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发现货车到现在,又过了四天时间。
一路上我都没能找到能够作为地标的东西。如果没发现那辆能让我补充物资的货车,现在我可能会不安到哭出来。毕竟食物与燃料的存量跟内心的从容是成正比的。
况且茶壶的状况也并不好。说这辆车一直是带著问题在行驶也不为过。最可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问题是出在哪里。
如果单纯是停止不动还算好,但这样一辆到处都在承受蒸汽压力的玩意,实在让人不免害怕引擎会不会突然爆炸。我每次操作控速杆,都会让我紧张到手心冒汗。
就在这个时候,车体突然伴随杂音剧烈晃动。我连忙把控速杆往上一推,当车体开始加速的时候,震动也随之迅速消失。
「……搞不好真的要挂掉了。」
刚才的震动让我颇为紧张。我希望能尽快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我仔细观察平原尽头,看能否找到什么东西,但依旧跟之前一样,放眼望去都是欠缺变化的景色。
尽管刚才我还被紧张的情绪压到喘不过气,但看著眼前这片什么都没有的单调景色,很快就让我连维持紧张都觉得无谓。
我脱下鞋子,将脚盘在座位上,取出我的手机。我点了几下萤幕,用自己熟悉的西洋歌曲充当背景音乐。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以前就该多下载更多音乐才是。我脑中浮现这种于事无补的想法。
我是在跑到这个世界后才第一次开车。而这也让我发现开车是一件会让人闲到发慌的事。因为除了握住方向盘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事情好做。
不变的景色与平坦的道路搭配悠扬的英文歌曲,让我的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模糊。
正因如此,当我看到那个东西的时候,我一下没法分辨那究竟是现实,还是自己正在作梦。就像在沙漠中看到海市蜃楼一样,我眼前的景象正缓缓摇晃。当倦意与清醒的波浪升到顶点时,我猛然恢复意识,这才总算明白眼前的景象属于现实。
那是一座车站。
一座像是平顶长屋的车站正飘浮在水上。感觉就只有那座车站周围被水洼围绕,水面上正映照著由蓝与白交织而成的天空。有两条铁道从车站左右延伸而出,还可以看到半截黑色火车头突出在车站外。
看到这个景象,我连忙抓起副驾驶座上的地图。这张地图上就只标识著一座车站。我想应该就是我眼前的那座。
我顿时感觉自己彷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我很庆幸自己能松一口气。我这才知道,原来处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状态,会让精神如此疲惫。
是车站。我就在车站旁边。如此单纯的事实,让我开心到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的睡意瞬间消散。我推高控速杆。茶壶默默地加快速度驶向车站。
我很快就驶进积水中。这附近的地面似乎是一片洼地,轮胎约有三分之一浸入水中。方向盘操作起来也变重许多。
茶壶在往前行驶的同时也激起阵阵涟漪。我就这样驾著茶壶,一路摇晃水面上的蓝天白云,笔直驶向车站。
车站近在眼前时,我便将茶壶停在车站的入口附近。
这座车站的外墙原本似乎是白色,不过现在看起来满是风雨留下的痕迹。然而,如果不太去在意清洁问题,这座车站依旧具备以往的作用。这样望去,感觉车站里头似乎仍有人潮往来。
车站建在高出地面一段距离的位置,可以看到从水面中露出的阶梯。多亏了这样的设计,车站内并没有浸水。
我关上茶壶的燃料阀,打开车门。
往脚下望去,是天空的景色。我脱下袜子,把袜子塞进鞋内,接著卷起裤管。当我把脚踏入水中的同时,感受到一股舒适的冰凉。
我接著打开后座车门,拉出后背包,背到背上。我用手提著鞋子,踏过水洼往阶梯走去。我走上阶梯,在最上阶的位置坐了下去。我接著从背包中取出毛巾,擦了擦脚。当我重新穿好鞋袜之后,这才起身往车站的入口走去。
车站内部被一层蓝色的阴影覆盖。从墙上窗户射入的阳光在里头形成一道道等距的光块。
无论是车站内排列的板凳,或是车站内的服务窗口,都看不到任何人迹。只有墙上几张褪色的海报与时刻表让人犹能窥见这里从前还人来人往的样貌。
在阴影中沉淀著会让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空气。每次接触到从窗户落下的阳光时,都能感觉到刺眼的阳光温暖了我的肌肤。
车站内的空间并不大。我从服务窗口前走过,沿著走廊穿过像是检票口的栅栏后,便在前方不远处看到黄色亮光。再过去似乎就是月台。
放眼望去,能看到成列用来支撑屋顶的橙色金属支柱,椅背背对相邻的暗色板凳,还有平原上青翠的绿意,以及正逐渐将那些绿意吞噬的白色沙丘。月台旁是巨大的黑色火车头。除此之外……
随风摇晃的闪亮银丝映入我的眼帘。
我停下脚步。
覆盖月台的屋顶因欠缺修缮而产生了一些破洞,晚春的阳光从中流泄而下。
我看见一名少女站在其中。少女每次调整姿势,一头银发就会随著阳光闪耀。一身让人感觉清澈的蓝色连身服彷佛比天空更加轻盈,这也让少女裸露在衣服外的手脚带有无比的透明感。
少女正看著自己眼前的火车头。在少女面前的三脚画架上,平放著一本素描簿,少女正心无旁骛地挥洒手中的画笔。这让人立刻就能明白那名少女正在作画。然而我却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我的思绪完全被眼前的光景占据了。
在蓝色阴影与林间光荫形成的柔和黄色当中,一名轮廓无比鲜明的女孩站在眼前。面前这欠缺现实感的奇妙光景,反而更像是一幅画作。
少女这时突然抬起头。
我原本以为少女只是要抬头观察眼前的景色,然而对方却毫无预警地将头转了过来。我能清楚看见她睁大眼睛的表情。所以我也知道那对大眼睛拥有的蓝色,比映照在水面上的天空更加苍郁。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碧眼吧。
我们就这样静止在四目相对的状态。
