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件事让山野边警部怒不可遏。
一件是目前正在侦办的案件着实令人惆怅,另一件则是必须与来历不明的侦探一起侦办如此令人惆怅的案子,着实深感委屈悲愤。
总之是怒火中烧。
(又得跟那个忘却侦探共事——真是气死人)
在所属的辖区内,山野边警部算是很罕见的反忘却侦探派——严格说来,辖区内反忘却侦探的,只有山野边警部一个人。
根本无法形成派阀。
大家都理所当然地欣然接受那名白发侦探的建议——对于一般市民一而再、再而三地介入他们的职掌范围,丝毫不以为忤的样子。
他们不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诡异的事吗?不管高层再怎么偏爱她——不,就算她是高层青眼有加的侦探,也不能让私家侦探理所当然地参与案件调查——又不是在拍推理连续剧。
当然,在之前几次的共同调查时,山野边警部也曾亲眼目睹忘却侦探的本事,明白她真的非常优秀,实际上也都交出了相当成果——不可否认,托她这位「最快的侦探」之福,迅速侦破的案件确实多不胜数。
然而,这也应该吿一段落了。
还是得把办案交给专业。
(虽然我说这些,实在活像是推理连续剧中那种一味守旧、死脑筋的警部——但在现实中,明明这样才是对的)
若要说事实比小说还离奇,那就更应该严守纪律才是。
因此,这次听到上司又跑去委托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之时,山野边警部固然也曾极力反对,可惜抗议无效——只得到「这件事已经拍板定案,今日子小姐也已经前往现场,赶快去与她会合」的回应。
实质上这就是命令,以山野边警部的立场只能遵照办理。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她们年纪相仿又同为女性吧),搞不清楚状况的上司似乎误以为山野边警部与忘却侦探是天造地设的好搭档,动不动就想把她们兜在一起。
(是把我当作忘却侦探负责人啊)
虽然满腹牢骚,但山野边警部也只能前往案发现场——她是很容易生气的人没错,但也不会让个人的情绪凌驾于职业道德之上。再怎么讨厌忘却侦探,也会压下自己的情绪来面对工作。
案发现场是某家综合医院——的其中一个病房。
「……」
「呼……呼……呼……」
白发的侦探就睡在床上。
眼镜放在一旁,睡得极为香甜的模样。
针织衬衫搭格子裤裙,脚上套着白色的膝上袜——以这身装扮躺在医院病床上也太新潮,她那样子不只是处变不(Nihi admirari),甚至令人有些毛骨悚然(Gruesome)。
至少完全没有「睡美人」的感觉——实在目中无人。
唉……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山野边警部大喝一声。
「今日子小姐!」
这一声响彻在并不怎么宽敞的病房,让今日子小姐静静睁开双眼。
「……」
好容易就醒来了。
然后她拿起眼镜,望向双手叉腰站在门口的山野边警部,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来这么说。
「初次见面。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2
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
一旦睡着,她的记忆便会重置。
无论那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只要一觉醒来,就会把那天发生的事全部忘记。
这个人就是善用这种「健忘」来经营她的侦探事业——无论打探到什么机密,无论知晓了什么隐私,只要到了第二天就会全部都忘记的这个特性,让她比任何同业都能更确实地遵守保密义务,也算是上天赋予她的优势。
是为公家机关的警察厅,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重用忘却侦探,原因也在这里。
案情的内容、取得的证据、揭发的真实——就连一起工作过的伙伴,她都会会忘得一干二净。
即使当着与自己共事过不只一两次(虽然是被逼)的山野边警部面前,她也能满不在乎地说出「初次见面」这种话——这也更让山野边警部的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和我一起调查过好几起那样重大的案件,居然也能忘记,莫名其妙哪有这种事啊——真是太荒谬了)
当然,理智上也明白对这种事生气才是荒谬,但是面对每次见面都要重复一次「初次见面」的忘却侦探着实令山野边警部感到心浮气躁,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话说回来,她为什么睡在这里。
睡在案发现场——虽然说有床可以睡。
「我是掟上今日子。二十五岁。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
今日子小姐挽起袖子,念出自己写在左手臂上的文字。对山野边警部而言,这也是如今早已习以为常——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
紧接着,她单脚跪在病床上,拉下白色膝上袜——虽说大家都是女人,但是看到如此大胆的行为,真不知是该脸红心跳,还是该替她感到害羞。
大腿上也有她自己写的字——于是她又念出那行字。
「现正工作中。搭档是山野边警部。」
今日子小姐念完这行字,转身面向山野边警部说了声「失礼了」之后,低头示意。
「我是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山野边警部,这次承蒙您的惠顾,感激不尽,还请多多指教。」
「……噢。」
山野边警部没劲地回应——这么「失礼」的事还真不是经常有机会遇到。没想到这次打从一开始,就能见识到忘却侦探的忘却本领。
(既然都写了「现正工作中」,就不要想睡就睡啊)
而且惠顾她的人也不是山野边警部,而是山野边警部的上司——跟她的这种客套寒暄也已经不晓得重复过几遍了,一想到等到明天,她就会把这些对话全部忘光,就觉得很空虚。
但也懒得与她搞得唇枪舌战了。
「所以呢,山野边警部。这次需要我帮忙的是什么样的案子呢?照我看来,这里好像是医院的单人病房……」
「这个嘛……」
该怎么办呢。
上司应该曾经吿诉过她案情概要,然而今日子小姐似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山野边警部稍微想了一下。
