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寻抱着彩叶跑了近一个小时才总算停下脚步。
旧文京区与旧丰岛区的边界附近,据说有知名文豪立坟于此的墓园前。
八寻会有这种媲美一流体育选手的异常持久力,是应用了不死者肉体所具备的再生能力。硬是排除肌肉纤维的损伤以及疲劳物质的累积,借此强行让身体持续运作。
然而就算能修复肉体,并不代表痛楚与疲倦就会随之消失,八寻受到的消耗将随着时间飞速加剧。再加上之前战斗的伤害,八寻的肉体早已面临极限。
「逃到这里,总该没问题了吧……」
趁身体还没有累得完全无法动弹,八寻找了一栋合适的废弃大厦进去。
大厦里有间小超商的留存状况相对良好。生鲜食品当然都腐败了,但一部分零食及罐头好像还能吃。
RMS至今似乎仍在与那些魍兽交战,从八寻他们的背后不时有枪响断断续续传来。八寻他们没有碰上那些魍兽,还能成功甩掉RMS的追踪也是因此所致。
「……受不了,有够痛耶。对人又咬又抓的……我是在带你逃跑,至少乖乖地让我扛着吧。」
八寻一边调适紊乱的呼吸,一边把抱在手里的彩叶扔到地板。
在八寻累得失去感觉的双手上留着无数齿痕与抓伤。那是彩叶哭叫着要他搁下自己,强烈抵抗的痕迹。
「啰嗦。什么嘛,跟我计较那种小擦伤……」
彩叶用哭得红肿的眼睛往上瞪了八寻。现在的她就像闹脾气的孩子,看起来比最初见面时年幼得多。
「──对了,伤口!你的伤呢!那个像演员一样的外国人割断了你的喉咙──」
彩叶似乎回想到之前的状况而站起身,急忙凑向八寻。她目睹了八寻被费尔曼•拉•伊路杀害的那一瞬间。
「不用担心。反正我不会死。」
八寻判断事情实在瞒不过,就将理应被砍伤的脖子亮给她看。
彩叶愕然睁大了眼睛。
「你说……你不会死,为什么?」
「天晓得。说不定,我早就已经死了,在四年前的那时候──」
八寻看似不领情的回应让彩叶沉默了。
四年前,大杀戮。对经历过那场惨剧的人而言,不需要更进一步的说明。除非有某种奇迹或异秉,否则没办法从大杀戮存活下来。彩叶拥有操控魍兽的异禀,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你为什么要救我?」
彩叶换了语气静静地问道。
八寻抱着头当场坐到地上。
「唉……我为什么会救你呢……」
「啥!意思是你擅自救了我还觉得后悔吗!」
彩叶似乎没想到八寻会有那样的反应,难免就受了动摇而显露愠色。
「我并没有后悔啦。毕竟当时的状况又不容我选择救谁。」
八寻语带叹息地嘀咕。
「只是委托者死掉的话,就困扰了。我还没有领到报酬。」
「你说的委托者……是什么意思?」
彩叶的嗓音添了几分冷漠。八寻的语气也跟着变敷衍。
「我是拾荒人啊,专门把留在二十三区里的美术品或工艺品捡回去,再转卖给海外的富豪。」
「……那就是小偷嘛。」
「或许啦。可是,那些东西就算保留在现在的日本,保存的状态也只会越来越坏,还不如让海外的收藏家陈列在豪宅里比较好吧?」
「也许……是那样没错……」
八寻爽快地承认自己的过错,使得彩叶表情不满归不满,讲话却支吾其词。
「……等一下。你明明在做那种工作,为什么会跑到我们住的地方?」
「因为有人那样委托我。对方要带你回去,就叫我负责领路。」
「带我回去……?为什么?因为我长得可爱?」
彩叶吃惊似的眨起眼睛。
「我从最初见面时就在想,你怎么会把自己看得那么高……?」
八寻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便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
彩叶只看五官确实相当漂亮,现在却处于哭花了脸的状态,还穿着土气的运动服,使得八寻要老实认同她长得可爱会感到抗拒。如果退一百步,从彩叶表情总是变来变去这方面来看,八寻倒还可以承认她有宠物般的魅力。
「精确来说,我听见的说法是魍兽群体中有相当于带头的老大存在,所以业主就想将它捉住。没想到,那个老大居然会是日本人女性。」
「说我在群体中带头……才不是那样。鵺丸他们是我的家人……」
先前的强悍态度成了一场空,彩叶沮丧地垂下目光。
然后,她硬是要打起精神似的拍了自己的脸颊。
「等一下。你们以为魍兽里有老大,该不会是想像成跟猴子王一样吧?」
「委托我的业主似乎隐约知道真相就是了,毕竟她们叫你栉名田。」
没礼貌──彩叶气得埋怨,八寻则无视她,继续解释。
不知道为什么,彩叶却服气似的深深点头说:
「栉名田是日本的女神嘛。这样啊,女神……那肯定就是指我。」
「你这女生有够烦的……」
「所以说,把我带回去之后,你原本会领到什么报酬?」
彩叶用怪罪的语气问。
八寻不友善地简短回答:
「妹妹的情报。」
「咦?」
「我原本会得知从四年前就下落不明的妹妹人在哪里。」
「呃……是吗?总觉得,对你很抱歉……」
彩叶不知所措地视线乱飘。逼八寻亲口说出妹妹下落不明,似乎让她产生了罪恶感。
「你没什么好道歉的吧。」
八寻带着苦笑耸耸肩。
「何况,又还没确定我的委托者已经死了。她们好像带着你的那些小孩,比我们早一步先逃啦。」
「……呃,我觉得有听见无法忽略的字眼耶。什么叫我的那些小孩?你怎么讲话的啊?要也该说是我的弟妹吧!」
彩叶扬起眉抗议。八寻纳闷地回望她问:
「弟妹?可是,他们不是都叫你妈妈?」
「尽奈!」
「啥?」
「我是说我的名字叫尽奈彩叶!他们才会那样叫我!」(注:日文的「尽」字音同妈妈)
彩叶把手凑到自己胸口强调。八寻一时间没能理解那是在说什么,就愣着凝望她。
「啊~~……原来是这样喔。真容易搞混耶。」
「啰嗦。居然说别人的名字容易搞混,你这样很没礼貌吧!」
彩叶生闷气似的噘嘴。被人拿名字调侃,对她来说应该不是头一次。
「所以说,你呢?」
「我?」
「我在问名字啦,名字!要怎么称呼你才好?」
「我叫八寻,鸣泽八寻。」
「OK,八寻是吧。」
我记住了──彩叶理解似的兀自点头。
「岁数呢?你多大?」
「年龄?呃,现在是西元几年?我记得自己在大杀戮开始时是十三岁……」
「十七岁?不会吧,那我们同学年(同辈)嘛!你几月出生的?」
「我说你啊,现在哪有什么学年……」
彩叶说的话有几分不搭调,让八寻忍不住噗哧笑出来。彷佛同学间聊天的怀念感。八寻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心情了。
「是喔……原来我们两个同年……之前身边都没有年长的男生,大家肯定会很高兴,莲、希理、京太也能多个玩伴……」
彩叶提起了弟妹的名字,高兴地笑逐颜开。可是,她的声音在中途变得沙哑,还夹杂打嗝般的呜咽声。
「但是,我可不许你随便碰我的妹妹们喔。因为她们都是好孩子……无论绚穗……还是凛花……她们……都很可爱……她们……」
彩叶看似承受不住地捂着眼睛,并且低下头。
彩叶的弟妹们遭受RMS部队袭击,目前都安危不明。同一阵线的魍兽已经被杀,再也没有人保护孩子们。
即使要安慰彩叶,八寻也想不出自己该对她说些什么。八寻明白,无论怎么开口都不过是宽心之词。
失控的大群魍兽与法夫纳兵陷入混战。要活着从那种局面脱逃,即使是艺廊战斗员应该也有困难,年纪小小的孩童要生存更是无望。就算八寻他们都在现场,也改变不了那些孩子的命运。
彩叶也明白其中道理,所以她没有责怪八寻,只是压抑着声音哭个不停。
这段让八寻觉得干脆要骂就骂还比较痛快的苦闷时间,被突然发出的电子音效打破了。八寻的腿挂包里有东西正在频频震动。
「是什么……声音……?」
彩叶含泪抬起了脸。
「这是之前茱丽塞给我的……」
八寻从腿挂包取出不停震动的小包裹,眯眼细看。
用高级西洋点心店的包装纸包好,尺寸跟板状巧克力一般大的点心盒。
『呼叫八寻~
~呼叫八寻~~……你看得见画面吗~~?』
头发挑染成橘色的少女在萤幕上亲昵地挥着手。
从点心盒里冒出了手机尺寸的无线通讯器。显示的影像实在称不上顺畅,但声音清晰,杂讯也少。回应让人感觉略有迟缓,大概是通讯内容经过复杂加密所致。
「……茱丽?盒子里面怎么会有这台通讯器?这不是装点心的吗?」
八寻亮出撕开的包装纸,一边向茱丽叶•比利士提问。早知道有通讯器,彼此明明可以更快取得联系──八寻的语气含有绕个圈子的责备之意。
然而,茱丽困惑似的歪头说:
『咦?里面没装点心吗?有一颗汽水糖。』
「这东西是食玩吗!」
八寻发现点心盒底有颗聊胜于无的汽水糖,就感到浑身无力。即使要声称是点心附送的,无线通讯器未免太占空间,两者重要性也天差地远。
『看来你保住栉名田了。』
通讯对象换成了珞瑟,她大概是认为交给姊姊会扯个没完。八寻的旁边有彩叶在,这一点似乎也透过通讯器的镜头传达给珞瑟她们了。
「你们那边呢?成功脱离二十三区了吗?在那种状况下,你们是怎么办到的?」
『事先就安排好可供选择的脱逃手段了。虽然这让我们用掉了一张王牌。』
珞瑟用缺乏情感的语气回答。关于所谓底牌的细节,她似乎无意说明。
「没有任何人死吗?」
『有人负伤,但艺廊的战斗员无人员折损。栉名田──尽奈彩叶扶养的小孩们也全都平安。』
「真的吗!绚穗他们都活着吗!」
彩叶尖叫出声,还打断八寻他们的对话。
珞瑟将镜头移位,让萤幕映出孩童们在同一个空间的身影。
他们似乎待在大型车辆中,横向的座椅上有七个小孩依偎坐成一排。虽然看得出疲劳与紧张之色,但好像没有受到严重的伤。
『尽姊姊……?』
『真的是你吗,彩叶?』
『喔,看到彩叶了耶。』
孩子们各自开口叫了彩叶的名字。
「瑠奈……穗香……太好了……」
彩叶听见他们的声音,就放心得当场瘫软。接着她直接放声哭了起来。
搞不懂谁才是小朋友耶──八寻冷静地在旁观察。猛一看,那些孩子似乎也在苦笑。
「然后呢,这台通讯器是什么名堂?」
珞瑟再次映在画面上,八寻便向她问道。
『那是密码通讯器,能伪装你的位置资讯与通讯内容。』
「表示你们从一开始就料到莱马特会与我们为敌。」
八寻用怨恨的眼神看了珞瑟。
单纯对付魍兽不会需要密码通讯器。在作战开始前,珞瑟她们就知道莱马特会背叛了。而且,对八寻没有提醒任何一句。
『回避风险是做生意的基本啊。』
珞瑟平静地答道。
『不过,那台通讯器只能使用一次。用上第二次,密码型态就会遭到分析,使你们有高机率遭到敌人锁定。基于相同的理由,我们也无法长时间进行通讯。』
