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肥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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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佐和泽警部觉得——
(人心这玩意,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是支离破碎的)
思及目前侦办中的案件详情——就不禁让自己这么想。
「绝不原谅也不能原谅手段那么凶残的凶手,无论如何都要将之逮捕」的心情,与认为「这种死者会有那样下场,也是咎由自取」的心情明明完全背道而驰,却又互不干涉地并存在心中——这两种心情既没有互相牵制,也没有互相抵消,就这么「支离破碎」地并存在佐和泽警部的心中。
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负责指挥现场的这个案子,另一方面却也对同事负责的其他案子耿耿于怀,而心念一转,得赶快申请在侦办前一个案子时代垫的经费一事,同样也令佐和泽警部挂心。
感觉一心想快点破案的心情,想当然耳是奠基于正义感与职业道德上,但又很明白自己脑子里却正在盘算着「一旦解决这案子,就来接着看上次读到一半的推理小说吧」之类的休闲计划——一边烦恼着工作上的事,同时也烦恼着私生活的人际关系。
各种心情同时并行。
同样的心情,却是由截然不同的想法组合而成。
(人心是复杂的——所以才又支离破碎)
简直就像心中住着好几个自己,仔细想想,还真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然而,在觉得「毛骨悚然」的同时,却也仍然能够产生「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这样的认知。
简直像是在扮演多重人格。
支离破碎的心一片片——其中一片这么说。
「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赶快去揪出凶手!」
——一点也没错。
这种感觉到底是正义感?道德观?专业精神?还是阅读欲望呢——无从判断的佐和泽警部,决定打电话给忘却侦探。
至于打这通电话,到底是想要解决此刻正引发舆论热议的分尸命案,还是想要见见那个很久没见,戴着眼镜的白发侦探——已经无从判断。
这两种心情,大概——都是真心的。
2
「初次见面,我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
在约好碰面的咖啡厅里现身的她,笑嘻嘻地这么说——实际上,这已经是佐和泽警部第五次与她见面了。而其中,像这样为了破案,亦即以警察的身分前来委托她工作,则是第三次——但她却完全以初次见面的态度回应。
健忘。
不——她是完全忘记。
这就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今日子小姐。
「初次见面,敝姓佐和泽。」
对佐和泽警部而言——想到过去与她并肩作战侦破的悬案——今日子小姐绝对不是会让她没有印象的对象,但做为面对忘却侦探时的礼仪,佐和泽警部仍然低头示意,同样回应一句初次见面。
今天的今日子小姐穿着一袭长背心。
接下来明明要讨论工作上的事,居然还因为侦探的穿着打扮而分心——训诫自己「这样太不谨慎」的心情,与「觉得好看的东西就是好看」的心情,果然还是支离破碎却又同时并存着。
(真要说的话,在这之前「身为警察还委托侦探帮忙侦办案件,实在有够窝囊」的心情——与「可以和今日子小姐一起工作,真是甚感荣幸」的心情,就已经是并存在心中的了)
不是要讲哪个才是真的心情——也不是要谈哪个心情才是对的。
硬要说的话,两者都不对。
忘却侦探。
记忆只能维持一天,一觉醒来就会把「昨天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的她——今日子小姐几乎是全日本警察机关组织所公认的侦探。因为再怎么仰赖她,别说是纪录,就连记忆也不会留下来,因此压根儿不需要心虚「找侦探办案很窝囊」。
警方委托民间的侦探事务所协助调查——这种从某个角度来看,或许是极不名誉的事实——马上就会被她遗忘。不仅如此,由于是忘却侦探,使其自然也有着「无论什么案子都能在一天内解决(因为如果不在一天内解决就会忘记调查内容)」的特性,「最快的侦探」今日子小姐身为侦探的能力之高强,可以说是有目共睹。
不只对案子束手无策之时,遭遇「无论如何都得尽速破案」的状况时会打电话给她的人,想必绝不只佐和泽警部一个。
然而也因此,「能够一起工作真是荣幸」的心情其实并不成立——因为到了明天,这种「共同调查」就会等于没发生过。
(在感受「好寂寞」这种情绪的同时,也照样觉得「不用担心泄漏机密真是太好了」,人心果然是支离破碎的哪……)
「佐和泽小姐,您这么年轻就当上警部——啊,您是高考组吗,真是好令人崇拜喔。」
点了黑咖啡之后,今日子小姐如是说——这对话也是第五次了。
要说年轻,今日子小姐也很年轻。
虽不知她实际的年龄,但是大概也只比佐和泽警部大个一、两岁吧——
这么年轻的女性独力操持着侦探事务所,还能与警方建立平等互惠的关系,这个事实总令佐和泽警部敬佩不已。
所以,听她说什么高考组,佐和则警部不禁有些难为情——要说幸好她已经彻底忘记自己过去在「共同调查」时的丑态百出也是幸好,但这同时也让佐和泽警部有种像是在欺骗合作对象的不知所措。
(真是支离破碎……)
「那么,佐和泽警部,请问您要委托我什么工作呢?您那时说不方便在电话里说得太详细……」
「啊,呃,是的。」
自我介绍与社交辞令都点为即止,眼见最快的侦探进入了工作模式,佐和泽警部连忙把姿势坐正。
上午的咖啡厅没什么客人,但佐和泽警部还是压低了音量。
「您知道这附近的大楼里发生了分尸命案吗?」
就在如此切入正题之后,下个瞬间——
(我在说什么啊)
后悔立刻使佐和泽警部下意识摇了摇头。
(就连昨天的事都记不得的忘却侦探,怎么可能记得都过了一个星期以前的事呀)
还好这次是自己一个人来——佐和泽警部心想。可不想在年纪比自己大的部下面前,表现出这种见不得人的窘样。
面对甚至被人誉为传说、在警界可说是大名鼎鼎的忘却侦探,会紧张固然是在所难免,但若被旁人以为是由于侦探实在太美丽,自己同为女性还感到情怯就不好了。
(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影响——)
只是,要这么说的话,就连不知是否因为螺丝松掉,椅子坐起来摇摇晃晃不太舒服一事,也或许是造成紧张的理由之一吧。
支离破碎的心情——无法统一。
不管怎样,佐和泽警部都以为接着有必要向她补充说明来龙去脉,但今日子小姐却如此回答。
「是的,我知道。」
「咦?你不是忘却侦探吗?」
「忘却侦探也会看报纸的。在接到佐和泽警部您打来委托的电话后,我总之就先将过去两周份的新闻报导给看了一遍——因此对您说的那个案子,已经有大致上的了解。」
哦,原来如此,说来也是。
这个人对预习从不马虎——听说在见到委托人的同时,就已经把事情处理好的案例也所在多有。
最快的侦探。
尽管这次由于案件性质特异,佐和泽警部在电话里并没有吿知其详情,但她还是彻底贯彻预习的态度——为了「反正明天就会忘记」的事情预先做准备——终究徒劳的感受实在太强烈,换成自己应该办不到吧。
「话虽如此,毕竟是分尸命案,我猜报导应该受到相当严格的管制——因此,如果佐和泽警部的委托就是要我解决这个案子,可以请您吿诉我详细案情吗?」
今日子小姐莞尔一笑。
「请放心。无论是调查上的机密,还是个人隐私资讯,到了明天我都会忘记——因为我是忘却侦探。」
「……也是。」
没错,都会忘记。
无论是命案这回事——还是我这个人。
3
分尸命案。
这种案件在现实生活中其实不容易发生——虽然是在推理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字眼,但是在实际发生的案件里,顶多到「尸体损毁」就差不多了。
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分尸案,多半是「把人从高处推下来」或「把人推到铁轨上让火车辗过」这种「是为结果」的尸首分成一块块命案。
正因为如此,佐和泽警部才会大吃一惊。
这次的案子只能以猎奇来形容——或者也可以说是实在太猎奇,才使得佐和泽警部脑中变得一片混乱,不得不求助于侦探。
「死者是圣野帐先生——三十七岁,男性。」
佐和泽警部看着记事
本,开始说明案情概要。即便记事本上头写的都是在这个星期里自己已经反覆看过无数次纪录,几乎不用看也能说明,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圣野帐先生。」
今日子小姐复诵死者的名字。
她不写笔记。
