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4.feketerigo

千晶每天早上大概都拖到快迟到才进教室。不是因为她上睡过头或没有时间观念,而是就算上课预备铃响了,她还是继续待在社团教室练习打鼓。她毕竟是运动社团出身的,所以特别喜欢在早上练习。

不过这天早上,千晶倒是难得地真的迟到了。

早上去社团教室放吉他时就没看到她,即使上课铃都响了、老师也了进教室,还是没看到她的人影。真冬从早上就完全不看我,本来想说等千晶来了以后,这股紧张的气氛自然就会好转了……不过靠别人果然还是不太好。

「早安!」

当千晶莫名有精神地打开后门(我的右后方)进教室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开始十分钟左右了,我们年轻又胆小的英文老师还被她吓得连粉笔都掉到地上。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之下,千晶悠哉地走过我和真冬的桌子之间,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除了书包以外,她还抱着一个有提把的大塑胶袋。

「老师,我迟到了吗?还是说我已经被记旷课了?」

英文老师看了看时钟,咳了两声后不安地小声说道:「我算你迟到,不过下次进来时不要这么光明正大的样子。」

「好的,对不起。」

她把课本从书包里拿出来,同时转过头过来害羞地吐了吐舌头说:「真不该熬夜的。」

「你拿的是什么?」

「嗯?喔,等一下再说。」

一到下课时间,千晶就把带来的袋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说了声:「锵锵!」然后得意地打开给我和真冬看。

真冬张着嘴,一动也不动。我想我的表情应该也和她一样。

那是一件白色的T恤——胸前有个迷幻的紫色配橘色、设计得很可爱的文字标志。

『姥沢真冬&LOLLYPOPs』

上面的确是这么写的。

「这是什么……?」

我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这是什么?就是我们乐团的T恤啊!很可爱吧?如果真咚咚还没决定乐团名字,就用我想的这个名字好了。」

千晶得意洋洋地说着。我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再次确认这个令人莫名不安的名字,然后瞥了真冬一眼,才发现她脸色苍白。

「昨天我去小直家的时候,他刚好在听EL&P嘛。于是我就想到——我们的乐团就叫E&LP吧。」

「……为、为什么我的名字也在里面?」

「因为真咚咚是我们的团长啊。你看,就像花肇&CRAZYCATS那样嘛。」

你到底几岁啊?是因为常常和亲感大叔喝酒的关系吗?有时候千晶说的话还真像老头……

不,比老头还像老头。

「团长?是、是我吗?为什么?」

「咦?你没听学姊说过吗?」千晶边说边把T恤摊放在桌上。「学姊说过,我们民音社是革命军。对吧?」

「这么说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我喃喃地说着,意识同时飘向了遥远的过去。神乐坂学姊自称革命家,至于我们这些被她召集来的人,似乎就是她的革命同志。

「她说我是战斗人员,小直是书记,真咚咚就是最高什么什么的议长。」

「没听说过。」真冬不知为何好像快哭了。

「我说……团长不是学姊吗?」我插了一句。

「学姊是书记长。就是说呢……革命政权中最伟大的人虽然是议长,不过这只是名义上,真正掌握实权的其实是书记长啦。这种体制就叫做三头政治。」

「是这样吗?」

「你指的是苏维埃?」

「原来如此。」

「真是上了一课。」

在旁边凑热闹的同学都感动得直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对这一切失去感觉了。

「因为这样,所以我把真咚咚的名字放进乐团的名称里。」

「……我不要。」

「那你自己想个名字不就好了?」

真冬闷闷不乐地抓着桌子不放.

