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斜阳》
1世界尽头的百货公司
刚把列车窗户微微往上推开五公分,海的气息就缓缓地飘了进来。
星期日午后,车厢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乘客。一到夏天,假日就会有很多到海边玩水的观光客,但是这个时节——四月初离海水浴场开放还很久,所以会趁春假到乡下海边来玩的大概就只有中学生了吧……就是在说我啦。
仅仅两节车厢的电车摇摇晃晃地转过一个平缓的弯,眼前紧贴着竹林的山壁突然消失,视野豁然开朗,海的气息也更重了。阴郁的天空下,栉比鳞次的住家屋顶、锈铜色的海面看上去都灰濛濛的。
电车摇着摇着,停靠在小车站。
我从行李架上取下登山包,刚走下露天的月台,就看到右手边深绿色的山间隐约有一块灰色地带。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山谷成了大型垃圾弃置场。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合法的垃圾场,总之常有各处的卡车载运坏掉的电器或是家具来堆放;曾几何时,那里竟有种不可思议的静谧感,安静到就像世界毁灭十五分钟后一般,成了一块封闭的空间。我念的国中靠海边,自从某次迷路偶然发现这里之后,我就偷偷把这儿称作“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有部小说里曾经出现这个店名,虽然念起来又臭又长,反正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所以无妨。
我父亲的职业很稀奇,是音乐评论家(虽然对其他评论家很失礼,但是我只是想强调父亲的职业对我来说很稀奇而已),我家也因此充满了各类音响、唱盘、CD、乐谱跟相关资料。母亲大约在十年前受不了这些而离家出走了。而我虽然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或是目标,但是满六岁那天晚上,我就对自己发誓,将来绝对不当音乐评论家。
姑且不论那些,家里的器材明明是谋生工具,父亲却对它们很随便,不管是喇叭、转盘或是DVD播放器都会被他弄坏。小时候不太有人买玩具给我,所以常拆解父亲弄坏后要丢的那些器材,慢慢地也学会怎么修理和组装,现在已经变成半兴趣了。
由于兴趣使然,我每两、三个月就会搭电车一路摇到海边这个“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收集一些有的没的、捡拾堪用的零件。一个人在垃圾山上走几圈,感觉就像地球上只剩我一个人还活着般,感觉不赖。
不过……这天到垃圾场来的不光是我而已。
穿过杂木林进入山谷,刚看到任由日晒雨淋的冰箱和报废车辆堆积的山丘,便意外地听到了钢琴声。
一开始还以为是听错了,但是当我走出树林看到废弃物堆成的山近在眼前,才发现听到的不只是钢琴声。宛如平静海面的低音和弦上,巴松管……接着是竖笛的声音缓缓传来。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不过我记得曾经听过。大概是——十九世纪法国那边的——钢琴协奏曲吧。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呢?
我攀上报废车顶,开始爬起垃圾山:钢琴的旋律转变为进行曲之类。本来还想说是不是哪边的收音机还有电,才会传来琴声,不过这想法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声音的广度不同,那的确是乐器现场演奏出的声音。
我爬上山丘顶后,往垃圾场中央的洼地看去——那光景让我吓到屏住了呼吸。
柜子、毁损的床和碗橱之间埋着一台大型平台钢琴,上盖像淋湿了一般发着黑光,宛如鸟的翅膀般展开。琴盖另一边随着细腻琴声摇摆的,是一头栗色的头发。
是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坐在倾斜的键盘前,长长的睫毛微敛、目光专注在手边。她细腻通透的琴音就像冬季末的雨滴,一滴一滴从钢琴里弹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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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她的脸有印象。
凛然而惨白、好像不存在现实之中的面容,美得让人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那头栗色的头发,就像在阳光下溶化的琥珀一般。
我在哪见过她,但是……怎么会见过呢?
名字——想不起来。她现在弹的曲子——也想不起来。
这里明明应该不会有其他人才对,发出声音的只有一架钢琴跟穿过杂木林传来的海浪声,为什么——会听到管弦乐伴奏呢?