「我的位置资讯泄露出去,会有什么不利吗?」
某方面而言,八寻算是明知故问。
珞瑟理所当然似的点了头。
『莱马特会去追捕你们。RMS似乎派出了三十六名新的战斗员到二十三区,恐怕全都属于──』
「他们所称的法夫纳兵?」
『是的。』
珞瑟的肯定让八寻眼神变得严肃。
过去两度碰上,八寻已经切身体会到法夫纳兵有多么棘手了。超乎常人的体能以及抗打击性。虽然个别的战斗力逊于魍兽,相对地,他们能操控人类的兵器并使用集团战术。下次再碰见,八寻就没有自信能脱身。
「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请击溃RMS。』
八寻认真询问,珞瑟便若无其事地告知,语气彷佛笃定八寻就是有能力击溃对方。
她把话说得太过自然,让八寻不由得张口结舌。
「少胡扯!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办到!」
『那算正当防卫,即使在日本的法律也不会成罪吧?』
「问题不在那里!我说的是从战力来看不可能啦!」
『那么,请从二十三区逃脱。只是你要朝南方,往神奈川方向逃。我想想,就利用第一京滨公路,采取从多摩川横越而过的路线会比较妥当。』
珞瑟似乎早料到八寻会反驳,就爽快地向他提出替代方案。
「往神奈川方向……?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连拾荒人都不会接近那块前人足迹未至的区域耶。」
八寻从不同层面对蓝发少女的提议表示有困难。
八寻他们目前位在南池袋,从这边要往神奈川方向逃的话,肯定就会通过旧涩谷区或旧港区。
『我晓得。横跨涩谷区与港区的那一带,在二十三区亦属格外危险的地带,据说就像魍兽的巢穴一样。』
「既然你晓得──」
『所以挑那条路线才有意义。跟你在一起的人是谁,难道你忘了吗?』
珞瑟打断了八寻的反驳,继续说道。
八寻把目光转向身旁彩叶的脸庞。
「栉名田是吗──」
能将魍兽如手足般任意操控的少女。假如她的能力对初遇见的魍兽也有效,未踏足区域的危险度就会大幅降低。何止如此,或许魍兽们的存在反而可以防阻RMS的追踪。
『无论如何,没有其他选项了。RMS的增援部队正由崎玉方向南下,旧崎玉市就在莱马特日本分部的跟前。』
『──况且到横滨的话,就有船可以搭喔。』
茱丽用愉悦的语气介入对话。
「船?」
八寻困惑地蹙眉。
大杀戮导致高速公路网断链,因此船运在目前的日本国内成了重要运输手段。然而速度缓慢的船不适合用于逃亡。就算八寻他们能逃到横滨,感觉事态也不会有所好转。
然而,珞瑟做了后续说明,让八寻的疑问获得冰释。
『横滨港有接受艺廊庇护的运输船正在待命。只要抵达那里,应该也能让尽奈彩叶逃往国外。她的小孩当然也能一起走。』
『我们先过去等你们喽~~』
「啊……喂……!」
八寻还来不及制止,通讯回路就被单方面切断。
他握着沉默的通讯器,露出苦涩表情与彩叶面面相觑。
2
「那两个女生就是你的委托者?会不会太年轻?」
彩叶勉强停止哭泣,还用怀疑的眼神望向八寻。
八寻很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对此也没有感到不满。
「你说得对。唉,她们大概也经历过不少事吧。」
「是喔……要不然,那么可爱的女生才不会来现今的日本嘛。」
彩叶同样爽快地退让。
对八寻来说,她的观点有些新鲜。或许姊妹俩生在军火商世家,也吃了许多八寻不知道的苦。
「更重要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八寻别无用意的嘀咕让彩叶露出意外的表情。
「不是要前往横滨港吗?」
「你觉得她们讲的话能信任到什么地步?」
「说什么啊。她们是你的委托者吧?」
彩叶傻眼地反问。八寻不悦地板起脸说:
「我第一次见到她们是在三天前,这回则是双方首度共事。她们到底能不能信任,连我也搞不懂。」
「嗯~~……也许她们确实有什么企图,但我觉得那两个女生是好人耶。」
彩叶用颇有自信的语气断言。八寻有些讶异地看向她。
「为什么你会那么觉得?」
「毕竟,她们救了我家的小朋友啊。」
彩叶莫名得意地摆出跩脸挺胸。
「也许她们那么做,是为了拿人质逼你听话。」
「假如真的想抓人质,没必要把七个人都救回来吧。在那种连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难以确定的状况下,还要带着小朋友逃走,我觉得会很辛苦喔。」
彩叶反驳不改慎重态度的八寻。
她的冷静指正让八寻有些惊讶。
艺廊的战斗员并没有弃孩子们于不顾,当然不是因为为人善良吧。那对双胞胎只是为了拉拢彩叶,才判断必须这么做而救了孩子们。反过来说,艺廊就是把彩叶看得如此重要。
倘若如此,至少在把彩叶交出去以前,八寻都可以信任比利士艺廊。暂且这么判断应该没问题。
「这么说来,你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扶养小孩?」
八寻事到如今才提问。
虽然彩叶称呼他们为弟妹,应该所有小孩都跟她没有血缘。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彩叶为何会照顾他们?一群人为何会待在二十三区中央──连同这一切的疑问,八寻希望能获得说明。
于是,彩叶的回答令他意外。
「我并不是从头到尾都一个
人扶养他们喔。起初大人还比较多,比如当过护理师的人,还有熟悉机械的老爷爷──」
「那些人呢?」
「都死了。虽然并没有被魍兽袭击,但我想是变了样的世界让他们无法承受。还有人想要到二十三区外头,就遭到人类杀害。」
彩叶讲话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已经将情绪隔绝。
八寻面色不改地沉默了。
大杀戮后已经过了四年。要面对世界的转变,这段时间绝不算短。同胞灭绝,如今只能被关在众多魍兽的栖息地带生活,即使大人们无法承受这样的绝望也不足为奇。
「这样啊。所以那些小朋友看见我们才会害怕。」
在菜园遇见的孩童们对八寻等人十分警戒。
那是因为他们之前认识的大人已经被二十三区外头的人类杀害了。对他们来说,从「外头」来的人并非救赎,而是威胁自身安宁的灾祸。
「当然,我并不觉得自己跟他们可以永远在二十三区生活。我知道大杀戮结束了,再说存粮的保存期限也快到了。」
彩叶望着店里剩余的存粮,然后叹了气。
虽然他们自己有在种菜,但是人少也就有限。要在二十三区糊口,就非得依赖商业设施留下的存粮。但是从大杀戮以后过了四年,那也快要面临极限了。彩叶他们迟早只能到「外头」去。
「但是,我总不能带着鵺丸他们到外头──」
彩叶说着就抱住自己的腿。
栖息于二十三区的那些魍兽是危险的存在,却也是保护孩子不受「外头」众人恶意侵扰的护盾。
可是,彩叶等人若要到「外头」去,就只能搁下那些魍兽。到时候,凭彩叶一个人无法保护好孩子们,所以她只能留在二十三区。
她跟孩子们的奇妙社群就是这么诞生的。
「我认为你的判断没有错。」
八寻嘀咕着将真心话吐露出来。与其说为了替彩叶打气,那更像一句对她夹杂了赞赏与羡慕之情的话语。
「咦?」
「外头只是魍兽数量少,对我们来说也是跟二十三区差不多的地狱。」
话少的八寻这么说,使得彩叶沉默地紧咬嘴唇。她跟弟妹生活的这段期间,八寻是一个人待在「外头」的世界。对此彩叶也有所察觉了。
「八寻,你都没有遇见吗?遇见像我的弟妹那样能成为心灵支柱的人。」
「这……」
面对彩叶单纯的疑问,这次换八寻噤声了。
足以称为心灵支柱的存在并非完全没有。然而,八寻不敢说出口。他以往都不曾放在心上,然而若要郑重说出口,就会觉得那是相当窘的一段过去。
「对了,八寻,你很久没讲日文了吧?感觉一点也不会结巴耶。像那些遣词用字是隔了四年也不会忘的吗?」
「我想……这大概是我看了直播的关系。」
八寻开诚布公地告诉彩叶。你要笑就笑吧──他抱着这种豁出去的心情。
「直播?网路上的?」
彩叶不知怎地表情僵硬。是啊──八寻点头说:
「有个叫伊吕波和音的直播主,她到现在都还是用日文开台。内容就是闲聊或烹饪之类,真的都无关紧要就是了。」
「是、是喔……」
「虽然还不到心灵支柱的地步,我想自己有从她那里获得救赎。最起码我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唉,我怎么会跟你扯到这些。」
「这、这样啊~~……哎呀~~真不好意思。」
彩叶露出生硬的笑容,还为难似的搔搔头。
八寻则对举止看起来有鬼的彩叶投以冷漠视线。
「啥?为什么是你在害羞啊?」
「咦?等一下等一下,你还没察觉吗?」
彩叶讶异似的睁大眼睛。接着她把脸凑到八寻面前。
「是我啦!那个直播主就是我!伊吕波和音!呜汪~~!」
「唉,够了。你不用跟我来这套。」
想愚弄人吗──八寻表露不快。坦承从影片直播主那里得到救赎,就算惹人讪笑也是在所难免,然而被彩叶这样戏弄,他的内心不可能觉得舒服。
可是,面对八寻不肯认真当一回事的态度,先发飙的是彩叶。
「感觉很气人耶!你最好相信喔!看,这是新服装!凛花帮我缝的!」
彩叶奋然脱掉身上穿的土气运动服。
有花一般的香味飘散出来。
在运动服底下,她穿着会让人联想到偶像或电玩角色的花俏服装。明明装饰繁多,暴露度却不低,肌肤白皙得令人眩目。
彩叶的打扮让人连用正眼看都会迟疑,但八寻没有移开视线。浮现在八寻眼里的是纯粹的疑惑与惊愕。
「……尽奈,你怎么会有和音的服装……」
「跟你说过了嘛,我就是和音!今天我也一直都在开台,直到你们跑来那一刻!」
(插图011)
彩叶向惊讶的八寻强调。伊吕波和音的真身就是尽奈彩叶。道理固然能懂,却没有实际感,大脑正在抗拒认同这是事实。
虽然都没有人当真,和音在设定上确实是幸存的日本人,而且现居东京。然而,彩叶吻合这些条件。仔细一看,她连长相都酷似和音,只要戴银色假发,再利用角膜变色片换个眼睛颜色便完全一样了。
而且最具决定性的是声线。就算不是透过喇叭,彩叶跟和音的声线仍然相像得足以让八寻不可思议:自己之前为什么都没有察觉呢?
