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道滨警部对忘却侦探的存在感到敬畏。不,用「感到敬畏」来表述,其实与实际的感觉有些出入——当他与忘却侦探共同行动时持续不断感受到的「那个」,是一种比「敬畏」这样带有某种敬意的词汇更根本、更幼稚、更不成熟的感情。
比起「感到敬畏」,不如直接说是「害怕」。
所以表述得更精确一点,应该这么说。
〈我觉得那个人很可怕——〉
绝非讨厌。
甚至还该说对她的人格、人品颇有好感——可是,跳脱对她这个人本身的好恶,对于身为侦探的她,百道滨警部无法不感到畏惧。
(——而且那也不是「畏惧」,而是「恐惧」吧)
他甚至无法相信刑事课的同事们为何能如此轻松,几乎可说是随便地与忘却侦探建立起关系,委托她就像是叫外卖似的——不,相信他们一定也有他们内心的纠结。
是为公家机关的警察组织,向身为一般民众的忘却侦探、向做为一介民间企业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寻求协助这件事,百道滨警部倒是没有什么抗拒感——因此看忘却侦探不顺眼的警察绝对有,但百道滨警部和他们并不是同路人。
相反地,他还认为警方不该死要面子,即使对方是组织外的人,也应积极地请对方协助才对——即使忘却侦探不是忘却侦探,就算不是第二天便能把协助过警方办案的事实忘得一干二净的保密专家,为了及早破案,更为了社会正义,都应该尽量善用有能力的人才。
真有需要,连父母都该利用——更不用说是侦探了。
没在睡的忘却侦探更该用。
以公务员来说,百道滨警部在这方面的观念算是非常先进。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不对忘却侦探感到敬畏。
自己说服不了自己。
好害怕。好可怕。
由于完全是本能的感受,如果要具体说明到底有什么好怕——自己到底是基于什么原因,害怕那么可爱的白发侦探——是需要下点功夫来分析的。起初也没想太多,只单纯以为自己应该是怕她那聪明伶俐的头脑。
亦即头脑好得很可怕。
百道滨警部每天面对的犯罪者也是同样——「不晓得在想什么的人」终究是让人心生畏惧——不管阅历过多少动机不明的杀人案,依旧只能用一句「不寒而栗」来形容。也因此,侦办犯罪时才会那么重视动机……
(「太聪明的人」与「不晓得在想什么的人」应该是不一样的,但是两者都令人不寒而栗)
人们很难理解「能轻易理解自己无法理解之事」的人——所以,会觉得「解决过无数检调机关束手无策的案件的忘却侦探很可怕」的解释,原则上是成立的。
如果有其他刑警基于这样的理由而讨厌忘却侦探,百道滨警部大概会支持那种感觉——不过,若问起那是否与他的感觉一致,却又不得不说有些细微的出入。
或许完全不一样也说不定。
这是因为百道滨警部并不认为忘却侦探「聪明过人」——不仅如此,若单就「聪明」这点,甚至认为忘却侦探与是为常人的自己没太大的差别——他虽然害怕忘却侦探,但并不怕这么说而被人误会。
真是胆大包天。
不,就算与自己的脑细胞相比确实嚣张了点,但要找出可能比她聪明的人,百道滨警部少说就认识好几个——上司与部下里都不乏聪明人。
当然,他并不怀疑她的能力,但忘却侦探的头脑本身并没有那么了不起——这是百道滨警部的认知。
尽管如此,上司与部下无法马上侦破的案子,忘却侦探却都能用最快的速度,宛如解开缠在一起的缆线,轻而易举地搞定。
而且是在一天之内。
无论什么样的案子,都能在一天内解决的忘却侦探。
因为每天都会失去记忆,所以只接受能够在一天内解决的委托——这种说词,在百道滨警部听来只觉得像是掩饰真实的空泛借口,将她精彩的表现倒因为果。
(所以才害怕吗?)
以与常人无异的能力,做出常人所不能及的结果——倘若无以明白个中缘由,确实会让人更加觉得不寒而栗。
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百道滨警部明白个中缘由。
一旦共同调查过,自然就会明白忘却侦探为何能发挥如此强大实力——自然就会感受到那股不寒而栗,所以百道滨警部很害怕。
就跟害怕妖怪一样。
就跟害怕怪异一样——掟上今日子很可怕。
2
「您就是百道滨警部吗?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
出现在相约地点的今日子小姐说道。她今天的打扮是灰色的绕颈丝巾搭配垂坠式的长版薄衬衫——这身打扮的确是初次见到,至于百道滨警部向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求助当然并非初次,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她忘了——是故忘却侦探。
脸上堆满了笑容,却把与百道滨警部的事,以及同他一块揭露的案情真相全部遗落在忘却的彼方——居然能把那样残酷到令人不忍回想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忘到这个地步也只能佩服。
但也只是当然,毕竟体质使然。
「是的。初次见面。我是百道滨。」
即使过去曾经并肩作战,每次委托都要假装初次见面,是请忘却侦探协助的礼貌,所以百道滨警部也配合今日子小姐回话——而且纵然不是初次见面,也是好久不见了。
自从上次——第四次委托她以后,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站在推动与组织外人才积极合作的立场,甚至还主动召开研习会的百道滨警部,或许应该更频繁地委托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才是,但他总是裹足不前。
又不能明说是「因为害怕」。
只是,这次他也不得不压下那股「害怕」的情绪,借助忘却侦探的力量——再怎么样,也不能让自己的恐惧凌驾于公务之上。
(我要鼓起勇气,与忘却侦探一起办案——)
虽然有些夸张,但今天的百道滨警部就是这种心情。
另一方面,不晓得究竟是知或不知他内心的百转千折,今日子小姐依旧笑容可掬。
「事不宜迟,请告诉我要做些什么——边走边说吧?」
与其温和文静的举止正好相反,最快的侦探一开口寒暄,再开口就是催促百道滨警部。
「啊,好的。说得也是。那么,请容我在前往案发现场的车上,向你简单说明一下案情概要。」
「哎呀。难不成是要让我坐警车吗?」
今日子小姐语带雀跃。
「好高兴。我还是第一次坐警车。」
完全不知她这句话里到底有几分认真——这已经是百道滨警部第三次让今日子小姐坐上警车了。
3
「被害人名叫横村铳儿。在所谓的『密室』里被贯穿心脏。」
