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我与今日子小姐再度来到战神公园,排在当时已经大排长龙的队伍后面,终于进入了心心念念的艾菲尔铁塔。搭乘轨道电梯——当然不是,而是搭上设置于铁塔塔脚里的电梯。电梯居然是倾斜着缓缓上升,打从第一秒就出乎我意料。
我原本还在想,这座电梯装设起来想必非常费工夫,而且还要装进塔脚内部,究竟是多么浩大的工程。没想到似乎早在设计阶段,建筑师就已经把电梯规画进去了——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顺带一提,在安装有电梯的塔脚一旁,有座金光闪闪的古斯塔夫·艾菲尔铜像。
1832—1923。
享年九十一岁……考虑到时代背景,可以说是破天荒的长寿了。
他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建筑师呢?
「当时的法国甚至还曾掀起一阵『不承认铁塔是建筑物』的风潮哪。所以或许不该称他建筑师,称为技师会比较正确。」
今日子小姐说。
「是喔……那么,他到底是位什么样的技师呢?」
「一言以蔽之,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吧。」
「怪人……?」
的确,会想在当时的法国、当时的巴黎建造这样的建筑物,肯定是个怪人吧……或该说他是个伟人呢?
「到了最顶楼,厄介先生就会明白了。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凡事都是靠体验。」
就这样,今日子小姐走出把人挤成沙丁鱼的电梯,我连忙追上去。
铁塔实在太过于巨大了,一旦走进塔里,几乎弄不清自己究竟在塔中的哪个位置?究竟进入了何处——这也许不是个恰当的比喻,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巨大的怪兽吞进体内似的。
从平面图来看,塔内共有三个观景台,出了电梯的第一观景台有部分地面做成所谓「玻璃地板」,可以看到正下方的风景——这个总该是最近才改建的设施了吧。然而胆小如我,压根儿也不想站上去,但今日子小姐就像芭蕾舞者般,站在玻璃上转了好几个圈——真了不起。
第一观景台离地五十七公尺,第二观景台离地一百一十五公尺,至于第三观景台则是离地两百七十六公尺。
来到第三观景台,就算不是玻璃地板,光是高度也会让有惧高症的人感到头皮发麻,而从近年兴建的高塔建筑物来看绝对无法想象的是,在这样的高度居然还能让人走到外头去!虽然要顶住剧烈的强风吹袭,但从高空看出去的风景的确是美不胜收。
今日子小姐也眺望了三百六十度全景的巴黎街道。
「既然要偷,真想连这整片风景都一起收下呢!」
之后还发表耸动感想——很遗憾,昨晚我无法让她忘记自己是怪盗。
而且深入解读这句话,也可以解释成「艾菲尔铁塔正是因为与巴黎街道同在,才会如此闪闪动人,光是偷走铁塔,也无法得到它真正的价值」——会这么说,足以证明她尚未找到「怪盗为何要偷走艾菲尔铁塔」的答案。
实际上,从艾菲尔铁塔看出去的景色之所以那么漂亮,并不完全只是因为从高处眺望的缘故——从高空看到的街景井然有序,令人不禁怀疑是否与京都同样,也在公园周围设下建筑高度上限。
尤其是凯旋门附近,放射状的道路更是美丽无比。
从饱受破坏风景批评的艾菲尔铁塔看出去的景观反而是最美的这点,也让人觉得有些难以释怀……
甚至让人产生联想,现在的街道建设是否才反倒受制于「不能破坏从艾菲尔铁塔看出去的景观」之类的规定。
或许早就知道要站在玻璃地板上或受到强风的吹拂,今天的今日子小姐穿着紧身牛仔裤,上半身则是套了件看起来很暖和的毛衣。不只是好看,还配合了时地物调整穿搭,看起来就像是个货真价实的巴黎女郎。
只不过,如果真的是法国国民、巴黎市民、巴黎女郎,反而不会这么仔细观察艾菲尔铁塔吧——不管是第一观景台、第二观景台还是第三观景台,今日子小姐都是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看过了一遍,不仅仅是欣赏让人心荡神驰的绝美风景,还有铁塔的构造本身。
如果只当她是艾菲尔铁塔的狂热粉丝,无疑是令人会心一笑的风景,但只要一想到这是怪盗来场勘,真是让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不谈观景台有多高,也觉得实在太刺激。由于今日子小姐身形娇小,一举一动还给人可爱的感觉,换作是我,采取同样举动也只会像个四处徘徊的可疑人物,三两下就受到警卫出声关注。
岂止关注,被铐上手铐也不奇怪。
「嗯哼。嗯哼嗯哼。」
就连张贴在各个角落的解说,今日子小姐也都无一遗漏地详阅一遍——当然那些全是用法文写的,但她可不是跳着看,所有都是从头读到尾。
没能从绀藤先生那里问到我想知道的情报,因此我目前依旧对今日子小姐在海外的经历一无所知。只是现在看她这个样子,对于今日子小姐而言,所谓「语言障壁」大概是不存在的。
难怪她对解读暗号如此拿手。
「嗯。我很喜欢来到观光景点,平行阅读看板或手册上不同语言撰写的解说,感觉就像同时阅读翻译小说和原著一样。」
几乎只认识日文的我,恐怕永远无法像她那样,享受解读罗塞塔石碑的乐趣——说来,罗塞塔石碑是存放在罗浮宫美术馆吗?
不,罗塞塔石碑好像被珍藏在大英博物馆。罗浮宫美术馆里则珍藏着蒙娜丽莎和米罗的维纳斯。我在电影和教科书上都看过影像及照片,但本尊肯定更不同凡响吧。
艾菲尔铁塔固然壮观,但是既然都来到巴黎,可以的话也想参观罗浮宫美术馆和凯旋门……只可惜,今日子小姐眼下显然没打算走这种标准观光路线。不仅如此,似乎还想在艾菲尔铁塔内逛上第二轮。
虽说是怪盗场勘,但她对工作的热忱依旧令人仰之弥高——虽然这不是身在高塔里时该用的成语。
毕竟抬头仰望,也只能看到塔的顶端……咦,顶端也能上去吗?
话虽如此,若能将今日子小姐异于常人的专注力转移到别的方向,或许就能打破这个僵局了。
「今日子小姐,从这里看得到的风景里……不,即使是看不到的也行,你在法国境内都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不抱希望如此问道。
「例如巴黎歌剧院或是圣米歇尔山,还有凡尔赛宫也在法国吧。听说南法地方的气氛跟这一带完全不一样,好像也很好玩的样子。」
我靠着来自旅游指南的知识,拼命想要引起今日子小姐的兴趣——就连我都快被自己的努力感动到落泪了。
「据说加尼叶与艾菲尔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呢!」(注:查理·加尼叶是设计巴黎歌剧院的建筑师)
果然还是不行吗——不抱希望地问,果然只能失望。
转移不了她的注意力。
「啊,这么说来……好像还可以从法国搭电车,直接跨海前往英国呢。如何?要不要去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国家致敬一下?」
「致敬?你在说什么呀,厄介先生。侦探可是敌人喔!」
今日子小姐转身面向我,一脸诧异——我说错话了吗?
即使抬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大名,也无法消弭写入今日子小姐脑中的错误资讯,真是太杰作了……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说……呃,应该对可敬的对手致上敬意。」
「哼。说的也是。正因为有侦探的存在,怪盗才能闪闪发光嘛。」
今日子小姐姑且接受我牵强的解释。
然而,针对我列举的观光景点,她的反应却极为冷淡。
「厄介先生想观光,等工作结束再去逛吧。我可以为你带路喔。」
不只艾菲尔铁塔,我刚才举出的那些代表性地标,她显然记得自己都已经去过了……明明连自己是侦探都忘了。
成为侦探以前的今日子小姐——吗?
若非处于这种状态,真想继续追问下去——算了,害怕知道真相的心情也很强烈,不用对唐突逼近眼前的秘密追根究底,我也无法否认自己感到有些如释重负。
「别那样一脸无精打采的嘛。既然厄介先生这么想观光,那对于内部的勘查就到此为止,先去吃一顿充满法国风味的午餐吧。」
不知她是怎么解读我因为期待落空而深感沮丧的神情(无精打采?)今日子小姐如是说——因为排队等电梯的缘故,没吃到像样的早饭,所以这个邀约着实很诱人。
不过,也不能光顾着高兴。
塔内的勘查告一段落,就意味着场勘工作告一个段落——这也表示终于要将窃取艾菲尔铁塔作战付诸行动也说不定。
虽然随口称呼她是世纪大怪盗,但如果能偷走这座从下往上、从远到近、从内往外,不管怎么看都是庞然大物,连其总重量都难以想象的艾菲尔铁塔,倒也是完全无愧这个称号的大犯罪。
真是一桩巨大的犯罪。
既然她说要以最快的速度偷走……我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今日子小姐还没
完全推理出该怎么回答「自己为何要盗取艾菲尔铁塔?」这点了。
只要她还没弄清楚这一点,即便是世纪大怪盗,应该也不会立刻执行世纪大犯罪……然而,这个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结果探勘完场地,还是想不通我为何要盗取艾菲尔铁塔。」
今日子小姐说得轻松,走向电梯。
往下的电梯依旧大排长龙。
「不过算了。那个等偷完再想好了。」
2
这种火速撒回前言的状况,在她还是最快的侦探时也发生过好几次,身为对今日子小姐知之甚详的老主顾,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由于我无论如何都想阻止今日子小姐染指犯罪,于是只好表情严肃地一再劝说她「还是先找出答案比较好,不要放着不管」之类的试图争取时间,但终究还是徒劳无功。
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会允许自己先下手再思考的原因,或许因为标的物是艾菲尔铁塔的缘故。建造时压根儿也没想到将来会做为电波塔使用的艾菲尔铁塔——从此得到「之后再思考原因也无妨」这般大而化之的肯定感。
若真是这样,我实在无法不怨恨建筑师(或该称为技师)古斯塔夫·艾菲尔……对了,今日子小姐登上铁塔前,还到他的胸像前鞠了一个躬——难道是在知会他一声,接下来将偷走他的作品吗?
