弗朗就是小时候的哈维呢……)
琦莉重新意识到这件事,不禁想要向他打探许多问题。哈维的少年时代——他的父母、兄弟姊妹、出生成长的地方等。但他的父母似乎皆已过世,学校里也没有其它兄弟姊妹,看来他可能是独生子,或是兄弟姐妹也过世了。不过能够以轻松的心情向他打探的事其实很少。
琦莉无意识地停下脚步,艾弗朗也放慢脚步讶异地回过头。琦莉随后赶紧追了上去,她心想:有没有其它比较简单的问题?她想要了解的事情明明很多,然而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像是喜欢的食物、喜欢的科目、喜欢的女孩等等。
「呀——」
脑袋里胡思乱想的她,突然一个脚步没踩稳,踏到了松散的瓦砾堆上,接着跌倒在地。
「哇!妳怎么了?」
就连艾弗朗也吓得大叫,折回来对她伸出援手。「为什么妳会在这里跌倒?妳真的很笨耶!」、「好痛……」艾弗朗抓住琦莉的手肘将她拉了起来,她也顺势从瓦砾缝隙中拉出自己脚踝。她拾起头来与那双红铜色的眼眸在极近距离相望,最后脸颊微微泛红。
她想起了黑板上的那个涂鸦,那应该是无聊的恶作剧吧?艾弗朗和琦莉……
砰的一声,传来宛如鸟类振翅般的声响,天空又再度摇晃。艾弗朗从琦莉的脸上挪开视线,仰望着笼罩在头上位置较低的云层。窗帘和刚才一样再度如波浪般翻腾,云的颜色从砂色、黄昏的红铜色,以及夜晚的蓝灰色一路变化,最后又变回砂色。
「……这样摇晃还挺很少见的。」
「是吗……?」
少年抬起下巴低喃,琦莉则不安地看着他的侧面。
「哇……」
越过少年肩膀所看到的景象,不禁令琦莉发出沙哑的声音。她拉了拉艾弗朗大衣的袖子,目瞪口呆地仅用视线传达她的感受。
窗帘随风飘动翻飞,眼前的景物无力地倾斜,在前方一片废墟的另一头,他们看见了不一样的景物。废墟就像空旷的建筑工地般被解体铲平,建筑机械和身穿工作服的人们忙碌地干活儿。突然有一辆小型台车从她眼前穿过,她不禁缩起身体张望这一幕。其它堆放着土石、建筑材料的小型台车也陆续通过铁轨。
难道这里是游乐园的建筑工地……?
琦莉渐渐理解后,景物又开始大幅摇晃。倾斜的视野就像晕车似的使她感到头晕,于是她稍微闭上眼睛。
等她张开眼睛时,两人已站在既不是废墟,也不是空地的地方。
眼前并非废墟里的半毁建筑物,而是顶着各式各样屋顶的房子,如圆形、圆锥形或蘑菇形,完全不具统一性。一户挨着一户,屋顶层层相叠,建得非常拥挤。琦莉觉得怪怪的,仔细一看,每一间房子都小巧玲珑,顶多只有人类居住房子的一半大小。脚下已不是之前踩过的瓦砾,而是游园车行驶的铁轨经过曲折的道路正中央(一般市镇的街道不会如此弯曲),穿过模型房屋鳞次栉比的街道。
「这里是游乐园……!」
她只从天桥上方眺望过这样的景象,这还是第一次实际站在游乐园内观看。不过那座机械装置的街道已经没入蓝灰色的黑暗里,搭载观光客的游园车看起来早已停驶,蒸汽动力的装置似乎也没启动。只有蓝白色的紧急照明灯,使得这座鸦雀无声的人工街景轮廓渐渐浮现。
琦莉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她转头往斜后方张望,抬头便看见一面袖珍的圆形房屋墙壁,而二楼窗边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
「呀——」
「那是人偶啦!」
琦莉正要放声尖叫时,被艾弗朗冷静地指正。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微微遮着视线再次抬头仰望,那确实只是一尊穿着红衣的小孩人偶。从窗框可隐约窥见人偶那半张似笑非笑的脸,以及单手举到半空中像是正准备挥舞手臂的姿势,但一切都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另外还有在街灯下追逐的小狗和男孩、头上绑着头巾的可爱卖花女孩、以及隔着铁轨的马路另一头,还可看见动物玩偶所组成的乐队——熊打着大鼓、狐狸吹着小号、猴子敲着钹、猫头鹰担任指挥家等。所有人偶都停格在游行时一起抬起右脚的姿势。如果能在白天的阳光下观赏正在游行的乐队,或许会充满幻想和欢乐。和席曼歌舞团里那些手工笨拙的大道具负责人做出的拼布玩偶装相比,这些连身上的毛发和胡须等细部都做得维妙维肖的动物们,在黑暗中静止不动的样子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砰……
空间又再次摇晃,一瞬间他们回到了之前白天所见的废墟景象,但下一刻又立即回到深夜的人偶街道。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不过要快一点,我知道方向了。」
走向被黑暗和寂静包围的机械装置街道的两人,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一般而言,应该是搭乘游园车眺望风景,穿越这条街道。但现在他们则是踩着铁轨徒步穿越,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它们不动的时候看起来好恐怖喔……」
她压低声音说道。路边卖蜂蜜的蜜蜂小贩、窗内正在喂人类婴儿喝牛奶的兔子妈妈、打扫屋顶上烟囱的清道夫——琦莉怯怯地看着路旁动作做到一半停格的玩偶们,感觉好像只要大声一叫,它们就会立刻动起来似的。
从刚才被拉起来后琦莉就一直牵着艾弗朗的左手,彷佛要告诉她「不要紧」似的,艾弗朗稍微用力握了握她的右手。琦莉偷偷瞄了艾弗朗一眼,但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
琦莉也重新转向前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左手和琦莉差不多大,手指虽然纤细,但左手突出的指关节摸起来还是像男孩的手,和那个琦莉所认识的长大后的他一样。
(哈维……)
就在琦莉感受到一股安全感时,想回家的那股焦躁感也越来越强烈。她对时间的感觉早已变得模糊,根本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如果这座游乐园真是现代的那座游乐园,那么现在应该是深夜吧?不知自己倒在那里的躯体怎样了?还在同一个地方吗?要是那些家伙回来该怎么办……不安的心情接连不断地闪过脑海。如果就这样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
喀答喀答喀答喀答
背后传来些微的声响。艾弗朗似乎也听到了,同时停下脚步面面相觑的两人转过头往昏暗的街道定睛一看,景象和刚才走来时没什么两样,卖花女孩、卖蜂蜜的蜜蜂小贩,以及由猫头鹰所带领的乐队仍满脸笑容静止不动。
「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艾弗朗瞪着背后,心里感到一阵纳闷。「喂!走吧……」想要赶紧离开的琦莉,拉了一下和艾弗朗相系的手——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再次转身往前走时……
喀答喀答喀答喀答
又听到了那道声响。他们停下脚步后,声音也立刻跟着停下来。艾弗朗斜眼望着想要回头的琦莉,只蠕动着嘴唇低喃:
不许动!