突然发现倒在我脚下的冰箱总在她用力弹奏低音的时候跟着震动,发出微微的声响,不只如此,另一边埋在瓦砾堆中的脚踏车、锈蚀了的铁盆、破损的液晶荧幕等等,也随着她的钢琴声发出共鸣。
埋在山谷中的废弃物在歌唱。
那回音却勾起我记忆中这首曲子的管弦乐伴奏。
虽说是幻听——感觉也未免太真实了。
我果然认得那首曲子,但是……究竟是哪一首啊?
为什么——竟会如此触动我的心?
快板进行曲仿佛匆促的脚步声流进破晓前河口般、广漠的慢板乐音。无数个细小音符的泡沫自海底浮上水面,渐渐扩散开来。接着远方再度传来管弦乐声,这次会稳健的持续——
但音乐却突然停下来了。
我屏住呼吸,像藤壶一样紧贴在垃圾山顶,往下俯瞰那架钢琴。
女孩停下弹琴的动作,以非常严厉的眼神瞪着我。
管弦乐般的幻听跟钢琴的余音、甚至连吹拂过树梢的风声都消失了,让我瞬间以为世界末日真的到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的啊?”
她说话了,声音就像酒杯落地般清亮,她生气了。我一个没踩稳,从冰箱上滑落下来。
“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哪里的?”
“呃,这个嘛……”
勉强挤出点声音之后,总算有办法呼吸了。
“……大概是装饰乐段那时吧。”
“一开始的装饰乐段?”
她几乎是弹跳般地站起身,柔软的栗色长发从肩上滑落。我这才知道原来她穿着米白色的连身洋装。
“你从一开始就贴在那里一直听啊?”
我也没办法啊!不然要我怎么办呢?难道要边大声叫喊边跳印地安舞给你看啊?看着长发微颤、红着一张脸的她,我慢慢冷静了下来。我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来捡零件的时候有人先到这儿了不是吗?
“变态!色狼!”
“不,等等!”为什么我一定要被冠上这样的罪名啊?
“竟然跟踪到这里!”
“跟踪……喂!我只是来捡垃圾的耶!”
她当地一声重重关上了琴盖的瞬间,好像有什么跟着一块共鸣,接着我脚下的冰箱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整个倾斜,我跟着滑了下去。
“哇啊啊啊啊啊!”
我从倾斜的冰箱和报废车的引擎盖上滚向钢琴所在的凹洞底,肩膀狠狠地撞上了钢琴脚。
“……痛死了!”
正想站起身时,才发现她的脸就在我面前,宝蓝色的深遂眼眸直直盯着我。我吓了一大跳,身体僵住无法动弹,只能呆望着那有如山茶花办的嘴唇在眼前轻轻颤动:
“如果你没有跟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咦?啊,不是,因为……”
她蹙起眉头。神秘的魔力好像减弱了一点点,跌坐在地的我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往后挪动。
“就说我是来捡音响零件的嘛!我偶尔会来这啦,才不是跟踪你咧。”
“……真的?”
我骗你干嘛啊?话说回来,这个女生知道自己可能被跟踪吗?
“总之你现在马上离开,然后绝对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我在这里的事情。刚刚听到的曲子也要从记忆里消除。”
“哪可能啊……”
“绝、对不准说出去!”她眼泛泪光,仿佛天空中的星星纷纷殒落。看到这一幕,我实在什么也说不出口。
“知道了啦,我消失就是了。”
我背上登山包,开始攀上垃圾山。后面突然传来喀啦喀啦的机器声,接着就听到她发出“啊!呀!”的尖叫。
转头一看,才发现钢琴上有个手掌大小的录音机,还发出怪声……不会是刚才就一直在录音吧……?里面的录音带好像一直来回转的样子。她那拿著录音机紧张兮兮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我只好走过去按掉了录音机的电源。
“……坏……坏掉……了吗?”