虽然是警车,却是伪装成一般车辆外观的警车,于是今日子小姐一如既往地面露失望。安排她坐上副驾驶座,将车子从停车场开上马路时,百道滨警部开口说明案情。
即便是被最快的侦探催促,但省略前情提要,直接进入主题详细解说——会采如此高速进行,再怎么想都是百道滨警部心怀恐惧的表征。
除了对忘却侦探的恐惧外,也是对已经发生的命案本身的恐惧。
(让名侦探坐在副驾驶座上像个副手,总觉得过意不去……)
而且还让她坐到第三次……虽然对今日子小姐而言仍是第一次。
「嗯哼。密室吗。」
今日子小姐调整着座椅前后位置时应了这么一声,听到这种推理小说用语——而且也是极少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字眼——依然冷静沉着,果然身为专家什么场面都见过。
不,既然身为侦探的记忆无法积累,今日子小姐绝不可能「见过」以密室状况为代表的不可能犯罪。
(没错……比起「聪明」,倒不如说这种「冷静沉着」才是忘却侦探的本质……明明一切都是「初次」接触,但这种老练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百道滨警部边想——边发抖。
接着说明案情概要。
「是的,事情发生在密室里。嫌犯当中,没有人能下手行凶。」
「原来如此。可是反过来说,这样也锁定了嫌犯吗?」
虽是密室,却不至于造成无人涉嫌——今日子小姐说道。
感觉像是被抓到语病,但的确是很确切的指责。当然,他打算接下来再说明,只是在其实别无所图之处被觉察到企图,对百道滨警部而言,已经足以令他心胆俱寒了。
「是的。具体地说,嫌犯有三人——亦即被害人横村铳儿的家人。」
「家人。」
「是的。父亲、母亲和亲哥哥。」
家人杀了家人。
对于那种凄惨的状况——至少对于那种看起来很凄惨的状况,忘却侦探做出以下的评论。
「换个角度来看,也是发生在密室里的命案呢。」
她是
指「家庭」这个密室吧。
不过,真希望她这种自在自得的气质只限于展现在服装品味上就好——因为就算她这么说,也缓和不了车上的紧张气氛。
对她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的内心。
「说得也是。案发现场也是自家别屋的地下室。」
百道滨警部陪着笑脸继续说下去。
「是个没有窗户,铁门深锁的地下室。被害人平常就住在那个房间里——发现时的状况说得明白点,是被钉死在那张床上。」
「被钉死在床上。嗯哼嗯哼。如果是地下室,就不是视觉的密室或心理上的密室,而是原始的密室呢——身为热爱从前那个美好时代的本格推理小说之人,对这种粗犷的感觉非常有好感。」
完全猜不出她这句话有几分认真,但是对于犯罪行为「非常有好感」这种发言,即使不是百道滨警部,也会对她的轻率不以为然。
身为警察,真想好好训她一顿。
然而,仿佛是被她先发制人,今日子小姐询问起地下室的细节。
「请容我确认一下,现场没有大小可以让人钻进去的通风口吧?」
「没有。出入口如前所述,只有铁门。不过在发现时,那扇铁门已经被破坏了。」
「破坏?是指察觉室内有异的人,利用工具之类的破门而入吗——然后发现钉在床上的横村铳儿——这样吧?」
「差不多是这样。而发现者同时也就是嫌犯。」
「怀疑第一发现者吗——这还真是……感觉粗犷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这种思考逻辑看在跟不上时代的忘却侦探眼里,也觉得有些过时了。」
今日子小姐莞尔一笑。
像是在调侃他,也像是在试探他——大概是后者吧——百道滨警部如此解读。
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不,或许可能只是自己小人之心。
「若是发生在自己家的案子,最早发现的会是家人,我倒认为是极其自然的事呢——您刚刚提到嫌犯是父亲、母亲或哥哥吧。是这三个人一起破门而入,一起发现的吗?」
「是的。啊,不过,说得仔细一点,是由男士们负责破门而入的体力活。用身体撞门、用旁边的工具把门撬开……据他们所述,当时做梦也想不到里头的家人居然会被钉死在床上。」
只不过,那也只是嫌犯的说词。
或许三人之中早就有人掌握住室内的状况——可能是三人之中的两人,也可能是所有人。
「嗯……」
今日子小姐抱着胳膊,稍微想了一下。
「针对门扉遭到破坏而打开的密室,解决之道不外乎『其实根本没锁』这种可能性……」
她的意思是指「借由破坏门扉,企图让人无从辨别其实没有上锁」吧——当然是不可能的。那种程度的诡计,根本没必要特地请名侦探出马。
也没必要特地让自己担惊受怕。
「刚才,今日子小姐说这是原始的密室……但唯独钥匙,绝不是原始的那种,不如说是最新型的。」
「最新型?」
「是的。地下室的铁门是用卡片锁来进行管理——进入地下室时,必须用非接触型的钥匙卡才能打开。」
如果硬要打开,就只能破门而入——是这种构造。
「嗯……一听是最新型,让我不禁上紧发条,所幸钥匙卡还在我跟不上时代的知识里,我的事务所兼住宅的掟上公馆也有这种设备。话说回来——也因此感觉这密室有些不太对劲。」
今日子小姐说道。
是不太对劲——侦办的专家自不待言,就连外行人也感觉到不太对劲。
如果是企业大楼,或是以绝不泄密为卖点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门就算了,但是用卡片锁来管理自家地下室的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一路听下来,我本来想象的是从内部用门闩上锁的铁门,没想到竟会是卡片锁,真是太不自然了。这是所谓的旧瓶装新酒吗?是在地下室的旧式铁门再加装卡片锁系统吗?」
「没错。正如你说。」
说得更正确一点,是卡片与密码的双重锁——实际上,那一家人的确是破坏了整扇铁门才把门打开的。
「我理解密室的构造了。可是这么一来,疑点又增加了。既然是密室,当然会让人以为是从内侧把门锁上——但是听您的描述,那扇门反而只能从外侧打开吧?」
「对的。换句话说,不能从内侧打开。」
百道滨警部直指核心。
「因为那间地下室——原本就是用来监禁被害人横村铳儿的房间。」
是地下室,同时也是个地牢。
4
横村家的内幕……他本来想抵达现场以后,再慎重告诉她关于横村家的隐情,不过这么一来也就随便了——无论如何,要求对忘却侦探感到恐惧的百道滨警部有条不紊地按照时间顺序说明,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虽然身为负责侦办的警察不应该说被害人的坏话,但如果家人的证词可信,横村铳儿似乎是个脾气暴躁,不受控制的凶暴人物。父母已经完全拿他没办法,才会把他关在那个地下室里,一起生活……」
那样称得上是一起生活吗?
