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除了笑声之外,也有烦恼、焦虑和愤怒,但在那段日子,不论做什么,都是认真而全力以赴的。
我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这种想法,算是罪恶吗?
祈祷着幸福的梦境不要结束,难道也是一种错误?
我一直感到不安。
我害怕从梦境中醒来。
是谁决定,现实比谎言更有价值?
如果有人告诉我,将来会有比此时此刻更有价值的时刻,那才是谎言吧?
别强迫我面对时间!
今晚或许即将成为永恒的夜晚。
所以我……我希望能够一直持续这幸福的状态,所以……
义之,你能够原谅这样的我吗?
*
「石井是个俗人,所以对于『以灵魂拍摄照片』的说法,也只能赋予肤浅的解释方式。」
汤泽一直凝视着底下成群的植物,宛若俯瞰人类世界的天神般。
「要和那种程度的男人『沟通心灵』,应该很简单吧?你曾经一度被他夺走灵魂——也就是心灵的力量——但又重新取回,这也算是某种『心灵沟通』吧?不过啊……」
汤泽皱起眉头,又继续说:
「那家伙的程度不过如此,拍出来的作品才会停留在外行人的水准。既然拿相机吸收了灵魂,至少也应该能够看到对方心中的想法吧?」
——看到对方心中的想法?
「这么说,你知道米多的秘密?」
「没错,这女孩的心灵,是我看过最特殊的。」
汤泽以修长的手指覆盖住黑色四方形的相机,彷佛在暗示米多的秘密就隐藏在其中。
「虽然她也可能是强烈的妄想症患者,但即使如此,仍旧很有趣。」
瘦削的汤泽将他薄薄的手掌放在米多头上,米多则仿佛被抽空灵魂一般,面无表情,一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所以我大概知道,你们拚命收集的剧本会拼凑成什么样的故事,也知道每个角色会迎接什么样的结局。」
汤泽淡淡地继续说下去,彷佛只是在履行某种义务。
「首先,艾莉丝在追查医院秘密的过程中被抓走,成为恐怖手术的牺牲品,灵子会和她所等候的情人重逢,但是她为了将那个男人一同带到阴间,指使艾莉丝杀死他;纯平为了拯救自己的情人小直而潜入医院,但却惨遭永田杀害,而永田最后也会死在艾莉丝手上;小直事实上一直被利用为生产复制人的代理孕母,面对如此凄惨的结局放声大笑;太田始终被排除在外,心中感到气愤,放火烧了手术室,想要让大家同归于尽。」
……太过分了。
如果义之是『太田』,的确会想要放火烧了一切。
但是……
——「不对」。
义之听到米多的双唇间透露出细微的震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说。
没错,米多那么喜爱的故事——米多、义之和所有人那么努力收集的故事——不可能会有如此凄惨的结局。
「你别胡说!」
……但是,义之为什么无法看着汤泽的眼睛这么说?
「这是我透过相机接触她的灵魂——也就是心灵的碎片——直接得到的一手资讯。如果说这是谎言,那么这女孩的心中就全是虚伪的谎言了——当然,这样的模特儿也挺有趣的。」
汤泽补充了一句,接着又继续说下去:
「不过,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收集剧本时必须和持有剧本碎片的人沟通心灵——这项规则确实存在。所以说,你们所做的事情并不算完全没有意义。」
「我们做的事情有没有意义,不需要你来评断!」
义之听到对方怜悯的口吻,不禁怒火冲天。
汤泽耸了耸肩。
「说得也是,不过你说的『我们『如果也包含这个女孩,那就大错特错了。」
「为什么?这种事情凭什么由你来决定?」
「这不是由我决定的,而是事实。」
这时义之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往事:父亲告诉他家里养的狗已经来日不多,义之哭着指责父亲太过分了,但父亲却只是淡淡地告诉他,狗生病不是任何人的责任,而是事实。汤泽此刻的口吻正和当时的父亲非常相像。
「……为什么这是事实?」
「话题终于绕一圈回来了!我刚刚不是说过,你被这女孩骗了?」
「……」
「如果你不喜欢『被骗』这种说法,那么也可以说,她打从一开始就故意漏掉最重要的事实没有告诉你,而你却没有发觉——不过这种说法稍嫌冗长了一点。」
「什么……?」
「这女孩不是告诉你,剧本被人破坏,如果不收集所有碎片,自己就会消失,故事也会被人遗忘?而你也答应她,要协助她收集剧本碎片;但是,你却从来没有问她,剧本到底是被『谁』破坏的。」
——被谁……?
