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时光荏苒又过了半年。
即使不是忘却侦探,这段时间也足以让人忘记很多事,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接到一通电话——那是储存在通讯录里的号码,液晶荧幕上显示着「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真奇怪。
我和今日子小姐在那以后——被警察连祖宗八代都挖出来问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不消说,她应该已经把我和那事件都忘光了才是。
果不其然。
「你好,我叫掟上今日子。」
她一开口就自我介绍——但接着却这么说。
「方便的话,可以请你马上过来我的事务所一趟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在电话里讲不清楚。」
「……?」
我满头雾水。会是什么事呢?不过在那之后,我一直没找到新的工作,时间多的是,所以也没想太多,就答应要过去拜访。
好久没看到今日子小姐了,若说心里没有半点喜悦的情愫是骗人的……只是,对方已经忘了我,所以这应该不是约会的邀请吧。
裱框师——和久井和久与工房庄的住户共同制作的划时代大作,前几天已经开始在我曾被派驻的那家美术馆里进行特别展示了,如果今日子小姐还记得发生在工房庄的事,或许是打电话来约我去看画展,但唯独在忘却侦探身上,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算了,我也收到剥井小弟寄来的邀请函,改天再自己去吧。老实说,要我独自前往那家开除我的美术馆,真的是非常尴尬……只可惜,我也找不到愿意陪我一起去的人。
之所以选择那家美术馆来展示完成的作品,大概是引起大骚动的和久井老翁想表达最起码的歉意吧——所以,虽然我百般不想踏进那家美术馆,但就连那个老人都愿意放下身段了,我也得大方一点才行。
还听说他在出院以后,还为了那天被他用手杖敲破的那幅画的作者——同时也做为复健用——着手制作了画框。
……虽然和久井老翁身体顺利康复,也没有留下后遗症,但听说要是再晚一点发现,就会有生命危险,幸好今日子小姐的急救完全是医疗从业者等级的水准。也正因为如此,警方虽然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却也没追究我们没报警就自行玩起「侦探游戏」。
然而,就连被骂到狗血淋头的事她也应该忘得一干二净了。关于这点,我真的觉得今日子小姐实在是很诈。
当然,剥井小弟刺伤和久井老翁仍然是无法饶恕的行为,但因为是自首,而且本人也已经深切反省,再加上身为被害人的和久井老翁算是他的监护人,最后以接受保护管束处分了事。
不只刺伤人的有反省,被捅一刀的也检讨了,结束复健,再度展开最后的工作时,听说和久井老翁也向工房庄的住户坦承一切。想必也有人怒不可遏,但是看到完成的作品,最后还是达成共识了吧。
既然如此,就等看到那幅作品后,再来决定对和久井老翁及工房庄的评价吧。工房庄里有没有艺术家,答案肯定就在展示里。我也很想知道剥井小弟那歪七扭八的字,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签名。
在东想西想的时候,我已经抵达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了——第一印象是惊讶。因为她说是私人的事务所,我一直以为是坐落在住商混合大楼里的某个斗室,没想到是一栋自有楼房。
三层楼的簇新建筑——虽然远不及和久井老翁的工房庄,没想到今日子小姐名下居然坐拥这样的豪宅。
她该不会是千金大小姐吧。
这么有钱,却又对钱那么锱铢必较……不过,听说发生在工房庄那件事,她后来好像没收到报酬。毕竟和久井老翁没能在当天清醒过来,身为忘却侦探,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想起今日子小姐因为做白工而懊悔到极点,比被警察骂的时候还要沮丧百倍的模样,不禁莞尔……但或许就是因为那么贪心,才能盖出这种豪宅。
当我踏进那栋豪宅——好像是叫掟上公馆来着,不禁对里头设置的最新保全设备叹为观止,走进二楼偌大的会客室,总算和半年不见的今日子小姐再相会。
对我而言是再相会,但对于今日子小姐而言,却是初次见面。
丝质衬衫上有大片的刺绣,搭配紧身皮裙、裤袜、高跟鞋,打扮有些过于时髦,但是穿在今日子小姐身上,看起来显得很柔和,真不可思议。
她的模样的确很有女社长的派头,与建筑物相得益彰。
如她所说,除了她没有其他员工,所以今日子小姐亲自泡了两杯咖啡,放在沙发桌上,接着如此说道。
「欢迎光临,亲切先生。今天请你过来不为别的,我就开门见山直接说了——其实是我想雇用你。」
「什么?」
这也太直接了,直接到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今日子小姐似乎觉得我如此惊慌颇有趣,微笑着说道。
「毕竟我们做侦探的很容易招人怨恨,所以相当注重人身安全。」
对了,她不是一般的侦探,而是忘却侦探——就算招人怨恨也会忘记,所以风险比一般侦探还要高出许多吧。可能也因为如此,这栋豪宅才会像是保全设备展售会一般……
「是的,可是把风险管理都交给机械的话,还是有些不安……所以我每天都想着要拜托信得过的人。」
「每、每天吗?」
每天都想起,然后每天都忘记吗……
「虽然这么做实在很失礼,但我已经对你调查了一番,听说亲切先生现在正在找警卫的工作。」今日子小姐说道。
调查——是侦探的本行。
一想到自己待业中的身分曝光,不由得有些难为情——如果让我找个借口,只能说之前被当作代罪羔羊解雇的事,至今仍对我求职有负面影响。