在别屋,而且还在地下室里。
光听早中晚三餐都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或许会以为这家人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足不出户的次子,事实上是把他隔离开来。
「就算是血浓于水的至亲,把人监禁起来也是犯罪哪。」
今日子小姐不留情面地说道——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从这个角度来看,横村铳儿被钉死在床上以前,就已经是这个家的被害人了。
只是,今日子小姐不考虑「横村家有隐情」的发言,百道滨警部一时之间无法完全同意她这么不留情面。
不,就算父母深受次子的蛮横态度所苦,百道滨警部也绝不同意监禁这种行为——然而,若在其中丝毫不感纠葛,又有些不太对。
「更何况,还是在监禁时被钉死在床上,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或者是嫌犯们曾说过『担心再这样下去会被杀,所以先下手为强』之类,主张那是正当防卫呢?」
「不,并没有——或该说,还没发展到需要否认罪状的阶段。虽然他们有嫌疑,也还不到逮捕的地步——目前还只是做为关系人,侦办完全处于摸索状态。」
凡此种种,无论是不是第一发现者,会怀疑那家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被害人的哥哥虽然试图以「我小时候如果恶作剧,也会被关进这个地下室里」来淡化问题,或是想要大事化小,但问题根本不在那里——毕竟很难用「小孩」来形容横村铳儿,而且细问之下,当他还小时,别屋的地下室也还不是卡片锁。
总之非常可疑,可疑到光用「嫌犯」两字或许仍不足以形容。但尽管如此,也还无法构成逮捕的理由——因为他们三个人都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甚至可说是因为不在场证明太过完美,反而更加可疑也不为过。
「嗯哼。在询问详细的不在场证明之前,我想再确认一件事……百道滨警部,不管是卡片锁还是什么,安装在案发现场铁门上的锁是可以从外侧打开的吧?既然如此,有必要破坏铁门进去吗?」
真是个中肯的疑问。
这也表示百道滨警部的说明显然不够完整——虽然误以为是原始的密室是今日子小姐的问题。
(从这点看来,这个人果然不是个完美的名侦探——也是会犯错的)
「家人之所以会发现被害人被钉死在床上……并不是因为察觉到室内的异常才破门而入。」
「什么?可是刚才我这么问的时候,您不是给了我肯定的答案吗?」
「不是,我是说『差不多是这样』。的确是有异状,但不是在室内,而是在室外——不是发生在别屋,而是在主屋。虽然这也是根据家人的证词——原本应该放在老地方的钥匙卡,那天早上不见了。」
「……」
「由于不是会突然不见的东西,大家想会不会是被谁偷走了——会不会是有人打算擅自把被监禁的次子放出来。于是一家人便冲向地下室,强行破门而入。大概是想确认次子平安无事吧……结果发现他被钉死在床上的悲惨模样。」
还不确定这些说词有多少可信度。
倘若三个人串供,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要做伪证也不成问题。
「如果这是伪证或伪装工作,未免也太漏洞百出了——行动原理实在太不自然。就算钥匙卡真的被偷,也不用立刻破门而入吧?可以先打电话给保全公司,或者是洽询业者,请对方重新发行一张新的卡片,总之还有很多软着陆的方法……贸然采取行动前,应当会想先求取稳健的解决办法。」
「他们的主张是『因为人在打不开的房间里,没时间慢慢来』。说是等到重新发行钥匙卡,次子都饿死在里面了……」
「嗯哼。说是说得通。不过,先把家人监禁起来,出了事才来表示关心,总觉得说服不了任何人。」
今日子小姐耸耸肩。
「让
我说的话,真相其实是担心被第三者知道监禁一事,才会这样刻不容缓地想掌握住次子的行踪吧。」
「……这也有可能。」
这么说倒也没错。肯定是那样的。
可是,能否直觉地想到这点又是另外一个问题——这种对于百道滨警部而言着实难以接受的心态,但忘却侦探却能立刻想象得到。
毫无人情味地理解人类的心理。
「若说冲到地下室……或该说是地牢前,看到铁门紧闭也不敢放心……他若是这么主张的话,就八九不离十了——当然,那扇门是自动锁吧?」
「是的。因此虽说是密室,『如何为密室上锁』这件事本身,并不会在锁定凶手时造成困扰。凶手是第三者,用钥匙卡进入地下室,动手行凶,将被害人钉死在床上以后逃走的假设是成立的。」
对了,钥匙卡是在搜索地下室时发现的——百道滨警部补了这么一句。
只看「钥匙在室内」这点,虽然仍合乎古典密室的条件,但既然是自动锁,这个发现并不会使情况变得更复杂。
就只是把钥匙锁在里面。
钥匙卡带在身上之后也是难处理,不如干脆丢在案发现场的思考逻辑,是可以理解的——若说有什么是难以理解的。
「啊哈哈。可是这个假设有点弱呢。只有钥匙卡还是打不开铁门吧?您说过还需要密码。」
「是的。需要八位数的密码。并不是瞎蒙就可以蒙到的数字……不过,密码随时都有可能外泄,因为写着密码的纸条就放在家里。」
「备忘录么。」
今日子小姐说。
「要说既然钥匙卡都被偷了,偷看到那张纸条也不足为奇吗——也罢,勉强还算说得过去。可是应该随后就被否决了吧?」
今日子小姐说得笃定。
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断言——难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给了什么提示吗?
