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幕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最痛苦的,莫过于梦见失去了心爱的人。

当我醒来,往往发现自己真的在哭。

幸亏这只是一场梦,那个人仍旧在我身边。

但是……梦境总有一天会成为现实。只要活在世上,迟早有一天,必须与心爱的人诀别。

痛苦的梦境,或许是在为痛苦的现实预作准备。

可是——

最痛苦的梦,一定会成为现实;但为什么最幸福的梦,却很少实现呢?

这不是有些不公平吗?

*

义之的家距离河岸只需徒步几分钟,这一带的地形是河岸台地,以车站北方地势最高,越接近河边地形越低,到了桥南方——义之家的附近,就是地势最低平的区域;再往南一些,又是绿色的丘陵地,因此不论从南或北都可俯瞰义之家所在之处。

这个地点在三十年前仍是美军基地,义之家老旧的屋子便是当年搭建的美军宿舍遗留下来的。虽然几年前就开始讨论要搬家,但因为父亲工作繁忙,无暇检讨搬家事宜,父子两人便一直住在这栋庭院杂草丛生的屋子里。建筑外观虽然还算气派,但内部装潢却处处失修,生活起居颇不便利。

今天早上,义之独自一人醒了过来——米多的预言没错,父亲昨晚睡在公司编辑部门没有回家——他昨天在电话里告诉义之,目前进行中的工作临时插入了新的企划,接下来可能还会忙上一阵子。

不过义之当然不会为此感到寂寞,毕竟父亲也不是第一次忙到无法回家。他换上制服之后便下楼来到厨房,拿出土司,在上方铺了一层可融化的起司,放入上下两层的烤箱里,观察着起司表面随温度增加而产生的细微变化。

从今天起,他差不多也该开始准备期末考了。

他并不在乎一定要取得高分,但总希望能够维持在全校平均成绩的程度;原则上,他大概会选择继续升学,不过因为还没有决定报考学校与系别,因此希望可以尽量放宽选择范围。在考试科目当中,数学还可以凭临场反应勉强应付,最大的问题在于英文。

叮!

土司烤好了。义之在起司上涂了一些柳橙果酱。这是他从漫画上学来的吃法,尝试过之后发觉味道还不错,便养成了固定习惯。电视播放着生活资讯节目,兼具报时和背景音乐的功能——这一切都和平时的早晨没有两样。

义之走出家门,在门外的踏垫上穿上鞋子。这座建筑原本是为外国人设计的,因此大门内侧没有脱鞋的空间;门外是附屋顶的停车场,地面也是水泥地,并不算是真正的室外,不过第一次拜访的客人仍旧会为了要在门外脱鞋而感到惊讶;昨天米多到他家的时候,也曾经为此大吃一惊。

「义之,你家好酷喔!」

「是吗?」

「当然了!而且,玄关和窗户都好大,窗框也细细长长的,房间不是呆板的四方形,厨房的料理台也莫名其妙地太高了!」

米多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在屋内四处探索,看起来和一般的女孩没有两样。

隔了一个晚上,义之回想起昨天发生的经过,凭着客观的角度来判断,无论如何他都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不过『那本书』到了今天早晨依旧存在。义之感觉把书留在房间里怪怪的,便将它放进书包里头。

他骑上脚踏车,发现米多已经在家门前的路上等他。

「早安,义之!」

米多对他猛挥手,她今天仍旧穿着绿色的运动衫。

「你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

「当然罗,我会很努力的!」

两人昨晚经过讨论之后,决定了基本的行动模式:义之原则上仍旧依照平常的方式生活,而米多则尽可能和他共同行动;当米多察觉到义之接触的某个人有些异常之处,或是义之新认识了某个人,这个对象就很有可能是剧本碎片的持有者;接下来两人便要着手探究此人的底细,并思考取得碎片的方法。

「……真的是很基本。」

「这是最重要的啊!」

今天是蓝天白云的好天气,河水虽然没有特别清澈,但水面波光粼粼,看上去相当美丽。

「昨天我回去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譬如说,你有没有碰到奇怪的访客,或是接到诡异的电话之类的?」

「你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在那之后如果还发生你说的那些怪事,威觉也挺恐怖的。」