脑中闪过了「就这样顺势哄哄她,随便让她找个小东西打发她回去」的坏心眼。只是具有高度职业道德的山野边警部,实在说不出这样的谎言。
「你那张床。」
仿佛是把笑容可掬的忘却侦探做为负面教材,山野边警部绷紧表情,压下对于眼前案件的愤怒,冷冷地说。
「病人在你躺的那张床上被勒死了。」
3
「死者是霜叶总藏先生——九十二岁。长期住在这间单人病房。事情发生在一周前的晚上,护士因护士铃响赶过来看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
「这样啊。既然人在医院,想必不是因为来不及急救吧——真可怜。」
今日子小姐双手合十,但似乎完全没有要从发生这起「真可怜」的事故现场——从病床上下来的意思。
对于在约好的地点,而且还是案发现场大模大样呼呼大睡的忘却侦探,山野边警部的怒气指数虽是节节高升,不过仔细想想,像这样躺在病床上,应该是她的拿手好戏——亦即回溯案件关系人的行动吧。
站在死者、目击者的立场,重现案情。
所以刚才应该是在比照可能是在睡梦中遭到袭击的霜叶总藏,躺在同一张病床上——侦探绝没有忘记自己「现正工作中」。
如此奋不顾身的结果,是忘了案情概要,害山野边警部必须多费一道解说的工夫……算了,就当是个好机会,重新审视已经陷入胶着的调查吧。
「嗯哼。」
今日子小姐再度把坐起的上半身躺回床铺,或许是她体重太轻,床垫几乎没有下陷。
「请继续。」
「……」
真是太目中无人了……
根据山野边警部的经验,重现死亡时的状况,不见得一定能发现死者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忘却侦探这些不合常理的举动,有时候的确是破案关键——因此,决心向保持仰躺姿势的今日子小姐继续做说明。
「据研判,凶器应该是细绳之类的东西——但是并未在案发现场寻获,恐怕是被凶手带走了。再加上案发时间是深夜,现阶段还没有取得任何目击证词——不瞒你说,也没有任何破案的头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也因此,我才有幸能接到这个委托。」
嘴里说是她的荣幸,但今日子小姐依旧躺在病床上——山野边警部心里涌起一股想掐死她的冲动。
开玩笑的。
「可是,护士铃响,护士马上赶到,但凶手却已离开这间病房,动作真的很快呢!身为最快的侦探,不由得燃起一股与凶手对抗的热情。」
最快的侦探自信满满地说道。明明直到刚才,直到山野边警部吿诉她之前,她根本忘了自己是最快的侦探。
「既然是因为护
士铃响才赶来,想必留下了正确的时间纪录吧?案发时间是深夜几点几分呢?」
「深夜的两点十二分。」
山野边警部没有忘却属性,所以这点小事不用看笔记也能回答——护士铃响是在两点十二分,执夜班的护士听见,赶至病房时,则是两点十五分。
为了把霜叶总藏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紧急手术也徒劳无功,终究于两点半宣吿死亡——然后在三点前报警处理。
「……」
今日子小姐听完这些,闭上双眼——看起来虽然是一副爱困的样子,但似乎只是陷入了沉思。
发现自己和忘却侦探已经熟到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就能察觉到这一点,感觉真不爽——重点是对方还不记得这些。
「……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抱歉,我觉得报警的时间似乎慢了半拍,如果人是被勒死,应该看一眼就知道了——要是能在发现之后马上报警,就不会让凶手跑掉——我是这么想的。」
「那是因为——如同今日子小姐刚才所说,这里是医院,自然是以治疗为优先——所以才会延误通报。」
「又或者凶手是医院的相关人员,为了包庇那个人而集体进行灭证。」
劈头就提出最露骨的疑点吗……
而且还一副若无其事。
……当然,「调查时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是侦办案件的准则,既然是在病房内发现住院患者惨遭勒毙的尸体,更不能忽略凶手就在医院里的可能性,但通常也不会是劈头就先提出的推理吧……
不过,恐怕上司也曾和她这么说过——
「因为也有夜班值勤状态的纪录,医生及护士们在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基本上都是成立的。」
山野边警部补充。
「当然也不能排除有人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可能性——然而,今时今日的医院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时被怀疑是医疗过失或管理疏失,都会留下相当客观的纪录。」
「嗯。原来如此……那么,还有其他被视为可能是嫌犯的人吗?例如死者的遗族。」
她讲到「遗族」两字听来哀戚,语句间则充满了怀疑的气息——这样彻底就事论事,也是山野边警部所熟悉的忘却侦探风格。
不管是家属还是情人,她完全不去考虑这种情感上的要素。山野边警部虽然经常提醒自己要把专业意识放在情感前面,但是却也认为——今日子小姐是原本就没有感情吧。
可能是把「感受些什么」这件事都给忘了。
也或许是反正都会忘记,干脆什么都不去感受……
(可是这在调查时倒是很合理的——也是我个人想达成的目标,所以我才会对忘却侦探感到如此焦躁吧)
并不是因为她是一般市民,也不是因为她是侦探的关系。
是情感与理性之间的平衡感。
因为那种绝妙的平衡感令人捏着一把冷汗——焦躁不已。
「既没有称得上是证据的证据,也没有目击者,如果监视器也没有拍到关键性画面,那么就只能从动机来找出凶手……」
山野边警部说道。
「当然,死者一死,家属自然可以继承到一笔可观的遗产……好像也有些亲朋好友跟他处得不太好……」
「嗯?怎么了?听你说的支支吾吾,看来金钱和人际关系可是会成为本案牢不可破的杀人动机吧!」
杀人动机有什么「牢不可破」的——但今日子小姐说的确实没错,身为负责侦办过许多命案的刑警,山野边警部也非常同意这想法。
问题是。
「不过今日子小姐——你忘了吗?死者可是九十二岁的老人。因为浑身是病才长期住院,一直处于卧床不起的状态。一个根本无法自己独力下床的老人……」
「有必要特地杀了他吗?」
今日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出山野边警部难以启齿的话。
「没必要特地冒险,杀死一个原本就不久于人世的人——是吗?」
「……呃,嗯,就是这么回事。」
主治医师供称已经吿诉过霜叶总藏他的时日无多,何时魂归西天都不奇怪。还说他最近意识不清的时间甚至比较多——谁会去勒死这种老人?
