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掟上今日子的遗言书 第八章 提问的隐馆厄介

1

晚上十点,我和今日子小姐再次端坐在作创社会议室的桌前。

不过,与进行途中报吿时不同的是——漫画家阜本老师和他的直属责编取村小姐并未列席。

原本还以为是白天今日子小姐对作品的批评让他气到现在,结果并非如此(当然也多少是如此),单纯是之后回去进行的工作至今尚未完成。

虽然没遵守交稿期限……或直白说「拖稿」是漫画家绝不可犯的禁忌,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显示了阜本先生仍是那般热中于画漫画,对希望他能撤回封笔宣言的杂志总编绀藤先生而言,必定是巴不得阜本先生缺席吧……

因此,忘却侦探解决篇的观众,就只有我和绀藤先生两个人。

以解决篇的阵容而言,这实在太让人提不起劲——虽然推理小说里「可能会被揭发罪行的凶手哪可能乖乖出席解决篇」的展开早已长年为人诟病,但是在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的现代社会,光是要把人凑齐就很困难了。

「怎么?掟上小姐,你换衣服啦?」

绀藤先生惊讶地说。

现在的今日子小姐穿着贴身的圆点图案衬衫,搭配下摆很长的开襟针织衫、具有透明感的高腰长裙,加上黑色丝袜——与其说是我的品味,不如说实在是没有品味。

丝袜颜色很明显是受到水手服影响而选的,至于衬衫也不是为了配合时尚流行才挑了贴身样式,纯粹只是不合身。

尽管如此,大概还是比水手服好吧,所以今日子小姐一句怨言也没有,反倒直说「很好看呢」而甘愿成为我的纸娃娃——穿成这样也能如此好看,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

「是,我换过衣服了。」

今日子小姐打了个擦边球。

其实她是换过两次衣服。

要是看到穿着水手服的今日子小姐,我很好奇绅士如绀藤先生会说出什么样的评语……真想知道怎么讲才是男人该说的正确答案。

「请放心,已经完成推理了——我想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待喔!」

「那真是太好了。」

当然,想必绀藤先生也不会以为忘却侦探放弃职责,只顾着玩服装秀,不过有了今日子小姐的拍胸脯保证,明显让他松了一口气。

毕竟他身为总编辑,在处理这件事的同时也还有许多其他工作要处理,绀藤先生肯定相当劳神吧,得知有机会解决,也难怪他会如释重负了。

我虽然也很替他高兴,只是身为仲介,仍有一丝不安——基于「不想反覆说明」的理由,我又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坐进这间会议室。

不用我一再重覆,今日子小姐过去为我解了好几次危,让我对忘却侦探的能力深信不疑,但她这次的推理——乃是奠基在我状况外的误会上。

不仅如此,自从在大楼楼顶上想通了什么之后,她就没有继续进行任何调查——事实上,今日子小姐的侦探活动就在那时结束了。

这点对我来说实在很恐怖。绝不是在庆幸没吃午饭的我们,能有余暇慢慢吃晚饭的时候——与其说是恐怖,我甚至感到心虚。今日子小姐为何能这么坦荡呢,真是不可思议。

「那么,掟上小姐,如此开门见山真是非常抱歉,可以请你赶快说明来龙去脉吗?那女孩……遗言少女若不是因为阜本老师的作品,到底为什么要自杀?还是在调查之后,发现原因还是出在〈死亡带路人〉呢?」

绀藤先生略向前探出身子,以一种「要是结果如此,自己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个事实」的口吻说道——相对于他的急迫,今日子小姐却是一脸慢悠悠,缓缓将桌上的饮料送到嘴边。

「别急别急,还请您冷静些。」

那是她请绀藤先生特别准备的加厚黑咖啡,今日子小姐或许是打算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来迎接解决篇。