「说得也对,那……你有没有作什么奇怪的梦?」

「不知道,我虽然常常作梦,不过很少记得梦的内容。」

「这样啊……」

米多不知为何露出寂寞的神情,义之无法了解其中的原因,但也不打算探究。

「话说回来,我差不多也该骑上脚踏车往车站前进了。这台车后面没有置物架,到车站的路也都是上坡,没办法让你站在脚踏车后面。」

「哦,真对不起,我都没有发觉……这样好了,你先一个人骑车到车站吧,等我消失之后,再用瞬间移动追上你。」

「你有这种本事?不过要小心,别让其他人看到了!」

「我知道。」

义之挥挥手向米多道别,骑上脚踏车开始前进。沿路的堤防在通往桥的方向都是上坡,他必须格外费力地踩下踏板;桥头老字号的豆腐店内飘来蒸大豆的香气,对义之而言,这就是早晨的气息。过工豆腐店之后,他骑上了桥,回头瞥了一眼堤防的方向;他原本以为米多已经消失了,但她穿着绿色运动衫的身影仍旧停留在原地,似乎是在目送义之。

米多后来并没有出现在F车站或电车里,直到义之在学校附近的M站下了车,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看来她自称拥有瞬间移动能力大概是骗人的。既然如此,要不要替她在脚踏车后方新增置物架呢(虽然看上去会有点蠢)?义之想想,又觉得还是算了。

「嗨!」

「早!」

义之通过验票口,依照平时的惯例走向便利商店,途中刚好碰到同班同学。

「你有没有在念书啊,川原?」

问话的是常跟义之在一起鬼混的田中。

「当然没有!」

「我这回可惨了,森本上回教训我一顿,说既然决定要升学,就得用功一点。」

「那你就用功点吧!」

「可是这种时候,刚好就会碰上半夜的摔角转播。」

「你不会预约录影吗?」

「摔角就是要直接看电视转播才刺激呀!」

「反正又不是现场转播!」

「你这人还真是无趣!我不该找你商量的。」

田中弯下腰拿起陈列架上的便当,口袋中传来零钱碰撞的锵锵声,染浅的头发也垂下来遮住一半的脸孔。义之买了两颗便宜的饭团当作上午的点心,另外又买了袋装的面包当午餐。便利商店的面包虽然贵了一点,但至少比福利社的面包好吃,他通常只有在手头极度拮据的时候才会买福利社的食物。

「义之,你也该吃点青菜吧?」

这时突然有人将杯装沙拉塞到他手上。

「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刚刚——呼,瞬间移动还真是麻烦。」

「小声点!」

义之轻轻敲了米多的额头,她却只是嘻皮笑脸地伸手挡在额头前方。

「咦?」

田中看到米多,睁大了眼睛说:「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萝莉控!被那些女生知道就惨了,她们平常就嫌你态度太冷淡了!」

「笨蛋,这是我妹!」

义之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你竟然有个妹妹?」

「没错。」

米多向田中鞠了一个躬。

「我叫做米多,哥哥平时承蒙你照顾了。很抱歉,他的态度就是这么冷淡。」

「喔,我叫田中……不好意思,说他冷淡的其实是班上一些恶毒的女生……喂,川原,你怎么不理我们就去排队结帐了?果然是个冷淡的家伙!」

两颗饭团和三袋面包外加鲔鱼沙拉,含税总计六百二十六日圆。

「上课钟快响了,我们得赶时间才行。米多,你别跟到学校来,放学后找个地方等我吧。」

「嗯,我知道了。你有没有买蔬菜?」

「买了买了,不过我可不想天天买这么贵的沙拉!」

田中交互看着义之和米多,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义之丢下两人,先一步走出便利商店,心中想着:这下麻烦了,田中那家伙一定会在班上到处宣传。义之虽然不在意被人当作是个冷淡的家伙,但却不希望成为绯闻的主角。

「等等我,你真无情,别丢下我啊!」

田中立刻追了出来。

「喂,你有没有数学笔记?拜托,借我影印吧,我可以请你吃福利社的面包。」

「福利社的面包?太穷酸了吧!」

「别这么说嘛!」

田中拍拍义之的肩膀。这时义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原本已经做好被质问的心里准备,但田中完全没有问起米多的事情,甚至彷佛已经忘记先前的对话——等等!

他真的忘记了?

米多昨天曾说,当她没有和义之在一起,周围的人就无法看到她,也会忘记她的存在;难道在义之与田中分开的片刻当中,田中就已经把米多给忘了?

