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linpop
录入:吐司蛋喵
那个梦的开头总是一样。我在一片漆黑的走廊上眺望著细长的光之线。
纵然我们的世界被封闭在「夜晚」当中,但只要照明形状都市(弗兰德尔)的路灯没有熄灭,就不会陷入完全的黑暗。爸爸曾经说过,反倒正因为害怕黑暗,导致人们过度生火,历史才会伴随亮光连结至今。
尽管如此,我伫立的走廊却这么漆黑,是因为我生活的住家原本就阴暗;因为墙壁对面铺满好几层泥土和岩石的缘故;因为即使走出玄关,无论待在镇上的哪里都能看见的厚重基岩,在头顶上方的高处将城镇盖了起来的关系。
倘若没有延伸到地上的烟囱通风口,大家很快就会呼吸困难而死掉了——这些事也是爸爸告诉我的。爸爸非常聪明,我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只要询问爸爸,无论什么问题他都会告诉我答案。即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是能够挺起胸膛自豪的家人。
但是这个梦境里的爸爸总是背对著我。九岁的我注视著的细长光线是门缝。是从爸爸再三告诫我「不可以进去」的书斋泄出的灯光气息。
我悄悄地睁大眼睛从缝隙间窥探里面,可以看见一个巨大的背影趴在桌上。那背影猛抓杏仁色的头发,看起来简直就像削瘦的野猫。
爸爸经常自言自语。我和兄弟姊妹不在周围时,特别是像现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爸爸经常闭关在书斋里,喃喃自语地嘀咕著什么。
「竟然有这么可怕的事情……就……就理论来说的确是那样,话虽如此……这……这也没办法啊!无论树立多少功绩,我也无法成为贵族……!」
书斋里面除了爸爸以外,当然没有任何人的身影。看起来很艰涩的书本在地板上堆积成山,桌上并列著散发出奇怪气味的药水小瓶。此刻爸爸彷佛陷入疯狂似的挥动手臂,几个瓶子被猛烈地扫到地板上。啪啦——玻璃碎裂四散,我的肩膀反射性地颤抖。
这房间彷佛会结蜘蛛网一般——每次窥探这间书斋时,我总是这么心想。爸爸工作一遇到瓶颈,马上就会像这样弄乱房间,却不擅长整理收拾。虽然哥哥姊姊说要是能请佣人来打扫就好了,但就连我们这些小孩都无法获准进入书斋。我想就算雇用镇上的人也一样。
要是我们至少有「妈妈」的话——…………
这想法刚浮现,九岁的我就很快地打消这念头。尤其是不可以在爸爸面前说出「那个词」,这是来到这个家的小孩首先会被告知的事情。
「萝赛。」
纤细的手指从背后的走廊抓住我的肩膀。尚未变声的中性嗓音听起来十分悦耳。我转头一看,只见最近总算变得像是家人的一名男孩融入在黑暗当中。
他的睡衣是其他兄弟姊妹不想穿的黑色。配上他在这一带罕见的发色,看起来彷佛沉睡之国的使者。
「你怎么会在这种时间离开被窝?」
他用非常沉稳的声音这么说道,从我身后窥探门的缝隙。
「……不可以打扰他,我们走吧。」
「我睡不著。」
「没事的。」
他握住我的手。九岁的我揉了揉眼皮,任凭摆布地跟著他走。我背向宛如细线一般的光芒,彷佛在沉睡使者的带领下前往深渊尽头。
融入在黑暗当中,看不见面貌的某人这么说:
「我会在一旁看著。」
随后,无论是牵起来的手的温度,还是令人感到舒适的黑暗,都松开然后消失。
他的说话方式简直就像王子一般高贵文雅,感觉在兄弟姊妹当中也绽放著异彩。不过他会敞开心房积极交谈的对象,大概也只有自己了——即使是九岁的小孩内心,也有能够察觉的事情。
像是其他人把他当成烫手山芋看待,他也拒绝与别人有牵扯这件事。
一开始对我的态度也是那样。
「你在那里做什么!」
他对我丢出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怒吼声。被根本不熟的男孩子这样大吼,九岁的女孩子会吓到畏缩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在空无一人的广场深处蜷缩成一团。那里有座简单的石头坟墓,供奉在坟上的花被践踏得面目全非。广场上埋葬著许多死者,但就连九岁小孩也看得出来最寒酸的十字架是哪个。
拱起肩膀威吓我的少年,就彷佛持续孤军奋战的守墓人。
「你也是来侮辱那个人的吗?不仅是那人还活著时,甚至连死后也不放过!」
「……啊呜……那个……」
「厌恶我们的话,就别管我们!别再靠近我们了!」
男孩子试图用蛮力推开我,这时他总算注意到了吧。
从我被他用力拉起来的手中掉落的洁白花瓣。
「……花?」
守墓人彷佛从死灰当中捞起不可能存在的种子一般,这么低喃。