我们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对眼前的状况也感到困惑。毕竟这是一个几乎没人的世界。
不过我是在她察觉到我之前就先看到她的,所以我认为大概是该由我先开口才对。
「你好。」
我很久没有对人开口说话了。我觉得跟自言自语时使用到的喉咙部位截然不同,我的语调生硬,甚至还有一点破音。这让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你、你好。」
就在这个时候,对方用微弱的音量回礼。那彷佛只要稍微有风就会被吹散的声音,跟我一样有些破音。
只见那名少女连忙用手摀住嘴,接著开始像猫咪打呼噜似地确认自己喉咙的状态。
由于我们的距离实在不太适合交谈,所以我迈开步伐朝少女靠近。在走上月台的瞬间,我感觉到一股会让心情放松的舒适暖意。我在距离少女约三公尺的位置停下脚步。因为我看到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不安。
「我不是什么坏人。好吧,我想这种话由自己来说,也没什么说服力就是了。」我从没想过在自己人生中会有说这种话的时候。「我是一直沿著道路来到这里,看到这座车站,所以就进来看看,接著就看到你在这里了。」
我说话的速度很快,这让我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在找藉口辩解。看来我真的是彻底忘记该怎样跟人说话了。
「……是喔。」
啊,她看起来对我超有戒心的。但就算知道人家在提防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化解她的戒心。
我这时冷静一想,这才察觉自己这样根本就是搭讪。一个陌生男子突然跟自己说话,应该也没多少人能理所当然地跟对方交谈。考虑到这个世界现在所处的状况,要人不带戒心才是强人所难。
因为太久没看到人,我才没有先想清楚就贸然出声,但现在看起来,我实在太粗心了。
我搔了搔脸颊,犹豫著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而我当然是想不出任何办法。
就算我拿她画画作为话题,我想对方应该也没有心情跟我聊天。
「……呃,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插图008)
最后我挂起敷衍的笑容说出这样的客套话,就这么转身离开。我想看在其他人眼里,我怎么看都是个初次搭讪便彻底失败的男人。
所以当我听到后方传来少女开口的声音时,我顿时大吃一惊。我转头回望,发现少女似乎也对自己出声的举动感到惊讶,连忙用手摀住嘴。
我和少女对上眼,看见她的视线正在摇晃。看起来就像是在为某件事情犹豫不决。我们就这样不发一语地又等待了一段时间……
「抱歉,没事。」
少女低头说出这句话之后,便再次转身面向画架。
我并没有愚钝到听不出她这是想要结束我们对话的意思。因此我也迈步走回那冰冷的蓝色阴影中。
我在车站内并没有找到其他值得一看的东西。在服务窗口后头虽然能看到像是站务员室的小房间,但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打理。
知道世界即将毁灭后,究竟还有多少人会待在这里继续处理站务员的业务呢?虽然想搭列车前往其他地方的人肯定会增加,但我实在不觉得想维持列车运行工作的人也会随之增加。
我走回车站的出入口。开始西斜的阳光落在眼前灰暗的水面上。
我转头回望车站。那个女孩大概打算继续待在这里吧。
无论是一直坐在驾驶座,一直手握方向盘,还是一直行驶在没有路标的平原上,都让我感到疲惫。我原本其实是打算在这座车站过夜的。
可是,是那个女孩先在这里的。而且她对我抱有戒心。我留在这里,自己也会觉得尴尬。
这也无可奈何。今天就先远离车站,找个没有淹水的地方过夜吧。
我解开鞋带,脱下鞋子。卷起裤管,赤脚走下阶梯。冰冷的积水缠住了我的脚趾。
我打开茶壶的驾驶座车门,把鞋子跟背包往里头扔去。当我把脚擦乾,整个人重新回到驾驶座上,正要伸手去握控速杆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咦……?」
用来显示锅炉内压力的仪表板指针,明显比刚才要低了许多。我在进车站的时候,应该有让茶壶维持暖机状态才对。除了将车停在露营地时,我都有养成让车随时都能行驶的习惯。
真是怪了。我这么想的同时,脑中也闪过某个让我全身发毛的可能。我连忙确认仪表板的其他指针。
燃料室的压力计显示茶壶正处于暖机状态。这代表锅炉确实有在燃烧。
我重新开启燃料室的阀门。照理说这应该会连通燃料室与锅炉之间的管线,让锅炉内的水沸腾。
可是无论我等多久,都没有听到水沸腾的声响。
显示炉内压力的指针也只是稍微抖动,并没有明显变化。
我关上阀门,也关掉了燃料槽的点火开关。然后就这样把脸趴到方向盘上。
我感觉太阳穴附近十分紧绷,脸上似乎也瞬间没了血色。我的脑袋猛然发晕,如果未紧抓著方向盘,我搞不好就整个人瘫下去了。
我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我在心中这么说服自己。因为之前就已经有故障的预兆了。能够撑到现在,其实已经算很不错了。毕竟我平常也没有怎么保养它。
我咬了一下嘴唇,接著打开车门,再次来到车外。由于我是一口气跳下车,因此在积水中溅起大量水花。虽然裤管湿得一塌糊涂,但我完全无暇理会。
我来到茶壶前方,打开引擎盖。这里是茶壶的心脏部位。
里头能看到装有蒸汽活塞的引擎,还有产生蒸汽的锅炉,这也是让车轮得以转动的动力来源。
我开始细心查看各个角落。我这么反覆查看了三遍。
但我什么都没能看出来。我没看到管线上出现裂痕,或是像漏油之类一眼就能辨识的异状。
最后我死心关上引擎盖,再次返回驾驶座。
我再次尝试启动茶壶的程序。
开启点火开关。这样能让燃料室的魔矿石著火,提升压力计指针的读数。
我确认锅炉水位计的状况。没有异状。
我抱著祈求老天保佑的想法,缓缓开启燃料阀。
我盯著手表。表上的指针稳定转动。一圈、两圈、三圈……
锅炉压力计的指针始终停在最低点,一动也不动。这玩意完全挂掉了。
我关上燃料阀,关掉点火开关。
今天就只能这样结束了。问题是,是否还有明天?