如果是为了遗产,根本什么都不必做,只要等待就好——就算是有什么仇恨,不惜杀死全身插满点滴的人也要报的仇,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
「不能这样一口断定吧?或许是陷入急需用钱的窘况,也或许是凶手恨死者恨到不愿让他寿终正寝,非得亲手杀死这家伙才能泄愤。」
「……话是这样说,不过家属里似乎没人有这么急迫的烦恼——我也不认为死者有遭人怨恨到这个地步。」
要说的话,就是很普通。
活了九十年,没有人际关系上的纠纷或争执才奇怪,但是用九十年这么漫长的岁月来计量,那些似乎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对于还不满三十岁的山野边警部而言,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境界——但在此时,今日子小姐已经不屈不挠地提出下一个假设。
所谓「爱唱反调」就是这么一回事。
「如此一来,接着可以想到要杀死老人的理由,无非是照护疲乏了。或者……别说有遗产可以继承,根本是已经不堪负荷日积月累的住院费用、手术费用,于是在逼不得已、走投无路的情况之下,犯下罪行。」
她对于家属的疑虑也太深了。
怀疑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说是不带个人情绪的冷静无私,也不是公平公正的推理,反而会让人以为今日子小姐是否原本就对「家人」这种概念有什么负面的偏见——
说到这个。忘却侦探的家人。
倒是从不曾听过这方面的流言。
(是否连家人也忘了呢?)
「抱歉没先说在前面……死者霜叶总藏先生是位资产家,应该是请专业看护来照顾他——因此不会有照护疲乏,或经济上的问题。」
「是有钱人啊,好好喔!」
今日子小姐喃喃自语,看似真的很羡慕。
她的贪财也很有名。
「对了,死者霜叶总藏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公务员……后来踏上政治之路,从议员的职位退下来后,转行成为企业家。住院以后,听说还做了一阵子股票。」
「人活得愈久,头衔也会变来变去呢——像我这种人,因为只有今天,除了侦探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头衔了。」
说完,今日子小姐「嗯——」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
从仰躺换成俯卧的姿势。
看上去只像是在伸懒腰。
「要是遗产金额过于庞大,或许也有人会因为手头不宽裕以外的原因犯案吧。例如想在遗产税提高之前先继承财产之类的。」
「不会,因为死者与家属的关系还不错——家属似乎也很频繁地来探望他。而且遗产税早就涨了。」
向今日子小姐报吿了可能是被她遗忘的最新税制,只见她频频点头。
「嗯嗯嗯。那么生前赠与还比较划算呢!」
对税制的理解比对案情的理解还快——到底是在最快啥啊。
「可是山野边警部,如果说死者与家属的关系还不错,就又产生出别的可能性了。亦即家属不忍心见死者继续受病魔折磨,基于想让他解脱的心理,提前送他一程——既然迟早都是死路一条,不如自己亲手给他一个痛快——如此的心理,应该就是这起命案的动机。」
「……」
既然是号称最快的侦探,应该更早一点提出这种再合理不过的可能性——不过网罗推理就是这样,可能也别太计较的好。反正人们对于性善说的支持率,还没有高到有不成文规定强迫侦探必须先考量出自于善意的动机,如果要对忘却侦探的言行举动吹毛求疵,这样就会耗掉一整天了。
「虽是没有明确状况可以否定这个可能性……但问题是绞杀。凶器要什么没有,偏偏要用勒毙的——实在称不上是『想让对方解脱』的杀人手法,相差太远了。」
「说的也是呢。」
今日子小姐趴着说。
那个姿势怎么看都只是在享受床垫的软绵。
「提到安乐死,用药物让对方一睡不起才是基本中的基本——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该『勒死』对方吧。话说回来,关于安乐死的法律,目前是什么状况?」
因为遗产税法有了变化,所以她才会这么问吧。
山野边警部对这方面也不熟。
日本应该好像还是禁止的。
「即使在国外,要是没有专业医生协助,仍旧不能施行安乐死才是。不管是使用药物,还是利用仪器。」
「哦,还有安乐死专用的仪器啊。科学的进步还真是伟大呢!」
今日子小姐在奇怪的点上表露佩服。
「说起来,被柔道招式勒住脖子、撂倒在地时,听说会挺舒服的呢——山野边警部,你觉得如何?」
哪有什么如何不如何。
身为警官,剑道及柔道的确是必修科目——只可惜山野边警部是剑道派而不是柔道派
。
(是有这种说法……但是对九十二岁的老人施展柔道招术,根本只是虐待吧)
完全感受不到这么做的动机是为了老人好——而且,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至少可以确定必然是使用了某种凶器。
可以确定并非是由柔道家徒手犯案。
「不过,严格说来,还是留下了柔道家使用某种凶器的可能性呢。」
今日子小姐锱铢必较。
从头到脚都跟自己合不来。
「或许凶手一厢情愿地认为与其继续看老人病榻缠绵,把他勒死还比较不痛苦——可能是家属,也可能是朋友。」
「不管是谁,都太令人惆怅了。」
山野边警部说道。
(糟了,不小心脱口而出)
内心的真实感受。
当着忘却侦探的面,不小心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令山野边警部既后悔又郁问——「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总归是她家的事,但不小心让看不顺眼的对象听到自己真心话的这个事实,将会一直留在山野边警部今后的回忆里。
「惆怅?为何会惆怅?」
该说是——果不其然吗。
今日子小姐并未忽略山野边警部这句一时大意的发言——这个女侦探绝不会错过任何一句令她感到不自然的话。纵使那是再轻微的不自然,或是与案子毫无关系的话,都逃不过她的法耳,都会被她当成推理的材料。
而且还会明知故问地反问「你刚才说什么?」之类的。
无论是别人的真情,还是真心。
连别人敏感的心情,也照样视为一条线索收为己有的这种贪婪,换个角度来看,或许很值得学习——山野边警部也曾经这么想过——但是办不到。
(我的心没有她那么空——没有把别人的心思放进来的空间)
或许是由于没有记忆,才让今日子小姐有这样的空间吧。
虽然在心中暗讽,但是话已经都说出口,山野边警部也只能回答。
「因为,无论老人之死的背后有什么动机——」
毕竟表面上是今日子小姐的搭档,不能冷处理她的提问——而且她雪白的大腿上还写着「搭档是山野边警部」。
「活了九十二岁的人,居然这样就被勒死了——竟然得以这种方式吿别人生,实在太令人惆怅了。」
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小孩?