「喂,相原,我也想要这件T恤。」

「啊,我也要,尺寸要LL的。」

「那我算你们一件三千五百圆吧。」

「好贵喔!」

「这不就只是剪个形状,然后喷漆而已吗?」

「因为靠周边商品获利是乐团的基本。」

就在千晶被男生们包围,一边发挥她商人本色的时候,真冬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烦恼着是不是该跟她说话,但又想不出要说什么。

只听到「砰」的好大一声,真冬突然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在她附近的人全都惊讶地回过头。真冬彷佛想闪避大家的视线,转头就往教室外冲去。就在我要起身追她时,千晶比我快了一步,从我眼前跑了出去。

「等一下啦!」

听到千晶在外头大喊,我也跟着跑到走廊上。千晶抓着真冬的手,而真冬则不断挣扎着想要甩开她。不妙,场面混乱。就在我要介入阻止她们的时候——

「真冬!你看着我,好好听我说。」

千晶说话了。

真冬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僵硬地靠着走廊的墙壁,低着头稍稍把身子转向千晶。

我像个白痴一样站在教室门口看着这一切——既没办法靠近,也没办法说些什么。

「你听好,我之所以待在民音社,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学姊。」

千晶握着真冬的手对她说。

「至于另一半原因,和真冬你是一样的。你应该明白,对吧?」

真冬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虽然我只看得到千晶的背影,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时候的她正露出微笑。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啊!」

「我,我……」

真冬的脸庞染上红晕,接下来的话也没有说完。因为宣告第二节课开始的钟声响了起来。

那天放学以后,真冬就急忙离开教室,民音社的练习室里也不见她的人影。我想了一想,才发现她今天根本就没带吉他来。

「我还是去找找看好了。她的鞋子还在鞋柜里。」

我正要走出练习教室,学姊便从背后抓住我的肩膀。

「没用的啦!相原同志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接下来就是姥沢同志自己的问题了。」

我看了千晶一眼,她正坐在爵士鼓组中间,直盯着摊在膝盖上的手工制T恤。

所有该做的事——

今天早上千晶所说的话——

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这一切的一切我完全搞不懂。待在乐团里的理由?什么意思啊?

「我……是不是做了很过分的事啊?」千晶喃喃自语地说着。

「这交给往后的史学家来评论就可以了。比起这件事……」

学姊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摺了两摺的纸摊开。

「现场演唱的报名……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别说乐团名称了,就连团员姓名栏都是空白的。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如果——真冬就这样莫名奇妙地退出,该怎么办?

千晶把T恤拿起来说道:「所以就先把这个名字填进去吗,不行吗?」学姊很难得地苦着一张脸说道:

「嗯……相原同志,我现在正在庆幸你不是最后一个加入乐团的成员。」

「学姊真过分!」

学姊说的话只有在这个时候让我如此赞同。

「像我们这种萝莉萝莉又很大众化的可爱乐团,不是很适合这个名字吗?」

「等我退出以后你再用这个名宇……」

「那小直也穿女装吧?」

「我死也不要。」

学姊把吉他接上扩大机,用噪音打断我们的白痴对话。

「我会想办法让他们等到明天中午。明天早上我们就在这里等姥沢同学吧!然后我再跷课,把报名表送去表演的Livehouse。」

接着学姊转头看着我。

「只不过是个报名用的名字啦!就算来不及也不代表就会怎么样.就算这次真的没办法,之后再改就好了,不要一脸那种表情。」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啊?

「更重要的是,我们去住宿集训所需的费用估算好了吧?」

「咦?啊,算好了。」

由于这次集训几乎只需要餐费,所以最后由负责伙食的我掌管钱包。

「一个人要四千五百圆。」

千晶说:「哇!真便宜。三天两夜真的只要这个价钱?包括点心在内吗?」点心自己买啦!

「……这是四个人去的价钱,没错吧?」

学姊突然这么问,而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一次准备多人份的饭菜会比较划算,但如果只有三个人去,价钱就会稍微提高。

「眼前的问题在我们这边吧。」

学姊边调音边「呼」地吐了口气。住宿集训——真冬会怎么决定呢?

她真的不打算去吗?如果她不来社团活动,就没办法讨论这些了。

要是真冬不来,就没有意义了啊!

