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犯人就在这里面。」
今日子小姐如此断言。
这句宣吿宛如远古流传至今的咒语,对名侦探而言更是近似传统仪式,但是我——亲切守——对这句话却半点共鸣也无,而且也觉得要在此时此刻称赞白发女子的推理能力也还太早。
因为今日子小姐这时伸手所指的,并非是齐聚一堂的登场人物,而是一栋三十二层楼的现代化高楼大厦。讲一句「这里面」到底含括了多少嫌犯,我实在猜不出来。
但这显然不是为了缓和现场气氛才说的俏皮话,因为今日子小姐的表情实在认真得不得了。
「问题是——」在说完刚才那句经典中的经典,但现在讲也没什么实质意义的台词之后,她又接着这么说:「这里头真的有艺术家吗?」
这的确——是个问题。
不管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还是对我来说。
2
在骂小孩挑食的时候,大人总会用「有人想吃都吃不到,不要挑三拣四的」这句话来教训小孩,但是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种诡辩。的确,应该让小孩从小对于区域性的粮食问题、全球性的饥荒问题有所警惕,但是用这种说法来纠正小孩挑食之前,应该要先把「想吃都吃不到」的人所居住的环境,发展到让他们也「可以挑三拣四」不是吗?而不该这样要大家一起承担「喜欢的东西不能说喜欢、不喜欢的东西不能说讨厌」这种悲痛的沉默,应该教导小孩要共同打造出「至少在吃这件事上可以畅所欲言」的世界,才是对孩子的教育吧——当然,这纯粹只是理论。
与其说是理论,不如说是理想。
离题了。
讲现实的,这世界并不能用如此进取向善的道德思维来解释……然而更现实的,大人教训小孩「不准挑食」的真正理由,是为了让小孩摄取均衡的营养,或者是避免摄取过度的营养,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绝非担心社会上的粮食问题。所以一开始就离题的不是小孩,而是大人。大人为了让小孩乖乖听话,故意援引让人难以反驳的说词来进行道德劝说,纵使不说是伪善,倒也尽显大人的卑劣。
无论如何,吃不吃姑且不论,至少希望能自由地表达好恶——或许我从那时就很认真地担忧着自己的将来,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从上一家公司——大型保全公司拿到的离职金,在支付了给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费用后虽然减少了点,所幸还没少到让我流落街头的地步,但是依旧无法消除我对将来的不安。是受到最近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吗?还是我自己的能力不足呢?我迟迟找不到第二份工作。
我甚至觉得,早知道除了离职金,应该再向主管要一封推荐信的。
看样子,如今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挑三拣四地说啥「想从事守护什么事物的工作」这种奢侈的话了——终于轮到我站在听别人说「只要别再挑三拣四,工作要多少有多少」这种逆耳忠言的立场了吗?
放弃选择职业的自由,不仅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憋屈,也会让整个社会变得憋屈,所以我不该认输才是。但再这样下去,别说不能选择喜欢的职业,眼看就要沦落到连喜欢的食物都无法选择的地步了。
虽说已经长大成人的我和小孩子不同,并不会再继续成长,但不管从事什么工作,身体都是最重要的资本,还是必须考虑到营养均衡才行。另一方面,人要是一直处于待业无职的状态,可能会连要怎么工作都忘了……
因此,除了探听之前那家保全公司的竞争同业是否有职缺,我终于也考量起其他的工作机会。尽管如此,我的首选还是警察或消防员这类性质相近的工作,即便骂我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也无话可说。就在这个时候——
我的手机响了。
「……喂。」
液晶荧幕上显示的是没有储存在通讯录里的陌生号码,我有点犹豫,
不晓得该不该接电话。可是,我身为找工作……身为又再找工作的人,在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防人之心了。
一想到可能是通知我笔试或面试结果的电话,就不能放过任何一通——就连陌生号码或未知来电,也不能掉以轻心。
虽然这么想非常不符合安全防护的概念——但是我对这通电话没存太多戒心倒也是事实。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似乎曾看过液晶荧幕里显示的这个号码——严格说来,只是「似乎曾看过」的程度,其实是非常靠不住的感觉。
如果是手机的通讯录,就能清楚区分有存入和没记录的号码,但人类的记忆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即使不记得号码本身,也会记得「曾经记得」的事实。
不过,也有像今日子小姐那样,会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但那是少之又少的特例——但我是认得的。
我是真的认得这个号码。
这个号码凭着若有似无的记忆轻触我的心弦——但也就是「轻触」就能贴切形容的那样,细小而微弱的记忆。
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呢……如果我真的看过,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呢?不是090或080开头,所以应该是家用电话,这个区域号码是哪里的啊?我边想着边接起电话。
「喔,你是当时的小鬼吗?」
一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我立刻知道对方是谁了。
这也是人类记忆的不可思议之处。
反过来说,因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契机,记忆便能鲜明地串连起来。我也才明白,昨天以前的记忆会完全消失得一干二净的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为何会如此受到重视了……我带着确认的意味回答。
「您是……是和久井先生吗?」
「没错,我是和久井和久。」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的对方如此报上名来。
是的,他就是那个在美术馆大闹一场,把我逼到辞职的老人——他那与其说是硬朗,更像是蛮横不讲理的姿态,历历在目地浮现我眼前。
话说回来,当时他只说了和久井这个姓。他的全名是我在听完今日子小姐的推理之后,回头去求证时才得知的。
看来只是我孤陋寡闻,「裱框师」这一行本身似乎是历史悠久的传统职业——而在搜集这行业的资讯时,不需要刻意去找,自然就会见到和久井老翁的名字。
业界人称之为「仙人」,可以说是泰斗中的泰斗。
他被誉为业界最顶级的「裱框师」,可以为画作量身订做出最为合适的画框,来求他制作画框的画家多如过江之鲫……这也可说明区区一家美术馆当然不敢怃逆他,只得东奔西走地为他收拾烂摊子。
和久井和久不只是艺术界的泰斗,同时也是工艺界的泰斗——不,甚至说他制作的画框已臻艺术之境的意见也不少。
换言之,我当时架住的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虽说「若对于保谓对象将造成危害,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都要阻止」乃是保全的本质,也是基本原则——但我也还真是冒犯。
……问题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和久井老翁为何会直接打电话给我?我可不记得我们交换过电话号码。
「阿守。」
而且还无视于我的混乱,和久井老翁用充满威严的语气直呼我的名字,这么问我。
「你最近在干嘛?一切都好吗?」
「咦?呃……」
他问的内容简直像是年轻人问候朋友……从外表看来,他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要说意想不到可能有点失礼,但他的感性或许还很年轻。
至少脾气就跟年轻人一样冲动……
「问我在干嘛的话,倒是没在干嘛……」
「喔。不行啊!你这样不行。年纪也不小的年轻人,怎么可以大白天不工作,游手好闲呢?真是不像话。」
我又没说我游手好闲……我还真想顶他一句,究竟又是谁害我沦落到今天这种不像话的田地?
至于若要针对「一切都好吗」来回答,则因为距离我失去一切的时间实在不够久,至今还没办法笑谈这一切。
想到那天,就让我难过得甚至感到呼吸困难——像是被恶魔呼出的灾厄之气缠绕,久久挥之不去。
为了惩罚自己没能阻止那幅画遭到破坏,我并不奢望能复职,但我的脾气也没好到能任由罪魁祸首对我说这种话……我不否认当时在今日子小姐面前把话讲得仿佛一切都以释怀,其实是有故作潇洒的念头。正当我差点要粗声粗气地骂回去时,和久井老翁及时出声制止我发飙。
「我明白,我明白。」
老人笑着说道。
「小子,因为我的关系,好像害你被保全公司炒鱿鱼了。不好意思。」
「……」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道歉,害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总之老人根本是火上加油——他怎么好意思跟我说「不好意思」!
「不过,我已经狠狠教训过敷原那个笨蛋,你就原谅他吧!无论哪个时代、哪个世代都有不懂艺术的笨蛋——可是正因为有那样的笨蛋存在,艺术才会增值。抢着喝粥的和尚愈少,当然是愈好啦!」
「呃,是这样啊……」
还以
为他终于要认错负责,结果还是把错推到美术馆的馆长——敷原先生头上。这种推诿卸责的方式不仅令我傻眼,甚至觉得为此生气有够愚蠢。不过话说回来,擅自换掉画框的美术馆也的确有问题。
这时,我突然想通了。
并非像今日子小姐那样经过一一分析所有可能性的推理,而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灵光,就只是直觉地想到。
「是敷原馆长把这电话号码吿诉您的吗?」
也可能是保全公司……但是对公司而言,美术馆不过是众多客户之一,和久井老翁的影响力(或者是压力)不见得能直接影响到公司,他们也不可能泄露前员工的个人资料。另一方面,为了避免临时有事的时候联络不到人,馆方应该有份保全人员联络方式的纪录,对于和久井老翁来说,要问出来想必不是难事吧。
「嗯,没错。那又怎样?」
老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厚颜无耻地回答。脸皮能这么厚的人生肯定很轻松吧……但是想到要维持这么厚的脸皮,到底要无时无刻与多少人发生冲突,就羡慕不起来了。
「不怎样……」我转移话题。「请问找我有何贵事?」
他为了打电话给我,还特地向馆方问出号码,正常情况下应该要推测他是在冷静下来之后,回想自己干的好事,深自反省,决定向我道歉才对。但是从我们刚才的对话看来,这件事(唯独这件事)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个人绝对不会反省吧。
甚至能感到几近于某种信念的固执——与其说是身为泰斗的成就助长他固执的性格,应该说是因为有那种固执,才让他爬上泰斗的地位吧。
「贵事?哦,当然有啊!没事我才不会打电话给你这种毛头小子啊!我可是很忙的。」
「喔……」
「阿守,你要不要来我这边工作?」
这句话让对老人的目中无人感到不耐的我一口气清醒过来——什么?
「别想拒绝喔!你很闲吧?」
「是、是很闲……」
虽然反射性地这么回,但其实我也没那么闲。
找工作的行程如今已不是以天为单位,而是以小时为单位了。就连今天,我等一下也要出去面试——听我说完这些,和久井老翁得意洋洋地说:「既然如此,不是正好吗?我都说要雇用你了。」
那态度仿佛是在夸耀自己有先见之明,但明明就是他害我失业的,根本没什么好得意。他该不是为了赎罪才要雇用我吧……话说回来,他说要雇用我,是要雇我做什么?
如果是因为我看出那幅画描绘的是「地球」,对此给予高度评价,想要延揽我进美术界的话,也太看得起我了……因为那完全只是现学现卖。
「哈!非也非也。你在臭美什么?谁要收你这种人当徒弟啊?」
老人朗声大笑。我才想说谁要拜你这种师父呢。那,究竟要我做什么?