我眼前是一座废弃车站。周围放眼望去都是积水。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到。
2
我用一只手提著圆筒形的火炉。
虽然原本的金属部分似乎是金色,但在长时间使用之后,已经完全变成暗黄色。在中央部分有像是小酒杯般的点火口,那个部分则因为承受高热而呈现蓝黑色。
这玩意从我拿到时就是这副模样。我自己也不晓得这玩意已经被人使用多久了。
这个被称为斯维亚火炉的玩意构造相当单纯,也因为这样而十分耐用。我常听人说就算人类灭绝,这玩意也还是会保留下去。
火炉上有一把用链条连接的钥匙。我将钥匙插入连接燃料槽与点火口的管子,接著像开锁般旋转钥匙,再来只要将点火的火柴伸到喷火口上,火炉上头便燃起了火焰。
我看著火炉上的火焰忽明忽灭,忽强忽弱。还不时断断续续发出波、波、波的声响。在燃料槽中的魔矿石稳定加热之前,火力一下还无法稳定。
我摇了摇装有火柴的小金属罐,发现已经能看见罐底。火柴的数量不多了。我将罐子收回木箱,心中也记下得找地方补充火柴这件事。
收起火柴后,我盘腿坐在车站的阶梯上,仰望著天空发楞。此时天空已经被暮色占据。天上的云朵边缘多了一层发光的轮廓。映照在水面上的倒影也变成红色,呈现令人难以置信的美感。
我发现火炉已经不再发出杂音,正稳定烧著火。
我翻了一下从车上卸下的后背包,从其中取出小型的烧壶,然后到阶梯那里用烧壶取了一些水。
接著我将一条手帕在地上摊开,然后从革袋中取出一杯份已烘焙过的咖啡豆。我先用手帕将咖啡豆包起来,接著拿出劈柴用的短斧斧背,隔著手帕将咖啡豆敲碎。在敲到感觉不到什么阻力后,我摊开手帕。虽然没法进行粗筛,但在这种状况下,我也不能奢求。
我将敲碎的咖啡豆倒进烧壶,盖上盖子后放到火炉上。将火调弱之后,再来就只需等待。
等烧壶的壶口冒出蒸汽,便从背包里拿出钛制的杯子与装有砂糖的瓶子。
我戴上皮制手套,拿起烧壶,缓缓将咖啡倒进杯内。当褐色的咖啡从壶嘴流出时,一股诱人的香气涌入鼻腔。
这种被称为露营咖啡的煮法,据说是源自牛仔跟美洲原住民使用的古老煮法。就某些层面来说,可说是最正统的煮法。
我往杯内吹了几口气,将咖啡稍微吹凉后,稍微尝了一口。
「好苦……」
因为正统所以最好喝,这种道理自然是不存在的。毕竟咖啡豆只是简略弄碎就丢进去,连豆芯也放在一起煮,这样自然是各种杂味、苦味、涩味都会被煮出来。加上咖啡豆本身也放了好一段时间,因此味道更是糟糕。这与其说是咖啡,说是带有咖啡因的泥水或许还比较贴切。
我立刻决定在咖啡里加入大量砂糖,这才总算让这壶咖啡拥有忍耐一下才喝得下去的味道。
我盘腿捧著杯子,一边啜饮苦涩的泥水,边呆望自己眼前的景色。
在被水淹没的平原上,唯有我那辆橄榄绿的茶壶矗立在其中。
随著晚风出现的水波通过茶壶旁边,持续荡向远方。映照在水面上的夕阳微微晃动,彷佛让这寂静的世界重拾一些生气。
突然传进我耳中的脚步声让我转头回望。
我看到一名少女站在车站内深沉的阴影中。她背著背包,手里捧著画架,这让她身子有些后倾。
「晚安。」
我试著开口问候化解尴尬。少女皱眉的表情虽然难掩戒心,但也同样回了一声:「晚安。」
「我今天打算在这里过夜。对了,你要喝咖啡吗?虽然不怎么好喝。」
「……知道不好喝你还要人喝?」
「习惯以后还不坏啦。」
「……我心领了。」
少女贴著通道边缘──她选择尽可能远离我的路线来到楼梯边,放下手里的东西后蹲下身子。少女开始解开她短靴的鞋带。
这个女孩拥有不可思议的发色。她的浏海在夕阳照跃下,是带有一些红色的银色。而形成阴影的部分,则是亮度较银色暗上许多的灰色。或许是光线的关系吧。
少女前倾身子的时候,落下的发丝遮住她的侧脸。当她将发丝拨向耳后时,让我看见她那形状尖锐的小巧耳朵。
「半精灵有那么稀奇吗?」
少女的这句话彷佛冰块般冰冷鲜明。
「抱歉,我只是觉得你的发色很特别。我对半精灵不是很清楚。」
不管怎么说,我这样盯著女生看都不合礼数。更何况我们还素不相识。
我将视线转回前方,为了掩饰无事可做的尴尬,又喝了一口咖啡。
直到听到涉水而过的脚步声,我这才又转头查看。我看到少女的背影。绑在画架上的鞋子正随著少女的动作缓缓摇晃。少女连身服的裙襬则微微从水面上掠过。
当少女转过车站建筑边,拐了个弯之后,我便看不到她的身影了。看来她在那边或许有准备车子之类的移动手段。
我盯著她在水面上留下的涟漪,当涟漪消逝,我的心头突然涌现一股格外难耐的寂寥。在回想起跟人说话的日常之后,这种寂寥感觉格外沉重。
我喝下杯中剩下的咖啡。因为变凉而更苦更酸的涩味让我不禁皱起眉头。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这种世界想跟人交朋友,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我嘴里带有粗糙的粉末感触。那是磨碎的咖啡豆残渣。因为没有过滤,所以会有残渣留在杯底。我倒掉仅剩一口的咖啡,舀了些水清洗杯子。
3
吃是娱乐。
话虽这么说,我能用的食材也只有罐头跟水,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的肉或鱼了。尽管路边经常能看到茂盛的野草,但那些野草究竟能不能吃,我并没有能判断的本事。所以我的饮食生活极不均衡。
天色已经彻底转暗。附近虽然没有路灯,但高挂在天上的月亮仍用柔和的月光照亮四周。
我在这时察觉到提灯的灯光稍微变弱,所以伸手去转了转提灯上的握柄。因为那是可以靠手转握柄发电的提灯。多亏了这玩意,我甚至可以拿来加减帮我的手机充电。
我把几个罐头排在面前,用提灯的灯光去看罐头上的说明,不过由于上头都是异世界文字,所以我也弄不清楚里头的内容。不过多次实际开罐头确认内容的经验,让我学会怎样靠罐头尺寸与外观设计去推测内容。
我打开今天选定的罐头后,看到里头是带有红黑色酱汁的肉块。我将鼻子凑近一嗅,闻到了带有刺激性的辣味。不过在辣味中也带有刺激食欲的香气。
我用筷子夹了一小块肉放进口中。我首先感觉到的是甜味跟酸味。紧接著是……
「好辣……!」
让舌头感觉刺痛的味道。虽然辣味是能够刺激食欲,不过辣到这种地步,就只是刺激物而已。
肉的口感像是鸡肉,以这个世界的罐头来说,算是相当普遍的食物。不过这种酱汁我是第一次接触。味道感觉有点像辣椒酱,总之就是辣。这种辣度已经明显超越我享受食物乐趣的基准了。