这也难怪,他应该压根不曾想过吧。贬低这灰暗十字架的人虽然多不胜数,但这个镇上居然有人会来献花。我绝对不是来嘲笑长眠在这里的人,是看到坟墓被附近的小孩弄得乱七八糟——正确来说,是因为我无法阻止他们捣乱,才想说至少藉此聊以慰藉。
男孩子勉强吞下这百亿分之一的奇迹,但还是彷佛在察言观色似的这么说:
「你为了这个人……采了新的花来吗?」
当时还口齿不清的我点了点头。一方面也是因为面对还不怎么熟识的男孩子,感到紧张的关系。被泥土弄脏的细小手指,在递出花束的同时微微颤抖著。
将礼物交给他之后,我立刻准备离开现场。但他叫住了我。
「等一下!……抱歉,我误会了你,还对你怒吼。」
「…………」
「你可以对那个人说些话吗……那个人的说话对象已经只剩下我了。」
老实说,我对于那里长眠著怎样的人很感兴趣,于是踩著小碎步折返回头,在坟墓前蹲了下来。男孩子注目著我的嘴角。
然后我对简朴的十字架献上的话语,恐怕决定了我和他的命运。
「幸会,我是他的妹妹。」
「……!」
「今后我会跟哥哥一起活下去。请放心地安眠吧。」
那里是广场最深处,就连提灯的亮光也无法充分照射到。
尽管如此,十字架的边角仍然滑过一抹淡淡的冰冷光芒,是我看错了吗?抑或是在男孩子脸颊上滑过的光辉反射也说不定。
虽然有点难为情,但我很庆幸那时能传达出真心话。
因为我再也无法去扫那座坟墓了。
我为何会反覆不断地一直作这个梦呢——
原因显而易见。因为这一天是跟我亲爱的兄弟姊妹度过的最后一天。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
我的记忆在这里中断。过去的相簿被虫蛀得坑坑洞洞,我怎样也想不起来脱落的空洞曾留下怎样的影像。说不定之后也永远不会想起来。包括那可靠的声音,还有温暖的手掌——
冒出漆黑坑洞的照片,勉强残留下来的景色是天空。正确来说,是堵住城镇的天上之盖。在相簿的最后一页当中,我抬头仰望著那景色。
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感觉到重要的血液从全身逐渐滴落。热度渐渐被地面给吸收,冰冷僵硬的灵魂化为吐息,正准备从嘴唇袅袅升起。
「对不起,萝赛……你不用原谅我……!」
有人覆盖在我身上,彷佛要制止我的灵魂一般。我只能茫然地回望著对方。
「你会在这里死去……我会杀掉你……!」
融于黑暗里的男孩子这么说道,将嘴唇凑近我——然后吻了我的脖子。原本彷佛冰块般的身体燃起了热度,甜美的麻痹感窜过全身的神经。
我正准备沉眠的灵魂稍微清醒过来,在最后看见了那景象。
看见他亮丽的黑发染上梦幻般的白光。
「……哥……哥…………」
彷佛想将细线拉近身旁一般,九岁的指尖伸向天花板——
梦境总是在这里结束——
「嗯……嗯……嗯嗯……?」
萝赛蒂-普利凯特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中推开了毛毯,清醒过来的同时眨了眨眼睛。右手不知不觉间伸向床铺的顶篷,彷佛要抓住什么一般。
感觉其中似乎有无法无视的意志,萝赛蒂握紧几次五指。但碰触到的空气没有告诉她任何情报,焦躁的感情也忽然穿过指尖流失了。
取而代之的,冰凉的脸颊让萝赛蒂察觉到一件事。
「我为什么在哭呢……?」
她用刚才伸出的右手手背擦拭眼角,抬起上半身。
彷佛灵魂先从睡眠当中被拉起来一般,脑袋还没有跟上状况。
「我作了什么梦呀…………?」
就在她茫然地让身体倒入毛毯海中时,梦境的余韵也宛如波浪一般消退。被带到远方海面上的那梦境,改天又会在枕边出现吗?
此时有人大声地敲著门。
「萝赛蒂老师,请您差不多该起床了!早餐已经准备好了!爱丽丝小姐早就已经醒了!萝赛蒂老师!」
「哇啊,没时间发呆了!」
啪啦——彷佛气球炸开一般,萝赛蒂跳下床铺。她解开睡衣的钮扣,粗鲁地脱掉睡衣,就这样只穿内衣奔向化妆台前。她拿梳子整理睡乱的头发,并拿起乾净的毛巾想掩饰泪痕。
这时她忽然与镜中的自己互相对望。
她缓缓弯曲上半身,让嘴唇轻轻地互相碰触。留下了艳丽的吻痕。
「……我的嘴唇变成了他的东西。」
她抚摸吻痕,接著将指尖移向嘴唇。
「小库……」
彷佛用拳头撞击般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萝赛蒂老师!我要让女仆突击了哟!让她们帮你换衣服哟!你起床了吗?萝赛蒂老师!」
「哇啊啊,我起床了!我已经起床了!拜托你千万别那么做~~!」
萝赛蒂立刻发出窝囊的哀号,从衣柜里拉出替换的衣服。
没有映照出任何人的镜子上,只留下褪色的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