琦莉咕噜吞下一口口水,以眼神表示她知道了。
彷佛想牵制背后动静似的,艾弗朗暂时一动也不动地面向前方。之后两人交换眼神并点点头,接着出其不意地转过身。但并没有特别可疑之处,卖花女孩、卖蜂蜜的蜜蜂小贩、猫头鹰所带领的乐队,仍然笑容满面。
乐队——
感觉比刚才更靠近他们。
「艾弗朗……」
琦莉的右手仍牵着艾弗朗,另一只手也抓住他的手肘。身材和琦莉差不多的少年稍微往前一站,并用肩膀掩护着她。
一动也不动的动物们分别拿着自己擅长的乐器,露出夸张的笑容。此时粗粒子的黑雾卷起漩涡,传来了沙沙沙……宛如砂子相互摩擦般轻声低喃的快语声。
小孩的灵魂、小孩的灵魂。
听说小孩的灵魂很甜。
听说小孩的灵魂又甜又脆。
听说小孩的灵魂又甜又脆又闪亮。
很美味、很美味、很美味……
打着鼓的熊下巴关节突然夸张地垂直脱落;猫头鹰指挥家滴溜转动着金色眼珠,举起了指挥棒,展开与岩山荒野同色的巨大翅膀。
当指挥棒往下挥时……
「快跑!」
牵着艾弗朗的手被用力一拉,琦莉往前一个踉呛,开始在铁轨上奔跑。她转头一看,指挥棒发出信号的同时,动物们的下巴关节也一起发出声音追了过来。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快速前进的乐队演奏着扰乱大脑思绪的大合奏,不禁让人背脊发凉。「不要回头,快跑!」手被拉扯的琦莉又重新转向前方,跟在艾弗朗的后方全力奔驰。
艾弗朗突然停下来,让琦莉整个人冲了出去。她的手臂一下子伸直,然后彷佛松紧带似的弹了回来。
「怎么了?」
琦莉带着些许抗议的语气转头看着少年,但此时她的另一只耳朵听见不同于乐队演奏的高亢声音,那是一种金属类的声音。
嘎锵嘎锵嘎锵
从他们行进方向的那一头,黑暗中出现了一支新的人偶团队,身高约莫是琦莉的一半,身上穿着漂亮的红黑色铠甲,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城堡护卫兵人偶。吊钟形头盔顶端有一撮像是鬃毛的装饰品,蓝色鬃毛的队伍手拿已上箭的十字弓;红色鬃毛的队伍则高举比自己还高的长矛,井然有序地前进。
琦莉心想:难道是来救他们的吗?但这样的期待立刻落空,从头盔下露出来的可爱圆脸上带着一抹狂笑,护卫兵们全都手持武器。乐队发出的低喃像是微弱的砂子波浪声;但护卫兵们的声音和乐队截然不同,它们发出宛如汽笛般高低起伏的声音一同开口说话:
发现入侵者、发现入侵者。
抓到后关进牢房。
押到断头台砍头。
砍头、砍头、砍头、砍头,砍小孩的头……
说到一半时声调却越来越怪——
听说小孩的头很甜。
听说小孩的脑浆很甜,软绵绵像布丁。
听说小孩的眼珠很甜,圆溜溜像糖果。
小孩的耳朵很甜,酥脆酥脆……
当然他们没必要听到最后,准备想转身逃跑时,动物乐队却从反方向逼近。前面是护卫兵,后面是乐队,前后包夹令他们根本无处可逃。艾弗朗往左右看了一下,咂了咂舌。
「这里!」
突然听到了不同于乐队和护卫兵的声音。环顾四周后——「快一点,这里!」声音既不是从前方也不是从后方传来,而是来自于斜上方。他们吓得转头仰望,一栋挂着钥匙图案招牌的两层楼建筑映入眼帘。宛如紧贴房子生长的藤蔓类植物般,盘绕着建筑物的螺旋梯上有一扇小门,一只人偶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招手。
但也无法能证明它是站在他们这边。就在他们犹豫不决时,十字弓的箭咻的一声掠过眼前,他们彼此护着头、缩起身体。
「快一点!」
屋子里传来第三声催促,艾弗朗似乎已经下定决心,拉起琦莉的手跑向那间屋子的屋檐。
「妳先上去!」
被推着肩膀的琦莉先行跨上了楼梯。她以四肢爬上和梯子一样斜倾的螺旋梯,同时又瞄了一眼下方。这时,从下方飞来的箭掠过她的小腿,刺进了她脚下的楼梯,吓得她差一点踩空楼梯,连忙爬到最上层。琦莉爬到上层后转身往下一看,从后方追上来的人偶和动物玩偶夹杂在一起,从艾弗朗的脚下伸出了手。各式各样的手,仿佛就像一只生物七零八落地伸出触手,想要抓住他的脚踝。
「艾弗朗!」
琦莉赶紧伸出援手将他从最后几阶台阶拉上来,两人交叠在一起,从人偶专用的小门跌进了屋子里。
人偶们从后方追了上来,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门被关上了。一波接一波的撞击,使得铁门发出嘎答嘎答的声响摇晃了起来,铰链也跟着嘎吱作响。虽然逃进了屋里,不过眼看它们就要冲进来了,但艾弗朗和琦莉的头脑早已麻痹,无法思考接下来的行动,两人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瘫坐在地上。刚才出手搭救他们的人偶很镇定地开始从门的内侧上锁。
那是钥匙还是什么……
不,每一把一定都是普通的钥匙,但各种不同的门锁堆积如山,就像是描绘着某种图案般密密麻麻地塞满了门缝。琦莉喘着气,目瞪口呆地看着人偶灵活的小手将多把钥匙插入门锁。最后它将一条粗铁链挂在门上,然后再锁上一个大锁。仿佛宣告工作告一段落似的,人偶做出擦拭额头上汗水的动作回头张望后方。
「这样应该可以顶一下吧!这道门成了驱除恶灵的结界。」
琦莉虽然不懂它在说什么,但还是很佩服它。
她和艾弗朗互相对望了一眼,终于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人偶住的房子虽然因为塞进他们两人而显得更加拥挤,不过这原本就是一间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狭窄房间。房内的拱形天花板还设有天窗,让即使是琦莉这样体型娇小的女生,不稍微弯腰也无法站直。房间正中央设有一个沉甸甸的铁制工作台,上面放的铁块占了大部分作业面积,这应该是打钥匙的机器吧?她想起了挂在屋外的钥匙图案招牌。
只有一面墙壁没有被东西覆盖,墙上吊着各式各样的钥匙,像是收藏品一样。有大钥匙、小钥匙、银钥匙、铜钥匙,还有布满铁锈、刻着大蛇图案,彷佛能打开受到诅咒的藏宝盒钥匙。
身高大约只有琦莉一半高的房子主人是一具老人人偶。它穿着一件很适合它的深红色背心,无框眼镜端正地挂在鼻梁上,而布满皱纹的脸部正中央,突出的大鹰勾鼻更是其特色。软管和铁吊臂从它背后的洞口连接到机械装置的动力源,但吊臂连结部位的零件已经脱落,因此它才能在房内活动自如。
「你是什么人?」
艾弗朗不像琦莉那样深感兴趣。他随意环顾屋内,问起莫名其妙的问题。老人似乎不太高兴似的稍微抬起鹰勾鼻。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因为我家教不好。」
「啊!谢谢你救了我们。」
琦莉赶紧低头赔罪,并用手肘戳了戳艾弗朗。虽然还是臭着一张脸,但他仍简短地说了声「谢谢」。真是个乖僻的人……琦莉偷偷耸了耸肩,重新望着老人。
「请问一下,你是……」
「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从以前就住在这一带。最近人类建造了那个徒有空壳却没有灵魂的奇怪街道,所以刚好可以让我附身在这个人偶身上并借住这间屋子。」
「你是人偶凭依灵……?」
就是这么回事吧!老人的鹰勾鼻朝下一倾,点了点头。
「恶灵们全都聚集过来后,日子也变得不平静,或许是该搬家的时候了。你们是住在那间学校里的孩子吧?那里可能也开始受到影响了。」
「你知道那间学校?那你也是战死的吗?」
艾弗朗如此响应,同时跨过地上的物品往窗边走。配合天花板线条设计的圆形窗框,果然也是所谓的结界吧?和那扇门一样这里也挂了许多道门锁。从琦莉的位置只看得到反射在黑色玻璃上的屋内景象,无法窥看外面的情况,但不时听到东西撞击窗框发出高亢的声响,可能是护卫兵人偶正从窗下射箭吧?