我把罐头放到火炉上,想著究竟该怎样处理这个罐头。我呆望著在车站内壁上闪动的火光。
我另外把一个小锅子放到火炉上,将罐头里的鸡肉倒进锅内。我接著用空罐头舀了些水,然后把混著酱汁的水也加进锅里。这样不但可以清洗罐头,还可以缓和辣味,可谓一举两得。
我接著从大量罐头中拿了两个自己熟悉的罐头。其中一个罐头里面是水煮豆。另一个罐头里面则装了类似腌高丽菜的玩意。我将这两个罐头里的东西也一并倒进锅内。
我接著用汤匙搅和一番,让锅里的食物熬煮一段时间。当锅子边缘的水热到有些冒泡的时候,我尝了一下汤汁的味道。
「……嗯,还可以啦。」
我只能说这是完全符合我预期的味道。毕竟也只会是这种味道。
我从木箱内拉出一个小型的旅行箱。我按下旅行箱上的扣锁,将箱子打开。里头装满了许多瓶子跟圆筒。这个旅行箱里装了我在这个世界收集的各种调味料。
我从里头取出砂糖,加进锅里。接著放入高汤粉,期待能让味道更有层次。我还抓了一小把混了香草碎末的盐巴。所有调味料的分量都是依靠目测。毕竟我又不是要开餐饮店,东西也是我自己要吃,因此每次料理我都是靠直觉与心情去调味。这样味道应该会好上许多。
我顾著锅子,避免把里头的东西炖焦。没过多久,汤汁便开始转为浓稠,我用汤匙杓起锅里的高丽菜,发现高丽菜也一并被煮烂。我轻轻吹了几下,用牙齿将一点高丽菜咬进口中。
然而嘴里的东西却把我的舌头烫得死去活来。
我连忙把空气吸进嘴里让食物降温,这才总算能够辨识味道。我嘴里有浓稠的甜味跟些微的酸味。或许是拜高汤粉之赐,汤汁呈现具有层次的甜美。原本的辣味也缓和许多,变得能让舌头适度享受了。虽然在食物下肚后嘴里还会留有辣味,不过这样的辣味反而让人感觉舒服。
「我说不定是炖煮料理的天才呢。」
虽然我试著用一脸正经的模样这么说,但当然也只是自言自语。在这个世界几乎已经没有能吐槽我的人。所以搞笑也不会有人答腔。
我把火炉关掉后,又接著拿出一个圆筒形的罐头。这个罐头里是没什么味道,但会狠狠吸乾人口中唾液的面包。这种面包就是我最常拿来当作主食的玩意。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踏过积水的脚步声从我视野外传来。这让我不由得全身紧绷。
夜晚会加深人的戒心。我感觉背部就像被线紧紧拉扯般,紧张感节节攀升。
我紧紧握著面包罐头,目不转睛地瞪著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看到一个身影正在晃动。那个身影在月光下还带有些微的白色残影。
看清那阴影的身份后,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因为在提灯白光下出现的身影,是之前那个画画的女孩。
她单手提著靴子走上阶梯。表情颇为严肃。
「呃……」她这么开口。「那种气味很烦人。」
「气、气味?抱歉,你不喜欢吗?」
少女摇了摇头。只见她皱起眉头,眼神中似乎带有一些怒意。
「……那种闻起来让人觉得很好吃的味道,会让人家心情静不下来。」
我想自己这时肯定露出了与「傻眼」两字完全一致的表情。
下一瞬间,我忍不住失笑。虽然我捧著装有面包的罐头试图止住笑意,但却没有什么效果。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大笑了。
我擦去自己眼角上的眼泪,发现少女还是跟刚才一样一张臭脸。那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稚气。
我对少女招了招手,只见她虽然仍像野猫一样带著戒心,但还是踩著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的白皙脚丫子靠了过来。
不过少女还是保持在我绝对碰不到的距离──在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能立刻逃走的距离停下脚步。
「你还没吃晚餐吗?」
被我这么一问,少女便从穿在连身裙外头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罐头。
「你就只吃这么一点?」
「……因为食物很宝贵。」
的确如此。我点头附和。更何况在这种被水包围的车站,情况自然更糟。
少女在提灯灯光下的发丝,跟傍晚看到的感觉截然不同。现在看起来是带有层次的灰色。那种色调会随光线变化的发色,莫名吸引住我的视线。
「如果你不嫌弃,要过来一起吃吗?我也早就厌倦总是一个人吃东西了。」
尽管少女的眼睛一直盯著锅子,但却摇头给出「……不用了」的答案。但就在这个时候,我也听到肚子咕噜叫的声响。下一瞬间,只见眼前的女孩手按著肚子,整个人蹲了下去。
「请你当作没听见。」
「呃,我听得很清楚说。」
「……那是鸟叫声。」
「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尽管我假装配合,但少女却反而满脸怨气地瞪著我。
「那我们来做个交易。你把手里的罐头给我,我就把这锅辣酱鸡肉煮蔬菜分你一点。怎样?」
「唔……」
少女露出一眼像是数学家面对难解问题的表情。不过她的眼睛始终停在冒著热气的锅子上。
我刻意用汤匙搅拌了一下锅子,少女也跟著用力嗅了几下。
「……我同意你提出的条件。」
这似乎是个颇为困难的决定。少女用沉重无比的语气这么说。这让我再次失笑。
「好,那你过来。」
我从木箱中找出金属餐盘跟汤匙。由于我平常都是直接从锅子里吃东西,所以像这样使用餐具,还有跟其他人一起吃东西,都是我令我十分怀念的经验。
当我将食物装到盘子里时,少女也用蹲在地上的姿势缓缓靠了过来。她的模样彷佛是如果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跳起来跑掉似的。
「我叫惠介。你呢?」
我在盘子上添了一根汤匙,将餐盘递到少女面前时,她目不转睛地盯著餐盘。不过当少女听到我这么说,她没有抬头,只是抬高视线看著我。
「……我叫妮朵。」
自称是妮朵的少女先将手里的罐头放到地上,在把罐头推向我之后才接过餐盘。她这种顽固遵守承诺的态度让我颇有好感。
妮朵低头打量餐盘的内容。而我也观察著她的反应。当她抬头跟我视线交错,我才连忙将视线转回锅子上。