「艾菲尔铁塔是配合万国博览会时间表兴建的,据说是施工时间很短的紧急工程。从当时的技术来看,能以那种速度完工,简直是奇迹。」
「喔……」
「该尊称他一声最快的建筑师呢。就连我也与有荣焉。」
能够的话,真希望她不是以最快怪盗的身份,而是以最快侦探的身份感到与有荣焉,但这就先略过不谈了。
说到与有荣焉,不只是今日子小姐,就连我,隐馆厄介,似乎也跟艾菲尔有共通点。
那是发生在艾菲尔铁塔盖好后的事了,据说艾菲尔曾经无端被人冤枉入罪——最后虽然获判无罪,但是看来冤罪这种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在世界各地层出不穷。
不过,若说因为有这种(彼此都不乐见)的共通点,就觉得有亲近感的话,倒也不尽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来到塔顶之后,我也总算才明白今日子小姐为何会说艾菲尔并非伟人,而是称他为怪人的原因。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艾菲尔铁塔的塔顶有个多角形的房间,传说艾菲尔本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他竟然把距离地面三百公尺的视野整个据为己有。
不过位置高归高,塔顶的房间实在称不上宽敞,也不觉得住起来会有多舒适。房间现在是展示室,但展示的不是艾菲尔胸像,而是他的蜡像。
根据今日子小姐的说明,被安置在艾菲尔的蜡像身边,两尊面对面像是在交谈般的另一座蜡像,则是前来拜访房间主人的发明家爱迪生(这才是伟人)——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呢。
别说在当时是异端,这种人就算生在现代,也还是异端吧。
或许跟小说一样,应该将作品与作者分别看待,但是想到要偷走这种奇才怪人建造的建筑,感觉比登天还难——虽说上铁塔可以坐电梯。
我们走进位于塞纳河畔,据说早在艾菲尔铁塔兴建以前就开始营业,光从外观便能感受到其悠久历史的露天咖啡座,提前享用午餐——一想到这说不定是我人生的最后一餐,难得品尝到了法国菜却也食不知味。
绝不是夸大的被害妄想。
就算找出再多与京都的共通点,这里依旧不是日本,实际上,在街头偶遇的每个警察身上都配备着机关枪——万一行动失败,很可能不只是被逮捕这么简单。不,即便在日本,要是有人胆敢不知死活地想偷走东京铁塔,警方也会毫不迟疑地抡起来福枪射杀吧。
伤脑筋。
让她成功得手算了——我不禁感到自暴自弃。不开玩笑,比起不小心失手,两人一块遭到正义的警察伯伯射杀的展开,干脆让今日子小姐成为一名反派英雄扬名立万,我还比较能接受。
与其成为罪犯,导致身为侦探的名誉扫地,还不如请她选择一死——我由衷地尊敬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但也不会这么想不开。
怎么可能会这样想。
到时候……这样好了……身为助手的我与她算是命运共同体,我也就继续当怪盗的助手,在今日子小姐的手下工作……只要别因为遭到冤枉被开除的话,应该……
「怎么啦?厄介先生,你怎么流露出一股悲壮的气息?还没过中午就摆出一副苦瓜脸,这样不行喔!」
今日子小姐拿起送上桌的火腿蛋三明治,一脸茫然不解地开口问我——真是怪盗不知助手心。
今日子小姐才是不该还没过中午就畅饮葡萄酒吧……再这样喝下去,与其说是酒国女英豪,更像是不知节制的酒鬼。
「因为在法国,葡萄酒就跟水一样啊。」
「这什么国家啊?又不是爱媛县。」
「如果我没记错,『爱媛县人把柳橙汁当水喝』其实是都市传说……」
这种对话让我稍微放松了些,终于也开始享用乳酪咸派——饿着肚子无法偷东西……是吗……
当然,我还没死心。
在成功与失败之前,有没有偷走艾菲尔铁塔的策略才是重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隔着塞纳河,艾菲尔铁塔依旧矗立在必须抬头仰望的位置。忘却怪盗到底打算怎么偷走它呢?
差不多也该说清楚了。
「我当然有策略呀。」
到底是怎样的策略——只见今日子小姐接着说。
「我一开始就知道要怎么偷走这个宝物了。」
真希望是在侦探模式下听到这句话。
只是,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也经常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起案件的真相了」这句话挂在嘴边,但是那只是一种名侦探独自的美学展现,其实大多时候都不是真的一开始就知道——所以别说是一开始,就连现在,她可能也只是边说边想。
与侦探时不同的是,我迫切地希望她现在就能够在这里好好地把这句关键性台词讲清楚、说明白……能吗?
「是这样的吗,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所谓足迹遍布全世界的怪盗、论计谋举世无人可出其右的女中豪杰,指的就是您呀。」
先送上一段奉承之后,我接着说。
「到底是什么样的策略呢?身为助手,总要先把您的神谋妙策搞清楚,到时才好顺利助您一臂之力呀。」
虽说是助手,也只是在一旁让她保持清醒,说穿了只是用来代替闹钟的助手,但这里就靠气势撑过去吧。
今日子小姐倒也没给出「等你看到就知道啦」这种坏心眼的答案。
「那我就按照顺序说明吧。反正我已经卖够关子了。」
今日子小姐看向艾菲尔铁塔。
「全长三百二十四公尺的铁塔,要算出正确的总重量好像很困难,但根据我的目测,大约是有个七千七百七十七公吨吧。这么一来,不管用上再巨大的重型机械,都不可能举得起来。」
「是,说的也是。」
根本不用特地拿出数据讲得像在论证似的,谁都看得出不可能(最好是七千七百七十七公吨啦!?)。
总之,我决定当个沉默的听众。
「可是,挑战这种不可能的任务,还真是令人难以抗拒呢!」
今日子小姐说着很像怪盗会说的话。
我决定当个沉默的听众。
「毕竟忘却怪盗,虽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偷走艾菲尔铁塔,但是在饭店的房间醒来,看见写在右手臂上的犯罪预告时的那一瞬间,一共想到了三个方法。」
「三……三个方法吗?」
这并非演技,我是真的由衷佩服。
右手臂上的「犯罪预告」虽是今日子小姐写的没错,不过严格说来只是抄本——与「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在想什么一点关系也没有。尽管如此,在看到那则预告的瞬间,就能立刻想到三种偷走艾菲尔铁塔的方法——就某个角度来说,推理能力太过人也是一种罪过。
太聪明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正因为如此,「怪盗淑女」才会找上今日子小姐,换作是我,即使认定自己是怪盗,同样是连一个方法都想不到。想到最后,大概得到「自己并不是怪盗」的结论吧。这次的事件实在处处都让人觉得讽刺。
「果然……真是有今日子小姐风格的网罗推理呢。」
「网罗推理。推理?」
「不、不是。是网罗推倒。我是说推倒。」
「推倒……听起来像是没人要的鲁蛇才会干的下流犯罪,完全没有怪盗的感觉吧。请把我当成大犯罪家,更尊敬一点。」
就算要我更尊敬她一点,我也不知该从何尊敬起,总之似乎是蒙混过去了。幸好今日子小姐似乎心情好,没有继续深究。
「那么,你要采取那三个方法中的哪一个呢?」
只要能问出这个,或许就能想到该如何预防,我抱着一丝希望,急切追问。
但今日子小姐却不慌不忙地舀起南瓜汤。
「这个嘛,其实我心里已经决定要采用哪个方法了,但也想听听厄介先生的意见。」
感觉游刃有余。
纵使追求速度,但她绝不是冒失的人——这样一来一往,感觉上就像是在开午餐会报,但其实是在讨论极为不妥当的犯罪行为。
「那么,请容我从方案一开始向你简单介绍。请多多指教。」
今日子小姐对我行了一礼,我也下意识地点头回礼「彼此彼此」——愈来愈像在开会了。
「方案一,名为『分尸大作战』。」
「……」
真是骇人听闻的作战名称。
昨天想到「分尸」一词时没说出口,早知道也不用勉强吞下去——要以伦理道德来审视怪盗,固然只能说他们是犯罪者,但怪盗往往拥有着自己的独特美学。也因此,「不动手杀人」应该是怪盗们共通的不成文规定。
不拿善人的钱也绝不取人性命——是鲁邦三世的原则。虽然小林少年曾让怪人二十面相身陷危机,立场逆转时,却也说着「反正我也没打算杀人」,慷慨出手救了小林少年——就算不再身为侦探,身为推理小说的忠实读者,今日子小姐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我捏着一把冷汗,倾听『分尸大作战』的细节。
「请容我再重复一次,要偷走艾菲尔铁塔,问题还是在于它的尺寸及重量。除此之外还要补充一点,那就是无论昼夜,随时都有人在看着它——请千万不能忘了这一点。」
不管是忘却怪盗叫我不要忘记,还是忘却侦探叫我不要忘记,感觉都一样诡异。
然而,她说的没错。
就算艾菲尔铁塔的尺寸只有现在的十分之一,甚至是百分之一,只要冲着艾菲尔铁塔而来的观光客人数不变,要偷走艾菲尔铁塔的难度,实际上并不会有太大差别。
一般的警备编制自不待言,无时无刻都有无数只眼睛看着守着——就和罗浮宫美术馆的蒙娜丽莎一样,虽然蒙娜丽莎的尺寸是一个人就能轻松携带的大小,但说到能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取走,答案是绝不可能。
既然是犯罪行为,最好别制造目击者,可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没人看着艾菲尔铁塔的时间,连一分钟都没有。
「换句话说,等于是不花一毛钱,就雇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警卫,二十四小时守着艾菲尔铁塔呢。要从众人视线里偷出空档,几乎是不可能的。」
今日子小姐「哼哼」地微微笑了。
似乎「众人视线里偷出空档」恰巧语带双关,打中她的笑点。
「这时就轮到『分尸大作战』上场了。」
「是……是要把观光客分尸吗?」
这么大规模的犯罪,果然跟什么推倒的不能相提并论,却也完全不值得尊敬——今日子小姐整个人都僵了,语气粗暴。
「怎么可能!」
今日子小姐难得不避讳周围眼光,大声说道——还好,看样子在她的内心深处,「怪盗」的不成文规定依旧根深蒂固。
只不过,她提出的方案也依旧疯狂。
「是要把艾菲尔铁塔分尸喔。」
「什么?」
「将艾菲尔铁塔分解,拆散至最细小的状态,然后一个一个带出来——如果可以,最好拆解到零件单位,把每个零件都拆到能够放进口袋里带走的大小。如此一来,就算有目击者或监视摄影机,要从之间『偷出空档』倒也不是件难事。」
「……不是件难事吗。」
不,还是件难事。虽说难度的确相对降低。
也就是说,这个作战并非打算一次搬走艾菲尔铁塔,而是要一点一点地搬出来——喔,原来如此,取个「分尸」这么耸动的作战名称,指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分尸命案,大致可以分成「与被害者有深仇大恨所以想将他碎尸万段的分尸案」与「尸体实在太重搬不动所以肢解成小块好搬运的分尸案」——这个大作战则是采用后者的概念。
想必有些焊接着的部分,但毕竟是铁塔,或许先熔解再带出来……
「可是,就算能不被观光客或监视摄影机发现,悄悄地,一点一滴地偷出来,迟早有一天绝对会曝光吧?」
如果只是少一根螺丝,或许就算有人发现,也不会被当一回事,但如果偷到少一根柱子、少一片玻璃地板这种一眼就能看出异常的状态,怪盗的犯行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又不是在演古典喜剧,不管再怎么顺利地搬运(艾菲尔铁塔),也不可能在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让艾菲尔铁塔从公园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哪有这么好事。
「没错。所以要在现场留下与偷走的零件相同的零件。偷走一根螺丝的话,就要锁上同样的螺丝。」
「……你是指要暗中将山寨品取代真零件放回原位吗?」
「这也不能说是山寨品呢,零件都会用正规品。」
「……」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该以什么「分尸大作战」为名,而是更精确地取名为「希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大作战」才对吧。
透过一再修缮得以经年累月持续运转的船舶。船上所有零件都换过,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当初出厂时的零件,这样还能说它和出厂时是同一艘船吗——一个类似这样的比喻故事。
或许也可以用人类的细胞来比喻。人类的细胞约十年就会全部换新,那么,十年前的自己与十年后的自己还能说是同一个人吗?
「希修斯之船」算是以逻辑思考为重的思想实验,乍听之下并不会觉得很困难,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往往会触及相当程度的内在层面,是个充满哲学性的问题。
可是提到这个,就连从这里看过去的艾菲尔铁塔,也早就不再是几百年前建造当时的原样。玻璃地板无疑是最近才新设的,各个楼层应该也到处都是修理修缮、改良改善、更新翻新的地方。从尚未肩负任务的铁塔,摇身一变成为电波塔时,也一定另外又安装了天线之类的——这些部分,也应该视为是艾菲尔建造的艾菲尔铁塔吗?或者那些都不是呢?