「呃,关于我妹的事……」

义之战战兢兢地问起。

「嗯?谁的妹妹?」

田中以自然的态度反问,义之不禁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左边手肘不知为何也开始发痒。

义之的左手肘直到当天放学之后仍旧在痒,甚至连脖子和腰间也逐渐开始发痒。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是被虫螫了,皮肤表面应该会红肿才对,但他只看到皮肤表层浮起一些透明的皮膜,大概是之前无意识地猛抓痒造成的。

他觉得有些不舒服,决定在回家途中到药局买止痒药。

当他走在走廊上,以手心摩擦着发痒的皮肤,突然听到有人从后方叫住自己。

他转头,看到一个留着长长的直发、气质文静的女孩子正注视着自己;女孩的个子很高,视线几乎和义之平行,眼神虽然稍嫌锐利,但还算挺可爱的……不,看她制服上的领结颜色,应该是三年级的学姊,这样形容未免有些不敬!应该说她是个相当美丽的人。

「你妹妹……」

「嗯?」

「很抱歉……我今天在便利商店看到你们,那位穿着绿色运动衫、个子娇小的女生,应该是你的妹妹吧?」

「呃……对呀。」

这位学姊的声音有如滚珠一般,让人联想到卡通人物。

「我刚刚有事到二楼的印刷室,看到一个很像她的女孩子。」

「真的吗?对不起!」

「不,我不是要你道歉。」

女生举起手,掌心朝着义之,她的手指相当修长。

「我立刻把她带出去,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义之向对方鞠躬之后,快步穿过走廊,走向印刷室。

「哇!」

他身上的发痒症状突然变得更严重了。怎么搞的?难道是吃到了什么不该吃的食物?他边爬楼梯边抓痒!虽然这样看起来很不雅观,但他毕竟无法违抗自然的生理需求。他决定一找到米多,就立刻直奔药局。不过米多为什么会跑到印刷室?不是跟她说过不要到学校来了吗?

「米多!」

义之忍着恼人的发痒,打开印刷室的门。印刷室内的空间相当狭小,大型印刷机和旧型印刷机并列,既狭窄又闷热,空气中也弥漫着调色剂加热的气味。义之并没有看到米多,不知是否躲在机器后方?他走到里头,但仍旧没有看到米多的身影,不禁怀疑刚刚那名三年级的学姊是不是认错人了;话说回来,那位学姊早上在便利商店看到两人,竟然就能够记住他们的脸……

「不对!」

义之忍不住喊出声音。今天早上田中曾经当面和米多交谈,但义之才离开一会儿,他就立刻把米多忘得一干二净;而那位学姊应该只是从远处看到他们,怎么可能认出米多?难道是——

「剧本碎片!」

没错,如果她持有剧本的碎片,或许就能够记住别人无法记得的米多——义之恍然大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分辨方式!

他决定立刻向米多报告;但话说回来,她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咦?」

义之发现原本打开的门不知何时已经被关上了,他上前转动门把,但却无法开启。

「不会吧……」

这扇门只能由外面上锁,不晓得是出了什么问题……但这种锁不太可能会无端锁上才对,难道是有人刻意要把义之关起来?

他接连转动门把,门却一动也不动,更惨的是他身上又开始发痒;一开始是类似针扎般的刺痛,接着全身上下便有如灼烧般发烫。

「怎么搞的?饶了我吧……」

义之忙着在身上到处乱抓。他被关在闷热的房间里,身上又出现原因不明的发痒症状,几乎要被搞得抓狂了,想到好不容易找到疑似持有碎片的人,却完全无能为力,他心中便感到相当懊恼。

「开门……快开门!放我出去!可恶!」

义之用双手拍打着门,脑筋一片混乱,再加上肚子也饿了,眼中不禁泛起无助与愤怒的泪水。

「快帮我开门!」

米多,如果你真的是精灵,就赶快来救我吧!