我把面包从罐头中取出,将面包切片。面包配合罐头的形状,看起来就像是一节木干。我接著将锅子放上火炉,用火炉的火来烤面包。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哇!」的惊呼声。我转头一看,发现一手握著汤匙的妮朵,正用空出的手遮著嘴,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
「不合你胃口吗?」
我担心地这么询问。毕竟我是根据自己喜好去调味的。
然而妮朵摇了摇头。她似乎对自己刚才的反应感到害臊,连忙板起面孔藏住表情。
「只是因为很好吃,让我有些吃惊而已。」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你是厨师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喜欢做菜而已。」
我伸出手,将两面都烤成黄褐色的面包放到少女的餐盘上。
「啊!」
「我想把那些东西放在面包上一起吃会更好吃喔。」
「……我们的交易不包含面包。」
「这道料理原本就跟面包是一起的。」
「这是你刚刚才想到的说词吧……?」
「这就要怪你事前没有仔细确认交易内容了。你就老实收下面包吧。」
虽然少女不悦地瞪著我,但我没有多加理会,继续烤我的面包。
没过多久,我便听到面包被咬断的悦耳声响,还有「嗯!」的惊呼声。这让我必须费一番功夫才能克制脸上的笑意。
吃东西能分为两种。就是一个人吃,跟不是一个人吃。
我们之间并没有热络的对话。然而我可以听到自己以外的人发出吹凉食物的声音、咬断面包的温暖声响、餐具接触的轻微杂音。这让我知道在这个寂寥的世界中,还有我以外的人。
我用面包将锅子里剩下的酱汁沾个精光。将面包放进口内,因为酱汁而变软的面包便在口中化开。原本几乎无味的面包带著又甜又辣的味道取悦我的舌头。
那名少女已经把东西吃完了,她手边的餐具乾净得像是没有用过一样。尽管我觉得少女盯著餐盘的表情似乎带有一些不舍,但这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
「不够吃吗?」
「……不会。很好吃。多谢招待。」
我接过少女递过来的餐具,放到锅子上。
就在这个时候,周围落下无声的点点雨滴。雨滴的间隔迅速变短。映照著月亮的平坦水面上也接连不断地出现无数涟漪。
「趁雨还不太大,快进屋内去吧。」
我们正位在阶梯前,虽然上头有能遮雨的屋檐,但还是会淋到随风斜飘过来的雨滴。
我背起后背包,捧著木箱进到车站内。月光似乎无法照到车站里头。弥漫在脚边的黑暗拖慢了我的脚步。
就在这时,我周围亮起了光。原来是妮朵点亮了提灯。
「谢谢,这样好多了。」
「不客气。」
我跟妮朵并肩站在一块,望著突然下起大雨的夜空。由于还能看到月光,感觉这波雨应该不会下得太久,但又让人感觉似乎下到天亮也不会结束。
不管怎么说,在雨停之前,妮朵应该也没法回去。
「你是开车来的?」
「不是,我是骑三轮自动车。」
「三轮自动车?」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妮朵的表情清楚传达出这个讯息。
「……是有车斗的小型三轮自动车。那种车没有蒸汽自动车那么难开。虽然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没有驾照就是了。」
「啊,所以要开蒸汽自动车真的要驾照吗?」
听我这么一说,妮朵露出「你到底在说什么傻话?」的表情,并将视线转到茶壶那里。她的表情就像在问:「你不就是开那辆车来的吗?」
「虽然有人教我怎么开,但我并没有驾照。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你是异世界人?」妮朵睁大眼睛这么问道。「……原来真有这种人。我还以为那只是存在于书里的东西呢。」
「是真的有。很高兴认识你。」
在得知我的身份后,妮朵的眼神有些闪烁。
「现在这种状况……让你很为难吧?如果你早一点来,就可以享受到国宾待遇了。」
「这我倒是头一次知道。」
「因为这个世界的文明是依靠迷宫产出物跟召唤来的异世界人知识发展起来的。所以每个国家都拚命想从异世界人身上得到某些恩惠。」
「……所以如果要来这里,现在明显是个错误的时机吗?虽然我并不是自愿想来这里的。」
我手按著额头发出感叹。虽然我并没有能够回应人期待的知识,但比起在毁灭的世界过流浪生活,我当然是比较想当个体面的国宾。
「算了,也罢。这种事也强求不来。那你知道让我回去的方法吗?」
「……据说以前是可以配合召唤迷宫的魔力变动期,让异世界人回去,但现在全世界都处于魔力饱和状态,所以也不会产生魔力变动。而且我听说迷宫的所有资源都已经枯竭,遭到封锁了。我才想问你到底是怎样被召唤过来的呢。」
在我模糊的记忆当中,是有一座荒废的石造遗迹。
在我前往为期两天一夜的露营途中,突然被落入人孔般的飘浮感笼罩,当我回过神时,就已经置身在那座遗迹当中。
「我自己也毫无头绪。虽然我晓得有人可能知道答案,但我并不晓得要去哪里找那个人。」
「原来是这样。」
妮朵的眼神中流露著对我的担忧。感觉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你也在旅行吗?」
「……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旅行。」
妮朵的迟疑似乎带有某些隐情。然而我不确定是否应该询问。
要介入她的问题,我们之间还有很深的鸿沟需要填补。人与人相处,是必须谨慎对待的事。贸然缩短距离,我认为未免欠缺格调。
「这样啊。我们都不好过呢。」
「是啊。」
雨声笼罩了整座车站。
一望无际的积水平原上头不断被风雨掀起波浪。缓缓飘来的乌云逐渐遮蔽住月光。
「其实……」妮朵突然开口。「我的三轮车已经坏了。因为那是很久没人使用的东西。」
「还真巧。我的车也坏了。我那辆车是之前状况就不太对劲……」
「咦?」
妮朵吃惊地转头仰望我。
我回望著她的脸。
我们互相凝视对方,产生一段让人不知所措的尴尬沉默。
「原来是这样。」
「真伤脑筋。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