「不久后他们应该就会放弃的。请坐,虽然请死人坐椅子也满怪的。」
琦莉露出一脸的不安,老人见状则请她坐在工作台旁的圆椅上,椅子上堆积如山的厚书全部布满了灰尘。仔细一看,那些书都是假的,和椅子连在一起。琦莉决定不坐那张椅子,她拍了拍一旁木箱上(那并非木制的,也是假的,而且固定在地板上)的灰尘。
「嗯?」
老人用指尖把鹰勾鼻上的圆形眼镜往上一推,兴味盎然地盯着她。
「妳好像不太一样喔……?」
「那个我还……」
琦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心想:回答我还没死会不会很怪?她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少年,不过并不寄望他会替自己解围。艾弗朗毫不关心她和老人的对话,只顾着将浏海贴在窗玻璃上,观看外面的情况。
「情况越来越糟了……」
红铜色眼睛注意的并非屋外的人偶们,而是笼罩在街头上方的天空。蓝灰色的夜空又开始像窗帘摇晃般倾斜,后方还可窥见其它颜色的天空。
「嗯……今晚空间变得比平常更不稳定。」
隔着艾弗朗的肩膀,琦莉看见鹰勾鼻人偶抓着下巴自言自语的身影模糊映照在玻璃上。应该在其斜对面的琦莉,以及最接近窗边、正以双手摸着玻璃的艾弗朗——
果然没有映照在玻璃上。玻璃上只有无人坐的木箱和后方的家具。但琦莉明明感觉自己坐在木箱上。
琦莉的视线离开了映照在玻璃上的老人,转而望向真正的老人。不过这也不是老人原本的面目吧?用「真正的老人」这个说法或许也很奇怪。
「这里,这个空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说战前石化资源所形成的磁场会吸引灵质过来,妳知道这件事吗?」
「嗯……一点点。」
「我知道的也不多,当然也并没有亲眼看到……我是从此我还要老的灵魂那儿听来的,听说地区下埋了未爆弹。」
但光只有这些线索仍无法连接整个故事情节,琦莉只是以沉默的表情表达质疑,老人过了一会儿后,又再继续说明。他拖着背后的软管慢慢地在屋内移动,有时会做出下巴关节上下开合的动作,虽然此动作并没有配合说话的速度,但它看起来就像人偶剧里话当年的老人人偶。
「那是战争后期北西贝里朝南西贝里中心发射的武器。当时有耳语传出,南西贝里搜集已陷入枯竭危机的高纯度石化资源,制造出终极武器。一旦爆炸,南西贝里肯定会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但所幸没有酿成灾害,于是南西贝里反败为胜,打败了北西贝里。」
这段故事和她几天前从席曼团长那儿听来的一样。得到不死人部队的南西贝里军队扭转劣势,歼灭了北军,而且还一举进攻东贝里地区。不过当时行星上资源枯竭的问题日益严重,战争也慢慢自然终结。当初相互争夺的东西消失于那场战争中,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人们才发现已经没必要再继续打仗,可是这时已经牺牲了许多无辜的生命。
不知是否在听琦莉和老人之间的对话,琦莉看着脸上没有任何反应、瞪视着窗外的少年侧脸。这么说来,艾弗朗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是战死的,而且之后变成了不死人吧……?
老人站在陈列钥匙的墙壁前,深红色背心的背影就映照在玻璃上。老人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一一眺望吊着的钥匙,边走边继续说道:
「这个不可思议的空间其实是最近才出现的。当初为了建造这条人造大街而挖掘出老旧的地层,长期沉睡在废墟下的未爆弹磁场如波纹般向外扩散,包围整条街道。在强力的磁场影响下,各个时代的灵体遭受到囚禁便相互侵蚀彼此的生活空间。这应该也是受到未爆弹磁场的影响吧?原本不稳定的灵体,却能莫名顽强地存于这个空间——你们可以像平常一样触摸东西、会感到饥饿、受伤时会产生痛觉,一天结束后也会疲倦得想睡吧?
「……啊,好像是这一把吧?」老人将挂在收藏品角落的一把钥匙取下,走回琦莉面前。
「这个给妳。」
那是一把生锈的铅色钥匙,大小刚好可以放进手掌里。
「妳似乎还有身体可以回去。遇到困难时或许能派上用场,没遇到困难当然是最好的。」
「……谢谢。」
琦莉呆若木鸡地从人偶的小手接过那把钥匙。手心确实感受到金属的沉甸与冰冷,那是一把宛如办公室钥匙般没有任何装饰的钥匙。
「其实这是巡逻人员掉的钥匙,好像是很重要的钥匙,叫做万能钥匙之类的,我捡起来后就把它和这里的钥匙混在一起。当时那个巡逻人员脸色发白地一直找着脚下。」不过老人却恶作剧似的追加这一句:「要保密喔!」不知要她对谁保密?
「欸?」
站在窗边的艾弗朗突然发出声音。他的头贴在玻璃上,仿佛想将身体探出窗外。这次他不是看头顶的天空,而是下方的马路。
「回去了。」
这句过于直截了当的话,听起来既不像自言自语、也不像是在报告状况。琦莉将钥匙丢进大衣右边的口袋里,随后从木箱上站起来。
外头或许还会有箭飞射过来,于是琦莉战战兢兢地从艾弗朗的身旁窥看,聚集在那里的人偶们窸窸窣窣地窃窃私语,渐渐离开了从这间房子。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不像是因为放弃才各自撤退,反而像是发现了别的东西、一起改变目标。护卫兵和乐队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属于那个阵营,双方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支游行队伍,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头不停地跳来跳去,往同一个方向走远。
「他们要去哪里……?」
「看来今天晚上好像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加入吧?」
额头贴在窗户上的琦莉正感到纳闷时,从背后传来老人的声音。眼前的玻璃映照出入偶模糊的身影,只见它正配合着声音让下巴上下移动。
「好像是有什么强力吸引灵质的东西来到了附近,和磁场产生共振,空间才变得不稳定吧?」
「共振——」
难道——她的脑海立即浮现一个物体。她只知道有个东西能和石化资源产生共振……!
「是来接我的!」
琦莉将额头贴在玻璃上,确认人偶们行进的方向后,突然转身离开窗边的她跑到门边想要打开门,但门扉已被多道门锁锁住了。刚才替他们阻挡追兵、将他们从危机中救出来的门扉,现在却令她感到十分焦急。
「老爷爷,打开、请你打开门,快一点!」、「等一下,为什么妳突然要出去?」即使艾弗朗惊讶的声音传入耳里,但却无法抵达她的脑海。她转过身一个劲地哀求老人,老人则不慌不乱地回答:
「我刚才说过了,灵体能顽强地存在于这个空间。但在现实世界里,灵体终究是类似幻影的东西……只要妳能摒除来自于视觉的认知,现实的门就会消失。」
「……?」
老人一席像是打谜语的话让琦莉感到混乱。她重新面对门扉,试着用右手触摸,「哇……」就像是触碰到水面般,指尖一下子被吸了进去,她吓得把手缩了回来,试着再触摸第二次。但这次指甲却碰地撞到东西。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脑海里清除那扇门扉。
她像平常一样迈出步伐,很大的一步。
果真没有撞到任何东西。
她轻轻睁开眼睛,从屋外楼梯俯视人偶们散去后、再次恢复静谧无声的夜晚街道。而她的背后就是那扇被十字弓的箭射坏的门。
她重新面向前方,踩着不稳的步伐冲下斜倾的螺旋梯。
(哈维——)
琦莉跳下最后一格台阶(但没有发出声音)后,立刻九十度转弯奔向铺设了铁轨的道路。弯弯曲曲穿过大街的游园车行进路线使她难以看清前方,在她的视野范围里已经捕捉不到那些游行的人偶们。
她不自觉加快脚步,应该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却传来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弯进曲折的道路、从建筑物角落冲出去的瞬间,她几乎快被脚下的东西绊倒,当她下意识地跳跃避开后回头一看——
「欸……」
她屏住呼吸停下脚步。
蔓延于琦莉身后的景物,不再是刚才穿越的那座机械装置街道,而是已经变成废墟的市镇。她转过头来,原本应该在她前方的铁轨,以及可窥看人偶脸庞的可爱房屋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战争残骸——身穿军服的尸体散落于四周,一直绵延到那片黄昏色的阴郁天空下。干燥的风夹杂着砂子、火药和血腥味,不停地吹动着琦莉大衣的下摆,并将沉淀在小腿附近的硝烟一并带走。
「艾弗朗……?」
琦莉突然胆怯地叫着。刚刚她突然一个人跑了过来,因此不见刚才一直和她在一起的少年身影,只有她一人孤伶伶地站在废墟正中央。放眼望去,除了站在这里的自己之外,周围只剩已经处于半毁状态的建筑物墙壁,以及横亘在她脚下、瓦砾和尸体交织而成的灰色波浪。
「艾弗朗,喂!你不在吗……」
琦莉不安地环顾周围,并往后退了一步。这时,刚才差点绊倒她的东西出现在她的视野下缘。
不可以看——潜意识发出警告,但她彷佛被更具强制力的东西牵引,将视线落在正下方。
一名已气绝多时的年轻士兵倒在瓦砾堆上。他生前可能是遭受炮击的波及,军服背部烧得焦黑破烂,从沾满血水和泥土的烧伤皮肤下,她看见了像是白色背骨和暗红色疑似内脏的东西。不过这并不是主要的死因,他可能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倒卧在这里了。背上的伤痕还很新,但以太阳穴为中心,黏在半边脸上的血液早已干涸凝结。
这是琦莉很熟悉的那张青年脸庞。那双空洞地望着前方的无神眼睛,和黏在太阳穴上干涸的血迹颜色相同。
「哈……维……?」
琦莉双膝突然无力,当场坐在原地。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脑袋里不知是谁在吶喊,使她产生了一股想立即逃跑的冲动,但运动神经像是被脊椎分开似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确认什么,以缓慢的动作将手伸向青年,轻轻摇了摇他的背部。卡在瓦砾堆里的身体倒了过来,血液已经凝固的红铜色的头部就这么靠着席地而坐的琦莉膝盖。
琦莉目瞪口呆地支撑着垂放在她膝上的红铜色头发,以及那具尸体头部的重量。
哈维。
不……这是艾弗朗……?