「这还用问?你不是个保全吗?除了警卫以外,还会叫你来做什么工作?」
这话实在太鼓舞人心了。对开始考虑找其他工作的我来说,听起来甚至感到心虚——不过在此我也不便因为已经辞职,就主张自己不是个保全。
「警卫……是吗?」
「嗯。没错。你愿意来吧?」
虽然急性子的和久井老翁就是要我赶快点头,可是再怎么说,他给的讯息都太少了,少到让我无法单凭「警卫」这个关键词就情不自禁地点头。
「如果是正式的工作,还是好好委托公司比较确实……」
「哼。我才不相信组织这种东西。」
老人不屑地说。
虽说是充满强烈的偏见的一句话,但从刚遭到美术馆这个组织背叛的和久井老翁口中说出来,我一下子也无法反驳……毕竟,我也是被雇用我的组织抛弃的人,虽然还不至完全附合他的说法,但也多少有些共鸣。
「我这个人凡事都要亲眼判断。能被我看上,是你三生有幸。」
「啊,是……」
果然是因为我看出那幅画在画地球,让他留下好印象吗?还是对我在之后说那幅画不值一毛有好感?后者虽非现学现卖,但不能否认有些狗急跳墙之感,纵使因此被他赏识,感觉也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高兴不起来。
「所以……是要我保护哪幅画吗?」
不管是否要接下这份工作,至少这点要先问清楚——不问清也无从判断。不过老实说,我是因为想拒绝才这么问。
老人对组织虽然多所批判,但是个人能保住的事物其实非常有限。到头来能对抗暴力的,依旧是能够集合众人的组织能力,而非孤掌难鸣的英雄。
就算我现在不是赋闲在家,一听到是警卫的工作,也会本能地扑上去。但是办不到的事就明白说办不到,也是工作的一环。
「谁说是保护画的工作?」和久井老翁说。「我又不是画家你不知道吗?」
「呃,不……这我当然知道。那个……您是裱框师,对吧?」
虽然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不过的确,一下就认定要保护的对象是「画」还操之过急。
这么说来,要保护的是——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只不过,那个画框还不存在……我现在才要开始做。」
「现在才要开始做的……画框吗?」
我摸不着头脑地重复对方说的话。
「我想,差不多是时候该着手制作生涯集大成的作品了。在作品完成以前,我希望你能保护好我的工作室,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
从老人口中听到「生涯集大成」这种词汇,年轻人也不好回话。因为这个词汇和「人生的最后工作」几乎是同义吧——对我这种二十出头的人来说,是很沉重的一句话。原来如此,和久井老翁之所以对他害我被开除一事半点也不放在心上,或许是因为在他眼中,我还处于不管跌倒多少次都还可以重新站起来的年纪。
对于已经走过漫长职人路的老人来说,「工作」所代表的意义,或许比我想的还要深长许多吧……
无论是保护画、保护画框、还是保护工作室,只靠个人之力就想搞定的难度应该是没什么不同……可是他都这么说了,这时才要拒绝他的邀请,似乎有点困难。
至少在电话里拒绝有点困难……
而且老实说,我也有点兴趣。
制作的画框在名侦探的鉴定之下,能使两百万的画作增值为两亿圆的职人——他的生涯集大成之作,究竟会是什么样?
虽然我对绘画的世界不甚了解,毕竟也曾在美术馆工作过一段时间,要对这不抱持好奇心是不可能的。
眼下还无法判断是否接下这份工作,但我仍然尽可能委婉地向老人表达自己还想要多知道一些细节——之所以委婉,是考虑到最后应该还是会拒绝,所以不想表现得让对方有太多期待,这是我的一点用心。
「喔喔!这样啊,真好真好!」
老人毫不存疑地表达喜悦。
说是老人,但他的言行举止简直像个孩子。
「那么接下来就见面再说吧!也是,总得先让你亲眼看看需要警护的工作室,我们才好谈下去。不过嘛,你也不用想得太严重,这个工作并不会左右你的人生……你就当成是暂时打工好了。」
「打工……?」
「没错。当然,我不会亏待你的。我给你在那家美术馆工作时加倍的薪水吧。雇用期间顶多只有几个月,再长也只有半年左右——对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而言,这点时间根本算不上什么吧!」
和久井老翁顿了一下。
「但是对我这种老家伙来说,那段时间可是要来拼上性命的。」
所以你必须尽全力保护,绝对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和久井老翁强调。
「……那我该去哪里找您呢?」
我终于问了——今天的行程势必得调整了。
薪水加倍对劳工来说的确很有吸引力,但工作内容既然是要保护老人的「时间」,倒也算是相当合理……只是我仍然无法轻易答应。
虽然老人说他讨厌组织,但如果见面之后还是要拒绝他的话,我打算把以前上班的保全公司介绍给他——尽管是炒我鱿鱼的「组织」,不过里头还是有几个信得过的主管和能商量的同事。
「工房庄。你到工房庄来。」
「工房庄……?」
「嗯,没错。那里是我的工作室——」
和久井老翁始终声如宏钟,说话语气都活像是在骂人,唯独在提到工房庄的时候,却是静静地,而且听来似乎感慨良深。
「——也是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
3
工房庄。
取这种有点老土的名字,让我不禁先入为主地以为是两层的木造老旧公寓之类的,可是当我找到老人说的地址,眼前的建筑——矗立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栋必须抬头看的摩天大楼。
拜托,这哪是什么「庄」啊。
盖这么高至少应该取个什么「大厦」或「国际中心」之类的才像样吧。
叫啥「工房庄」想图个反差萌,反而只会让人觉得品味不佳。
「哦,你来啦!阿守,你在发什么呆呀?来这边来这边。」
当我抬头仰望着这高塔似的建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之时,配备门禁系统的自动门突然开启,和久井老翁从门内走出……看样子我没有找错地方。
从不折不扣的现代化西式高层建筑里走出来的老人身穿日式作业服,整个人与背景格格不入。他头上绑着头巾……不,绑着日式手巾布,那副模样完全就是传统工匠的风貌。
他去美术馆时穿的和服,看来是他的礼服——但是这身平时……或是老人工作时穿的作业服,感觉更适合他。
如果将画框比喻为画作的衣服,这身打扮应该就是最适合和久井老翁的画框了——比起在美术馆见到的他,这身打扮给人印象好多了。不过考虑到前因后果,我会这么想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再加上当时的和久井老翁可能真的是气坏了,如今他那欢迎我来访的真诚笑脸倒像是个好好先生,让我差点忘了自己是因为他才被迫辞职的。
我可得小心不要被气氛和感情所惑,免得一个不小心就答应接下这份工作……我屏气凝息地问。
「这里就是您的工作室吗?」
「没错,很棒吧!」
「是……真是壮观。可是和久井先生,您要我保护这么高的楼,凭我一个人再怎么样也是办不到的……」
「没问题没问题。我又不是要你做这整栋大楼的警卫。」
「是、是喔。我想也是,可是……」
「别担心别担心。细节我们进去再谈。总之你先进来,我倒茶给你喝。」
老人用感应式卡片打开自动门,不由分说地将我往大楼门厅里推。
定睛一看,天花板的角落安装有半圆球形监视摄影机,以监视人员的进出。这样看来,这栋大楼的保全系统还算满严密的……我一面职业病发作般地检查这些小地方,一面来到电梯前。
和久井老翁才摁下钮,电梯就来了。我发现,他摁的是往下的按钮。
「我的工作室在地下。」
或许他察觉我正疑惑——和久井老翁说完便走进电梯,我也随后跟上。
电梯里十分宽敞,几乎让人以为是业务用的电梯——如果挤一挤,大概可以挤进二十人以上。
和久井老翁摁下「B1」的按钮。
从外头看这摩天大楼,楼层看似多到数不清,但是进到电梯里,只要看排成一列的按钮,有几层楼便一目了然……三十二楼加地下一楼。
我不禁再次在心里嘀咕,这栋建筑跟「工房庄」这名字还真是不相称。不,以现状来说,不相称的只有「庄」这个字而已,至于「工房」二字,目前还不能妄加判断。
实际上,走出到了地下一楼的电梯,打开就在正前方的门,映入眼帘的恰恰就是个「工房」。
和从外面看到的大楼外观宛如两个不同世界的空间,开展在我眼前……宽广的偌大工作室的一侧,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工具及材料。
紧靠墙面的整排铁力士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资料、档案夹,房间的正中央有两张大工作桌,桌上有制图用的画具、各种文具、铁撬和老虎钳,还有形状我从未见过的继刀和锐床……感觉很像学生时代的工艺教室,但是工具的数量多了好几十倍,水准也更高。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设置在进房间右手边的巨大线锯机——大概是用来裁切木材的工具吧,有种奇特的压迫感,仿佛连金属也能切成两半。
的确是「工房」。好吧,至少这两个字还满名符其实的……话虽如此,若是在不晓得和久井老翁从事什么工作的情况下看到这个房间,一定完全猜不到这是干什么用的房间吧,即使看到堆放在房间各处的成堆画框,大概也是一样茫然。
「……这里就是您工作的地方吗?」
「没错,很棒吧!本来像你这种外行人是不可以进来的。」
和久井老翁心情大好地说。
即使被他称为外行人,我也不觉得生气……因为我的确是个外行人,就连我自己也不确定像我这般外行人,是否能如此踏进大师工作的地方。说是圣地可能过于夸张,但我仍认为此处并非是对他的工作毫无理解的人受邀就能大摇大摆跑来的地方。而虽然颇受震撼,却又在内心深处有着「这屋子也太乱了,应该可以整理得更有效率吧」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解风情,甚至亵渎了这个地方。
简而言之,我还欠缺放开心胸接受这间工作室的度量。
然而,老人似乎完全不管我的内心小剧场。
「坐下吧!」
他指着椅子……不,这不是椅子,而是个用途不明、上了年纪的木头箱子。考量我的体格和体重,心想这该不会在坐下瞬间就分崩离析了吧……但似乎是杞人忧天了,这箱子比外观看来坚固得多。毕竟和久井老翁本人就坐在大同小异的箱子上,我也不该抱怨什么。
说要倒茶给我喝似乎不只是讲好听,和久井老翁真的从后方应该是做为起居室的房间拿来两个茶杯,放在工作桌上。
只不过,里头的液体黑漆漆的——看来是咖啡。想起爱喝咖啡的今日子小姐,我出声向和久井老翁道谢,然后喝了一口。
要说这间工作室是梦幻王国又显然精简有致,但却也有种自外于尘世的氛围。在如此环境下,我感觉有些轻飘飘,真的很想摄取咖啡因,好让意识清醒一点。
喝下刚泡好的热咖啡,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开始在意起很现实的问题。
「……您把大楼的地下室改建成这样,屋主不会生气吗?您有事先取得屋主的同意吗?」
「我就是屋主。」
老人答得干脆。
「也就是所谓的房东。」
「……」
他的回答让我说不出话,但是这么一说,就完全明白电梯为何空间大到像业务用。的确要有那么大的容积,才能搬运大型作品运进出吧。若只是一名住户,改改房间里的装潢还可以,不可能连电梯这种公共空间都加以改造的。除非在设计时就参与……
即便如此,区区一个老人有本事坐拥这么豪华的摩天大楼吗?一般来说,规模这么大的社区大楼应该是由房仲公司负责管理的吧……
不过据我所知,听说一流裱框师的收入可能是天文数字——就算不能将每幅画的价值都提升百倍,但是只要有这种堪比点石成金的手艺,或许真有能力盖出这种规模的大楼吧……
这么说,「工房庄」该不会是这个老人命名的吧——幸好我没多嘴多舌乱说话。
面对与自己所知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回话才好。
「不过,虽说是房东,我没在收租啦!」和久井老翁接着说。
「没在收租……?什么意思?」
纵然与「裱框师」给人的印象相距甚远,但我还以为老人是想节税,才会跨足房地产管理这样切合实际的事业做为副业……
「因为有点像我的兴趣……这些我等一下再好好跟你说明。」
和久井老翁一句四两拨千斤,然后切入主题。
「我要你负责警卫的是这个地下室。」
没错,我并非来参观制作画框的现场……虽然没穿上西装,但我还是来面试的。
「如同我在电话里所说的,接下来我要着手进行裱框师生涯中最大的工作……这段时间里我不想受到任何打扰。」
「打扰……您的意思是?」
「嗯?」
「呃,我是说,具体说来有什么让您觉得可能有危险的事吗?例如,觉得会在工作的时候遭小偷之类?」
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从走进大楼到进入这个房间,就我的观察在保全上该有的防盗设施已经一应俱全,如果他希望得到更严密的保护,感觉或许是有其他具体的理由。
「或是您认为会有人来破坏您生涯集大成的作品吗?像是收到恐吓信之类的?」
「恐吓信?哈哈哈,那是什么玩意儿!你的想像力可真丰富。或许你意外地适合当个画家呢!