至少这点光用直觉敏锐是无法说明的。
「不,真的只是直觉。只是感觉如果这个假设说得通,一家人的嫌疑应该不会这么重。所以呢,结果怎样?」
「……嗯,被否定了。因为虽然门遭到破坏,但锁本身还好端端的——也就是说,进进出出的记录还存在机器里。根据记录,并未发现有第三者使用过钥匙卡的事实。」
记录显示最后一次开门的时间是前一天晚上——母亲来收拾晚饭的时候——直到发现钥匙卡不见的隔天早上,都没有开过门的事实。
因此,就算认为凶手是第三者,那个第三者并非使用被偷走的钥匙卡或密码开门——失窃与命案是两回事。
「不不,从状况来思考,不完全是两回事呢。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等稍微更确定一点再说吧。所谓急事缓办。」
今日子小姐像这样卖完关子后,又加了一句。
「目前也还没有根据怀疑钥匙卡失窃一定是凶手的自导自演。」
一句讲完刚刚的只不过。
(还急事缓办……这哪里是急事缓办,几乎是横冲直撞嘛)
「请继续。我们是要来调查嫌犯——被害人家人的不在场证明吧?」
「没错……只是讲到这里,想必你也已经发现嫌犯们的不在场证明都是成立的吧?」
专业如今日子小姐,应该早就察觉了才是。
百道滨警部绵里藏针地说——对于恐惧忘却侦探的他而言,说出这句话可是相当鼓起了勇气,今日子小姐本人却一脸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当然,不过我也想采取水平思考,还请百道滨警部务必来告诉我。」
身为委托她的警官,被她吹捧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是她这般无懈可击的应对,要说可怕也挺可怕的。
想来是自信或自负的展现。
「……自前一天晚上到发现时,地下室的门都不曾被动过,因此可以排除由第三者下手的这个可能性——然而,也同时排除了当事者那一家人犯案的可能性。铁门一整个晚上都关着的记录坐实了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没有人进到地下室里。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果然是一桩由密室状况所衍生的不可能犯罪哪。」
5
「为求谨慎起见,若是让我再举一个可以推测被盗的钥匙卡并没有被使用的根据……大概是不用特地冒着风险把卡片偷出来,地下室铁门的强度也不过是只要有心,就能以力气破坏的程度呢!」
今日子小姐说道。
搜查本部目前未曾从这个角度思考,但这么说来,倒是挺有道理的。
如果只是想杀害遭受监禁的横村铳儿,根本不需要冒两次险——可以把犯罪风险控制在一次以内。
话说回来,实在想不到有谁会想要杀死遭受监禁的人。
会遭被害人蛮横到几乎无法沟通的粗暴行为对待的,顶多只有家人——所以恨到会想杀死他的人,也就只有家人了。
(应该是又爱又恨的情绪吧——不,那也是恐惧吗?再也没有比无法沟通的家人更可怕的存在了——)
「真是的。非但一点都不古老,根本是最新型的密室么?还用数据记录进行管理……身为活在从前那个美好时代的人,就快要跟不上了呢!」
把自己说得像是福尔摩斯或白罗那时代的人,算是纯粹自谦之词吗——但事实上,她再次抛出精准的问题。
「有可能窜改记录吗?」
「既然是数位资料,倒也不是百分之百不可能——不过,鉴识人员认为看起来并没有被动过手脚。」
当然,也因为「既然是数位资料」,仍无法完全排除是被人不留痕迹地进行窜改的可能性——但是嫌犯们也不是工程师,很难想象有这么高明的技术。就连不高明的窜改,对他们来说大概也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是工程师——说来,我还没问过那对父母与兄长是做什么维生的?听您的说明,家里似乎非常有钱。」
百道滨警部没有别的意思,今日子小姐应该是从家里有别屋、地下室安装着最新型的卡片锁这些要素做出这样的推理吧?
