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话 生活
我转动玄关的钥匙,将门打开。
「我回来了。」
当我这么说著走进房间里,强烈感受到的不对劲就先侵袭而来了。
因为房里电灯都是熄的,一片漆黑。
而且,已经没有人会对「我回来了」这句话做出回应。
「啊……对喔。」
我缓缓拖下鞋,走向客厅,开了房里的灯。
坐到床铺的我深深吐气。
「沙优已经不在了……」
明明只有一个人,还特地讲出这种话,让我对自己涌上笑意。
我忍俊不住,然后使劲从床铺起身。
「嗯……过去都是这样的。」
我一边嘀咕,一边在摆设于地板的矮桌周围走来走去,心里静都静不住。
明明是长年居住的屋子,却让我觉得有那里并不像自己的家。
我绕著屋里转了一圈又圈。
「哈哈……」
然后当场无力地坐下来。
「没想到,这房间还满宽敞的……」
自言自语的大音量,彷佛被屋里的空气逐步吸收。
以前老觉得又窄又小的房间,如今让我觉得宽广了点。
沙优不在对我的内心造成了深刻至此的「不对劲」,使我对事态感到愕然。
原本都是这样的。
我在脑里反覆玩味这句话,然而毫无意义。
没想到一度遭改写的内心标准,要回归原状会这么困难。
有好一段时间……我始终坐在地板,茫然发著呆。
差不多该换掉衣服洗澡了吧……我撑起沉重的腰杆,打开衣橱。
于是我很快又察觉到,衣橱里也不对劲。
平时有沙优的衣服摺好摆著的角落变得颇为冷清。
表示我们在这间屋子长期同居的过程中,沙优的东西逐渐由少变多,到最后甚至让我觉得「少了她的东西会显得不对劲」。
可是,我马上就发现,她的东西并没有「收得一乾二净」。
「……?」
「原本沙优摆衣服的位置」几乎都整理乾净了,就只留了一件短袖衬衫,整整齐齐摺好放在那里。
那恐怕是沙优一直穿来当睡衣的T恤。
最初我跟运动服一块买给她的衣物。
「沙优忘记带走了吗……?」
我嘴巴上是这么说,却觉得她把其他行李全带走了,只忘掉这一件T恤好像也显得奇怪。
当我拿起T恤摊开一看,便发现有东西从摺缝掉了出来。
那是张信纸。
我什么都还来不及想,就把那捡到手里。
纸上留著状似由沙优所写的圆圆字体。
『我把自己的气味留在这里。要一直记得我喔。』
读过那段文字,平时总会想东想西而迟疑不决的我,马上把手里拿著的T恤凑到了鼻子前。
我嗅了嗅T恤的气味。
「哈……」
我不禁笑了出来。
「还说气味……这根本是我们家里的洗衣精味道啊。」
感觉真是荒唐。
抓著T恤的手打了哆嗦。
从T恤传来的香味,闻起来跟我穿在身上的衣服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明明如此,沙优的笑容却陆续从脑海里浮现。
「为什么……」
喃喃自语的我,立刻走到了厨房。
我拿出锅子,装了水,放上瓦斯炉。
烧开水的这段期间,脑海里仍浮现了我跟沙优在无心间的对话,还有她的表情不停转来转去,而后消失。
我从冰箱拿出味噌,等锅子里的水烧热,才加进去使其溶化。
什么料都没加的味噌汤就这样煮好了,我用汤杓舀起,并且直接送进嘴里。
『味噌汤好喝吗?』
遇见沙优的隔天,她说过的话在我脑里响起。
「哈哈……」
我随即感受到,自己的视野晕开扭曲了。
「……一点也不好喝…………」
我忍不住当场蹲了下来。肩膀正在颤抖。
自己煮的味噌汤,比之前喝过好几次的味道咸得太多,令我难受。
「你做的味噌汤……真的很棒……」
在我这么嘀咕的同时,眼角的泪水盈落了。
沙优已经不在这里。她走出自己的路了。
所以,我也得重新过起一个人的生活才行。
「原来会无法适应的人,是我……」
我却觉得好悲伤、好寂寞、好不甘心……
热得像在燃烧的身体只能发抖而已。
「不行,我根本……」
沙优似乎无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屋里缺了沙优,一个人住实在太广,而且……相较于沙优还住在这里时,更会持续不停地强调出她的存在。
直至眼下不再有她,沙优的存在之于我的生活有多么重大,这才让人恍然大悟。
「没有这样子的吧……!」
从喉咙里,自然流露出了这种话。
遇见沙优以后,我深入认识那个女孩,而有了想让她回归原本生活的念头。
为此,我跟沙优都努力付出,然后得到了期望的结果。
假如我犯了什么错,把事情搞砸,因而换来痛苦的结果,那我完全不会介意。毕竟那是我该受的「报应」。
但是,这不一样。
照理说,我跟沙优已经企及最理想的结果了。
我们都尽了全力,抵达理应符合期望的终点……换来的感觉却如此痛苦,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难道沙优在机场目送我时,内心怀著的就是这种让人想要吶喊出来的落寞?