「等一下喔,八寻,难道说,你就是那个叫捌巡的观众?不会吧……!」
彩叶指着八寻叫道。
八寻不禁涌上想抱头缩成一团的冲动。
以往他传给和音的好几则讯息,都被眼前的少女读过了。光想到这点就让他害臊得好像要从脸上喷火。
可是,彩叶接着做出的反应对八寻来说完全出乎意料。彩叶凝望着八寻,就这么扑簌簌地流下大颗泪珠。
「唉……为什么是你在哭啊!」
八寻实在急得惊慌失措。他自以为对彩叶的情绪波动之大已经习惯,但是对方在这种情况哭出来未免太莫名其妙,只令人困惑。
「因为……因为,我觉得好高兴……」
彩叶一边抽抽噎噎地吸着鼻涕,一边呜咽地说道。
「我一直很害怕……我直播的内容,是不是连一个日本人观众都没有了……但是,仍然有人……接收到了……」
彩叶的声音从中途就溃不成句,但她的情绪也传达给八寻了。
对于被隔离在二十三区的彩叶来说,那些影片是为了安全地打探「外头」的情况,以便寻找幸存的日本人的手段。正因如此,她才会毫不休息地一直发表那些几乎没有人收看的影片吧。然而那样的活动持续了好几年,彩叶不可能对此毫无不安。
或许就像八寻得到了她的救赎那样,对她来说,八寻的存在也一样成了救赎。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但绝非负面的感触。
「趁太阳还没下山,我们再走一段路吧。进入未踏足区域之前,我希望尽可能拉开与追兵的距离。毕竟在夜晚的期间,RMS那些人大概也动不了。」
等彩叶情绪平静以后,八寻朝她唤道。
魍兽的生态至今依然满是未解之处,但它们在夜间活动频繁这一点,以八寻的经验来看仍不会错。就算并非如此,没有路灯照明的二十三区入夜便一片黑暗,在那种状况从沦为废墟的市区移动将是自杀行为。如果要移动,就必须趁日落前的当下。
「我明白了……毕竟我们家的小朋友也在等嘛。」
彩叶一边抹去泪痕一边起身。她比画面上所能想像的还要娇弱,而且脸蛋小巧,但确实看得出伊吕波和音的影子。
「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伊吕波和音会是你这种哭得连鼻涕都流下来的女生……老实讲,心里有点受打击……」
「啰嗦。像这种时候应该要更高兴才对吧。你可以跟自己大推的直播主直接见到面讲话,还能互相触摸耶。」
八寻带着掩饰害羞的用意嘀咕,彩叶便笑着反驳。然后她像是回神想到了什么,还急忙掩住自己的胸口说:
「──唉,我说能互相触摸,你可不能真的摸喔!」
「谁要摸……你啊……」
八寻反射性地打算回嘴,在那一瞬间,乏力感就急遽涌上。
失去平衡感的他伸手拄墙,即使如此仍撑不住身体而当场倒地。
手脚使不上力,身体简直不像自己的。意识逐渐被黑暗吞没,宛如沉入深邃的海底。
「八寻……?」
「不会……吧……居然在这种时候……出现反作用……!」
理应是不死之躯的肉体丧失力气,体温如结冻般下降。皮肤失去血色,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尸体。
突然失去名为不死的庇佑,因血流不止而必须付出代价的时刻到了。
「八寻!等等,你怎么了!振作一点,八寻……!八寻!」
彩叶抱住倒下的八寻,口中叫唤有词。
在丧失所有
知觉的过程中,八寻只感受到肌肤与她接触的温暖,同时也断线般完全失去了意识。
3
「──我讨厌喔,哥哥。」
少女回过头告诉他。
身穿全新水手服,个头娇小的少女。
雨下了起来,濡湿她的发丝。端正的脸孔留有稚气,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以往在梦中重复过好几次的光景,无从冲淡的过往回忆。
「这个世界,很令我讨厌。」
由云隙窥见的夕阳红得诡异。
从建筑物楼顶俯望的街道也一样红。
熊熊燃烧的火焰笼罩了大地。
少女身负那深红的火焰,在楼顶边际张开双臂。
「多希望能全部毁掉。」
嫣然微笑的少女背后有龙飞舞着。
将虹色翅膀张开的巨龙。
于是他握紧沾满血的双手,在梦中大喊。
†
八寻会醒来是因为感到窒息。
脸上有东西盖着,好似要遮住他睁眼后的视野。
与猫咪们在寒冷冬天爬上床压着自己的触感有些类似。虽然有压迫感,但不会觉得不快。隔着布料,有怡人的花香味与柔软体温传来。
「啊,对不起,吵醒你了吗?」
头上有声音传来,八寻的视野忽然变得鲜明。
直到此时,八寻才发现自己枕着别人的大腿,盖在脸上的则是彩叶往前倾的胸脯。
「尽……尽奈……?」
八寻心慌地撑起上半身。他觉得自己好像经历了某种不得了的体验,却因为刚睡醒意识朦胧而不太有真实感。
「我……怎么会……」
八寻环顾四周确认情况。半毁的办公大厦一楼,附近有眼熟的小超商故址。那里是八寻失去意识之前,被他选为休息处的地方。
然而崩塌的墙外一片阴暗,凉凉夜风从缝隙吹了进来。
「我睡了几天……?」
八寻脸色骤变地凑向彩叶。
那态度之急切,让彩叶吓着般稍稍后仰说:
「什么几天……你倒下以后,我想大约过了三小时吧……」
「三小时?才这样而已吗……?」
八寻茫然望着彩叶并摇头。
彩叶不可思议地回望八寻。从彩叶的表情显示,她没办法理解八寻为什么会慌成这样。
「因为你忽然就昏倒了,吓我一跳。没事吧?」
「不要紧……呃,只是不死之躯出现反作用罢了。因为我今天流了太多血……」
八寻痛苦似的撇嘴吐气。
「反作用?」
「再生能力使用过度,偶尔就会像这样毫无预警地失去意识。我有因此直接沉睡了五天的经验。」
「五天……!」
彩叶睁大眼睛讶异得差点说不出话。
「那么,万一你在遭到魍兽攻击时失去意识──」
「我的不死之躯可不是多方便的能力。假如真的遇到任何事都不会死,我就没必要像这样到处逃跑了。」
八寻露出自嘲的笑容叹息。
不死之躯的反作用,再生能力异常如怪物的代价。那就是会忽然来临的「死眠」。
彷佛为了填补因负伤失去的生命力,八寻的肉体会定期陷入睡眠,而且是近似假死状态的深沉睡眠。
其间,八寻将毫无防备。在那种状态下被杀会有什么下场,连八寻都不知道。但是,代谢一旦停止,就表示肉体也无法再生。无法再次复活的可能性很高,八寻的不死之躯并非完美。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彩叶带着严肃的表情问。八寻无法理解她质疑的用意,就蹙了眉头。
「咦?」
「你为什么要在二十三区当拾荒人呢?明知道自己会忽然昏倒……倒下以后也许就再也无法醒来了,又为什么要……?」
「问我为什么……你这是何必呢。」
八寻别开目光支吾其词。
为了活下去、为了有效率地赚钱。应付的说词随便想都有。不知怎地,八寻却没有意愿扯那种谎。
或许是因为八寻看得出彩叶是认真在担心,绝不是因为感恩她用大腿枕着自己。
「……尽奈,大杀戮发生的那一天,你待在什么地方?」
「咦?」
八寻唐突发问,让彩叶露出纳闷的表情。然而八寻不理会又继续说道:
「大杀戮的起因,照官方发表的说法是陨石坠落造成的。坠落日本的陨石将毁灭性灾害带到了东京,才点燃大杀戮的导火线。」
「陨……石……?」
彩叶脸色僵硬,眼里流露出一丝愤怒之色。因为彩叶也察觉八寻发问有什么用意了。
「错了喔……我看见的不是那样。那才不是陨石。在东京的正中央凿出深深洞穴,还将魍兽唤出来的才不是陨石──!」
低声说着的彩叶声音颤抖,八寻轻轻点了头回应。
「这样啊,原来你也看见了,那家伙的身影。」
八寻露出让人不寒而栗的空虚笑容。唯有从大杀戮存活的人,才能分享那一天的恐惧与绝望。
那一天,并没有陨石坠落日本。
为大杀戮扣下扳机的,是另一种存在。
「那是──一头龙,大得足以盖过天空的虹色巨龙。」
彩叶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说道。
再怎么拼命陈诉,恐怕也没人会相信的真相。是仅仅一头龙,将这座城市化成了废墟。彩叶知道这一点。
所以八寻带着微笑继续告诉她:
「那头龙,是我妹妹。」
「……妹妹?」
彩叶歪头望向八寻。那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表情。
「我不晓得她是召唤了那头龙,或者是被附身。但是我妹妹确实打算靠龙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你妹妹的愿望……是什么?」
「摧毁这个世界。」
八寻淡然断言。即使郑重说出口也没有真实感的一句话。然而有龙实际出现,八寻等人原本度过的和平日常生活就随之瓦解了。因为龙实现了那个心愿。
「所以我砍了珠依……砍了自己的妹妹。当时我打算亲手杀了她。」
八寻握紧右手。他的手掌记得血沾在上头的黏滑触感。当然,那只是错觉,从那天就绝对不会消失的幻觉。
「骗人的吧……你在开玩笑……对不对?」
彩叶虚弱地摇头。
八寻耸耸肩,带着自嘲的味道笑了笑。
「我这副荒谬的身体就是证据。杀了龙以后,溅到龙血的人类将会成为不死之躯。你有听过这样的传说吗?」
彩叶「唔」地说不出话。她亲眼目睹龙,也见证过八寻的再生能力,即使再怎么想否定,也反驳不了八寻说的话。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正在找妹妹的下落吗?」
理应杀了妹妹为什么还要找她──彩叶反问。
「因为,我当时失败了。」
八寻苦恼似的皱起脸。
「失败?」
「我没有让妹妹绝命。所以这次我找到之后,一定要断送她的性命。我当拾荒人,就是要筹措找她的资金,因为拾荒可以赚钱。」
八寻诉说的口气冷漠得像是事不关己,彩叶则连眼睛都不眨地望着对方。
突然间,彩叶眼里盈上泪水,让八寻心生动摇。
「等一下……为什么你要哭……?」
「因为……因为……这太悲哀了!你居然想杀自己的妹妹……你活着居然只是为了这件事……八寻,你好可怜……!」
彩叶一边抽泣一边胡乱甩头。
为什么这个女生动不动就哭啊──八寻感到有些无奈。彩叶肯为自己哭固然令人欣慰,但是八寻的心声是更嫌她这样很麻烦。
大杀戮过后,八寻一直都是独自生活,跟同年龄层的少女相处当然就不习惯。八寻不晓得这种时候要怎么对待异性才好。
「我说啊,尽奈……」
「别叫我妈妈……我才没有生你这种小孩……!」
「不是……照常理想也晓得我是在叫你的姓氏吧……」
多说多麻烦,干脆就这样放着她不管好了──八寻开始倾向不负责任的思考方式。
但是,能悠哉地烦恼这种事的空档只到此刻为止。
「彩叶,你能呼唤魍兽吗?」
八寻一边捡起刀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呼唤魍兽……你是指像鵺丸那样?我没有尝试过那种事。」
彩叶似乎察觉到八寻散发的气息有所改变,就一边抽泣一边答话。
「是吗?」
状况棘手了──如此心想的八寻咬紧嘴唇。魍兽不能当成彩叶的护卫利用,也没办法让魍兽载着她逃。
「为什么这么问?」
彩叶边擦脸颊边起身。
八寻瞪向建筑物的外头,只简短地告诉她事实。
「有敌人。」
4
在莱马特国际企业日本分部内的作战指挥室,有大群工作人
员正坐在战情处理装置前,急急忙忙地报告状况。
「拉其托夫队已捕捉到栉名田及一名同行者的踪影。」
「将栉名田的位置资讯发送给全体队员。展示市区地图。」