「没错吧?追根究底,就是因为有人破坏了剧本,才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那么依照常理来说,应该先揪出这家伙,让这家伙来为这一切负责才对。」
「……」
义之很痛恨这种大人的思考模式,他当初根本没有闲工夫去探究这种问题——他必须立刻找出剧本碎片,才能避免米多消失;这个女孩看上去弱不禁风,甚至没办法让其他人记住自己,只能依赖义之,还称赞过他的料理很好吃,为他取的名字而高兴,和他一起乘坐脚踏车——除此之外,还需要多追究什么呢?
「你难道从来没有感到怀疑吗?一般来说,要不是脑筋不正常或是呆子,通常不会做出没有目的或毫无利益可得的坏事,但却常会有人故意将自己做的坏事推到别人头上,逃避追究并且伪装成受害者的姿态,藉此赢得他人的同情和协助。」
不要说了!可是……
「也就是说……」
「不对。」
米多发出颤抖的声音,义之很想跑上前,从汤泽身边夺回米多,但他的双脚却无法动弹。
「不是这样的,义之。」
「别再骗我了!」
米多的声音在义之耳中听起来像是在辩解,他不禁脱口而出,连自己都觉得语气过分冰冷。
「是你自己破坏了剧本!」
「……」
米多黑白分明的眼中立刻涌出了泪水。先前看到米多流泪的时候,义之曾经感到相当惊慌,但现在他的心情却格外冷静。
义之并不是为了米多破坏剧本而生气,而是因为她一直瞒着自己而震惊——原来米多并不如他所想像地信任并依赖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没有发觉这一点,还呆呆地陪她忙了一个暑假,义之为自己的愚蠢和单纯而愤怒,甚至连快乐的暑假似乎都变质为可耻、悲惨、让他想要尽快忘却的夏天。汤泽再度耸耸肩说:
「事情就是这样,你明白了吧?这女孩根本就不值得你为她操心。即使你没有顺利收集剧本,她大概也不在乎让自己消失吧?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的,面对这么凄惨的故事,不管她是精灵或管理员,都会觉得干不下去吧。」
义之和米多都不说话。
「如果让这女孩当我的模特儿,把她的灵魂吸收殆尽……不,即使放着不管,她大概也会很快就消失吧?在这之前,不知道能够拍到几张照片;在她消失之后,也不知道照片是否能够保留下来……不论如何,这都会是很有趣的实验。」
汤泽将相机朝向米多。
「很好,像这样忧愁的表情也很棒,或许比笑脸更好……哇!」
这时米多突然跳向汤泽,宛若一只豁出一切展开反击的小猫,以全身的重量压倒汤泽。汤泽向后倒退几步,左手放在细细的扶手上,右手的相机则逼近到米多眼前。米多以双手夺取相机,朝着汤泽的脸孔猛打闪光灯,「喀喳、喀喳」地连续拍摄了好几张照片。
「哇!住、住手……你……」
汤泽以手遮住脸孔,软弱无力地在原地倒下,米多则上前跨坐在汤泽身上。
「广美医生好像真的很讨厌我嘛!」
「唔唔……」
喀喳、喀喳。
闪光灯虽然有时没闪,但米多仍毫不间断地继续从汤泽上方拍照。
「所以,我故意让广美医生的剧本在中途结束。」
「唔……」
义之不了解米多在说什么,却看得出汤泽变得越来越衰弱了。
「呼。」米多吁了一口气,离开了汤泽身上,汤泽虚脱地躺在只有肩膀宽度的走道上,双脚往两侧垂下。
米多拿起相机,和独眼的黑色脸庞相对,朝着它说:「你跟我是同类吧?反正追根究底,应该是上一任持有者的执着和欲望,造成了你卑劣的性格。」
相机自然没有说话。
「多亏了你,让我尝了好大的苦头,很抱歉,我不打算原谅你!」
米多高高举起相机,从天花板的高度直接丢下去。
「啊啊啊啊……我、我的相机,我的才华……」
汤泽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相机从旁边往下坠落,口中发出无力的喊声;一滴眼泪从右眼滑落,彷佛是在追逐相机。
黑色四方体的机器穿过茂密的植物,不知掉落在何处。温室的地面相当潮湿,相机想必是埋在柔软的土里,甚至有可能掉进水中。不论如何,如此精密的仪器一旦从这个高度掉下去,绝对不可能安然无事。
这时汤泽仍旧横躺在走道上,半张着眼睛失去了意识。
米多俯视着汤泽,说:「当他醒过来,大概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种地方的。相机不仅吸收了他的灵魂,也抽取了他的记忆;这个人和刚刚那位石井先生,大概都是受到附在相机上的魔力操控。」
「……是吗?」
「嗯,大概吧。」
米多看着义之点点头。
「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像我这样暧昧不明的存在,觊觎着人类心灵中舒适的栖息场所,一有机会就想要趁虚而入——譬如宫村的幽灵也是一样的。」
「……」
「还有,汤泽大概是从自己手中『广美医生』的剧本里得知剧情的。在故事当中,也有一幕是广美医生向主角发表长篇大论揭露事实——包括医院进行着什么样的手术,以及为什么每到满月的夜晚,就会有女孩子从医院消失……」
「刚刚这家伙好像也说过,这是为了促进复制人成长,进行的脑部手术之类的……?」
「嗯。」
这时义之脑中浮现出未曾读过的广美与永田之间的对话。
广美医生现在几点?差不多应该开始了吧?