身为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侦探,基本上并不做纪录——顺带一提,这位每过一天都会忘记一切的侦探,每个一天以内的记性都好得不得了。
「虽然报导中刻意不提及死者姓名等个资,但这名字还真是好听。」
「名字是很好听,但是此人的风评可就不怎么好听了。」
佐和泽警部说道。
这话虽把死者讲得很难听,却是在说明案情上避无可避的资讯。
「怎么说呢……死者似乎是很容易惹人怨尤的人。说得坦白点,他的风评糟透了。大家作证时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那种人死了活该』。」
「哎呀呀。」
今日子小姐装傻似地微笑着。
这时露出微笑是要怎样。
(大概是精神力很强韧吧……)
相反地,佐和泽警部对自己的精神强度并没什么自信,光是想起死者生前做过的无数「坏事」,就想打退堂鼓了——不夸张,真的会对人类这种生物感到绝望。
报导中刻意不提及圣野帐的姓名,一律称他为待业男性(37),不见得只是单纯顾虑到死者的隐私或人权——不便在媒体上一五一十地揭露此人离经叛道、为非作歹的行为,才是真正的原因。
无论如何,一旦把他的名字登在报纸上,会伤害太多人——考虑到这种二次伤害,即便是追求真相的新闻工作者,任谁都会对公开事实裹足不前。
(这种自我设限也会妨碍调查的进展就是了……虽说是无可奈何)
「死者为大这句话,也不能套用在所有人身上呢。」
今日子小姐似乎感触良深地说——纵使听完佐和泽警部对于死者恶行的具体描述,看来也无法撼动她分毫。
太强韧了。
抑或是因为就算听来会令人反胃的描述,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才能地养成这种也可以左耳听、右耳出的特技。
忘却侦探与心灵创伤或闪回现象彻底无缘。
「……如此这般,嫌犯的人数也多到堪比天文数字,光是查案问话就困难重重。」
用「天文数字」来形容是夸张了点,但是在佐和泽警部至今负责侦办过的案件里,本案的嫌犯人数确实是最多的。
一般发生命案的时候,都是从「动机」开始锁定凶手。
毕竟在现代社会的法治国家里,拥有「足以想杀死对方的动机」之人其实极为有限。大多时候只要在死者身边打探一下,很快就能锁定嫌犯——
然而,这次却无法如愿。
「老实说,圣野帐身边的人全都是嫌犯——没有人不恨他的。」
「不过,他还是有些朋友吧?要是身边所有的人都讨厌他,日子应该过不下去的。」
「有是有,但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有利害关系的人物——可是就连这样的人,也绝不是心甘情愿跟他混在一起。侦讯时到底听了多少次『死了倒好』的台词,我数都数不清。甚至还有人口出『我也想杀他,却被别人抢先一步』这样的话。」
「世道艰难呢!」
今日子小姐看似伤脑筋地点点头。
你伤脑筋的话我才伤脑筋哪——佐和泽警部心想。另一方面,又支离地觉得「她伤脑筋的表情也好可爱啊」。
然而身为有时间限制的侦探,今日子小姐并非在忧虑世间坏蛋横行的社会问题,似乎只是单纯在思索面对有太多嫌犯一事「该如何料理」。
今日子小姐看起来虽然一副温柔稳重,但在这方面该说是冷静自持,还是极度的现实呢——她既不会同情死者,也不会站在嫌犯那边。
要说这就是专业也真是很专业,身为警官,不禁觉得必须向她学习,但佐和泽警部又总会觉得——
(这人到底对一切都是淡然无挂吧。)
这也是支离的一环,缺乏一致性。
(对了,支离破碎……)
「稍后会提供嫌犯的名单,请容我先描述死者是怎么被杀的。」
「好的。报导也多少都有提到这一点——分尸命案。死者的尸体被分成几块之类的。」
「不是的。」
佐和泽警部突来的否定让今日子小姐一愣——难不成是误报吗——或许是以为自己看到的新闻写错了。
然而,佐和泽警部的否定并不是这个意思。而且那也不是误报,应该称之为新闻管制。
「不是几块——而是十几块。」
「十几……」
「十几块。所以是不折不扣的分尸——真是分成了一块又一块。」
那具尸体的状况凄惨到让佐和泽警部光是看了照片,就搞得这一整个星期都吃不下饭。
通常提到「支解的尸体」,人们顶多只会浮现手脚被切断,或身体被分成两段、脖子被砍断的印象。
可是——圣野帐的尸体被切碎到近乎执拗的地步——要说的话,根本不用向周围问话,光看这惨状就能感受到凶手强烈的憎恨。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人想把另一个人切得这么碎呢。
「遗留在现场的凶器是把锯子。是砍伐大树用的那种相当专门的锯子。但是也锯到锯齿都缺喽,烂到几乎已经不能再用了。」
又或者就是因为锯子已经不堪使用,凶手才放弃继续「支解」尸体的行动也说不定——要是锯齿还撑得住,凶手可能还会继续切割下去。
「锯子……么。」
今日子小姐喃喃自语。
「不过光用一把锯子就把人体切割得支离破碎,听来真吓人呢。就像是鲜鱼店老板只凭一把小巧菜刀,便表演起巨大鲔鱼的解体秀那样吧。」
那是佩服的点吗?
这个人精神面很强韧,似乎也有些天然呆的地方。
跟天然鲔没有关系。
「对了,凶手没从现场带走哪些尸块吗?圣野帐先生被支解的遗体,全数无缺都留在原地吗?」
看来是认为报导中刻意未提的资讯比想像中还多,今日子小姐提出了这个犀利的问题——天然呆归呆,问题倒是一针见血。
把死者身体的一部分带回去,当成「战利品」或「纪念品」之类的,是猎奇分尸命案常见的状况。
「全都留在原地——没听说有被带走、缺少的部分。」
因为没有在一边观看,这部分的资讯都是事后听来的——不过,她打从心底觉得还好是听来的,并忍不住同情起那些必须把支离破碎的尸体像立体拼图一样拼起来的鉴识人员……
「……」
这时,今日子小姐一脸若有所思。
总是笑脸迎人的忘却侦探,甚少露出这般表情——有什么令她感到在意的线索吗。
「……怎么了?今日子小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总之……请先让我把话问完吧。既然死者是遭到一把锯子支解,那么分尸现场应该是浴室?因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客厅里进行这种作业才是。」
「是的。」
该怎么说呢,这方面的处置显然相当随便。
被支解成一块块的尸体,成堆成叠地被扔在浴缸里——丝毫不是做为「战利品」或「纪念品」等级的对待方式。
「这么说可能很过分……但简直像是把垃圾随手丢进垃圾桶的感觉。」
「嗯……」
今日子小姐脸上仍挂着思索。
是恶心异常的现场状况让她不舒服——这显然不是她陷入思索的原因,那究竟是有什么问题呢——大概还不方便问她吧。但是那些佐和泽警部因为觉得不舒服而没去想的,或许最快的侦探已经得到答案了。
「……一路听下来,好像没做什么湮灭证据的动作——请容我再确认一次,佐和泽警部。真的都没有发生死者的指纹被削去、或者是脸皮被剥除带走的情事吗?」
「没有,没有这些状况。」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可能性。
这个问题的确很符合忘却侦探网罗主义的风格——既不是「是为结果」的残破尸首,也不是做为「战利品」或「纪念品」的离散尸块——那么借由支解尸体,好让人无法分辨死者的来历才是其目的——猎奇还是猎奇无误,只是这更实际得多。
不过——并没有这回事。
感觉不到想从尸体上隐瞒什么的意图。
再说回来,光是在死者家的浴室里支解,就已经没什么好匿名了。
「也没有是别人尸体的可能性。」
「没有。」
如果是百年前,这个诡计或许能成立,但是在科学办案全盛的现代,即使是再细小的尸块,也能轻易地锁定到个人。
或该这么说。
不只是「分尸」,凶手似乎毫无掩饰罪行的打算——离开时,就连大门也没锁,反而更像是希望尸体赶快被发现,好将圣野帐的死讯公
诸于世似的——大概以为自己的行为是正义之举吧。
(别开玩笑了)
——这样的愤怒,以及——
(不过,要说是正义,也的确是正义呢)
——这样的谅解又并存在佐和泽警部的心里。
无法统一——实际上也不算对立。
不可否认圣野帐一死,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得到救赎——但这跟佐和泽警部的工作是两回事。
「话虽如此,凶手似乎还是相当小心,极度避免留下自己的痕迹。现场既没有可疑的指纹,也没有足以指向凶手的毛发等物证。至于会把犯案的锯子遗留在现场,与其是因为不小心,大概是基于把那种东西带回家,变成证据反而更麻烦的心态。」
「我想也是。毕竟,把锯齿都坏光的锯子带回家,也不能再用了。」
重点不在那里吧。
怎么可能拿来回收再利用啊。
「凶手似乎也非常留意不让大楼内的监视器拍到自己——从现阶段还没有任何目击者这点来看,不难想见凶手肯定是经过缜密的沙盘推演,才动手行凶的。」
反过来说,对尸体草率处置也因此显得特别突兀——除此以外的部分,全都彻底消除了自己的气息及感情,甚至要说是已达细致妥贴之境也不为过的凶手,唯独在支解死者,将其化为「支离破碎」的尸块这项作业时,显得非常粗鲁。
让人感到恨意之深。
怨念之强。
(又或者是——凶手的心也是「支离破碎」的呢?)