从上空拍摄的市区影像被投映到室内中央的大型萤幕上。飞行中的无人侦察机于高空一万八千公尺处所拍摄的二十三区即时画面。
「那些魍兽再怎样也察觉不到飞行于平流层的无人侦察机吧。」
耶克托尔•莱马特伯爵坐在基地司令用的座椅,看似愉悦地望着画面嘀咕。
为避免魍兽袭击,二十三区上空已经被划分为飞行禁止区域,但飞行于高空的无人侦察机目前并未遭受攻击。具备像地对空飞弹那样的攻击手段的魍兽未必不会在将来出现,因此这终究只是现阶段而言的战情。
「──是的。虽然影像精细度没办法调得更高,不过无碍于引导部队。」
从伯爵的背后突然传来了说话声。有个年轻男子穿着贵族品味的制服,正要走进作战指挥室。那是RMS的部队长费尔曼•拉•伊路。
「你回来了啊,少校。新手臂状况如何?」
伯爵看向费尔曼的右臂。
费尔曼从制服袖口露出来的手已经换成金属制的义手。
「没有问题。毕竟这原本就是研发给『MOD3』使用的装备。」
费尔曼当面动了动举到眼前的义手。
那是他跟鸣泽八寻交手后,因右臂被对方切断而接上的代替品。即使靠法夫纳兵的痊愈力,也没办法让失去的手臂再生。
倒不如说,有一方面是因为那种痊愈力让伤口瞬间愈合了,反而就无法将活生生的手臂接回去。即使如此,短短几小时就能完全适应义手,到底是拜法夫纳兵的再生能力所赐。
费尔曼这只配合龙人状态制作的义手比常人手臂大了两圈左右,握力最高可超过两百公斤,钢铁制的手指更具备贯穿防弹车装甲的威力。
「是吗?那很好。」
伯爵用漠不关心的口吻嘀咕后,就再次把视线挪回面前的萤幕。
无人侦察机盘旋于二十三区的上空,把中央区一带纳入视野之内。精确来讲,是过去中央区存在的地点。
在旧中央区,以及旧千代田区、旧港区与理应包括了一部分旧江东区的地方,并无陆地存在。
在那里有着空洞的黑暗。
因为深不见底的巨坑在东京的正中央开了洞。
巨坑直径约为三公里。坑洞内部笼罩着漆黑瘴气,即使动用最新型侦察卫星也难窥其奥。透过声纳或脉冲雷射侦察都无法见效。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那座坑洞正是魍兽出没的源头。魍兽们会通过那座坑洞出现在这一边的世界。
「冥界门(Ploutonion)啊……无论看几次都觉得壮观。」
伯爵深有感慨地嘀咕。「冥界门」──那便是开在二十三区中心的坑洞通称。
「那个坑洞就是权柄(Regalia)【虚】的痕迹?」
费尔曼流露出惊讶。冥界门的存在被视为高度机密而受到严密隐匿,费尔曼也是首次目睹。
「没错。由地龙『史佩尔毕亚』造出的异界通道。」
伯爵平静地笑着告诉费尔曼。
冥界门的内部可通往异于人类所知现实的另一个世界。
那是目前被视为极有可能的一项假说。尽管内容异想天开,魍兽们具备的异禀却已成了那项假说的有力佐证。何止如此,现在更有说法认为冥界门的存在,正是由龙之异禀创造而出。
「若你想将【虚】纳入手中,最好打消主意。那不是人类掌握得住的力量。从目前二十三区的惨状就能看出来吧。」
费尔曼着迷似的望着冥界门,伯爵就婉转地予以警告。
「我可以理解。」
是我失礼了──费尔曼说着便端正姿势。
在一夜之间毁灭一国首都的龙之异秉,以兵器而言是超乎常规的力量。
不过光是比较破坏的规模,祭出核武也足以成事。
至于龙之异秉所具备的危险性,就不是核武能够相比的了。
被冥界门吞没的土地绝非遭到了摧毁。
而是跨越了世界的边界,连同生活在那里的居民一起转移到了异界。
然后,在这一边的世界便只留下巨大的坑洞。
那座坑洞会带给世界什么样的影响,至今仍未完全揭晓。
将来会关上门而不再冒出魍兽,或者会节节扩大进而侵蚀这一边的世界──就连这一点都无人知晓。
「必要的并非权柄,而是龙的『器皿』。」
伯爵自我说服似的喃喃自语。
「请交给我去办。」
费尔曼带着满怀自信的表情告诉伯爵。
伯爵大方点头说:
「那好,追击部队有多少战力?」
「法夫纳兵十二名,后续预计还会投入二十四名。」
「光是那样能够赢吗?赢过那个身为不死者的少年?」
伯爵用纳闷的口气确认,话里蕴含着「你不是让他逃了一次?」这种意在揶揄费尔曼的弦外之音。
然而,费尔曼意外平静地接纳了伯爵的疑心。
「万一那家伙是真正的不死者,无论派出几名『MOD2』应该都杀不了他。」
「若是如此,你要怎么做?」
「我们不必杀他。只要持续不断地展开袭击,消耗那家伙就好。」
费尔曼露出刻薄的笑容说道。他的发言亦可解读为有意将三十六名部下都当成弃子,在场却没有人对此做出批判。
「纵使是不死者,既然他长成人类的模样,就不可能无止尽地一直再生。就算他有那种能耐,心灵也负荷不了。」
「原来如此。」
伯爵愉悦地微笑。
某方面来看,死可以说是从痛苦获得解脱的一种救赎。受不死诅咒侵蚀的不死者,则是被屏弃于救赎之外的存在。
只要持续以攻击给予痛苦,鸣泽八寻的心灵迟早会超出极限而崩溃。要攻克不死者,想必这是稳当的思路。
「不过,运作时间短暂也是法夫纳兵共通具备的缺点。如果不死者少年打算照这样一直停留于二十三区就棘手了。」
伯爵点出另一个问题。
对战斗员肉体带来的负担过大,是透过F剂变身成龙人的最大缺点。能维持变身的时间有个人差异,但最长也就十分钟。而且反覆变身还会让细胞急速劣化,或者造成内脏负担,衍生出各式各样的副作用。
这类不便的事实,战斗员们当然都没有得知。运用法夫纳兵的前提就是把队员当成消耗品,他们是适于速战速决的战力。
虽说如此,不靠法夫纳兵就无法踏破魍兽横行的二十三区。万一走霉运跟丢目标,发生得花时间重新追踪的状况,就可能陷入RMS部队战力先一步枯竭的麻烦局面。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鸣泽八寻近四个小时都没有移动,让RMS部队得以追上他。然而,这并不能保证下一次仍会顺利。现况是除了无人侦察机之外别无追踪手段,对莱马特阵营而言,掌握鸣泽八寻的逃亡路径堪称火急课题。
「关于这一点,伯爵,其实比利士艺廊有提供情资给我方。」
费尔曼带着好似在忍耐笑意的表情告诉对方。
伯爵微微挑眉。
「哦?令人意外。我倒听说你们在作战中起了一番争执。」
「对于我方曾想从他们手里强抢栉名田,比利士艺廊有透过书面提出正式的抗议。」
费尔曼语带苦笑地摇头。
「然后,他们对于自己阵营雇用的向导带栉名田逃走一事,则表示会透露栉名田的逃亡路径给我方,望能以此赔罪。」
「你刚才说……透露逃亡路径?」
「是的。据说栉名田打算纵向越过旧涩谷区或旧港区,再前往横滨港。」
「往横滨去是吗……耐人寻味。」
嗯──伯爵摸了摸下巴。
横跨旧涩谷区与旧港区的未踏足区域是高级别魍兽群集的危险地带。
即使是法夫纳兵组成的部队也不保证突破得了,然而栉名田具备领导魍兽的能力,对方或许是判断有她在反而安全。
「少校,你信得过来自艺廊的告密?」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提供的情报与事实并无出入。可见艺廊也不乐意跟莱马特国际企业作对吧。」
费尔曼露出强悍的笑容。伯爵也认同他的判断尚属妥当。
「然而就算有法夫纳兵,要将部队投入未踏足区域难免令人踌躇。」
「是的。不过,既然栉名田会往神奈川方向逃,就能过滤出她的逃亡路径。毕竟要脱离二十三区,非得过河才行。」
「你打算先绕过去埋伏?」
伯爵闭眼沉思。
费尔曼的作战计画绝非有勇无谋,太过有利的条件甚至令人不安。就算比利士艺廊给的情报有假,布署的战力也只是白跑一趟,对大局不构成
影响,反而还可以得到理由打击碍眼的比利士艺廊。
「──好吧。我准许你调动在仙台待命的RMS主队。」
「感谢您,伯爵。」
费尔曼满足似的敬礼。
伯爵面无表情地回望对方说:
「虽然这称不上交换条件,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一并捉拿不死者少年,而不是只带栉名田回来。啊,少年那边当然就不问生死了。」
若你有能力杀他──伯爵如此暗示,费尔曼便当场露出狠恶的微笑。
「我愿向这条手臂发誓,此事必成。」
5
八寻只是个拾荒人,并非士兵。至少他并没有主动杀人的决心。
因此八寻怕的是对方要求和平交涉,呼吁他投降。毕竟八寻没有办法绝情到单方面攻击要求谈话的人。
然而RMS那些战斗员在察觉八寻的瞬间,就立刻发动攻击了。八寻觉得这样便不用思考多余的事,反倒令人感激。
接触到的RMS战斗员有四名,全都是注射F剂的法夫纳兵。
对方配备的武装为短刀而非步枪,或许是害怕攻击会殃及彩叶。不过对八寻来说,他们选择肉搏正好方便。
八寻不习惯杀人,若是为了自卫而反击就不会迟疑,但他不觉得自己在厮杀这方面能赢过专职战斗员。
然而,对手并非人类就另当别论了。
与魍兽搏斗厮杀,八寻这四年来已经体验到生厌的地步。而且,那些法夫纳兵的战斗风格与其视为人类,更是压倒性地接近于魍兽。
「很遗憾。」
八寻持刀砍倒一名从正面过来挑战的法夫纳兵。
凭法夫纳兵的生命力,就算砍得狠一些也不会要他们的命。省去手下留情的工夫,八寻出手也就相对轻松。
「不用那种药,你们就到不了二十三区──道理我懂,即使如此,你们还是不该变成那副模样。」
一刀从肩头斩开到侧腹,使得法夫纳兵颓唐倒地。
论正常搏击的实力,RMS的战斗员应该远胜八寻。然而体能急遽提升,却导致法夫纳兵驾驭不住自己的身手。若是对付普通人类,或许还能靠速度与蛮力压制到底,但是对习惯跟魍兽交手的八寻来说,他们的动作就过于单调甚至乏味。
当同夥之一挨刀时,其余三个法夫纳兵就包围住八寻。
来自三个方向的同时攻击。但是,八寻脸上看不出焦虑。会集体包围猎物的小型魍兽并不稀奇,八寻当然也知道有什么策略能对付。
「──什……什么玩意儿!」
其中一名法夫纳兵正准备痛殴八寻,就突然架势一崩,跌倒了。简直像被隐形利刃切开一样,法夫纳兵们的坚韧肉体深受重创。
「那只是随便找一间生活百货都有卖的普通钢丝啦。谁教你们的速度乱快一把,连那种玩意儿也能让你们受重伤。」
八寻预先将钢丝设置在屋里,借此切开那些法夫纳兵的肉体,封锁其行动。法夫纳兵受困于钢丝阵,因而被八寻依序打倒。
要害一律避开。但是,八寻不会多留情面。
换成常人肯定会受致命伤,然而凭法夫纳兵的生命力应该不至于丧命。当然,前提是得把他们带到「外头」,施以适切的治疗。
「不死者──你这臭小子!」
后续的其他战斗员发现同伴已遭无力化,便冲进来攻坚。八寻察觉他们举起枪口,立刻抓了法夫纳兵的身体当肉盾。
步枪弹贯穿力高,法夫纳兵的坚韧肉体却漂亮地将其挡下,使得同夥的其他战斗员为之动摇。
「唔……!」
战斗员们抛开枪械。相对地,他们都注入F剂,跟着变身成法夫纳兵。
但这样的发展正中八寻下怀。
八寻朝放下武器的他们扔出手榴弹。那是最初攻坚的法夫纳兵带在身上的装备。
手榴弹几乎是在后续攻坚的法夫纳兵与八寻正中间炸开。碎片朝四面八方飞散,法夫纳兵都为了闪避,立刻压低姿势。
其间,八寻一举拉近了跟他们的距离。
「你们分太多心思在碎片上了。那种玩意儿,对我们造成的伤害没什么大不了吧。」
八寻浑身是血地冲了过来,让法夫纳兵感到惊愕。
法夫纳兵至今仍被人类的常识束缚,八寻利用不死之躯的战法看在他们眼里,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呢?