并非自杀未遂,而是杀人未遂。

说是事态变得愈发严重也不为过。

就算那即为是真相,她真的能够提出足以说服绀藤先生(以及我)的推理吗……这也是侦探展现本事的时刻。

「绀藤先生,您似乎只着眼在自杀的理由上,不如换个角度想如何——假设遗言少女的跳楼不是自杀呢?」

首先,忘却侦探厚着脸皮提出她自己压根儿也没想过的「假设」。

然后开始解谜。

讨厌被人分析的遗言少女,终于要被彻底解读。

2

「不、不是自杀……?」

「没错,我一开始就考虑到这个可能性了。」

真希望她不要打从一开始就说谎,我都快吓破胆了。

她也太相信我的口风紧。

要硬扯的话,她的确在接受委托之前的昨天,就曾经这么想过……但现在也没人知道「昨天的今日子小姐」想过些什么。

「留下遗书,摆好鞋子,然后少女坠楼……怪不得,如果只聚焦在这几点上头,除了自杀以外,的确观测不到其他可能性了。但是,真相不见得就是如此。」

「掟上小姐,难道你认为……这是他杀吗?」

绀藤先生大吃一惊。今日子小姐的想法固然让他惊讶(虽然我想应该是一场误会),可是这个出乎意料的可能性,似乎更令他跌破眼镜。

「是的,我就是这么认为。而且一切都如我一开始所想。」

说谎也未免说得太强势。

难不成她是觉得看我在一旁冷汗直流的反应很有趣。

「真不愧是最快的侦探……」

今日子小姐在绀藤先生心目中的评价似乎又上升了,但她是因为说谎而加分,身为仲介,没有比这个更心虚的事。

「可是,请恕我直言,掟上小姐。关于自杀还是他杀这点,警方不是在案发当时就已经彻底调查过了吗?来找我的刑警们,好像也都完全没有考虑过自杀以外的可能性……」

不只是刑警,连今日子小姐也没有考虑过。

我也没想这么多,只是刚好看到留在今日子小姐大腿上的讯息,纯粹囫囵吞枣罢了,而绀藤先生似乎马上就对此产生疑问。

我暗自冒冷汗,心想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识破今日子小姐吹的牛。

「还是掟上小姐你要说,这事件的背后藏着一个能骗过警方科学搜查的狡猾真凶呢?」

「狡猾……倒是,要说狡猾也算是狡猾。」

自始落落大方的今日子小姐,唯独在这时同意得有些支吾其词。

「不过,要说浅薄也真是浅薄。至少我无法给这个行为太高的评价。」

「嗯?喔,我也没有要对杀人犯……杀人未遂的嫌犯给予任何正面的评价就是了……」

绀藤先生一脸狐疑地说。

「狡猾」本来就不是赞美用的字眼吧——只是用到「浅薄」这个词汇,听起来就是很明确的鄙视。

当然,会想杀害十二岁的小孩本身的确是够卑鄙,但即使对方是凶手,拿这种措辞形容也很不像今日子小姐的作风。

然而,紧接着今日子小姐却说出更严厉的话。

「会变成这样其实有很多偶然的要素,所以不能说一切都是按照凶手的剧本进行——相反地,整个计划非常失败。」

这倒也是,遗言少女虽然从大楼上摔下来,却没有死成……凶手的目的确实落空了。可是这样的话,让我突然很好奇凶手眼中的「成功」到底是什么……

而且我碰巧经过遗言少女坠楼落点也是偶然,或该说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意外……那么什么样的结局,才是凶手想要的呢?

再说回来——到底谁是凶手?

是我认识的人吗?

在调查时遇到过吗?

我一直在这个会议室里忠实地扮演着听众,但这时终于忍不住。

「请吿诉我吧,今日子小姐。」

我打破沉默,开口提问。

「企图杀死遗言少女的人到底是谁?」

「遗言少女企图杀死的人到底是谁——你应该要这么问才对。」

今日子小姐回答。

「因为,她就是凶手。」

3

我昏头了——这是什么意思?

凶手是遗言少女?

所以搞到最后,还是自杀啰?

只是说法的问题——不,不对。

她想杀死的到底是谁?咦?

「那、那么掟上小姐——你是说遗言少女企图杀死厄介吗!?不是碰巧,是瞄准厄介,故意往他身上压吗!?」

绀藤先生比我更迅速地从今日子小姐的暗示里推测到答案。

显然方寸大乱的问话声大到一点都不像他,我也大吃一惊——当然不是被他的声量吓到。

瞄准谁?我吗?

不是自杀,而是杀人案。

遗言少女不是被人推下楼,而是遗言少女为了杀我才跳下来吗?

虽然媒体无凭无据地大肆炒作「人在落点上的我想杀少女」的言论……但实际上刚好相反吗?

「不,少女瞄准的并不是隐馆先生。」

相较于大惊失色的我和绀藤先生,今日子小姐倒是极为冷静自持——

称我为「隐馆先生」而不是「厄介先生」,大概是因为绀藤先生也在场吧。

「这里是她的失败,也是偶然。说得直接一点,是她搞错人了。」

「……?」

搞错人?