最后拯救义之的不是精灵的力量,而是更普通而合乎常理的解决方式:经过印刷室前方的学生听到敲门声,找来保管钥匙的老师替他开门;义之被关在印刷室里的时间前前后后总计十五分钟,如果是被关在一般的教室,大概马上就会有人发现到他了,但由于二楼较少上课用的教室,再加上放学后的社团活动也已经停止了,因此很少有人经过这一带。短短十五分钟,义之就感到筋疲力尽。

他一口气喝完自动贩卖机买来的饮料,以疲惫的脚步走出校门,发现米多靠在电线杆上等他。

「你怎么拖到这么晚?」

「刚刚真的是一场灾难!」

义之告诉米多先前发生的事,米多听了大吃一惊,接着缩起肩膀说。「真抱歉,我没有及时赶去救你……」

「没关系,是我叫你不要到学校里来的。」

义之拍拍米多的头。

两人开始往车站前进。

「这起事件……应该不是一场意外吧?」

「恐怕如此。」

夏季的落日时间虽然较晚,但此刻的影子已经拉得很长了。高中校园所在的位置和义之家相较,位于河流下游;这一带仍留下不少水田,往车站的路途必须经过田间的小径,当两人并排行走,就得随时注意擦身而过的脚踏车。

「把你关在印刷室的,应该就是那个三年级的女生吧?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认识她吗?」

「大概不认识吧……真受不了!碰到那种喜欢撒谎、还会莫名其妙把人关起来的怪女人,我要怎么跟她沟通心灵、取回碎片啊?」

义之垂头丧气地说。

「嗯~~不过我想,她也不是毫无来由就突然想要对你恶作剧的。她的举动很可能跟她手中的剧本有关,如果她拿到的刚好是和你持有的『太田护士』对立的角色,或许就会发生一些小摩擦。不过话说回来,剧本应该不会对实际人格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才对……」

「可是,我也不记得之前跟她发生过冲突……」

义之努力追溯记忆——听米多这么说,他的确也觉得对那个女生滚珠般的声音和锐利的眼神有些朦胧的印象;但两人应该不是朋友,再加上他们年龄不同,因此也不可能是同班同学。

「而且我想,她也不是真心想要把你关起来的。印刷室又不是荒废没使用的教室,常常会有人进出,迟早会发现你被关在里头。而且如果你身上带了手机,只要一通电话,就可以呼叫朋友救你出去了。这样的话,关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啦。」

但义之并没有手机——虽然他不知道那个三年级女生是否连这一点都调查清楚了。

「总之,就像你说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持有剧本。这一来,我们首先得调查出她的底细才行。」

「我实在不太想跟她扯上关系……啊!」

义之开始在手臂和脖子上抓痒,他的一双手臂已经因为抓痒过度而有些红肿了。

「怎么了?」

「我今天早上跟你分手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就很痒,可是又没有起疹子之类的……我也不记得吃了什么会过敏的食物。」

「……真可怜。」

米多斜眼瞥了义之一眼。

「不过,这样还挺不雅观的。」

「有什么办法……唔~~……总之,我们先去药局买药吧,我记得车站前面有一家店。」

他边抓痒边走路,田里四处传来「咕叽咕叽」的青蛙叫声,让他感觉身上更痒了。米多没有特别安慰或嘲笑义之,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义之在药局买了药,由于症状发生原因不明,药局的人便建议他去皮肤科看医生;不过义之必须准备期末考,又得寻找剧本,再加上先前才被一名神秘美少女囚禁,已经累到不想再多增加新的计划了。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忙?

他叹了一口气,这时身上发痒的症状突然平息了,大概是上天对他稍感怜悯吧?

期末考已经快到了,义之却还挪出两天的时间,忍着身上持续的发痒症状,调查那名三年级女生的底细——

荻原百合香,三年二班,和义之同样毕业于当地的K中学。她原本是戏剧社员,不过升上三年级后已经退社;她本人以及身边的朋友似乎都属于用功而文静的乖学生类型,一群女生和指导英文作文的国加老师走得很近,放学后常常在英语教材室举办读书会、喝下午茶。

——以上是义之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暗中」调查出来的情报。他下定决心将来绝对不要当侦探。

「看样子,好像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

米多在义之的房间里,看着他记录的调查笔记。

「跟你相近的地方,大概只有毕业于K中学这一项吧。」

「嗯……可是我不记得认识K中学的学长姊……」

「戏剧社和国加老师这方面的关连呢?」

「不管是国中或高中,我朋友都没有参加戏剧社的。国加老师在一年级的时候教过我,但是我跟她也没有特别熟。」

国加老师的年纪大约比义之他们的母亲大了几岁,给人的印象是一名气质优雅的妇人;听说她曾经在英国住过一阵子,因此跟她比较亲近的,大概都是对此抱持憧憬的女生吧?义之的英文不佳,打从一年级开始,英文作文就是他的棘手科目——百合香应该不至于因为太崇拜国加老师,而打算一一攻击英文作文成绩不好的学生吧?