「慢着……住手──!」
「抱歉。四年来我这个怪物可没有白当。」
八寻朝着连反击都忘了的他们挥下刀。
后来不到三分钟,八寻让共计十二名的法夫纳兵无力化,结束了这场首战。
「八寻!」
彩叶一看见八寻满身是血地回来,就微微地尖声叫了出来。虽然大多是敌人溅出的血,但八寻并不是毫发无伤。彩叶是因为察觉这一点而感到动摇。
基本上,八寻本身的伤势已经痊愈。用手榴弹发动的自爆攻势倒是让身上衣服变得挺惨,不过只要找新衣更换就行了。
所幸比利士艺廊那套防弹防刃的制服相对完好,尽管脏得厉害,整体状态倒没有到惨不忍睹的地步。
「总之追兵是收拾掉了。我们趁后续部队赶上来之前先移动吧。」
为避免吓到彩叶,八寻用平静的口气说道。
不久前还能听见的装甲运兵车引擎声已经中断。然而,那表示敌方战斗员已经接近到八寻他们身边了。
要回避多余的战斗,最好趁现在尽可能远离现场。
彩叶却停下脚步,用畏惧似的眼神看了八寻。
「收拾……意思是,你杀了他们?」
彩叶望着八寻被血沾湿的刀,声音随之发抖。
一瞬间,有些许疼痛窜过八寻的胸口。
彩叶发现八寻皱起脸,就警觉地捂住嘴。
自己不留心的一句话伤到了八寻,对此彩叶也有所体认。
然而,八寻没办法反驳她。因为在开口之前,彩叶就一举朝八寻抱了过来。
「对不起。刚才,我讲了很过分的话吧。明明你是为了我而战斗……」
「不会,我没有放在心上。倒不如说,你别靠得太近。血还没干,好好一件运动服会弄脏的。」
「不要。在你说原谅我之前,我都不放手。」
彩叶双臂用力,抵抗想把她扒开的八寻。学小朋友耍赖吗──如此心想的八寻苦笑着叹息道:
「哪有什么原不原谅,我又没生气。再说,我本来就没有杀那些家伙。」
「是吗……?」
「看了我的身体就知道吧。那些家伙没那么容易死。要是他们能轻易地卷土重来也很困扰,所以我出手会重得让对方好一阵子不能动就是了。」
法夫纳兵的再生能力比不上身为不死者的八寻,只要伤及骨骼就无法立刻恢复到能活动自如,这是已经确认过的。
当然,搁着那些行动不便的士兵,会有被魍兽袭击的危险。但后续来到的部队应该会及早将他们带回去。
像那样把人手分去救助伤患,追捕八寻他们的兵力就会相对薄弱。八寻之所以避免杀人,也有将这一点算进去。
「懂了以后就快点跟我逃吧。毕竟敌人的援军已经……不远了……」
八寻隔着毁坏的墙壁窥探外头状况,因而倒抽一口气。
RMS战斗员正朝那些受伤的法夫纳兵靠近。到此为止都符合八寻的预料。
然而,战斗员的目的并不是要把己方伤兵带回去。
那些人拿出了装着深红药剂的针筒状容器,几近蛮干地把那捅进己方伤兵的身体。额外投入F剂。
「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把伤患带回去!伤成那样还要逼他们作战吗……!」
敌方部队的行动未如预期,让八寻感到动摇。
投入过量F剂的影响极为显著。负伤的法夫纳兵肉体膨胀后大了两圈以上,伤势也立刻痊愈。
另一方面,无法承受反作用的伤兵也不在少数。细胞急速增生,导致那些法夫纳兵的肉体崩解,并且溅出血肉而溃散。
「表示他们没有打算将无法作战的同僚后送吗……!」
八寻咬紧牙关。RMS战斗员并没有视彼此为夥伴,他们只是刚好因相同目的而被资方雇用的同僚。能派上用场就会被利用到最后,消耗掉以后便会割舍──这就是他们的行事方式。
「八寻……这样不行。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彩叶望向大厦的入口惊呼。
当八寻因受伤的法夫纳兵而分散注意力时,他们藏身的废弃大厦已经被RMS派出的突击队包围了。
「彩叶,你到楼上躲着。」
八寻一边朝背后的楼梯回头,一边对彩叶发出指示。
「你要怎么办呢?」
彩叶表情紧绷地问。
「不要紧。我会让事情马上结束。」
「八寻……!」
八寻将彩叶有意制止的声音抛到脑后,并且拔刀。
几乎同一时间,RMS战斗员涌进大厦内。
最先袭击过来的是过
度投入F剂而振作再战的四个法夫纳兵。
他们处于受攻击冲动支配的状态,已经无法以单兵身分与部队相互配合;连佩带的短刀都没有拔,直接就用长出钩爪的手臂朝八寻招呼过来。
那些人的身手远比振作前还快。八寻砍向第一个法夫纳兵之后,就遭受到其余敌人袭击。那波攻势躲不过。
「唔……!」
侧腹被深深挖开,让八寻往后飞了出去。其余的法夫纳兵见机朝他扑来。八寻随即反击重创了第二名敌人,重振的法夫纳兵却因失控而不停进攻。八寻领悟到靠反击穷于应付,就抱着俱伤的决心深深砍进敌人的躯体。尽管分神防御的左肩废了,他还是勉强让剩下的敌兵无力化。
「──唔!」
八寻痛苦地呻吟着冲出法夫纳兵的包围后,步枪弹雨便朝他倾注洒落。来自RMS增援部队的枪击。两腿遭到射穿,八寻跌在满是瓦砾的地板上。此时新出现的法夫纳兵就朝他杀去。
来自中距离的枪击与法夫纳兵的波状攻势。RMS似乎不打算一举让八寻无力化,而是改采费时的消耗策略。
不死者的不死特质要靠高速痊愈力维持,这会剧烈消耗八寻的体力。敌人就是针对他这项弱点而来。战斗照这样继续拖长,「死眠」难保不会再次发作。
心急之下,八寻无意识地将自己的鲜血抹到了刀身。这样的举动并没有什么用意,单纯是出于平时与魍兽作战的习惯。
法夫纳兵举起短刀,朝着倒地的八寻的头顶挥下。八寻硬是扭身而起,顺势挥刀还击。
受姿势勉强所害,攻击力道偏轻。八寻这一刀被法夫纳兵坚韧的鳞片妨碍,只浅浅砍伤了对手的右臂。
下一刻,八寻却目睹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法夫纳兵被砍中的右臂发出嘎吱声响,还在瞬间胀成了好几倍大。
「咕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法夫纳兵的喉咙冒出了惨叫。
变为龙人的他痛苦地皱起脸,就连脸孔也像遭到腐蚀一样由内侧逐渐崩解。
再生能力失控。体细胞无止尽地持续增生,使得法夫纳兵的肉体无法维持一致性。质量膨胀到近乎原本的三倍之后,法夫纳兵就像灌爆的气球那样炸开了。飞溅的血浆淋在八寻身上,他茫然望着那幕景象。
是八寻的血让法夫纳兵的肉体失去了控制。
八寻抹在九曜真钢刀身的血接触到法夫纳兵,促使他们的细胞异常活性化。
「怎么会……这些家伙,居然跟魍兽一样……?」
八寻低头看着法夫纳兵飞溅的肉片,茫然嘀咕。
对魍兽来说,不死者的血是剧毒。那种毒对法夫纳兵一样有效,让八寻感到困惑。
然而,魍兽与法夫纳兵对八寻的鲜血产生的反应有着决定性差异。
魍兽只是单纯崩解。另一方面,法夫纳兵的肉体却呈现出异常活性化。他们的死因反倒比较接近于投入过量F剂。
或者,那就像身体对于有害毒物做出的抗原抗体反应(Anaphylaxis Shock)──
「法夫纳……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莱马特的那些混帐……!」
八寻的嘴唇因愤慨而发抖。
他保持一身毫无防备的姿态,缓缓地走向前。凄厉的气势发散释出,法夫纳兵有一瞬间都生畏般停住动作。
担任后卫的战斗员们举枪朝八寻开火,八寻却没有闪避。他不以为意地承受射来的枪弹,还直接朝敌方部队走近。
那些战斗员见状就该察觉到。
此时此刻,八寻已经解放了不死者原有的力量。
他打消了以人类之身作战的念头──
「听着,RMS的战斗员!劝你们立刻丢掉那种狗屎不如的药,然后给我从这地方滚蛋!否则别想活命!」
八寻大声警告。但是,他的声音被接连不断的枪响盖过。
有一个法夫纳兵想从八寻背后偷袭,却突然伴随着痛苦挣扎的吼声爆体而亡。随后,另一名也炸开了,紧接着又有另一名。光是想靠近八寻,法夫纳兵身上的再生能力就会失控,并且自行崩解。
枪击导致八寻的血飞溅各处。法夫纳兵接触到以后,便自取灭亡了。而且,他们到现在还是没有领略其中真相。
子弹不管用,恼火的战斗员就取出了封藏深红药液的针管。八寻看着那些人将其注入自己身体,因而鄙视般叹气。
剩下的RMS战斗员全都变身成法夫纳兵了。
全体数量约为三十。没错,「仅仅三十名左右」。
「这就是你们的答覆吗……既然如此,怪物之间不需要客气。」
八寻脱掉艺廊的制服。
上半身显露在外。金属般的光泽从衬衫的破洞缝隙流泻而出。
让人联想到赤锈装甲的黯淡光泽。鲜血护铠。八寻的身躯已经变样。
变成受诅的不死怪物原本应有的面貌。
宛如传说中具备钢铁肉体而广受称颂的「弑龙」英雄──
「消失吧。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归宿。」
(插图012)
覆有赤锈的钢化脸皮扭曲,八寻凶猛地笑了。
蹂躏就此开始。
6
「不要紧,没什么好怕的喔。因为我们已经要走了。」
微笑的彩叶伸出手,胡乱抚摸金色的兽毛。
趴在她眼前的是全长达七八公尺的巨大怪物。长着金色翅膀的狮子头怪鸟安祖,出没于未踏足区域的级别Ⅳ魍兽。
「乖喔乖喔,好孩子。那么,掰掰喽。」
彩叶若无其事地哄着用巨腭一咬应该就能轻易杀死自己的怪物。金色魍兽似乎是满足了,就拍动巨大翅膀飞回自己的巢。
「好紧张……跟不认识的孩子讲话,果然就是会心跳加速呢。」
穿运动服的彩叶擦掉额前浮现的汗水,并深深吐气。
「一般遇到级别Ⅳ的魍兽,可不是心跳加速就能了事的。」
彩叶「嘿嘿」地笑了笑,八寻便傻眼地望着她的脸庞嘀咕。
八寻他们目前的所在处是以往的大井赛马场附近。突破属于危险地带的未踏足区域之后,再过不久就会进入旧大田区。
抵达这里之前,他们遇上的大型魍兽数量超过十五,各有能耐让军方大队溃灭的多种怪物。而那些怪物一律都被彩叶驯服,然后赶回去了。
如此的事实形同让八寻重新体认彩叶的异禀有多么惊人。