永田医生广美医生……
广美医生我知道那些护士都直呼我的名字,不过,没想到连你也跟她们一样。
剧本后半段。另一幕场景——
永田医生……说得也是。我知道了。这次取得的标本似乎很不错,广美医生。
广美医生嗯,我想也是。
永田医生希望这回能够成功。
广美医生……
从对话来看,表面上的主凶(?)虽然是广美,但事实上却似乎是永田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了他。话说回来,义之没想到广美医生竟然是男的,他原本以为广美这个名字应该是个女医生。
白色的书不在他手边,不过这一来,广美医生和永田医生的剧本应该都算是收集完毕了吧?姑且不论永田——广美的剧本几乎可以说是米多强横夺取的……不过也可能是义之和石井、汤泽两入之间拥有共通的负面情感,才能顺利取回剧本;或者也可能是这两种情况相加的结果,只是义之自己也无从得知正确答案。
「不过,这故事果然挺可怕的。」
「……汤泽刚刚说的结局,其实还有后续的发展。」
「什么样的发展?」
「你还想知道?」
这时米多首度看着义之,让义之感到心中一阵刺痛——平时米多看着义之时,总是不明就里显出格外雀跃的样子,即使是悲伤或困惑的时候,也会很直接地流露出情感,然而此刻她看着义之的眼神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混浊的白眼球透露出疲倦的神态。
「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义之。」
米多弯下瘦削的身躯,鞠了一个躬。
「汤泽说的话虽然不完全正确,但还是有部分是事实。我拜托你帮我收集碎片,但其实破坏故事的也是我自己。我并不打算骗你,但是也没有告诉你实话,真的很对不起。」
义之感到悲伤,心情也更沉重了。
「……为什么?」
米多抬起头,以飘忽不定的眼神看着义之,问:「你不知道吗?」
听到她这么说,义之也无言以对;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却又说不出口。
米多小小的嘴唇微微笑了一下。
「再见。」
米多将手放在扶手上,纤细的身体和瘦削的双脚顿时飘了起来。
「什么……?米多……哇啊啊,米多!」
义之完全没有时间阻止,米多的身体在空中飘浮片刻,温室玻璃屋顶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她的头发和指尖;然而在下一个瞬间,绿色的运动衫和纤瘦的身体便在重力的束缚之下,迅速向下坠落。
「米多——!」
义之走出温室,百合香、拓海和文乃都在温室前的长椅等他。
「义之,你去哪里了?」
「啊,抱歉,我在温室里头迷路了。」
「我们等了这么久,本来想说喝完果汁就走人了。」
拓海戳了一下义之的手肘。
「我们刚刚等你的时候,都在看这个人拍的照片。」
文乃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男人。这个男人比义之等人稍微年长,手上拿着一台相机。
「你好,我叫石井。」
「啊,你好。」
义之只点了点头。
「石井先生为了鼓励住院中的妹妹,每个礼拜都会到这附近替她拍些风景照片,很了不起吧?」
「这种事轮不到百合香学姊来炫耀……哇,好痛!」
拓海被百合香轻轻打了一下。文乃将小本的相簿递给义之,里头的照片大多是花卉特写及森林景色之类安详的主题,虽然没有惊心动魄的景象,不过应该很适合给住院的病人欣赏吧……
「我拍照真的只是兴趣而已……汤泽是我的摄影老师,他拍的作品就很棒了。」
石井腼腆地笑着说。
「这样啊。」
义之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啊……这个人果然也具有双面性——为了生病的妹妹试图赚取黑心钱的石井,以及替妹妹拍摄这些照片的石井——咦?