「那么,先别管她恶作剧的原因,来想想该怎么和她沟通心灵好了!」

听米多这么说,义之的心情不禁变得沉重起来。他在调查过百合香的背景之后,仍旧想不出该从何处着手,更何况对方还曾经毫无理由地对他施展恶作剧。

「我觉得,超能力的战斗好像还是比较轻松一点。」

义之将头靠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白色油漆剥落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浮起的皮膜。

「别这么说嘛,你今天的料理也很好吃啊!」

义之的父亲今晚又会比较晚回来,因此他便和米多一起吃晚餐。他今天的菜单是炒饭和鸡汤块调理的白菜培根汤,非常受到米多的好评。

「别只顾着吃,哪天也该轮到你来做菜吧!」

「可以呀。不过你得答应我,即使失败了也不会生气。」

「那要看失败的程度而定。」

「那……我偷偷练习好了。」

米多露出狡黠的笑容回答。义之原本想问她,精灵要到哪里去练习做菜,但因为不想让话题越扯越远便作罢了。他抬头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再度陷入沉思;这时他感觉耳朵后方又开始发痒,便伸手抓了抓。

「对了,虽然不能问她关于剧本的事情,不过应该可以问她,为什么要做出那种恶作剧吧?」

「应该可以吧。」

米多点了点头。

「好,那我明天就去问荻原学姊。三年级上学的时间不太固定,不过只要在十点半左右的班会时间到她的教室,应该可以找到人。」

「要不要我也跟你一起去?免得你又被关进印刷室里。」

「我怎么可能再上同样的当!」

义之睡了米多一下。

「而且如果你也来了,就算事后会被忘记,也可能引起一场骚动。」

「好吧。」

米多噘起嘴巴,显得有些不情愿。义之将双手撑在地板上,抬起身子说:「好了,我要开始念书了。」

「喔……我知道了。」

米多也站了起来,她的小腿上依稀可以看到地毯的花纹痕迹。她走到比自己高出将近一倍的门前,将身体靠在巨大的门板上打开门——这时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把头转向后方。

「什么事?」

米多的眼神游移,像是有话要说,但却又摇了摇头。

「没事,明天见。」

「嗯。」

当门关上的时候,义之已经背向米多,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他听到米多走下楼梯的脚步声和打开大门的声音,之后便一片静寂。义之此时不禁想到:米多到底要回到哪里?该不会她一走出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义之虽然感到有些牵挂,但两天后就是期末考了,他只好努力将注意力转回教科书和笔记本上。

第二天,义之独自前往三年二班的教室。

如果是运动社团的社员或不良少年,光是来到三年级教室所在的楼层就会紧张到全身发汗,不过对于像义之这样无害的一般学生而言,倒不觉得有特别可怕的地方。话说回来,这里的气氛确实和义之他们所在的一二楼不同。才差了一个年级,就多了一层沉着老练的气派,紧绷的空气也让人意识到考生的心情。

「对不起,请问,荻原百合香学姊在吗?」

义之询问一名和百合香同样看起来颇文静的女生。

「呃……请等一下。」

女生似乎紧张了一下,但她看到义之制服上的胸章,知道他是学弟,便顿时展露出宛如邻居吉田太太般的笑容。她离开靠窗的第三个座位去找百合香,在这段期间,教室里有几名学生注意到义之,但他只是装作在发呆的样子。

「我就是荻原。」

百合香挺直背脊走向义之,接着微微倾斜了一下头。

「可以打扰你几分钟吗?」

义之把百合香带到走廊,他察觉到来自百合香背后的好奇视线,但还是勉强装作在发呆的样子熬过去了。

「有什么事?」

百合香的表情有些困惑,彷佛是第一次见到义之。

「可以跟你讨论一下三天前发生的事吗?」

义之直接了当地问她.百合香虽然摆出困惑的态度,但不论是倾斜头部的动作或皱着眉头的表情,看上去都有些作假——没错,就像是戏剧社员的舞台演技一样。

「三天前?」

「你不是对我撒谎,还把我关在印刷室里吗?」

义之单刀直入地切中要点,然而百合香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反问:「真的……?我有做过那种事吗?」

她此时脸上的笑容简直就和深夜剧场里常见的邪恶美少女没有两样。义之不禁心想:惨了,这个人完全乐在其中!这种情况下,一旦被对方脑中的妄想牵着走就输了——不对,如果是为了取回剧本碎片,是不是反而应该照着对方的意思行动?