「父亲退休前是某家大公司的要人——母亲原本也在同一间公司做事,结婚后顺势走入家庭,直到现在。至于长子,目前仍在那家公司上班。」
「全家人都跟那家公司有关吗?」
「是的。不过遭受监禁的被害人当然例外。」
这应该不需多言。
根据调查,父亲曾以「米虫」、「吃闲饭」来形容次子——这么一来,就不是又爱又恨,而是憎恨的比例占了大半。
「你说退休,父亲的年纪有那么大吗?」
「是不年轻,但也并非是因为年纪到了才退休——虽然表面上说是由于个人因素,但实情好像是要母亲一个人照顾次子也已经到极限了。」
「……为孩子辞职吗。不,照你这样说,与其说是为孩子,不如说是为妻子吧——」
「你认为那是杀人的动机吗?」
「还不好说。而且要说到动机,也可能是由于不忍心见父母为次子的蛮横疲于奔命,长子才会做出如此苦涩的决断——或是单纯嫉妒父母都只关心弟弟也不无可能。不是有句话说『愈让人费心的孩子愈可爱』吗。」
横村铳儿让人「费心」的程度似乎不是这种等级——想当然耳,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动手杀人。
尽管如此,动机还是很重要。
三个人都有动机——也可说只有那三个人才有动机。
「说得也是呢。只不过如你所说,由数据记录构成的密室不仅排除了第三者,也排除了同居家人行凶的可能性。因为就算钥匙卡不见是伪装工作的一环,只要没有窜改记录,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半夜潜入地下室,将被害人钉死在床上。」
「是的,这是不可能的犯罪——三个人都这么主张。」
那样子看起来也像是在互相包庇——毕竟是一家人,要说会互相包庇是人之常情,倒也是人之常情。
对于横村家而言亦是如此——只有横村铳儿是例外。
「这样啊——我想探究密室问题的细节,可以吗?」
「当然可以。请尽管问。」
「钥匙卡不见时,或是忘记密码时,有没有什么紧急应变的措施?」
「没有,只能向业者或保全公司求助。」
「门有没有被『二度』破坏的痕迹呢?也就是把夜里已经破坏过一次的门修复,使得乍看之下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可能性。」
「没有——因为是铁门,是以铁制成。如果要修复损坏的部分,就必须进行焊接作业。」
「啊哈哈。要是有用高温熔化铁门,再使其冷却,恢复成原状的推理小说,我倒是很想看看呢。」
「这种诡计也太新潮了吧?」
「这倒是。那么最有可能的推理是——命案并非在夜里发生,而是早上三个嫌犯破门而入时才发生。瞒着其他两人的耳目,或是三人联手,将睡着的被害人钉死在床上……不,或许破门而入的噪音早已吵醒了被害人也说不定。总之,或许我们应该
检视一下关于『瞬间杀人』的模式是否可行?」
「瞬间杀人」这种想法,对百道滨警部来说很新鲜——不过看她说话的态度,对推理迷而言,这种诡计似乎是基本中的基本。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姑且不论从前那个美好的时代是如何——现代有种凭据叫做「死亡推定时刻」。
「不管将被害人被钉死的时间抓得再怎么宽松,也能断定是发生在深夜中的事——绝不可能是早上行凶。」
「同样的道理,也不会是前一天晚上——记录上最后一次开门的时候——也就是趁母亲撤下晚饭时的凶行喽?」
今日子小姐有所领会,点了点头。
瞧她那没有半点失望之情的模样,与其说是检视密室的存在,不如说是正在仔细地消去是为密室的可能性吧。
说什么急事缓办,其实是展开最后冲刺前的热身运动吧。
「那么,最后是——」
明示顺序的提问,也是她仔细的表征吧。
「调查过被害人自杀的可能性吗?」
「……」
「像是不堪监禁生活,或者是不想再给家人造成困扰,自己结束生命的假设,也不是并非成立吧?」
「……」
今日子小姐的提问似乎是为求谨慎,而百道滨警部虽明明可以口头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车子正好在红绿灯前停下,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秀出储存在里头的现场照片——被害人的照片,递给坐在副驾驶座的侦探。
百闻不如一见——不。
该说是一目了然吗。
百道滨警部心想,只要看到被钉在床上的被害人死状,什么不用说也应该能让她了解——检讨被害人自杀的可能性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真要说的话,也有所期待。
行事作风活像搭载人工智慧的将棋软体般,总是按部就班地检讨所有可能性的她——即便是为最快的侦探,只要看到实际的尸体,也会对自己这种玩弄理论的行为感到可耻吧。
有所期待。
百道滨警部没有要自以为是地敦促她反省的意思——只是想强调发生在现实里的命案可不像推理小说那样具有娱乐效果,一切尽皆悲剧。
虽然这种事不用百道滨警部强调,今日子小姐肯定也心知肚明。
「嗯哼。原来如此。看他这副死状和绝对称不上安详的遗容,的确不可能是自杀呢。」
我明白了——她说。
然而,即使出其不意地看到血淋淋的尸体照片,依然面不改色、应对自如的她,让百道滨警部实在无法不感到毛骨悚然。
6
该期待忘却侦探的理应是思考,期待忘却侦探有人情味本来就错了——就算心里很清楚,百道滨警部依然忍不住想试探她。
揣测她的内心世界——宛若心理测验。
然后每次都会因此感到心惊胆寒。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是他们第五次一起办案,让她坐警车也是第三次了,但是还远远比不上试探她的次数。
而且至今还没有一次得到过好结果。
尽管如此,百道滨警部依旧无法停止试探——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实验她真的是个人,而不是思考的机械。
一而再、再而三,仿佛总是忘了以前得到过的答案——不,正因为记得很清楚,百道滨警部才无法不一再试探。
很像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而一再窥视可怕深渊,但其实并不同——百道滨警部想看到的,是不可怕的东西。
想确定掟上今日子并不是机械——也不是妖怪。想知道的,只是这种理所当然的答案。
(我坚持的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吧……就算今日子小姐是生化人,是会读心术的妖怪,只要能找出事情的真相,她是什么根本都无所谓)
如果今日子小姐是个看起来不近人情、表情冷酷的侦探,大概还不会让百道滨警部这么想,偏偏对方是个只有外表长得很可爱的白发侦探,才会令他感觉认知失调也说不定。
想当然耳,忘却侦探不可能始终未曾觉察百道滨警部的内心戏——纵使无从得知具体的理由,但是他问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又不由分说地让她看尸体的照片,总该会觉得他的行为别有用心。
虽说每次都会忘记委托时发生过的事,但是从百道滨警部的言行举止,侦探应该早已有所觉察——察觉到委托人对自己「感到害怕」一事。