琦莉隐约听见辗过瓦砾逐渐接近的轮胎声音。她什么也没想,只是被声音吸引而抬起头,从硝烟弥漫的废墟另一头,出现了土黄色烤漆的军队卡车。一辆……后面又跟着一辆。
两辆卡车随着扬起的尘埃在废墟正中央停了下来。几名士兵从其中一辆车下来,他们身上的军服和倒卧在附近的尸体相同。另外还有一个可能是担任士官的男人,他披着一件高领大衣,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从另一辆车上则下来了一个不像军人的矮小男人。「尽量找刚死,且状态比较好的……」、「这个怎样?」、「这个可以……带走吧!」窸窸窣窣的谈话声混入了砂风的杂声,传送到琦莉的耳里,两名士兵合力扛起一具尸体,将尸体搬到卡车的载货台上。
他们找到合意的士兵尸体后会稍微交换意见,看是要丢弃不管还是拖出来搬到卡车上。一行人就这样动作利落地来回搬了十具左右的尸体。
「这个呢?」
「损坏得比较严重咧……」
从琦莉的头上落下几道影子,军人们低头看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开始了同样的对话。披着大衣的士官用军靴鞋尖轻轻戳了几下青年的腹部,红铜色头部就从琦莉的膝盖上滑落下来,碰地撞上地面。「住、住手!」琦莉发出抗议的声音想将青年的头抱过来,但他们完全无视于琦莉的存在,士官随意伸手触摸青年的衣服。
他从衣领附近拉出了沾满血迹的名牌,看了一眼刻在金属牌上的字。
「还是先带回去看看,这个很年轻,或许还能使用。」
他并没有露出特别敬佩的神情,只是「嗯」了一声后这样说道。底下受到指示的士兵抬着青年的腋下,他们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一脸错愕抬头仰望的琦莉,士兵们就像搬运装满了粮食的麻布袋般,抬着青年的腋下和双脚将他搬到卡车上。
嘎哩、嘎哩嘎哩……
留下石化燃料的沉闷引擎声和废气,回收了十几具尸体的两辆卡车又再次往硝烟弥漫的废墟另一头扬长而去。
「他们在回收不死人的材料。」
从斜上方传来了一道声音。像吹过战场的风一样,带着些微沙哑的干燥声音。琦莉转头仰望,发现一名少年就站在她背后,他那红铜色的头发、眼睛与刚才那具青年尸体一模一样。
少年面无表情地目送着离去卡车所排放的砂烟。
「那个不像军人的家伙,就是推销不死人技术的军火商,听说他在巴结南西贝里之前,就曾待过北西贝里。妳不要紧吧?」
少年解释时伸出了手,将琦莉一把拉起。头脑的齿轮尚未完全咬合,琦莉也忘了先拍一拍被砂尘弄白的大衣下摆,她稍微低着头窥视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脸庞。
「不要那副表情嘛!对不起,让妳看到了恐怖的东西,妳一定觉得很难受吧?因为现在站在妳面前的人和那具尸体长得一模一样。」
少年有点不好意思地苦笑,琦莉垂下视线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已经知道了,你战死时的事,还有你变成不死人的事……」
「说得也是,到处绕来绕去时,我也算来过这一带好几次了,而且这也不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个画面。就发生的时间顺序来说,这里要比我学校那一带还来得晚。」
随意环顾四周的艾弗朗,一派轻松地回答。他坐在适合他高度的断垣残壁上,并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他将掏出来的烟盒倒过来轻轻摇了几下,一根吸过的烟蒂掉落在手心里。
「要坐吗?」
被他这么一问,琦莉犹豫了一会儿后便坐在艾弗朗的左边。她的肩膀稍微碰触到正叼着烟蒂点火的艾弗朗。
「小鬼们死了以后,我和约雅敬十五岁就被征兵,我们立刻被分到不同的部队,从那之后我们好几年都没见过面,我也不太清楚他的清况,但听说他在南西贝里的争夺战时死了。之后没多久,我所在的地方也全遭歼灭。然后等我有意识时,我已经在学校了。约雅敬也是,而且小鬼们也都在,但我们的年纪就停留在当时。」随着平淡的说话声,皱巴巴的香烟前端升起的一缕细烟与硝烟融合在一起随风而逝。
「可是我死了以后,『我』还继续打仗……不死人是没有感情的,只是战争的工具对吧?他们什么都不用想,就这样毫无情感地持续杀人吧……」
「……我觉得你现在后悔了。」
琦莉喃喃自语,没想到艾弗朗居然斜眼看着她。自己不应该以自以为是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琦莉突然变得怯懦,将视线落到膝盖上的她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我觉得你一直都在后悔……即使现在也非常……」说不定就和艾弗朗为那些小孩的过世感到后悔是同样的道理。
沉默了片刻后。
艾弗朗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吐出了一口烟。
「嗯,是吗?」
若无其事的声音只吐出这几个字。
战争不会因为他的后悔就变得不曾发生,也不会因为他的后悔就能免除他的罪,更不会因为他的后悔而拯救任何人,或是有任何改变。不过,少年似乎稍微卸下了肩上重担似的,又说了一次「是吗?」
在身形矮小的两人眼前,干燥的风吹过一望无际的南西贝里废墟,夹杂着砂子的风安静地吹拂战争结束的战场。琦莉心想:这阵风和艾弗朗还有哈维的感觉好像。她轻轻闭上眼睛,坐在她右侧的少年那若有似无的感觉,和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哈维感觉一模一样。两人都有琦莉所喜欢的红铜色头发和眼眸,虽然冷漠、坏心眼、怕麻烦、孩子气,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他们就是这种人。
※
自己应该不会作梦,但却感觉作了一场梦。虽然隐约还记得一点内容,但想在脑海里转换成言语时就烟消云散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孩提时代的梦吧?不,照理说他应该不会作梦。他最后一次体验到那种平和又幸运的感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和梦境中断时一样,他突然醒了过来。
「呼……」
只觉得全身麻痹似的沉重,使不上任何力气。脸颊还贴在地面上,他仅以视线确认周围的情况。四周没入一片黑暗,视线很差。眼睛还在适应黑暗时,眼前出现一双装有马刺的尖头铁鞋让他吓了一跳。视线沿着那双鞋子望去,才看见上方有两名盔甲骑士阻挡在一道铁门前。难道他昏倒前的一瞬间所见到的奇妙景象只是眼睛的错觉吗?没错,这里就是游乐园的正门前。
趴在地上等了一会儿,他的手脚逐渐恢复知觉。虽然身体仍有些不稳,但至少还能动。越过那道墙的界线时,冲击似乎更为强烈。只要能穿过它,磁场的影响就会稍稍减缓。虽然仍感到有点不协调感和类似偏头痛的疼痛,但程度不像「核」的机能麻痹那样严重。
他以左手支撑地面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手里还握着折叠刀。
(哇……)
刀刃上黏着别人的斑斑血迹,令他感到不寒而栗。他想要丢掉,但行动却与意念背道而驰,手指迟迟无法打开。仿佛手掌的皮肤因高温融化,而和刀柄黏在一起——
(丢掉……丢掉!)
在心中反复吶喊的他,以只剩一截手肘的右手压住刀身,用力地一根一根扳开僵硬的手指。最后将小指第二个关节从刀柄上扳开时发出匡当一声,刀子掉到地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愣了半晌后将头贴在地面,才长长吐出一大口气。路面带走他身上的热能,冰冷的脑袋终于渐渐恢复了冷静的思绪回路。
刚才我在想什么?