好难回答。
以重建烧毁的东大寺为例,那的确已经不是以前的东大寺也说不定,可是如果把重点放在于对东大寺的信仰上,重建后的东大寺不单只是跟以前一样,人们寄予寺庙的思念与信仰,反而更加虔诚。
看来,应该还是要把超过百年屹立不摇、从不曾被拆过的艾菲尔铁塔,视为一直以来的艾菲尔铁塔吧。
使其传承下去——
要把这座铁塔分解成零件,偷偷地(或说妥妥地)换成新零件的作战手法,确实是胆大包天到令人瞠目结舌,实实在在充满怪盗风格的手法。
即使会产生「要在哪里把拆成零件偷渡出来的艾菲尔铁塔组回去」、「在重组之前,到底要把大量零件藏在哪里」这些非常实际的问题,但原先「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如何不被任何人注意到,才能确实偷走既巨大又笨重的地标」这个课题,算是完美地解决了。
要说什么是唯一的瑕疵。
「如何?厄介先生。你认为这个『分尸大作战』行得通吗?」
「我有个问题。」
「请说。」
「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完成这个完美的作战计划?」
「再短也要两百年左右。」
「那我认为行不通。」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艾菲尔铁塔都要迎接三百周年纪念了好吗——期间你以为会举办几次万国博览会呀。
「这种作法,完全算不上最快的怪盗喔。今日子小姐,你接下来打算自称是慢工出细活的怪盗吗?」
「可是,两百年只是以我和厄介先生两个人挑战的试算。倘若能动员所有日本人,以一亿三千万人来挑战的话,就能大幅地缩短工时。」
「在那之前就会先爆发日法战争吧。」
或该说是大概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就会先与全世界为敌,播下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火种。到时候,被拆解成碎片的可能是日本的国土……这真是太可怕了。
「呵呵呵。也对,然而这些毕竟还只是草案。我只是把想到的原原本本地讲出来,需要改良的地方堆得跟艾菲尔铁塔一样高,这点我心里有数。请你陪我一起脑力激荡。」
「是噢,脑力激荡吗。」
对了,这是在「不能否定对方意见」这个前提之下进行的会议,说来也禁止吐槽吗。
不过算了,虽然是半开玩笑的点子,但是盗取艾菲尔铁塔本来就是没有讨论空间的不可能任务,姑且不论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性,今日子小姐确实提出方案,多少让这件事带了一点现实感也是事实。
「那么,请继续为我说明方案二与方案三。」
「那当然。附带一提,方案一是以我的动机是『取得艾菲尔铁塔本身』为前提的方案。」
「……?」
「因为我是忘却怪盗,人如其名,所以不小心忘了我为什么要偷艾菲尔铁塔,但是随着动机不同,其实盗宝方法也会不一样。
因此我才会想先要厘清自己的动机,但现在就先采取散弹枪作战,来个乱枪打鸟,总会有一个可行可用吧。」
今日子小姐最初的确很坚持这个顺序——后来还是以速度优先,决定先偷完后再来思考「动机」的问题。而之所以能这么迅速地切换自己的心情,或许是因为无论「不小心忘记」的动机是什么,她都已经准备好足以因应的窃取手法了。
可是,如果不是「取得艾菲尔铁塔本身」,那么又会是什么动机呢?
「方案二是假设我的动机为『偷走艾菲尔铁塔后产生的效果』。」
「……取回巴黎原本的景观吗?」
「是的,类似这样的动机。不过巴黎现在还有一座高达两百一十公尺的蒙帕纳斯大楼,所以光是偷走艾菲尔铁塔,实在不足以取回昔日令人怀念的风景。」
今日子小姐逗趣地耸了耸肩。
蒙帕纳斯大楼……应该是指从艾菲尔铁塔的观景台看出去,坐镇远方的那座威风凛凛的摩天大楼吧。听说在兴建当时,也受到跟艾菲尔铁塔同样待遇的高楼建筑——或许也是人类潜意识之中「想盖高塔」的愿望,从神话时代仍不断延续到现代的佐证。
不只是那座蒙帕纳斯大楼,若是以铁塔附近的石造街景为基准,巴黎市内也有许多角落几乎可说是未来都市的一隅……至于引起争议的罗浮宫美术馆前玻璃金字塔就更不用说了。如果要把这一切全部偷走,行动规模将扩大到看不到边际的地步。
「方案二,名为『艾菲尔铁塔消失大作战』。」
作战名称都像是从推理小说借来的,不禁让人觉得今日子小姐骨子里果然还是个侦探——要是她本人也能注意到这一点就好了。能够自己发现是最好的,但显然是想都不用想了——瞧今日子小姐说得眉飞色舞,现在也只能按兵不动,继续洗耳恭听。
「消失……是吗。好新鲜的字眼啊。」
其实我听都听到腻了。
我已经体验过好几次消失事件——以嫌犯的身份。
「嗯,换个说法,这是一种戏法喔。」
「戏法?」
「不是偷走艾菲尔铁塔,而是让艾菲尔铁塔消失的方法。虽说站在被偷的立场——对法兰西共和国及法国国民,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而言,两者都是一样的。」
两者都是——一样的。
罪名当然不一样,站在偷窃者的立场,两者虽然是截然不同的行动,但是看在被害者(们)眼中,被偷和弄丢都是「东西离开身边一去不返」,感受的差别并不大。就像「钱包不见」和「钱包被偷」受到的打击虽然完全不一样,但造成金钱损失这件事是一样……的那种感觉吧。
刚才也提到过(还包括关于蒙帕纳斯大楼的注释,但那并不重要),倘若「怪盗淑女」的目的是要取回巴黎的景观,那么「偷走艾菲尔铁塔」与「让艾菲尔铁塔消失」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徒劳。
硬要说的话,要做就要做到「从大家心中偷走艾菲尔铁塔这个世界性的象征」——这才符合怪盗的作风。
虽然还没有讨论到具体的细节,但也觉得「消失」的难度似乎要比「窃取」来得容易(一点)……
「没错。这样就不用烦恼要把偷来的铁塔放在哪里了。要把偷来的宝物藏在哪里进行管理,是许多世纪大怪盗伤透脑筋的问题——大多人是自行盖个大型秘密基地之类的,鲁邦三世或怪人二十面相都是如此。」
我自己又如何呢?是否也盖了一座具备最新保全系统的大楼呢——今日子小姐已经极为接近真相。但这种第六感为何不能发挥在自己的头衔上。
够了。重点不在这里。
重点是方案二可以直接做为「偷了艾菲尔铁塔要放哪里」这个问题的解答。这个「放哪里」问题,就本质而言,很像是总算办了贷款,买下心仪的房车,结果发现每个月的停车场管理费用居然比贷款负担还大——这虽然是和怪盗浪漫美学完全背道而驰的小市民烦恼,但的确是现实中避无可避的问题,所以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二,确实比方案一理想。
然而,方案二即便降低了这部分的执行难度,但也提高了其他部分的执行难度——首先,「消失」究竟是什么意思?不会只是说法不同,结果做法还是和拆解方案差不多?要是那样,依旧避不开旷日费时的难题……
「你说的没错。可是,过去那些伟大的魔术师们,都曾经成功让巨大建筑物消失过喔。」
「但那是变魔术——」
对喔,怪盗嘛。想变魔术也是可以变的。
何况,这些借由魔术师们之手消失的「巨大建筑物」,基本上(大概是无一例外)在消失一下之后,都会恢复原状。
再说到动机。魔术师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想要让观众大吃一惊,所以先消去标的再使其毫发无损地出现,更能让观众的惊奇程度倍增——当然,这也是因为万一无法恢复原状,会被世人骂到体无完肤的关系。
嗯?这不是很好吗?
总不能让身为名侦探的今日子小姐真的染指犯罪,但如果只是变魔术的话,就还在勉强可以容许的范围内——以「玩票性质」的怪盗恶作剧而言,倒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
那么要用什么诡计来让艾菲尔铁塔消失呢——这点还不清楚,但我倒是很期待,毕竟过去的魔术师们已经创下成功的范例,只要今日子小姐善用她的灰色脑细胞,火力全开,应该不至于连一个让艾菲尔铁塔消失的诡计都想不出来吧。
这下子,我还真的期待起来了。
今日子小姐究竟要如何让艾菲尔铁塔消失呢。
「嗯!这实在太棒了!」
我忍不住大声喝采,站起身来——发现其他客人和店员们全都对我投以讶异的视线,连忙坐回原位。
「嗯,这实在太棒了。」
我压低声线,小声表达自己的感想。
「这真是太具有怪盗的本色了,今日子小姐已经在心中决定的方案,是否就是这个呀?」
从她说心中早有决定,我还以为方案三才是今日子小姐真正想要采取的方案,没想到她会用这种假动作来制造惊喜,真是太会了。
「嗯……不过『艾菲尔铁塔消失大作战』是只能运用在并非以『窃取』为目的,而是只想『让人误以为铁塔被偷了』的时候,是一种属于用途受到局限的策略呢。」
咦?
感觉今日子小姐不是很起劲的样子。
难道这不是她属意的方案吗?
「不,既然都提出来讨论了,就不能说并非我属意的方案。这个方法很和平,不着痕迹地把偷来的宝物还回去,也可以算是一种怪盗的美学吧。可是,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坏心眼,以吓人为乐的人。」
「……」
关于这点,我不予置评。
今日子小姐绝非没有这种以吓人为乐的坏心眼,只是,倒也不是会把恶作剧的规模搞得这么大的捣蛋鬼〈Trickster〉。
身为职业侦探的今日子小姐,毋宁说是公事公办的那种人——因此,即便认定自己的职业是怪盗,面对这样的动机,似乎还是无法在自己的理性及感情之间取得平衡。
原来如此。
「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再怎么充满浪漫要素,毕竟只是单纯记述状况的讯息,所以今日子小姐才能坦然接受,而不管是「想让人吃惊」或者是「想让巴黎恢复昔日的景观」,这些就成了感情层面的问题,不能接受的就是不能接受——要是能再进一步思考,或许就能得到自己其实并非怪盗的结论,可是一旦输入的状况讯息似乎还是太强大了。
既然如此,今日子小姐感到迟疑的部分,就只能由我来当推手——只能由我来推怪盗一把。
只能由我来推动那个和平的方案。
「没错……我好像是那种……只对金钱感兴趣的人……把存折当圣经看的那种……提到要偷艾菲尔铁塔,比起它高度什么的,只想着要怎么高价卖掉的人……」
「您在说什么傻话,掟上今日子可是义贼喔。」
「我是义贼吗?」
「是的。『钱这玩意儿,一旦超过某个金额,就只不过是数字罢了』是您的口头禅。」
「好帅气……」
「因为您是忘却怪盗,所以可能已经不复记忆了,您还曾说过『真想看看孩子们发现艾菲尔铁塔消失时的笑容』呢。是呀,今日子小姐以前经常跟我这么说的。」
「听起来真是句感人肺腑的台词,但是这么做,真的能让孩子们展露笑容吗?」
今日子小姐微侧螓首。
「不过,嗯,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人其实意外地不了解自己呢。」
看来似乎不是很能接受,但也姑且听信了我的说法。
对丧失记忆的人灌输这些有的没有的,我做的事其实也不比「怪盗淑女」好到哪里去——但是为了保护今日子小姐,眼下也只能不择手段了。
再者,这个方案二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怪盗淑女」或许也会混进目睹这出消失大戏的群众中——好比现在
,就算想远走高飞,一旦今日子小姐真的要「偷走」艾菲尔铁塔,会想到现场亲眼目睹也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想坐观成败可没那么容易。
与真凶必定会回到犯罪现场的法则略有出入,但如果要逼出「怪盗淑女」,也就是本案的「幕后黑手」,无论如何都得上演这场魔术秀。
由世纪大怪盗所表演的世纪魔术秀。
本来就算用鞭子抽我,我也不想帮小偷的忙,但如果是魔术师的助手,那就另当别论了。
「那么今日子小姐,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来执行方案二『艾菲尔铁塔消失大作战』。」
「嗯……啊,可是,厄介先生,你不想听听知道具体的方法和方案三的『一人两角第三大作战』之后再决定吗?」
「不用您如此费心!请把那些方法留给未来的孩子们!」
「我这么喜欢小孩吗?」
「是的!您所偷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们!」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强行推动方案二——并且否决了方案三。刻意不问方案二的细节和方案三(『一人两角第三大作战』?)则是试着展现我雷打不动的强烈意志——而这个尝试似乎奏效了。
「好吧。既然厄介先生这么坚持,反正方案三的动机……该说是比较偏向哲学吗,总之是诉诸于精神层面……」
今日子小姐似乎抛开了迷惘。
我暂时松了一口气,然而事后回想起来,这其实是我待在法国这段期间犯下最大的错误。比艾菲尔铁塔还要巨大,比艾菲尔铁塔还要沉重,身为助手的过失。
3
人谁无过。
我当然会犯错,今日子小姐当然也会犯错。
如果说在房间里遭人偷袭睡着也算是种失败,那么仔细回想起来,忘却侦探来到法国这件事本身就是损失难以估计的失败——记忆每天都会重置的她,应该更深入地思考离开自己熟悉地盘的风险才对。
不过,就算这么说,我犯下最大的错误也不可能因此一笔勾销(消失诡计?)——才在自我反省时,这家时髦露天咖啡座的店员也犯了错。
就在要把餐后上的甜点酒送到今日子小姐的手边时,那位店员一个不小心,把整杯酒都给打翻了。
结果给今日子小姐的衣服上染上极大片的污渍。当然,今日子小姐并未对拼命赔罪的店员发脾气,反而是笑着安慰对方。
「没关系,因为我刚好也想买新衣服了。」
当然是用法文。
换衣服的频率几乎是在日本时的两倍——这状况固然诚属意外,但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店员的粗心大意恰好是绝佳的借口。
心心念念的购物时光。
或许也因为已经决定好作战方针,她想要转换心情,换个衣服重新再出发吧。
于是,我与今日子小姐用完午餐,走进一家名牌旗舰店。旗舰店离艾菲尔铁塔及香榭大道有一段距离,位于凡登广场附近,就连对时尚一知半解的我,也听过这个牌子。
店面陈设一看就是以女装为主,再也没有比这种空间更令人手足无措(虽然也贩卖男性服饰,但都是标新立异到我绝对穿不来的设计)。不过,要是不能陪女生逛这种店,就永远无法自称为巴黎男士吧。
我倒也没有要自称巴黎男士的意思就是了。
顺带一提,该说真不愧是流行时尚的发信地巴黎,还是该说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品味甚高呢,整间店里全都是险些令人跌破眼镜的昂贵服饰——她是打算把买衣服的费用当成必要支出,向委托人请款吗?