只是,她始终不曾追究过这一点,这也是每次的惯例——因为他怎么看她,并不会影响侦探能否破案。
彻底地节能,为了成就极速而追求最快的性价比——就像F1赛车为了追求速度,致力于轻量化再轻量化,最后成了无法在公路上行驶的车款那样,忘却侦探似乎也正逐渐失去社会性。
(仔细想想,「忘却侦探看到区区的尸体照也不会有所动摇」这种事早该在常识的范围内了——毕竟,不管看到再怎么凄惨的案发现场,这个人到了第二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光是想到手机里有那样的照片就心情阴郁的百道滨警部,要和她相提并论,本来就是件强人所难之事——但至于哪一种侦办态度比较正确,当然是今日子小姐略胜一筹。
(说穿了,只是无能之人硬是对能干的人鸡蛋里挑骨头吗)
(——可是)
百道滨警部无论如何也不能认同「只知追求正确的行为」是正确的。
7
车上的对话自此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该提前告诉她的事都说得差不多的百道滨警部,并不具备能以闲话家常来填满空白的如簧之舌——几乎是无言以对地度过尴尬的时间后,两人终于抵达案发现场的横村家。
不过,觉得沈默兜风之旅很尴尬的只有百道滨警部,今日子小姐似乎把这段时间都用于沉思。
「果然是有钱人呢——与其说是住家,根本是豪宅呀。」
今日子小姐这么说着,同时走下停在停车场的车子径自向前行,百道滨警部随后跟上——她的目的地看来不是主屋,而是直接往别屋的方向去。
由于不愿再待在家人遇害之处,三名嫌犯目前都暂住在附近的饭店里,所以横村家现在空无一人——虽说已经事先征得同意,但是看着大模大样地在别人家走来走去的忘却侦探,即使紧追在她的身后依旧觉得难靠近。
「好好噢,有钱人。有钱人,好好噢。好好噢,好好噢,好好噢。」
「……」
可以将今日子小姐三步并成两步地走在庭院里发出的这些喃喃自语,解释成她其实还挺有人味的吗。
正当百道滨警部迷惘之际,两人已经速速来到别屋,走进屋内站在通往地下室的铁门前——不,铁门已经完全被破坏掉了,连同上头加装的卡片锁,全都被搬走了。
不用向主人借钥匙,此刻的地下室也已是来者不拒的状态——话虽如此,但是一想到走廊尽头就是命案现场,就迟迟踏不进去。
虽然没有门,但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
然而,这也是百道滨警部一个人的感觉,今日子小姐丝毫不以为意地以与来时相同的步调,钻进原本有扇门的门框,走进地下室内。
百道滨警部连忙跟上去。
这间地下室原本好像是做为储藏室使用,但整修过后的格局则活像是以备不时之需的避难所。
厕所自不待言,就连淋浴间也不缺——虽然设备简单,但也设有厨房。
隔间为两房一厨一厅。
当然还是绝对不想被监禁在这种地方,但是只要有水和食物,应该可以暂时住上一段时间——不过顶多也是「一段时间」。
传闻有学说指出若长期生活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下,精神会变得不太正常——被害人横村铳儿又是如何呢?听说他会把所有拿手到的物品都乱扔一通,一有不顺心的事就大吵大闹,有时还会鬼哭神嚎,是非常难伺候的暴力分子,住在这种地方,想也知道情况只会恶化,不可能变好。
「简直像是打翻的玩具箱呢。」
相较于视其为避难所的百道滨警部,今日子小姐对乱七八糟的地下室似乎是这种印象。
的确——乱到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
「这是行凶过后的痕迹吗?还是平常就这么乱?」
「好像……平常就这么乱喔。在发现尸体之前,那家人还以为次子被『绑架』了,手忙脚乱地寻找了一番。发现尸体之后,又以为凶手可能还躲在哪里,再把可以躲人的角落都搜了一遍,所以凌乱的状态多少和『平常』有些出入吧。」
据说钥匙卡就是在乱成这样的房间里找到的。会不会是横村家的哪个人破门而入之时,趁乱拿出口袋里的钥匙卡假装发现?
(虽然这是就连我也知道,比什么瞬间杀人都还常见的诡计……)
不过,也不用因此故意把房间弄乱。
这是被害人不懂得整理环境的生活态度表征——又或者是主张纵然监禁被害人,但是仍对被害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家人们在证词上的破绽。
「唉……」
今日子小姐装模作样地叹气——该说像是正在伤脑筋吗,总之是有些忧郁的模样。
「……?」
怎么了,真不像她。
过去无论百道滨警部如何百般试探,始终八风吹不动,宛如戴着面具,笑容可掬的忘却侦探,到了这一刻,脸上竟突然浮现倦怠的表情。
因为实际走访案发现场而感到心情沉重吗——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都能说出「真像是打翻的玩具箱」这种浪漫的感想了,显然不是这样。
那究竟是何事让今日子小姐忍不住叹息呢?
「那个……今日子小姐?你怎么……」
「百道滨警部,您很讨厌我吧?」
正当他忧心忡忡地要提问时,却先被问了这个问题——今日子小姐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出其不意地被这么一问,而且还是相当直截了当的询问,令百道滨警部惊慌失措,只得六神无主地找借口。
「呃,不,绝不是讨厌,当然也不是最讨厌——」
借口。一听就知道是借口。
一路上表现出那么不自然的态度,事到如今还想狡辩什么——但也不觉得在此强调不是「讨厌」而是「害怕」以正视听会有什么意义。
光是猝然给她看被钉死在床上的尸体照片,就足以证明百道滨警部的恶意了——虽然他其实没有丝毫恶意,但这么说也于事无补。
今日子小姐为何会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呢——真是令人不解。明明过去四次一起办案时,肯定也感受到百道滨警部冷淡疏远的态度(其实是「提心吊胆的举动」),却一次也没有追究过。
为何这次偏要追究呢?
比起建立人际关系,忘却侦探不是应该要以破案为优先吗?
今日子小姐收起笑容,等着百道滨警部回答,表情十分平静——不经意流露出的忧郁气息已消失殆尽,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结果想了半天,百道滨警部还是想不出该怎么巧妙闪避这样的正面攻击,只好用问题回答问题。
「怎、怎么会这么问呢?这……这跟命案有什么关系吗?我是不是害怕……讨厌你,对你来说……对侦探来说并不重要吧?」
这个反问几乎等于承认,但百道滨警部已经尽力了。
「不,怎么会不重要。为了破案,一定得确认这点才行——而我现在也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心领神会了——今日子小姐说道。
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百道滨警部讨不讨厌(害不害怕)今日子小姐,为何会与破案有关呢?
