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莉作了一个梦。梦到很久以前,她还不懂得控制过强的祝福,这份本来对人类有益的力量反而束缚了芊莉的身体。
芊莉并不觉得痛,只是因为不明原因而病倒,无法自由活动时,那位男性来到她身边,面露太阳般的微笑说了:
『我来教你如何运用力量吧。只要能灵活运用你庞大的祝福,你将无所不能,想救谁都行。这世界——需要你的力量。』
芊莉也可以选择拒绝。但她一听到这番话的瞬间,几乎是反射性地点了头。
芊莉并不盼望成为英雄。她只是觉得如同自己体弱多病的时候,身边的人救过自己一样,自己也希望能拯救别人。
据说在这世上,有时候会出现像芊莉这种天生具有强大祝福的人。他们被称为「步步升华的灵魂」,但他们大多数在习得最低限度的祝福控制术之后,就会退出终焉骑士团。
因为与黑暗眷属的战役不是只靠强大祝福就能撑过。芊莉也是吃足了苦头,才能成为二级骑士。而她也知道自己还有不足之处。
终焉骑士团绝非纯粹的正义使者。
终焉骑士团的目的是辟邪除妖。他们有时必须杀人,有时则必须为了大局弃弱者于不顾。黛玛射杀突然来袭的露,对芊莉而言是难以接受的事,但以终焉骑士来说却绝非错误行为。
她理性上知道,自己实在太过心软。
但是,她还是——想帮助他人。这才是她成为终焉骑士的目的。
至今她目睹过种种悲剧,也有很多她挽救不了的人。
但是,她无法弃他们于不顾。
她不幸地得知黑暗眷属中也有特殊分子。
得知有一种可怜的死者会保有生前记忆,维持着人性复苏。
这些师父恐怕都知情。明明知情,却没告诉芊莉。而她也隐约猜得到理由。
恩德实在太弱小了。
芊莉至今对抗过各种各样的不死者,恩德看在她的眼里,保有令人不敢置信的完整记忆与自我。不只如此,他还明白自己是该受净化的存在。
他的表情当中并没有一般不死者怀有的嗟怨。
尽管他故作平静,内心隐藏的情感对芊莉而言却明若观火。
是恐惧。恩德对于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芊莉始终抱有强烈的恐惧。
那种情感——正如同无辜百姓对不死者的反应。
他的眼神在求救。
那种情感——正如同无辜百姓对终焉骑士的反应。
芊莉也非常明白不死者的危险性,但芊莉能确定恩德本来应该是她必须保护的对象。
她知道净化是对灵魂的救济,却实在不愿杀死眼前这个令人怜悯的死者。芊莉之所以宁愿献出脖子,虽然也有一部分是出于对奈毕拉等人所作所为的内疚,但终究是芊莉自己的意愿。
而决定与他同行也是芊莉自己思考后的选择。
这世上有很多猎杀吸血鬼之人。如果放着不管,恩德不用多久时间就会惨死在终焉骑士或吸血鬼猎人手里。
不,就算能躲过这些劫难——他还是需要有人盯着。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过程的结果,总之当芊莉重新确认时发现恩德已经变异成了低阶吸血鬼,而吸血鬼需要人类的血。
吸血鬼的吸血冲动非常强烈。吸血鬼之所以长年受到排斥厌恶,是因为这种不死者吸人血时会以很高的机率将血吸得一滴不剩,弄死对方。
恩德承受住了第一次的吸血冲动。他没有吸血吸到要芊莉的命,在不会危及性命的时候就打住了。这可说是难得一见的强韧理性,但不知道他的理性下次还能不能保持住。
芊莉·希尔维斯站在恩德这一边,只要有需要,甚至愿意提供血液。
恩德……那个胆怯的青年,此时正在对抗不死者的本能。芊莉不后悔做了这个选择。
但是,她必须有所觉悟。
假如恩德被本能吞没而开始袭击人类,芊莉就必须杀了恩德。
不为别的,就为了希望继续做个人类的恩德自己。
身为做出违反终焉骑士理念的裁决之人,这是她的责任。
她感觉到一股气息逐渐靠近,睁开眼睛。可能因为被吸了不少血,她有些贫血,但不碍事。
芊莉摩娑一下被咬的脖子。獠牙刺入的痕迹早已消失净尽。
§ § §
我离开建物,全速冲过夜间的埃吉。
我在冲动驱使下跃上半空、跳过城门,往森林前进。
脑中有着强烈的恐惧,以及安心。
埃佩是个超乎我想象的怪物。
那正是人类的最终兵器,是只为猎杀非人物种而存在的我们的天敌。
刚变异为低阶吸血鬼的我,在那压倒性的威仪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只要对手认真起来,我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但是,我逃走了,逃离他们的手掌心了。
我到达森林,暂时停步,让感觉变得专注敏锐。
感觉不到追兵的气息。就算埃佩再厉害,应该也不可能跟踪我而不被能够察觉生人气息的我发现。
不,应该说他如果要跟踪我,从一开始就可以当场了结我再前来森林。
重点在于芊莉的心情。撒过一次谎的埃佩等人已经没有后路。
我很清楚,我如今命若悬丝。
但我无论如何都需要芊莉。我有种近乎确信的预感。
我如果只身逃亡,就不会有这些牵挂了。当我成为不死者,世间一切都将与我为敌,这我早有觉悟。但是,就算只是一时的关系——我想我一定没有坚强到能度过无人理解的人生。