啊,不对不对。
今日子小姐如今已经忘了委托人的存在,所以打算全部自费吧……是啊,怎么说,要像这样每天(在法国的这段期间是每半天)都换新衣服穿,最后引来一部分的人批评她是守财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治装费真不是小数目。
不提别的,一面有说有笑地跟店员聊天,一面挑选适合「犯案」的衣服的今日子小姐,看起来真的很开心。不晓得他们在聊什么,不过就算换成日文,大概也都是一些我听了也不懂的时尚用语吧。
愈来愈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可是,对了……还有委托人的事。
就算今日子小姐能成功用消失诡计的戏法将「怪盗淑女」引出来,在不确定委托人是谁的情况下,别说是委托费用,今日子小姐就连必要支出也别想请款。
更悲惨的是,倘若如我所预料,「怪盗淑女」就是委托人的话,今日子小姐可能会落得做白工的下场。
岂止是做白工,根本是亏大了。
不过,还能考虑到这种利弊得失的问题,表示我的心情已经冷静下来,多少有些余裕了……自从今日子小姐变成怪盗,我的神经几乎随时都处于紧绷的状态,现在好不容易看到解决的曙光——只是,此时一旦放下心来,疲劳(与睡意)可能会一口气大举来袭也说不定。
不能大意,必须步步为营。
「厄介先生,我去试穿一下。要是尺寸没问题,我想直接穿着离开,所以请稍等我一下。」
原来买衣服时,还有这种把试穿过的衣服直接穿回家的啊……每件事都好新鲜。不知道标签要怎么办呢?不过,这种店里卖的衣服,可能原本就没有标签。
定睛一看,今日子小姐连同衣架抱着(捆成一束?)的衣服,看似是设计成燕尾服的款式……好像还有领结……她该不会要打扮成货真价实的魔术师吧。
虽然是很难驾驭的舞台造型服装,但要是今日子小姐,说不定还真能穿得有模有样……见到今日子小姐似乎已经不再对于采用消失诡计的方案感到迟疑,我也再次感到如释重负。
这么一来,即便处于最糟的情况,也不会演变成最糟的结果……不,慢着,现在放心还太早。
「今日子小姐,先别进试穿室,让我检查一下。」
「检查?」
我从一脸茫然的今日子小姐身边钻过,脱下鞋子,走进今日子小姐正要掀开拉帘的试穿室。
我也不认为这种像是典型巴黎时尚的高级精品店里会发生那种事,但我听说过在海外会遇上利用试穿室来掳人的绑票案之类的都市传说——还是在漫画里看到来着?
像是地板会突然打开、把镜子的部分做成暗门,掳走正在换衣服、毫无防备的女性,这也是一种消失诡计——而且还是更有推理悬疑气氛的密室消失诡计。
截至目前,出现过太多次颠倒又颠倒、翻转再翻转的局面,我一定得避免「决定采用消失诡计的今日子小姐消失在试穿室里」这样的惨剧发生。
基于这个顾虑,我自告奋勇检查试穿室,结果却证明一切都是我神经过敏。试穿室内没有任何陷阱或机关,只有一点问题也没有的衣架挂钩,和一动也不动的全身镜。
这辈子背负过各种冤罪的我可以保证,这个密室里没有任何可以搞花样的机关——我想当个凡事谨慎的家伙,但这么一来只是普通的神经质。
不只今日子小姐,就连精品店的店员们也都用白眼看我……真是的,自以为是贴身保镳,结果却丢脸丢到大西洋去了。
我清了清喉咙。
「没问题了。请进。」
重新打起精神,请今日子小姐进入试穿室。
「好的,那我就来试穿了。请利用等我换衣服的时间先想好晚餐要吃什么。最好是豪华点的山珍海味。今晚就以全套大餐来举杯庆祝吧。」
「举杯庆祝吗?」
我是很想这么做啦。
但我的机票是明天非回日本不可——当然,我是曾打算视情况改机票,但如果能照原订时间回去,当然是更理想。
虽然只看到艾菲尔铁塔,却得到各种意外的体验……
「那就待会见了。」
今日子小姐从内侧拉上试穿室的拉帘。
就算试穿室内没有机关,都到了这一步,反正已经骑虎难下,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站在试穿室的正前方。
跟洗澡时一样,固然不能往试穿室里探头探脑,但只要站在这么近的距离,还是能清楚听见更衣时布料磨擦的声音。
借由那些声音可以判断今日子小姐还在试穿室里并未消失,万一地板或镜子真的打开,也能从声音判别——整家店的店员都目不转睛地直直盯着我看,但我才不在乎,这没什么,我早就已经习惯沐浴在狐疑的目光下。
真的没什么,不过是我的冤罪体质来到这里,变得国际化而已。
脱下大衣的声音。把大衣挂在衣架上。接着脱下毛衣。从左手开始脱。把放在地上的侧背包稍微移到右边。拉开牛仔裤拉链的声音。折起来放在地上刚才移开侧背包的地方。现在仅穿着内衣。内衣大概没有沾到葡萄酒,似乎没有打算连内衣也换掉。然后马上换上拿进试穿室的燕尾服——到这里,突然没了声响。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要冲进去吗?不行。今日子小姐现在大概正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写在左手臂的个人档案、写在右手臂的犯罪预告、还有我写在肚子上的誓约书。镜子里左右颠倒,阅读起
来应该很吃力吧……但是,如果是肌肤上的文字,她昨天已经用浴室的镜子看过才是,如今再看一遍,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新发现吧?说不定,是在沙盘推演要怎么让艾菲尔铁塔消失的方法。那类的消失诡计也好像都会用到镜子……就在此时,一时停止的更衣声又再度传来。这次听来好像是从长裤开始穿……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噢。
正当我把全副精神集中在试穿室里的微细声响之时,突然被人搭话,使得我吓了一大跳——咦,日文?
「啊,是……是!可以!」
宛如所做的亏心事被人从背后揭穿一般,我连忙回过头去。只见眼前有位个头矮小的老爷爷正仰望着我。
虽然不知道他是否留意到我的怪异举止(?),总之看起来是个笑容可掬的和善老人——嗯?是日本人吗?看起来确实是亚洲人——喔,是,是日本人。因为他手里拿着日文的旅游指南。
不知「怪盗淑女」会从哪里冒出来再次对今日子小姐下毒手,我一直对四周充满戒心(还有就是竖起耳朵倾听从试穿室里的声响太专心),因此看到这位和蔼的日本老爷爷,不禁松了一口气。
「小兄弟,可以请你告诉我路该怎么走吗?我想去看艾菲尔铁塔,从这里该怎么过去呢……我还以为只要来到巴黎,从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艾菲尔铁塔,结果却完全迷路了。」
「这样啊。」
即使是巨大的艾菲尔铁塔,也不是从巴黎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若正前方有建筑物挡着,就算巴黎市有建筑高度限制,就算观光客本人长得再高大,视线也会被遮住。看样子和善老人是站在马路上,透过玻璃落地窗看到店里疑似同为日本人的我,才进来找我问路。
真是的,我实在太紧张了。
要是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反而会出错吧……艾菲尔铁塔的位置?由于短期内已经去过两次,着实难不倒我。
「亏我还对老婆说了大话,真是太难为情了。」
和善老人说道,转身朝站在商店门口附近的老婆婆挥了挥手——注意到老人动作的老婆婆,便向这边点了点头。于是我也随口问了一句。
「夫妇俩一块来旅行吗?」
基于冤罪体质,我会下意识地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表现出比必要以上更殷勤的态度,但现在也不只是这样,我是打从心底觉得温馨。
「对呀。这是孙子送给我们的礼物。我也想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来看一眼艾菲尔铁塔才好。」
「原来如此。等你们看到了,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喔。」
我边说边离开试穿室前——我认为比起拿着旅游指南上的地图告诉他该怎么走,不如走到马路上,指出方向会比较容易理解吧。反正因为我的怪异举止(?)店员肯定也会对试穿室多加留意,只离开一下下,今日子小姐应该不会就此不见的。
同为日本人,当然要互相帮助喽。
今日子小姐还是忘却侦探时,要雇我为助手时是这么说的。我一直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没想到竟有人巧妙地利用了我放在心上的这句话。
我的记忆截止在踏出那家店的前一秒。
真是太丢脸了。只能以丢脸二字来形容。
这次的案子出现过太多次颠倒又颠倒、翻转再翻转的局面,我应该更审慎地考虑到不只是今日子小姐,就连我也有遭到攻击的可能性。
4
不能因为对方是日本人就相信对方。
不能因为对方是和蔼老爷爷就相信对方。
再说了,不见得对站在外面的老婆婆挥手,那两个人就一定是夫妻——即使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纵然没有冤罪体质,见到有人朝自己挥手,有礼貌地点个头示意,也是很正常的反应。
简直是遇到宛如经典范例般的骗局。只是凭良心说,我的行为的确是轻率到就算把小命弄丢也不足为奇。
不过,我的小命还在。
那是当然——因为对方是怪盗。
活在现代,活在现实生活中的——怪盗绅士。
当我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身在昏暗的空间里,坐在一张桌子前。完全不知道现在几点、我人在哪里,稍微感受了到一点今日子小姐的心情,但是想当然耳,我的记忆并未重置。
只是出现了一小段空白。
周围虽然阴暗,但也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宫殿?不对,啊,是餐厅吗?偌大的空间里,铺着桌巾的桌子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四周的窗户全都拉上宛如帐幔般厚重的窗帘。
回过神来,发现我身上的衣服也被换过了。
我竟然穿着所谓的燕尾服——不知是为了配合环境的气氛才被换上这身打扮,还是要遵守餐厅的服装规定,总之我莫名其妙地穿上了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正式服装。
刚睡醒的脑袋还迷迷糊糊,想着真亏能找到我的尺码……不对,这里是法国,像我这样的大块头其实没有那么稀奇。
法国吗?