和久井老翁调侃似地说。扯到恐吓信,或许真是我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不过像和久井老翁这样的大师——不是佛教的那种大师——要进行人生最大(也是人生最后)的工作时,像我这种门外汉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是在业界内肯定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想必会有人因此得利,也有人因此蒙受损失吧!既然如此,难说不会惹出风波……
「我只是凡事小心……以防万一而已,并不是真的要防范谁。」
和久井老翁这么说。
我听不出他真正的用意。
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无从判断。
我并非怀疑和久井老翁,他看起来固然不是什么认真、诚实的老人,但「委托人会说谎」这话也并非侦探业才适用的铁则。
需要警卫的人,肯定有需要警卫的原因……不过,单是「以防万一」这个理由,要说足够也是足够了。
「关于薪水与雇用期间,
如同我之前说的……我会付你在那家美术馆工作时的两倍酬劳。这以打工来说可是破天荒的好待遇,没意见吧!」
「请、请等一下。」
「怎么了?薪水加倍还不满意吗?」
我先阻止急于促成此事的老人——这种事哪能由得他赶鸭子上架。
「你是要三倍吗?真是个贪心的家伙啊!年纪轻轻就对金钱这样斤斤计较的话,长大不会有出息喔!小鬼。」
「不,我不是对金额有意见……」
明明仗着有钱欺负我,还好意思对我说教。
不过,居然加码到三倍……
但是既然名下有这么豪华的大楼,或许还是有一定的房租收入。
「我不是说过我没在收租吗?这栋工房庄是我的兴趣……不对,一半是为兴趣,另一半是作公益。」
「作公益?」
什么意思?
这词汇真的非常不适合这个老人,难不成他是拿这栋大楼来作义工?
「您的意思是……把房子免费借给没地方住的人之类的吗?」
若是做为紧急避难的收容或安置场所,这栋摩天大楼也太豪奢了——当然,我不是说豪奢不好,只是以照顾弱势来说有些没效率。要是降低一下设施的等级,省下的钱应该可以帮助更多人……不过,若「要人当义工的时候还得顾及效益也太不讲理」,那么我也得承认是有些道理。
然而,我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有所误会,老人「哈哈哈」地对我的无知捧腹大笑。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正派的人吗?」
「是不太……姑且先别说像不像,『作公益』究竟是?」
「裱框师这行,没有画家是不成立的。」
和久井老翁毫无脉络地来了句极为正派的话,使我不禁也正色以待——虽说这完全没有回答到我的问题,但他威严的语调实在不容我插嘴。
「今时今日,我也算是混出名堂来了,但是刚入行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你们年轻人大概不会有兴趣听老人家的当年勇吧。」
和久井老翁偷眼观察我的反应——与其说是偷眼观察,感觉比较像是被露骨地打探。
我不晓得该怎么附和他,只能呐呐地说:「不会,请务必让我听听。」 我觉得好像陷入了泥沼……或说是流沙地狱的感觉。
「正因为有画家的存在,我才能像这样随心所欲地从事我的工作。所以我从大约十年前,感觉人生开始倒数计时的时候起就想回馈他们——不过,是回馈给未来的画家。」
「未来的……」
「因为画家也是要费尽千辛万苦才能独当一面的职业。我看过无数空有才华却没有积蓄,在梦想路上半途而废的年轻人……无法开花结果的才华固然是悲剧,但空有才华却不去发挥,更是必须谴责的犯罪行为。」
「……」
这句话很有力量——也很严厉。
然而若要顺应现今时代潮流,毋宁是不要把才华看得太重,我想日子才会比较好过。
说到才华,我好像也在哪听过很严厉的意见……是在哪听到的呢?我试图回想,思绪却被老人打断。
「因此,我决定无偿提供那些还未能独当一面、无法以绘画谋生的新锐画家住家兼工作室的空间——所以才盖了这栋工房庄。」
「欸……也就是说……」
我抬头看着正上方。不是在看天花板,而是望向头上这栋建筑——这三十二层楼的摩天大楼。
那……难道住在这栋大楼里的住户全都是……
「没错,所有的住户都是画家。正确地说,全都是未来的画家。」
「未来的——画家。」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豪奢的确不是必需,但一定程度的宽敞面积还是不可或缺的吧。毕竟不只是住家,还需要工作室的空间。
这跟收徒弟……可能又有点不一样。
当然,以制作额框维生的和久井老翁和一般人比起来,对绘画肯定更有见识,但毕竟他本人没在画画……所以是类似金主的身分吗?
虽然以金主来说,也太慷慨了……
「也还好吧!就算与本业无关,大企业不也会赞助运动选手吗?就跟那差不多啦。」
和久井老翁的话,反倒证明了自己是能与大企业匹敌的个人。想到此,惊觉我现在面对的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不由得坐正了姿势——不过,大企业也不是慈善事业,当然也不是基于乐善好施的精神才援助运动选手。
企业之所以援助运动选手,应该是为了培养明星选手,将来帮公司打广吿,算是一种投资……和久井老翁经营这栋大楼也是这个用意吗?
「嗯。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投资的意思。从这栋工房庄出去的画家,目前也有活跃在第一线的。其中有些人就是用我亲手制作的画框。」
「这样啊……」
听起来是合情合理,但是以投资来说,投资报酬率感觉有点低。要培养出一个画家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恐怕只有特例中的特例,才能达到那么理想的结果。
不过,或许没有利润反而是件好事。身为裱框师,对前程似锦的画家提供如此无私奉献的投资,可以提升不少形象。
应该能为他吸引很多生意上门吧。
……之所以无法坦然接受老人毫无私心,大概还是因为目睹过他狂性大发破坏画作的场面之故……虽不认为他回馈画家的心意是假的,但总觉得事情没这么单纯。
即使这些都姑且不论,就算是兴趣,无偿出借这么大规模的大楼,就常识而言,还是太夸张了。
纵使这是他替跋扈又顽固的自己提升形象的战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认为帮助他人一定得基于纯粹善意的想法才是器量狭窄,无可救药。
「嗯?怎么啦?阿守,你想说什么?」
「没有……那么,要是我说我也想住在这里,想成为画家的话,您会让我住下来吗?」
我实在不敢当着他的面,问他是不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形象才这么做的,只好借此转移话题。但似乎反而踩到老人的地雷,他虽然没有破口大骂,但是也以严肃的口吻说。
「如果你是认真的,也不是不能让你试一下……若是你真有跟这里的住户一较长短的气概。」
他的魄力让我连忙摇头。
不只是因为我不想挨骂,也深自反省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轻挑——想到那些免费住在豪宅里的住户们背负的重责大任,就知道这并非单纯的援助。
而且果然还是要接受审查之类的啊……看来也不是任何人想住就能随便住的地方。如果才华不是只有光鲜亮丽的那一面,这栋工房庄也果然不是只有光鲜亮丽的那一面吧。
「住在这里的人全都是画家吗?还是只要立志成为艺术家,不管是雕刻还是陶艺家都有机会入住?」
「所有人都是画家。也有人为了提升画技会制作些雕像,但基本上还是以画图为主。」
与艺术大学相比,限制似乎严格得多。感觉很像是和久井老翁开设的私塾,但是既然他本人不作画,这么说也不太对。可是,能这样就认定和久井老翁不作画吗?这个地下室里好像也有各式各样的画具……
「那么,要我当这栋大楼的警卫,是要我保护住在这里的人,保护那些未来的画家吗?」
「嗯?喔不,我要你负责警卫的,只有这个地下室。」
仿佛是想起叫我来并不是为了向我介绍这栋工房庄,和久井老翁也把话题拉回雇用我的事。
「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一天九小时,只要站在这个房间里就好了——星期天可以休息。我的年纪也大了,长时间工作也吃不消。」
一天九小时,一个星期六天。
比在美术馆上班的时候,劳动的强度稍微……不,是高了许多,但也还不算离谱,既然薪水是当时的一倍,甚至该说是相当合理的条件。
「午餐费和交通费另外算……然后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你不能吿诉别人我在这里进行的工作。我不想让世人知道我要打造生涯集大成之作,所以你必须遵守保密义务,就当薪水里包含封口费吧。」
「保密义务……」
这个字眼让我想起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不想让世人知道,
或许不是为了在完成时给世人一个惊喜,而是只要像和久井老翁这种等级的裱框大师要退休的消息公诸于世,必定在业界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吧。
受到挽留,可能会影响到工作进度……为此就要雇用我,虽然也有点神经质,但是对于和久井老翁本人,或许仅是再自然不过的戒备。
「如何?我也不想勉强你,如果要看守这整栋大楼当然另当别论,但区区一间地下室,你一个人应该搞得定吧!」
「是……」
以警备范围来说,的确不成问题……但是,没能够(从和久井老翁的毒手中)保住美术馆里那幅画的我,实在不敢轻易断言没问题。
要是轻言答应,又没保护好的话,那我不如死了算了——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这
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不管是集大成,还是最后的工作,既然要制作画框,就不可能没有画作。但是在这间工作室里,似乎没有看到那幅画?