我不是才刚刚认识这个人吗?
「既然义之也回来了——」
「要不要找个地方去喝茶?」
百合香和文乃向石井道别,起身准备离开;拓海跟在两人后方,提议着下次聚会要找个更热闹的地方……
「等等!」
义之突然停下脚步,背脊感觉到一阵凉意。
「我们为什么会聚在这里?不对……更重要的是,我们四个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三人以讶异的表情转头看着义之,百合香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不,等等,不要说话,这样的情节发展未免太悲哀了!虽然我也搞不清楚状况,但不能这样吧?太过分了!
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呀!
……想说?——我是在对谁说话?
「啊,等等,义之!」
百合香从后方呼唤,但义之却头也不回地逃跑。
他担心自己如果继续待在原地,会连心中莫名的疑问都消失——总之,他此刻只想要一个人独处。
义之又回到那栋老旧的洋房,走进杂草丛生的庭院,将鞋子放在玄关外头的鞋柜里,进入没有人的客厅;夕阳从狭长的窗户射入,在桌上形成四方形的阴影;厨房飘来一阵香气,义之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父亲在煮菜!义夫的料理相当怪异,常常混合着酱油、砂糖和七味辣椒粉,形成独特的气味。
厨房里没有人,但瓦斯炉上的锅子却冒着热气,打开一看,奶油炖锅已经煮好了,里头加了马铃薯、红萝卜和猪肉,应该是用现成的白色奶油炖锅汤块煮成的吧?不过原本应该是全白的奶油中,却掺有些许咖啡色的碎屑,大概是炒菜时或加入汤块时不小心烤焦了。
——是谁煮的?
奶油炖锅似乎才刚煮好,摸起来仍是烫的,义之这才想到现在已经是晚餐时间了。他将漂着咖啡色碎屑的奶油炖锅盛入盘中,打开冰箱想要拿瓶饮料,看到在冰箱门的内侧、并排的牛奶及柳橙汁纸盒之间,有一瓶以茶包泡制的麦茶。麦茶似乎也才刚刚煮好,仍旧有些温温的。义之在杯子里放入冰块,将麦茶倒入杯中冷却。
义之将盘子和玻璃杯放在客厅的桌上,打开电视,新闻节目的生活资讯报导又在播放寿司店特集。
「我开动了。」
他自言自语说完,便开始用餐。麦茶和炖锅,感觉是不太搭调的组合。
——没关系,锅子里有很多料,看起来就好像煮了好多菜,对不对?可惜有点烤焦了……
——煮这种料理的时候,要特别小心火候,不然很容易弄焦。如果是煮咖哩,还勉强能瞒混过去……
每吃下一口,义之心中就会浮现出虚幻的对话——他原本应该边吃晚餐边进行这样的对话的。
「呜……」
义之突然开始想哭,并为此感到讶异。「那个人」早已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甚至连两人在一起时空气的味道都可以回想起来,但却想不起名字和脸孔,心中不禁懊恨不已。
义之边哭边吃着炖锅,里头虽然夹杂着烤焦的部分,但仍旧相当美味。以初学者来说,已经算是很努力了,大概是拚命想要履行先前的约定吧?麦茶也很好喝,果然还是要自己煮,才比较有夏天的味道。
但是,义之最希望的还是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自从小学双亲离婚、母亲离家的第三天以来,他从没有想过一个人吃晚餐会如此寂寞。
义之吃完饭之后仍旧哭丧着脸,回到二楼的房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很讨厌目前的状况——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总之就是很讨欧。
他打开几乎接触天花板的房门,躺在床上打开电灯。
这时——
他发现桌上放着一本封面全白的书,光是拿起书,就让他情绪激昂。他记得这本书的内页一开始几乎是全白的,但现在几乎所有的页数都已经填满了字——义之阅读着字里行间仍有部分空白的故事。
「对了……」
潜伏在义之心中的记忆逐渐开始恢复。书中夹着一张字条,他知道这是先前自己写的。义之看着字条,重新改写一遍。
●已取回的角色及剧本持有者
艾莉丝……合田文乃
地缚灵子……荻原百合香
广美医生……汤泽卓也(未完)
永田医生……石井和志
小直……宫村直子(根据我的判断)
纯平……绀野拓海
太田……我
目前的情形应该大致如此。
剩下的是——