这是个狭小的业界。
和久井老翁原本要雇用我担任制作画框时的警卫一事,也因为不需要再瞒着工房庄的住户而不了了之……照这样说来,今日子小姐的邀请不只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更像溺水者想抓住的救命稻草、上天垂降到蚂蟮地狱的蜘蛛丝。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个性质比较特殊的侦探……所以我开给你的条件可能有些复杂,但是这个部分我会反应在薪水上的。」
她根本是个守财奴,所以关于薪水的部分,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能从事自己想做的工作,我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只是……
「感谢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今日子小姐,但我想我可能无法胜任。」
「哦?此话怎讲?」
「呃……不好意思,我没自信能保护好你……我想你已经忘了,但我以前曾经有过一次没有保护你周全的纪录。」
严格说来,那是今日子小姐自己从楼梯上跌下去,而且还假装昏过去,
所以要推托到我身上,实在过于牵强……但就算不提这件事,我也不认为有能力保护好今日子小姐。
这个担子太沉重了。
我不觉得自己能保护好这个人——这个视线一离开她身上,就不晓得她会闯出什么祸,动作那么快又自由奔放的人——而她的才华,要是没保护好也是不可收拾的。
「是吗?」
今日子小姐歪着头看我。
「可是,把你推荐给我的人,似乎不这么想呢。」
「……?推荐?谁会推荐我?」
说来,明明今日子小姐应该已经忘了我才是。我也还没问她——她是怎么会想到要打电话给我呢?
「请问到底是谁把我推荐给你的?」
「是我本人。」
今日子小姐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
那张纸上,有着今日子小姐熟悉的笔迹。
「我推荐亲切守先生担任掟上公馆的警卫主任。」
「……」
「我才想雇个警卫,就找到这张纸条。大概是之前的我故意将这放在一旦我想雇人的时候就能找到的地方吧。我不晓得我们一起经历过什么事,也不打算再追究,但你似乎很受到信任呢!」
受到那天的我信任——今日子小姐说。
「掟上今日子的推荐文……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自己更值得信赖的人了。你能重新考虑一下吗?我会耐心等你的好消息。」
我受宠若惊,说不出话来。除了真的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受到信任,同时也因为刚才那番显然不信任自己能耐的言行,感到很丢脸。
这张纸条想必是忘却侦探在解决工房庄的案子后,趁着记忆还没重置以前写下的……我能够拒绝这个委托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负她的信任吧……
我如坐针毡,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为了避开今日子小姐直视着我的视线,我望向会客室的装潢。但就是个没什么特别,以白色为基调的房间,虽然很有今日子小姐的风格……忽然间,我的目光停留在墙壁的画上。
那幅画没有裱框,直接用纸胶带贴在墙上,看起来就像是从素描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用铅笔以镂空的画法,在黑底背景里描画出白色的猫。
「哦,那张图啊?不晓得是谁在
哪给我的……很可爱吧!要是能在我忘记的时候增值就好了。」
「……应该会很有价值吧。」
因为那幅画是明日天才笔下的今日天才,必会留在历史的一页里的……我心想,却没说出口。毕竟今日子小姐要是真的认为那幅画会增值,就不会随便用纸胶带贴在墙上了。
「我也觉得是一张好图。」
所以我只是简短地附和了一声。
「既是黑,也是白——分不清黑白的感觉尤其好。」
「对吧?」
今日子小姐眉飞色舞地说,仿佛是自己受到称赞。
虽然这位忘却侦探曾经为工房庄的事不顾一切地奔走,最后还以做白工的结局惨淡收场,打从心底懊恼不已……但结果还是得到应得的报酬了嘛。
所谓人生的转捩点,永远不晓得会往哪个方向转——不过,像今日子小姐这种,无论置身何处依旧竭尽全力的人,或许就像身手轻巧的白猫一样,不管转往哪个方向,都能得到回报。
「所以呢?亲切先生,你有结论了吗?如果还犹豫不决的话,也能先以试用的方式工作喔!不过那段期间的薪水只能给你一半就是了。」
刚刚才说会耐心等我的好消息,回头今日子小姐就催我立刻下决定——算了,谁叫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呢?会急着要我做出结论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试用期只给半薪,以企业而言也太苛刻。
真是的……和这种人在同一个职场里工作似乎会很辛苦。
说来,如果没保护好就不可收拾,那也只有自己来守护了。
「……我可以提出一个条件吗?」
我再度面向今日子小姐说。
「哎呀。只有一个够吗?既然如此,我也会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那么……」
我鼓起勇气说。
「请你现在跟我一起去美术馆,有幅画一定要让你瞧瞧。」
裱框师——和久井老翁最后的大作。
我很好奇,今日子小姐认为那值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