她像捧着快孵化的蛋一样小心翼翼地护著录音机,以快哭出来的声音问道。
“啊,不行啦,录音机不能乱扳。”
原本正伸手扳盖子的她急忙停了下来。我把包包放在钢琴上,接着拿出一把螺丝起子。看到这光景,她的眼睛瞪得老大。
“……要、要拆掉吗?”
“放心啦,我会仔细把它修好。”
从她手中接过录音机之后,就发现那不是一般的机器,而是双卡式录放音机;不但可以同时播放录音带的A面与B面,也能分别录音。贴在机器里的标签上印着我没见过的语言,而且很显然地不是英文。
“这……是哪一国的语言啊?”
“匈牙利。”她小小声地回答。东欧的产品啊,我修得好吗……?
松开螺丝、打开外壳之后,出现在眼前的内部构造也就是平常看惯了的零件。国际标准规格真是好东西。
“修得好……吗?”
“应该吧。”
我放下钢琴上盖充当工作台,一点一点拆解录音机。情况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录音带的磁带从卡匣里被拉出,就像海参的内脏喷出体外一样卷成一团,所以取出卡带又花了一番功夫。
“……欸,这录音机该不会本来就是坏的吧?”
“咦?啊,嗯……带子就算卷到最后也停不下来,如果不按停就会纠缠得更严重。”
原来如此,自动停止装置本来就坏了。
“因、因为你突然出现,我才会忘记按停。”
又是我的错了?买一台新的就好了啊。
“这台录音机很重要吗?”都已经坏成这样了竟然还在使用。
“啊?”她吃惊地看着我,接着又低下头:
“……嗯。”匈牙利啊……这个女孩子应该不是日本人吧?脸型看起来也像是混血儿。我边想着,边在垃圾山中寻找零件,终于完成了录音机的外科手术。不管是快转、倒转,都能让录音带卷动时不再不听使唤了。
“修好罗!”
“咦……啊,嗯。”她的脸上还是一副不太敢相信的样子。为了确认录音机能不能确实播放,我正打算按下播放键时,她突然把录音机抢了过去。
“不、不准听。”她把音量调到最小,接着按下播放键确认录音机是否已修好。
“……谢、谢谢。”
她把录音机紧紧抱在怀里,红着一张脸、低着头细声地说着。不知怎地,我也不好意思了起来,转过脸点了点头。
等我把工具收回包包里之后,她突然问道:“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出门啊?”
“刚刚就说过我喜欢玩机器了嘛,所以才会来捡零件啊!”
“那……好玩吗?”
她突然这么一问,反而让我不知如何回答。
“嗯……我不知道修好坏掉的机器是不是令人开心的事,不过……东西失而复得的时候,大家看起来好像都很高兴呢。”
和我四目相交后,她又脸红了,于是急忙把脸别过去。我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有股冲动想问她好多问题。为什么会在这儿?应该说……你是谁?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还有,我也想听听她刚才录的东西?说不定刚才的管弦乐声真的不是我幻听?虽然这么想,要是真问了她大概又要生气了吧。
她再度把录音机放回钢琴上,然后拿碗橱充当椅子坐下,视线落到了脚边。虽然还想跟她说些什么,但气氛就是冷下来了,实在找不到开口的机会。算了,总觉得她好像嫌我碍眼,今天就这样回家好了。
下次再到这来的时候应该碰不到她了吧?还是说她家里没有钢琴,才会特地跑到这里呢?我边想着这些事情,边准备爬上垃圾山,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呃——”
我转过头去。
杵在钢琴旁的她这次看来不太像生气,反而一副害羞脸红的样子。“你住附近吗?”
我歪了歪头。
“……不是。搭电车过来大概要四小时。”
“那你要去车站了?”
我刚点了点头,她便瞬间露出放心的表情,把录音机拽在腰边,跟在我身后爬上大型垃圾堆叠而成的斜坡。
“你要回去了?那我可以继续待在这里吧?”
“不行!总之你快走,快走!”