「这当然是因为掟上今日子是侦探嘛。侦探就是要刺探不想曝光的秘密、探究不想被知道的事情。我很清楚讨人厌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其实被讨厌我也不在乎,啊哈哈。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
「……」
完全不会因为被人讨厌而感到压力,还真是令人羡慕——这点倒不令人害怕,而是真的羡慕。
「不同于推理小说的世界,当顺利破案时,名侦探往往不会得到类似『明智先生,万岁!』的欢呼——而且就这次的案子而言,如果百道滨警部不讨厌我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
「伤、伤脑筋……?我不讨厌你的话?」
愈听愈迷糊了。
正当百道滨警部藏不住被看穿心思的困惑之时。
「因为,如果不是因为讨厌我,就不会拿这次的案子来委托我的事务所了。换句话说——」
如果不是被对侦探的厌恶蒙蔽了双眼,身为警官的你不可能无法解决这么显而易见的命案——今日子小姐说道。
「显……显而易见的命案?」
她在说什么?
要假设是因为喜欢才委托她还可以理解,居然说是因为讨厌才委托她才比较合情合理——这到底是什么逻辑?
「就是显而易见的命案。警方当然不用说,即使不是专家,也能轻易破案,极为简单又显而易见的命案——只不过,太惨无人道了。惨到令人不想破案——惨到令人不想去理解。因此,您才来委托我这个讨厌的侦探——想借由讨厌的我破案。要是不去相信您对我有意见,这里用的诡计根本单纯到令人难以置信。」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在室内四处走动,然后走到被害人横村铳儿被刺穿钉死的床边,停下脚步。
接着轻轻地把手放在床架上。
「呃……那、那么今日子小姐是说,你想通凶手用的诡计了吗?」
踏进现场不到五分钟?不,这种速度对于最快的侦探而言,绝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而,今日子小姐却「不不不」地摇了摇头。
「其实在来这里的路上,百道滨警部在警车上给我看照片时,我就已经明白凶手的诡计了——一目了然。」
「一目了然……」
「是的。并非百闻不如一见,而是一目了然。」
「……」
所以她才会从那时开始沉默不语吗?并非解开密室之谜,而是因为已经进入检讨真相的阶段?
只是,在抵达现场以前,光凭那张根本看不到房屋全景的尸体照片,就看穿密室的诡计也未免太……
(……可怕)
「那是任何人都能明白的诡计。我后来是在车上思考『为何百道滨警部不自己解决』这起一目了然的案子——如果这是为了把解决篇推到我头上,一切就说得通了。」
要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自圆其说,百道滨警部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过,或许也就是这点。
单就「聪明」而言,百道滨警部认为自己与今日子小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为何自己无法侦破的案子,今日子小姐却能侦破呢?
今日子小姐在车上思考的问题,同时也是长久以来困扰着百道滨警部的疑问。
(可是,若说那个理由是我「打算把解决篇推给今日子小姐」,又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百道滨警部认为纵使是组织外的人才,警方也不该在寻求其协助时感到犹豫,但是身为警察,若能靠自己破案,当然是自己破案比较好。
可是百道滨警部还没来得及从混乱中振作起来,最快的侦探已经迅速进入「解决篇」了。
「由于卡片锁记录形成的密室。门是铁门,没有窗户。从前一天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包括被视为嫌犯的一家三口在内,没有任何人入侵地下室的痕迹。然而死亡推定时刻却是半夜。破门而入时,铁门遭到物理性的破坏,发现被钉死在床上的尸体——我用自己的方式整理了一下本案的概要,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没、没有。」
把自己在车上说得支离破碎的案情整理得这么简明扼要,身为委托人真是面上无光。
「一开始怀疑是瞬间杀人的手法,趁着破门而入时的混乱,刺死躺在床上的被害人,但是从死亡推定时刻来看,那是不可能的——于是结论就只有一个。」
她都说到这里了,百道滨警部依然一点概念也没有,他的疑惑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更茫然不解。
「请别那么谦虚。因为百道滨警部其实早就抓到重点了——您刚才不是说过吗?关于发现钥匙卡的来龙去脉——你说在房间里发现的钥匙卡可能并不是凶手故意把卡锁在房里,而或许是发现有异、破门而入之时,三名嫌犯的其中之一趁乱偷偷放在房间里也说不定。」
我说过——不,并没有。我只是想到而已。
只是被她看穿了。
这种连推理都称不上的初级猜想,到底能代表什么?
「关于钥匙卡的遗失及发现的真相,事实上的确还有好几种可能性——可是,您不觉得也能把这个诡计的核心思维直接套用在行凶手法上吗?」
「套用——」
「凶手不是在密室里刺杀被害人,而是在密室外刺杀被害人——时间则是半夜。然后再趁破门而入之时,假装搜索被害人或凶手,将尸体连同凶器布置在床上。」
之所以选择刺杀这种杀人手法,也是为了让人误认是在这张床上行凶吧——今日子小姐说道。
「之后再把尸体放回密室里吗?」
如同把最新型的锁加装在古老的地下室门上——
「也……也就是说,凶手是最后见到被害人的人物——横村铳儿的母亲吗?去收拾晚饭时,同时将被害人带出来——在自己的房间或其他地方动手杀害的吗?」
「就是这么回事。恐怕是单独犯案——因为若是三个人串通,应该能更不着痕迹地蒙混过去,根本不需要使出这种宛如走钢索般的诡计。」
「可……可是,要怎么在不被其他两个人发现的情况下,将一个人的尸体搬进密室里……」
「哎这不是很简单吗?简单到——显而易见。只不过……」
今日子小姐说完,把手从床架上移开——从婴儿床的床架上。
「只不过……实在是太惨无人道了。」
8
只要了解到这一点,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推理小说的惯用句,但是就这次的案子
来说,根本在了解到这一点之前,就没什么了不起的。百道滨警部痛感案情之单纯。
单纯到近乎屈辱。
绝对不可能有其他的解答——问题只在于心理上能否接受这么单纯,但却又惨无人道的现实。
惨无人道的现实。
与此同时,也是不足为奇的现实。
发起疯来谁也控制不住,一有不顺心的事就大吵大闹、根本无法沟通,凡事都需要别人照顾的存在——亦即刚出生的小婴儿,疲于育婴的父母,被逼到忍耐极限而动手铸下的悲剧,在世界各地屡见不鲜。
多到令人无法直视。
不忍卒睹的现实。
现实生活中的命案并不如推理小说般具有娱乐效果,一切尽皆悲剧——他想这样对忘却侦探说,但是无法直视悲剧的人,其实是百道滨警部。
或许在他心底真有「借由把破案交给所谓的名侦探这种几乎等同于虚构、架空的存在,直接把那种悲剧娱乐化」的算计——不。
终究是推卸责任。
将解决篇——推给自己以外的人。
让对方代为说出难以启齿,就连提都不愿意提的真相。
「光是听百道滨警部的说明,使得我对于被害人横村铳儿产生『明明已经老大不小却游手好闲,生活起居靠父母照顾就罢了,还对家人动粗』的印象,连着思考也陷入了混乱——但是在看到命案现场照片的瞬间,一切都昭然若揭。」
今日子小姐说明她推理的来龙去脉——她所谓「比想象中多花了点时间的来龙去脉」。
命案现场照片——尸体照片。
被钉死在床上的被害人照片——亦是被钉死在婴儿床上的婴儿照片。
已经不是「令人无法直视」的图像,根本是地狱变相图。
——你认为这样的小婴儿会以这种方式自杀吗?