可任意操控各种魍兽的栉名田之力。只要有办法分析她的能力,不仅能去除二十三区的威胁,连要把魍兽当成新兵器运用都不是梦想。莱马特国际企业身为军火商,当然会执着于彩叶。
八寻一边思索这些,一边朝停在路边的机车走近。用于机车越野赛的日产越野车。那是他从沦为废墟的机车贩售店擅自牵出来的货色。
尽管被搁置了四年以上,这辆机车的保存状况依旧良好,引擎经过稍微维修就立刻发动了。虽然是脚踩发动的车款,属于连燃料喷射装置都没有的旧型车,不过好像就是这一点反过来帮了大忙。八寻他们在击退RMS部队之后,只花一晚就穿越未踏足区域,也是托这辆机车的福。
八寻费了一番手脚在不习惯的踩发杆上头,但还是让机车再次发动了。距离划分出县界的多摩川不到十公里。若能继续保持一路无阻,他们应该在天亮前就能脱离二十三区。
「哎呀~~……总觉得,我们这样好像青春电影喔~~」
机车后座上的彩叶介意浏海被风吹乱,并朝八寻搭话。竞赛用机车的座垫较窄,她坐在车上自然就会贴着八寻的背。
长期遭到搁置的道路路况恶劣,障碍物也多。就算骑的是越野车,车速也跟脚踏车相差无几,相对地也就不愁没办法聊天。
「青春电影?」
「没错。感觉电影里会有这一幕啊。优等生美少女跟放牛班的不良少年两个人共乘机车,就这样私奔之类。」
「我居然是放牛班的不良少年吗……」
八寻板着脸说道。事到如今,他已经懒得吐槽彩叶那种自称美少女也不觉得惭愧的钢铁精神了。
「你还在介意吗,对于自己救不了那些法夫纳兵?」
彩叶整个人靠向八寻,一边问道。
冷不防被问的八寻沉默了。
昨晚遇见的那些RMS战斗员在最后全数覆灭。他们在变身成法夫纳兵以后,连碰都碰不到八寻,自身肉体就失控而炸得不留痕迹。
无视警告还依靠F剂,那是他们自作自受。即使如此,结果八寻仍夺走了三十条以上的人命。彩叶应该是觉得八寻正为此感到沮丧吧。
然而,她用「救不了法夫纳兵」这样的说法,让八寻内心得到了一丝救赎。没错,八寻想救那些人。他并不想让那些跟自己同样属于被害者的战斗员丧命。
「……是珠依的血。」
八寻嘀咕似的告诉彩叶。
彩叶则从背后传来疑惑的动静。
「珠依?」
「催生出法夫纳兵的药叫
F剂……那东西的真面目就是珠依的血。」
「八寻,你说的珠依,就是你妹妹吗?之前你说一直在找的……」
「我应该更早发现的。那些家伙的模样还有荒谬的再生能力……都是跟我一样的力量。莱马特为了制造不死兵团,居然利用了龙血……!」
八寻吐出了经过克制而压低的声音。
被称作F剂的深红液体。那种药品的真面目,就是借着鸣泽珠依的血液制作出来的血液溶剂。
据说淋到龙的鲜血就会被赋予不死之力。然而,那对体质不合的人似乎将带来堪称剧毒的副作用。证据在于,过度投入F剂的法夫纳兵会控制不住再生能力而自灭。
为压抑那种副作用,对龙血进行化学加工,限制其作用时间的药剂。所谓F剂的真面目应该便是如此。正因为这样,战斗员体内被注入八寻的血以后,就产生了强烈的抗原抗体反应而丧命。毕竟八寻身为不死者,血液早已受到纯度更高的龙血污染。
莱马特把龙血当成兵器利用。
令人一时间难以置信的这项情报已让另一项事实跃然浮现。
那就是莱马特国际企业能取得足以量产F剂的大量龙血。龙血──亦即鸣泽珠依的血。
「意思是,那间叫莱马特的企业捉到了你妹妹珠依?」
「八成没错。要不然,就算剂量经过稀释,我想他们也没办法从珠依身上取得那么大量的血液。」
八寻对彩叶的问题点点头。
费尔曼•拉•伊路是将自己专用的F剂称为第三阶段改良型──MOD3。换句话说,他们已经花了好几个月或者好几年,持续研究龙血。
研发F剂必须有实验材料,量产也需素材,可见他们一直都有稳定取得龙的鲜血。除非捉拿到龙的本尊,否则不可能予取予求。
「……等一下。八寻,莱马特是你那两个雇主的赞助商吧?」
彩叶看似有所发现,嗓音就变得生硬。
八寻默默地表示肯定。栉名田捕获计画的主办者是莱马特国际企业,比利士艺廊则是受雇于他们的民营军事公司之一。
「她们是叫茱丽和珞瑟,对不对……比利士艺廊的人会不会知道那件事呢?知道莱马特捉到了珠依。」
「应该吧。虽然不清楚她们是否知情,F剂的真面目就是珠依的血……不,照我看她们应该都知情。」
八寻回想起双胞胎给他看的珠依照片。
被固定在样似棺材的床上,全身接满管线的龙女。围绕在她身旁的机械会不会兼有采血装置的功用,而非单纯维持生命的装置呢──八寻想到这里就有了把握。
彩叶说了一声「但是」,然后显得无法接纳地摇头。
「这就怪了……那对双胞胎明明要告诉你珠依的下落来当成支付给你的报酬……表示她们从最初就知道你会跟莱马特为敌喽?」
「表示为了削减莱马特的战力,她们才打算利用我吧。莱马特跟艺廊这次只是碰巧合作,他们本来就是生意对手,说来并没有什么好奇怪。」
八寻用漠不关心的语气撇下这句话。彩叶的语气更添严肃。
「对啊,没什么奇怪。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啥?」
「既然她们俩想让你跟莱马特互斗,又为什么要帮助我们逃走呢?不战而逃就没有意义了吧?」
「这……」
彩叶提出意想不到的指正,让八寻语塞了。
八寻他们听从比利士艺廊那对双胞胎的指示,正朝横滨而去。理由则是为了逃离将根据地设在崎玉那边的莱马特追兵。
指示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古怪。实际上,受到未踏足区域阻隔,RMS的追捕已经中断。
然而,那代表RMS阵营的损害也会减少。这跟她们俩打算让八寻跟莱马特互斗的目的互相矛盾。
「为了能确实得到你──会不会是这样?」
在双胞胎的盘算中,如果得到彩叶优先于削减莱马特的战力,那她们做这种指示就可以理解。然而,彩叶立刻否定了八寻的假设。
「那样的话,为什么不马上过来接我们呢?只叫我们两个人穿越未踏足区域,用这种不可靠的手段,未免太奇怪了。」
「我从一开始就晓得她们两个都有哪里怪怪的就是了。」
八寻摆出不服输似的态度说道。
彩叶的指正有道理。假如想让八寻跟莱马特互斗,便没有必要指引他们逃亡。假如要优先将彩叶带回去,就不应该秀出珠依的照片。比利士艺廊的指示有相互矛盾之处。由此可见,那对双胞胎另有八寻不知情的某种目的。
「即使我们知道有可能受骗了,还是只能去她们那里吧。毕竟你的那些小孩也在那里等着。」
不明白的事情再想也没用,八寻就这么放弃思考。除了听从双胞胎的指示,八寻他们总归是没有其他选择。
「弟妹啦!他们不是我的小孩,叫弟妹才对!」
彩叶一板一眼地纠正八寻的发言。
然后她忽然沉默了。她难得犹豫似的反覆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才下定决心般表白。
「唉,八寻,有件事,我非跟你道歉不可。」
「难道说……你趁我睡着时做了什么……?」
八寻用不安的口气反问。啥──彩叶瞪大眼睛回嘴:
「什么叫我做了什么!我哪有可能那样啊……!」
「不是,我跟你开开玩笑啦,何必这么生气……」
「啰、啰嗦!」
彩叶急得声音变了调,还用软拳捶起八寻的背。她为什么会慌成这样?如此心想的八寻倒觉得困惑。
「所以说,你要跟我道歉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啦?」
「呃,我……在大杀戮发生之前,或许有跟你妹妹珠依见过面。」
「啥!」
八寻不由得握紧刹车。急刹的机车几乎要前倾地停了下来。
「呀啊啊啊!你做什么!很危险吧,机车说停就停的话!」
彩叶差点被甩出去,就急忙搂住八寻的背。
八寻硬是转身,跟彩叶面对面。
「不扯那些,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你遇见珠依是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
「在……在梦里头……?」
彩叶受压迫似的回答得毫无把握。
「梦?」
八寻露出难以言喻的困惑脸色。他并不觉得彩叶是在戏弄人。然而,八寻听不出她的证词有什么含意。
原本八寻望着彩叶蹙起眉头,这时却警觉地抬起脸,表情随之紧绷。
「那件事,我本来想好好听你说,但现在似乎没有那种空闲了。」
「八寻?」
彩叶顺着八寻的视线看向背后,就倒抽一口气。
拂晓前的废墟街道。周围的高楼都像是被大规模爆炸扫过一样倒塌,化为焦土的大地广阔无际。
在那片平坦地形的另一端,可以看见散发着黯淡光彩的成群装甲车。将近二十辆的轮甲战车,还有多到数不清的战斗员布下了包围网,正在等候八寻他们。
对方身上穿着让人联想到中世纪贵族的华美制服。那是RMS的战斗员制服。
「我们……遇到埋伏了?」
彩叶茫然睁大眼睛,并且嘀咕。
八寻他们一路穿越未踏足区域来到这里,RMS没道理追踪成功。就算有办法追踪,也不可能赶在八寻他们之前将如此庞大的部队集结于此。
想得到的可能性只有一种。对方早就得知八寻他们会朝横滨而去。有某个人知道八寻他们的逃亡路径,就将情报泄露给RMS。
只有一个组织能办到这件事──
「比利士艺廊……那对双胞胎,居然出卖我们……!」
八寻气得肩膀发抖,还出拳捶向机车的龙头。
就在随后,包围八寻他们的RMS装甲部队展开了炮击。
7
呈曲射弹道掉落的迫击炮弹在八寻他们后面炸开。
爆炸掀翻了道路,让柏油碎片洒落在路上。
炮击并未射偏。对方一开始就是瞄准地面,目的在于摧毁道路,堵住八寻他们的退路。
「彩叶,你就跟那些人投降吧……!」
八寻顶着爆压扯开嗓门。
理应在现场的艺廊双胞胎不见人影。那对双胞胎将八寻他们的逃亡路径情报出卖给莱马特了。