和久井老翁打算为哪幅画制作生涯集大成的画框呢?能让这么有名的裱框师倾尽全力的作品,当然不是等闲之作吧。
「您打算为哪幅画制作画框呢?虽然您说保护画不是我的工作,但是在画框完成以前,那幅画也是我必须保护的对象吧?」
「那幅画还没有完成。」
「还没完成?喔,这倒是,的确没看到搬进这里来的迹象——可是,当您开始制作画框时,应该就会送到这间地下室了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那幅画还不存在于世上——现在还在画。不是在这间地下室,而是在楼上。」
「楼上……?」
也就是说,在受他援助的新锐画家里,有人正在画这幅画喽?他面才说过,在工房庄孵化成长之后展翅高飞的住户里,也有人作品的画框就是由他制作的……所以他的意思是,目前住在楼上的新锐画家里,有人已经表现出过人的才华,抢先一步脱颖而出了吗?
凭和久井老翁连在美术馆也很吃得开的地位,要为什么样的画制作画框,主导权想必握在他手上,但他却刻意指名现阶段还没没无名的画家,那个人肯定非常有才华吧。
「那么,您要等那幅画完成才开工吗?」
「那当然,但毕竟我也没剩多少时间了,也有些东西必须事先准备……算是前置作业吧。」
「所以……要同时进行吗?这样感觉好像是集体创作。听来颇有难度呢……」
「当作集体创作来看,反而会比较好懂吧。总之,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亲眼看到描绘的过程,也能知道作者会把那幅画描绘成什么模样……对于制作画框,也是很重要的参考资料。」
有道理。
以为在作品尚未完成就无法制作外框,纯粹是外行人的想法,倘若能够观察到画作从尚未完成的青涩状态逐渐成熟的模样,制作出来的画框完成度想必更高。
「所以我想尽可能快点开始——我甚至想明天就来开工。材料都已经订好了,只差你的答案了。如果你对薪资条件有所不满,我也不是不能再做一点让步,所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
被他这么一说,看来是来到非下决定不可的地步了,于是我认真考虑。虽然他讲了一大堆,但这栋工房庄是什么设施,其实根本与他要我做的事毫无关联。我该思考的,是能否凭一己之力好好守护这间工作室。
一路听下来,我不认为有什么具体的威胁——就是老人家想谨慎小心,也是和久井老翁为了让自己专注在作业上的投资而已。在实务上,我的工作应该是整天在这里看他制作画框吧。
基于只有框也不成作品的理论,应该也没有人会只偷画框——但我就是不太放心。
原因当然是我曾经犯过一次大错,更重要的是,我从事保全工作的经验还不多……不,是根本还很少。即便工作内容只是「旁观」老人进行「最后的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信心能够胜任愉快——那么,拒绝他不就好了吗?但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不该来的。
当找上门来的是一份必须保密的工作时,就已经无法撇清关系了。就算我拒绝这份工作,但从馆方将我的联络方式吿诉和久井老翁这点看来,和久井老翁在找我一事应该已经传遍整家美术馆了。
如此一来,我非但得不到和久井老翁的庇护,可能连以前担任保全的美术馆也会来向我打探消息——我真的不想连工作都还没找到,就又卷进这么麻烦的事情里。
既然如此,深入虎穴一探究竟……虽然我实在不觉得自己的往后半年可以这样一个咬牙就轻易决定。
老人要我当成顶多半年的打工机会,但是反推回来,等于我半年后又要失业,也等于把刻不容缓的求职活动延到半年后——不只是半年后,现在这个要不要答应的选择题将左右我的人生。
人生的转捩点。
结果我又要在这种地方栽个大跟头吗……不过,抛开这种机关算尽的内心纠葛,纯粹以好奇心来衡量的话,我的确非常感兴趣。
一个人为他的人生画下句点的「工作」会是什么模样呢——才找到工作没多久就莫名其妙被炒鱿鱼的我还没见证过这一刻,但不管将来从事什么工作,也不见得还有机会见证到这一刻。
这种想法或许过于轻桃……跟说出「想看人死掉的瞬间」这种话的死小孩差不多,应该克制点。但终究无法压抑想亲眼目睹,终其一生独行其道的求道者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
要放过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吗?我拿不定主意。
……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这么说来,我忘了问一件事。
「和久井先生,可以请您吿诉我,为什么要找我吗?」
「嗯?就只是想不到还能拜托谁啊!然后听说你丢了工作,心想这下子正好。」
「可是换个角度看,通常不会想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一个被开除的保全吧?如果和久井先生是以我们的当时对话为基准……」
无论是我看穿那幅画是「地球」,还是把破掉的画鉴定为零圆,都不能做为基准……因为前者是现学现卖,后者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凭良心说,我不希望他对我的信任是来自这些言行。就算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但这种类似「审美观」部分与我的专业能力一点关系也没有。
「嗯?对话?我们说了什么来着?」
「咦?」
「因为我当时实在是太生气了,根本不记得和你说过什么。」
「可、可是,既然如此,那又为何……」
「我不是说了吗?凡事我都要亲眼判断,就只是这样而已。」
和久井老翁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但是对我而言,这点是最重要的环节,所以紧咬着不放。
「要是您不吿诉我为何会认为我值得信任,我就无法在这里工作。」
「你连自己有什么优点都不知道吗?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即使是住在这栋工房庄里还不成气候的画家,至少也都知道自己的长处!」
「呃……」
「因为是我害你被炒鱿鱼的啊。」
和久井老翁如是说。
结果还是为了赎罪吗?不,以他那妄自尊大的性格,绝对不可能……
我默不作声地等老人继续说下去,只见他心不甘、情不愿,一脸「何必要我说那么多」的样子,又稍微补充了一句。
「因为你明明是因为我才莫名其妙砸了饭碗,却不吵不闹地接受了。」
「……也就是说,是觉得我比较听话吗?」
从雇主的角度出发,被开除的时候还能毫无怨言、乖乘辞职的员工的确难能可贵——但我才不要因为这种「容易解雇」或「可以吞忍不合理要求」的原因而受到雇用。
「不是的。」
然而,和久井老翁却否定我的质疑。
「我不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但我认为你会接受自己被这样开除,是因为你『能接受』被这样开除——因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应该要保护的画。对你来说,遭到解雇并非欲加之罪,而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我认为这种人是可以信任的。」
每个人都会失败,从如何面对失败,可看出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和久井老翁说道。被这么堂堂皇皇作文章,都分不清问题是在谁身上了。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自己好像被他看穿,好像被称赞了,但同时也觉得他是在说我还嫩得很。再说,那也不是我的功劳——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坦然接受了自己被迫离职的事。
在坦然接受以前,还是需要到贵人的帮助。
多亏有个名侦探把我从只能说是充满了谜团、莫名其妙又毫无道理、宛如无底深渊的地方拉了上来……我才能面对自己的失败。
只是,就算据实以吿,在他听来也只是借口吧!让我再度感慨到人生真是环环相扣却没人知道怎么扣,看来我势必得做出选择了。
无论接下来会怎样后悔……反正所有的选择都会带来后悔,若是这样,人在做选择之际,或许只是在选择「将来想怎么后悔」罢了。
这个决定到底要让我怎么后悔,自己才会满意呢——
「……您说过,开给我的条件还有可以讨论的空间,对吧?」
「没错。你有什么要求?别太过分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从现实面来看,我一个人要在半年的时间里一直担任这个地下室的警卫,还是有点困难的,必定会有我注意不到的地方,我也不敢保证从头到尾都不会生病请假。所以我希望至少能再请一个人和我轮班。」
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种要求,老人沉默不语。我抓到机会,抢在他发难前接着说道。
「与其把我的薪水提高到三倍,我更希望您用这个预算来增加人手……只要您愿意接受这个条件,我会很乐意来这里工作
。」
我打的如意算盘是——万一他不接受,我就拒绝他的邀请——这样子,就能圆满收场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开口。
「你提出一个令我很为难的条件呢!」
他真的面有难色,不像是交涉的技巧。
「……为了谨慎起见,警卫的人手当然还是愈多愈好。」
「问题没那简单——我说过要遵守保密义务吧?这件事不能交给我信不过的人……我不是说了吗?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候补人选。」
「但是我有,我有想推荐给您的候补人选。」
「谁?你以前那家保全公司吗?我刚才应该也说过了,我可不相信组织。」
「您放心,我想介绍给您的不是企业组织,而是开一人公司的。」
「一人……是吗?」
和久井老翁疑神疑鬼地直盯着我看。
「当然,我保证那个人非常有能力。」
虽受制于被他那狐疑的视线,但我仍接着说。
「我认为那个人比我更可靠百倍。只要有其协助,我可以安心接下警卫的工作。」
「哼。既然如此,我也不是不能让步……只不过,比起能力好不好,我更想问的是……那家伙口风紧不紧啊?」
和久井老翁向我确认,仿佛这是个比什么都重要的大前提,而我则是信心十足地回答他。
「没问题,口风超紧的。」
严格说来,不是口风紧——是她根本记不住。
4
从工房庄回家的路上,我又与意想不到的人物重逢了。和久井老翁虽然在我来的时候出来迎接,但回去时并没有目送我离开。或许是对我开出的条件不合意,害他心情不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果然和这个老人不太合拍。总之,当时我是一个人。
虽说是再会,但我起先并未留意到对方,是对方开口叫住我。
「啊,大叔。」
那一瞬间,我还搞不清楚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低头一看,才发现一名将素描本夹在的少年。
「呃,你是……?」
「是我啦!剥井陆……你不记得啦?也是,毕竟只见过一次嘛。」
「不,不是的,我记得你!」
那件事实在令我印象深刻,虽说确实只见过一次,而我也不太记得他的长相,所以就算擦身而过,大概也认不出来吧。
反而是剥井小弟,居然会记得我这不起眼的保全——这也是画图的人优于常人的记忆力吗?