是个什么样的公务员、是个什么样的政治家、是个什么样的企业家呢——是个什么样的哥哥、是什么样的弟弟、什么样的丈夫、什么样的父亲、什么样的祖父、什么样的曾祖父呢?
只是侦办案件,恐怕无从得知。
而且,也轮不到还是后生小辈的山野边警部来评价他的人生。
只不过——从各种情报看来,霜叶总藏都不该是必须要这样死去的人。
不,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
竟然勒死一名即将寿满天年,超过九十岁的老人——就好比见到幼童成为犯罪被害人,无法不让人不感到凄惨。
这件事毫无道理,天理难容。
(必须全力以赴——为了不让如此惆怅影响侦办,更要全力以赴才行)
「是喔。」
听完别人的真心话,今日子小姐的回答却是散漫。
感觉完全没反应。
就像是被反发枕吸收了所有力道。
「可是这样说的话,山野边警部。不让人感到凄惨的死,又是要怎么死才好呢?」
「咦……这个嘛,当然是寿终正寝……没有痛苦地死去。」
虽然还不至于语无伦次,但是山野边警部在这么说的同时,心里也有点疑问。
说归说是寿终正寝,但人一旦上了年纪,身体难免七伤八病的——活得愈久,生病的风险就更高。
任何人都无法在没有任何痛苦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病痛地死去——好,这就当大家条件相同。
那么,若说是在家人及朋友的围绕下,手牵着手,在众人的婉惜声中前往另一个世界就是幸福的死法——的确是很幸福没错,但也觉得这只是让身边的人感到幸福而已。
站在本人的角度,能够在家人及朋友的围绕下,手牵着手,健健康康活下去,肯定比较幸福。
一旦非死不可,无论是什么样的状况,无论是活到几岁——这才是就算幼儿也一样——都是无可救药的凄惨。即使有「幸福的人生」,也不可能有「幸福的死」。
(……话虽如此,也不能正当化「勒死九十二岁老人」这种行为)
倘若凶手认为反正老人就快死了,杀死他也不算是重罪才下此毒手,那绝对不可原谅——山野边警部对这点很坚持。
要是还以为老人身体虚弱,「杀起来很容易」的话——
「事实上,杀起来的确是很容易啊!」
今日子小姐说得直接。
「听你的描述,老人几乎没有任何做抵抗,就被杀了。」
「……是的。室内几乎没有打斗的痕迹——老人似乎也无力抓伤或抱住对方。」
山野边警部说着,秀出自己的指甲——意指未能从霜叶总藏的指甲采集到凶手的皮肤或毛发。长时间卧病在床,肌耐力衰退,也难怪几乎没有握力——今日子小姐理解其言下之意,点点头发了声「嗯」。
然后又在床上转了半圈。
「那么,光是要摁护士铃也很吃力吧——要是能早点摁下护士铃,或许就能得救了。」
今日子小姐伸出手去,拿起护士铃的按钮。
放在掌心里把玩。
「也许是凶手摁下的护士铃。」
「……今日子小姐,你为什么这么推理?」
「只是清查所有可能性的一环罢了。不过,与其说是清查,不如说是将可能性一一推翻吧。」
「一一推翻。」
「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护士铃在凌晨两点十二分响起』而已,但是摁下护士铃的,不见得是死者——毕竟也没有人目击到护士铃被摁下的那一幕。」
这种像是鸡蛋里挑骨头般的清查,的确是有一一推翻的感觉——嗯,这也是一种方法。
然而,凶手摁下护士铃的意义以及必然性又何在?这么做,只会让值夜班的护士立刻赶来,增加自己逃走的难度吧。
「或许是故意让医生及护士都聚集过来,企图制造更容易逃走的状况。像是混在大批赶到的医院相关人员里逃之夭夭——」
「……也就是说,凶手穿上白袍,假扮成医院的人?所以才会都没人看到凶手……?」
「不见得是假扮,如果凶手真的是医生或护士,想必更好借此鱼目混珠吧——即使是名字不在值班表上的人,出现在医院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只家属,她似乎也打算将医护人员全给怀疑一遍——照这进度,接着可能要开始怀疑负责照护的看护了。
当然,这是正确的。
虽然正确……
(看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其实还挺不愉快的呢。理想的态度或梦想的实现,也等于是让人看见所谓的「丑恶」——)
「今日子小姐,你这些推理是认真的吗?」
「全部是认真的。不过,我也认为不太实际。以推理小说的诡计来说,成立是能成立,但是考虑到人手不足的问题,医院员工不见得会因为护士铃响就『大批』赶来。」
她说的很保守。事实上,赶来的人数的确与「大批」扯不上边——当时对护士铃响做出反应的只有一个人,顶多两个人吧。
实在不是可以趁乱混入的人数。
若是身穿白袍,更会显得格格不入。
好比山野边警部在职场格格不入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比起这么做,不要惊动任何人,静静地就这么离开,应该还比较容易逃脱。」
「……」
推理小说的诡计——吗?