比死者的尸体还支离破碎。
也许是根本拼不起来的拼图。
「嗯……可是佐和泽警部。」
今日子小姐转过头来。
「我明白现场的状况了,可是我不能光凭这样就接下这个委托。的确,这是个机密性极高的案件,但是会轮得到忘却侦探出场吗?嫌犯过多或许会让调查陷入僵局,但是总比找不到嫌犯好得多——只要多花一点时间,一步一脚印地侦办,凶手总有一天会浮上台面吧?」
这么说倒也无话可说。
实际上,佐和泽警部也很犹豫该不该委托今日子小姐——不可否认,在这决定的背后并非没有「想再与今日子小姐一起办案」的个人情感存在。
或许也不是背后,可能这才是本意。
感觉像是自己对她一厢情愿的友情被识破般,佐和泽警部的心情变得忐忑不安,而且还不只这样。
虽说已经对报导加以管制,但是终究无法管住人的嘴巴——为了让躁动不安的社会舆论平静下来,就算只是早一天也好,警方都希望能尽快破案。
也不只是这样而已。
还有一个问题。
要是不能得到最快侦探暨忘却侦探的协助,就可能无法解开的问题。
「的确有很多嫌犯,多到几乎数不清。」
佐和泽警部坦白说。
「可是——这些多到数不清的嫌犯,全都有不在场证明。」
「什么?」
「我是说——嫌犯之中能杀害死者并将其分尸的人,一个都没有。」
4
交涉途中,今日子小姐似乎在心里犹疑不下数次,但最后还是以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的身分,接受了佐和泽警部提出的委托。
实际上,警方过去想请今日子小姐侦办棘手案件时,才开始交涉就被她拒绝的案例也所在多有——而说到原因,倒不是像推理小说里出现的侦探那种讲什么「如果没有充满魅力的谜团,我是不会参与调查的」就是了。
「无论什么案子都能在一天内解决」的忘却侦探——反过来说,就是「不接受在一天内解决不了的案子」。
办不到的事就承认办不到。
要长期抗战、脚踏实地收集情报,得花上长时间的调查活动——今日子小姐承认自己不擅长这种委托,因此她也绝不会摆出推理小说里出现的侦探常有的那种,压根儿瞧不起警方的态度。
不会因为受到当局的委托就趾高气昂,而是将自己定位成案件承包商的位置——换句话说,愿意接受这个委托,就表示今日子小姐认为这次的分尸命案是「能够在一天内解决」的案子。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评估失准的先例,所以还不能掉以轻心——但还是觉得底气足了些。
「那么,我们去现场吧!佐和泽警部。」
喝完最后一口黑咖啡,今日子小姐说着便站起身来——见状,佐和泽警部连忙问道。
「现、现在吗?」
「是的。您不就是这个打算,才与我约在案发现场附近的咖啡厅吗?」
没错,就是这个打算。
只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虽说刑警的工作就是要勤跑现场,但是要回到那种宛如人间炼狱般的凶案现场,还是令人提不起劲来。虽然佐和泽警部并未见到那个地狱现场最可怕的状态——但光想到是把人体大卸八块的地方,就够令人头皮发麻了。
不过,既然今日子小姐干劲十足,佐和泽警部自然也不能退缩。
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去。
「等到了现场之后,也请让我拜见一下被大卸八块,堆叠在浴缸里的尸体照片吧。」
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不只面不改色,甚至可以说是嬉皮笑脸。
也对,毕竟那确实是不便在咖啡厅里拿出来看的照片——即使是工作上有需要,能口出「想看照片」的今日子小姐,心脏也实在是太大颗了。
就这样,支付了两人份的饮料费,佐和泽警部带着忘却侦探前往凶案现场——位于距离咖啡厅走路五分钟的地点,一栋年代久远的大楼。
圣野帐就住在三楼。
在浴室里遇害。
「虽然方才提到凶器是锯子,但那是用来将尸体『大卸八块』时使用的凶器,严格说来,死因是绞杀——凶手勒住死者的脖子将其杀害后,又把他切割成十几块。」
「嗯。那用来勒住脖子的凶器呢?」
「是晾衣服用的绳子,也留在现场。似乎是从阳台上直接拿来用,原本就是死者的东西。」
「嗯哼……」
佐和泽警部一边和今日子小姐的对话,一边用向大楼管理员借来的钥匙开门——门一打开,一阵呛鼻的恶臭迎面而来——的感觉。
案发至今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明明室内已经换气并清扫过,血腥味也应该已经散得差不多才是——但佐和泽警部还是忍不住掩住鼻子。
回头一看,今日子小姐也用上头有刺绣的手帕捂着脸,看来也并非是佐和泽警部特别神经过敏。
典型的单身男子独居住处。
室内不算太小,但也不大。不算太乱,但也没在整理——死者没有比较亲的亲人(倒是有「比较不亲的亲人」),因此在鉴识人员撤离后,房内物品就似乎一直保持着原样。
「浴室在这边对吧?」
今日子小姐毫无惧色,边说边向浴室走过去。
臭味变得愈发强烈——的感觉。
佐和泽警部甚至产生浴缸里好像还留有部分尸块的错觉——当然,并没有这回事。
就连磁砖上也没有血迹。
至少表面很干净。
(要是用鲁米诺发光检查血液反应,浴室里大概会闪闪发光得像是在地板埋了LED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浴室比我想像的还要大呢——我本来还以为在浴室进行『支解作业』会不会施展不开啊,照这样看来,似乎可以勉勉强强塞进两个人呢。」
两个人。死者与凶手。
「说的也是……圣野帐算是矮小的……」
今日子小姐看似已经迅速进入「工作」模式,佐和泽警部也试图赶上她的步调——然而内心却还仍受到呛人臭味(之类的感觉)影响,无法完全投入其中。
换作是自己,无论有什么苦衷,无论有什么动机,都不想在这种虽说比一般浴室还要宽敞些,但依旧属于密闭空间进行那样的作业。
「之所以非得在浴室里进行支解作业,是为了把从切断处流出的血液冲掉——对吧?」
佐和泽警部确认般地问道。
「应该——大概吧。」
今日子小姐颔首。
「加上或许的凶手原本就打算把尸块全都往浴缸里放也说不定。倘若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把尸体切成十几块,就必需要有存在的地方(POOL),以免切断尸块东一块西一块,弄得到处都是。」
「存在的地方(POOL)吗……」
瞬间,佐和泽警部脑海中闪过二十五公尺游泳池(POOL)里装满了支离破碎的人体的景象,不禁心情低落。虽说想也知道,今日子小姐在说出这个单字的时候,并没有隐含如此深意。
「只是这么一来,就更不明白凶手会想把死者支解成这样的原因了。」
「想把死者支解成这样的……原因?」
今日子小姐提出的疑问,让佐和泽警部侧着头露出了「现在问这个?」的表情——再怎么被现场的气氛震慑住,也看得出来才是。
原因不是明摆在眼前吗?
「这——因为死者就是这么可恨不是吗?该说是恨之入骨吗……光是勒住脖子杀死他还不够,非得把他的尸体大卸八块,加以凌迟,方能解心头之恨——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嗯,说的也是。」
今日子小姐点头归点头,可是似乎一点也不同意佐和泽警部的见解——一般人的见解。
的确在咖啡厅里,今日子小姐也是一直在检讨其他的可能性……
只见她迅速脱下鞋子,踏进浴室——再怎么胆大包天也该有个限度。
「不过,把痛恨之人支解到如此破碎,这样就能释怀,就会心情爽快吗——我觉得反而会更不舒服呢。」
今日子小姐说。
「更不舒服……因为血腥味太重的关系吗?」
「那当然也是原因,重点是要把一个人大卸八块,其实是非常艰钜的大工程不是吗?而且只用了一把锯子喔!要是用电锯还说得过去。明明又没有钱赚,还得这么辛苦,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吧?」
原来如此,是这个意思啊——确实是就算有钱赚也不想干的活。
别说是报仇雪恨,万一作业进行得不顺利,可能还会徒增压力。
锯到一半,突然「感觉不顺所以不干了」于是半途而废也不奇怪吧——然而,不管这次的凶手心里是怎么想的,最后还是完成了分尸大业。
那显然不是「锯到一半」的状态。
只不过从尸块剖面的照片看来——虽然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才能直视——手法似乎不太俐落。
「因此,我想先从凶手有没有想要分尸的理由——不,是有没有『必须分尸』的理由来推理……」
可是想不到什么好的切入点呢——今日子小姐说着,探头往浴缸里看。
怎么说,这的确是佐和泽警部没有的立足点……甚至还觉得这样分析人心似乎稍稍过于片面——应该假设凶手对死者的憎恨足以超越「累死了」或「手脚没力了」这些理由,导致无法用利弊得失来衡量状况吧。
感情跑在理智前面。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基本上,今日子小姐,真要讨论起来,杀人这行为本身就不合理不是吗——应该视凶手对死者的憎恨,原本就是这么强烈。」
而且最令人伤脑筋的,是对死者恨之入骨的「嫌犯阵容」多得跟什么似的——是要如何缩小范围才好?