我是在享受折磨死那些菜鸟的乐趣吗?就像猎捕受伤后想要逃跑的家伙似的紧追不放。
他不禁觉得自己很可怕。不同于穿过那道墙时产生的不适,而是他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恶心,呕吐感从食道往上窜。现在如果吐出来,可能不是吐出血或是胃里的东西,而是黑色黏稠状的怪物。
平放在地面上的左手仍受到刚才敲打卡车车厢时骨骼龟裂的影响,关节突出肿大。一握拳就感到一阵刺痛。他没有切断痛觉,就这样握着拳头举起了手。
砰——
用力槌打路面反而更痛,不过那股疼痛感抑制了想吐的感觉。
(好痛……)
刚才应该敲轻一点的。他心想:居然连我都会做这种蠢事。刚才那些家伙早已逃之夭夭了吧?管他的。从他们的情况看来,可能全都要送进医院。
(琦莉……)
现在必须赶快找到她,不能再为这些蠢事浪费时间了。
他勉强撑起隐隐刺痛的左手重新坐了起来。这时,他感到身后有股杀气。「——!」下意识地做出反应的他,几乎是踉踉舱呛逃离那个地方。之后他靠在铁门上的铁栏杆,身体摩擦着铁门往下滑后,在间隔仅有一根头发般的极近距离听到了「锵」的一声。
站在他上方的人影咂了咂舌。和身后的黑夜相同颜色的蓝灰色双眸发出了黯淡的光芒,旋即两人分别往反方向退开,拉开了一段距离。
只见约雅敬扭曲着半边脸颊咧嘴一笑,右手还拿着一把刀子。
「你居然丢掉武器,真是白痴!因为没有胜算就放弃了吗?」
「……」哈维只是咬牙切齿瞪着他,并没有回答。失去武器再加上独臂,很显然情况不利于他。但他发现约雅敬的样子也有些不对劲。约雅敬微微弯着腰,用没拿刀的那只手抱住腹部,倾斜的肩膀靠在一旁的铁门上。对了,他刚才从楼梯上摔下来之前就已经步履蹒跚了。哈维想起不久前在首都碰到他时,他的「核」机能就已经无法正常运作。虽然和其它的「瑕疵品」相较之下,他看起来还算是正常,但说穿了仍是一个未完成的复制品。
「啧!我们两个半斤八两吧?」
哈维半瞇起眼睛说,他只花了几秒钟集中意识阻断了左手的痛觉。先姑且不论复原能力,就体能方面而言,未必是他略逊一筹。
站在铁门左右两侧的两人,分别摆出像是率领身后那两尊盔甲骑士的姿势对峙,为了牵制对方而互相瞪视了好一会儿。哈维也不太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为何还要相互厮杀?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理由。
没想到先有动作的——
居然是盔甲骑士。
「啊——?」
吱——发出生锈零件的摩擦声,伫立在约雅敬背后的暗灰色盔甲骑士举起了手里的大剑。哈维顿时瞠目结舌,望着哈维的约雅敬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哈维下意识地往一旁跳,回头一看,发现他身后的盔甲骑士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两尊盔甲骑士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大剑,横向砍了过来。哈维和约雅敬仿佛一面镜子般,两人同时压低了身体,惊险地避开攻击。但被大剑掀起的风一吹,两人的背部就这么撞上了铁门。
锵!
从两侧横向砍来的大剑敲到了铁门,随着贯穿耳膜直接震撼脑袋的轰然巨响,被敲扁的铁门也应声往园内倾倒,两人随着倒下的铁门跌进游乐园里,在地上打滚一圈后又同时站起。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会动?」
「我哪知道!」
在他们交谈时,遮蔽视线的粉尘另一端伫立着两尊巨人的影子。大步跨过铁门走来的盔甲骑士再次举剑攻击,他们两人像是相互撞击后弹开似的,分别往另一头闪躲回避,霎时两支大剑齐同砍向地面。
一时间不禁令人怀疑是不是有人躲在盔甲里,但它们的动作又不像有人在里头操作,因为它们的动作非常之大,彷佛盔甲上吊着能操控它们行动的铁丝。当然这种重量级的铁块应该无法用线操控,最重要的是要由谁、对方又是从哪里操控呢?
是有什么东西附在上面吗——以消去法推论,一般人一定会最先删除这个愚蠢的选项。
走进大门后的那个广场似乎就是搭乘游园车的地方。呈扇形分布的各条铁轨上,设计成无屋顶的游园车一台接着一台停放,每台游园车大约可容纳四人乘坐。往黑暗中定睛一看,游园车至少有二十台左右,从那里开始扇形铁轨就汇集为一条路线,并不断向园内延伸,而载着游客的游园车将会驶向那座机械装置街道。当然现在看不到任何一名游客或工作人员的身影,长方形的游园车影子,看起来就像是排队等着要被送往墓地的棺材般,肃穆地横亘在眼前。
被盔甲骑士追逐的哈维,穿梭在游园车的车阵之间。他一路跑向园内,「喀锵喀锵」刺耳的马刺脚步声则紧追在后,感觉身后的游园车一台接着一台地遭到破坏(喂、喂……)。彷佛只要回头一看,自己就必须负起赔偿责任。哈维在内心不断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回头。这和他无关。
他看见一根长度适中的铁管掉落下来,他边跑边用左手拾起那根可能为游园车操作杆的铁管。霎时,他很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当他回头时便将铁管刺向盔甲骑士,挡住来自身后的大剑攻击。手上传来了沉闷的敲击声,他赶紧往后退躲开这个冲击力道,他好不容易才稳住没飞出去,不过左手却感到一阵沉重的麻痹,骨骼龟裂的情况一定更加严重了。
「!」
连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另一尊盔甲骑士又从反方向对他发动攻击。哈维这次没有自信可以成功抵挡,于是直接转身逃跑,「为什么两个都来攻击我?还有一个人啊!」并试着大叫。但它们怎么可能会听他的话?
约雅敬到底去哪里了?他咂了砸舌环顾四周。
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
这和盔甲骑士走路时发出的夸张金属类声响不同,听起来像是很奇怪的小碎步声。从游乐园内——沿着铁轨定睛一看,一群小型生物的影子从没入黑暗中迷你街道后方,又跑又跳地开始接近这里。
原来是一群身材比例大约是三头身、感觉莫名祥和的人偶。不但有熊、猴子等动物造型,也有戴着头盔的护卫兵人偶,种类琳琅满目。它们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那张带着平和表情的脸。「这又是什么……」他不禁无力地低喃——但现在可不是欣赏人偶的时刻。
一——二——三……
随着缓慢的口令,几个护卫兵装扮的人偶一起从推过来的炮台开炮。
随着炮口喷出的白色烟雾,赶紧趴下的哈维头顶响起了一阵爆破声(那不是空包弹,而是真的有装火药!)。他维持倒卧在地的姿势转头仰望上空,刚才紧追在后的盔甲骑士的头就这么飞了过来。头部悲惨地消失后,盔甲骑士的颈部断切面冒出了烟,身穿盔甲的巨大躯壳摇晃倒下时背部撞上了游园车发出巨响,顿时粉尘漫天飞舞。虽然哈维很感谢那些人偶替他击倒了一尊盔甲骑士,但却感到背脊发冷。因为大炮的尺寸虽然袖珍,威力却大得惊人。
就在他专心看着大炮时,其余的人偶们蹦蹦跳跳地来到了他的脚下。彷佛找到猎物的成群甲壳虫似的爬上了他的腿。
「走开!」
他心惊胆战地想踢开它们,但人偶们却不断冲了过来。一、二、三、四五六,数到这里就因为厌烦而作罢。人数多到他无法掌握、难以理清的地步,再加上还有另一尊盔甲骑士正挥舞着大剑紧追在后。
从他背后传来了车轮转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一台这个时间应该不会发动的游园车(不过盔甲骑士和人偶们有所行动时也很不寻常)顺着铁轨滑了过来,几乎快被撞上的哈维好不容易才闪开,仔细一看,约雅敬正踢着游园车的车身背部坐了上去。
就那么一瞬间,哈维几乎这么目送着游园车离去,但他这时才突然想起来。
「你这家伙,竟然打算一个人逃走!」
当游园车快要滑过眼前时,他把手搭在游园车上强行跳进去。约雅敬似乎觉得很麻烦似的,想将他一脚踢下去。「这是一人乘坐的,下去!」、「胡说!」就在他们两人扭打成一团时,铁轨前方带着炮台的护卫兵人偶们正逐渐逼近。护卫兵们拚命装填第二颗炮弹,再将炮身转向他们。
同样是极为缓慢的口令。哈维赶紧弯下腰趴在车厢内,一瞬间,第二颗子弹就这么从他的头顶快速低空飞过。
护卫兵们开始放声尖叫,并从炮架上跳下来逃跑。在下坡路段上加速滑行的游园车撞倒了袖珍的炮台,一口气飞速滑向机械装置的街道。
「怎么会往里面走!方向相反了!」
「那你下车,这本来就是一个人坐的!」
「你胡说!」
两人争论着没有结果的事,所以都没立刻发现——除了他们这台车之外,还有另一台车的车轮声。「啊……」两人回过神后转头往背后的铁轨一看,动物造型的玩偶们全挤进另一台游园车紧追在后。其中两只玩偶上下划动车体后方的操控杆,使得车子加速前进,不到一会儿工夫就拉近了两车之间的距离。而哈维他们这台游园车的操控杆呢?