(说的也是……如果可以不要用上诡计,当然是不要用比较好……)
「那么,还是把护士铃当成是『遭到袭击的霜叶总藏自己摁下去的』比较好吧?」
「是的。」
还以为她难得老实同意了,今日子小姐却又老实加了句「只不过」。
「也不见得是在遭到袭击时摁下去的。」
「……什么意思?」
这也是老样子。
又要来一一推翻——吗?
「可能是因为病情恶化导致身体疼痛,或者是不小心弄倒点滴之类的理由,霜叶总藏先生只是单纯因为『有需要』而摁下了护士铃。假设他在两点十二分摁下护士铃——然后就在护士于两点十五分赶到的三分钟以内,被某个人勒死了。」
「不是为了呼救才摁护士铃——呃,可是这么一来,案发时间不就会有所变动了吗?」
(原本皆以护士铃做为案发时间的标准,如今却要分开来思考——她讲的是有一定的道理。当然,原本以为是在两点十二分以前动的手,就会变成是在那之后了)
然而,总觉得这只是些微的差异。
山野边警部并
不认为这个着眼点带来的影响大到足以改变不在场证明的成立与否——不管是在两点十二分的一分钟前犯案,还是一分钟后犯案,其实都差不多吧?
毋宁说若案子是发生在护士铃响之后,医院相关人员的不在场证明才更牢不可破吧——不过,还是应该要求证一下。
或许也有因为一两分钟的差异,结果天差地别的案例。
「好了,再继续扮演卧床侦探(Bed detective)也改变不了什么——差不多该开始实际展开调查了。山野边警部,先从调查不在场证明着手吧!」
将护士铃的按钮放回原位,今日子小姐似乎终于打算下床了。
(卧床侦探——记得是安乐椅神探的分支——让住院病患扮演侦探角色的那个)
如果是住院患者就算了,只是躺在病床上的侦探,通常应该不会称之为卧床侦探——算了,就算是卧床侦探,也比忘却侦探好多了。
「嘿咻!」
今日子小姐抓住防止跌落用的床边护栏,打算坐起来——就在此时,她冷不防失去平衡。
「哦,哦,哦?」
呜咿咿咿咿——
伴随着机械的声响,床开始动了起来——除了包括床边护栏在内的床架以外,床垫开始上升。
正要撑起身子的今日子小姐被动起来的床搞得手足无措,想尽办法拼命保持平衡,但以她的姿势似乎有些勉强,搞得整个人前滚翻似地翻转了一百八十度。
与此同时,床垫还在继续变形——今日子小姐当场像只猫咪缩成一团,妄想逃过一劫,结果仍旧无计可施,只得任由病床摆布。
「这、这、这玩意在搞什么?床怎么会突然动起来——」
「……因为你碰到开关了啦!」
看到忘却侦探那副狼狈的德性,光是要忍住不笑就很吃力了,山野边警部收紧下巴,勉强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一边回答,一边摁下挂在床边护栏勾子上的操纵面板按钮。
床垫总算停止动作。
「这张床居然有这么不好睡的机关……是用来锻炼腹肌的装置吗?」
「这是护理用的智慧床。具有协助起身、上下床的功能。不只可以像这样弯折,还有整张床垫震动,用以防止褥疮的机能——」
「是喔……还真是先进啊!」
今日子小姐拍打着升起的床垫,仿佛是在探索内部结构——先进?太夸张了。现在只要是稍微有一点规模的医院,附有这种功能的智慧床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标准配备了——不过。
(对了,她只是忘记了吧——忘了技术的进步,忘了科技的变化,忘了各个时代的「标准配备」)
不只会忘记案件的内容。
流行趋势及风潮,也是忘却的对象。
「……要弄回去喽。」
不由得觉得有些尴尬,山野边警部静静操作着面板——折曲的床垫,又自动恢复成原本平整的模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这种构造啊——真有意思。」
今日子小说着,用手肘膝盖撑在床上,在有限的空间里到处又摸又瞧——她的兴趣已经完全从案件转移到床上去了。
「呃,今日子小姐……我想我们就先去护士站问话,可以吗?」
「啊,可以。让你见笑了,真不好意思。」
今日子小姐向她道歉。
愈来愈尴尬了。
明明没有半点这样的意思,山野边警部却感觉自己好像在恶意嘲笑跟不上时代潮流的人——今日子小姐又不是自愿跟不上时代潮流的。
「……关于刚才那件事。」
尴尬——让山野边警部松了口。
吐露出——被专业意识压抑的情感。
她想更诚实地——好好地回答这个问题。
「刚才的哪件事?」
「就是——『怎么死是好死』那件事。一旦死了,无论是怎么死,或许都无可讳言是一件惨事——既然如此,我希望自己死去时,至少能够不让身边的人伤心。」
横竖要死,希望能死得轻松一点,希望能死得痛苦少一点——可是。
终究还是希望能在家人及朋友的围绕下,手牵着手,在众人的婉惜声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希望留下来的人感到的痛苦和悲伤,少一点就算一点。
至少在临终前,希望别人能幸福。
就算其实并不幸——死就仅仅是死。
但若是能让大家觉得我死得很幸福——就应该是人生最好的总结了。
「你刚才说什么?」
「咦?」
咦?