「别装傻,我知道是你搞的鬼!」

义之姑且也以俗烂的台词和笨拙的演技回应,但他的背脊却因为别的理由而开始发痒。

面对他的反应,百合香似乎更加入戏了,她以指尖玩弄着长发说:「哦?是吗?这么说,你应该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坏事,才会被人关起来吧?」

她交叉着双手斜眼瞪着义之。义之感到相当难为情:这种局面简直就像是被迫要和她对戏,但他还是努力替自己打气。

「我就是要问你这一点,才来找你的。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不知道?」

百合香低声质问,并垂下眼睑;她的长睫毛相当浓密,通红的嘴唇稍稍扭曲了一下。义之开始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演戏,正打算恢复平时的态度——

「既然如此,你就痒死算了!」

「咦?什么……哇、哇啊啊啊啊!」

义之的身体突然开始发热,双手双脚、背部肚子、甚至连指尖都开始发痒。

「住、住手……唔唔……」

义之将身体贴在走廊的墙壁上,拚命地摩擦全身;他感到全身火热,痛苦到几乎想要把身上的皮都剥下来。他开始想哭了——如果是头痛或肚子痛倒还好一些,但发痒却是更难以忍受并且毫不容情的折磨,即使当事人痛不欲生,也只会引来旁人讪笑,无法得到任何同情——这是最让他感到懊恼的一点。

「住手……」

话说回来,他完全没想到连发痒症状都是百合香搞的鬼;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具有这种能力?

「我啊,最近好像突然得到一种能力,可以让讨厌的对象全身发痒。只要我对你产生恨意,你就会开始痒到受不了;而且这和虫螫不一样,普通的药是治不好的。我会一直恨着你,走着瞧吧!」

「别……别开玩笑!为什么……」

义之几乎失去意识,就在这时,钟声宛如战斗铃声般响起,百合香吁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接着又缓缓张开,义之身上的发痒症状便突然消失了。他不禁也深深叹了一口气,倚着墙壁向下滑,最后瘫坐在地面上。

百合香俯视着义之,说了一句:「你如果想要得到治痒的药,就去找佳景的猴子吧!」

说完她便转身回到教室。

义之仍旧全身无力,茫然地在脑中想着:

佳景的……猴子?

「我知道了!百合香拿到的一定是『灵子』的剧本!绝对没错!」

放学后,义之将事情的始末告诉米多,她没有表示同情,反而以兴奋的神情点着头这么说。

「灵子是什么样的角色?」

「就跟名字一样,她是出现在病房里的幽灵。在戏里,她也曾经突然让主角艾莉丝无法动弹,或是诅咒广美医生。百合香一定是拿到了她的剧本,才会暂时得到神奇的力量。」

「真羡慕……跟『太田护士』比起来,这个角色吃香多了!」

「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超能力?事实上,灵子是一个很可怜的角色;她一直在等某个人,为了要向对方传达自己的心意,才会变成地缚灵;可是那个人却一直违反灵子的期待,做了许多坏事,让灵子感到很痛心,才会滞留在人间无法升天。」

「……」

百合香和灵子产生共鸣的地方,或许就在于这一点——这么说,她在等的「某个人」难道就是义之?义之虽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坏事,但是从刚刚下课时的对话中,义之也感觉得到,她似乎想要向自己传达某件事,却因为义之迟迟无法理解才会惹怒了她。