插图060
不见了。
两人无言地凝视着那个原本应该是操控杆所在的位置。
「……艾弗朗。」
约雅敬半瞇起眼睛问道。
「你刚才拿着的就是那根铁管吧?那应该就是操控杆对吧?」
「我早就扔了。」
哈维同样半瞇着眼睛回答。
双方就这样互相瞪视。时间无意义地过了几秒后……
「你这个人喔,从以前就不收拾东西!打火机也掉了好几百个!」
「啰嗦!你没有资格说我!」
两人又开始相互咆哮,此时,逐渐逼近的游园车撞上了他们的游园车后方车体。强烈的撞击使得他们的车身前后摇晃,就像是受到鞭打般的震动,让他们不由得不闭上嘴巴,咬紧牙关忍受撞击。
后面那台游园车被撞得弹了回去,在下次撞击来临之前,他们两人已分别从车身两侧跳车逃脱。随后受到第二次撞击的游园车车体往前冲出了铁轨,车身不停打转,最后冲进路边的建筑物。如果这是真正的市镇,恐怕就要酿成大灾难了,所幸这里没有居民会对他们提出损害赔偿。
哈维弓起身体保护自己,随后立刻起身。坐在后面那台游园车上的玩偶们陆续从铁轨两边跳下,就这样兵分二路以目标为中心散开——一路人马追他,另一路人马则追另一头的约雅敬。没想到他们的团队合作默契这么好,撒下了天罗地网后再逐渐缩小范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天罗地网瞧,脚步也慢慢地往后退。退了几步后背部便撞上墙壁,喀锵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他转头往地上瞄了一眼,看见一根像棒槌的东西掉落下来。棒槌的前端连着一个布满尖刺的铁球,虽然他不认识这个东西,但这好像是古时候的武器……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个吔方?
哈维讶异地快速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座圆形广场。观众席呈擂钵形将广场团团围住,另有两处看起来像是入口的门,一处在这里,另一处在对面的墙上。两个入口旁都有各式各样的剑、长矛、斧头和盾牌等武器,像是收藏品般靠在墙边。接着是照明——从柱子上方以绳索吊着大型的照明设备,虽然现在只点亮了小型紧急照明灯,但这些照明灯的光线全集中在广场中央。铁轨穿越的广场正中央一带,感觉果然像是专为杂耍表演而设计的街道。
竞技场——
到底是什么样的因果,才会在这种地方和敌人对峙呢?
他斜眼牵制着人偶们,同时从背后的武器当中抓起了一把他最擅长使用的单刀长剑(虽然连成一体的短棍棒能像关节一样弯曲,而且感觉射程较远,但他不知该如何使用)。由于武器实在太多,他只随便瞄了一眼就决定。武器都是适合人偶使用的大小,尺寸比正常的武器还小了许多,虽然长度和中剑差不多,但单手使用刚好。如果是真的长剑,就难以用单手转动。
此时只见剑身一闪,长剑便挥向集体冲过来的人偶们。飞出去的人偶陆续撞上竞技场的墙壁或地面,但头和四肢弯曲的角度却很夸张,人偶们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然后又开始集结成群。三头身的圆脸上那抹轻浮的微笑,再加上九十度弯下的头,看起来只让人觉得它们疯了。
「啊——真受不了!」
人数太多使得哈维越来越焦急,就在他甩开紧贴在他背上的一尊人偶时,好几个人偶联合起来抬起他的单脚,「哇——」在他失去平衡快要倒下时,人偶们就像一座黑山似的压在他身上。
宝石!
这家伙藏有宝石!
取宝石!取宝石!
此时传来一阵刺耳的高亢低语声,人偶们的手将他拽倒在地。其中一尊人偶瞄准他的心脏,准备挥动斧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赶紧滚向旁边才逃过一劫。接着他听见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根厚实的刀刃就刺在几秒钟前他上半身倒卧的地方。
竞技场的正中央,翻身跃起的哈维,和同样想逃出人偶布下的天罗地网的约雅敬背对背,形成分别与敌人对峙的状态。而约雅敬擅长使用的武器是长棍两端连接着楔形刀,若没记错,这把长斧应该是叫做「戟」。这条街本身的时代设定似乎很古老,周围摆饰的全都是古代武器,好像只有在母星流传下来的古老数据里才看得到。
我要那颗宝石、我要那颗宝石!
像一颗又甜又漂亮的大糖果,
给我、给我、给我!
人偶们围成一圈逼近他们。充满抑扬顿挫的低喃声像是唱歌又像是念咒语,令他头晕目眩。
「宝石是指『核』吗?」
「好像是,像你这样快故障的破铜烂铁,他们也要?」
「你才是仿冒品吧!就送给他们吧!」
他们背对背相互咒骂、咂舌。
他们不断朝发出怪声冲过来的人偶们挥剑乱砍,但根本没完没了。要是有什么方法能快刀斩乱麻就好了——
照明灯。
当哈维看见从柱子顶端垂吊下来的照明设备、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字时,身体便动了起来。约雅敬似乎也想到了相同的点子,也跟着动了起来。
他们用力瓦解这片天罗地网,一边拖着几个追缠着他们的人偶,一边跑到反方向,他和约雅敬并肩跑着,然后交换了一下眼神,「谁在下面?」、「你。」、「为什么是我?」、「你爬不上去吧!我在上面。」哈维虽然无法认同,但他们已经来到照明灯的正下方了,现在不是相互推下下签的时候。扔掉手上的戟后,约雅敬嘴里叼着一把出鞘的刀,开始爬上架设照明灯的柱子。紧追在后想抱住柱子的人偶们则由哈维负责应付,就像是玩某种游戏似的赶走它们。的确,用单手是难以胜任攀爬的工作。
结果形成所有人偶都来对付哈维一人的窘境。霎时他变得难以招架,其中一尊人偶冲到他的面前。复制品的死板笑脸紧贴在面前,使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给我滚!」脸颊被抓了几下的哈维,立刻推开了人偶,但大群人偶趁他视线被遮蔽时,一下子就把他推倒在地。
「快闪!艾弗朗!」
听到头上传来的声音,哈维慌张地叫着「等一下!」虽然约雅敬先通知他「快闪」,而且毫不迟疑地切断了照明灯的绳子,但似乎完全没想到要预留时间让他逃脱。
砰!
伴随着冲击,空气由上往下垂直贯穿,他好不容易从堆积如山的人偶缝隙间以单手爬出,逃离现场。接着圆盘形照明设备立刻掉落下来,差点划过他最后才抽离的鞋尖。
呀啊——!