什么跟什么嘛……
我老大不高兴地翻越过崎岖不平的垃圾山,慢慢走回了山谷边的杂木林。她不停埋怨着脚好痛啦快摔倒啦之类的,却还是一路跟了上来。
“我说你啊……”
我回过头叫住她,而她则吓了一跳,杵在离我三公尺后的地方。
“什、什么?”
“你该不会不认得回家的路吧?”
由于她的肤色比日本人白皙很多,脸红的时候也很明显。虽然她猛摇头,看起来却像是被我说中了。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算了,我第一次到这来的时候也迷过路啦。”
从海边往车站的途中只要走错一条路,就会不知不觉迷失方向了。
“不是第一次啦,大概来过三次了。”
“来过三次还不记得回去的路喔……”
“就说不是这样了嘛!”
“不然你一个人回去啊!”
“唔……”
她咬牙切齿地瞪着我,我只好不再跟她争辩,安静地走出树林。路上有紫红色的卡车打身旁经过,应该是来弃置垃圾的吧。车子走远后,树林间的寂静更深了。隐约传来卡车和树梢摩擦的声音,让我想起了钢琴协奏曲中浑厚的合奏部分。
那的确是让人震撼到忘记呼吸的经验。若非这个女孩子在那样特别的地点弹钢琴,恐怕就不会发生如此的奇迹吧。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偷瞄她的样子。
话说回来,我到底是在那儿见过她呢?该不会是我忘了的朋友?不然怎么会毫不在乎地对我耍任性呢?
不可能吧?
如果我认识这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应该就不会忘记。
在这个夹在山与海之间,坡道连绵不绝的小镇里走了三十分钟后,杂沓的住家突然映入眼帘,公车站也出现了。商店街拱门的装饰灯泡几乎都不亮了,约四层楼高的建筑屋顶上架着自昭和时代留存至今的固力果广告看板,真是令人怀念。左手边像是组合屋的小房子屋顶上挂着个上面印着站名和JR标志的招牌。荞麦面店门口除了找厨余吃的流浪猫和我们两人以外,连个会动的东西部没有。
“到了喔。”
“看也知道。”
她只吐出这几个字,就急忙往车站入口走去。
我呆站在原地思考该如何是好,结果却连个名字都问不出口。没办法,今天才第一次见面,而且她还叫我忘了她。
我还是回去翻我的垃圾好了。
我背向她,正准备走出去的时候,突然有人说话了:
“喂,等一下……”
出声的是从公车站对面小派出所走出来的中年警察,而且他出声喝止的对象并不是我。她吓呆了,怯怯地转过身来。警察上前问道:“咦,你不是那个虾泽小姐吗?”
“……咦?这、这个……”
她吓得脸都白了。
“喔,果然没错,连穿着也很吻合。你的家人正在找你耶!听说你上次离家出走也是到这附近来啊?总之你先过来吧,我要跟你家里联络。”
跷家少女啊……而且似乎还是惯犯,看来还是别跟她有关系的好。正当我往回走、和警察擦肩而过时,却察觉到她露出求救的眼神直盯着我。糟糕,还是注意到了……
她那恳切而泪汪汪的眼神好像在说:如果不帮忙,我就怨恨你一辈子。
不,别帮她啊!
可是,已经迟了。如果看到她那样的眼神还能默默走开,我就不配当人了。
“呃……”
我对着警员那晕染着明显汗渍的背影开口了。他正要带着女孩回派出所,转过身来时的表情仿佛现在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会不会是搞错人啦?因为……她是跟我一块儿来玩的。”“嗄?”
警察的表情变得很怪,好像不小心咬到蜗牛一样。
“喂,快走吧,没搭到这班车的话,下一班还要等很久耶。”
“啊,唔……嗯。”
我跟警员点了个头之后,就跟逃过来的她一同往车站方向跑走。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总之久留无益。
买完票、通过剪票口之后,我们偷偷地看向公车站那边。
“行得通吗……?警察要是追上来,你会配合我刚刚的说法吧?”
“我、我……”她紧紧捏着车票,从我脸上转开视线:“我又没开口要你帮忙!”