「大白天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叔是不用上班吗?」
剥井小弟毫不留情地问。他似乎还没成熟到能体察一个大人大白天的不去上班,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嗯,我已经辞去那家美术馆的工作了。」
正确地说,是保全公司把我开除了,可是一想到解释起来又说来话长,所以我掐头去尾地随便说一下。
「我上班时出了点差错,所以目前正在找工作。倒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条马路上并没有什么适合用来画图显生的主题,再往前走也只有那栋摩天大楼——工房庄。
「哪有什么,我家就在前面啊!」
「是哦……咦!?」
我回头看背后的工房庄——由名闻遐迩的裱框师资助,许多未来画家住在里头的摩天大楼。
「剥井小弟!你家住在那里吗?」
「有必要吓成这样吗……?」剥井小弟一脸狐疑,随即便像发现什么似地反问:「咦?怎么,大叔,你知道那栋大楼?话说回来,这条路只通往工房庄……找工作?你该不会是去找老师面试吧?」
一问就接二连三,听得我头昏脑胀。
想要回答的话,没有哪个问题是我答不出来的,但是既然我已经答应要履行保密义务了,即使对方是小朋友,我也不能和盘托出。
假如剥井小弟是那栋大楼的住户,那就更不能说了……还是身为住户的剥井小弟根本心底清楚得很?而且显然他口中的「老师」,指的就是和久井老翁。这个看起来颇为狂妄的少年在美术馆里突兀地提到的「老师」,看样子并不是指教他画画的老师。
事到如今,我终于恍然大悟,接到和久井老翁打来的电话时,为什么会觉得那个没储存在通讯录里的号码很眼熟了——因为,那就是剥井小弟在美术馆里写在我手上的联络电话。
只是没想到,就连这样的少年也住在那……让我再次体认到,和久井老翁说只是他的兴趣,但那栋工房庄真的不是玩票性质。
「呃……我不知道能跟你讲多少呢。」
「啊,我知道了,是老师害大叔丢掉饭碗吧?那还真不好意思……我也算间接有责任。」
少年有口无心地说。总觉得他那态度就像跟和久井老翁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是我去向老师打小报吿,吿诉他那幅画的画框被换掉了,才会让你这么惨。可是我都发现了,也不能不跟他讲。后来我听说老师一完成当时手边的工作,马上就杀进美术馆闹了个天翻地覆,那时候就很担心会牵连到你……所以呢,老师要介绍工作给你吗?」
虽然推理过程很粗略,但大致上都说中了。
明明不是侦探,却很感觉敏锐的孩子。
不过,与其说他特别敏锐,不如说是小孩子特有的那种肆无忌惮的说话方式,让习惯看场面说话、模糊焦点的大人觉得尖锐。
「打小报吿」这字眼固然不太好,但正如我当时的推测,把画框换掉一事吿诉和久井老翁的人,果然是剥井小弟。只是我没料到,他居然会和工房庄有关。
「虽然他并没提到他也会指导作画……但,是和久井先生要你去临摹那幅画吗?」
「嗯,对外是说不教这些,不过毕竟是他让我免费住在那里的,金主有令,我当然得遵命喽!这个世界可没这么好混吧?」
「嗯……」
我最近也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这个世界复杂到令人生厌,一举一动会造成什么样的连锁反应根本无法预测。
「除此之外,住在工房庄里的画家,也都把作品受到老师青睐裱框视为目标。所以从老师实际裱过框的画开始学起,就像必修科目一样。」
剥井小弟边说边翻开素描本,让我看里面的作品,比我那天看到的时候又多了好几张。
「啊,那么这本素描本里的画全都是……」
「对的。所有公开展示的画我大概都已经临摹过一轮……可是完全找不到共通点就是了。」
虽然还是获益良多——剥井小弟说。
人小鬼大又不去上学,这或许会让人觉得剥井小弟很不正经,但他的态度其实很真挚、很严肃。原来拥有才华,而且也愿意认真面对才华的人这么耀眼——害我陷入莫名所以的自我厌恶里。
当然,我也深刻地体认到,那个跋扈的老人还是多多少少受到(未来的?)画家尊敬。
这么一来,我还是不要随便乱说话比较好,像是和久井老翁考虑到退休,正打算着手进行人生最后的作品之类的……不,等等,可是那幅画不是正由住在工房庄里的某个人在绘制中吗?
既然这样,至少那个人应该知道这件事——那个人该不会就是剥井小弟吧?直觉这么吿诉我。毕竟「怎么可能给小孩画这么重要的图」这种层次的质疑,在老人让剥井小弟住进工房庄时,显然就已经不适用了。
若说工房庄的理念在于培养未来的画家,那么像剥井小弟这样的孩子才是最能实现这种理念的人选。
倘若他有这么耀眼的才华,而且又受到和久井老翁另眼相看,不就最有资格陪老人走完职人生涯的最后一程吗……我无意识地凝视着他。
或许是敏感地察觉到我的视线,剥井小弟一脸无趣地说道。
「你的猜测大概是错的。」
「欸……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我大概知道老师找你……把失业的你找来的原因——包括你不想让我知道的理由。只不过,我连候补都挤不进去。」
「……!」
我努力保持面无表情,不过这实在太难了……当然,剥井小弟不见得已经看穿事情的全貌,但至少他似乎知道这件事,可是……
「你说连候补都挤不进去……?是什么意思?」
看样子,我认为剥井小弟有资格陪和久井老翁走完最后一程的直觉似乎错了,可是「候补」这个字眼令人费解。从和久井老翁的口气听来,我还以为他已经找好人选了……
「毕竟老师是很重隐私的。不过,他即将展开大工程这件事,怎么可能瞒得住,所以他干脆让很多住户都以为自己有机会成为那个被选中的人。再怎么保密的计划,也不可能保密到滴水不漏,所以老师借由一口气委托许多人作画,这样连中选的本人也不晓得自己的画就是老师要的。」
「这也太……」
听说悬疑推理剧或电影有种手法,会事先拍摄好几种不同版本的结局,
让演员不知道哪个版本才是真的结局,以避免在播出之前走漏
风声,算是制作上的风险管理……
对画家也要来这一套吗?
说好听是候补,但是除了最后雀屏中选的人,其他人等于是在做白工,这种作法已经不能用注重隐私来解释。
甚至不吿知中选的本人,等于金主完全不愿意与接受援助的对象坦诚相对,这么一来,要认定那个老人是基于纯粹的善意或报恩的心态经营工房庄,果然还是要有些保留。
只是竟连剥井小弟也挤不进那些做为烟雾弹的候补之中,实在令我惊讶到不寒而栗——住在那栋大楼里的「未来画家」是水准到底多高啊?
「嗯……我也觉得这么做有点过分。是啦,就算是艺术,也是和竞争分不开的。让大家同住一个地方,彼此切磋琢磨、朝顶尖之路迈进这件事本身是个好主意。就老师的性格,实在是正派到不像他会有的经营方针。但单看这次的作法,却让我觉得反而更不符老师的作风……呵呵,虽然这种话从就连角逐资格都没有的我口中说出来,根本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就是了。」
「……」
「不管怎样,既然已经准备要用像你这种大叔,表示老师也终于要正式开工了——你今天是来面试的吧?录取了吗?」
「嗯……嗯。」
录取是录取了,但当我听到这么可怕、几乎不把人当人看的作为时,不禁对自己的判断感到迷惘。
剥井小弟又说了一串让我更加迷惘的话。
「劝你不要比较好啦。你也看到了,老师的性格那么刚烈、作风那么强硬,像你这种好好先生型的大叔,很容易就会被他带坏的。」
「带坏……吗?」
真要说的话,或许已经有点坏了。
明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经验,毋宁说只有失败的经验,却想凭一己之力执行保护重要人物的重大工作,一定是脑袋坏掉了。离开工房庄之后冷静下来想想,或许我真的是被这凭自己一个人就能影响整家美术馆的重要人物带坏,才会误以为我也能凭自己一个人成就什么事吧。
虽然成功地在最后的最后让老人接受我提出的条件——但是回想起来,除此之外,我可说是完全对那个桀骜不驯的老人言听计从。
当然在才华及画功这方面是不能跟他们比,但是做为弃子战术的一环,在老人为了谨慎起见、为了以防万一而布的局里,我和住在工房庄里的那群年轻画家,或许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不是只有看才华、梦想,将来什么的……工作这档事,或许并不如想像中的美好哪。」
从剥井小弟的话听下来,或许和久井老翁集生涯之大成的最后一幅作品并非我想保护、想见证到最后一刻的那种。会对劳动工作怀抱美好想像,就足以证明我实在太天真了……
「哈哈,因为混入了太多人的算计了。用我的感觉来看,的确不美也不好呢!甚至可说是又脏又恶,脏兮兮到爆,真想全都涂成一片黑。」
「……」
「先不管你要不要来上班,大叔,如果你以为聚集在工房庄的这群年轻人是对将来充满梦想、洋溢着创作精神的创作集团还是什么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可要搞清楚点。包括我在内,聚在工房庄的不是对将来充满梦想的年轻人,而是靠着吞食梦想活下去的怪物。像我们这种人,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来。你得先有这个偏见才行哪!」
那我先走了——剥井小弟说完,便从我身边走过,看样子是要回工房庄。他虽然试图阻止,但也没打算强力反对我去上班的样子……这点还满像现在的小孩,说不上冷淡但也没啥热情。
我只能目送他走远……话说回来,现阶段虽然只有口头约定,但我已经答应和久井老翁的约聘,事到如今也不能反悔了。要是有豁出去的觉悟,也不是不能毁约,但是,想到若要和那个脾气暴躁的老人对簿公堂,不晓得会有多么累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要是能在与和久井老翁交涉前先遇到剥井小弟,局面或许会有所不同,但事已至此,也无法再采纳他的建议了。不过,我心想如果只要在那待上半年,一定有机会再遇见住在里头的剥井小弟,到时再跟他多谈谈吧。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实在让我悔不当初。但是我既没有像画家的感性,也没有侦探般的推理能力,不仅如此——身为警卫,我连这个信任我的老人交付的工作,都没能保护好。
如果我当时不要自作聪明,且把剥井小弟的忠吿听进去,未来或许就会不同了,只可惜,那不同的未来并未出现在我面前。
事情急转直下——真的是急转了个大弯,然后笔直落下。
5
最后的结论是我根本不该接下这件委托,但是除此之外,我在很多小地方也都失算了。
因为我很快就知道,在与和久井老翁交涉的过程中,我唯一取得的胜利——可以招募人才和我一起担任警卫的权利——并无法按照我的计划进行。
而且是第二天早上,我有些紧张地打电话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时才知道。