「找出肌肉酸痛的人如何?」
今日子小姐说出这种装疯卖傻的话之后,又补了一句。
「犯罪的动机不见得只有怨恨或憎恶哪。」
「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说这是以劫财为目的的犯罪?」
现场好像没有遗失钱包之类值钱的东西——不过单就可能性来说的话,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网罗推理。
强盗杀人的可能性……
「可是,如果是强盗杀人,没理由要将尸体大卸八块吧?」
「天晓得。也可能是为了让人误以为是仇杀喔!」
「……」
她是听过为了避免被警方从动机锁定凶手,故意拿走现场值钱的财物,将仇杀伪装成强盗杀人的手法,但是反过来的作法倒是很少听说。
假设真的是将以劫财为目的的强盗杀人伪装成仇杀——那么如此执拗地将死者的尸体大卸八块的行为,就要解释成全是伪装工作。
「正因为是伪装工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尸体大卸八块——的想法吗?嗯……」
以理论而言,倒也不是不能成立。
可是,令人难以信服。
因为佐和泽警部才想过就算有人付钱,自己也不想做这种事——为了要掩饰以劫财为目的的犯罪,宁愿把活人大卸八块,怎么想都太不合算。
超越不合理的不可理喻。
「是呀,很有道理。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方才之所以会说『不见得』,并不是这个意思。」
今日子小姐轻描淡写——看样子,这推理是佐和泽警部会错意了。
(也对,即便是网罗推理,也不可能考虑这么荒唐无稽的可能性——)
佐和泽警部深自反省,却没想到今日子小姐竟会接着提出了一个更为荒唐无稽的可能性。
荒唐无稽到极点。
「我想说的是对凶手而言,将死者支解到『支离破碎』是因为『很好玩』的可能性。」
「很……很好玩?」
「既不是『为了报仇雪恨』,也不是『由于恨之入骨』——而是以分尸为乐的杀人。」
今日子小姐说到这里,才总算把脸从浴缸里抬起来。
「假设『把人体大卸八块』这件事本身就是凶手的目的,是其行凶的动力所在,那么圣野帐先生的遗体呈现的状态,就能得到合理的说明。就算是辛苦的作业,只要将其当成游戏感到愉悦,就不会觉得辛苦了。」
当成游戏——愉悦。
这已经超越了计较利弊得失的范围。
猎奇——真的,只有猎奇二字可以形容了。
只是,荒唐无稽归荒唐无稽,比起「为了将强盗杀人伪装成仇杀」的假设,这样还比较合理一点点。
因为对死者恨之入骨的嫌犯实在太多,以致下意识地从那个角度去思考——或许也必须对「圣野帐的死与他的人格无关」的可能性来加以探讨。
「既然每个可能涉案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就应该假设嫌犯在这群人以外——今日子小姐,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只不过,忘却侦探是不会往这方向追查的——不可能在一天内找出不晓得躲在哪里的猎奇杀人犯。因此,这方面的调查就交给警方的组织动员力。身为时间受到限制的人,请让我专心推翻不在场证明吧。」
今日子小姐继续说。
「如果让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是有些不自然的地方。每个怨恨死者的嫌犯都有不在场证明——甚至让人觉得有些造作。」
「……先向你报吿一下,嫌犯们并未有串供、互相包庇的迹象,他们的不在场证明都是各自成立的。」
「这样啊。那,这些各自成立的不在场证明都毫无破绽吗?完全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
要这样追究起来,当然不敢说绝对没有——只是,至少从佐和泽警部有限的经验来判断,这些不在场证明全都是真的。
「因为是在平日的大白天犯下的罪行。纵使不是完美到一分一秒都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毕竟那个时间不是在上班就是去上学,基本上不在场证明都能成立——除此之外,也必须顾及从每个嫌犯住的地方到这栋大楼之间的距离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那么『刚好在案发时间有不在场证明反而不自然」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诘问,就不管用了呢……这样的话,这部分容我稍后再彻底追究,接着就轮到来看看当时的现场照片吧?」
今日子小姐说得好似理所当然——对于佐和泽警部而言,却是连摸到都觉得毛骨悚然的照片。
光是想到自己的智慧型手机里面存有那种照片,就好想把手机从窗户扔出去——真想赶快破案,把照片删掉。
「啊……现在的手机画质好好哦……还能局部放大,真是太方便了。」
今日子小姐只有「现在」的记忆——比起照片本身,她对手机的画质更感兴趣——但是当手机里映出浴缸的照片时,她脸上的表情瞬间转为严肃。
「唔……这还真是惊人。」
今日子小姐转眼间就学会如何操作触控式荧幕,一下子左右卷动,一下子放大缩小,目不转睛地观察当天的现场照片及从各种角度拍下的尸块。
说是「瞪」也不为过的凝视。
明明全都是一些正常人会想要移开目光的照片……说老实话,即便到了现在,佐和泽警部也还是眯着眼睛,仿佛在看3D立体图似地,刻意错开视线焦点,不要看得太清楚。
「嗯……」
仿佛是为了深深烙印在记忆里——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今日子小姐一再将脸凑近手机,眼镜的镜片几乎都要贴在画面上了——做到这种地步,反而又无法对焦吧。
「如……如何?今日子小姐。」
佐和泽警部耐不住沉默,开口发问。今日子小姐闻声才总算将视线移开手机,转过身来。
满面笑容。
「呃,啊……今日子小姐?」
「真是支离破碎的尸体呢。」
侦探说道。
不,就算不是侦探,任谁也显而易见。
「站着不好说话,我们去客厅吧,佐和泽警部。」
「欸,啊,好的……」
虽然说这要求来得突然,但是只要能离开这间浴室,佐和泽警部倒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啊,对了,佐和泽警部——如果您身上有签字笔,可以借我吗?」
5
基本上在调查时绝不抄笔记的忘却侦探居然会向自己借麦克笔——这令佐和泽警部觉得很不解,但稍后随即反应过来今日子小姐意欲何为。
因为今日子小姐
是在看完死者的尸体照片之后,马上这么问——并不是佐和泽警部的直觉特别好——而且其推测结果也不是完全正确。
(大概打算画下尸体是如何被「支解」的吧)
储存在手机里的照片,除了有塞满支离破碎尸体的浴缸,还有每个尸块的个别特写——看到那些照片,任谁都会想看看「把零散的尸块重新拼回人形的样子」。
不,并不会想看吧。
不过要是画成图面,确实应该有助于厘清案情——佐和泽警部在看照片这阶段就已经吓得东倒西歪,失去画图的力气,但是强悍的今日子小姐丝毫不见退缩,反而意气风发地打算将其付诸实行。
这个人总是这样。
工作时总是神采奕奕。
与其说会因此觉得她真是可靠,不如说更会让旁观者感到胆战心惊——只是,她都打算要把遭到支解的尸体画下来了,没理由不把笔给她。
佐和泽警部把随身携带的麦克笔交给她——正要顺便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给她时,今日子小姐却不接过。
「不用,这样就够了。」
怎么?不是要画图吗?