「正常情况,是可以等移动修理车来帮忙,但毕竟现在是这种状况……」
一个陌生的词句让我面露不解,而妮朵也察觉到我的反应,连忙接著解释。
「就是移动式的蒸汽修理车。原本会一直有几辆那种车在路上巡回,在看到附近有车子故障时,就会当场进行修理,或是把车牵引到蒸汽工厂去。」
「那还真方便。」
现在正是我想要那种服务的时候。
然而,如今月光被乌云遮蔽,放眼望去无论是平原还是山丘,甚至看不到任何灯火。以前也许会有比较多人在利用这座车站,平原上能看到车灯,周围或许还能听到虫鸣鸟叫。
虽然我短暂涌现在古老遗迹中想像过去的心态,不过要我去想像这个陌生世界的未知过去,未免强人所难。而且比起感伤的情绪,该怎样渡过明天的问题更加迫切。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妮朵这么说完,对我低头行礼。「感谢你招待我一顿晚餐。」
「雨还在下,你不多等一会吗?」
「不了,反正距离也没多远。况且时间又很晚了。」
妮朵这番话听起来就像是赶门禁时间的千金小姐,只见她提著靴子,冒雨走下阶梯。而我就这么目送她的背影逐渐没入夜色。她涉水而过的声响很快就被雨声盖过,再也听不见了。
我这样又呆站了一段时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彷佛就连眼前的夜色都显得阴森。
「啊!」
一个让我感觉晴天霹雳的想法闪过脑中。
刚才那个女孩该不会是在向我求助吧?因为车子不能动而伤脑筋的人,不是只有我。
「我为什么要说什么『还真巧』呢?」
虽然我确实也是陷入相同状况,想帮忙也无从帮起。但应该还有比较恰当的说法才对。
我望向妮朵离去的方向,然而现在追过去也无济于事了。
我长叹一口气,转身走进车站内。
今天就先睡吧。
4
我走出帐棚,彷佛白纸般的朝阳射入我的视野。
我带著惺忪的睡眼来到阶梯旁坐下,望著眼前的景色发楞。在山丘后头能看到夏季天空常有的积雨云。眼前平稳的积水水面让我短暂产生置身海面的错觉。
我弯腰将手伸进水中,用积水洗脸。清凉的感触让人相当舒畅。在这样重复三次之后,我才总算摆脱睡意。我拉起衣领擦了擦脸,然后就这么往后躺在地上。
我望著带有蓝色阴影的车站天花板。车站内吊著看起来像是萤光灯管的物体。贴在我背部的地砖感觉有些温热,这种舒服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又涌起睡意。
当我闭上眼睛,展开双臂躺在地上时,一阵涉水而过的脚步声传进耳中。没过多久,那个声音转变成赤脚踩过地面的声响,脚步声在我身旁停止。一阵柔和的微风吹过,风中带有些许初夏的香气。
「你在做什么?」
那是个语尾中带有稚气,音调有些偏高的声音。
「我在感受太阳。」
「那是某种异世界的仪式吗?」
「不是,是我的嗜好。」
「……是喔。你看来挺享受的呢。」
我睁开眼睛,看到妮朵正抱著腿蹲在我身边,低头望著我的脸。
「早。」
「嗯,早安。」
「你想吃早餐吗?那要等我一下喔。」
「不是。」妮朵脸颊泛红。「我才没有那么好吃。」
没有那么好吃!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使用这种表现。真伪就先不提了。
「那你来做什么?」
「……我是想说你车上说不定有信号枪。」
「行李箱里是有一把小枪啦。」
「就是那个。我的三轮车上没有那个。」
「你要那把枪做什么?」
「用来求助。」
「你说清楚点。」
听到妮朵那么说,我猛然坐起身子。这让妮朵吃惊地往后缩了一下。
「……当车子故障,还有欠缺水或燃料没法行驶的时候,可以朝天上发射会发红烟的信号弹。这样如果有移动式蒸汽修理车看见,就会赶过来。」
「是喔。原来还有这种文化。」
「我自己其实也是在书上看到的……」
只是不确定在这个几乎没有人的世界,是否还有怪人会继续驾驶那种修理车。但不管怎么说,也比我躺在这里晒太阳要来得有用。
「那就立刻来试试看吧。」
见我站起身,妮朵也跟著站了起来。
我卷起裤管走下阶梯,双脚踏进水中。冰冷的积水用来洗脸虽然凉快,但双脚泡进里头却又感觉太冷了。
我涉水朝茶壶走去。妮朵也紧跟在我身后。大概是因为昨天下雨的关系,水位似乎有些增高,走起来要比昨天吃力。
我拉出放在副驾驶座的小行李箱,将行李箱放到引擎盖上,将扣锁打开。
只见一把上下二连枪管的小型枪,就收纳在用红布衬底的凹槽内。箱盖部分则有收纳六枚信号弹的凹槽,不过凹槽内只有两枚红色弹头的子弹。
「就是这个吧?」
我对在我身旁的妮朵这么问道。
「对。红色弹头就是信号弹。」
虽然我有帮枪装填子弹,但毕竟我从未击发过这个玩意,所以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是信号弹。我之前就很好奇为何只有这两枚子弹要特别涂成红色。
当我将信号枪从盒中取出时,立刻感受到颇为沉重的重量。这把信号枪尺寸虽小,但枪身毕竟全是金属。我握住握柄,在拇指部分正好有个拨柄。我按住拨柄并用左手把枪身往下压,枪身便从靠近握柄的部分分开,已经装填在里头的子弹弹尾也自动稍微突出。
我将那两枚子弹取出,放进盒盖的子弹凹槽内。接著为枪装填那两枚红色子弹,让枪身恢复原状。
我用拇指压下撞针扣柄,随即听到手边响起扣柄固定的声响。再来应该就只要扣扳机就行了。
我看了看妮朵的表情,发现她正一脸紧张地看著我。由于她看来没有制止我的意思,所以我便高举手臂,将枪口指向天空。我让上臂紧贴住耳朵,并用空出的手掌摀住另一边耳朵。在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我便将食指搭上扳机。
在确认妮朵也连忙用双手摀住耳朵后,我这才扣下扳机。然而我扳机只扣到一半就被一个坚硬的感触给拦住。
不清楚是什么状况的我加大力量,而扳机却在这时又突然变轻,下一瞬间,我的手腕便立刻感受到声响与冲击。
只见双手摀著耳朵的妮朵张著小嘴仰望上方。
一道红烟在上空延伸。那笔直的轨迹让人联想到飞机云。看来我成功击发了。我望著手中的信号枪。
「……怎么了?」
「我刚刚扣扳机的时候,手指在中途停了一下。因为扳机突然变重。」
「那是保险。」
「保险?」
听她这样一说,在电影里似乎是有听过类似的词句。不过那不是某个拉柄或按钮吗?