●还没有取回的人物
伊莱沙
……没错,还剩下最后一个角色。这个女孩是和艾莉丝同一间病房的少女,打从出生就一个人住在医院里,孤单而无依无靠;也因此,她很高兴有机会可以和艾莉丝及灵子共同探索医院的秘密。然而很讽刺的是,当秘密揭晓,却让她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
有人持有这个女孩的剧本——这个女孩想必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一直在等待有人跟她一起冒险。
我必须寻找这个女孩。
义之将白色的书、钱包和新手机放入背包里,走到室外,太阳已经下山了。
今晚的风格外凉爽,走在河边的堤防上,听得到秋虫嘈杂的鸣叫声,河水的气息也冰冰凉凉的,从桥上往西侧望,下一座桥的两岸是工厂和住宅区整齐并排的灯光。他想起自己曾经从那一带徒步走回家……对了,他还读了一部有关杀死母亲的恐怖小说,在下着雷雨的午后、闷热的楼梯间,听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孩自白。
过了桥,前方的斜坡两侧都是悬崖,到了晚上格外阴暗而骇人,「小心色狼」的招牌顽固地连续立了三道。没错——就在爬上这道斜坡的半路上,他遇到了小时候曾经喜欢过自己的女孩子,年幼无知的义之伤害了她的心,但是在道歉之后,得到了对方的原谅。
从斜坡往左侧前进,会接续到车站南侧凋零的商店街;不过义之绕了远路,往幽暗的陆桥下方走过去。陆桥的框架是黄色和黑色,有如洞穴一般,但最近好像已经没有听说幽灵的传闻了。义之曾在这里听一名同学诉说悲伤的往事,并和一名已经离开人间的女孩子互通心意。
就这样,他一步一步地收集到剧本的碎片。
义之从F车站上了电车,电车沿着河川和丘陵前进,窗外的丘陵已经变得黝黑一片,不过在F车站和T车站之间,仍旧可以看到灯光照亮的温室,有如一座华丽的玻璃塔般。那个可疑的摄影师,该不会还躺在遍布着管线的狭窄走道上吧?
他到达学校所在的M车站,出了闸门,走几步路就是一间便利商店。义之在店里买了面包、饮料和装在塑胶杯中的沙拉——因为曾经有人很罗嗦地叮咛他,一定要多吃蔬菜。
义之仔细地一步步整理混乱的记忆。
他穿过车站前方短短的商店街,过了交叉口来到田地,稻穗在晚风中摇晃,田里不知为何建了几栋民宅,里头亮着灯光。穿过田闾的小径另一端,就是学校的正门,通常在晚上会锁起来无法进入,不过当义之轻轻推了一下出入口的黑色铁格子门,它却宛如等着有人来开启般被推开了。义之走进校园里,看到最接近入口的旧校舍逃生门开了一小道缝,便从这扇门进入校舍。由于没有拖鞋可以换上,他只好在心中对负责扫走廊的同学说声抱歉了。
义之上了阶梯,来到旧校舍的三楼,幽暗的走廊上只有月光和远处街灯的光线照明。他独自走在走廊上,蹑手蹑脚地往前进。
夜晚的校舍,感觉跟夜晚的医院有些相似;义之收集的碎片当中,在剧情高潮来临的前一刻,女孩子们也是像这样在医院中四处搜寻手术室;即使在那里等待着她们的是极端的恐惧,她们仍旧心无旁骛地寻找着秘密场所——艾莉丝是为了寻回失去的记忆,建立属于自己的安栖之处;灵子是为了和等候自己的情人重逢;那么,伊莱沙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义之走进目标中的教室,他高一时就是在这间教室上课,坐在窗边从后面数来第二个位子。暑假前那一天放学之后,他原本想要将白色的书悄悄放在这个座位上。
然后——
「……你在做什么?」
有人这样对他开口,他惊讶地回头,看到——
是你。
「米多!」
少女身上穿着在黑暗中仍旧相当鲜艳的绿色衣服,义之紧紧抱住了她。
「好可恶……你为什么没有忘记?」
米多在他的手臂中,有些闹别扭地说。
「是你不希望我忘记,才留下那本书吧?」
义之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接触米多。米多就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温暖,身体柔软而具有弹性,但瘦削的肩膀和手臂却像是随时会被捏碎。
「是你先讨厌我的!」
「我才没有,你才可恶,什么话都不说就消失了,甚至还想要抹去别人的记忆!」
「才不是呢,抹去记忆是很困难的法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办到!」