当佐和泽警部还在心想难道又是自己会错意,今日子小姐已经坐进客厅里的沙发,脱下长版背心,将穿在底下的长袖衬衫卷到肩头。
然后在自己裸露出来的手臂上开始写字。
在手腕的位置,画上一圈粗粗的黑线。
「欸……这,难不成……」
「没错,就是切断线。」
今日子小姐一边回答,一边迅速地画出下一条「切断线」——画在自己的身体上。
接着是左边的肩膀。
(不是要画图……而是要用自己的身体重现「破碎的尸体」吗)
仔细想想,要是有今日子小姐那样的头脑,即使只让她迅速浏览尸块一遍,也能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在脑子里完成拼图吧——最快的侦探似乎已抛下佐和泽警部,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在左手的大拇指根部也拉出一圈黑线之后,今日子小姐把麦克笔换到左手拿——接下来画右手的手肘。
「这、这有什么含意吗?」
佐和泽警部忍不住提出这个问题。
利用自己的肉体模拟遭到支解的尸体支离破碎的状态,实在不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佐和泽警部实在不认为这么做能引导出真相来。
「我也不晓得……就只是想到什么做什么。」
今日子小姐的回答一整个顾左右而言他。
笔尖先在右手肘转一圈,接着又绕过右手无名指的第二个关节,今日子小姐又再把笔拿回右手,这次是往脖子画上一圈——在她纤细的粉颈勾勒出一条黑线。
那些都不过是用佐和泽警部自己平常使用的笔,勾勒出再也普通不过的黑色墨水线条,但是一想到那些线都是「切断线」,就觉得有种难以直视的异样感。
(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做事真彻底)
这样的心情,与——
(有必要做到这样吗)
这样的心情并行不悖——支离破碎。
只不过,今日子小姐肯定没有这种支离破碎的心情吧——一心只有找出案件真相的心情。
这般一心一意也充分表露在其行动之中——虽说是同性,但是在「初次见面」的佐和泽警部面前,今日子小姐也丝毫不以为意,把长裙豪爽一掀就掀到快要露出内裤的高度。
因为大腿根部也有「切断线」。
右脚是小腿的部分。
左脚则是在关节附近。
两处都是转到内侧就非常不好画线的部位,但今日子小姐仍然灵活地卷曲身体,顺利画上一圈黑线。
思路很有弹性的她,身体似乎也像猫咪一样柔软——正在佐和泽警部大感佩服的当口,今日子小姐已经在右脚的小腿画好线了。
然后是左脚的膝盖。
「喵呀。」
这时,今日子小姐闷哼一声。
大概是在膝盖内侧画线的时候,觉得很痒吧——但是笔下的黑线,却仍不偏不倚地画好了一整圈。
(不过……或许只是当然,但还真亏她能全部记下来啊)
因为切断处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就连佐和泽警部要是不看纪录,也记不得死者到底是被分成几块,是从哪里、怎么切下来的……
没把脱在浴室里的袜子穿回去,或许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只见今日子小姐像跷二郎腿似地抬起脚来,在左脚中指与小指的附近画上黑线。再说得仔细一点,是用黑线把中指关节处、小指的根部圈起来——真是一丝不苟的作业,一丝不苟的记忆。
接着从右脚正中央,沿着通过脚掌足弓的轨道,笔直画上一分为二的切断线。
「只剩下身体对吧。」
「是、是的,只剩下身体。」
虽然佐和泽警部对今日子小姐大胆的举动与其说是脸红心跳,更接近是胆战心惊,但也终究记得刻画在圣野帐尸体身上的锯痕。
「背部我真的构不到呢,佐和泽警部,可以请您代劳吗?」
「咦?请我代劳?欸?」
「我会把衬衫掀起来,身体这条切断线就拜托您了。」
今日子小姐说完,便从沙发上站起身,并把塞在裙子里的榇衫一掀,露出腹部——纤细到令人担心的腰身,恐怕连一丝丝的赘肉也没有吧。
要在这般美体上画下切断线,恐怕外科医生也会犹豫再三吧——该说是背德吗?佐和泽警部总觉得自己好像正要做一件非常不道德的事,只得极力装出冷静的模样,接受侦探的请托。
再怎么表现出冷静的样子,笔下线条还是藏不住颤抖——比今日子小姐用左手画的线还要歪七扭八。
(话说,纵使用右手,今日子小姐怎能徒手画出那么漂亮的线条……)
即使不计「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忘却侦探」这个卖点,这个人根本上仍旧还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回头想想,像操作智慧型手机这种事,原本也绝非一拿到就能立刻就能理解上手的。
总算是画完一圈歪七扭八的线,勉强连接了起点与终点,佐和泽警部尽可能不动声色却又迅速地和今日子小姐的身体重新保持距离——在这距离感之下,即使看在女人眼中,忘却侦探的裸露肌肤也还是太养眼。
「谢谢。」
今日子小姐当然没想到这些,但是也没把衬衫塞回去,就只是把下摆在肚子的地方打了个结——想必是为了露出切断线。
因此,当她坐回沙发,又把长裙拉到快要露出内裤的高度时,已经吓不倒佐和泽警部了。而当画线作业吿一段落——原来如此,的确是浅显易懂。
比起画成二次元的平面图,不如像这样立体地在人体上拉线连连看,还更能真实地想像死者是怎么被「大卸八块」的。
「佐和泽警部,不好意思,可以把挂在那边的镜子,拿到我面前来吗?因为我自己看不到脖子上的切断线。」
「好、好的。」
佐和泽警部完全照着她的吩咐做。
这不是警部的工作——虽说今日子小姐应该没有固定的侦探助手,但就算是华生,记得也不曾被福尔摩斯这样使唤。
「切断线一共有十四条。」
就在佐和泽警部把玄关附近的镜子从墙上的挂勾取下,搬进客厅之时,今日子小姐低声说道——并非是对着佐和泽警部说,而是在自言自语。
似乎是借由发声来整合思绪。
「也就是说,死者的尸体被切成十五块——①头部。②整条左臂。③左手腕。④左手大拇指。⑤右下臂。⑥右手无名指。⑦躯干。⑧腰部。⑨左脚大腿。⑩左膝以下。⑪左脚中指。⑫左脚小指。⑬右脚小腿以上。⑭右脚小腿以下。⑮右脚脚尖。」
嗯……
说到这里,今日子小姐抬头看向天花板——恰恰是佐和泽警部把镜子放在她正前方时。
一直以「切成十几块」来含糊带过的佐和泽警部,在听到这么具体的数字时,也不禁思索起其中有什意义来,但今日子小姐——大概不是在烦恼这么表面的问题吧。
「……莫非你认为切断线的位置有什么意义吗?」
「我认为有,但又感觉好像没有……『十五』这个数字,从字面上看算是个常用的倍数,要说来也是意味深长,似乎可以代入各式各样的解读,因此我试着在脑海中网罗所有的可能性——可是在解剖学上,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所以现阶段,只能推断如此做其实并没什么重大的意义,单纯是『看到哪里就锯哪里』。」
「这样啊……」
用麦克笔画得全身到处都是线,竟然仅得到这种结论而已,也实在是太无谓了,但今日子小姐原本就是将其视为尝试错误的一环,因此看来也未有丝毫失望。
(何况,这只是「现阶段」的结论……或许还是有意义的)
之所以会抱持「凶手这么切是有意义的」这种期待,与其说是认为如此一来能跨出破案第一步,更或许是因为若
要去想像「世上有毫无任何意义就把人体支解成这样的凶手」,总是会让人有一股无以名状的不舒服。
更别说去想像这么做,是基于对死者的怨恨……
「要说的话——我倒是对于『指头』满在意的呢。」
「『指头』?」
被今日子小姐这么一说,佐和泽警部望向她的双手——④左手大拇指、⑥右手无名指。
「还有⑪左脚中指、⑫左脚小指。」
今日子小姐举起左脚,灵活转动用黑线圈起来的中指和小指,展示给佐和泽警部看——真是莫名其妙的动作,不晓得她要强调什么。
「……『指头』怎么了吗?」
还能怎么,就被『切断』了啊——佐和泽警部在心中自嘲。是哪里让她觉得有问题呢。既然有锯子,那几处反而原本就是较容易支解的部位……
「没错。的确是较容易支解的部位——即使不用锯子也能支解才是。」
「嗯……所以你的意思是?」
「举个例子,那是改用厨房里的菜刀,也能轻易切断的部位。」
「这倒是……可以是可以,但是手边明明有锯子,还会特地去厨房拿菜刀吗?我认为不会。」
「没错。所以厨房的菜刀只是『举个例子』。我想说的正是手边明明有锐利的锯子——还会去切断那种用别种刀子也能轻易切断的部位吗?」
「……」
这推理有些纠结……或该说是有些反向思考,但经她一提醒,佐和泽警部觉得这倒也不无道理。
如果手持锯子那种强力的凶器,再加上强烈的怨恨,想切断的应该是靠近躯干的部位,而非指尖这种四肢末梢——也就是说,凶手有什么非得切断死者的『指头』不可的理由吗?