「现在多说什么也没用,来练习吧!」学姊说着的同时站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连拿起贝斯的劲也没有。

此时此刻,这里有组成摇滚乐团的三个最低要素——吉他手、贝斯手和鼓手。

如果我们的音乐就以这个规模成形——

即使真冬不在,我们也能勉强成军的话——

学姊一直看着我的脸,接着又说:

今天还是从翻唱歌练起。HotelCalifornia应该会弹了吧?」

我点了点头,学姊只凭她那一把吉他便弹起了沉静的导奏。乐团组成之初,我们就常演奏老鹰合唱团的曲子当作练习。直到现在,大伙儿还是常在等待其他人到齐的空档即兴演奏老鹰合唱团的歌,所以手指会记得弹过的曲子。

或许学姊也已经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了吧?

据说老鹰合唱团在录这首歌的时候,导奏的部分一共重叠了13吉他的声音。所以不管怎么说,学姊一个人都没办法应付过来。不论是好几个部分相互交叠的的即兴乐段还是独奏部分,只靠学姊一个人的手根本没办法重现。

我连要帮学姊合音都忘了,只是呆呆地弹着贝斯,任凭自己浸淫在学姊的歌声里,体验歌声之下的空白。

真冬她——不在这里。

早早结束社团练习,去教职员办公室归还练习室钥匙时,我在门口遇到了麻纪老师。

「喔,小直同学,你来一下。」

「啊,我?」

麻纪老师把头发盘了起来,一如往常地穿着白色打褶衬衫和紧身窄裙。尽管穿着打扮得十分正式,实际上却是个让人无法和音乐老师联想在一起的暴力教师。希望她以后不要再揪着别人的耳朵扯来扯去了。

「老师,那边是女厕所耶!」

差点就被拉到糟糕地方的我拚命抵抗着。

「哎呀,这可不行。」

麻纪老师把我拉到楼梯转角的地方,再上去就是四楼——音乐教室的一个角落,每天一到这个时段就几乎不会有学生经过。麻纪老师把我逼到墙边,踩着我的脚背质问我:

「刚才真冬到准备室来了。」

「咦……?」

原来如此,她跑到音乐准备室来了吗?麻纪老师是真冬的父亲——干烧虾仁在大学当讲师时教过的学生,似乎从以前就和真冬很熟。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心情很低落的样子。你们是不是吵架还是怎么了?」

「没有啊,没什么啦……啊!好痛!请不要把体重都放在鞋跟上!」

「我跟你说过,如果你把真冬弄哭就要有断一、两只手臂的觉悟吧?」

「你哪有说过!」不过倒是说过不会就这样放过我。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不是感情很好吗?」

「我们看起来感情很好吗?」

麻纪老师耸了耸肩。

「你真的一点自觉都没有……那个孩子挂在嘴边的都是你和民俗音乐社的事喔。」

「咦?不,那是……」

如果我们感情很好,事情就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了吧?

「她还在准备室里,你去找她。就说我叫她快点回家。」

「……我知道了。」

正要往楼梯上走的时候,我的后领突然被扯住。

「哇!」

「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

我回头一看,只见麻纪老师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听说你们要去住宿集训啊?不用经过我这个顾问的允许吗?」

「咦?啊!唔啊啊啊!」真冬这个家伙,她说出去了吗?真是的……干嘛说出去啦!

「而且还去住海边的别墅?挺享受的嘛!」

老师的眼神变得恐怖异常,我吓得正想往后退,可是脚被老师踩住,领带也被抓着,只好举双手投降。

「你不认为有个大人跟着比较好吗?我去年夏天刚好买了新的泳装,结果一直没机会去游泳呢!」

「这个嘛……不过呢——」

「我随便说说的啦!那一天我要工作,没办法去耶。你现在放心不少了吧?有没有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呢?你这个小子。」

「咕呜——————」

锁喉技如果稍微锁错地方,就会像掉进地狱般痛苦。

「所以呢?那真冬怎么办?那孩子是说不会去,姥沢老师也说不行吗?」

「啊,不,我们已经——得到她父亲的允许了。」

原来……她已经清楚表明不去了吗?依然被麻纪老师抓住的我感觉就像渐渐沉没到了海底。

「你们三个要丢下真冬自己去吗?」

「才不会呢……我想跟她说说看,要她一起去。如果她不去,大家都会很困扰。」话说回来,老师你也差不多可以松手了吧?