两人虽然抱在一起,却已经开始进行争论了。
「那为什么我的记忆会消失?」
「是因为你想要把我给忘了。」
「……」
米多的手环绕在义之背后,抓紧他的衬衫,又说:「你还记得吗?如果没有你,我就不能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了。这副身体和名字都是你赋予我的,精灵一旦失去爱情就会死掉,所以当你不想再看到我,我就会随时消失。」
义之仍旧默默无言,轻轻抓起米多的手臂,将她的身体稍稍推离自己。米多抬起头,小巧的黑眼珠盯着义之的脸。
义之忍不住问她:「那……如果相反地,我希望你一直留在我身边,那么即使剧本收集完毕了,你还是会继续留下来吗?」
「……」
这回轮到米多陷入沉默,碰到这样的反应,义之便没有勇气继续问下去了。他将沙沙作响的便利商店塑胶袋放在桌上。
「那是什么?」
「便当。」
「都已经晚上了,还吃便当?你买了什么?」
义之打开塑胶袋给米多看,米多一直盯着面包,义之便递给她,问她想不想吃。她听了立刻展开笑容。
「你没有吃自己煮的奶油炖锅吗?」
「啊,你吃了吗?」
「嗯——虽然有点焦。」
「唔……不过你有吃就好,那是我拚命努力煮的喔。」
「我知道。」
「嘿嘿嘿。」
米多很高兴地又笑了,义之觉得她还是摆出笑脸最可爱。就这样,在夜晚的教室里,莫名其妙地开始了便当时间。在米多的坚持之下,两人将桌子并排在一起,面对面坐下来吃东西。
「这样好像在学校里吃饭喔。」
「这里本来就是学校啊。」
「喔,也对,更正一下:这样好像连我都变成这间学校的学生了!」
米多迅速吃完面包和沙拉,并和义之轮流喝着宝特瓶装的饮料。
「我吃完了,果然还是跟义之一起吃饭最好吃。」
「我什么都没吃耶。」
「别挑人家语病嘛!」
米多站了起来,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
「今晚真凉快……感觉有点像秋天。」
「嗯。」
「……我在破坏剧本的时候,其实使了一点诈。我把广美医生的剧本分成两个部分,其中之一偷偷混进另一个角色的剧本里。」
「什么意思?」
「先前我不是说过,故事里的角色都具有双面性吗?广美医生也是一样,乍见之下,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也是恐怖手术的主导者,但事实上他却具有完全不同的一面。」
「也就是说,你把邪恶的广美医生和他另外一面的剧本分开了?」
「嗯。不过因为剧本不完整,害得拿到邪恶广美医生剧本的那个人心理状态更不稳定,才那么容易被奇怪的东西附身……这样想想,他还挺可怜的。」
「还好吧?虽然说那个人被附身的确很不幸,不过他如果真的是一流的摄影师,应该可以藉着自己的才华重新振作起来。」
「说得也是。」
米多苦笑着说。
「广美医生的另一面,是什么样的性格?」
「广美医生有一个以复制人技术制造出来的女儿,他很爱护这个女儿,为了保守秘密,虽然很苦恼,还是答应协助永田医生。」
「哦……这么说,他的女儿就是伊莱沙罗?」
「很接近,可惜还是不正确。」
——根据米多的说法,伊莱沙是永田先生以复制人技术使情人重生的第一号作品,但却是失败作。他的情人是身材高挑、气质优雅的美女,然而伊莱沙却是个小矮子,又很多嘴,和情人完全不相似,成长也停留在少女的阶段。不过因为她好歹也成长到少女期,便被关在医院里生活。
「可是伊莱沙完全不知道自己有着这么悲哀的身世,以为自己只是丧失记忆,才会不知道医院以外的世界。而且,伊莱沙一直很喜欢广美医生。」
「……」
伊莱沙我最早的记忆,是在这间医院醒过来的早晨——我想,那应该是早晨吧……艾莉丝,你有没有全身麻醉过?全身麻醉的时候,连呼吸都会停止。当然,在这段期间会戴上人工呼吸器,可是一般来说,没办法呼吸应该就会死掉吧?所以接受麻醉就等于是死过一次,从麻醉苏醒则是重生。我醒过来的早上,大概就是处在那样的状况。那天早上,把我唤醒的,就是广美医生。我记得广美医生当时跟我说:「起来吧,已经早上了。」他的声音一点都不温柔,跟平常一样有点凶,但是对我来说,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人类的声音。就像刚破蛋而出的鸭宝宝一样,我把他当作母鸭看待。
伊莱沙……有那样的母鸭,感觉很讨厌吧?但是除了他之外,我没有其他对象。
义之的心中浮现出伊莱沙的独白,这段开场白简直就像是……
「是你?」
持有最后一份剧本的,果然是你?