我还在法国吗?
我只记得走出高级精品店前的事,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被带到哪里,我完全没有记忆——
「你似乎累坏了呢,隐馆厄介先生。麻醉的药效应该没有那么强才对,但你还是睡得非常地沉。纯真无邪的睡脸,就连旁人看了也觉得很幸福。」
「!」
声音从我的正前方传来。
同时响起擦火柴的声音——桌上的蜡烛被燃亮了。
于是,看似一直坐在我面前的人物终于宛如幽灵般现身——那个笑容可掬,看起来慈眉善目,个子矮小的老人。
向我问路的日本人。
他也穿着规规矩矩的正式服装,然而,给人的印象却与在精品店见到时截然不同,但很显然并不全是因为服装的关系。
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是和善老人,不如说是他散发着一种不为社会所容的存在感。
根据我慢半拍的直觉,这个人才是世纪的大犯罪者——世纪大怪盗。
「……麻醉药吗?」
据说像氯仿那种经常出现在连续剧或电影里的药物,其实并不会像戏里演的那样瞬间把人迷昏……我到底是怎么被绑来的?不过,既然是能够让今日子小姐睡着的人,要让我失去意识,根本是易如反掌吧……
看了看手表,计算时差。
记得是中午时分进入精品店,如今已然是夜晚——的确,我会失去意识这么长的时间,果然不完全是麻醉药的效果。事实上,我已经将近两天没阖眼,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刚好是晚饭时间呢。餐前酒喝香槟好吗?机会难得,就请你喝我推荐的酒吧。」
和善老人——原本和善的老人说着,装模作样地弹了一个响指。只见服务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看来这里的确是餐厅没错——只是明明还不到三更半夜,店里却完全看不到其他客人,大概是整个包下来了。
能包下这家一看就知道很高档的餐厅,对掳来的人施加压力——这做法实在是太高明了。比起监禁在莫名其妙的废墟里,更有恫吓的效果。
老人正用法文与服务生交谈——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大概是在点餐吧。不知道香槟有多少种类,但老人似乎很讲究。
法文流利到不像是日本人。
话说回来,判断坐在我面前的他是日本人这点,应该没错——没错,我就是败在因为对方是日本人而掉以轻心。本来应该早在昨晚就注意到才对——这并非不肯认输,也不是在逞强,而是真心反省。
要是我有勇气直视穿着薄纱睡衣的今日子小姐。
模仿今日子小姐的笔迹,窜改她写在左手臂上的备忘录——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觉得「真有本事」了,所以并未对文章进行深入的分析。
「我是掟上今日子,侦探,记忆每天都会重置。」——「我是掟上今日子,怪盗,记忆每天都会重置。」
只是改掉了两个字,就把今日子小姐化为怪盗淑女,除了「真有本事」还真不知要怎么形容对方的手腕——只不过,手臂上的备忘录原文是以日文写成,篡改后的文字也是日文。
既然如此,就能做出「改掉这两个字的说不定也是日本人」的推理——纵使当场无法看穿这一点,在昨天晚上,再度看到刚洗完澡的今日子小姐写满全身上下的文字时,也应该要想到。
她那宛如罗塞塔石碑一般的身体。
当然,也可能单纯只是精通日文的外国人所为。可是即便无法凭此就断定是日本人——我还是被「身为怪盗代名词的亚森·罗苹是法国人」这个第一印象给局限住了。
可是,要是我能稍微联想到「怪盗淑女」是日本人的可能性,那么在精品店被叫住的那一刻,就不会那么毫无防备——不仅如此,应该还能进一步推理出接下来的事。
我还以为「怪盗淑女」认识旅居海外的今日子小姐,所以才会寄犯罪预告给巴黎警方,借此把她骗来法国,让她化身为怪盗,好加以利用她——但如果是日本人,状况就不同了。
只要知道置
手纸侦探事务所。
只要认识现在的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就够了——还有。
如果知道隐馆厄介是那家侦探事务所的老主顾——
「……从哪里开始。」
「嗯?你想问什么?」
「从哪里开始,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发展?」
即便事到如今,我仍然努力想摆出对等姿态、虚张声势。
「这还用说吗?掟上小姐的衣服会染上葡萄酒,乃是我的指示。」
面对我的质问,原本和善的老人回答。
「希望你不要误会,也请你不要责怪服务生,他并不是我的同伙,我只是给他几张钞票,请他帮我这个忙而已——而他也爽快地答应了。」
「……」
不,我并不是在问才刚发生的事情……只是,那也是他设计好的吗。
弄脏今日子小姐的衣服,使她不得不去精品店换装——也就是说,把她关在名为试穿室的密室里,并不是要宛如都市传说般掳走今日子小姐,而是为了让我落单——为了绑架我所设下的陷阱。
没错。
为了绑走无奈成为怪盗助手的我。
「……」
「哎呀呀,瞧你那充满疑惑的眼神。你该不会以为自己被旅行社开除也是我设计的吧?推卸责任也该有个限度。不能因为你老是受到没有正当理由的怀疑,就也没有正当理由地怀疑别人哪。会被旅行社的人当成嫌犯看待,可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只不过是算准时间,取消了飞往法国的机票而已——老人得意洋洋,笑着说道。
我已经不觉得他的笑容「和善」了,只觉得好邪恶。
……可是,原来如此。
老实说,我的确对此有些受到命运安排的感觉——原来我在法国巧遇今日子小姐并非偶然,真的是被人安排。
就连今日子小姐身上的助手合约,也不是因为写在肚皮上才幸免于难,而是故意被放过一马——不是因为穿着连身洋装所以没被看见,也不是因为想擦却擦不掉。
「就算丧失记忆,也会重复同样的动作,因为那已经是一种『习惯』,并非烙印在脑海里,而是已经烙印在肉体上。隐馆先生,我调查过你,也知道你至今担任过忘却侦探的助手好几次——换言之,今日子小姐具有任命你为助手的『习惯』。」
「……」
这真是独特的见解,我实在很难认同——真要说的话,我反而常常觉得今日子小姐会不会就连肉体的记忆都没有留下来。
但是就结果而言,这次我被今日子小姐任命为助手——如同以前也发生过的,又被交付「不让她睡着」的任务。
正中老人下怀。
如同将今日子小姐化为怪盗,也把我化做怪盗的助手——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不知死活到胆敢接触掟上小姐两次。」
老人说道。
供称自己的罪行——不,是炫耀。
「打从一开始,我就打算选个适当的时机把你抓来。因为只要能问出掟上小姐想出的手段就行了——窃取艾菲尔铁塔的手段。」
他一直在等这个时候吗。
等我喊出「这实在太棒了!」的瞬间。
既没有逃到国外,也没有远走高飞,而是混在观光客里——仔细想想,要是我能想到「怪盗淑女」可能是日本人的话。
然而,我却始终下意识地将观光客——亦即法国人眼中的外国人从嫌犯里排除,排除在戒心之外。
不过,终究是一路错到现在不回头的我。
这下子也不能再靠想象说些五四三了——本来这应该是名侦探的职务,可是当侦探成了怪盗的现在,就算由我来执行,也没人会有意见吧。
「你就是——『怪盗淑女』吗?」
「既是〈OUI〉,也不是〈NON〉。毕竟,那个称号是特别为掟上小姐准备的。」
老人若无其事地回答。
「请叫我矍铄伯爵。」
矍铄伯爵精神矍铄地回答。
5
原本和善的老人,同时也是元祖「怪盗淑女」——自称矍铄伯爵的老人明明就面对面坐在离我这么近的距离,但是我却无法顺利看清他的形象——当然,在因为窗帘遮蔽光线形成的昏暗空间里,看什么都只能仰赖蜡烛火光多少有点关系,但老人也没有特地戴个面具之类的扮假面侠,他的存在感却仿佛透明,感觉像是不存在一般。
就算在街上擦肩而过,也是转身即忘的长相——一旦错开视线,就再也想不起长什么样。反过来说,他可以融入任何一个地方,去到哪里都不会给人不自然、不对劲的感觉——无论是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
这就是活跃于全世界的日本人吗。
或许那才是怪盗应有的资质也说不定,虽然跟今日子小姐有点不太一样,但他也可以说是另类的忘却怪盗。
曾几何时,杯子已经摆在桌上——这家餐厅的服务生也并非矍铄伯爵的同伙,只是普通的店员吗?
「怎么啦?不喝香槟就不算开始用餐喔,隐馆先生。」
「……那我就不客气了。」
并不是屈服于法国菜的魅力,而是如今再来绝食抗议也没有意义。
「你大可放心,食物里没有下毒。我不会没品味到在法国菜里下毒。毕竟,我还想保持怪盗绅士的形象呢。」
「这样啊……真是了不起。」
还以为眼下实在不是吃得出味道来的状况,可是入口的香槟仍然美味,前菜的生蚝也稍微抚慰了我方寸大乱的心情。
不是用暴力把今日子小姐化为怪盗,而是兜了好大一圈,采取最俐落的方式完成目的的老爷爷——不只对女生很温柔,就连绑架我这个壮汉时,也没采取粗暴的手段。
既然是这样,的确应该不会在餐点里动手脚。
当然他也不是带着敬意来对待我和今日子小姐——一切都只是行窃必须的手段。
「请放心,隐馆先生。吃饱饭后,你就可以回去了。有需要的话,我还可以送你回饭店。」
「……」
「丑话先说在前头,别指望会有人来救你。掟上小姐应该也没有活泼到为了救你,不惜只穿内衣冲出试穿室吧。」
有道理。
他的目的不只是把我们分开,所以才会趁着今日子小姐进入试穿室,算准她无法自由行动的时机向我搭话——真是连细枝末节都设想周到。
我经常在想,一旦聪明绝顶的人真心想骗人,不管再怎么提高警觉,都还是只能被骗。
不用说,手机之类的都被没收了,我根本没有办法告知今日子小姐自己在什么地方——话说回来,来到异国、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的我,也根本不知道这家餐厅在哪里。
「送你一个伴手礼吧。」
矍铄伯爵指着无人的隔壁桌。
定睛一看,那里不晓得什么时候多了个篮子,里头有一瓶小瓶的葡萄酒——送葡萄酒当伴手礼,是因为我来到法国吗?