居然在这时候冒出这句话?就算是故意的,也太故意了。
「你刚才说了什么?山野边警部。」
「我、我什么也没说……」
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好话。
只是由衷说出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实在好害羞的真心话。
「人生的总结——总结,山野边警部,你是这样说的对吧?」
「嗯……没错,我是这样说的。」
难道是「结」让她联想到「绞杀」,所以想批评山野边警部说话不经大脑吗——感觉像是被找碴,但是真要被这么计较,也确实无从反驳。
为了消除尴尬而吐露的真心话,没想到反而更让人尴尬了——还真是让山野边警部深感厌烦。
「NICE PASS(妙传)!」
今日子小姐说道,还秀出手心——似乎是要与山野边警部击掌,真是有够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归莫名其妙,但也只能乖乖照做。
啪滋从击掌声便可知两人显然没默契——但是今日子小姐在这击掌之后,嫣然一笑。
「案子解决了。」
今日子小姐说道。
「啊——啊?」
最快的侦探。
会合之后还不到一个小时——而且掟上今日子从醒来以后也没有离开床一步,就这样宣布破案了。
4
「没有凶手。真相就是——霜叶总藏是自杀的。」
今日子小姐似乎连解决篇都要继续在病床上进行,完全不卖弄关子,以最快的速度娓娓道来。
而且第一句话就是「真相」。
太过于直接,大脑一时半刻无法接收。
没有凶手?自杀?
「因为受不了痛苦又漫长的住院生活,老人选择了自杀——即使是在这个时代,应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说的活像自己是从过去穿越而来的人似的……不过,这的确不稀奇。
反而正因为医学发达,这种悲剧可说是愈来愈多。
与由于照护疲乏导致杀人、为了夺取遗产不惜杀人无异,都是凄惨的死——真的一点也不稀奇。虽然一点也不稀奇,但或许也是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死。
老人自杀。
明明已经成为社会问题,却也是许多人不愿意正视的社会问题,就连想像都不愿意想像,所以才会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提出这种假设,却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只如此,甚至还满脸笑容的忘却侦探,看起来就像是没血没泪、冷酷无情的人。
「这并不是假设喔!是真相。」
今日子小姐讲来仍旧满脸笑容。
声音轻柔悦耳。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案子的真相了。」
「……」
为何要说谎。
分明是直到刚刚,才因为被山野边警部的发言触发,进而推理出来的。
(并不是将「人生的总结」与绞杀尸体在比喻上做连结——而是单纯接受了字面上的意义吗?)
自己决定让自己的人生落幕。
的确,山野边警部是在谈这个主题——但那比较像是在表明决心、抒发己志,与实际上真的下定决心,动手「总结」完全是两码子事。
反射性地——下意识地想要否认。
(感情用事——)
专业意识与理性都被吹到九霄云外,完全不想听忘却侦探说的话——但之所以忍住没这么做,是基于一路走来的经验。
因为当今日子小姐声称自己的推理就是「真相」之时,那百分之百就是「真相」——纵使常常说些「我早就知道」之类的谎,但如果「不知道」她就会说「不知道」。
(「人生的总结」——)
绞杀尸体。
山野边警部的头脑全速运转,试图找出让直觉产生的厌恶能有所本的材料——没想到一下子就找到了。要是自己能冷静而非冷酷地用身为警官的双眼探索,应该能更早发现那个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吧——是感情拖慢了速度。
「今日子小姐,我想饱受病魔折磨的病人的确会有想要亲手了断自己生命的念头——也不想否认他们想要自杀的心情。」
想死的心情既不懦弱,也不邪恶——把想自杀的心情视为不道德的欲望才是错的。
太多磨难当然会让人想死——因为实在太痛苦了而不想活下去,有什么不对。
这才不是什么不健康的事。
问题在于必须检
讨将其付诸实行时,究竟能具有什么样的意义。而就这个案子而言,则要检视是否真有被实行的可能性。
「霜叶总藏先生因为长期的住院疗养生活,一直是卧床不起的状态——既无法自己一个人起身,也无法下床,形销骨立,几乎连握力都没有了。你说这种人是要怎么自杀呢?」
就算想要「总结」人生也无计可施——置身于痛苦的漩涡里,想死也死不成。与其说是活着,倒不如说是处于被迫活着的状态——这是个悲剧,也是现代人要面对的社会问题。
「就算想用帘子的滑轨上吊,死者连站都站不起来——再说,如果他是自杀,凶器是什么?又失踪到哪里去了?」
除此之外,上吊的缢死尸体与被勒死的绞杀尸体也完全不一样——话才说到这边,山野边警部就发现今日子小姐在看别的地方。
东张西望地将病房里看了一圈。
居然没在听自己这番慷慨激昴的陈述——不过话说回来,这番慷慨激昴的陈述确实不值得一听。
向侦探解释上吊与绞杀的不同,根本是在鲁班面前耍大刀。
清了清喉咙,山野边警部冷静开口问。
「今日子小姐,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我是在想说马耳东风……说错了,是百闻不如一见,想要来实验看看。」
那说溜嘴的「马」是指我吗(如果是,也是匹悍马)——山野边警部想,但也马耳东风听听就算了——总之,要冷静。
「可以用来代替凶器的东西——嗯,就用这个好了。」
今日子小姐说完,屈膝让双腿靠近身体,动作俐落地脱下穿在脚上的膝上袜——两只脚都脱了。
「搭档是山野边警部」的字眼再度映入眼帘,这句话令她冷静下来——没错,忘却侦探不是敌人。
附带一提,另一只脚上以同样字迹写着「今天很困,现场就算有床,也不能随便躺上去!」
看样子备忘录也有起不了作用的时候。
这些都先搁一边,今日子小姐将两只膝上袜绑在一起,用力拉紧,做出一条长长的绳子——因为有伸缩性,所以真的很长。
「……今日子小姐,你该不会要说凶器是女生穿的膝上袜吧?」
的确有很多在医院上班的护士都穿着那种白色的丝袜。
(所以也不算是弄不到凶器吗?)