「如果真冬不去,大家都会很困扰?为什么?」

「为什么……吗?」怎么会这么问啊?「因为她是我们的吉他手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脸上浮现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凑近看着我:我本想别过脸,但因为头被紧紧地锁着,根本动不了。

「至于你为什么会困扰……你就老实对真冬说吧!」

我——为什么会困扰?

因为老师的话,让我陷入了沉默之中。

「话说回来,你们不会只是去游泳吧?吉他是还好,鼓啊、扩大机之类的设备要怎么办?」

「……咦?」老师的手臂梢稍松开,我便迅速地溜了出来。

「社团练习室里的应该是学校的设备吧?如果不是正式的社团集训,就没办法出借喔。」

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学姊打算怎么办呢?不过她那种人应该不会完全没想过这件事。

「反正我已经先提醒过你们啦!放学生们单独在外住宿这种事情校方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拜托你们罩子放亮点,不要被其他老师发现喔。」

麻纪老师话一说完,就下楼梯走了。其实这个人还满不拘小节的。

我们学校以前好像有音乐科,所以四楼一整层都是相关的设施。一上楼梯的左手边有个铺着红色呢绒垫的大门,就像一般音乐厅的大门一样,这里就是平常很少使用的大音乐厅。右手边延伸而出的走廊上,并排着一间间摆放乐器等器材的仓库。走廊尾端的铁门,则是一般上课使用的音乐教室。

音乐教室前方的右手边,也就是音乐准备室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阵没接上扩大机的电吉他旋律,音色听起来纤细而柔美。

这是什么曲子啊……应该是第五号布兰登堡协奏曲里的大键琴独奏部分?居然只靠一把吉他就能毫不含糊地重现如此厚重的琶音。我一边回想着刚才三人弹的HotelCalifornia有多单薄,一边专心聆听真冬弹奏吉他。

曲子结束以后,我听到真冬调音的声音。尽管如此,我还是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怎么办呢?如果突然打开门走进去,真冬大概又会生气吧?

「……真冬?」

结果,我试着小声地喊她的名字。调音的声响突然中断了,但许多凝结在我嘴里说不出的话却随之融化而消失无踪。

因为——真冬什么都还没对我说。

而我——也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个……呃,学姊说的现场演唱……到明天中午就截止报名了。」

我把手撑在门上,一字一句地这么说。

「因为要填写乐团名称和乐团成员的名单交出去……而且如果再不决定,搞不好就得用千晶想的那个土名字了。」

提到千晶的名字时,我注意到真冬的呼吸听起来有些改变。

「所以,那个……」

我拚命地寻找适合的言词……就从那件事讲起好了,我也一直想问的那件事。

「住宿集训。你有什么不能去的理由吗?」

总觉得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听到她的答案。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薄薄的门板后传来真冬喃喃自语的声音。我因为终于和真冬说上话而稍稍安心了下来,但下一句话接着又传到我的耳里。

「不过,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去的理由。」

「什……!」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什么跟什么啊!「那你干嘛参加社团啊?」

我的口气不知不觉中有些粗鲁,还好她没打开门。

「我不知道……」真冬回答我。「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声音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我蹲在走廊上,沉思了一会儿。

「如果你来参加住宿集训,也许就会知道了。」

我试着这么对她说.连我自己都认为这理由真是奇妙,好像小学生会说的话;不过话说出口也收不回来了。

「不只是练习而已,大家还会一起在海边游泳、一起吃饭、一起放烟火。」

好像很好玩,所以就试试看啊。只因为这个理由,不行吗?