因为搞错而被杀还得了……再说,遗书又该怎么解释?我完全看不懂遗言少女的目的……还有她为何要选择那栋大楼来跳楼的理由。

「之所以不选择他处,选择那栋住商混合大楼做为跳楼地点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是厄介先生上班的地方。」

今日子小姐说道。

嗯……也对,如果目标是我,这个理由的确说得通。因为遗言少女并不是在寻求殒命之处——不是五层楼的大楼也不是六层楼的大楼,不是十层楼的大楼也不是学校的校舍,高度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就是非得这栋七层楼高的住商混合大楼不可。

为了瞄准走出大楼的我……可是,她刚才又说是搞错人……

「从大楼的楼顶上跳下来杀人这种事,以方法来说实在是太粗劣了。实际上,她现在也还徘徊在生死之际……」

稍微冷静下来的绀藤先生如是说。

「不算粗劣喔,只是复杂了点。」

今日子小姐答道。

「比起碰巧有人经过自杀者跳楼的落点,杀人犯看准经过正下方的行人故意跳下去的状况,就现象来说应该比较容易成立吧?」

只要走在路上,就无法完全排除被陨石直击脑门的可能性——甚至也会有从天降下一只乌龟碰巧打到头的可能性。

只不过,比起这种偶然成真的机率,由于可以自行瞄准,一个人看准另一个人经过时纵身一跃,确实命中目标的机率应该会更高。

警方再怎么科学搜查都没有意义。

因为现象本身——遗言少女所采取的行动本身,都同样只是从大楼楼顶往下跳而已。

心中所想虽不同,但行为是一样的。

楼顶上并没有其他人,也不曾与其他人产生争执——再加上现场还留有遗书和摆得整整齐齐的鞋子。

那也是她自己准备的吗……?

不,可是……真是难以置信。我无法接受。

这种玉石俱焚、对己身安危毫无保障的作法——不仅如此,陪葬的可能性还高出许多。就算怀有杀意,这也几乎是以身相殉了不是吗?

「想问的事情……不对,非问不可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反而不知该从何问起才好……」

绀藤先生面向今日子小姐,慎重斟酌着心中想必多如繁星的问题。

「掟上小姐,还请你先吿诉我『搞错人』是什么意思好吗?如果不是要杀害厄介,遗言少女到底想要杀害谁?」

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先从我的事开始问,可看出绀藤先生的人品……然而就算是跟我无关,这也是我想知道答案的一问。

话说,像我这种彪形大汉,到底是要怎么跟别人搞错啊——另一方面,我也想不透十二岁的少女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如果因为是「谁都可以」而被当作目标固然是令人毛骨悚然,但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那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身高并不是问题呢——因为从大楼的楼顶,亦即从正上方看下来,无法用身高来认人。」

啊,对了,我们也谈过这件事。

当时好像是在讨论落点上的肉垫怎样又怎样之类的话题……

「无法用身高认人——那要用什么来认呢?用整个人直接空降突袭来举例,恐怕两位也不好想像吧……比如说,想要瞄准走在路上的我,从楼顶上丢东西下来的话,要看什么来判别呢?」

「呃……这个嘛。」

光是从正上方俯瞰他人的机会就不多了——更何况如果还隔着七层楼高的距离,几乎不可能判别谁是谁吧?

那么,遗言少女的目标果然还是「谁都可以」吗?不,可是……如果锁定今日子小姐……

「没错。会认这头白发吧。或说从正上方看,也只能以白发为基准。」

「……可、可是,这无法成为确实的基准吧?」

今日子小姐是因为年轻,那头白发才会特别显眼,才能成为标的,但是加上五、六十岁的行人,满头白发的人根本一点也不稀奇。

「没错。若只以白发为基准,可能会搞错人——就像把那天撑着借来的伞回家的隐馆先生,误认为二手书店『真相堂』的老板那样。」

4

选择那栋大楼的理由。以及选择下雨天的理由。

不同于今日子小姐,我的发型没什么明显的特征——因此,在无法区别身高的上空,很难确定谁才是隐馆厄介这个人。从下着雨,我又撑着「借来的」伞这个事实回推,遗言少女的目标并不是我。今日子小姐会这么推理便不难理解了,也很简单明了。

因为提到那天下雨,自然会联想到我撑着伞,但今日子小姐怎么知道那把伞是「借来的」,又怎么知道借伞给我的人是「真相堂」的老板呢?