听到义之追问,米多点了点头。
「只有伊莱沙的剧本,我舍不得放弃。我跟伊莱沙一样,孤独地生活在故事的世界里。可是……」
——故事里的广美医生并不喜欢伊莱沙,因为每次看到伊莱沙,就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罪行。伊莱沙想要设法让广美医生注意自己,甚至还会故意恶作剧,但广美医生仍旧很讨厌伊莱沙,一直躲着她。
「很可怜吧?所以我从广美医生的剧本里挑出伊莱沙喜欢的部分,掺在别人的剧本里。」
「你放在哪里?」
「最不起眼的地方——身为配角、只负责说明和旁观的护士剧本里。」
窗外的微风吹拂着米多直直的细发。
「……我?」
「嗯。」
米多点点头。
「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注定要到你身边。」
「你不是说过,选择我并没有特别理由吗?」
义之将手肘拄在桌上,托着下巴问她。
「我是虚幻世界的精灵,当然很擅长说谎。」
米多从窗边走过来,坐在义之的对面,接着似乎又觉得两张桌子的距离太遥远了,便将椅子拉到义之座位旁边,几乎贴着他的肩膀坐下。
「在这么近的距离,感觉就比较安心了。」
在风中摇曳的头发搔弄着义之的脸颊。
义之为了安抚紧张的情绪,反覆思索,并将白色的书轻轻打开又阖上。
「可是……我当初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上面只有太田的台词啊。」
「那是因为……另一个广美医生的剧本被锁上了。」
「锁?」
「嗯。如果不打开这道锁,剧本就不会完成。」
「钥匙在哪里?」
「在你那里。」
米多将头放在义之肩上转来转去。
「在我这里……?我怎么不记得你有把钥匙交给我?」
义之从刚刚就感到坐立不安,他的手很自然地想要搂住米多的肩膀,但他又觉得抱着妹妹的肩膀很奇怪——可是妹妹跟哥哥撒娇却被视作天经地义,太不公平了。
「这把钥匙是眼睛看不到的。」
「那要怎么打开?」
「……不知道。」
米多挑起嘴角勉强装出笑容,抬起头看着义之。白色的月光照亮了她湿润的眼睛。
「不知道……?这样会很伤脑筋吧?故事如果没办法完成,你不就……」
「这点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米多突然离开了义之身边,让义之伸到一半的手顿时失去目标掉了下来。
「故事不只会消失,甚至还会被人忘记,你难道不在乎吗?伊莱沙、艾莉丝和灵子不是都活在你的世界当中吗?」
义之跟着米多站了起来。
「可是,故事接近结尾,大家都会一个接着一个消失。」
米多靠在窗边,义之也走到她的身旁,同样地靠在窗上。
「你是指汤泽在温室提到的悲惨结局吗?」
「那是从反派角色眼中看到的结局,不过,大家都会消失这一点,却是真实的。伊莱沙也是……为了救艾莉丝……」
米多的声音忽然中断。
伊莱沙可是,我也希望自己是广美医生的亲生女儿啊!我一直很喜欢……
月光中的教室里,出现了虚幻的舞台。
娇小的少女——应该是伊莱沙吧——头上扎着蝴蝶结,穿着可爱的蕾丝睡衣,但全身却沾满了鲜血,迎接着最终的死期。这里是进行恐怖手术的房间,艾莉丝被绑在手术台上,长发的灵子在祈祷,小直在舞台角落紧紧抱着纯平,永田则茫然地拿着染血的刀子发呆。
在义之看到的幻影中,每一个角色都酷似持有剧本的人。
广美医生则是义之的形象。
饰演伊莱沙的米多正朝着义之扮演的广美医生说话。
伊莱沙只有广美医生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即使医生是坏人或可怕的人,对我来说,都没有其他人可以取代……
伊莱沙当场跪倒在地上。
「——手术室不久之后就会被火焰吞噬,纯平会被杀死,不过他成功地保护了小直,原本精神错乱的小直受到如此重大的冲击而复原了,永田医生想要复制的情人其实是灵子,灵子和永田重逢,在火焰中得到最终的幸福。广美医生的女儿是艾莉丝,他们两个顺利地从火场脱逃。」
米多此刻应该也看到同样的幻影吧?不久之后,舞台的故事就要结束了。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的理由,是因为不管是存活下来的角色、或是即将死亡的角色,每个人在故事当中都是全力以赴地在生活,在故事当中也有各自的存在意义……每次看着这出戏,我都会觉得很幸福。但是——」