「那是为了防止误射,让扳机会在途中停止的设计。所以要在扳机停住后再用力扣一次才会击发。」
「原来如此。真亏你会知道。」
「我在书上看到的。」
「你好博学喔。」
「没有。我只知道自己知道的事。」
说出这种像是哲学话语的妮朵,表情看来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话说回来,原来是这样,在扳机上也有那种保险吗?
我看了看手里的枪。这份重量不管握几次都一样沉重。真是长知识了。
「……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没什么。」我将枪收回盒子内,盖上盖子,并重新扣上扣锁。「希望这样就会有人来帮忙。」
「……也对。要不然就伤脑筋了。」
我们一起仰望天空。红色的烟雾一路往高处延伸,到末端则变细许多。空中的烟雾轮廓正随风逐渐变得模糊。真的还有其他人会看见那道烟雾吗?
我们就这样呆望了一段时间,突然一阵听起来有些滑稽的咕噜声响将我的视线拉回地面。
「…………」
我看见妮朵正低下头,双手按著肚子。
「今天鸟叫声也很嘹亮呢。」
「……我也常听人这么说。」
「来吃早餐吧。你应该要一起吃吧?虽然也只有罐头就是了。」
我涉水往车站方向走去。我能听到身后妮朵跟上的声响。
「……晚点我会付你罐头钱的。」
听到妮朵这句话,让我忍不住失笑。
5
吃过只是用火炉加热的简单早餐后,我们便坐在阶梯上等待。
我看了看手表,确认经过的时间。天上的红烟已经彻底被风吹散。周围仍看不到有人靠近的迹象。
我跟妮朵都没有开口。因为我们早就猜到可能会是这种结果。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想过有人会来。
「我再打一发吧。」
看见我站起身子,妮朵仰望著我,皱起眉头。
「要现在打吗?再多等一些时间比较好吧?」
「等久一点也不会有差啦。毕竟根本就没法知道什么时候打比较好嘛。」
我开始卷裤管。
「可、可是,就只剩下一发了,所以应该要慎重点……」
「要怎么慎重?继续等吗?」
「唔……」
妮朵先是支吾了一下,然后不悦地鼓起脸颊。
「……你那么想打就随你去打啦!人家不管了!」
「你可以换个想法。现在打掉,以后就不用烦恼什么时候要打了。要是不管用,就再想其他办法吧。」
「你未免太乐观了……感觉你脑袋根本是空的……」
「原来你说话还挺毒的。」
只是我希望那丰富的表现力,能在羞辱我以外的方面派上用场。
我让双脚踏入温度比早上要高的水中,来到茶壶旁边。枪盒依旧放在引擎盖上。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两发都打完。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移动式修理车是什么玩意,但我知道反正都是不会来的东西。在这个人大量减少,没有执法人员,职场跟学校都已经瓦解的世界,不可能到现在还有人继续工作。
我解开扣锁,取出信号枪,握住握柄。我将枪口对准天空,扣下扳机。
我第一次施力。保险挡住了扳机。我继续施力。
第二次施力。我感受到后座力与枪声。
我仰头望去,看见信号弹顺利拖出红烟。第二次击发顺利许多。感觉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练习。
我按下拨柄,转开枪身,看到空掉的弹壳还留在里头。我取出弹壳,把弹壳收进盒盖的凹槽内,再把原先装在里头的两枚子弹给填回去。我将填好子弹的枪放回枪盒,将扣锁扣上,把枪盒重新放回副驾驶座。
当我回到阶梯旁,看见妮朵正抱著腿,蹲在那里瞪著我。她依旧气嘟嘟地鼓起脸颊。
「你别不高兴了啦。」
「……你那样做也没什么不对。反正枪是你的,你想什么时候打都是你的自由。」
「我怕你不知道,所以说一下,你现在这样就是所谓不高兴的状态喔。」
「是喔。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会记住的。」
少女没好气的说话方式让我不禁苦笑。
「别担心。救援很快就会到了。」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所以这段话语听起来假到不行。
也罢,我想就先把茶壶上的东西拿下来,然后躺著慢慢去想以后该怎么办吧──就在这个时候。
「……这是──」
妮朵猛然抬起头,睁大眼睛。她接著站了起来,快步跑到阶梯边缘。
我没有开口询问她为何突然这么做。因为我也跟妮朵一样,听到金属摩擦的声响。
还有像是活塞在蒸汽驱动下,让巨大火车头行驶的响亮排气声。那些声音全都距离我们颇为遥远且不甚清晰,不过确实传到了我们耳中。
妮朵惊讶地转头对我回望。她接著指向平原某处,用雀跃的语气说道。
「是黄烟!是移动式蒸汽修理车!」
我在那个方向确实看到了颜色鲜艳的烟往天上延伸。不久之后,一个黑点从白色沙丘彼端现身。我能肯定那个黑点确实是朝著这里过来。
「……真的假的?」
在这个濒临灭亡的世界根本不会有客人,但竟然还有人在认真工作,让我实在无法理解。然而那辆车确实正不停冒出黄烟朝我们驶来。
6
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胡子大叔打开茶壶的引擎盖看了看,接著又打开茶壶的后门看了看,最后给出「在这里搞不定」的结论。
「从锅炉出来的管线接缝被烧烂了。这是不熟悉开车的人太常让高温去烧管线的结果。因为从这里漏出的蒸汽,害另外三条燃料管也报销了。」
「……是喔。」
「燃料室的状况也很难说,曲柄感觉也不是很稳。传动链也要整个换掉。」
「……是喔。」
胡子大叔的锐利眼神让我不由得挺直躯干。他的表情颇为吓人。
「这可是你自己的车,专心一点。」
「是、是!」
「我要把这玩意拖到工厂去。这得要拆开大修才能搞定。」
「……麻烦您了。」
我现在当然不可能给出「不用了」的答案。好吧,我自己当然也没有想拒绝的意思。只是对方的态度有点不由分说的感觉。
「你刚才是说还有另一辆要修吗?」
这次大叔的眼睛转到妮朵身上。我想他应该并没有生气,可是这位大叔的眼神实在有些吓人。
只见妮朵身子一震,接著就像是小动物似地迅速躲到我身后。你把我当成挡箭牌吗?