「很抱歉,本事务所无法接下这个委托。」
我只说了个梗概,所长今日子小姐就以客气到根本冷漠的口吻说。
不过,她会这么冷漠也是当然的。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虽然我前几天才委托过她,但是就连我这个人,她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她而言,所有的委托人都是陌生人,是初次见面的客人,纵使摆出老主顾的架子,也只是自取其辱。
当然,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了,然而实际遇上,还是受到很大的冲击,感觉就像是兜头淋下一盆冷水。即使隔着电话,从她的语气、她的反应,都能感觉到今日子小姐是「真的」已经忘了我。
话虽如此,也不能一直沉溺在打击里——今日子小姐应该并非因为我是「陌生人」才拒绝我的委托,毕竟如果是这个原因,忘却侦探将会拒绝所有的委托,根本不能做生意。
「为、为什么?我会照规定付钱的!付你报酬、或说是薪水,还有费用也……」
「……请不要满嘴都是钱钱钱的,听起来好下流。」
今日子小姐冷冰冰地说。
我原本是想配合她的性格才这么说的,但是「素未谋面」的委托人透过电话这么说,也似乎太有失分寸——这中间的距离好难拿捏。
她连下流二字都说出□,让我整个觉得很心虚。
「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本事务所的规矩。基本上,我只接受能在一天以内解决的委托,时间需要超过一天的我都会拒绝。」
「啊……」
对喔,我没想到这个问题。
印在名片上的「一天内解决你的烦恼!」与其说是广吿词,还不如说是警示标语。
一旦跨日,别说是事情的真相了,就连案件的内容也会忘记的今日子小姐,无论是什么样的案子,都只能在「今天以内」解决——如此一来,最长可能长达半年的工作,根本不需要问细节,都只能赏我吃闭门羹。
是我太冲动了。
本来想到在「我的人生转捩点」这层意义上,重要性足以与和久井老翁匹敌的今日子小姐若能陪我一起当警卫,必定能让我什么都不怕,就满脑子只觉得自己真聪明,真能想到这种好主意——事实上是整个笨到不行。
话说回来,光是想要独占像今日子小姐这么厉害的名侦探长达半年的想法,就已经够自我中心、自以为是了。若对方觉得我才委托过她一次,就以为能够攀亲带故,认定我是个得寸进尺的家伙,我也无话可说。
「这样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我大失所望,但更多的情绪是觉得丢脸,所以准备挂断电话。
「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急着挂电话嘛!您……呃,是亲切先生?」
今日子小姐竟然挽留我。
「虽然我无法接下这个委托,但也并非完全帮不上忙。我还是可以提供谘询,帮您出些主意。」
「咦?」
「明明看到有钱……不,是看到有人需要协助,却因为绑手绑脚的规矩就冷眼旁观,也会影响到侦探的声誉。我的目标是要成为一个活泼开朗、讨人喜欢的名侦探。」
当她说出「明明看到有钱」的时候,就已经离活泼开朗、讨人喜欢的名侦探千里远了……要我说的话,是还有很大的努力空间。
话说回来,名侦探好像很少给人「活泼开朗」的形象……今日子小姐到底想成为哪一种侦探呢?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绝对是随叫随到随时服务,是侦探业界的得来速。只要是必须马上处理的事、可以马上处理的事,本事务所就会马上处理。」
这句话听起来很可靠,只是得来速应该没办法随叫随到吧……不过,现在可不是讲这些五四三的时候。
若她肯出手相助,当然是谢天谢地。毕竟我已经向和久井老翁夸下海口,要是现在才说「我被想找来帮忙的人拒绝了」未免太没面子。
「那么,今日子小姐,具体而言你能提供什么谘询呢……」
「嗯,贴身护卫本来就不
是侦探擅长的领域……我也不是功夫高手,对于要动粗的事并没有自信。」
我也对她没有这方面的期待。
「不过,我想我应该还是可以给您一些建议。亲切先生当过保全人员,是这方面的专家,由我来给您建议,似乎有些班门弄斧,我只是从侦探的角度出发,或许能帮您检视一下现场。」
从侦探角度出发的检视——没错,这才是我对今日子小姐的期待。
即使不能请她陪我担任工房庄的警卫长达半年,至少第一天——如果再贪心一点的话;若能定期帮我检查一下现场有没有漏洞、我的警卫有没有缺失也就够了。
「真是感激不尽,请你务必帮忙。」
「能帮上您的忙真是太好了……至于刚才提到的报酬,我可以只工作一天就领到半年份吗?」
「呃,我想这点实在恕难从命,大概只能给你当天份的报酬。」
「这样啊……算了,我只是开个玩笑。」
真的是开玩笑吗?
根本没有人笑得出来……说她因为开的是个人事务所,又身兼会计,才会对钱锱铢必较,我倒觉得这个人只是外表看来恬淡无争,骨子里其实视财如命。
她没用那聪明过人的头脑行骗天下,而是决定当侦探,对社会来说或许真是万幸。
「那么,过几天等我要去现场的时候,再请你与我同行……」
「不用过几天,就在今天,接下来我们就出发吧!」
一旦要展开行动,今日子小姐还真是神速——咦?今天?接下来?我本来是想先打电话跟她约时间,再去找她直接面对面讨论——像是和久井老翁提出的薪资条件等等细节,所以才会在早上打电话给她,没想到她对于今天接下的委托,今天就要开始行动。
我还以为要请她处理跨日的案件固然很为难,但是若能灵活调整,处理跨日的预约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一旦这样姑息以对,难保不会发生超收顾客的状况。
她可能认为万一我的预约和她改天答应其他人的预约撞期,又不记得是先答应谁的话,就会不晓得该怎么安排优先顺序,所以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只处理自己记忆范围内的工作。
身为最快侦探的忘却侦探。
「可是,如果现在就要过去的话……得先联络和久井先生。」
「这方面的手续就麻烦您了。就算我不是忘却侦探,我也觉得尽早去了解那个工房庄的情况比较好。虽然没有确切的根据,但是从亲切先生说的话一路听下来,我总觉得有股不安的气氛……」
「不安的气氛?」
「是的……虽然我还说不上来是什么。」
只不过,总觉得若是将和久井先生那个「因为要着手制作最后的作品才雇用警卫」的说法照单全收,会很危险——今日子小姐说道。
「委托人——是会说谎的。」
「……」
「或许和久井先生本人并没有说谎的自觉。可能只是他身为裱框师的感性察知到不安的气氛,亦即所谓『不祥的预感』——如果只是想在万全的准备下工作,平日就应该聘请警卫常驻,而不是像这次临时雇用。」
的确有些道理。
像和久井老翁这种等级的裱框师,不只是生涯集大成的作品,即使是平常的工作,也应该注重安全问题。这次才刻意强化保全措施,或许真是因为有什么危险的预感。
如果能让今日子小姐推理出老人不惜霸王硬上弓,或是接受我提出的不合理条件,也要紧急雇用我的原因,我想我的工作应该会得心应手许多。
「没错……只要我能跟和久井先生直接说上话,让我问他一些问题,我想这部分我应该能帮上忙——因为这可是侦探的拿手好戏。」
「……可是,他是个喜怒无常的老人,如果你硬要问个水落石出,他可能会大发雷霆喔!可能会对你破口大骂。」
「哦,我不在乎。不管他骂得再大声、话讲得再难听,反正到了明天,我就会忘光光了。」
连这种事她都能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我也无话可说。但话说回来,忘却侦探的这个强项,在问话时的确具有很大的优势吧。
在沟通的时候不怕被对方讨厌这点,几乎可以说是天下无敌了——这种死皮赖脸的强韧和今日子小姐那种文静、稳重的态度感觉似乎正好相反,但是这两种相反的特质却又是一体两面,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会让今日子小姐散发出一股令人不解又难以捉摸的从容气息。
「再说,除了想听听和久井先生的说词,我也想尽快看一下工房庄。」 「啊,说得也是。如果能从侦探的观点检查一下整栋房子有没有安全上的漏洞……」
我附和着说,但今日子小姐想表达的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而是更根本的问题。
「我猜因子就在那里头。」
「因子?」
「没错,会出事的条件都到齐了……我觉得,那栋大楼不是太正常的地方。」
「……?」
不是太正常的地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有语气直截了当,但是在担心什么却又讲得不清不楚……态度十分暧昧。
「不不不,我想亲切先生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才是,所以才会在面临那么好的挖角条件时裹足不前,想要来委托我吧!」
听您的叙述,那栋建筑相当极端,似乎太偏了——今日子小姐说道。这形容也同样暧昧,但这次我大概知道她在说什么了。只让未成气候的未来画家入住的高楼豪宅——不管谁来看,不管怎么看,都太极端。
太偏了。
「太偏……太偏会造成什么问题吗?我想那是和久井先生故意要搞得这么偏的……」
「太偏就很容易塌。」
很容易出事。
侦探说道——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所谓的『因子』,就是这个意思——让立志成为画家的年轻人获得资助,还有免费住处及工作室,看起来他们好像占尽好处,但其实有很大的风险。身在必须成为画家,找不到任何借口不成为画家的环境里,固然比较容易成为画家,但也很难成为画家以外的职业。」
「……这样不是很好吗?因为大家就是想成为画家才搬进去的。」
「但要是未来无法成为真正的画家,可就什么都当不成了啊?这是多么危险的事,你不觉得吗?人应该为自己留一点余地、退路才行。」
「是吗……」
我对今日子小姐的这番话实在没什么概念……完全听不出问题在哪里。
无论和久井老翁是基于什么盘算兴建工房庄,对于立志成为画家的年轻人而言,那理念都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我的意思是,难道不能为还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提供更多选择吗?就算有绘画的才华,但走上成为画家之外的路又何妨?这样你明白吗?」
不明白。
我反而觉得今日子小姐的说法才是在断送年轻人的未来——对和久井老翁的脾气,我想抱怨的问题多如繁星,实际上也真的受到他的摧残,但是像他那种终其一生专注于一的生存之道,任谁看了都会心向往之吧?