我想起麻纪老师说的话——老实说出自己在困扰什么就好了。

明明就是自己的事,但当时的我终究还是无法理解。结果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我说了这样的话:

「所以啦,既然你都愿意参加我们的社团了,我们也希望能和你一起去住宿集训啊。」

不光是练习,还要一起玩、一起谈天说地。

「而且也没有老师在,可以随我们尽情地玩喔!加上我们住的是别墅,就算玩闹的声音大了点,也不会有人抱怨的。还有,虽然有点自夸的嫌疑,不过我会准备一些很好吃的饭菜喔!呃,而且也不会花到多少钱,三天两夜一个人只要四千五百圆——」

我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越说越快,滔滔不绝地净说一些白痴事。

「所以啊,那个……」

我把卡在喉咙的一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已经没什么好说了吧?

这已经是当时的我能使出的浑身解数了。

「……明天早上,我会在练习室等你。」

话说完以后,我屏气凝神地等了一会儿,不过里头却没有任何回应。

唉,也只能等了吧。

我悄悄地从拉门边离开。往楼梯方向走去的时候,还两度停下脚步回头观望。总觉得隐约可以听到真冬弹奏吉他的声响。德弗札克的音乐……但那或许只是远处市区传来的傍晚钟声。

第二天早上,我不巧在车站遇到千晶,只好和她一起坐电车到学校。清晨6点40分——如果是平常的我,这个时间应该还在被窝里。

「你昨晚没睡好?」

摇摇晃晃的电车里,坐在我旁边的千晶突然凑过来盯着我瞧。

「嗯?没有啊!我睡得很熟。」

我倚着贝斯,低着头对千晶撒了个谎。

「你一直在想乐团的名字?」

「嗯……算是吧。」

「原来你不信任真冬啊?她真可怜。」

你不也跟我一样?还连T恤都做好了。我原本打算这么回她,不过换个角度一想,那大概也是千晶想出来的最好办法……吧?

「我之后又想了十几个名字喔。」

「你还不是跟我一样!」亏我还换个角度替她着想,真是浪费力气。千晶自信满满地拿出记事本递给我看,看到上面列了一长串的候补团名,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们抵达学校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到数职员办公室一看,钥匙箱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练习室的钥匙。

「奇怪?小直,你昨天有还钥匙吧?」

「嗯……」

我和千晶对望了一会儿。应该是有人先到学校,然后去了练习室。

只有两个可能——千晶转身就跑,冲出教职员室门口时还差点撞到老师,但她完全无视于老师的责骂,直接从旁边溜开并在走廊上奔驰,往中庭跑去。

千晶用力拉开练习室的门,肩膀随即垂了下来。跟着跑来的我从千晶身后往里头一看,正好和里面的人四目相对。

练习室里的人不是真冬,而是神乐坂学姊——不对,是神乐坂学姊没错,但是为、为什么身上的衬衫已经脱了一半,连内衣都露出来了,而且她还正在脱裙子——

「哇——!」

千晶大叫一声,赏了背后的我一记肘击后便关上了门。痛啊!

过了数十秒后,学姊打开门探出头来。

「抱歉抱歉,我没想到你们会这么早来。可以进来了。」

千晶很快地进了练习室,我却不由自主地有点畏缩——学姊到刚才为止都还在这个房间里换衣服耶?

学姊换下制服,穿上印有古巴革命家切·格瓦拉照片的T恤和抓破处理过的迷你牛仔裙,一副无政府主义者的装扮。

「为什么要在这里换衣服啊?」

「昨天不是说过了吗?今天是最后一天啊,我待会要把报名表送去表演的Livehouse。」

啊,对喔!她的确曾经提过这回事。也就是说,学姊穿制服到学校只是为了要进教职员室借钥匙吗?这个人到底是来学校干嘛的啊?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团员们会这么早来。我们还真是团结啊!」

学姊说完便摸了摸千晶的头。

「这样还不算全部的团员吧?」

千晶抬头看着学姊,小声地说。

「嗯,说得也是。」

学姊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昨天那张报名表,又从房间的一角拖了张桌子,把报名表放在桌上摊开。成员栏上已经写了四个人的名字。

相原千晶(Dr)、姥沢真冬(G)、神乐坂响子(G、Vo)、桧川直巳(B、Vo)。

只有团名栏还是空白的。

我不太想思考这件事,于是把目光移向报名表的其他地方……咦?