“好啊,那我把警察叫回来。说谎毕竟不太好嘛。”她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不停地拍打我的背。
“以后要离家出走就去父母猜想不到的地方啦!”
“才不是!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结果搞得好像是我鸡婆一样。我该不会……被讨厌了吧?明明帮了她一把耶!
她强忍住怒气,还白了我一眼,然后往连接下行路线的月台楼梯走去。和我反方向——这让我有点放心,又有点惋惜。
就在这时,站内开始播放下行电车已经到站的音乐,很耳熟的曲子——是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
“啊……”
脑袋里的灯泡突然亮了一下,我想起来了!我想起她是谁了。没错,刚刚不是说她姓虾泽吗?
“虾泽……真冬?”
刚踏下第二个阶梯的她吓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白皙的肌肤上添了红晕,双眸就像雷阵雨前乌云密布的天空一般。
难怪我记得在哪见过她,原来是在CD封面上看过啊!在电视上也看过。她就是十二岁便于东欧的国际钢琴大赛中获得优胜,同时也是史上最年轻的优胜者,初试啼声就获得满堂彩的天才少女钢琴家——虾泽真冬。两年半之间发了好几张CD,十五岁的时候却突然从乐坛消声匿迹的谜样人物。
而今——这谜样的人物却在我眼前——一脸快出哭来的表情,紧握着楼梯扶手。
“……你认识……我……?”
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几乎被平交道的杂音掩盖,我仍微微点了点头。我不但认识她,甚至连她发行过的所有曲目都想起来了。
“认识啊。因为你的CD我全部都有,而且……”
“忘了吧!”“嗄?”
“全都、忘掉吧!”
本想跟她说点什么,却只见她在楼梯上奔跑、一头栗色的长发翻飞。这时平交道栅栏放下的“当当当当”声传了过来,我一时之间在原地呆立了一会。
“——喂!”
一旁突然响起人声。我转头一看,才发现对面月台上有个白色的人影。我们的目光交会,她——虾泽真冬挥动的手用力抛了个东西过来。
一个红色的物体飞越铁轨,我正想伸手去接,它却正中我的手腕,滚落到脚边。那是可口可乐的罐子。
电车驶入我俩之间。
电车吞下她关上车门离去之后,月台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在柏油路上滚动的可乐罐就在快滚进铁轨前,被我捡了起来。还是冰的,大概是在那边的自动贩卖机买的……她该不会打算把这当作谢礼吧?
虾泽真冬。
我听过她所有的CP……当然不是我自己买的,是人家送给我家那个音乐评论家老爸的公关品。父亲的收藏每个月都会增加几百张,但就只有她的作品让我百听不厌,甚至连曲目顺序都印象深刻。我喜欢在那无机物般清澈平稳的旋律中,寻找她不经意透露出的温暖脉动。
我终于想起她在垃圾场里弹奏的曲子,那首曲子应该没收录在CD里吧?如果曾在CD里听过,我一定会记得。
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呢……?
明明不曾弹奏让人如此伤感的曲子啊。
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一直回荡在我耳边——‘全都、忘掉吧!’
我拿着可乐,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上行电车到站前,那首奇妙的钢琴协奏曲和她的声音,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
这就是发生在我上高中前那个春假的——不可思议的偶然。
回到家后,我不断重复播放收录在虾泽真冬专辑里的《小星星变奏曲》,边听边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不禁有点怀疑这一切该不会都是梦吧?因为废弃物不可能随着钢琴共鸣,更不可能发出管弦乐音啊?
能证明一切的一切都真实发生过的唯一证据——她给我(?)的可乐,就在我拉开拉环的瞬间整个爆开喷了我一身。果然不能投掷或是摇晃碳酸饮料啊!用抹布擦干地板后,似乎就连仅存的一点现实感都消失了。
就算她没要我忘记这一切,我也会忘记吧?因为我的现实生活很忙,就连两天前作的梦都不记得了。
这时候的我,当然也不曾想过会在那样的情况下和真冬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