不过,瓶子里的液体并不是葡萄酒。
「那是魔术墨水的溶剂。是我特别调配的,可以不伤肌肤地把备忘录擦掉喔。这么一来,掟上小姐就能告别『怪盗淑女』的身份了。」
「……」
不管是用来迷昏我的麻醉药还是什么的,拿出这么多充满怪盗风情的道具——服务精神也稍嫌过于旺盛了些。
大概是没什么机会堂堂正正地向人表明自己怪盗身份吧……所以就连看似超然自逸的老人,多少也有些来劲。
原理则大概很类似名侦探的解谜场面吧。
既然如此,干脆请他更详细地说明一下好了。太过于担心今日子小姐,完全忘了要保护自己的我——对于自己是被设下什么样的陷阱、是怎么样被钓上钩,现在的确已经明白到不能再明白了。但是尽管如此,不明白的地方还是堆得跟山一样高。
谜团依旧堆积如艾菲尔铁塔。
屹立不摇。目的不明。
也因为这样,才更要让藏镜人志得意满地说出真相——不这样的话,我也无法干脆地承认自己的败北,无法成为痛快认输的好男人。
「你对今日子小姐——还有我搞了这么多花样,就是为了让她想出窃取艾菲尔铁塔的方法吗?」
「没错。我天真地想利用名侦探的头脑来做坏事。」
的确是很天真——我想出声表示同意,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矍铄伯爵现阶段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也没打算对我动粗,看来是真的要好好招待我——可是,恶棍终究是恶棍。
不晓得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突然翻脸。
我也还没短路到不顾后果地口出恶言。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风评,我从很早以前就有所耳闻了。但也不能委托她『请告诉我偷走艾菲尔铁塔的方法』——于是我才会心生此计。」
「……那……本案的委托人也是你喽?」
「没错。这是委托人=犯人的构图。」
前菜之后,刚出炉的面包拼盘接着上桌。我对酒类虽
然没什么研究,但是至少还知道来法国菜餐厅一定要吃面包这等常识。
话虽如此,选法国面包就太没意思了,于是我把手伸向牛角面包。
委托人=犯人吗。
我想今日子小姐应该也清楚这种构图。毕竟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原本就将「委托人会说谎」视为铁则,不可能不会对「透过代理人委托的委托人」这种匿名委托人提高警觉。
只是,基于忘却侦探的性质,愈是不愿意透露身份的委托人、不方便说得太明白的委托内容愈容易找上门,所以也不能因为委托人匿名,就将对方拒于门外——矍铄伯爵究竟是如何说动今日子小姐的?
甚至还让她动身出国……
「正好相反,我认为要在国内把她约出来还比较困难吧。由于是来自海外的委托,我才能让掟上小姐产生了兴趣。」
「……什么意思?」
当时她虽然避重就轻地说「因为钱付得很爽快」、「因为法国是时尚之都,我是来血拼的」……就连我也知道,那只是敷衍我的场面话。
既然如此,真心话是什么?什么才是今日子小姐的真心话?
「如果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常客……隐馆先生肯定知道吧,忘却侦探那段大空白时代,是落在她前往海外活动的时期——因此,我不着痕迹地装做自己认识那个时期的她,让她以为我知道她的过去。」
「……」
「你的表情好像是在说『就这样?』——嗯,很意外吗?掟上小姐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自己那段空白的时代吧——就算在工作之余,想一窥自己忘却的过去也不奇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以年轻人的用语来说,我只是促成她展开一段寻找自我之旅罢了。」
可惜的是,我其实对掟上小姐身处海外时代的事一无所知——矍铄伯爵没有一丝歉意地说。
「因为我所关心的,始终只是她的智慧——对她失落的过去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也是这样吧?」
若问我是不是这样,的确是这样——然而,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欺骗今日子小姐,绝对不行。
矍铄伯爵以失落的过去为诱饵,把今日子小姐骗出国的手法或许依旧绅士,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但是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没有诉诸暴力,不见得就符合绅士的条件。
不过,的确——这很合理。
寻找自我之旅——不是我这种逃避现实之旅,是目的更实际的旅行。
由于前提是来自法国的委托,「身份不详的委托人或许真的知道今日子小姐的过去」的推论才能成立。但如果委托人的真实身份是日本人,那么知不知道她的过去,就不是必要条件了——而且就算不知道,也能装出一副知道的样子。
可是……
「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把今日子小姐弄出国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把舞台交给侦探不是很危险吗?就算只跟今日子小姐接触过一次……」
「正因为危险……隐馆先生,为了分散风险,我才会找上你啊。当然结果也有些出乎意料——你对掟上小姐的了解之深,居然能让你发现笔迹是伪造的,这点就完全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呢!只不过这么一来,对我而言反倒是件好事。身为助手,你非常积极。并非只是随波逐流,软弱被动地卷入案件当中,而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介入其中——为了保护掟上小姐而介入其中。」
「……」
「很抱歉将你卷进来。不过,也不尽然是不好的回忆吧?」
「是……托你的福,我得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从内到外把艾菲尔铁塔好好欣赏了个够。虽说可以的话,我其实想参观更多名胜古迹。」
话实在不投机,感觉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论我说什么,这个怪盗都不会产生罪恶感吧。
实际上才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不管是来法国以后,还是来法国以前,一直被这个老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称不上愉快。仿佛亲眼目睹到有人在操纵犯罪——不,不是仿佛,事实正是如此。
倘若桌上不是放着美食,我几乎想翻桌了——感觉这也在他巧妙的掌握之中,真是气死人了。
「这一路辛苦你们了。」
矍铄伯爵不但不跟这样的我逞口舌之快,还说着感谢我——以及对今日子小姐的慰勉之词。
「接下来就由我……矍铄伯爵来处理后续。请放心,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让你那位可靠的侦探小姐沦为罪犯的意思。因为我可是个尊重女性的绅士。我对忘却侦探的期待,就只是她的智慧而已。至于实际去弄脏双手、染指犯罪,则是我的工作。」
「……还真是渔翁得利哪。」
一共有两道主菜,第一道是鱼。我一面享用淋上色泽独特酱汁的香煎比目鱼,一面这么说。看着送到面前的餐点,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些意味深长的譬喻,但实际上心里却实在不是滋味。
他都说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让今日子小姐染指犯罪的意思了,我应该感谢他,为这样的结果感到高兴才对,但我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让人贡献智慧,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这哪里绅士了,脸皮再厚也该有个限度。
「你不觉得羞耻吗?让今日子小姐为你东奔西跑,甚至还欺骗了她,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抢走她的功劳。」
「这有什么好羞耻的。因为我可是怪盗哪。绅士归绅士,但我仍旧是怪盗绅士。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不管是艾菲尔铁塔……」
矍铄伯爵大言不惭地说。
「还是智慧——我都要偷到手。」
6
法国菜可说是站在美食的顶端,用餐如果还要吹毛求疵、还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若要吃完整顿饭,无非得花上一段时间——我这才发现,从自己恢复中断的意识开始用餐,居然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
可是,如同矍铄伯爵所言,感觉完全没有人要来救我——即便餐桌上出现了日本人不怎么熟悉的兔肉派,救兵也不曾出现。餐厅的员工们也始终保持专业,不管包场的客人说了些什么,还是客人的客人正遇到什么现在进行式的诈欺,都彻底地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可想而知,巴黎警方当然也没有冲进来救援。
今日子小姐换好衣服,走出试穿室,想必会发现我不见了,但也不觉得她会立刻报警——又不是小朋友迷路。今日子小姐跟我不一样,并未抱着危机意识在行动。
更何况,此时此刻的今日子小姐认定自己是怪盗,即使直觉告诉她,我的下落不明并非出于自愿,大概也不会想到要去找警察帮忙。
因此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状况才行——然而事实上,也由不得我这样钻牛角尖。
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是当只传信鸽——说得更明确一点,就像是安插在今日子小姐身边的间谍回到本部一般,向矍铄伯爵报告从她口中听到,如何偷走艾菲尔铁塔的点子。
就算我打定主意,死都不开口,表现出强硬的态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也没有任何意义,只会造成反效果。该怎么说呢,纵使我把男子气概发挥到淋漓尽致,矍铄伯爵也不痛不痒吧——不仅如此,可能还会让今日子小姐暴露在危险中。
要是我坚不吐实,矍铄伯爵可能很快就会一句以「那我找本人问好了」之类的,转而找上今日子小姐逼问。
尽可能避免与名侦探多次接触——大概是矍铄伯爵的避险之道,但他也没有非避开不可的理由。
事到如今,由我一五一十地把从今日子小姐口中听到的作战策略告诉他,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要是只有我自身的安全受到威胁,或许还能展示一下我的骨气,一牵涉到今日子小姐的安全,我就只能乖乖就范。
知道愈多真相,愈是觉得输得彻底。
若说有什么值得安慰的,大概只有「今日子小姐到了明天就会忘记」这件事吧……虽然对我而言是毕生难忘的屈辱。
至少我再也没资格当今日子小姐的助手了——不只是怪盗助手,就连侦探助手,我也不及格。因为我正打破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最大的禁忌,做出绝对不被允许的「泄密」行为,所以再也没有协助忘却侦探的资格。
这样就好了吗。
像我这种人,只要乖乖当个委托人就好——自以为能成为华生什么的,梦话还是留在梦里说就好了。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如果方便,还希望你能在喝餐后的葡萄酒之前告诉我——不过算了,我就趁这时候来选甜点吧。对了,我很推荐这家店的闪电泡芙喔?」
矍铄伯爵展现出游刃有余的态度。我开口问他。
「可以再请教你一件事吗?」
或许还有更多该问的事,但我累了。
侦探游戏不适合我。
倘若认清这件事,还有什么非问不可的话——无非是动机。
「怪盗淑女」——矍铄伯爵企图窃取艾菲尔铁塔的动机。
对我来说,怪盗为什么要窃取那座地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管他是基于什么思想,背后有什么故事,都跟我无关——即便强烈的自暴自弃让我几乎按捺不住,可是唯有动机,我非弄清楚
不可。
因为这是攸关我将提供矍铄伯爵的方案选择——今日子小姐也因此一直很在意「我(『怪盗淑女』)为什么要偷艾菲尔铁塔?」这个问题。
话说回来,因为她根本没想过要行窃,自然不会有答案,是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的无限回圈。但她还是设身处地,配合预设的各种不同动机,思考出了几种偷窃手法。
网罗推理的应用——反过来说,倘若动机与方法的组合兜不起来,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节节败退的我,为了就此垂头丧气地全身而退,只能配合矍铄伯爵的动机,提供作战策略。
老实说,我大力推荐的『艾菲尔铁塔消失大作战』很可能是个篮外空心的大暴投……我之所以会推荐这个作战策略,无非是因为犯罪性、事件性都比较低,想当然耳,绝不可能合乎坏人的需要。
我不认为矍铄伯爵会有那种魔术师特有的「想让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大吃一惊」的动机……也不确定他喜不喜欢小孩,但更不觉得他有「想夺回巴黎的景观」这种念头。今日子小姐说的没错,高层建筑又不只有艾菲尔铁塔,真要说的话,不只是建筑物,就连巴黎的风景本身,也早已不是百年前的模样。
房车穿梭大街小巷,人手一支智慧型手机。
早已不是以前的模样。
这样的话,应该提供方案一『分尸大作战』给他吗——但无论是亚森·罗苹,还是怪人二十面相,透过故事,倒是很容易接受所谓「怪盗」这样的架空人物为何执着于规模宏大的财宝。可是一旦「怪盗」成为现实,还是活生生的人物坐在面前,感觉就非常不对劲。
而且还不是个小孩。
甚至不是大人,而是一名老人。
很难相信只因为「觉得好玩」或「浪漫」就要盗取世界级的地标……然而如果是完全不同的动机,事态可能会就此急转直下。
到时就是大啖法国菜的时候——虽说现在也不是大啖法国菜的时候。
因为我太想推荐方案二了,甚至还打断今日子小姐原本想做为压轴的方案三简报,如今真是致命伤。
方案三的作战名称是什么来着……?不,作战名称不是重点。比起作战名称,今日子小姐到底是以何种「动机」来思考最后的方案?
