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建议
午休时分。
酱油拉面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味道，淡淡的咸味在我的舌尖扩散开来。
说实话，我以前对公司食堂里的拉面并没有太多感慨，但最近好像多少有些喜欢了。
个中缘由其实我心里也有数。
真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因为“简单”吧。
这碗拉面并没有好吃到让我痛哭流涕，也没有难吃到让我大失所望……总之吃过一次之后，它的味道就不知不觉地扎根在了脑海里，让你不时想起……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一般来说，到了午休时间之后，就会感觉到有饥饿感，而饿了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个。
大概，我是挺喜欢这碗犹如定海神针一般稳坐在我日常生活中的“食堂拉面”吧。
特别是在当下这种大脑一片混乱的日子里……。
「吉田」
「啊？」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自觉声音好像有些不悦，我清了清嗓子。
「干嘛啊？」
「你说干嘛。你今天又是心不在焉的」
桥本有些无奈地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眉间。
「你连眉头都是紧锁的」
「啊，嗯……」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自己确实一直紧绷着脸。有意识地去放松一下之后，额头附近的紧张感也得到了消解。
正如桥本所说，我还真的是在不经意间摆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在沉思些什么。
「你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一言不发地在这吃面，我真的是都不知道要不要坐过来了」
「不好意思啊」
桥本也不是一如既往的轻松口吻，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的为难。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道了个歉。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脸色已经糟糕到了会让气氛都变得尴尬起来。
「所以呢？」
「嗯？」
「你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呢」
桥本露出了微笑，眯起眼睛打量着我。
「不过吉田你每次露出这副表情，基本上都是在想别人的事情呢」
而桥本每次对我说这话时，我都由衷地对他的敏锐洞察力感到佩服。不过，没准我的表情确实比我自己想的还要好懂。
「沙优还在的时候，你会露出那么严肃的表情，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她。可是时过境迁，现在你想她的时候，已经不是这样的表情了」
桥本说着，故意瘫坐在食堂的折叠椅上，一副生无可恋的凝重表情眺望着远方。
「就和这个差不多」
「哪有这么夸张啊」
桥本完全无视了我那一点都不好笑的吐槽，脸上的表情也突然间变得严肃了起来。
「沙优现在和你天各一方，所以你应该不会是因为她才这样的。这么一来，那应该就是最近……不对，应该是昨天……在你身边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对吧？」
桥本一边说，一边有些怀疑地窥视着我。而我也再次意识到，桥本的洞察力果然还是太过惊为天人了。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的表情真的很好懂，但他仅仅看我的表情就能把事情推测到这种地步，大概还是因为我和他交情太深，以及他自己细致入微的观察吧。
然而。
「没啥，哪有发生过什么事」
我别过脸去，这样回答道。
我真的不想在食堂里谈论这件事。
这么说来……三岛现在在哪……？
如果是平时的话，她应该会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但今天并没有她的身影。而原因想必也毋须多言。
我环顾着四周，寻找着三岛的身影。桥本哼了一声。
「我懂了，是和公司里的人有关对吧」
「不是……」
「吉田，你真的很好懂」
桥本坏笑着说道。
「那啥，要不今晚久违地出去喝两杯？」
「喝酒？你会主动邀请我还真是少见啊」
「嘛，偶尔喝两杯也是一种选择」
「你老婆做好的晚饭就不管了是吧」
桥本这家伙是个十足的妻管严，平时如果没什么事情，是绝对不会加班的，一下班就往家里跑。而我也很少见他突然间参加那些没有事先安排的突发性酒会。
面对我的问题，桥本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今天刚好要和朋友出去吃饭，所以我今晚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人吃了。我老婆太顾家了，平时基本上都不怎么会和朋友出去聚餐。你是不知道今天她说这事时那副高兴样啊，所以偶尔也得让她出去放松一下」
「这样」
「所以我就想着来拯救一下你这个可怜的“孤家寡人”」
「行了行了，非得多嘴那么一句…… 」
老实说，我对这个邀请并不怎么感冒，但是，就和以往那样，我下班之后也确实没有什么安排。
继续跟他因为这个邀约而拉扯也太麻烦了，于是我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而且……与其自己一个人冥思苦想，没准和桥本商量一下才是上策，或许这能成为冷静地去思考今后事情的契机。
……这么想来，朝美曾经也这么对我说过。
虽然现在看来，桥本很显然是出于兴趣才想要倾听我的烦恼，但没准他知道具体内容之后，也会像是至亲一般给予我关心。
「那今晚就随便找间居酒屋吧。当然，我请客」