「咦?因为你不是说过吗?你去二手书店办离职手续的时候,答应老板下次要带围裙和伞去还他……因此,假如突然下雨,你又是撑伞回家的话,不就表示是向老板借的伞吗——我是这么想的,难道不对吗?」

不——没有不对。

因为雨下得突然——那天,我没有带伞——所以向老板借了伞要回家。今日子小姐是从零星的只字片语之中,读取到连我自己也没发现的证词……她居然这么仔细地听我描述离职点滴。

本以为是自己撑着伞,看不到上方,所以没注意到从天而降的少女——原来那把伞才是让我成为目标的标记。冷淡的老板说他等雨停再回去,半强迫借绐我的伞——平常都是老板在用,印有书店名称的伞。

对于在职场上不曾有过什么美好回忆的我来说,非常感谢他的贴心,也觉得很高兴……没想到那竟会成为我骨折的原因。

「也可以视为幸好有伞当缓冲,遗言少女和隐馆先生才能够双双捡回一命呀。」

或许是那样没错——当然,那时不只我的骨头,伞骨也都折断了,因为是把很好的伞,我还打算修好以后再还给他——不过,这是真的吗?

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虽然机率很小,但是不幸被卷入跳楼自杀的说法还比较合理——再说,少女为何要杀老板?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可以猜想大概是有什么纠纷吧,若不向老板和遗言少女两个人……至少其中之一问清楚的话……不过,单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动机是什么都没差吧?」

「没、没差吗?」

「绀藤先生委托我的,是查出遗言少女自杀未遂的真相——十二岁的少女跳楼自杀的真正动机。可是一旦变成杀人未遂,自杀这件事原本就不存在,也不需要再继续进行调查吧?而现在我们已经得证,这件事与阜本老师把自杀画得唯美的短篇〈死亡带路人〉完全无关了。」

「……」

这……是这样没错啦。

〈死亡带路人〉是自杀的故事,不是杀人的故事。

既然如此,这场「自杀」不是受漫画影响而造成的事实就很明白了——大概是她之前讲的「只是名字遭到利用」的情况吧。并非「为了隐藏真正的动机」,而是「为了掩饰杀人意图」的烟雾弹。

可是,这个结局也太令人消化不良了。就算这是真相,我和绀藤先生就算了,我不认为阜本老师会相信。

而今日子小姐似乎也不是这么不明事理的人。

「至于遗言少女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法,我倒是可以来分析一番。」

于是她补充。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试着依序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我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内幕。让各位清楚明白遗言少女到底想做什么、打算做什么——以及失败了什么。」

「还请你务必说明。」

绀藤先生和我异口同声。

都到了这个地步,要是在这里结束,未免也太吊人胃口了。

「那么我就简短地说明一下。」

今日子小姐开始话说从头。

「假设有位少女对某人怀着强烈的杀意——而且是非常非常强烈的杀意——至于杀意的具体内容,请恕我再重复一遍,得问当事人才会知道。只要在这个前提之下向周围的人打听,或许就能掌握大致的动机。」

说得简单,但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

只是,不同于以个人行为结案的「自杀」,若是影响范围扩大到其他人的「杀人」,要探索其根源的难度可能会降低很多。

再说,也有人认为寻找动机没什么意义——我个人不太欣赏这种想法,不过在我仰赖的侦探之中,也有总是扬言「我只要能解开充满魅力的谜团就够了,对犯人的动机没兴趣」的名侦探。这点的确是很没有人味,事实上,他也很冷漠——但如果要说只是解开了「充满魅力的谜团」就一脸什么都懂的样子,开始对凶手滔滔不绝说教的名侦探就比较人味,那倒也未必。

如同一个人基于任何理由自杀都不奇怪,一个人基于任何理由

差点被杀,或是真的被杀也都不奇怪——好吧,暂且先把这个问题吞回去好了。

遗言少女打算杀死书店老板。

怀抱着孩子般的强烈杀意。

所以,在此希望今日子小姐吿诉我的,并不是杀人的理由——而是为了杀害老板的少女,为何要选择这么迂回曲折的方法。

不知该说是迂回曲折,还是危险的方法。

「并不是为了施展诡计而施展的诡计……感觉比较像是一个突发奇想,于是就动手了……这样吗?仿佛算准打烊时间突然下起的雨,让她鬼使神差地在冲动之下,将脑海中的妄想付诸实行……」

我戒慎恐惧地问今日子小姐。

问得宛如杰出的推理小说里经常会出现「只不过为了杀死一个人,谁会这么大费周章啊」、「单纯找个夜晚在半路上袭击杀害目标之后埋在山里,被发现的可能性还比较低不是吗?」这种温情吐嘈的解答范例。