「对了,场地租金怎么办?」

现场演唱不可能是免费的,我却完全忘了有关钱的事情。虽然还有另外两个乐团和我们一起表演,但每个人应该还是要负担不少费用。然而学姊却只是微微一笑:

「不用担心。我们算是客串演出,所以不用花一毛钱。」

「咦?」

这是怎样?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啊,这个人一定又干了什么好事吧?我还是不要追问下去好了,感觉真可怕。

「如果姥沢同志来不及——对了,就直接用『民俗音乐研究社』这个名字交出去如何?」

学姊咚咚地用原子笔尖敲着乐团名称的栏位说道。

千晶马上开口抗议:「不要啦——真不可爱。」

「是吗?我还满喜欢这个名字耶。」

「那直接用『民音』好了,两个字比较好记。」

「感觉好像市郊的小酒吧店名喔,我承受不起。」

「那后面再加个惊叹号。『民音!』」

千晶又把记事本拿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地念出自己想到的团名;学姊则是万般怜爱地一个接着一个否决掉。我坐在圆板凳上,把贝斯靠在墙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

那个时候——真冬也在这里等我。就在我提出以吉他决胜负的那一天。尽管她没有给我任何答覆,却还是一直等着我。所以这一次我也只能这样等待着她。

仔细想想,总觉得我和真冬之间老是没把话说清楚。虽然有时候可以沟通,也有时候无法沟通;而这些无法沟通的部分日积月累,恐怕总有一天会变成无法挽回的误解吧?

如果真是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好好地问问她?

真冬她,对我——

学姊和千晶究竟把一句话都不说、陷入沉思的我丢在一旁,两个人聊了多久呢?一阵钟声把我的意识拉回现实。我吓了一跳,赶忙望向练习室里的时钟。是上课前的预备铃,再过五分钟就要开始上课了。

围着桌子侃侃而谈的学姊和千晶也把视线转向时钟。钟声敲完后,房间里一股冰冷刺骨的沉默,让人完全感觉不到现在是盛夏七月。

「年轻人……」

学姊向我招了招手。我站起身来,学姊便把原子笔塞进我的手中。

「没办法了。你是第三个加入乐团的人,所以你来决定吧。」

「咦……」

我一直看着学姊的脸。

真冬没有来,所以就由我——

「可是……」

「只是个名字而已,不要想得那么严肃。不会因此就无法改变什么的。」

是这样吗?我盯着报名表这么想着。

总觉得如果真冬现在没出现,以后也不会来了吧?如果在这里切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

我重新握好原子笔——昨天想了一整晚,终于决定了。如果最后由我替乐团取名字,就叫作「Blackbird」吧。

不过,如果真冬不会再出现,这个名字就失去了意义,成为一个只能让我认清折翼之后无法再次飞翔的名字。

就在笔尖接触纸面,我正要写下第一个字母「B」的时候——

学姊猛然抬起头来,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射向练习室的门口——之后便笑了起来。

我屏住呼吸,跟着回过头。

厚重的门开了一道隙缝,微风带着夏日的气息吹了进来。千晶跑到门口用力把门拉开,站在门外的真冬正要后退,手腕就被千晶一把抓住,吓得她身子微微一颤。

学姊在我的耳边开口了:「早啊,姥沢同志。」

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有好多话都塞在胸臆之中。

结果我只能把原子笔递给被千晶一把拉进练习室里的真冬。我能做的,只有这件事而已。

真冬盯着笔看了好一会儿,才用左手接过它;即使我已经离开桌边,她还是在门口站了好长一段时间。

接着,真冬慢慢地走到桌子旁边,在报名表的空白栏位上,毫无滞碍地写下一个个字母。

feketerigo

「这个字怎么念啊?」千晶悄悄地问。

「feketeligo」真冬喃喃地说。真是不可思议的发音,这是哪一国的语言啊?