看到我点头同意，桥本很是高兴地这么说着。
不是，这家伙果然还是打算拿我的烦恼来找乐子的吧……
不过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难由我自己开口言及的话题。
虽然多少有点顺水推舟的嫌疑，但是如果对方有兴趣的话，这种事情商量起来也会比较容易。
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桥本吗……。
就在回想起来的一瞬间，那不知不觉中已然模糊起来的烦恼的轮廓，突然间却变得十分清晰。
——三岛吻了我。
就连我这个不知情为何物的人，也很清楚那是“作为异性的喜欢”。
面对未曾设想的突然袭击，我完全陷入了混乱。
然后……正因为未曾设想，我也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
下班之后我和桥本来到了一间烧烤店。
刚和桥本举杯喝下第一口生啤……。
「所以，发生了什么」
屁股都还没捂热，桥本就单刀直入地问道。
「不是，你这也太感兴趣了点」
看到我不满地皱起眉头，桥本毫不在意，飘飘然地开始说了起来。
「听好了，你现在会这么心事重重的原因，我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和男女之情有关。而且吧，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就算你说让我别这么关心，对不起，做不到」
「烦死了你。平时屁话不多两句，现在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
我叹了口气，对桥本的观察力佩服到五体投地。
「所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是后藤小姐吗？」
「行了，我说就是了，别这么心急」
我本来是打算等决心再坚定一点才说的，但是被桥本这么催着，我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既然要讲的话，那还不如在被纠缠的过程中一口气讲完。
我做了个深呼吸，缓缓开口。
「其实……」
※
「你被三岛亲了！？」
「不是，你别这么大声啊」
虽然平时都是我在酒席上喝醉了之后大吼大叫然后被桥本一通训斥，今天却反过来了。我不安地环顾着四周，感觉有点不舒服。
然后一想到桥本每次都会经历这样的事情，我就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三岛还真是够有勇气的啊……」
桥本没有理会我忧郁的心情，很是感慨地叹了口气。
随后，他眯起眼睛注视着我。
「嘛，不过三岛她对你有意思倒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真的假的？」
「我反而觉得你这都看不出来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
桥本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之后问道。
「那你打算要怎么办？」
「不知道……」
我吐露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我对三岛从来没有那种想法……」
「你这话要是当着她面说会很伤人的。……不对，她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吧」
桥本看起来好像有些难过。
「不过说到底，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过会有人喜欢我」
听完我的话，桥本脸上是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这是实话。
就连高中和神田前辈交往的时候，我都没有真心相信过她对我的爱意。我当时经常在想，为什么自己能和这个像是圣母玛利亚一样受万人敬仰的女生交往呢……这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和沙优同居之后，我渐渐发现，自己是个独善其身的人，表面上装作很为他人着想，但其实脑子里永远只有自己……我对所有人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真的是没救了」
「你这也太卑微了，日本人不全都是这样的吗？」
桥本用了“日本人”这个很笼统的词来一概而论，不知为何我感觉有点不太对。
会不会是因为，在桥本眼中，他现在只会优先考虑自己和太太的事情。当然，他对我的关心是真的，他有时也会认真地给我提建议。现在肯定也是这样。
不过说到底，那也只是在自己不会“惹火烧身”的前提下。
而我把沙优收留在家里，想方设法地想要去帮助她……这种想法和刚才的前提是截然相反的，虽然从结果上而言我确实帮到了沙优，但是在一开始，我也只是想要拯救这个长得很漂亮，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少女而已，只是虚荣而已。
我一定，只是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不好而已。
和沙优的相遇跟离别，都让我的生活明显地有所好转。是沙优让我得到了成长。
我知道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是什么，自己有心无力的事情是什么……而基于此，我也得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而这一切，都是沙优的功劳。
可是，时至今日……我却依然“空洞无物”。
我的人生好像只是为了回应他人的期待而存在。
我的身躯就犹如一副空壳，并没有“我自己”的存在。
一阵空虚的感觉向我袭来。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回应……喜欢上我这种“行尸走肉”的人」
听到我吐露心声，桥本叹了口气，脸上是我难辨个中感情的微笑。