事到如今,只能祈祷方案三并非刻意留到最后的压箱宝,而是为了凸显另外两个方案的免洗备案……总之,我怀抱着一丝期待,对矍铄伯爵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艾菲尔铁塔呢?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因为要是被你拿去做坏事,可就伤脑筋了。」
虽然我不晓得能拿艾菲尔铁塔去做什么坏事,但还是加了这个但书。
矍铄伯爵之所以对我这种非侦探的一般人也能以礼相待,是因为他相信我脑里有他想要的东西——窃取艾菲尔铁塔的点子。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完美计划可能会因为我的愚蠢而马失前蹄。若能让幕后黑手马失前蹄,倒也是很痛快——虽然最后要为此吃苦头的还是我。
因此,为了不让他察觉我的弱点,我加上这个但书。
「不会拿来做坏事啦。我答应你。小偷要是说谎就完蛋了。」
矍铄伯爵笑着说。
「……」
我没有搭腔——两人无言以对。
「隐馆先生,你最喜欢的法国文学家是谁?」
在一阵沉默之后,矍铄伯爵突然反问我一个毫无脉络可循的问题。
法国文学家?
呃,我从来没仔细想过最喜欢的法国文学家是谁……老实说,我根本没看过几本翻译书……这时候,还是要回答莫里斯·卢布朗〈Maurice-Marie-émile Leblanc〉比较好吗?
「不用刻意附和我。也不用执着于推理小说。奇幻小说也好,科幻小说也可以。」
「……那,应该是儒勒·凡尔纳〈Jules Gabriel Verne〉吧。」
心里虽然想着「谁要附和你呀」,结果好像还是被他诱导了——不过,这倒也是我的真心之选。
「并不是因为我正在旅行,我本来就很喜欢《环游世界八十天》。」
「Bien!」
意思似乎是「好极了」——矍铄伯爵一掌拍在桌上。
「我也是。不过比起《环游世界八十天》,我更喜欢《海底两万里》——你相信吗?这两本书的作者居然是同一个人。」
说来,《从地球到月球》、《十五少年漂流记》、《地心探险记》也是儒勒·凡尔纳的作品。因为史实就是他写了这么多作品,我也不曾多想过,但被这么一说,的确是难以置信——比起奇幻、比起科幻,更令人惊愕的是他石破天惊的文笔。
身为利用找工作的空档写些文字作品的人,只觉得他真是个天才。
「这同样也可以用来形容艾菲尔。」
艾菲尔?不是艾菲尔铁塔?
建筑师古斯塔夫·艾菲尔?
「从距今百年以上的技术来看,他都是最快……不,即便拿到现代来对照,也无疑是以最快的速度组合出几乎直达天际的铁塔,伟大的建筑师——古斯塔夫·艾菲尔。然而,他是更在这之上的人物。」
「更在这之上……」
「不应该称他为人物,应该称之为人杰才是。」
矍铄伯爵说得愈来愈起劲,我有些被他的气势给慑住了。我只是被逼到绝境,无计可施才提出这个问题,不料他竟如此热情地回答,热情到甚至令我感到困惑。
「不只法国,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艾菲尔铁塔这个地标。说是人类共有的财产也不为过。你说是吧?」
「啊,嗯……是的。事实上也真的是世界遗产……」
要是胡乱肯定,或是随便否定,不晓得会对他慷慨激昂的演说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如果他真的认为那是人类共有的财产,就应该明白艾菲尔铁塔不是因为「觉得好玩」或「浪漫」就可以窃取的东西!我虽然很想严正地向他指出这点,最后仍是噤若寒蝉。
反正矍铄伯爵看似也无意征求我的意见,径自接着说下去。
「那么,隐馆先生——你知道古斯塔夫·艾菲尔还建筑了另一个足以与艾菲尔铁塔匹敌,或者该说是并称双璧的人类共同财产吗?」
「……?」
足以与艾菲尔铁塔匹敌……?并称双璧的共同财产?
突然这么问,我也……是与艾菲尔铁塔同样登录有案的世界遗产吗?那样倒是很多……可是先把历史和情怀搁一边,要与艾菲尔铁塔具有同样的知名度,而且还是世界遗产,答案就很有限了。
再加上人工建筑物这个条件……就只剩下那个了吧。可以斩钉截铁地断言。可是,是真的吗?就某个角度来说,那形状也的确算是「直达天际的高塔」,而且说是都市本身的象征、国家本身的象征也不为过……然而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如果这是真的,的确是继知道「《环游世界八十天》与《海底两万里》的作者是同一个人」以来的最大冲击。
「自由女神——是吗?」
「Bien!」
矍铄伯爵满面喜色地点点头。
「矗立在美利坚合众国,纽约湾内的自由岛上,全世界最有名的女神。没有人不知道它的存在吧。」
「……」
如此基本的国际常识,要我解说也只能说甚感戒慎恐惧——如果说艾菲尔铁塔是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自由女神像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代表美利坚合众国本身,是极具象征性的建筑物。
根据我在国高中生时,从地理或世界史课堂上学到的不可靠记忆,自由女神像好像是由法国送给美国,纪念美国独立一百周年的礼物……这段故事应该算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识,却万万没想到艾菲尔铁塔和自由女神像居然会是同一位作者的「作品」。
「顺便告诉你吧。艾菲尔铁塔落成的那一年,在法美国人还将设计得一模一样的自由女神像致赠给法兰西共和国。后来就设置在艾菲尔铁塔附近,你去看过了吗?」
没去看过。
我带来的秘密武器——旅游指南里并没有记载这个景点。不过,就算有自由女神像,我或许也不会注意到吧。虽说设计得一模一样,应该只是形状相似,尺寸铁定不同的。
这么说来,如果找到适当的观测位置,或许能够同时看到艾菲尔铁塔与自由女神像吗——本以为无论是做为高塔、做为建筑而言,世上都没有能与艾菲尔铁塔比肩的作品,没想到竟是由同一位建筑师建造出足以与其匹敌、与其并称双璧的地标。
国家的象征〈LANDMARK〉。无庸置疑。
状况实在太过特殊,以至于很难提出恰当的比喻,若要以日本为例,就像是「京都的金阁寺与奈良的大佛其实出自同一位作者之手」那样吗?
「的确不是很恰当的比喻呢。」
矍铄伯爵苦笑着说。
「要我说的话,就像札幌电视塔与名古屋电视塔是由同一
个人设计的,所以两者才会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哪。」
这我倒是好像知道。
虽然我两者都没看过……不过因为两者很相似,听闻是设计出自于同一个人之时,倒是一下子就能理解接受,心想原来如此——可是听到艾菲尔铁塔与自由女神像的作者是同一个人时,我现在之所以会有种奇妙的感觉,或说得更清楚一些,似乎在我心中造成了认知不协调的原因,则是因为两者的形象截然不同,天差地别差太多了。
建造艾菲尔铁塔,又建造了自由女神像……这已经是用「天才」也不足以形容,完全是另一个次元的创造力了吧。
与其说是创作,更接近艺术的境界。
「你能够理解,我真是太高兴了,隐馆先生。还请容我代替艾菲尔向你致谢。」
矍铄伯爵说话实在夸张,对我来说,要说出什么「代替艾菲尔致谢」简直是难以启口——只能说不愧是怪盗,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害臊。
话是这么说,看来这个老人对艾菲尔倒也不是毫无敬意——倒不如说他对艾菲尔有着非比寻常的执着。
正因为如此。
「且容我进一步说明的话,自由女神像建于一八八六年,正好是艾菲尔铁塔落成的三年前。自由女神像是纪念美国独立一百周年的作品,艾菲尔铁塔则是纪念法国革命一百周年的作品——时隔三年的两大建筑作品。你不觉得很美吗?」
「……就因为这样吗?」
「什么?」
「就因为这样,你才想盗取艾菲尔铁塔吗?难道你想搜集艾菲尔的作品吗?那么等你偷走艾菲尔铁塔,接下来难不成打算盗取自由女神吗?」
这么一来可真是魔术师才会做的事了。
「这个嘛,也不能说我不想要自由女神像,不过,我的目标终究只是艾菲尔铁塔——冠上艾菲尔姓氏为名的钢铁刺绣。」
「……」
原来跟对建筑物本身一样,矍铄伯爵对建筑师本人也有特别的执着,才想要偷走艾菲尔铁塔。虽然是有点不照牌理出牌的变化球,总之把「想要得到艾菲尔铁塔」当成行窃动机应该没错。
那么方案一『分尸大作战』似乎是最适合提供给他的点子——并非一口气偷走艾菲尔铁塔,而是一点一点分解成零件,并以山寨品取代的偷法。
如同在那次简报(脑力激荡)中讨论过的,此举旷日费时到令人傻眼的地步,依照常理思考,姑且不论现实性,是个实现性很低的方案。但如果是跨越国境也能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矍铄伯爵,以他的执着或许能让这个创意有好的发展。
虽然不是满分解答,但是把思考都丢给别人,还要求迅速确实才有毛病吧——站在我的立场,倒是希望矍铄伯爵最好能够不幸失风被逮捕。
甜点也吃完了,再过不久就是起司和葡萄酒上桌的时间,看样子虽然不能说什么都没发生,但我似乎能平安返国了……
愧疚感支配了我的全身,但总算稍微松了一口气。
「那么伟大的建筑师……」
矍铄伯爵又再说下去——语气听来倍加热切,仿佛接下来才是正题。
「却没有受到应有的评价,我实在看不下去。」
「……?没有受到应有的评价?是指……没什么人知道艾菲尔铁塔与自由女神像的作者是同一个人吗?」
等等,应该只是我才疏学浅不知道,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吧?
我带来的旅游指南虽然没写,那是因为这样的工具书原本就是只用来介绍法国,又或者是受限于随身携带的小册子篇幅有限。如果是建筑主题的厚重砖头书,说不定是在前言就会提到的基本知识……
「问题不在那里。作者留名,不如作品留传百世——这当然也是一种艺术型态。然而,要套用在自由女神像上就算了,若是套用在艾菲尔铁塔,我认为就是无法漠视的谬误了。」
矍铄伯爵说个不停。明明是以日文对话,我听起来却像是不知所谓的外星文,使得听他说话逐渐变成一件苦差事——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带来的旅游指南里应该也是这么写的吧?艾菲尔铁塔当初预定活动结束之后就要立即拆除,不料竟扮演起无线塔台的角色,在做为军事设施维持运作后,成了发射电视广播电波的电波塔——也就是『存在目的是后来才被赋予的』的一种假说。」
「……嗯,啊。书上是这样写的没错……」
这也是我看了旅游指南才知道的事……只是,我对他口中的「假说」有些在意。
那不是摆在眼前的明确史实吗?
艾菲尔铁塔落成时,别说是无线通讯技术了,就连需要无线通讯技术的战争也还没发生……对一般普罗大众而言,电波成为如此切身的存在,也是最近的事。
受到科技进步的眷顾,受到幸运女神的青睐,艾菲尔铁塔才能不受到破坏地继续存在于巴黎,日后甚至成为法国的象征。虽说是命运的捉弄,却也让人感受到人类进步的这个故事——矍铄伯爵想要对此提出异议吗?
「没错。以故事来说,的确蔚为美谈,并不难理解这种故事比较容易打动人心,可是,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原本没有明确目的就兴建的高塔,后来却背负起始料未及的重大任务,至今仍然君临法国。举例来说,就像偶然间来法国旅行的你,却在机场巧遇有过数面之缘的名侦探,不觉得太过巧合吗?」
「……」
既不是命运安排,也不是机缘巧合。
他的意思是说,有个编剧在背后主导这一切吗?