「没错,因为那是和久井先生规画的设施,所以会反映出他的意图。但那其实是非常危险的思考模式呢!该说是视野太过于狭窄吗……」
无法和今日子小姐达成共识,使我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应该是因为她从事侦探这么特殊的工作,但工作态度却令我感到共鸣的缘故吧。我对年纪轻轻就清楚决定自己要走哪一条路的今日子小姐,也多少有些类似崇拜的心情。虽说是我自己的问题,但听到今日子小姐说出违背我心中形象的话,老实说有点难以接受。
「当然,在亲眼确认之前,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我现在能说的,只有『那状况很容易出事』这种一般论而已——但也不是说一定会出事。对于侦探来说,防范于未然是比解决问题更值得称许的功劳,对警卫来说也是吧!再也没有比平安无事更好的事了。」
「是的,是这样没错……呃,今日子小姐。」
我呐呐开口。
或许并不该问,但是为了消除因为意见不一致所产生的焦虑不安,我还是问了。
「今日子小姐为什么想当侦探呢?」
对于这个问题,她的答案非常直截了当。
「我当侦探的原因——是因为我想知道自己当侦探的原因啊!」
6
说来,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之类的话——虽不知跟今日子小姐提到的事有多少关联,但在与她的一问一答之中,让我想起了这句话。
人的时间是有限的,注意力也是有其极限的。
因此,不论有没有才华,只要将注意力集中在一处,总能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结果——一流专业人士的共通之处,就是把时间都花在努力上。
这并非打高空的漂亮话,只是如同剥井小弟说的——就是和久井老翁吿诉他的「所谓的天分,是拥有可以比别人更努力的资格」那样,不假装饰、脚踏实地的主张。
当这些
日积月累的努力走太偏,裂了、塌了的时候,任何人都无法想像会发生什么事。
莫非这就是今日子小姐想表达的吗?以这点来说,除了地下室以外,工房庄的确是一栋专为「绘画」而生的建筑,斩断了所有退路,只能背水一战。成功时固然能够扬名立万,失败的话就只剩下灭顶的命运——当然,想必所有住户都有背水一战的觉悟,但是这份觉悟是否真能承受如此风险呢?不到那一刻是不会知道的。
再仔细想想,即使是今日子小姐,也有工作以外的生活,像是在放假的时候去逛美术馆,工作结束的时候和我去吃饭……的确不能与就连学校也不去,只是一个劲儿把一切都投注在画图的剥井小弟相提并论。
不,我也是一样的……
「这里就是工房庄吗?的确是从名称难以想像的高楼大厦——总共有三十二层楼高啊!」
还没中午,我和今日子小姐便已抵达工房庄。穿着一片裙搭配粉红色衬衫,外面再套上一件薄毛衣的今日子小姐,从外观就一眼看出大楼有几楼。让我一瞬觉得她的眼镜性能未免也太好……但这也是观察力的一环吧。听说「目视计算东西的数量」,其实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从我打电话委托今日子小姐到现在只过了几小时,她就来到话题中的工房庄,真不愧是办案速度最快的侦探。而我也为了跟上她的速度——光是不要被甩掉就疲于奔命。
虽然我很想慎重处理……说得不好听些,面对和久井老翁想雇用我的提议,一直显得温吞推托。但是自从和今日子小姐商量以后,事情又发展得太快了——看来,侦探业界的得来速或许不是开玩笑的。
明明是我自己去找她商量的,现在却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于是我慢半拍地向她报吿。
「呃……今日子小姐。有件事我应该早点吿诉你的……」
「嗯?什么事?」
「因为事出突然,我联络不上和久井先生。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他,可是都没人接……可能是出去了。」
他好像没有手机,总之我在答录机里留了言……然后一厢情愿地想说他年事已高,应该不会那么频繁地出远门,所以还是来了。
「这样吗……联络不上啊……」
今日子小姐意味深长地说。接着一下向左一下向右地走来走去,试图掌握工房庄的全貌——身为侦探的她似乎已经开始工作了。
「如果他不在的话,也可以等他回来。」
不是改天再来,而是等他回来——从这点就可以感觉到今日子小姐身为侦探的坚韧心智。当然,最好是老人在家……我走在今日子小姐前面,走进工房庄。
为了请和久井老翁开门,我站在门厅的对讲机前。记得工作室后面似乎有个生活空间,所以那间地下室应该同时也是他的住处。
话说回来,不光是地下室,工房庄里所有的房间应该都是住家兼工作室吧……我没怎么深思,就是理所当然地这么觉得。但深入一想,起居生活空间也是工作室,工作受挫时根本无处可逃,这种构造或许会让人失去切换情绪的时机。
事实上,我听说大部分的创作者就算从事可以在家里做的工作,也会把工作室设在别的地方……
「怎么啦?亲切先生。」
在对讲机前陷入沉思时,被身后的今日子小姐开口催促我行动。这或许也是最快的侦探理所当然的反应,但还是觉得有些过分。
什么最快的侦探,根本是最苛的侦探……我边想着这种无聊事,输入地下室的房间号码。
「……」
但是等了半天都没有反应。
再试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的担心成真——和久井老翁好像不在。
「也可能是正在专心工作,故意不应门吧!」
今日子小姐从旁指出这个出乎我意料的可能性。
「就算不是在工作,也可能是刚好有客人来访。」
「嗯……总之,我再打一次电话看看。」
我拿出手机,拨打和久井老翁的家用电话。可惜还是没人接,只能听到早已听腻的答录机语音。
「啊……我们就等一下吧!这附近不晓得有没有咖啡厅……」
「就我记忆所及,来这里的路上并没有看到咖啡厅。」
今日子小姐说道。她似乎记得来到这里之前的沿路景色。哪像我,都已经是第二次来了,却完全不记得有没有咖啡厅……虽说是忘却侦探,也只会忘记昨天以前的事,对于当天发生的事,她似乎拥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
「不只是没有咖啡厅,沿路也几乎没有任何娱乐设施……从这点来看,这里的环境条件实在太严苛了。」
「太严苛……吗?」
「如果把工房庄想像成公司,就是一家员工福利做得很差的公司啊……住在这里的人,到底要去哪才能休息喘口气呢?」
今日子小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又突然开始走动,本以为她是要打道回府,原来是打算去绕工房庄一圈。而单单从她的语气听来,今日子小姐对工房庄本身似乎没什么好印象。
照她的说法,工房庄是活像集中营的设施,而不是立志成为艺术家的年轻人们齐聚一堂,充满梦想的场所——剥井小弟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把为了实现梦想而付出的努力视为强制劳动,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总之,我连忙追着仿佛视线一移开就会消失的今日子小姐背影而去。她绕到大楼正后方,终于停下脚步。
好像是大楼附设的停车场。我没发现大楼后面还有这样的地方。这么,来,当然也必须进去检查一下防盗设施才行……
「亲切先生,可以请您站在那堵围墙前吗?」
「嗯?可以是可以……可是虽然我长这么高,也看不见里面喔!」
「无妨。请您站在那里,摆出打排球时接球的姿势。」
「像这样吗?」
今日子小姐采取行动的速度,比我发问还快得多。
只见她笔直地冲向我,右脚往地上一蹬,纵身一跃,踩在我交叠在肚子前方的双手上,继续往上跳,从我站直的头上跨过——当大吃一惊的我回头时,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
不,严格说来并非看不到,而是只看到围墙的上方一只手臂。
「亲切先生,抓住我的手!我会把您拉过来的!」
从围墙内侧传来今日子小姐一派从容的声音,真是难以想像她刚刚才展现过翻墙绝技。这个人居然讲什么拉过来的简直不知所云,我才想把她拉回这边来……但是,也总不能让今日子小姐一直挂在围墙上。
「快点快点!」
「好……好的!」
在她的催促下,我开始爬墙。我虽然抓住今日子小姐的手,但是挑明了说,今日子小姐那纤细的手臂根本无力把我拉上去,我几乎是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围墙。然后我先着地,今日子小姐才跟着放手,从墙上跳下来。
「嘿咻。」
总而言之,我们两人很顺利地入侵了停车场。但是我并未因为成功而欢天喜地,心里只有迫于无奈被逼上梁山的感觉。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今日子小姐!这可是非法入侵啊!」
「这样的话,那亲切先生也是共犯喽!」
今日子小姐嫣然一笑,看不出丝毫罪恶感。
「这是安全检查啊!安检安检……虽然大门配备门禁系统,但只要不是完全密闭,就肯定会有漏洞呢!」
的确是我拜托她来做安全检查的,但她如果要这么做的话,至少也该先知会我一声……她突然朝我冲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如果事先吿诉您,您一定会阻止我吧?」
这不是废话吗?而且她还把这种废话讲得如此理所当然,真令我无法接受。上次委托她的时候,事情在咖啡厅里就讨论完了,所以没看出她的真面目。看样子,这个人似乎是个意想不到的行动派。
翻墙时也是,一般人会想从身高像我这么高的男人头上跳过去吗?
而且还是穿裙子跳过去……
「好像是这边。」
今日子小姐并未在停车场多做逗留,大步流星地移动到建筑物里。最后我们就这么迂回地绕过大门,来到电梯前。
原来如此,只要这么走,就可以避开门禁系统……不过动作这么大,实在说不上低调。要是刚才有目击者看到,打电话报警也不足为奇。
「犯罪者也不见得随时都会保持低调。身为侦探,倒是比较欢迎那种鬼鬼祟祟、深怕被发现的犯人。因为湮灭证据的行为,大多反而会留下证据。而且就大楼保全的角度,强行突破防盗系统的暴徒才是应该小心提防的。说得极端一点,区区的门禁系统自动门,丢一颗石头就可以打破了。」
的确是很极端的意见,不过也不无道理——像是展示在随时都有保全人员驻守之处的画作,还是照样被一个老人破坏那样。
世上根本没有滴水不漏的防盗设施,不要命的狂徒也很难对付……如果必须戒备到这个地步,果然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和久井先生是在地下室工作吗?」
今日子小姐已经要摁电梯了。虽然不是暴徒,但这个人也是不要命的侦探。纵使到了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但事情也有分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有些状况可不是讲「我不记得了」就能交代了事的。
「没错,在地下室,可是……」
「咦?」
在我回答的同时,今日子小姐就已经摁下往下的按钮,但按钮却没有亮起——毫无反应。
「咦?奇怪?」
今日子小姐一连摁了好几次,还是没反应。
电梯一动也不动。
「故障了吗……电梯好像不会动吔。」
回想昨天搭乘这部容积大到好似业务用的电梯时,我并没感觉到有任何问题。
唯一一部电梯故障的话,想必非常不方便吧。我不禁同情起住户来,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也感到如释重负——在今日子小姐令人退避不及的行动力带领下,我成了非法入侵的帮凶,而就在此遇上电梯罢工,想必是神明要我们见好就收。
我正打算向今日子小姐解释神明的旨意,而将视线转向她的时候——又不见她的人影了!只看到电梯间的一旁,竟有扇敞开的门。
那扇设计成与大理石墙壁融为一体、极不易发现的门扉通往逃生梯……观察力未免也太好了吧。看来她完全没有要听神明忠吿的样子。
「亲切先生,这边这边。」
今日子小姐头也不回地呼唤我,同时自顾自地走下楼梯往地下室去,连阻止她的机会也不给我。
事后回想起来,今日子小姐当时大概已经有预感了……不,说到预感,大概从我委托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某种预感了。或许该说是预知,早已预见隐藏在工房庄这栋建筑里的危机「因子」。
再加上完全联络不上和久井老翁,或许更让她觉得事情非同小可,才会强行突破保全系统——连神明的忠吿也充耳不闻。
当然,若以可能性而言,她预知落空的机率其实更高。因为促使她采取这一连串行动的推断,应该只是奠基在模棱两可到不值一哂的预感上。
我以为这只是那天她在咖啡厅里露一手的消去法……不,是反证法推理的一环——不管发生机率再小再低,总之先把所有可能性罗列出来、一一辩证再排除的过程。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被她一次料中。
楼梯尽头的大门开着,今日子小姐以比起侦探更像怪盗的灵活身手,足不点地似的一路冲进地下室,只见和久井老翁倒卧在地——
肚子上插着一把调色刀。
7
面对眼前令人震惊的状况,我这才明白今日子小姐先前那一连串让我眼花缭乱的动作,她其实已经是放慢速度了。她接下来的动作,才真的是迅雷不及掩耳。
「亲切先生!电梯间里有一套AED(注:Automated External Defibrillator的缩写,直译为「自动体外心脏电击去颤器」,是一种能够自动侦测伤病患心律脉榑并施以电击,使心脏恢复正常运作的仪器,因为操作相当容易,开启机器时也会有语音指导其使用方式,并有图示辅助说明,业界通常简称为「傻瓜电击器」),快去拿过来!」
今日子小姐大喊的同时,已经冲向老人身边,就连一瞬的怔忡迟疑也没有。反而是愣在原地不动的我,宛如机器人一般,只能听从她的命令行事——AED?电梯间里真的有这玩意儿吗?