百道滨警部原本是想对名侦探——像是要网罗所有可能性般,连自杀的可能性都不放过的名侦探——这么说。不过实在是说不出口,于是才拿照片给她看。
明明今日子小姐即使突然看到那张照片时也没有任何反应——但或许就在同时,那张照片也让她彻底厘清了真相。
厘清了百道滨警部的语焉不详。
另一方面,「陷入了混乱」也是事实吧——不管是他在那之前的不对劲,还是他在那之后的不对劲。
因为产生了必须厘清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百道滨警部明知被害人是连「儿童」都还称不上的婴儿,却探索不到真相。
而原因就出在那张凄惨的尸体照片——不仅使得百道滨警部无法直视命案的真相,还促使他把调查工作全扔给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把解决篇推给侦探,把面对真相的任务交给别人。
不想深入探究家庭内的问题,想与令人同情的人们保持距离,不想让人以为自己是会推理出这个残酷真相的人——没有人情味的人。
想当个有感情的人——情感丰沛的人。
试图让「最讨厌」的忘却侦探代为说出自己不想说的真相——厘清这点的瞬间,对今日子小姐而言,谜底全都解开了。
话说回来,百道滨警部并不觉得自己是基于这么恶毒的想法委托她——若这样凡事都往坏的方向解释,实在是误会大了,真的必须向她解释清楚。
只是,如果仅因为今日子小姐没有人情味到令人感觉恐惧的地步,又是个调查时有条不紊的最快侦探,就妄自认定她在不管面对多么惨无人道的命案、多么惨无人道的真相时都能不放在心上——倒是无从否认。
「请让我补充一些细节……就算是小婴儿,要在不让其他两个人发现的情况下偷渡进现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深夜动手行凶后,先把尸体藏在别屋的某处,之后假装去找让父亲和长子用以破坏铁门的工具时,再到『那边』取出尸体,藏在衣服里——想当然耳,衣服会不自然地隆起。而且还要把刺穿心脏的利刃也偷渡进去才行。不过,因为她站在拼命破坏铁门的男士们身后,就不会被注意到了。」
不,有没有被注意到其实很难说——虽说难度比将大人的尸体偷渡进去低很多,依旧是要藏起人类的身体——不,不是身体,是尸体。
不会说话的尸体。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失去控制的尸体。
听说也有人从怀孕到生产,周围的人都没发现她怀孕,可见每个女人的情况不一样,但就算当场蒙混过去,后来也会被发现吧。
虽然结果看来一切得以按照计划进行,也真的称不上是巧妙的诡计——选择在前去收拾晚饭时趁孩子睡着带出来,万一在杀害前孩子醒来,大吵大闹的话,整个计划就付诸流水了。
或许付诸流水才好,或许那才是她期待的结果——因为漏洞实在太多。如此粗糙的诡计到什么时候东窗事发都不奇怪。
一如今日子小姐形容的走钢索。
若是这样,父亲与长子即便不是共犯,可能也袒护了母亲——为了照顾上了年纪才生下的次子而退休的父亲、自己能够活得好好地被养到这么大的长子,会不忍心再苛责母亲也并不奇怪。
从平时就把自己的亲骨肉关在地下室,采取近乎监禁的方式加以虐待的情况看来,母亲应该是陷入严重育儿焦虑的状态——既然如此,就无法单纯地一口咬定她没有值得同情的余地。
但这些只是曾经直接与横村一家人本人接触过的百道滨警部个人感想。这件事一旦公诸于世,横村铳儿的母亲定会被报导成不仅没有好好照顾小孩,而且不是因为一时冲动,是基于「缜密的计划」将亲生儿子钉死在床上的妖怪母亲吧——会受到「怀有相同的烦恼及痛苦,却还是好好地照顾小孩的母亲大有人在」这类众口一声的舆论攻击吧。
不想成为那样的契机。
因为不想成为那样的契机。
(因为明明不是那样啊。妖怪明明是面对这种状况,竟然还井井有条地指出那个母亲是凶手的人——)
不。
或许也不是那样的。
「好了,接下来就交给您了,百道滨警部。不用送我回家也没关系。今天真是麻烦您了。下次委托我的时候,请务必让我乘坐真正的警车喔。」
「解决篇」一结束,忘却侦探马上匆匆回家了,大概是误以为百道滨警部真的讨厌她吧——不过,说不定那种归心似箭的态度,其实是来自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安全无虞的住家兼事务所,好好地睡上一觉的心情。
用最快的速度。
说不定是来自想要快点忘了案情及照片的心情。
被外表所骗,至今仍期待她具备那般人情味的自己,肯定是蠢到不能再蠢吧。然而,倘若今日子小姐是为了扮演好侦探的角色——扮演好名侦探的角色,刻意在办案时拼命压抑那股柔软情绪的话。
倘若她是自己把人性监禁在密室里。
只能说,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实验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