芊莉比谁都清楚吸血鬼的可怕,却仍甘愿献出脖子,有天分成为我的理解者。
就算这个选择害得我再死一次,我想必也不会后悔。
我调整呼吸,前往相约的地点。
位置在距离主人宅第遗迹稍远处的水池附近。她藏身于树荫下,等我回来。
我面不改色,暗自松了口气。剪至齐肩的银白发丝反射着黯沉的月光。可能也是因为我刚刚吸过血,她的白皙肌肤晶莹剔透,给人一种虚幻易逝的印象。
正如我初次邂逅她时产生的印象——月之使者。
芊莉·希尔维斯一看到我,也不知道我心里的盘算,轻轻吁了口气。
「恩德……幸好你没事。」
这句发自内心的话使我差点皱起脸,急忙装作没事。
我……真是恶毒。我利用了芊莉的温情、正义与善良。原本预定作为终焉骑士享有荣耀的她,如今未来必定会大幅脱离原本应有的轨道。
但我不惜欺骗重生以来唯一愿意站在我这边的女孩——也想活下去。
她的血为我带来了至今不曾感受过的无上快感。
那真是难以抗拒。不只是鲜血的甘美滋味,最重要的是芊莉自愿献出脖子的事实使我感动万分。然而……我绝不可能败给吸血冲动。
我绝不会变成芊莉的敌人。不只芊莉,我也不可能变成人类的敌人。
因为这是最适于生存的行为。而且,这恐怕也是埃佩最不乐见的行为。
我是个胆小鬼,生前一直怕死,现在则怕被杀。
但是不像以前,如今我有办法。
我有抗敌的手段,有力量,有行动自如的身体,有未来。
他们的确没派出追兵,但这绝不表示他们放过我了。
我已是不被允许的存在,已经沦为世界公敌……死者之王了。
不过,这没什么不好。我愿用尽所有手段,牺牲所有事物。
善良也好,温情也好,愤怒也好,喜悦也好,我什么都愿意利用。只要这样能让我获得自由与安稳……
——我情愿成为这世上最可怕的怪物。
我交出埃佩还回来的剑。芊莉先是沉默了半晌,然后默默无语地收下。
「虽然事前早就料到了,总之我没说服成功。他们气炸了,我能活着回来根本是奇迹。」
「……所以,我不是说了?」
芊莉显得并不惊讶,小声说道。
但是,我赌赢了。我尽量装出歉疚的表情说:
「我想……穿越森林,尽量逃往远方。他们一定会来追杀我,很遗憾,我待在这里过不了安稳日子。隐藏气息的炼坠也被弄坏了。」
「……我明白了。这计划算是妥当。」
保险已经做了。即使如此,他们只要过一段时间发现芊莉不会回来,肯定会来追杀我。我虽是个异乎寻常的不死者,但面对猎杀不死者的专家,我这个大外行很难逃离虎口。
不过只要有熟悉终焉骑士相关知识的她帮助我,逃生的机率就高多了。
「身体还好吗?我那是第一次,可能吸了你太多血。」
「这点程度,不要紧。」
芊利用听起来略嫌冷淡的声调回答,但她摆明了是在硬撑。
她虽拥有能够正面击败主人的力量,终究是个人类。只要血被吸光就会死,体力不是无穷无尽,也需要饮食。
今后的逃亡对强壮的我来说还好,但对芊莉而言必定会很难熬。
我短暂犹疑之后抬起头来,直勾勾注视着芊莉,声音沙哑地说:
「芊莉,现在讲这可能晚了,但芊莉你可以回城镇没关系。我无论是卧病在床或复活之后,一直都是一个人。所以,今后大概也能独自设法活下去。虽然我变得需要喝血……但多方做些验证或许可以找到替代方案。你继续帮助我,想必会很辛苦。」
我恐怕是最后一次说这些话了。这是我能表现出的——最后一次善意。
然而,芊莉对于我这番半真半假的话语,并未表现出多大的迟疑。
她立刻就用毅然决然的眼神望向我,清楚明白地说了:
「不用担心。恩德,我已经决定要帮你了。这是我的责任。」
她心地善良、慈悲为怀,而且勇猛果敢。个性率真得令人无法直视,心怀坚定信念。
她的姿态正如童话故事中登场的英雄人物。我装出伤脑筋的笑容。
尽管我与芊莉只有过极短暂的对话,但我能猜出芊莉的思维。
芊莉向我献出脖子时,我如果迷失于吸血冲动而试着吸干她的血,她恐怕已经杀了我。
她对我展现的情感是慈悲。是后悔与慈悲,以及责任。
我对埃佩说的话没有半句谎言。
她不会容忍我变成怪物。她选择跟随我,一半是出于对我的慈悲,但另一半,想必是为了负起责任不让吸血鬼(尽管只是低阶)自由行动。
一旦我变成恣意袭击人类的纯正吸血鬼,她必定会毫不迟疑地杀了我。
凭着慈悲——趁我还有人性的时候。
她不只是可怜我,是基于其崇高的信念而选择成为我的枷锁。
看到芊莉的白皙肌肤,使我的獠牙隐隐发痒。
我想起那甜美极致的鲜血滋味,感到饥渴难耐。我的这份饥渴恐怕永远得不到满足了。但是,我必须用尽手段战胜这份饥渴。
至少在芊莉完全信任我之前必须如此。
「我先把行囊准备好了。最好在天亮前多赶点路。」
「…………嗯,你说得对。睡觉的时候……必须多留心。」
「……你还好吗?你脸色很糟。难道是血喝不够?」
芊莉靠过来贴近我,从伸出手臂就能轻易拥入怀中的距离抬头看我。
敏锐的嗅觉感觉出她那新雪般的玉肌底下的鲜血香味,一阵强烈晕眩袭向了我,脑中一隅在抽痛。
我压抑住这些感觉,露出笑容。
「谢谢你,不过我没事的。我有感觉到吸血冲动,但完全忍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