这么说,「治痒的药」或许就是她提供义之的线索——「佳景的猴子」……「药」……「猴子」……「佳景」……

「我知道了!」

义之似乎也感染了百合香戏剧化的习性,夸张地弹了一下指头高喊。

「你知道什么?」

「我们赶快到F车站吧!」

义之抓起米多的手,快步穿过田间的小径。他平时都坐每站停靠的慢车通学,大约需要花费三十五分钟的时间,但今天却在中途改搭快车,只站了二十分钟就回到F站。超市所在的车站北方是较为繁华的区域,不过义之今天却往车站南方走——这一带多半是自以前就在此地的小商店,他绕过岸本书店的转角(这家店的店主酷似某著名作家,据说是他的弟弟),后巷第二家店便是佳景药局。这家店果然很老旧,店门口除了已经不会动的青蛙和橘色大象,还立着一根和米多差不多高的干燥木桩,上方附着一根横木,比米多的肩膀稍宽,看起来像是一根T字形的栖木。

「很久以前,这里养了一只猴子。」

义之摸摸干燥的木头,告诉米多。当母亲还在家里的时候,义之常常在感冒看医生回家的途中、或是跟着母亲去买菜时,停留在这里和猴子玩。

「药局的人偶尔会拿苹果喂它……啊!」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数次在这里碰见过一个大眼睛、高个子的女孩,和他一起喂猴子吃苹果。

「我那时候得了水痘,和现在一样全身发痒;那个女生年纪比我大,还用一副很得意的口吻跟我说,她已经得过水痘了。」

「就是她!那个女孩子,一定就是现在的百合香!」

「这样啊……对了,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女孩子的名字的确跟花有关,而且……」

「灵子在等待的,是她以前的情人!」

「真的?——喔,对了,我记得那个女孩也曾经送我某样东西,还跟我说她喜欢我。没错!」

义之走进印着直排「佳景药局」字样的玻璃自动门:店内虽然装潢陈旧,但架上陈列的都是最新药品,不过义之却从下排后方的架上拿了一罐老牌护手霜,粉红色的盖子上印有浮雕花纹。

「我记得那个女生给了我这个叫我搽,说是具有魔法的药,可是我妈说只能搽医院拿的药,我就没有用了。」

两人走出药局,靠在大象和青蛙身上,义之拿出先前买的商品对米多说。

「而且,这只是普通的护手霜啊!」

不过在小孩子眼中,雕着美丽花纹的罐子,大概就像是装有魔法的药吧?尤其是像百合香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生——

义之打开护手霜的盖子,闻到甜甜的香料味。他挖起一些半透明的白色乳霜,涂在手臂上,感觉到一阵清凉。没错——义之相信,只有这罐药方,才能够治疗自己身上发痒的症状。

「百合香一定是希望你想起这件事吧?」

「嗯……不过啊……」

在忆起当年情景的同时,义之心中感到一阵罪恶厌。

「我记得她对我告白的时候,我很直接地拒绝了她,还跟她说:『我讨厌大块头的女生!』」

「好过分!怎么可以对女孩子说这种话!你一定会被人家仇恨一辈子!」

米多双手叉在腰上,对义之提出抗议。

「有什么办法!我那时候只是个单纯的小孩子,生命中就只有抓昆虫和骑脚踏车而已呀!」

像这样的小男孩,碰到比自己年长一岁的早熟女生以认真的神情告白,难免会感到不知所措吧?义之绝对不是讨厌百合香,但却对自己无法理解的状况产生恐惧,情急之下便说出了伤害对方的言语。

「而且,我应该也算是受到了某种程度的伤害,才会一直忘了这件事。」

两人自然而然地继续开始往前走。穿过这条后巷就是一道斜坡,这条路两旁是高起的林地,虽然稍嫌阴暗,不过却是回到桥边的近路。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米多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默默地跟在义之后方。走到一半,义之突然「啊」了一声停下脚步,害得米多的额头直接撞到他背上。

「好痛……对不起——发生什么事了……啊!」

在斜坡前方、延伸到路面的枝叶下,站着身穿白衣的百合香。她此刻的模样和穿制服时完全不同,身上穿的洋装缝有许多小蕾丝,袖子蓬起,头上戴着特别宽的白色发箍(义之后来听米多说,那种发箍叫做headdress),嘴唇上则涂了接近黑色的口红,看起来简直像个洋娃娃。「哇啊!」米多发出类似感叹的声音。洋娃娃百合香眨着黑色的睫毛,往义之和米多走过来。