他把烤好的鸡肉从签子上一块一块地拔出来，送进嘴里。
细嚼慢咽一番之后，说道。
「这种事情，是无关紧要的」
桥本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坚定。
「……什么叫做无关紧要？」
我没有搞懂他的意思，只得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遍。桥本点了点头。
「嗯。在恋爱里面，吉田你是什么样的人，是无关紧要的」
桥本说到这里，向我投来了锐利的眼神，好似要把我的瞳孔贯穿。
「最重要的事情有且只有一件，那就是喜不喜欢。除此之外全都无关紧要，而一旦你开始去关心这些“除此之外”，那么事情就乱套了」
桥本的话里有着莫名的压迫感，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三岛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喜欢上你这种人」
桥本说完，有些戏谑地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他的语调恢复了平稳。
「说到底，三岛就不适合谈恋爱」
「不适合……谈恋爱？」
「嗯，三岛她对恋爱貌似有点太过理想化了。不管什么事情都好，她从理论上抑或是感情上的处理，都太过单纯。所以……她没法去“忽视”他人行动中的疏忽」
桥本咀嚼着烤鸡肉，淡淡地说着。
我逐渐意识到，桥本看人的目光出乎意料般的深远。关于三岛的一言一行，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么深层次的东西。
「而在三岛眼里，像吉田你这种人，大概看起来会显得很是忧郁吧」
桥本说完，耸了耸肩。
确实，关于这一点，我同意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三岛念叨过我多少次了。
「……是啊」
「特别是你把沙优收留在家的那段日子里，从表面上看，你说的和你做的，完全就是两码事」
「嗯……她当时还朝我发过火呢」
那个时候的三岛，经常跟我聊关于沙优的事情，提醒我应该怎么跟沙优相处之类的。
她的话语总是那么的客观，但是在客观里，不知为何却又潜藏着主观。
而面对三岛的话语，我总是……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嗯？」
看到我突然间抬起了头，桥本也有些惊讶。
「啊，没事……」
我含糊其辞，灌下了一大口啤酒。
冰冷的、刺激性的液体通过食道流入身体的同时，某种想法开始在我脑海中浮现，一切好像都豁然开朗了起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能够重新审视生活，都是“沙优的功劳”。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细细想来，这其实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答案是否定的。
把沙优收留在家里之后，我的生活开始缓缓地发生了改变。而察觉到这种变化的三岛、后藤小姐、神田前辈以及桥本，他们都站在“退一步”的位置上注视着我，一点一点地给予我应该怎样做的建议。
而他们的温柔之举也一点一点地浸透了我的内心，帮助我走向了理应走向的道路。
「原来是这样啊……」
听到我的自言自语，桥本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
「怎么了？看你好像自己悟出了什么东西一样」
「嗯……」
我又喝下了一大口啤酒，润湿自己的口腔。
话语从我内心深处奔涌而来。
「我还没有，给过你们任何人回报呢……」
桥本听了我的话，有些愣住了，他眨巴了好几下眼睛。
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吉田，我说你啊，真的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太重了」
「我能……为三岛做些什么呢」
「不是，你太沉重了啊！」
桥本笑了起来，喝了口啤酒。
「如果真要说你有什么事情是能为她做的话，也许……就是好好地拒绝掉她吧」
桥本给出的回答很是明确。
而这也是我想要听到的回答。
我想做些什么来报答三岛对我的恩情。这种心情是千真万确的。
但是，这和她对我的喜欢，完全是两码事。
对于她的好意，我没法以同样的好意去予以回报。那只不过是一种安慰，一种欺骗。
「你要做的，也许就是正儿八经地去给她的心意画上句号」
「……嗯，是啊」
桥本好像已经说完了所有该说的话，优哉游哉地吃起了烤鸡肉串。
他总是很清楚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应该做什么事情，并且按照那种逻辑去行动。
桥本曾经跟我说过“我以前不知道被我老婆甩过多少次”，而每次被甩了之后，他就会换一种方式去进攻，或者干脆直接放弃，等到差不多了又突然间凑上去，总之就是各种方法都试过了。
和桥本在一起让我深切地感受到，在“与他人共同度过”这件事情上面，我是相当缺乏经验的，而且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下长大的。
今天还想再多喝两杯。
「小姐姐，再来一杯」
「可别喝太多了啊」
「我心里有数」
「要是你回去之后发现又有个女高中生蹲在路边怎么办」
「怎么可能会有第二次啊」
「这可不好说」
在和桥本互相调侃的过程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自从那天喝醉了遇到沙优之后，我就再没和桥本出来喝过酒了
两个男人之间无须顾虑太多的聚会，就是莫名的开心，我们慢悠悠地聊着工作和私生活上的事情……久违地忘却了诸多烦恼，开怀畅饮。
但是吧，当你意识到自己已经喝大了的时候，你就真的是喝大了。
果然，喝得太醉真的是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这件事大概我是深有体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