那要称作背叛应该有失贴切。对她们来说,八寻只是个碰巧雇用的向导,将他抛弃不可能会感到犹豫。与其勉强把彩叶弄到手,如果比利士艺廊认为做人情给莱马特比较有商机,就会毫不犹豫地出卖八寻他们。
八寻自认光是身为幸存的日本人,已经习惯被骗与遭人背叛了。即使如此,他还是感到牙痒,说来说去都是在无意识间信任了那对双胞胎所致。
「你说的投降……是要叫我去投靠那些家伙吗?」
彩叶显露出愤怒。对她来说,RMS的战斗员不只毁了自己长期生活的家,还杀了跟她亲如家人的那些魍兽,因此他们都是仇
敌。
「那些家伙要的是你的能力,所以应该不会粗鲁对待你。视交涉情况,或许你那些被艺廊带走的弟妹也都可以要回来。」
八寻拼命说服彩叶。这种局面想带着彩叶逃掉是不可能的,趁她还没受到攻击牵连而受伤,先让她一个人投降会比较好。
彷佛在嘲笑八寻这样的判断,地面炸开了。
来自突击步枪的威吓射击。挨枪的机车弹飞出去,火花四溅。
「唔!」
为了保护彩叶免于洒落的弹雨所害,八寻推倒她滚到地上。有几发子弹掠过八寻,飞溅的鲜血濡湿肩膀。
僧帽肌裂伤,肩胛骨部分受损。完全痊愈大约要花十秒钟。然而若将这些子弹照单全收,就连八寻也保护不了彩叶。
「这算什么意思!你们不是来抓栉名田的吗!」
八寻因剧痛而绷着脸,起身向袭击者怒喊。
道路沿线,倒塌的大楼瓦砾上有RMS战斗员的身影。人数差不多十四五人,位居中央的则是装了大型义手的费尔曼•拉•伊路。
「我会逮住她。不过,我并没有接到将人毫发无伤带回去的委托(Order)。」
费尔曼又命令部下展开威吓射击。
无数子弹落在彩叶周围,碎裂的柏油碎片朝她袭来。即使如此,彩叶仍未发出尖叫,而是用愤怒的眼光对着费尔曼。
「出动了这么可观的战力,要是你们一下子就投降,我的面子可挂不住。麻烦你们努力抵抗,让我这些部下乐一乐。」
费尔曼所说的话让他的部下发出了粗鄙笑声。
理应是威吓射击的子弹逐渐会掠过八寻他们的身体了。八寻和彩叶身为幸存的日本人,又具备异禀之力,对那些战斗员来说好比魍兽的同类,而且也是同僚的仇敌。伤害他们两人会有的罪恶感应该形同于零。
如果他们肯用F剂,八寻就还有胜算。然而他们不变身成龙人,又使用枪械,八寻便没有手段可反击。
「这就是……你的企图?为了封锁我的行动……!」
八寻领悟对方的目的,因而气得咬牙作响。
不停展开威吓射击将彩叶拖下水,就是要拦住八寻的脚步。随便妄动会连累彩叶──让八寻这么想,便将他困在现场了。
既然如此,对方的下一步会是──
「──唔!」
费尔曼用左手拔出手枪。接着,他毫不留情地对准八寻的心脏射了子弹。八寻则用右臂挡下那发子弹。
子弹迸出火花弹飞出去,八寻皮肤罩着的鲜血护铠现形了。
「果然是这样。不死者少年──你淋过龙血啊,而且你还获得了连钢剑也伤不了的『弑龙者』肉体!」
费尔曼的嘴唇因喜悦而扭曲,其间仍不断扣下扳机,每次八寻都会将飞来的子弹打落。
罩着八寻肉体的鲜血护铠,是他在比利士艺廊那些人面前都不曾亮出的底牌。
然而,现在没有余裕藏招了。八寻闪躲的话,子弹肯定会射中彩叶。费尔曼刻意从那样的角度开枪。
「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的性能!连『MOD2』都不是对手吗!如果能把你活着带回去,伯爵想必会大为欣喜!」
费尔曼抛开见底的弹匣,从脚边拎起了巨大的枪械。
具备六支枪管的多管机关枪──以每分钟最多可发射六千发的离谱射数为豪的电动式格林机枪。那原本是用来装设于军用直升机的配备,费尔曼却单手举了起来。搭配粗壮义手的握力,力气奇大的法夫纳兵才办得到这种技俩。
「但光是那样,无法平息我这条右臂的疼痛!」
费尔曼手持机关枪开火。他扣下扳机只有短短一瞬间。然而,在那一瞬间射出的几十发子弹精准得难以置信,将八寻射穿了。
「唔!」
鲜血护铠碎散,八寻的全身被打烂了。面对在短瞬间灌入的大量机关枪弹,连龙血赋予的钢铁肉体也无能为力。
八寻受到现代兵器的威能摆弄,重摔在地面。他之所以还能保有人型,与其说是拜不死者肉体所赐,其实不过是费尔曼兴起避开了致命伤而已。
「八寻!八寻──!」
彩叶张开双臂站起身,想保护倒地的八寻。
随后赶来的两个法夫纳兵就轻易把彩叶制伏了。他们全然无视彩叶的抵抗,直接把她从八寻身边拉开。
费尔曼确认后,再度扣下机关枪扳机。原本想起身的八寻再次弹飞,遭到轰断的左臂滚落地面。
「哈哈,吃了这么多子弹还能活啊。算你厉害,不死者!」
费尔曼已经连瞄准的意思都没有了。无数子弹如冰雹般洒落,将八寻全身逐步绞成细碎的肉片。
即使如此,费尔曼仍不停止开枪。彷佛在测试不死者的极限,每当八寻显露回复的征兆,他就会用巨大机关枪狂射。
「但是,你在抵达这里之前流了多少血?流动在你体内的龙血还剩下多少?」
「不可以!住手!你们放开我!八寻────!」
彩叶甩乱头发哭喊。
八寻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肉体勉强还保有人型,却没有重启再生的迹象。那一幕彷佛替费尔曼提到的失血过度做了背书。
费尔曼总算满足似的微微一笑。
但在下个瞬间,他的笑容受到惊吓而僵化。
「不准你们伤害八寻──────!」
原本理应抓住彩叶的法夫纳兵突然放开她。彩叶甩开他们的手,扑到八寻身上保护他。
费尔曼立刻将手指从扳机挪开,能每秒连射百发子弹的多管机关枪却在那一瞬间让彩叶挨中了无数子弹。
彩叶全身溅出了鲜血,落在横躺于地的八寻身上。
「啧……玩这种愚蠢的把戏……!」
费尔曼抛开机关枪咂了嘴。为对付不死者所准备的多管机关枪用在人类身上,杀伤能力就嫌太强。光是子弹从旁擦过也能确实要人命,尽奈彩叶的生存率已经无法指望。
费尔曼一气之下,便将矛头转向放着彩叶去送死的两个法夫纳兵。
然而费尔曼在瞪向他们的瞬间,就瞠目倒抽了一口气。
两个龙人茫然望着被枪弹射倒的彩叶,杵在原地不动。他们的身体正在燃烧。
熊熊燃起的青白色火焰包裹住法夫纳兵全身,使其化为全白的灰烬。
面对那团烈火,连法夫纳兵的再生能力也无用武之地。他们都还来不及哀号就燃烧殆尽,然后不留痕迹地消灭了。
「什么……?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费尔曼的眼神动摇。
燃烧的并不只法夫纳兵。彩叶倒下后与八寻相叠在一起的尸体,全身正被炫目的火焰包裹。火光猛烈卷起后飞到上空,令人联想到巨龙升天的身影。
「快开枪!射那个女人的尸体!阻止那团火!」
来自本能的恐惧促使费尔曼喊了出来。其麾下的战斗员同时扣了扳机,费尔曼自己也再次举起机关枪。
然而,射出的子弹并没有伤到彩叶他们的身体。火焰瞬间将子弹熔化,还没有触及两人便逐步蒸发。
「岂有此理……!」
费尔曼端正的脸孔急得都歪了。
简直像导火线就此引燃,爆炸的巨响摇撼了废墟街道。
布署在费尔曼等人背后的装甲车部队都随着轰鸣声爆炸四散。
来自主力战车级的大口径火炮攻击。面对专克战车的高速穿甲弹,对付人员的车辆只配备了轻装甲,根本不堪一击。
遭到直击的装甲车自然不用说,众多战斗员在极近距离内受爆炸殃及,也被炸开的碎片击中而当场无力化。
头一波爆炸的冲击仍未停歇,下一波攻击便已命中,又有好几辆车被摧毁。
迫击炮弹从上空洒落,此时RMS的装甲车部队已经陷入恐慌状态。他们对意料之外的奇袭无从反击,有一部分的战斗员就开始争先恐后地逃亡。
「这次又怎么了!」
费尔曼急得用怒喝般的口气逼问副官。
副官装备了步兵用的战术数据链数位护目镜,挤出干涸似的嗓音。
「是、是炮击!」
「这我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炮击!」
「高架铁路上。是装甲列车!隶属于比利士艺廊的『摇光星』!」
「比利士艺廊……竟然……」
费尔曼瞠目回头。
RMS主队布署的位置是在旧第一京滨国道周围。而在国道故址,还有与其并行的铁路通过。
灰色的火车停在该铁路上。是八节编制的装甲列车。
各节车厢都覆有厚实装甲,以众多火炮为武装。
当中吸引目光的,尤以前后车厢配备的四门巨大炮塔为最。五五口径的一二○毫米滑膛炮。那种装甲列车只要一组编制,拥有的火力就足以匹敌主力战车的一支小队。
「难道那些家伙的目标……是我们吗!为了引出RMS的主队再予以歼灭……艺廊竟然用了不死者与栉名田当诱饵!」
费尔曼茫然
嘀咕。
大杀戮导致日本国内的交通网遭受了毁灭性损害,然而,唯有铁路到现在仍维持着一部分功能,当中也包括二十三区的部分区间。
比利士艺廊正是利用尚存的铁路网,秘密地派出了高火力的装甲列车,进而成功向RMS展开奇袭。
铁路与国道距离接近,周围都没有障碍物能遮蔽射线的废墟街道,就是发动奇袭的最佳地形。比利士艺廊借着向费尔曼透露鸣泽八寻的逃亡路径,把RMS的主力部队都引诱到了这里。
「之前在栉名田捕获作战差点被杀,自以为这样就能向我方报复吗?一群蠢货。」
费尔曼流露出无法尽掩的怒气,声音却是冷静的。
失去装甲部队确实是一大打击,然而RMS还有F剂。幸存的法夫纳兵连费尔曼在内只有八名,但是要压制比利士艺廊的装甲列车已经足够。
费尔曼发出指示,要部下投入F剂。
配发给他们的F剂属于改良型MOD3,不仅各方面能力都有提升,可战斗时间也大幅延长,性能用来应付当前局面再合适不过。
变身成龙人的战斗员们发出咆哮。比利士艺廊的装甲列车虽有好几挺对人机枪作为武装,但那些对法夫纳兵来说构不成任何威胁。
为了展开反击,费尔曼准备向部下开口号令,接着他愣住了。
因为费尔曼在青白色火焰的漩涡中看见了幽幽起身的人影。
一名浑身染血的少年抱起了无意识的少女。
那是拔出日本刀摆好架势的鸣泽八寻。
8
──呜汪~~!大家早安!