山野边警部正想举一反三,但今日子小姐却这么说。
「不,这只不过是代替品。伸缩性可能差不多就是了。接下来——」
今日子小姐仿佛是在做强度检查,将膝上袜用力地一拉再拉,打算来实行她的「百闻不如一见」。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不用,这只是个简单的实验。」
今日子小姐先是委婉拒绝,接着又看了看山野边警部的脚,开口问。
「因为还想再加长一些,可以借一下你穿的吊带袜吗?一只就行了。」
语气虽然很谦卑,不过这种要求还真是——虽说呆站在一旁是令人手足无措,却也很后悔刚才干嘛跟她客套,早知道就不要多嘴了,但都说是为了办案,又怎么好意思拒绝。现在可不是为了这种小事而耽误调查的时候——山野边警部将手伸进裙子里,解开扣子,脱下右脚的丝袜。
「谢啦。」
今日子小姐接过黑色丝袜,与白色膝上袜绑在一起——正如她的判断,长袜连结成很可观的长度。
(女性的腿三条份……大概有一公尺五再多一点吧?)
「那么要开始实验了,但愿能一切顺利……」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把用三只长袜连成的长绳,像缠围巾似地绕在自己纤细的美颈上——怎么感觉画面有点变态。
这么想显然太不庄重了。
「要把这条长长袜子绑在帘子的滑轨上吗?」
莫名其妙的心虚虽然又让山野边警部变得饶舌起来,但其心中根本不认为围着病床的滑轨会有足以支撑人类体重的强度。就算是因为肌肉萎缩导致体重减轻……
「不是帘子的滑轨,而是要绑在病床的床架上。」
今日子小姐迅速地将长长袜子的一端——山野边警部的吊带袜那头——绑在病床的左侧。
(咦……?就像利用门把来上吊那样吗……?不对,虽说上吊不一定需要在高处,但是绑在比身体还低的地方也实在是——)
山野边警部还搞不清楚状况,今日子小姐又把袜子绑在床的另一侧——
将长长袜子的另一头,左右对称地绑在病床右侧的床架上。
「啊!」
山野边警部没那么迟钝。
看到这个画面,山野边警部已然理解今日子小姐意欲何为——一周前,霜叶总藏到底做了什么。
也就是说——
「然后呢,摁下这个操作面板的开关——」
「停停停!」
赶紧倾全力地阻止她。
就算是实验,也不用完整重现到那个地步。无论今日子小姐再怎么善于重现现场,做到那个地步也是太超过了。
「我懂,我已经都懂了啦!你是要在这种状态摁下操作面板的开关,让床像刚才那样动起来吧?摁下开关,床垫就会升高到呈四十五度——这么一来,你躺在床上的上半身会被拉起来,但是因为缠在脖子上的长袜子两端
绑在固定不动的床架上,所以脖子就会被勒紧吧?」
「犯不着说明得这么急吧……」
你真是最快的警部呢——今日子小姐一脸惊讶地说。但真正惊讶的是我好吗——山野边警部心中呐喊。因为用了袜子这种有些出乎意料的道具而掉以轻心,但这个人做这什么事也太危险了吧。
「讨厌啦,别担心。所以我才顾不得分寸地跟你借吊带袜,以确保长度足够哪。考量其伸缩性,最糟的情况,不过就是会昏过去一下而已。」
山野边警部超想追问她「昏过去一下会有什么后果,你到底有没有自觉啊?」不过还是硬生生把话呑了回去——现在该问的问题不是这个,重点也不在这里。
「……我明白了,我没有意见。的确,即使是卧病在床的病人,只要用这种方法,或许不需要什么大动作,只要摁下开关,就能像这样躺在床上也轻易自杀成功。可是……」
令山野边警部难以接受的,是竟然把护理用智慧床当成安乐死仪器来使用的这个极度恐怖的事实——今日子小姐用「科学的进步」来形容安乐死仪器、用「先进」来形容护理用智慧床,却将两者像是把袜子绑在一起似地加以连结,完全出乎人意料之外。
不,正常人也不会把袜子绑在一起。
(真正恐怖的究竟是实际发生的这件案子,还是居然能像这样联想的今日子小姐呢……)
「当然,不管是利用病床,还是只用一个开关来操作,现象本身都是绞杀,所以不可能像你提到的安乐死专用仪器那样没有什么痛苦地走……但在几乎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床上的状态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吧……『案发时间』之所以是半夜两点这种深夜,我猜是因为老人从就寝时间到搞定这些机关,就是需要花这么多时间。」
「咦?这未免…」
也花太多时间了——话到嘴边,山野边警部立刻反应过来——的确,光是要把凶器的两端绑在床架上,就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因为霜叶总藏既没有体力,也没有握力。
所以光是这样的作业,也得花上好几个小时。
「……」
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自杀手法——太惨烈了。
既是最后的手段,也是痛苦的决定。
拼死的行动。
(为了结束生命,竟然要花好几个小时准备——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凶器……到底是什么呢?并不是袜子吧?」
「不是。这只是代替品——霜叶总藏先生是没办法弄到袜子的。我想他应该还是利用手边现有物品来做为道具,好比说……」
今日子小姐说着,指着床边。
可是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然而,用常理来判断,若说在这个病房、这张病床的旁边会有什么,答案显而易见——霜叶总藏住院时,那里肯定有东西。
「点滴……」
今日子小姐刚才在病房里四下张望,看似就是在找这玩意儿。
「凶器是点滴导管……吗?」
「因为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就只有那个是绳索状的物体——而且伸缩性和强度也都没话说。」
拿护理用智慧床和治疗用点滴导管来做为结束生命的工具,怎么想都还是太恐怖了——然而,若想到这是身在无止尽痛苦之中的病人竭力思索的
解脱,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这个忘却侦探却……只是在床上滚来滚去,就想出这种推论——心灵是有多空虚啊)
想出这种推论,心情不会变差吗——不会觉得想出这些的自己是不道德的,不会因此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里吗?