就像是被利刃削掉头盖骨般,人偶们发出临死前的尖锐哀嚎。哈维无法忍受地捂住耳朵,但声音仍旧贯穿耳膜直冲脑门。
他咬紧牙关,用左手和右手肘捂住耳朵,扬起的粉尘和玻璃碎片的混合物慢慢落到地面后,他也恢复了视线。当时只听到「咻咻」像车轮空转的余音,连哀嚎都听不见。
被压扁的钢筋骨架下,身体已被压得粉碎的人偶们笑容满面地堆栈在一起。哈维浑身无力地坐下叹了口气,约雅敬也从柱子上滑下来,最后像是坠落似的跪在瓦砾上,瘫坐在一旁轻咳着。
「……损害赔偿由你负责。」
「我才不管,你也有连带责任。」
「我要跑了。」
「我也是。」
两人进行了针锋相对似的简短对话后,再也没有力气说话或移动,便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虽然事态紧急,不过自己居然会和这个人组成联合阵线,哈维不禁咂舌。现在要是能表现出比咂舌更强烈的抗拒反应就好了,但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
被压在照明设备下的人偶们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痉挛着,那个动作莫名地像人类,这使得哈维胃里的苦涩东西几乎冒到喉咙。总之,这些人偶应该已经被歼灭了。
哈维暂时放松绷紧的神经,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脑海的某一角好像还记挂着什么事,约雅敬左思右想。
「对了……」
「那是什么?」
从露出讶异表情、面面相觑的两人头上,一道巨大的影子洒落下来。尚未感受到危机的两人转头仰望后,一尊深灰色的盔甲骑士就伫立在他们背后。高举的大剑刀刃上反射出紧急照明灯的影子,发出黯淡的光芒。
刀子挥砍下来的一瞬间……
「……呜、哇!」
两人同时放声大叫,半走半爬地逃离现场。大剑的尖端刺进了刚才他们还坐着的瓦砾碎块上,瓦砾当场裂成两半。左眼眼角瞄到盔甲骑士的哈维,备感惊吓地准备起身时……
空荡荡的大衣右手袖子被约雅敬的鞋子一脚踩住,让一时之间反应不及的他向前跌了一跤。
「你……这家伙!」
「剩下的给你处理,我已经受够了!」
跑上擂钵形观众席的约雅敬,潇洒地丢下这句话后,就消失在竞技场墙壁的另一头。「我才是非常受够了!」现在不是大吼大叫的时候,盔甲骑士正大步前进、发动追击。他捡起刚才掉落的大盾牌抵挡大剑的攻击,但对方轻而易举就将他打倒。他的背撞上了墙边的武器收藏区,发出喀锵喀锵的噪音后,后方的武器纷纷砸到他的头上。
「好痛……可恶……」
他对于背后嘎吱作响的武器咂了咂舌,忍住痛觉。毫无机会喘息的他直接在地上滚动,闪躲紧接而来的下一波攻击。他顺势抓起眼前的长矛柄——一把比自己身高还高的长矛,虽然很难以单手挥动,但他用脚踢起了长矛,总算摆出了应战的架势。
盔甲骑士用力将嵌入墙壁的大剑拔出来,重新转身面向他。它似乎只会做这个动作似的,再次高举大剑。「不是只会挥剑就可以——」他蹲下身体躲过攻击,同时冲进盔甲骑士的胸口。
「搞定了!」
哈维猛力一冲,武器的重量加上自己全身的重量,让使尽所有力量的他,将长矛的尖端刺进盔甲骑士腹部细小的接缝里。长矛穿过空洞的身体,一口气刺穿背部,刀尖刺进水泥墙所引发的冲击,使他从左手开始全身骨头都严重麻痹。
他的脸贴在盔甲骑士胸前的装甲上,一时之间无法动弹。之后他才放开长矛柄,踉踉呛呛往后退了几步,双膝一软地跌坐在瓦砾上。
哈维边喘气边抬头仰望,被长矛钉在墙上的盔甲骑士就垂吊在眼前,长矛看起来就像是从它的肚子里长出来似的。
「……可恶,你给我记住!」
他叹着气吐出这句话。就在他视线往下移动时,眼角瞧见了盔甲骑士的手还在抽动。
他吓得赶紧移开视线,即使已经被钉在墙上,盔甲骑士仍再次举起紧握的大剑。他一时之间难以闪避,就这么坐在地上凝视着朝他头顶挥来的大剑尖端。
锵……
划过的刀尖几乎快碰到他左肩,最后因这把剑的重量而刺进了地面,扬起的瓦砾和砂尘使他的头发往上飘了起来。
紧握剑柄的右手无力地垂下,盔甲骑士应该不会再动了。
哈维就这么环顾了一下四周,虽然感觉自己的头虽没事,但思绪回路好像被切断似的,无法从恍惚的状态恢复。完全翻覆的游园车,彷佛被砂暴肆虐一番、被彻底破坏的竞技场,被压在照明灯下已变成破铜烂铁的人偶们,还有在傍晚闭园前确实还站在门边的盔甲骑士,现在却像某宗教的象征人物般被钉在墙上。
明天早上游乐园的工作人员发现这个惨状后,一定会以为昨天夜里不知名的集团在这里举行了什么仪式,但现在他已不愿多想什么了。
※
滴答滴答九十年来不眠不休
滴答滴答……
隐隐约约听到了歌声,与其说是歌声更像是低喃。连节奏和音程都不太准。
他踉踉舱呛地往前走,看见在蓝灰色夜幕低垂的街道角落,有一个被围墙围起来的狭小空间。那里好像是一座公园,周围只有迷你单杠、砂坑和秋千冷冷清清地杵在那里,没有任何玩耍的人偶。无人的公园就是这样,感觉好像弥漫着落寞的气氛。
彷佛无人,却又不是真的空无一人。
因为公园的角落里有一张两人座的长凳,身穿黑色粗呢大衣的黑发少女双手抱膝坐在上面。她和四周的景色融为一体,好像快要从眼前消失似的,不注意看根本不会发现她的存在。那里的景物莫名透明,少女雪白的皮肤看起来反而偏绿,这使得她的存在更显得似有若无。
老爷爷的一生的……
歌声突然中断,长凳上的少女抬起头来。
「妳是音痴啊……」
他在公园入口处愕然地低喃道,少女赶紧收起放在凳子上的双脚重新坐好(现在才端正坐姿也没用了吧)。
「我刚刚又不是在唱歌,而且我唱歌唱得还不错!」
「是喔——」
他用嘲笑的口吻响应,少女不满地鼓胀起脸颊。
「真慢!你是来接我的吗?」
「嗯……不好意思。」
「没关系。」到底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摇摇头打断他道歉的少女,将视线落在膝盖上紧抿着双唇,露出平时那张想哭却又忍住不哭的表情。
他从入口旁的围墙走近长凳,尽量想要表现出正常走路的样子,但走到一半时一个踉呛,让他在长凳前双膝一屈蹲了下来。身体稍稍前倾的少女,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怎么了……你还好吗?」
「我只是太累了。」
他就这么蹲着垂下头,把额头靠在坐在长凳上的少女膝盖。但他的额头穿过了少女的腿,碰触到冰冷的铁长凳。他知道少女的手轻轻碰触他的后脑勺,摸着他的头发。他知道少女所做的动作,但却没有被触摸的感觉。
「歌还没唱完吧?怎么不继续唱?」
「你会笑我,我不唱了。」
逞强又有点高傲的语气从上方落下。他心想:早知道刚才就不要打断她,让她继续唱。
不再唱歌的少女开始转变话题:
「……这首歌是说一个老爷爷从他出生开始,走了九十个年头的时钟在老爷爷过世后也跟着坏掉了。」
「是喔……真是一首无可救药的歌。」
「嗯……可是我是这样认为的。这首歌并不是在讲一个故障的时钟,而是在讲一个有生命的时钟,一个从老爷爷的出生到死亡,一直和老爷爷一起生活的时钟。虽然它知道总有一天会和老爷爷分离,但在那天来临之前,它会一直待在老爷爷身边,守护着它最爱的老爷爷。」
「……是喔。」
他重复使用了刚刚的回答。其实对他而言,话题内容一点也不重要。他轻轻闭上眼睛,倾听着围绕着他后脑勺的声音。夜幕低垂的公园,若无似有的杂音融入了夜晚冷空气中,那声音听起来既不高亢也不低沉,非常好听。虽然听得见声音但却摸不到人,着实让人感到焦急。
「琦莉。」
他终于叫了她的名字,感觉好久没叫这个名字了。
「……不要紧吗?」
似乎应该对她说更多话的,但却想不起一句象样的关心话语。他稍微把额头从长凳上移开,少女满是擦伤的双膝就落在眼前。他想要把头靠在膝盖上,低头一看才发现所有东西都从他眼前消失,只剩一张长凳。
「嗯,不要紧。」
虽然不是很有精神,但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他也因此稍微感到安心。
「刚才有人送我过来,他知道哈维会来接我所以就先走了,你想知道是谁吗?」
「无所谓……是谁?」
「秘密。」
自己先开头的,现在却又搞神秘,搞什么嘛!他有点生气地抬起头,琦莉那张和膝盖一样满是擦伤的脸上浮现出戏谑的微笑,「等一下再告诉你。」她用开朗的声音这样回答后,这时的她已收起了笑容。
她垂下眼睛,喃喃自语地告白:
「我去见过约雅敬了……」
「我知道。」
他大概已经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并没有催促她,但琦莉似乎觉得必须亲口说出来,低着头继续说道:
「他跟我说只要我去找他,他就会告诉我很多事,所以我就去了。关于首都的事、还有其它哈维不愿意告诉我的事他都告诉我了。」
「……喔。」
「所以今天我才会晚回来,我赶着回来时发现有人在后面跟踪我,我很害怕,我一跑他们也跟着跑……」
少女膝盖上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几滴透明的水滴滴在雪白的手背上。「琦莉,可以不用现在说,以后再说也没关系。」少女摇了摇头后,泪水飞溅到长凳上。但长凳上并没有留下水滴,他想触摸少女放在膝盖上的手,但却只摸到了长凳,泪滴就这样穿过了他的手背。他可能从来没这么焦急过,明明听得见声音,明明她就在自己的眼前哭泣,但为什么却无法立刻抱住她?