在朦胧的意识当中,似乎听见了怀念的声音。是彩叶的声音。
这是在作梦──八寻心想。
周围被炫目的青白色光辉所笼罩,什么也看不见,连自己的轮廓都无法分辨,也分不出自己是飘浮在某个地方,或者正持续不断坠落。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彩叶在那里。八寻只靠气息,感受到她一丝不挂地待在身边。
──对不起喔,八寻。明明是自己的事情,我却什么都不了解……
有彩叶的意念流入。悲伤;慨叹;苦恼;后悔;还有慈爱。可以感受到温暖的情绪洪流好似要疗愈八寻受创的灵魂。
──我终于想起来了。那天发生的事情……
在八寻的脑海里,有无数的记忆片段浮现。
苍穹;云海;炎之翼;眼底广阔无际的海面与巨大都市;还有光。
长了八颗头的巨龙,还有带领群首的八名少女。
蓦然回神以后,八寻眼前站着赤身裸体的彩叶。
她捧在胸前的是一柄剑。
彩叶举起被火焰笼罩的那柄剑,捅向八寻的心脏。
伴随着不成言语的悲叹,她留下的血泪滴落在八寻胸前──
「原来,龙不是只有一头──」
†
「这不是让你跑到别人梦里,还用『呜汪~~』打招呼的时候吧……」
八寻轻轻地让彩叶躺到地上,然后慵懒地嘀咕。
理应挨中枪弹的彩叶身体平安无事。虽然她爱穿的土气运动服已经破破烂烂,让人不忍卒睹,从破洞露出来的肌肤并没有受伤。
到了现在,八寻便明白其中理由。
区区凡人的攻击不可能伤得了她。
「你可真会折磨人啊,费尔曼•拉•伊路。」
从火焰中现身的八寻,肉体已经变成既非人类也非龙人的古怪模样。
硬质外壳宛如一副龟裂的铠甲,亦如龙身上的鳞片,那不只保护了手臂,更裹覆于八寻全身。其表面带有光泽,光芒就像环绕的火焰一样摇曳着。
打刀理应遭到枪击而碎裂的刀身也复原了。
八寻握着护手已毁的九曜真钢的刀茎,缓缓迈出脚步。
彷佛慑于他那静静的步伐,法夫纳兵为之动摇。
「我准许你们以各自的判断交战。不必杀他,断他的手脚。」
费尔曼命令部下们攻击。
「知道了……!」
法夫纳兵藏起恐惧,并且各自拿出开山刀(Machete)款式的佩刀。
费尔曼则举起右臂的义手,伸出指头内藏的钩爪。
多管机关枪射了那么多子弹,还是无法取不死者的命,那就不必勉强杀他。先让他动不了,逮住人以后再冰冻起来就行了。费尔曼打的是这种主意。然而,这是致命性失策。
「来吧,复仇的时刻到了──!」
八寻呼唤似的朝着举起的刀嘀咕一句。
接着八寻便反击持刀砍来的法夫纳兵。他的身手形同门外汉,跟受过刀械搏击训练的战斗员根本不用比。既无心机也无防御,连敌我间距都不顾的动作宛如野兽。究竟有多少人发现,那对不死者来说就是最佳战术呢──
「什……!」
在费尔曼背后,他的副官说不出话了。
跟八寻接触过后,有两个法夫纳兵随之炸开。自身的再生能力被迫失控,躯体就从内侧迸裂了。紧接着,又有两名发动追击而被打倒。
法夫纳兵的攻击并非没有触及八寻,然而法夫纳兵的开山刀会被八寻的外壳阻挡,反观八寻的刀只要砍中一丁点,就对法夫纳兵造成致命伤。
那已经不算战斗,是连厮杀都称不上的单方面杀戮。双方立场在不知不觉中完全逆转了,被狩猎的是费尔曼等人。
「你们想擅离岗位吗!这可是违约行为!」
无视费尔曼的命令,并未变身成龙人的副官及其他战斗员都开始逃亡。
逃的并不只他们,连受到比利士艺廊攻击的装甲部队也已开始溃败逃走。
法夫纳兵与其说遵从命令──不如说是受了本能感受到的恐惧驱使,才会对八寻发动攻击,但是在不死者的过人力量面前轻易地遭到蹂躏。
剩下的法夫纳兵只有费尔曼。
「他们是用钱雇来的战斗员,形势不利的话当然会逃。」
八寻用彷佛事不关己的悠哉口气对费尔曼唤道,他的嗓音里甚至有些许同情的调调。如此的事实让费尔曼大为光火。
「但是,我不会让你逃走。拉•伊路少校,我想问你的事情可多了。」
「鸣泽八寻────!」
费尔曼举起钩爪朝八寻冲去。
八寻徒手接住了他的攻击。以法夫纳兵的怪力探出的钢铁义手威力匹敌巨大战锤,并不是血肉之躯所能对抗的。
即使如此,八寻的手臂并没有碎。费尔曼察觉到,是过人的再生能力赶在他的肉体被破坏前就先将伤势治好。
八寻振臂高挥右手的刀,对法夫纳兵而言可谓必杀的攻击。费尔曼滚到地上,避开了那一刀,模样狼狈得连掩饰的余裕都没有。
「为什么……鸣泽八寻!你应该曾濒临死亡……!」
费尔曼屈辱得皱起脸,并且嘶声低吼。
接着,他将目光转向八寻背后的彩叶。
「我懂了,是栉名田……那女人的真面目……跟地龙(史佩尔毕亚)一样……!」
费尔曼抓住了八寻一瞬间的破绽,拔腿疾奔。
在他冲去的方向有彩叶至今仍倒地不起的身影。
八寻察觉到费尔曼的目的是要带走彩叶。法夫纳兵的脚力强过身为不死者的他。如果这时候让费尔曼逃了,八寻便无法追上对方。
即使明白这一点,八寻仍莫名沉着。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位于体内的剑会教他。
「住手,费尔曼•拉•伊路──!」
伴随着最后的警告,八寻举起刀。
他在脑海想像。想像划破黑暗的一道闪光,想像烧遍天空的深红光辉。
想像彩叶捧着的炎之剑──
全身血液都化为灼热洪流。那是焚龙烈火,弑龙者之光,八寻在那天未能取得的力量。
无意识之间,八寻从口中吐露了那个字。
「【焰】──」
须臾被延长至永远,跟敌人的距离变为零。目标是流动于法夫纳兵体内经稀释的鸣泽珠依的血液──为了焚尽龙血,利刃迅挥而过。
十几公尺。八寻冲过绝无可能企及的那段距离,然后缓缓回头。
背后有最后一名法夫纳兵被火焰包裹住全身的形影。
「岂有……此理……我居然……会败在这些怪物……」
费尔曼的躯体被深深地斩开,原本他仍想攻击八寻,随即在现场不支倒下。包裹肉体的火焰更添猛烈,转眼间令其化成白灰。
「……你这……被诅咒的……怪物……」
留下诅咒之语后,费尔曼的肉体就此消灭。
八寻默默地望着那一幕。
他无意同情对方。毕竟费尔曼朝他射了好几十发的子弹,甚至还想杀彩叶。但是,即使如此,八寻仍无法不去思索,如果没有龙存在,对方是不是就可以免于迎来这样的末路。
包覆在八寻全身的深红鳞片开始零零散散地脱落。与
此同时,他感受到原本在体内作乱的庞大力量正逐渐变得薄弱。八寻应当焚尽的龙血已不存在于此──彷佛八寻的肉体在无意识间传达这一点。
「八寻……你还……活着?」
背后传来彩叶起身的动静。
八寻回头的同时,有某种柔软的东西迎面扑来。朝八寻赶过来的彩叶急得像是要飞扑撞人,还扑簌簌地流泪巴着他不放。
「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好个头。你居然那样胡来。」
想哭的是我耶──彷佛在如此抱怨的八寻深深叹了气。在身体没办法多动弹的状况下,目睹彩叶遭枪击的那种绝望感,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浑身结冻。
「还有,可以的话,你最好离我远一点。顺便再拜托你,想想办法处理自己身上那套衣服。」
「……咦,衣服?你在说什……哇啊啊啊啊!」
彩叶低头看见胭脂色的运动服变得破破烂烂,就发出高八度的尖叫。
而且她穿在运动服底下的直播用服装布料面积原本就小,因此破损状态更夸张。双方肌肤相触的感觉让八寻也藏不住内心的动摇。
「你、你看见了?」
彩叶遮着胸口,并且往上瞟了八寻。
「不,我什么都没看见。」
八寻撇清关系似的淡然回答。
彩叶气得横眉竖目说:
「骗人!要不然,你的脸为什么会那么红!」
「朝阳照的吧。」
八寻摆出装蒜的表情,望向东方。
于逆光中浮现的废墟街景正被升起的太阳染得像血一样红。
RMS的装甲部队已经溃灭,存活的战斗员们也早就不见人影。比利士艺廊的装甲列车在炮击结束后便保持着诡异的沉默。而且──
在紧紧依偎着彼此的八寻与彩叶之间,有个将头发挑染成橘色的少女探头出来。
「哦~~看来你们才过一个晚上就变要好了嘛。发生过什么愉快的事情吗?」
「呀啊!」
「茱丽!你……!」
仍用手遮着胸口的彩叶尖叫,八寻则反射性地摆出架势防范。
茱丽叶•比利士无声无息地现身,站到他们眼前。然而从她身上感觉不出敌意。茱丽反而还像孩子一样亮起眼睛,盯着八寻握在手上的刀问:
「唉唉唉,重要的是刚才那是什么啊?呼溜溜地就过去了,你怎么办到的?」
「呃,什么叫呼溜溜……」
八寻板着脸支吾其词。
茱丽应该是在形容八寻砍中费尔曼的招式。但是,八寻回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打倒他的。当时他只是觉得出刀就会中,即使被要求再来一次,八寻也没把握能重现。
「那就是你的神蚀能(Regalia)吗,八寻?精彩的一刀。还有,你用的血缠(Gore Clad)亦然。」
蓝发少女站在茱丽旁边,用判别不出情绪的平淡语气说道。
神蚀能;还有血缠──陌生的字眼让八寻蹙起眉头。
「珞瑟……你们在打什么主意?为什么拖到现在才现身?」
「很动听的问候。但我们可是来救两位的喔。」
珞瑟塔•比利士并没有坏了心情,还云淡风轻地回答。
八寻不耐烦地撇了嘴。
「把我们当诱饵,亏你还讲得出这种话。」
「多亏如此,艺廊成功削减了RMS的大半战力。」
珞瑟毫不惭愧地公然告知。她那意想不到的答覆让八寻吭不出声了。
「这表示,莱马特的守兵也就相对单薄了。」
茱丽露出好战的笑容,令人联想到残忍的猫。
「难道说……你们……比利士艺廊的真正目的是……」
八寻茫然挤出声音。
比利士艺廊知道莱马特囚禁了鸣泽珠依,也知道八寻想杀珠依。
要杀鸣泽珠依,就无法避免与莱马特一战。对方是拥有雄厚资本的军事企业大厂,比利士艺廊再有实力,也无法硬碰硬赢过那样的对手。
然而RMS已经失去主力部队,莱马特的民营军事部门就陷入溃灭状态了。艺廊将八寻和彩叶当成诱饵,成功制造了杀鸣泽珠依的机会。
八寻恍神似的杵在原地不动,貌美如人偶的双胞胎就当着他面前恭敬地行了礼。
「请容我们重新问候。我名为茱丽叶•比利士,这边的是家妹珞瑟塔。我们谨代表比利士的当家之主前来恭迎两位。」
茱丽彬彬有礼的遣词方式让八寻和彩叶感到困惑。然而茱丽神情严肃,看来不是在戏弄八寻他们。
「你所说的两位,是指我跟八寻吗?」
「正是如此,『火龙(厄瓦利提亚)』──尽奈彩叶大人。」
「厄瓦……厄瓦利提亚?」
彩叶被茱丽用陌生的名号称呼,就混乱地歪过头。
「原来你们想要的并不只彩叶的能力?」
八寻仍对双胞胎投以警戒的眼神,并且问道。
虽说是为了削减莱马特的战力,八寻并没有忘记她们俩把自己跟彩叶当诱饵利用。八寻正在怀疑对方是不是打算好言哄骗,以便再次利用他跟彩叶。
然而,珞瑟断然摇头否认。
「不。我俩被比利士艺廊赋予的任务,就是要助你称王。『弑龙英雄』鸣泽八寻──我等的主子。」
她一脸严肃地回话,使得八寻只能不知所措。
(插图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