可是,这么说,如此一来——
「换个角度来说好了,就连天才都不足以形容的伟大建筑家所设计,以其名为名的巨大铁塔。有可能是在之后才『恰巧身负重任』又『恰巧保留下来』的吗?相较之下,你不觉得比较可能是建筑师——同时也是艺术家本人,早就精准预测到那样的未来吗?」
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论点就逆转了。
而且这一转也转得太大了。
几乎是已经转到另一侧去看世界——虽说从日本来看,这里的确是世界的另一侧。
是因为艾菲尔铁塔至今仍屹立不摇,才让艾菲尔的名声得以如此响亮,但是反过来就说不通了——万一按照预定,在万国博览会结束后拆除艾菲尔铁塔,战神公园里没有塔脚座落,自然没有设置他胸像的空间。没有铁塔自然也没有展示他蜡像的塔顶,后世也不会知道他有多么古怪。
……然而,如果是那样,巴黎或许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或许会林立着类似蒙帕纳斯大楼那样的摩天大楼,变成丛林之都,而不是花都。
当然那也不是一件坏事——都市丛林也有都市丛林的优点,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只是——
正因为当年被视为破坏巴黎景观的艾菲尔铁塔一直存留至今,才得以形成巴黎今时今日的风景,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包括在战时做为无线塔台,为保护巴黎免于战争破坏而做出的贡献。
难道矍铄伯爵要说,建筑师古斯塔夫·艾菲尔是把这些事全部考虑了进去,才建造了艾菲尔铁塔吗?
「毕竟我也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无法断言。不过,反正我又不是侦探,提出假说不需要任何证据吧。」
硬要说的话,从艾菲尔铁塔观景台看出去,那三百六十度美不胜收的风景就是证据——矍铄伯爵说。
「比起美丽的故事,我更看重美丽的景色。正因为如此,才会打从心底想要得到它。打从心底想要偷走它。」
「艾菲尔铁塔吗?」
「不。是建筑师寄托在艾菲尔铁塔上的思想。是编织在钢铁刺绣里的未来。是人类与世界即将面对的未来。」
我要偷的是思想——怪盗绅士如此预告其犯行。
我话都说不出来了。
说得明白一点,眼前老人所倾诉的「假说」已经不是欠缺可信度而已,几乎是超自然现象了,若非处于这种状况,我才不会理他——不过,问题是现在就是处于这种状况,而且更伤脑筋的是,我其实完全无法提出回应这种「动机」的方案。
今日子小姐以怪盗的身份提出的方案一「分尸大作战」也好、方案二「艾菲尔铁塔消失大作战」也罢,统统派不上用场——就连要修改来应用都不可能。因为矍铄伯爵要的既不是铁塔本身,也不是期待铁塔消失的效果。
他要的是艾菲尔铁塔的设计理念。
因为没有思想——才想要得到思想。
简而言之,原理就和企图窃取今日子小姐的智慧是一样的——没想到矍铄伯爵原来是专攻智慧财产的怪盗,真令人错愕。
于是乎,等于是「要拆了当年没被拆掉的艾菲尔铁塔」的方案一,以及「从艾菲尔铁塔所保护的现今巴黎风景里除去其存在」的方案二,显然都不会是他要的方案。
这下子真的走投无路了。
唉,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打断今日子小姐的简报,要是肯听到最后,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正当我感到后悔莫及之时
。
「我明白了。如果这就是您的需求,要不要听听我的方案三『一人两角第三大作战』呢?倘若您想偷走艾菲尔铁塔的动机是『想知道建筑师的思想』,我想这个方案肯定很适合您的。」
像是推荐一瓶适合在美味晚餐后饮用的葡萄酒一般,有人这么说。
不知何时站在桌边的侍酒师——其实不是侍酒师。
穿着打扮的确是侍酒师的造型,但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依旧闪亮美丽的那头白发——我熟悉的白发。
矍铄伯爵回头,与其视线相接。
「初次见面,我是侦探,名叫掟上今日子。」
她微笑着报上姓名。
报上侦探的姓名。
7
矍铄伯爵立即重整态势,报以一笑,佯装冷静地开口问。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然而脸上困惑依旧显而易见——这也难怪。
光是「今日子小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够令人惊讶的了,更何况她还知道自己不是怪盗而是侦探——这点对于既是委托人也是真凶的矍铄伯爵来说,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事,也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连我也吓了一跳。没有整个人翻过去摔下椅子实在不可思议——另一方面,脑中则掠过「侍酒师的打扮好适合今日子小姐」之类无关紧要的感想。
今日子小姐看着我们的反应似乎很满意。
「用了跟您同样的方法呢,矍铄伯爵。我请精品店的店员帮了一下忙。不过,我并不是用钞票买通对方,只是诚心诚意地拜托对方。我可不会做出付钱给雇来的人这种不风雅的事。」
慢着,付钱给雇来的人才不是什么不风雅的事,是天经地义的事吧——精品店的店员?
那家精品店的店员?
这么说来,她在挑衣服的时候,似乎曾和店员们用法文聊什么聊得很起劲——是那个时候吗?
难不成今日子小姐拜托店员们,在她进入试穿室后监视落单的我吗——这么说来,我的确感觉自己被一直盯着看。原来那不是因为觉得我是变态才盯着我吗……而根据店员们的目击证词,今日子小姐察觉我被绑架的事实,追到这家餐厅吗?
然后又乔装成餐厅的员工——侍酒师——偷听我和矍铄伯爵的谈话。
为了搞清楚始终令她耿耿于怀,所谓「怪盗的动机」……不,等等,大方向应该是这样没错,但还有几个难以理解的地方。
我的思考完全跟不上最快侦探的行动原理——对了,今日子小姐是怎么发现自己并非怪盗而是侦探的?虽然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开始偷听的,但看来似乎不是从我跟矍铄伯爵的对话中才得知自己的职业。
今日子小姐嫣然一笑。我的混乱似乎让她很愉快。
「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侦探了——我还不至于这么说啦,您大可放心,矍铄伯爵。直到进入试穿室以前,我可是完全掉进您的陷阱里呢。」
以平静的语气对老人说。
以平静的语气轻快地说。
「我之所以请和我变成好友的店员监视厄介先生,不过是为了慎重起见——因为在露天咖啡座,葡萄酒打翻在我身上的时间实在掐得太精准了些。不禁让我怀疑,或许有人想把我和厄介先生分开——只不过,那时还是身为怪盗的思考逻辑,以为那位服务生或许是巴黎警方派来的卧底。」
「……那么,你是在试穿室里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吗?掟上小姐。」
矍铄伯爵总算提出了问题,今日子小姐应了一声「Oui〈是的〉」——用发音完美的法文。
咦?在试穿室里?那也太奇怪了。
那间试穿室,我早在店员的注视下(原来那时他们就已经受到今日子小姐的「请托」)翻来覆去地检查过了。
不仅没有任何会掳走今日子小姐的机关,应该也没有足以让今日子小姐察觉自己真实身份的提示。虽说是等级极高的高级精品店,但试穿室里也顶多只有镜子和挂衣架的钩子,就是个平凡的试穿室……不,慢着。
试穿室本身的确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可是回想起来,聆听今日子小姐在里面换衣服的声音时,倒是有一瞬间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正确地说,就是布料磨擦的声音很不自然地暂停下来的那一瞬间——从脱下染上葡萄酒渍的衣服,到穿上她挑选的燕尾服之间,其实有一段不算短的空白时间。
最快的侦探不应该出现的空白时间。
当时,仅穿着内衣的今日子小姐是想到什么了吗?
半裸状态的今日子小姐,自然会从镜子里看见左手臂上的个人档案——
「……是因为你看到自己倒映在镜子里的左手臂、看到上面写的备忘录,所以联想到什么了吗?」
矍铄伯爵试探地说。
「看到映在镜子里左右相反的备忘录,虽然没有根据,却凭直觉猜想到『说不定自己不是怪盗,而是与怪盗相反的侦探』吗?」
如果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自己根本不痛不痒,也没什么好不甘心的——矍铄伯爵的发言听起来像是在逞强,却也相当挑衅。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凭直觉。」
对此,今日子小姐则是一副云淡风轻。
「不过,基本上还是您的失策呢,矍铄伯爵。暂且不论右手臂上的预告信,我的确先注意到了左手臂的备忘录是遭人伪造的。」
「……」
听到这里,矍铄伯爵闭口不语。
他恐怕跟我——跟我这种程度的人——正在想着同样的事。
这也难怪,无论笔迹模仿得再怎么神似,毕竟还是他人写的字,不可能一模一样——事实上,就被我发现上头有两个字是由第三者伪造的。
但那毕竟是由于我原本就知道今日子小姐写在手臂上的内容,一旦和平常的头衔正好相反,抱持怀疑的态度去看,才看出了其中细微的差异。
假设矍铄伯爵是模仿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写下「侦探」两字,或许我就会相信那是今日子小姐的笔迹,完全不疑有他,照单全收。
对备忘录深信不疑的今日子小姐,究竟是如何摆脱这种信赖——该说是某种洗脑——的控制呢?
她说是因为看到映在镜子里的文字——
「还不明白吗?因为反过来了呀。」
今日子小姐挽起袖子这么说。
写在手臂上的「怪盗」被打了个叉,旁边补上了「侦探」两字,还用特地画了个圆圈圈起来。
「我是掟上今日子。插图001
记忆每天都会重置。」
「都来到了艺术之都,实在轮不到我来班门弄斧——绘画这种东西,翻转过来会呈现截然不同的样貌。文字也不例外——的确,您或许巧妙模仿了我的笔迹,但尽管是那么神似的文字,翻转过来,就会浮现明显的差异。」
啊!矍铄伯爵终于毫不掩饰,面露震惊——夹杂着后悔的震惊。
何只是会痛会痒。
简直是令人悔不当初的重大失策。
原因无他,虽说是为了把我绑走,但是设局把今日子小姐弄进试穿室里的不是别人,正是矍铄伯爵本人。
没错。
我曾听担任漫画杂志总编辑的绀藤先生说过——要评价画技的高低,只要把原稿用纸翻过来透光看,就能知道真正的实力。如果翻过来看,也就是在左右相反的状态下看起来没有奇怪之处,就算是完成度高的原稿——怎么说,与其说是艺术,更像是专业人士的技术,或者是技师的技术吧。但是反过来说,或许是从反面看的时候,可以排除大脑的自动修正吧。
更能客观检视。
就算是自己画的图,或者是自己写的字,也能客观检视——结果,使得今日子小姐察觉出「怪盗」两字并非出自于自己的手笔。
可是,那么昨晚在饭店的浴室里,不是就能注意到了吗——嗯,可能还是不行吧。浴室里的镜子很容易起雾,布满水滴,反射率明显不足,无法判别文字细微的歪斜。
更何况,就算是自己的注册商标,今日子小姐在洗澡时还是会摘下眼镜吧。要在镜子前一丝不挂,却仍然戴着足以辨认文字的眼镜,这种情境只有在试穿室才有可能出现。
然而,要事先预测到这种地步根本是强人所难,要说这是他犯下的错也实在是欲加之罪,只是以结果来说,确实是成了致命的一击,对矍铄伯爵而言,肯定是后悔不迭的失误吧。
「至于我之所以会做出『自己既然不是怪盗,那么会不会是侦探呢』的推理,的确如您所说,是看到映在镜子里翻转过来的文字,才想到是否正好相反。毕竟这里是地球另一面,唯独这个部分是用猜,真不好意思。」
与其说是在挖苦,或许更像是想给个安慰吧。被侦探这么一说,怪盗报以苦涩表情,低声说道。
「这是在法国糟蹋葡萄酒的惩罚吧。」
「没错。无疑也是在巴黎糟蹋衣服的惩罚。」
这两件事的确有失绅士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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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你已经通报巴黎警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