「总之,先回去吧!」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没关系,只要妳有强烈的意愿想回去,应该不是很困难。」
「可是这可能没办法,因为我现在不怎么想回去……」琦莉啜泣地说。哈维一时之间没听清楚,因此不发一语。
过了一会儿后……
「……为什么?」
他盯着琦莉的脸庞反问道。用大衣袖子擦眼泪的琦莉,以有些哽咽的哭泣声回答:
「……如果能一直保持现状也不错,这样才能永远和哈维在一起,或许比较好。」、「才不好!妳在胡说八道什么!」他旋即反驳,琦莉吓得耸耸肩,但似乎并不打算收回她所说的话,一脸固执地低下头……这家伙又突如其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之前也说过想要变成幽灵或是死了以后要砂葬等等。
如果被误认为是摧毁竞技场的凶手就惨了,所以不能再拖拖拉拉了。但自己对琦莉又束手无策,他不禁叹了口气。
「……啊!我知道了。」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样吧!回去以后,我答应妳一个要求。」
「真的吗?」
这么一提议后,琦莉立刻抬起头来,这让哈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显得有些退缩,「必须是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而且是短期性的,如果太困难我会拒绝受理。」并不断追加条件。
琦莉擦了擦眼泪,有些诡异地板起一张脸。
「那我有一个要求。」
「是什么?」
「那个、就是……」
琦莉没有继续说下去,虽然他觉得根本就不会被别人听见,但琦莉仍将身体往前一倾,将脸凑了过来。她的嘴唇微微贴在他的耳朵上,轻声的低语立即传送到他的耳膜内侧。
※
(可恶……)
就连想正常走路都变得很困难。他压着肚子双膝跪地,弯下身体咳个不停,坏死的内脏碎块黏在眼前的地面上,就像蛆在表面跳来跳去一样,经过几秒钟的痉挛后水分便急速蒸发。
眼前一片漆黑,唯一能看见的只有自己的呕吐物,和隐约浮现在黑暗中的铁轨影子。他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模样,人偶们一定正从隐没在黑暗中的屋子窗内俯瞰这里嘲笑他吧?
「核」的再生能力变得非常旺盛,全身细胞都已开始失控。他把盔甲骑士丢给艾弗朗逃离时就有预感了,所以才会想赶紧溜走。但情况恶化的速度超出他的预期,他还没穿过街道身体就已经无法动弹了。
「啊……」
感觉就像沸腾的热水倒进了他的肚子里,他难以忍受地趴在铁轨上,呕吐物的面积也越来越大。他想要切断痛觉,但每次吐出从食道往上窜的内脏碎块时,注意力就会中断,然后让他痛苦得在地上打滚。他的手抓着坚硬的地面,五根手指甲全都剥落渗出血来。但他仍毫不在意地握紧拳头,把剥落的指甲卷入手心,于是指甲便开始再生,但逐渐变成奇形怪状的指头令人感到胆战心惊。
「救命!谁来……」
他只喊了一半就为自己的行为懊悔地咂舌。这里应该没人,更不会有人特地为他而来。
但此时却令他大感意外,因为似乎有人站在他的上方。他就这么丢脸地趴在自己的呕吐物中抬头一看,眼前的铁轨上站着一道人影。
他认出那个人影后立刻泄了气……原来只是个小鬼啊!
瘦小的少年用他那双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灰暗眼眸低头望着他。灰暗的——一双偏蓝的暗灰色眼眸,眼睛的颜色彷佛会随着周围景物的明暗做出微妙深浅变化。
「你——」
少年往前靠近一步,不发一语地伸出了右手。指尖摸到他的额头后就直接猛然刺入,像手指刺进一滩泥水里似的,连第一节关节都刺进了额头里。「哇……!」他想要摆脱,但从被压住的额头开始全身都无法动弹。虽然没有被触摸的感觉,但却感到不舒服和被手指刺入的疼痛。
『小偷……』
少年开口说话。从耳膜进入的声音以及透过手指直接灌入脑里的声音,两种听起来像重唱的声音稍微重叠交错,眼前无力地倾斜的景物令他感到头晕目眩。
这声音好耳熟,和某人的声音很像。
『小偷……是谁准你用我的身体?』
「身体?你在说什么?这是我的啊!」
他忍住额头的疼痛反驳。这种疼痛很奇妙,难以用平常的方法阻断。他无法辨别痛觉是由哪里、如何接收而来的。
少年嘲弄似的微微抬起下巴。随着角度的改变,眼睛的颜色又变成了浅灰色。
『什么你的?你谁都不是!这副身体本来就是我的。你以为是你的,但你什么都不是!
出去!
从我的身体滚出去!
你这家伙本来就不存在,所以即使你消失了,对别人也没影响吧?』
「啰嗦!你走开!不要过来,不要——」
少年的手指一下子就钻进他的额头,从第一节关节、第二节关节、手背、手腕、手肘一直延伸进去。接着抓住了他的喉咙,他像抽筋一样无法出声,当然也无法呼吸,只能张大眼睛凝视着少年靠过来的脸。那张疯狂扭曲的脸简直就像在照镜子,这面镜子上反射出全世界最令人讨厌、甚至比红铜色还要惹人厌的蓝灰色眼眸。
『根本不需要你这家伙……』
和自己非常相像的少年声音在脑海里回响,啰嗦!他在脑里吶喊并反抗,但那道声音和自己声音混合在一起,逐渐侵蚀了他的思绪回路,『根本不需要你这家伙!』、「啰嗦!」、『你这家伙……』、「啰嗦!」、『根本就不需要你!』越来越搞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的想法,『根本不需要你这家伙!』、『根本不需要你这家伙!』、『根本不需要我!』——
他只记得从喉咙里伸进来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
※
琦莉的嘴巴凑近被红铜色头发盖住的耳边简短低语。
然后再稍微离开窥视他的反应。曲膝在长凳前蹲下的哈维只是面无表情地愣住。
「……不可以吗?」
但琦莉心想:这应该在哈维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而且不要说是短期了,根本就只是一下子。
「……有困难吗?」
哈维不时低垂下视线,但琦莉直盯着哈维桥并试探着他,只不过这么做似乎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他因而移开了视线。哈维用单手捂住嘴巴口齿不清地说:「不,也没什么困难,我并不会觉得特别困难,但不是这样的,那个、不是这个问题……」
哈维似乎很为难的样子,琦莉早就知道会被拒绝,她只是试着说说看,但她没想到哈维居然会如此慌张,光是看他这样不知所措的表情,琦莉就感到满足了。
「哇……?」
琦莉感觉有人从后方抓住她的衣领,并用力地拉扯。一瞬间,视野的边缘似乎看见自己的手产生了叠影。当然她的背后并没有任何人。「哈维,我觉得怪怪的……」她举起双手,翻转着手掌检视着。就像是质量很差的通讯影像,有时产生纵横重影或是噪声,慢慢散开的影像开始变成细微的粒子。
不只手,想必连全身都变成这样了吧。哈维目瞪口呆地看着琦莉。
「应该是要回去了吧?」
「咦?太狡猾了,我还不想回去——」
也不知是觉得谁狡猾,琦莉焦急地说着时——
咚……
在遥远的地方,彷佛有某种东西崩塌似的传来低沉的轰响,使得附近微幅震动。
哈维旋即紧绷着脸站起来,琦莉也学他从长凳上站起,围绕着公园的房屋墙壁落下细砂,无人搭坐的秋千锁链嘎吱作响。
「这是怎么回事……?」
哈维警戒地把视线投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并低喃着。这时琦莉也觉得拉扯她的力量越来越强,映入眼帘的公园景物左右交错重叠,同时出现了噪声。但是影像交错重叠的可能并不是周围的景物,而是琦莉本身。
「哈维,怎么办……」
「总之妳先回去!我立刻就回来。」
「不要!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琦莉抵抗着背部拉扯的力量,想要抓紧哈维的手臂,但自己的手却瞬间穿透他的身体,仿佛没有空气阻力等任何阻碍似的突然被往后推了一把,眼前所见的景物也离她越来越远。「哈维,刚才说好的,那个约定——」琦莉只说了这几句,就连自己的声音都像是被扔下似的越来越远。
轰!
随着传入耳里的爆炸声,琦莉的视野边缘冒出了阵阵白烟。
在急速远离的视野里,琦莉好不容易看到的是,从崩塌墙壁里笔直走来一道绿色的巨大人影。
琦莉看见哈维转过头来好像说了些什么,但那一瞬间就像电波被切断一样,视觉突然中断,唯一残留到最后的听觉里卡住了一个声音。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