真的有。
我顺着下来的逃生梯往上爬,一进门就在电梯间对角处看到和灭火器摆在一起的AED——看来今日子小姐的安检可是连这种地方都没放过。
事先确认AED的位置或许是基本中的基本,但一般人总是在事发后才抱着后悔莫及的心情,怀着「早知道就应该先确认放在哪里了」之类的感慨回想起这件事。
总是将所有可能性都考虑进去的她,或许也早就事先防范不让这样的后悔发生……不过,现在可不是佩服她的时候。
我打开置放箱的箱门取出AED,转身想回地下室,接着摁了电梯……才想起电梯不会动。虽然我自认冷静,却还是乱了方寸。
我冷静下来思考。AED是让紊乱心跳恢复正常状态的装置,对心脏已经完全停止跳动的人应该是没用的。这么说,今日子小姐是认为和久井老翁还活着吗?我看到肚子上插了把刀倒在地上的他,直觉地认为「他被杀死了」……但说来刀子是插在小腹上。
不是致命伤……吗?
不,万一刺到内脏,还是会成为致命伤吧?
想了半天等于没想——我顶着一团乱麻的思绪回到地下室,今日子小姐已经完成适当的急救措施。
她把侧躺的和久井老翁翻成仰躺,将自己穿的毛衣做为枕头,垫高他的头部,再将作业服撕开,让老人的上半身坦露。
伤口周围也已经缠上一圈又一圈类似绷带(?)的布,完成止血的处理——只不过,刀子还插在那里。
有人说这种时候不该把刀子拔出来,也有人说拔出来比较好……虽不知今日子小姐是基于哪个标准判断,总之她选择了把刀子固定在原处的作法。
但她是从哪里弄来撕开作业服、固定用绷带的工具的啊……不过这里是制作画框的工作室,工具类的应该应有尽有吧。
换句话说,今日子小姐利用手边现有的工具做好紧急处理……不对,是紧急救护。可是,老人的脸上还是一丝生气也没有——
「还……还活着吗?」
「至少已经能自行呼吸了。」
今日子小姐简单扼要地说。
定睛一看,她脚边有个看似用保特瓶做的简易人工呼吸器——这也是她临时做的吧。
「心脏虽然停止过,但经过按摩也已经恢复跳动了。接上AED,快点!只要按下开关,接下来机器就会教你该怎么做!」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拿出手机……正觉得那台智慧型手机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我的手机。
看样子,似乎是她趁我冲进工作室时,从我口袋里摸走的……今日子小姐身为忘却侦探,并没有随身携带手机的习惯。时下的手机与其说是通讯设备,不如说是高性能纪录媒体,或许还违反她不记录的原则。当然,比一般人更重视安全防护的我,手机自然是设定了密码,但拨打110或119等紧急电话时并不需要输入密码。
趁着今日子小姐打电话叫救护车的空档,我手忙脚乱地将AED的电击贴片贴在老人的身体上。从这时接触他身体而感受到的体温,才总算让我实际体认到和久井老翁还活着的事实。
只是,触感怪怪的……大概是今日子小姐在进行心脏按摩时,压断了他的肋骨吧。可见今日子小姐用她那纤细的手臂,使出多大的力气在抢救……「肚、肚子上有个这么大的伤口,可以通电吗?」
我抬头问她,但人又不见了——只剩我的手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没关系,这种机器会自行判断,要是不能通电就不会启动电击!」
声音是从反方向传来的。往那边一看,仅见今日子小姐不停地在地下室里走来走去。看起来像是在搜集木材,但却看不出她到底在做什么……只看那样子,会觉得像是思绪混乱的热锅上蚂蚁,明明遇上火灾却惊慌失措到想抱着枕头逃生……
只是,对于刚才完成正确急救的今日子小姐说什么「请你冷静一点」可能才更白目——而且该冷静的,显然应该是我才对。
我只好相信她必定有其用意,然后开始尝试生平第一次的AED急救。对了,我还在保全公司上班的时候,曾经在训练时用过这个嘛——记得这是种不须具备专业知识,无论是谁都能上手的急救装置。
『电击准备充电,请勿接触病人。』
AED发出语音指示,我连忙依照指示做,接着耳边传来仿佛用钝器敲打地面的声响——别说是肋骨了,那声音大到让我担心和久井老翁细瘦的身躯会不会就这样断成两截。
明知应该没问题,但还是很害怕我的使用方法可能有误。
『心跳恢复正常。』
听见从AED传来的语音,我如释重负。
当然,情况还是很危急,但至少心脏恢复正常跳动,算是度过了一个难关。
接下来只能仰赖和久井老翁的生命力了。
我松了一口气,但没两下又听到今日子小姐大声喊。
「这里!」
她的指示非常明确,没有听错的余地。她似乎很习惯对应这样的状况,可是无法累积经验的忘却侦探身上,会有「习惯」存在的余地吗?
我照她说的走过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在她身边。
那是个用工作室里的布和木头材料做成的担架。担架没有用到钉子,而是用绳子把各种零件牢牢绑住加以固定,但强度看起来是没问题的。
她居然能在离开我视线范围的短短几分钟内就制作出这样的东西?构造虽然简单,但也超出DIY的水准太多了……然而在
无法使用电梯的情况下,担架的确是现在绝对需要的东西。
在分秒必争的情况下,她似乎打算在救护车抵达以前,先把和久井老翁搬到一楼吧。
「喂,别在那里发呆!轻轻地把和久井先生放到这上面来!因为要上楼梯,请你抬脚这边!」
今日子小姐用剩下的布条把和久井老翁的身体固定在担架上,以免搬运途中不小心掉下来。她的动作干净俐落,速度快到我看得眼花缭乱。
快到说是粗鲁也不为过。
但遇到特别需要注意的部分,却又一定是不慌不忙地小心翼翼。
于是在发现和久井老翁之后还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今日子小姐顺利地把身受重伤的他搬到一楼——几乎在同一时间,救护车也抵达了。
「年龄七十二岁,血型A型。似乎患有数种慢性病,常备药的种类请参考这本手册。」
今日子小姐将应该是和久井老翁的用药手册交给急救队员。她到底是在何时从何处找到那本的?
当真是心细如发、目光如炬。
就连专业的急救队员似乎也对她的应对处理大吃一惊。
「快点送去医院吧。和久井先生的昏迷指数非常低,处于刻不容缓的状态。」
今日子小姐催促急救队员,于是载着和久井老翁的救护车伴随着震天价响的鸣笛,出发前往最近的医院。
「呼……」
至此,今日子小姐终于稍作喘息。
刚才全速运转的反作用力,似乎让她连站都快要站不稳了。
「肩膀借我一下。」
她冷不防地把满头白发往我肩上靠。
「哇……」,
我怕没能撑住她的身体,连忙站稳脚步。但她的身体轻若羽毛,根本没这个必要。
这么娇小的身体,却展露出那么迅速的动作、那么高强的性能、那么精采的表现……我虽自认有出一份力,但基本上也只是遵照今日子小姐的指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恐怕什么也办不到吧。肯定只会眼睁睁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和久井老翁,像只无头苍蝇似地惊慌失措。话说回来,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根本不会发现和久井老翁出事了。
「……和久井先生不要紧吧?」
我在充满无力感的同时,挤出这句话。
虽然他还没正式雇用我,但这一点也不重要——我又再一次没能保护好应该要保护的对象了。
对祖父虽然不太好意思,但我已经想丢掉「守」这个名字了。
「不晓得。」
侦探不会毫无根据就随便安慰人。
虽然已经进行了最快也是最妥当的处理,但急救能做到的还是有限,再说和久井老翁的年纪又那么大了。
「可是……今日子小姐,我们不用一起去吗?」
我还以为今日子小姐会顺势跳上救护车,跟去医院……我们不用去医院向医生说明状况吗?
「我们又不是家属,跟去也没用。而且也没什么是我们能说明的。」
「是没错……」
「与其跟着去医院,我们更应该做好我们的工作。」
「我、我们的工作?」
「是的。我们的工作。」
今日子小姐说完便起身,看来不再需要我的支撑。最快的她,休息时间竟连三十秒都不到。
她踩着坚定的脚步往回走——往工房庄的方向走去。
尽管救护车尖声刺耳的鸣笛声来了又走,整栋楼却没有半个住户出来,都会的冷漠无情约莫就是这么回事吧。可是一想到群居在这栋高楼里的人、暗藏在其中的种种鬼胎,就觉得似乎又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未破壳的雏鸟以身叠成高塔。
今日子小姐——忘却侦探指着那栋体现了累卵之危的工房庄,语气坚定地说道。
「——犯人就在这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