即使如此,她仍对我露出了笑容,还挥手目送我吗?
假如是这样的话。
「我根本……比她……更小孩子气……!」
在沙优面前故作洒脱,等到独处时马上就丢人现眼哭出来的自己,简直羞耻得让我无地自容。
缺了沙优的这个家,令人寂寞欲狂,而且……变回了几乎让我待不住的「原貌」。
止不住的哭声犹如呻吟,身体也随著越来越疲倦,我脚步蹒跚地移动到床铺前面,哭昏似的直接入睡了。
*
「欸,吉田先生。」
「怎样?」
「你一个人在家,还是要自炊喔。」
「……这我不敢保证。我会去尝试……却不觉得自己能办到。」
「呵呵,这样啊。还要记得上班,不可以赖床喔。」
「这……我也不敢保证。毕竟这阵子每天都是你叫我起床。」
「不行啦。你要一个人把日子过好才行。再说,我也会一个人奋斗。」
「你还有母亲和哥哥在吧。并不是一个人。」
「或许呢。但是,要那样说的话,吉田先生,你也一样啊。」
「嗯?」
「……你有我啊。即使不在身边……你依然有我。」
「……是吗。」
「嗯。」
「那……我肯定不要紧。」
「就是啊。我也一样,肯定不要紧的。」
「是吗……那就这样吧。」
「嗯……以后见。」
「好啊……再见。」
*
闹钟响起,我醒了过来。
我将身体撑起,然后环顾客厅,并没有平时铺的垫被,也没有起居的声音。
「……对喔。是这么回事。」
嘀咕以后,我从床铺起身了。
感觉自己好像作了什么梦。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靠著闹钟起床,却能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令我讶异。
设好在预定起床时间前一小时,会每隔五分响一次的闹钟。
闹钟第一次响就醒过来的我,先是茫然地杵在客厅,接著拿了菸,来到阳台外头。
早晨的住宅区,响起了打火机开盖的清脆声音。
我吸了口菸,然后吐出。
明明是一如往常的标准流程,心里却有奇妙的孤独感。
我一个人。
我变成了一个人。
每次吐菸,我就有种逐渐将现实接纳到心里的感觉。
那女孩……沙优今天在自己家里醒来,不知道有什么想法?
不知道她是否会跟我一样……感到寂寞。
想到这里,我自嘲地笑了笑。
「呵呵……蠢毙了。」
我捻熄香菸的火,回到房间。
「……来做早餐吧。」
嘀咕以后,我拿起沙优留在桌上以后就一直都没动的食谱笔记。
不要紧。
我,还有沙优,肯定都不要紧。
翻著她留下的食谱页面,我觉得昨晚的那种强烈孤独感好像慢慢冲淡了。
从今天起,沙优肯定也会开始朝她的未来迈出步伐。
所以,我也一样。
「好。」
我起身走向冰箱。
于是,冰箱门打开以后,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今天就吃这些吧。」
在冰箱里,有预先做好用容器装起来的大量配菜。
居然从一开始就宠我,她不打算帮助我自立吗?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就走向盥洗间,跟镜子面对面。
摸摸下巴,胡渣的扎人触感就传到了手上。
每天都要刮胡子。
每天都要出门干活,挣钱,然后回家。
吃三餐,睡觉。
我自觉到,在遇见沙优之前,那套单纯固定的流程就是我的「生活」。
「……哈哈。」
我径自笑了笑,拿起刮胡刀。
每采取一项动作,都会想起不在身边的某个人。
更让我深刻感受到,自己的独居生活。
「……我会加油。」
嘀咕以后,我按下电动刮胡刀的开关。
就这样,有薪假放完,隔天我一下子就回到原本的生活了。
只要踏出那一步,对于缺少沙优的生活,身体适应起来简直到了迎刃而解的地步。毕竟这真的只是「回归原状」而已。
我变回了单纯的IT企业上班族,而不是任何未成年人的保护者。
即使如此……我待在家里,仍不时会突然感觉到「空白」。
洗澡时。
用洗衣机时。
偶尔尝试自炊时。
我会稍稍想起……那个不时露出笑容,还笑得很有特色的女高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