「从照片看不出来——佐和泽警部,已经知道死者的尸体是依什么顺序被切断的吗?换言之,锯子是依什么顺序砍在这十四条切断线上的呢?」
「呃……」
这点佐和泽警部也当然彻底调查过了——然而遗憾的是,答案是「无法判断」。
「因为所有支解动作都是在绞杀后短时间内完成,很难从状态上区别……勉强说来,或许只能从堆叠在浴缸里的顺序来推测个大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是,这样推测很不可靠呢——不知道是先锯手臂再锯手指,还是先锯手指再锯手臂。」
今日子小姐依序看着自己身上的切断线,说着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话。
「即使为求方便简称切成十五块,但是在切断躯干时,内脏且也全都会被切到吧!严密地说,尸体应该是被切得更支离破碎才是——嗯,佐和泽警部,您刚才说什么?」
「什么?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话说到一半,今日子小姐突然间想到就问,让佐和泽警部一瞬反应不过来——什么说了什么啊——正当佐和泽警部愣在当场,今日子小姐又补充说明了问题的主旨。
「您说所有的支解动作都是在绞杀后短时间内完成的——这么说,已经具体知道凶手总共花多少时间把死者大卸八块了吗?」
「呃,不,那句话有语病。应该说依旧只能估算花费在支解的时间,抓个大概。」
「又是大概啊……」
今日子小姐看似有些失望,把正要探出来的身子又靠回椅背上——这种状态下做出太大的动作,可是会让人因为那撩起来的裙子不知何时会走光而心惊胆跳,真希望她能自爱一点。
要是被砍断的是更尴尬的部位,这个人又会怎么做呢……心惊胆跳到连这样的疑问都闪过佐和泽警部的脑海。
「从胃里的残留物可以精确限定出推定死亡时间,正是一周前的……现在这个时候。」
虽然并不是刻意补充说明,佐和泽警部还是看着房里的时钟这么说。
时钟的指针刚好指着正午。
「根据鉴识人员的判断,要把尸体支解成那样,要花上将近两个小时。换句话说,凶手是从正午到下午两点之间,在浴室里进行分尸作业。」
「将近——这个『将近」的误差范围有多大呢?卖力一点的话,有办法在一个小时内办到吗?」
「我、我不晓得『卖力』一点这个词适不适当……但至少也要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是绝对办不到的。」
试想要在一个小时内把尸体锯断十四次,相当于锯断一次花不到五分钟——如果真的都是锯指头还有可能,但怎么想都不可能在五分钟以内锯断躯干或脖子。
「反过来说,视凶手的体力,别说两小时了,花上更多时间都有可能。就算花上三个小时或四个小时也不奇怪。」
虽然不愿意想像,但是如果由臂力不大的自己动手,可能得花上整整一天吧——佐和泽警部心想。就算拼了命地赶进度,大概也得花上半天。
因此平心而论,抓两小时的时间,或许已经是抓得非常紧的数字。
「说到不在场证明——从正午到下午两点之间的不在场证明就显得格外重要了。然而,偏偏所有嫌犯在这段时间里,都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是的,正是如此。只是如同我刚刚所说,上班族或学生,在这时段会有不在场证明也是当然——而且还是午餐时间哪。」
「嗯。那么换个角度来切入吧——虽说我不会切成这么多块的。」
今日子小姐似乎为了缓和现场的气氛,语带双关地说起笑话。
实在笑不出来。
「死者圣野帐先生再怎么可恨,也不见得所有人对他的憎恨程度都是一样。比如说最可疑、最有可能犯下这个滔天大罪的嫌犯——具体而言,其不在场证明究竟是如何?」
「嗯,这个嘛……」
佐和泽警部从怀里拿出记事本——里头记录着数量庞大的嫌犯们当天的行动。即便不是忘却侦探,也无法背诵出来。
(更何况……就算背得出来,要钜细靡遗地描述嫌犯们将近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也横竖都只是令人忧郁的工作)
这种情况的「将近」——倒是几乎没有误差就是了。
6
在调查时不做笔记是忘却侦探的基本工作态度,但这坚持似乎比佐和泽警部至今以为的还要彻底,今日子小姐在听取所有嫌犯的不在场证明时,也都不做任何纪录——如果不再用的话,真觉得她差不多也该把刚才借的麦克笔还回来了。
尽管如此,佐和泽警部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尽可能恳切地、仔细地向她说明死者身边人物的不在场证明,但今日子小姐始终没什么反应。
接下来,她大概打算正式开始推翻那些不在场证明的推理吧——然而嫌犯们的不在场证明每个都是单纯到极点,让警方不得不承认根本没有动手脚的余地。
当然,绝不是没有分秒空白——只是,肯定没有任何一个人抽得出两个小时去犯案。
就连挤出一个小时也很难。
毋宁说,就是这些不在场证明的「不够完美」,才无从留下任何可以动手脚的余地。
「正因为不够完美,看起来才完美无缺——正因为有些斧凿的痕迹,看起来才像没动手脚。该说是杂乱无章还是什么呢——总之是支离破碎的。」
今日子小姐吐露这般感想。
看似有些难以释怀。
「如此一来,还是再另外搜寻嫌犯比较实际……这就交给警方的各位了。嗯……如果……即使这样还是要推翻不在场证明的话……」
今日子小姐说着,总算伸手整理起她那身不整的衣装——把衬衫及裙摆拉好,套上放在一旁的长背心。
佐和泽警部正头痛该把视线放在哪里才好,她愿意整装真是太好了——
然而,今日子小姐的话也令人在意。
即使这样还是要推翻——的话?
「即使这样还是要推翻——就只有加快速度了。加快『支解』的速度。极端地说,如果能够在一分钟内就把死者给『支解』,几乎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成立了。」
呃。
事实上,这展开正是佐和泽警部对「最快侦探」的期待——方才在她的要求下转述了从鉴识那里听来的情报说着「没有嫌犯能犯案」,但是倘若有什么方法可以缩短犯案时间,就能推翻不在场证明——佐和泽警部就是基于这个想法,才会打电话给置手纸侦探事务所。
多如繁星的侦探之中,如果是在速度上无人能望其项背的「最快侦探」
——或许真能想出实现「最快支解」的方法。
「一分钟内」的确是该说略嫌病态,或该说是太像漫画吗……怎么说也太极端了,不过,若是真能把犯案时间缩短到三十分钟左右,众多嫌犯里就有人的不在场证明会失效了。
「只是,我想鉴识人员认为『至少也要花上一个半小时才能切成这样』的判断,应该是无庸置疑的——应该尊重专业的意见。呜咪……这么一来,是不是省略了哪一道手续呢。」
发出宛如猫咪般可爱低喃后,今日子小姐飘飘然地站起身,从始终站在一旁的佐和泽警部
身边走过。
不知她想去哪里——这让佐和泽警部一时心慌,但看样子是要再去检查浴室一次。才因为可以远离那个总觉得有味道的案发现场,内心感到如释重负,可是眼见侦探都出动了,佐和泽警部也不能不跟上去。
「浴室里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吗?」
「不,应该没有遗漏之处——只是继续再体验。」
继续再体验。
体验——死者支离破碎尸体的感觉吗?
佐和泽警部尚未能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今日子小姐已经进了浴室躺在地板上了——虽说这间浴室还算宽敞,但也没大到可以让一个人躺在地上滚来滚去。
个头不高但是腿很长的今日子小姐,把伸展不开的长腿靠在墙上——也因此使得裙子滑落,原本藏在底下的切断线又再次映入眼帘。
「是这个样子吗?」
「这……这个样子是指?」
「我是说,死者圣野帐先生是以这样躺在地上被大卸八块吗。而佐和泽警部现在站的位置,则刚好就是凶手站的位置吧。」
「……」
不知不觉间被赋予凶手的角色。
今日子小姐负责回溯尸体的体验,佐和泽警部则是回溯凶手的体验。
她是想重现到什么地步啊——一个搞不好,或许还会说出「请用锯子把我切开」之类的。
「这样看来,最早砍下的应该就是左右脚吧。没有脚,就能把身体塞进浴室的地板上,接下来的作业就简单多了——然后是手臂吧?如此一来,最醒目的躯干上这条线,反倒可能是最后才锯下去的——也得考虑到跑出来的内脏呢。」
今日子小姐讲得像是在执行普洛克拉斯提之床(The Bed of Procrustes)(注:普洛克拉斯提是希腊神话中一位生性残暴的国王,为了让床符合客人的身高,用斧头把太高的人双腿截短,把太矮的人身体拉长)似的,但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她似乎是认真在思考尸体的「支解顺序」。
老实说,佐和泽警部只觉得——都支解成那么多块了,顺序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吧。
「不不不,即使是鲔鱼的解体秀,也有所谓最迅速的步骤。若想追求最快的速度,就必须思考要『以什么顺序来支解会最有效率』才行——是否先切断手臂再剁手指比较快、是否先把头砍掉之后再切开肩膀会比较容易。像这样实际躺在地上,会有很多发现呢!」
「有、有很多发现吗……」
佐和泽警部愈来愈搞不懂今日子小姐了——还是为了追求真相,就应该深入到这个地步呢?既然如此,奉命扮演凶手的佐和泽警部是否也「必须」从「凶手」的角度思考「要照什么顺序拿锯子把躺在地上的今日子小姐身体锯开」比较好呢?
(如果是我的话……会想从比较轻松的地方开始动手——才不管什么效率,总之先从轻松的部分开始……所以从指头……)
嗯?慢着。
虽然一下太投入「将认识的人分尸」这种残忍至极的想像,但是回神一想,这状况是否应该要反过来想?
死者圣野帐身上并未真的画有切断线——虽说将两者相提并论真的不甚恰当,然而这和鲔鱼的解体秀在本质上原本就大不相同。
不只很难想像凶手是一开始就决定好「要切成这样」,而且如果只是摸到哪里就锯哪里,锯到锯子齿刃全坏光的话,根本没有最快的步骤可言。
「就是说呀。」
今日子小姐似乎早就察觉到这一点了——不过这也就是她的特色,想到什么就拿出来检视的网罗推理。
「何况,无视步骤先后、不去想任何多余的事,只是浑然忘我地猛拉锯子,说不定反而比较快哪。」
虽然这意见时在直接到露骨,但是比起卖弄小聪明地企图节省时间,这么做或许方为上策——不,不该说是上策,应该说是胸中无策,然而在赛局理论只是理想论的人类社会里,无谋无策可也是强大。
放弃浪费在思考上的劳力,更能显著地提升作业效率。
「有没有『凶器不是锯子』的可能性呢?」
「如果不是锯子……咦?像你刚才提到的厨房菜刀吗?」
发问声都从正下方传来,回答起来感觉怪怪的。但也不能因此就跟她一起躺在地上——既没有那么大的空间,也没有意义。
「并不是。是指能在短时间内完事的凶器,电锯会发出巨大声响,考虑到左邻右舍的耳目,应该不会用到电锯,所以想会不会是用了巨大的斧头或柴刀之类。用这些工具或许只要三十分钟左右,就能制造出同样的现场——因为只要用力地挥下去就行了。」
原来如此,有见地。
可是,这只是纸上谈兵,不过是理想论而已。
从伤口已经百分之百确定凶器就是遗留在现场的锯子,若使用斧头或柴刀,浴室的地板不可能毫无损伤——目光所及,地板、墙壁和浴缸都没有那么大的伤痕。
再加上要在浴室挥舞斧头或柴刀想必也相当困难。如果要在室内支解一个人,锯子或许的确是绝佳选择。
不晓得是否因为灵感已经枯竭,只见今日子小姐沉默了下来,仰躺着闭上双眼——表情很平静,不会就这样为了回溯死者临死之际的体验,打算睡上一觉吧?