制造出密室的理由是因为凶手为推理狂。

乍看之下是穿凿附会,但其实意外地极具真实性——想起遗言少女看的书之杂——她好像也看推理小说。

喔不,不是杂——是平衡。

「的确,要是没下雨,她可能就不会这么做了,但就如同没有下不停的雨,雨迟早是会下的——隐馆先生认为以伞做为目标,从大楼楼顶跳下来压杀人的风险太高吧?不见得一定会命中目标,就算命中目标,也不见得能确实杀死目标——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肯定会身受重伤,最糟糕的情况是只有自己丧命。」

我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现实生活中几乎都会发展成这种最糟糕的情况。

不,甚至还有更糟的。

以不够精确的标记做为识别基准,结果压到另外一个人。又,即使是命中了目标,但只有自己受到昏迷不醒的重伤。被锁定的目标——老板甚至没发现自己险些被杀。

既是悲惨的结果,也是笨到家的结果。

就连只是无辜受到牵连的我,也觉得真是够了。

比起这么做——我并没有提修正案的意思——随便拿把水果刀,不是从头顶,而是从背后锁定正要回家的老板,更容易达成少女的目的吧。

「可是,这么一来虽然可以确实杀死对方,但也会穿帮吧?」

「穿帮……是被捕的意思吗?」

「不是,是『想杀死对方』这件事会穿帮的意思。」

「?」

有什么不同?

当然没有凶手会喜欢被警方逮捕,但是一般应该会觉得总比死掉好吧。

的确,因为她选用这种手段,在此时此刻之前,我都没想过遗言少女是想要杀害老板——别说是老板,就连说是要意图杀害被误击的我,我也不会信。

「正因为她选择了这种匪夷所思、不要命的方法……」

绀藤先生仿佛是要说服自己似地对自己说。

「现阶段,她心中的杀意仍然隐蔽,还没有被看穿……这对她而言,也是她希望的结果吧?」

「严格说来,倘若一切如她所愿,遗言少女压在老板身上的话,我想动机和目的早就公诸于世了。但由于隐馆先生这个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第三者遭到无妄之灾,增加了这件事的偶发性。因为找不到她和『碰巧路过的行人』之间的关系,才会被解释成一桩不幸的意外吧。」

今日子小姐没有明说,但是「碰巧路过的行人」还碰巧具备冤罪体质,对少女当然是有利的,怀疑的目光都转向这个怎么看怎么可疑的人——也就是我身上——所以谁也无法从少女的行动之中察觉到杀意。

即使是——忘却侦探也不例外。

万一「昨天的今日子小姐」不曾犯下「忘记擦去记录」这种不能发生的粗心失误,她甚至不会想到「如果不是自杀的话?」这个可能性吧。

即使身为「受到池鱼之殃的被害者」的我都毫无头绪,自然感觉不到杀意——也感觉不到刻意的作为。

从这个角度来看,少女虽然因为巧合捡回一命,却是一点也不幸运,只不过单纯是个失误。

因为她赌上性命的目的完全没达成——

「……可是,照掟上小姐的说法,比起被警方逮捕,遗言少女更想隐藏她有杀意这件事吧?甚至想伪装成意外……」

绀藤先生的这句话真可谓真知卓见。

由于少女目前仍然昏迷不醒,谁也不会这么说,谁也不好这么说——可是等她一旦清醒过来,想必会被追究差点害死人的责任。

即使十二岁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但因为自杀未遂而差点造成第三者送命的事实将一辈子都会跟着她——所谓道义上的责任,以及社会的制裁。

……对了。

她不是要隐藏杀人的行为,而是要隐藏杀意——也就是说。

「她似乎是个几近病态地讨厌被人分析的女孩子。」

今日子小姐说道。

这是她承受了被国中女生玩弄的屈辱所得到的讯息——遗言少女是一个就连看书也要故布疑阵的少女。

「她讨厌别人随便评论她——因此,她隐瞒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就算是不喜欢的,她也会刻意去接触。所以才会有人说她是个很注重保持平衡的人。事实上也是如此——不想让人知道她存心杀人,所以才伪装成自杀。不想让人探究她真正的动机,所以留下遗书——假的遗书。」