「你母亲说话时是不是有点荷兰或是德国口音?」

听学姊突然这么一说,我跟真冬同时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知道?我妈妈曾经提过,她是在荷兰出生的。」

「因为在匈牙利文里,g的音通常不会念成k。不过,这样念起来比较好听。」

学姊描绘着真冬写下的名字,脸上的笑容就像清晨飘着些许白云的天空般温和。

「你喜欢这首歌?」

听到学姊这么问,真冬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总觉得那一瞬间她似乎看了我一眼,让我的脸热了起来。

这是哪首歌的名字啊?「feketerigo」这个声音,彷佛在转眼间就会轻柔地飞上天空。

「真是个好名字啊。」

学姊说完便把报名表摺了起来塞进口袋,接着迅速地靠进真冬,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真冬吓得整个脸都红了,还往后退了一步。

「啊,对了。姥沢同志,你口袋里的四千五百块圆就拿给年轻人吧!出纳的部分我都交给他全权负责了。」

正要跨出练习室的时候,学姊丢下了这么一句话。真冬的脸又变红了。

门一关上,真冬就从背心胸前口袋拿出一个牛皮信封往我的脸上贴。

「哇!」

我接住差点掉在地上的信封,打开来一看,里头有几张千圆钞和五百圆铜板。

「咦?这个……」现在还不用把钱交给我啦!话说回来,是那个意思吗?是那个意思没错吧?我有点没自信,只好偷偷瞄了瞄旁边的千晶的脸。哇,好一副欣喜的表情啊!

「快点收起来。」

真冬撇过头去这么说。我把信封塞进琴盒后的口袋,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脏正噗通噗通地狂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没办法冷静下来。可以和真冬一起去集训了,大家可以一起去了!

「真冬,你再告诉我一次团名那个字要怎么拼。到海边以后,我们把它弄成晒痕吧。」

千晶兴高采烈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不能常晒太阳,而且我也不会游泳。」

「啊,那就得带阳伞去了。要跟我一起去买泳装吗?」

「不是跟你说我不会游泳——」

「放心,我会带特大号的游泳圈去啦。」

千晶推着真冬的背,走出教室。

「直巳……」

站在门外的真冬回过头来喊了我一声。我越过千晶的肩膀,和她四目相对。

「……真的会知道吗?」

真冬向我寻求答案时的眼眸还是有如乌云密布的天空,我突然觉得胸膛好像被紧紧揪住了。

「知道什么啊?」千晶往前探头看着真冬的脸。但真冬摇了摇头,所以千晶的目光便转向我这边。

如果来参加住宿集训,也许就会知道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就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直冬留在这个乐团的理由、真冬感到迷惘的事——

两个人的视线一直盯着我,我只好吞了口口水,点点头。

「应该……找得到答案的。」

真冬有些不安的目光彷佛黏在我的鼻尖,我不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接着,我往前陪出一步——

「我跟你约定……」我边说边把手伸向真冬。「如果找不到答案,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曾几何时也有过的,约定。

真冬满脸通红,伸出手掌拍掉我伸到她眼前的拳头后,便转身往校舍那边跑去。

千晶以不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也跟着真冬跑掉了。

我回头望着空无一人的练习室。

真冬待在这儿的理由——

我总觉得这个理由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她,得靠她自己去寻找。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待在这里的理由。只不过——我也不想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一直和大家玩乐团。

我望向空无一物的桌面,总觉得真冬写下的名字在学姊以手指描绘的同时烙印在上面了。

feketerigo。将我们绑在一起的名字。

在这次的住宿集训中,我们能发现吗?那将我和真冬连系在一起的,某种确切的东西。

上课铃声终于响了起来。不妙,要迟到了。我锁上练习室后便拔腿狂奔。在中庭树林中的某处,蝉也开始唱起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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