「这……呃,今日子小姐?」
睡着就糟了。
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说得更正确一点,是一觉醒来就记忆会重置。
要是在这里睡着,佐和泽警部就必须把截至目前,曾经对她钜细靡遗说明过的案情概要、所有嫌犯的不在场证明重复一遍——那才是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
今日子小姐依旧闭着双眼,但就像是听到佐和泽警部心中所想似的,突然这么说——因为是在浴室里,「浪费」这个词的声响显得格外响亮。
「如果真的想节省时间不浪费,其实有个最快的方法——如果只是单纯要把尸体切成十五块的话。」
「什么?……呃,如果有,请快吿诉我。不要再躺在那里了。」
「躺在这里也是调查的一环哪。」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站起来——佐和泽警部还以为终于能和她视线相对,但今日子小姐这下又直接钻进浴缸里。
看来已经完成被切成十五块的想像,接着进入被塞进浴缸的阶段——或许是为了尽可能原汁原味重现,今日子小姐卷曲自己的身体,窝在浴缸。
佐和泽警部是说过「不要再躺在那里」,但是可没说过「请把自己装进浴缸里」……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只要召集十四个人,同时用锯子分尸就好了啦。」
今日子小姐在佐和泽警部的催促下,以显然兴致缺缺的口吻说道。
「没有什么步骤,只要在锯脖子的同时也锯躯干同时锯肩头同时锯手腕同时锯手肘同时锯大拇指同时锯无名指同时锯腰部同时锯大腿同时锯膝盖同时锯小腿同时锯中指同时锯小指同时锯指尖就好了。」
「咦……咦?」
呃,的确,这样也是没错。
只要采用这个方法,就能大幅节省作业时间——别说是三十分钟,或许只要十五分钟左右就能搞定了。
但这时就必须准备十四把锯子当凶器,然后只留下其中一把在现场——
「是的。用膝盖想也知道,这才是纸上谈兵。只要躺在地上就知道了,在这间浴室里要挤进十四个人——加上死者的遗体是十五个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是呀,就连两个人(加上尸体是三个人)也挤不进去吧——虽是还不小的浴室,但是再不小也是在「一个人生活的前提下」不算小。
「更何况,严格说来,即使是量产的商品,也不会有两把『一模一样的锯子』。我并没有问得这么细,可是如果切断每个部位时所使用的锯子都不一样,鉴识人员应该会注意到才对。」
「这样啊——科学调查也日新月异呢!」
今日子小姐似乎很佩服鉴识技术的进步。只是她仍缩在浴缸里,佐和泽警部看不见她的表情。
「那么,我原本打算接着提出『由同一个凶手左右开弓,双手各持一把锯子进行支解作业』的假设,这就在提出前先收回好了。」
这啥假设啊。
要单手拉动锯子是不可能的吧。
「说的也是——而且佐和泽警部也说过,嫌犯之间并没有共犯关系。」
「欸?不,我没有说过这种话呀。」
由于脑中没有这段记忆,佐和泽警部于是反射性地否认——是今日子小姐记错了吧?不,忘却侦探不会记错当天发生的事。既然如此,她是根据自己说的哪句话做出这样的结论……
「您不是说过吗,嫌犯们没有串供、互相包庇、为彼此的不在场证明做伪证的可能性。」
「啊——我是说过。」
那真的只是如同字面所见「嫌犯们没有为彼此的不在场证明做伪证的可能性」而已,可没有否定「其间或有共犯关系」的
可能性。
再说,本来佐和泽警部就几乎不曾考虑过这个案子会是「由好几个凶手共同犯案」的状况——除了因为鉴识人员在透过科学技术分析之后已判定本案是「个人犯下的罪行」,佐和泽警部自己大概也从看浴室的面积大小,下意识地认定是单独犯案。
毕竟死者太招人怨恨,就算只有一人份的杀意,也足以引发杀人命案——然而,如果是大量的嫌犯候选人中有几个人勾结——十四个人吗?这么多人共同涉案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举例来说,假设分尸现场并不在浴室呢?像是先在客厅进行支解作业,再搬到浴室里——不,即使是客厅,也挤不下十四个人。那,如果只有半数的七个人呢?
「七个人也挤不下吧。会挤到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就算真有这样的『被害者协会』,现场也会一团混乱。」
今日子小姐说道。
「被害者协会」还说得真巧妙——即使在这案子里是加害者。
「先把多如牛毛的疑问放到一边,问题在于为何非得把七个人乃至十四个人聚集起来,将死者的遗体大卸八块呢——嗯,无论是否有共犯关系,状况似乎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是的……不过,万一真有所谓的『被害者协会』,还希望他们以更合理的手段来对付圣野帐哪。纵使单兵作战没有胜算,只要能团结一致,或许就能给为非作歹的坏人一点颜色瞧瞧。」
「说的也是——不过佐和泽警部,您那也可能只是纸上谈兵,毕竟团结一致是非常困难的。不是有句俗话说,只要一个人不出力,就算有两个人也成不了大事吗。」
这倒是。
就像与其思考多余的事,心无旁骛地拉动锯子还比较有效率。独力作业的话,因为能集中精神,工作速度反而更快也说不定。
虽然又重新回到浴室里,结果除了看着今日子小姐把自己塞进浴缸,感觉一无所获。
「比起集结乌合之众,什么都不做还比较省事呢。」
佐和泽警不禁垂头丧气,也没想陈述什么太深的含意,就是随口说说。
「佐和泽小姐,您刚才说什么?」
今日子小姐说道。
还来呀?
这次又是什么?
「比起集结乌合之众,什么都不做还比较省事——这句话我收下了!」
卷曲在浴缸里的她一股作气地站起来,总算看到今日子小姐的全身了——让人觉得痛快的呐喊声,在浴室里回荡。
她宛如湖中女神般高举双手——当然,别说是手持金斧头、银斧头,那掌中就连锯子也没有。
不过,她显然是掌握了什么才起身——眼镜镜片后方的双眼闪闪发光,神采奕奕,与直到刚才都还装得一副尸体样的她几乎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怎么了?是怎样?
是哪句话让她灵机一动?
是从佐和泽警部说的哪句话切入的?
明明哪句话里都没有切断线。
「今……今日子小姐,你是想到什么有力的假设吗?」
「想到?假设?哪儿的话。我要呈现给您的——是真相。」
今日子小姐说着,伸出手指「啧!啧!啧!」地装模作样摇了摇。
就连看在对她还算有好感的佐和泽警部眼中,也是会感觉火大的动作。
「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案子的真相了。」
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上午十点接受委托,即使是在下午一点过后的现在就发现真相,也已经很快了,居然还想在其上追求速度,真是个贪心的侦探。
倘若一开始就知道真相,就不用在身上画下切断线,也不用躺在浴室、缩进浴缸——但要在此时戳破她,确实也太不识趣。
「这、这样啊。真不愧是最快的侦探!办事效率有够高的啊。」
佐和泽警部努力配合她演戏。
「所谓『快到令人目不暇给』就是这样吧。能以身实践『迅雷不及掩耳』也只有您一人。那么,请指引我这只无知的迷途羔羊——今日子小姐,凶手到底是用什么残忍的手段,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可怜的死者大卸八块?」
演技虽然有点过于浮夸,但想知道真相的心情是千真万确的。
「并不是在短时间内将其大卸八块。」
今日子小姐摇头。
「而是分别来大卸八块,才缩短了时间。」
7
还以为她会换个地方说话,没想到今日子小姐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浴缸里,开始解谜——在浴缸里解明真相的名侦探,真是太新潮了。
解谜时的说话声也响亮地回荡在浴室里,再加上乳白色的灯光,与其说是湖中女神,更像是维纳斯的诞生。
(想想这或许还满奢侈——居然能这样独占所谓「名侦探的演说」)
说不定自己就是期待这样的展开,才会委托今日子小姐。
如此自私的想法——
(想快快知道真相,把凶手绳之以法——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
当然又和这种想法在心里分别并存——支离破碎。
(支离破碎)
「本次案件的谜团,可说全都集中在『凶手为何要如此执拗地将死者大卸八块』这点上。」
总之忘却侦探以此话做为开场——虽说是「这次案件」,但是在她的记忆里并不存在「上次案件」。
「死者圣野帐先生的确遭到许多人的怨恨,但是因为这样就用锯子把他锯成十五块,也稍嫌太过了些——该说是搞得像在表演吗?总之,CP值整个太差了。」
虽觉得报仇雪恨这种行为应该没有什么CP值可言,但换个角度,也不能一口咬定在报仇时没有人会考虑CP值。
CP值一向是很重要的课题。
(至少,还没抓到凶手——也没来自首。先不管有没有湮灭证据的行为,但可见凶手应该确是抱持着「不想被抓」的心态)
绝非无能算计。
「也就是说,今日子小姐,如果假设是『并非基于仇恨才分尸』,就能解释那个CP值的问题吗?」
「是的——分尸的理由。合理性。必然性。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会让肉体和精神皆不堪负荷的事——而像是这种目的不清的行为,往往行为本身就是目的。」
「『追求快感』之类吗?」
如果将人体大卸八块的行为本身即为一种娱乐,就算再辛苦也不会觉得辛苦——搞出分尸不免令人毛骨悚然,但是杰出人士也常常有这样的倾向。
忘却侦探也是如此吧。
佐和泽警部也曾经感到困惑,像她头脑这么好的人,为何会甘愿成为一介个人事务所的侦探。
答案大概就是「因为她是侦探」吧。
模仿尸体,进行彻底的网罗推理——也只因为她是侦探。
可是,今日子小姐却否定了佐和泽警部的附和。
「不,我想表达的是在那之前的问题。姑且不论『追求快感』这种精神上的报酬,要探究的是更现实的风险。花上两个小时将人体大卸八块,对凶手有什么好处?」
「……」
报仇雪恨——要是这样,那也是精神上的报酬。今日子小姐说的,应该是更现实的报酬。
「反过来问吧。将人体大卸八块之后,凶手会有什么具体的损失吗?除了肌肉酸痛以外。」
「除了肌肉酸痛以外……」
不用特别提醒,一般也不会动不动就想到肌肉酸痛的——损失吗?