米多的声音开始发抖。
「每当结尾接近,我就会开始感到悲伤,因为幸福的梦境即将结束。落幕之后,我又得孤单一人回到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世界。舞台结束之后,通常是傍晚或晚上,当我走出剧场,就会开始掉眼泪——为什么要结束?我甚至觉得,如果要结束,干脆就这样消失而化作永恒,或许还会好一些吧?」
米多看着幻影哭泣。
「所以……所以,我……」
「你就自己破坏了这个剧本——?」
米多点点头,默默地看着下方。义之搂着米多瘦削的肩膀,对她说:「我了解,米多。」
「……」
义之温柔地说完,抚摸着米多的头发又说:
「我也很担心故事会有结束的一天。和你在一起收集分散各处的剧本,真的很开心……所以我一直害怕,剧本收集完成之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义之……」
「我最初答应帮忙的时候,本来以为自己被骗了,把你当成脑筋有问题的家伙,也觉得『沟通心灵』这种说法暧昧不明……所以,我原先只把它当作消磨时间的娱乐,但是在收集剧本的过程里,我却越来越乐在其中,除了你之外,还认识了百合香学姊和文乃她们,原本只是点头之交的学校同学,也因为剧本而产生特殊的联系——大概就是百合香学姊说的『同伴』吧?没想到被班上同学批评为过分冷淡的我,也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义之说出心中的想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笑了笑。
「所以,即使到现在,我也不想让这一切结束。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一直跟你在一起。」
「……」
米多在义之怀里抖了一下,义之心中产生某种预感,犹豫了一下,仍旧继续说下去:
「与其让故事完成而分手,不如在你消失之前……不,如果你要消失的话,我也想要和你一起消失。」
「啊……」
在虚幻的舞台上,广美医生回头看着濒死的伊莱沙,走上前将她抱起,伸出指头轻轻擦拭她嘴唇上的血迹。
广美医生下次出生的时候,就来当我的女儿吧。
伊莱沙在广美医生的怀中,露出幸福的微笑,接着静静地闭上眼睛,再也无法动弹。虚幻的手术室被红色的火焰吞没。
「这是我喜欢的广美医生。」
米多说。
「这么说……」
「嗯,你终于打开了锁。」
——这就是我的心情——与其看到梦境的结尾,还不如和梦境一起消失……能够和这种心情产生共鸣,和我一起为故事结束而担心,就是开锁的钥匙。
米多的话语彷佛梦中最后的场景般飘浮不定。
红色的幻影,在舞台上逐渐变得黑暗。
——谢谢你,义之。多亏了你,剧本终于收集完成了,故事即将顺利结束。
「米多?你要到哪里去?」
义之察觉到在幻影消失的同时,手臂中的米多也逐渐失去真实感,只能紧紧抱住她,拚命地想要将她留住。
「我必须回到自己的世界……」
「不行,这样的话,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米多笑了笑,摇头说:
「义之,你应该原本就知道,剧本最后的钥匙是什么……可是,你还是选择了打开钥匙。」
「……」
「我不是在责怪你,就是因为你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我才会喜欢上你。」
「米多……」
——毕竟,如果没有结束,也不会有开始。
「嗯。」
——所以,即使你的故事已经完成,我们之间应该也不会就此结束:我今后会一直生活下去,而你也会继续生活在某个角落。
——没错吧?
义之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否在说话,只是想要将心中纯粹的思念传达给心爱的妹妹——米多。
晚风再度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流动的云层有一瞬间掩盖了月亮,教室陷入一片漆黑。
义之一动也不动。
幻影消失了,但是在手臂中最后的一丝温暖消散之前,他一直维持着原来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