「那个……」

义之还来不及问话,百合香便无言地抓起他的手腕,将脸凑近他的手臂,闻了一下刚刚涂上护手霜的部分。

「桃子的味道——」

她仍将鼻尖贴近义之的手臂,透过睫毛凝视着他。

「你想起来了?」

「嗯……对不起。」

义之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低头对百合香道歉。

「最近车站前新开了好几家大型连锁店,所以我好久没去佳景药局了。」

「你知道那家药局是我亲戚开的店吗?」

「真的?我不知道。」

「店里养的猴子换过两代,最后一只在三年前死掉了。」

「这样啊。」

「爷爷年纪也大了,没办法继续照顾猴子。」

百合香穿着洋娃娃般的服装,谈话内容却相当生活化;然而此时的她感觉比穿着制服时更具有神秘感——或许是黄昏时分阴暗的斜坡,加深了这样的印象吧?

「很抱歉,小时候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虽然不是真心的……我那时还是个小鬼,完全不懂女孩子的心理。」

义之再次道歉,百合香的眼中泛起了泪水。

「……我才应该道歉。很抱歉,对你做出这种恶作剧。」

洋娃娃似乎已经变回人类了。

「去年春天,我在学校里看到你——你几乎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很担心被你认出来,到时候一定会很尴尬,可是你好像已经完全把我给忘了。我原本心想,这样也好……」

「可是上次在便利商店,看到你和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在一起,两人聊得很愉快的样子……我就想到,当年自己果然是因为块头太大,才会被你讨厌,心里就感到很难过……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厢情愿,但还是无法制止内心的仇恨。」

不对,你误会了!义之原本想要提出辩解,但米多却拉着他的衣服摇摇头。

「不过,我很高兴,你终于想起来了。谢谢。」

百合香放开义之的手,眼中含着泪水露出微笑。义之这时心中涌现出奇特的感受:他可以同时意识到百合香先前复杂的思绪以及她此刻得到解放的快感。年幼的百合香所看到的,是和现实稍有不同的义之——一名体弱多病而可怜的少年;这名少年突然说出与外表不符的粗暴言语,伤害了百合香的心;穿着短裤的瘦削双腿往前狂奔,头也不回地逃走了。百合香心中充满着悲伤、羞耻与懊悔——但最痛苦的,莫过于被人遗忘。

「谢谢你。」

百合香以白皙而细长的手指拭去沾湿睫毛的泪水。义之无话可说,只能呆呆地伫立在原地看着她。

灵子没关系,别介意。直到今天,你都一直记得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灵子谢谢你……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即使艾莉丝不在了,我也不会感到孤单。

空白的书页不知何时已经印上灵子的台词和独白,看样子,她最后终于如愿与等待的人重逢。幽灵的愿望实现,代表着即将自人间消失而升天,不过这大概也是她所期待的吧——至少义之是这么想的。

顺带一提,在剧本前半段,灵子曾这样批评过太田护士:

灵子我真的很受不了那个人。

义之看了,不免发出苦笑。

「总之,我们终于拿到第一个人的剧本碎片了。」

两人和百合香分手之后,来到面包店楼上的咖啡厅,义之翻阅着仍有许多空白的剧本,米多则专注地阅读先前在书店吵着要义之买的料理书,完全没碰桌上的松饼和红茶。

「喂,你别忘了自己的立场!」

义之抢走她手中的书。

「对不起……可是,你不是说过,偶尔也要由我来做菜吗?」

米多在松饼上涂了果酱,咬了一口。

「好好呼(吃)!」

「话说回来,要是以后的对手都是像她这样,那就麻烦了。」

「义呼(之),你欺户(负)过那么多女哼(生)啊?」

「你吃完再说话吧!我的意思是,如果对手都会发动莫名其妙的攻击,像是诅咒人发痒或突然把人关起来之类的,那就麻烦了。」

「嗯~~」

米多喝了一口红茶,再度开口说:「这点应该不用担心吧?剧本里头真正不算人类的,就只有灵子而已。」

「什么叫『真正不算?」。」

「等碎片收集完毕,你就知道了。」

「……」

「没关系,你才花三天就过了『灵子』这关,一定可以在暑假结束之前收集完整的剧本。今天真的多亏了你,我也得向你道谢才行。」

米多满面笑容,将盘中剩下的松饼涂满果酱,伸手递给义之。

「来,这块请你吃。」

「这原本就是我付钱的……」

义之边抱怨边吃下递给他的松饼。柔软的松饼本身是起司口味,果然很适合搭配果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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