「我想想……破坏尸体,长时间待在现场,被捕的风险应该高到破表才对。只是结果刚好没有被捕,但就算被捕也不足为奇。若要斟酌损益,勒死圣野帐以后就赶快逃走,显然才是明智的抉择。」
「那么,这里就是症结点了。假如对凶手而言,将死者大卸八块才是明智的抉择呢?」
「……?也就是说……破坏尸体,长时间待在现场还比较有利吗?显然这也未免……」
「破坏尸体,长时间待在现场的结果——」
今日子小姐说道。
「让众多嫌犯的不在场证明都成立了。」
「啊……」
制造——不在场证明。
不,不对。
不是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是制造分尸案件本身。
像是在做劳作一般,将死者的身体一再支解切割到破碎——好给犯案的时间「灌水」。
把原本要是勒死对方就立刻逃跑,只需要几分钟就能搞定的杀人行为,加工成为需要耗费将近两个小时——至少也要一个半小时,搞不好得花上三、四个小时的重劳动。
(一般人为了让不在场证明成立,都会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犯案——可是凶手却反其道而行,故意延长犯案时间——)
借由拖延行为,让嫌犯的不在场证明更容易成立。
无法完整空下两个小时的人就能自嫌犯名单上剔除——这确实是很明确的好处。
价值连城的掩饰工作。
(这也是选择用锯子来支解死者的原因吗——刻意选择「比较花时间的凶器」
来支解尸体,而不是斧头或柴刀……)
直到刚才还深信那是最适合在密闭空间里支解人体的凶器——可是凶手使用锯子的目的显然并非着眼于那里。
而是在「时间」。
即使案发时间是在大白天,但全体嫌犯的不在场证明之所以都能成立,这才是原因所在——不,佐和泽警部也当然知道这才是原因所在,但还是没想到犯案的时间长短,竟有着如此刻意的人为操作。
「……不过,请等一下,今日子小姐。即使是为了让不在场证明更容易成立,将死者加以支解,借此延长犯案时间,但凶手实际上还是得花那么多时间犯案——所以,不在场证明终究无法成立啊。」
难不成凶手在杀害恨之入骨的死者时,还为了不让其他嫌犯被误认为真凶,费心动了这种小手脚——或应该说是大工程吗?
不是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是为其他嫌犯制造不在场证明……这样乍听之下几乎是美谈了……但是,如果有做这些事的余力,应该先确保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吧。
「所以说——是分别来大卸八块,才缩短了时间。」
今日子小姐又重复一次刚才那句不知所云的话——分别来大卸八块,才缩短了时间。
「再怎么推敲佐和泽警部所提供的资讯,从正午之后的整整两个小时,没有任何一个嫌犯的不在场证明是有破绽的——可是,也并非每个嫌犯的不在场证明都是足足从正午之后的完整两小时,大部分的人都有些不知去向的空白时间——有人是五分钟、有人是十五分钟,有人是三十分钟,有人是五十分钟,有人则是一个小时——空白的时间长短不一。」
「呃……空白时间吗?那又……」
怎样——明明话已经滚到嘴边。
该说是终于吗——佐和泽警部终于后知后觉地摸索到真相—忘却侦探暗示的真相。
「……!」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那么,凶手不只是一个人——
「是的。至少十六个人,最多二十五个人左右吧?这桩分尸惨案,是由『被害者协会』主导的分工杀人。被分割的不只是尸体——就连犯罪行为本身,也是被分割的。」
今日子小姐沿着画在身上的切断线轻抚。
分工杀人。合作杀人。
「平均每个人的犯案时间为五到十五分钟。第一个人先勒死他,然后就马上离开。第二个人再脱掉他的衣服,把他搬到浴室里,然后就马上离开。
第三个人切断他的手,然后就马上离开。第四个人切断他的脚,然后就马上离开。第五个人砍下他的头,然后就马上离开。第六个人锯开他的身体,然后就马上离开……以此类推,凶手『们』依序抽出些许自己的时间,将死者支解成十五块。以上只是举例,顺序也不是重点。或许还可以把支解作业分割得更细,像是可能有人把身体切到一半,就停手交棒给下一个人,先行离去。或许有些凶手还会照到面,但是基本上,我想每个人都是单独犯案,个别负责承担一部分的罪行。」
「……从头到尾都用同一把锯子,用到锯齿都断了,就是要让人以为是单独犯案吗?」
十四个人一起上,一口气将死者分尸——这个异想天开的假设几乎是要正中红心。只不过「被害者协会」并非齐聚一堂,而是所有人把时间错开,分别前往现场犯案——分工。
每个人各挤出五到十分钟的空档。
个别完成自己能力所及的部分。
并非团结一致——而是支离破碎。
全无整合。
(只要一个人不出力——就算有两个人也成不了大事)
「那么……只切断『指头』的,是其中抽不出太多时间的凶手吗?」
「也可能是没有臂力的老人、女性或小孩所为——即使用上锯子,要在有限的时间之内切断指头也很费力呢。」
「……」
总觉得——感觉不太痛快。
不,谜底已经解开了,本来应该觉得很痛快才对——但,这居然是为了「拉长犯案时间」,由好几个凶手「分工合作」的分尸命案。
如此完全与怨恨、复仇、或者是猎奇这样的情绪无关,就是基于CP值计算而为的案件,就算解明了真相,也不可能痛快得起来。
比分尸命案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合理性。
(……不对)
还是有情绪吧。
有怨恨,有复仇——可能也有猎奇。
还有「追求快感」的心情。
(心情!目的好也动机也罢,全都支离破碎地各自成立,全无整合——并非团结)
就像是——尽管不痛快,却也让佐和泽警部的烦闷一扫而空这般。
「佐和泽警部?我可以继续说吗?」
今日子小姐窥探着沉默佐和泽警部脸上表情说道。
「呃,是……请继续。」
「是吗。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要如何锁定凶手,请您先从当天中午,亦即死者的推定死亡时间,优先过滤出就是在那个时候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嫌犯。虽然支解作业的具体时间顺序仍然不明,但只有杀害时间,是绝对无从错开的。」
因为死者那时还活着——今日子小姐边说边跨出浴缸,走出浴室。
名侦探的演说——解谜看来到此吿一个段落。
(真不愧是最快的侦探,就连收工也很快)
与刻意延长犯案时间的凶手「们」恰恰相反的速度感。
「只要先抓住怎么想都扮演着最为重要的角色,也就是所谓主犯的『绞杀者』,再来就可以顺藤摸瓜了。假如主犯坚不吐实,逼问切下『指头』的那些没有体力的人,或许会是个好主意。从切下来的部位较小这点,也可见他们的团体意识肯定比较低。」
「……」
今日子小姐若无其事地提出冷酷无情的建议。
(这个人果然雷打不动呢——意图始终完全统一,贯彻始终,不会支离破碎。不……打从一开始,她就不具备支离破碎的条件。她的零件是有缺漏的——无从整合)
对真相的追求,还有对真实的掌握。
身为侦探这件事。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谢谢你,今日子小姐。托你的福,我找到破案的头绪了。」
「别这么说,不客气。那么费用就再拜托您了。对了,要是您愿意支付比表定费用更多的谢礼,我也会却之不恭地收下的。」
忘却侦探嘴上说着如此贪得无厌的话语,脸上却是满怀喜悦的微笑。
佐和泽警部打从心底感谢这样的她,致上自己最高的敬意,同时这么想。
(这个人不只忘了「昨天的记忆」——就连身为人最该珍重的一切,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除了『自己是侦探』这件事以外,全都忘光了吧)
(掟上今日子与支解的尸体——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