这也应该不需要在此赘述了,遗书里写的动机当然是用来故布疑阵的烟雾弹——今日子小姐说。

对了。

阜本老师和我一样,都是无端被卷入少女的杀意——不,我是因为失算才被卷入,但阜本老师因为是知名人士,是算计之下的被卷入。

「……作品名称被这样使用……被这样恶用,表示对遗言少女而言,〈死亡带路人〉并不是她喜欢的作品吧。」

似乎是在犹疑该怎么向阜本老师报吿才好,绀藤先生开口向今日子小姐确认。

今日子小姐或许认为这一点已经无庸置疑了,一言不发只是点点头——这么一来等于是再次确定此事与阜本老师无关,可是实在高兴不起来。

用来故布疑阵——换句话说,几乎是与「用完即丢」无异——无关评价好坏,对作者或编辑而言,已经问世的作品受到如此对待,肯定不好受。

背后的意义和「受到自己作品影响的小孩自杀了」完全不同,但也是足以让漫画家从此封笔也不奇怪的冲击事实。

作品在发表的那一刻,就已经是读者的了,无论受到什么样的评价,都应该虚心接受,如果这样就一蹶不振,一开始就不应该投身创作——这是非常崇高的志向,但并不是非具备不可的条件。

「我想阜本老师应该没问题吧。被我批评的时候气成那样,足见他充满了活力……所以应该不会封笔吧。就算想封笔,大概也办不到吧。」

「……办不到吗?嗯,虽说最后是跟他无关……」

面对今日子小姐让人觉得有些不负责任的评论,绀藤先生略露诧异,接着说起自己身为编辑的见解。

「一旦心底出现过『自己的作品可能会杀死读者』的想法,要说不会对他今后的创作风格造成任何影响,我想是不可能的。极可能会让他的创作意欲……不需要受到管制,或许他就会自我设限了。或许以后只能画出卑躬屈膝、不愠不火,有如教科书般的漫画。这样的话,以一个漫画家来说,跟退休也没什么两样了。」

「正因为心底出现过自己的作品可能会杀死读者的想法——阜本老师才会再也离不开创作活动吧!虽说到头来只是模拟体验,尝过一次自己的作品足以左右读者人生的『有趣』滋味,阜本老师是绝对不可能封笔的。」

这也是——对作家的幻想吧。

只不过,算是有几分真实的幻想。

阜本老师说过他是因为觉得有趣才当漫画家的,一旦不有趣就要封笔不画——撇开伦理道德来思考——对他而言,这次的体验不可能不有趣。

自己的作品具有差点夺走一条人命的绝对影响力——这种危险的妄想虽然是一场恶梦,但也是一种梦想吧。

透过故事——可以让人生,也能让人死的梦想。

要是没有这种梦想。

谁都不会去阅读故事,谁也不会去创作故事。

「……不过,我也不会让他这么做的。不管是退休,还是萎缩。」

绀藤先生说道,不知道他对今日子小姐的意见有多少共鸣——也许不同于作家,但这也算是一种决心的宣示吧。

「托掟上小姐的福,看来还勉强赶得上截稿日。下一期的分镜,应该可以在今天晚上完成吧。」

到时候我再吿诉阜本老师事情的真相——绀藤先生说。

「那就好。」

今日子小姐微微点头,换了个话题。

「那么,绀藤先生,解决篇差不多也吿一段落了,我可以提出一个厚脸皮的请求吗?」

如果是平常的今日子小姐,接下来应该会提及付款事宜才是——厚脸皮的请求?

「当然可以。只要是

我能力所及之事,请你尽管说。」

身为委托人,原本没理由对忘却侦探这么说才是,不过这次又是因为今日子小姐的帮助而得以解围,组藤先生义不容辞地一口答应。

「你刚才提到了分镜,是下一期《好到不行》的漫画分镜吧。呃,我白天的时候也说过,为了预习这个案子,我一路拜读到最新一期……所以很想知道后续发展,可以让我在回去以前,先看一下那份分镜吗?」

居然要求看刚出炉的分镜,的确是十分厚脸皮的请求。由于这并不是为了工作,而且到了明天一定会忘记,但就算如此,今日子小姐还是想一窥甚至还没完稿的分镜,这表示阜本老师的作品,确实是具备相当魅力的。

这也是在本次的事件中,第四个确切的事实。

「……说是说今天晚上,但毕竟是创作活动,不晓得要搞到几点喔。」

「没关系,即便是最快的侦探,有时候也要等待。」

「那我就来想想办法吧。」

明明是极不合理的荒谬要求,绀藤先生却像是得救了似的,展颜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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