大叔瞪著我,像是要我代妮朵给出答覆。我在无可奈何之下将手指向车站侧面。
「好吧。」
大叔在确认方向后,便提著工具箱大步涉水走向车站。
「快跟上去啊,人家要走掉啰。」
我对躲在我身后的妮朵这么说道。
「……谢谢。」
妮朵用不太甘愿的低沉声音向我道谢。
「你会怕吗?」
「才不会!」
妮朵激动否认后,便往大叔走的方向追了上去。她刻意挺直身子想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的模样令人会心一笑。我也随后跟了上去。
我看了一眼停在茶壶旁边的大型拖车。看来这就是妮朵说的移动式蒸汽修理车。
要简单形容,就是大。
那辆车光宽度就相当于三辆茶壶并排的尺寸。在车体上挂著盘起的金属管与预备轮胎等物品,后方车斗上则能看到带有锈斑的黄色起重臂跟滑轮。与其说是修理车,感觉有著更加接近工程车辆的魄力。
我们转过车站的侧面外墙,在那里也能看到一小段阶梯与入口。妮朵说是三轮自动车的小型车辆就停在那里。那名符其实的三轮车拥有圆滚滚的外形。上头只有让人坐的驾驶座与副驾驶座,在后面另外接著车斗。现在车斗上面还挂有倾斜的车棚。三轮车的轮胎偏小,外观看起来就像小货车一样简单。
胡子大叔正打开引擎盖探头往里头查看,不过在听到我们靠近发出的水声后便抬起头。一看到大叔抬头,妮朵又再次迅速躲到我身后。
「喂!你根本没做保养就一直在操这玩意吧?里头甚至还有留了很久的魔矿石残渣呢。」
大叔阖上引擎盖,接著将工具收回工具箱之后,提起工具箱说道。
「这辆也得拖回工厂去。」
大叔这么说完便走过我们身边,快步往自己的车上走去。
「人家说必须要拖回工厂去。」
「……我有听到啦。」
「那就好。」
尽管藏在我身后的妮朵不悦地回瞪我,但我没多加理会,重新回到茶壶那里。
之后大叔便俐落地开始工作,而我们就只能在一旁观看。要说我做了什么,大概也就是把车站里的露营工具搬回茶壶里罢了。
大叔将修理车上的钩锁固定在茶壶的车体下方,接著沿梯子回到修理车驾驶座上,在关门之前看了我们一眼。
「你们还楞著做什么?快上车,我要开车了。」
我听从大叔的吩咐坐上茶壶的驾驶座,并把副驾驶座上头的东西放到后头。不过妮朵还是呆站在车外。
修理车这时已经发出响亮的蒸汽声,并喷出大量白色蒸汽。
「快上来吧。」
我将头探出车外,这么说道。只见妮朵挺直身子走了过来,她的手停在空中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总算下定决心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那个……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啊。快上来,不然人家要开走啰。」
修理车就像长毛象似地缓缓移动。这让妮朵连忙把屁股滑到副驾驶座上。
「啊!哇!」
只见钩锁被扯紧,茶壶也开始跟著修理车前进。
妮朵用双手拉上车门。我则是手握方向盘调整方向。
大叔将修理车缓缓开到车站侧面,将车停到妮朵的三轮车旁边。
我跟妮朵两人好奇地探头去看大叔要怎么处理那辆三轮车,只见大叔走到修理车的车斗上,操作起台座上的控制杆。下一瞬间,车斗上的起重臂便冒著蒸汽开始活动。这个景象跟游乐场的夹娃娃机有些相似。
大叔将起重臂移到三轮车上方后离开车斗,上前去把起重臂上的绳索结在三轮车的前后左右。他的手脚相当俐落,转眼间就用绳索固定好三轮车。然后再次回到车斗上操控起重臂,三轮车就这样被吊了起来。
「好厉害喔。」
「……那样不会掉下来吗?看起来很危险耶。」
「不会有事啦。应该不会。」
「应该?你刚才有说应该吧?什么是应该?」
妮朵看来心情七上八下地望著她那辆悬在半空的三轮车。
然而相较于妮朵的紧张,三轮车倒是没怎么晃动,就这样稳稳被吊到修理车的车斗上。大叔把三轮车固定在车斗上之后,便迅速返回驾驶座。
我虽然手里握著方向盘,但也就只是在拐上马路时配合转弯,再来就都是笔直且平坦的道路了。
妮朵这时将鼻头靠在副驾驶座的车窗玻璃边,目不转睛地看著那座迅速远离的车站。
车站静静矗立在映照著白云的水面上。我们行驶过积水而产生的涟漪在触及车站之前便缓缓消失。这样从一段距离外看去,彷佛就像是在梦境中会有的景色。
「好想画画喔。」
妮朵脱口而出的话语中带有复杂的感情。这让我回想起初次在车站月台邂逅妮朵时,她那全心投入在绘画中的侧脸。
然而被修理车拖行的我们没法停止,没过多久,那座在水上的车站便像海市蜃楼般变得模糊。当我们完全看不见车站以后,妮朵这才将脸从车窗旁移开,将身子靠到椅背上。
虽然妮朵端整的容貌板著让人难以亲近的表情,不过可以看见微微下垂的眉角透露出她的不舍。
「等车子修好之后,还可以再回来的。」
「是啊。」妮朵虽然这样应声,但我明白她话语背后有其他意思。那听起来像是:就算解释你也不懂、懒得仔细跟你说明、越说只会越复杂之类的「是啊」。
妮朵的话语并不是代表赞同或附和。那是带有日本人含蓄特性的话语。这还挺有时下年轻人的特质呢。
行驶在前头的修理车突然发出噪音。修理车的车体下方突然喷出大量蒸汽。那些蒸汽形成浓雾,将我们笼罩在其中。放眼往去尽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无论是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我们之后会怎么样,我都没有半点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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