「还有其他疑问吗?山野边警
部。」
「……如此一来,就是医院相关人员擅自回收他用来自杀的点滴导管,并操作面板将病床恢复原位喽?为了隐瞒住院病患利用病床和医疗器具自杀的事实……」
这个事实再怎么样也不会被拿来跟医疗疏失等丑闻相提并论,但仍然可以想见一定会受到世人的抨击,把目不忍睹的社会问题,全都说成是院方该负责——像是病床的安全性怎样、为什么把危险的导管放在那种地方等等等等的欲加之罪,全部加诸在院方头上。
(或许院方也不认为这是「欲加之罪」也说不定——不是基于责任感,而因为是罪恶感)
因此。
因此才要隐瞒。
当然是拼了命地抢救过吧——同时也赶紧销毁了那些自杀工具。
毕竟只是为了湮灭证据,而不是要故布疑阵,所以并未把自杀伪装成他杀——于是便造成了「在平坦病床上发现不知道被谁下毒手的绞杀尸体」
这般结果。
(报警时间太晚……今日子小姐打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点了)
这么一来,她说「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也不完全是唬人的——然而在另一方面也不禁让人觉得,忘却侦探搞到最后,其实什么都没搞清楚。
湮灭证据当然是犯罪行为,但自杀这件事也不能怪院方,山野边警部心想——既然如此,基于「轻易看穿残酷真相」这种理由而责备忘却侦探没有良心也实在是莫名其妙。理智虽然很清楚,不过山野边警部还是无法压抑从内心泉涌而上的情绪。
「……真令人惆怅啊。」
希望死去时,能让留下来的人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会认为这是最好的总结方式,自己的想法真是太肤浅了,觉得好讨厌自己。
哪有这么好的事。
实际的死亡是如此惨烈之事——充满执念。
死亡终究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在身体无法自由活动、意识也一天比一天朦胧的情况下,仿佛沿着仅存的一缕细丝,思考要如何让自己死去,从极为有限的条件中捻出方法,花上好几个小时付诸实行,只为一死——有人这样总结自己的人生吗?」
「我不否定惆怅这种说法。」
今日子小姐以始终如一的态度,对垂头丧气的山野边警部说。
「但是,也不全然只有惆怅喔!可能山野边警部已经忘记了。」
「忘记?」
没想到会被忘却侦探指责自己忘事。
(我忘了什么?)
「是谁摁下护士铃——我们曾经谈过这个问题吧?」
「啊……是谈过。」
与其说是谈过,实际上只是今日子小姐自顾自地提出各种假设——虽然那些假设最后都被一一推翻了。
因为根本没有凶手,所以摁下护士铃的当然是死者,自杀的霜叶总藏本人——嗯?
不对,等一下。
既然是自杀,他为何要摁下护士铃呢?那只会惊动值夜班的护士赶来,结果还做出湮灭证据的举动,搞得事情变得这么复杂——
「今日子小姐,我想不通。难不成是别人摁下护士铃吗?与本案毫不相关的第三者……」
「不是的。在摁下操作面板、启动病床、脖子真的被勒住之后——在点滴导管勒住气管,无法呼吸之后——在打算给人生来个总结之后,他摁下了护士铃。」
今日子小姐依旧十分冷静——平淡地说。
又或者是很诚恳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想,应该是在摁下护士铃的同时,老人也用另一只手摸索操作面板,想停止病床继续动作——只是从结果来看,后者似乎未能顺利进行。」
「什……你是说,霜叶总藏先生不想自杀了……是这么回事吗?虽然执行了计划,却临时改变心意……」
「临时改变心意,想继续活下去了。」
在最后的最后。
他不想死了。
今日子小姐说着,松开缠在颈项上的袜子。
「尽管已经活了九十二年,在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想活下去——不惜让为了自杀所布置的机关、花上好几个小时才做好的准备全都功亏一匮,也想继续活下去——打从心底想着『还想活下去』而死去。我觉得这样死,其实也满好的。」
她穿上解开的袜子。
然后终于离开那张病床——将右手伸向山野边警部。
「就像想着『不想忘记』今天才认识,感情丰沛、表情丰富的你——而将你忘记这件事,对我而言也不是一件太糟的事一样。」
「……」
(唉,真是的——)
临别之际,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
忘却侦探老是这样给工作来个总结——给只在短时间共事的搭档。
虽然不经意地流露出这种充满人情味的一面,但终究还是会把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我才——讨厌今日子小姐呀)
(掟上今日子与绞杀的尸体——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