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家伙,幸本笑门那个家伙,他难道不是为我而死的吗!”
田母神痛苦得整张脸都扭了起来,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感觉他下一刻就要吐出一口血来。
“让我也去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
◇
◇
田母神港一认识幸本书店三代店长笑门,是在二代店长兼定因病早逝,笑门刚刚成为新店长的时候。
在作为作家出世之前,田母神一直在镇公务所里听取收集居民们带来的无聊(田母神是这么认为的)意见。这工作让他感到有些焦躁难忍。
他从以前开始成绩就挺好的。无论是在初中时还是在高中时,在走廊上张贴着的成绩表上都绝对看不到他掉到第五名以下。但是因为经济上的问题,他除了去上从自己家就能走到的本地大学以外别无选择。他对此相当不满。
本来我应该升上一所东京的一流大学,然后在一间知名企业里就职,做着一种以世界为对手的工作来着。
可我现在居然在这种镇上的小公务所里,一天到晚低头哈腰地听着那些老头子们的蠢话。
为了发泄他心中的郁闷不满,当时他埋头苦干,不停写小说然后拿去投稿。
要是获奖了就能得到奖金。
然后就能去东京了。
要是书卖得好,我就能名利双收了。我要超到那些明明呆头呆脑,却考上了东京的好大学的家伙们前面去,让他们看看。
他去镇公务所上班的同时,用钢笔以四个月一本的速度写稿投稿,但是每次都被拦在第三次审查。(译者注:一般要通过四次审查)
到底怎样才能继续前进呢?
都有到第三次的实力了,应该差的就是运气而已啊。
到底要怎样抓住那样的运气?
每次新人奖结果发表,他都会郁郁不乐。
那个时期,他经常跟帮他订书的幸本书店店长说话。
戴着眼睛,满脸温柔的他比田母神小一岁,性格沉稳。
他深谙与人说话时如何不使人不快,常常设身处地替田母神着想,田母神一跟他说话,自尊心就会极大地得到满足。
那个店长就是笑门。他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在书店里与书为伴,阅读量大得田母神都惊叹不已,什么书都精通。
然而,满腹经纶的他并没有借自己的知识高高在上看扁他人,而只是满怀谦虚而宽容的态度与人说话。
在那个互联网还没有如今这样发达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东北小镇上,能尽情与之聊书的对象是无比珍贵的。
在田母神不订书的日子,他也会造访幸本书店,跟笑门愉快地聊些关于文学和创作的话题。
从二楼的儿童书角往里走有间办公室,他们两人经常在那里聊到天亮。有时,笑门的妻子弥生子也会露个脸出来,说道。
——比起在居酒屋喝的酩酊大醉,你还是跟田母神沉醉在文学交流里让我比较放心。不过,都差不多就是了。
说着,她把饭拿了进来。
被四周混凝土墙围起的这间小房间里放了个书架,上面排着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书。那些全都是笑门的个人物品,说是他特别中意它们。然后,墙边放着的一个蓝色箱子里收着一些虽然很破损或者很老旧,但笑门很想留下来的一些很珍重的书。箱子上方还挂了一副有点不可思议的画。
蔚蓝的大海,灰色的砾石滩,那里抛着一副巨大的鸟骨。鸟骨白得庄严,浮现在大海和砾石滩上。
兼具荒凉和凛然,十分惹人注意。
——这是我父亲画的。
二代店长兼定多才多艺,直爽帅气,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其实,比起书店店员,他似乎更想成为一名演员或者画家。
——所以我一直都想着:要尽早接父亲的班,让他尽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想着,要是我做了书店人,然后父亲能去做个画家就好了;想着,接着要在店里卖父亲的画集。我小时候,就跟父亲拉勾起誓。
平静地微笑着这样说道的笑门,声音里总感觉带着一份苦涩,那或许是因为,那个约定还没有实现,兼定就过早地迎来了死亡。
听说那幅画的标题就是《灭绝》的时候,田母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笑门的父亲并没有成为理想中的自己,而是就这么带着遗憾走了,不是吗?这与他自己如今的境遇重合在一起,他不禁感到呼吸困难。
投稿的事,他对周围人保了密。
他只把这在他心中翻腾的野心坦白给了笑门。笑门沉稳地微笑着,说道。
——港一先生小说的内涵听上去很有意思,我觉得一定会得奖。要是那样的话,请来幸本书店开个签名会吧。
他的回答让田母神感到十分满足。
——行啊。我会让队伍排到店外去的。
田母神也夸口说道。
——真期待呢。
笑门眯起眼,像是无比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一样。
但是,在这之后田母神的小说还是过不去第三次审查。他仍在焦急度日。
特别是得奖者比他年轻时,他感觉格外窝火,目光如炬地瞪着得奖者发表在杂志上的笔名。
喉咙干渴,双手颤抖的他咒骂着世上的一切: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家伙得了奖!他不过才比我年轻不到三岁!开什么玩笑!
他甚至还想过:既然我没法得奖,那这个世界干脆就灭亡吧!
只是盯着那副标题为《灭绝》的画,试着想象生物全部死绝,化为白骨的情形,整个人也会怒火中烧。
这种时候,笑门也会避免伤到田母神的自尊心,谨慎地安慰他,鼓励他。
——港一先生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出道了,我认为接下来只是题材选择的问题。至今为止的投稿,说不定只是题材上有点难通过呢。
这时,田母神的就像听见了小溪平缓的潺潺流水声一样,内心平静了下来。但是他一回到家,在房间里一个人对着稿纸的时候,焦躁和嫉妒又涌了上来。他把没写完的原稿撕烂,揉成一团,然后粗暴地扔在榻榻米上。
你告诉我!要是我写的题材还不够大众化,那到底怎样的题材才会被大众接受啊!
当他苦恼着不知道要写什么的时候。
——喝杯茶怎么样?
笑门就会招呼他来幸本书店二楼的办公室。
那是他们一天关门之后总是忘我聊天的地方,但这一天,明明还在营业中,田母神就被招呼过去了,或许是因为他看上去已经被逼到绝境了吧。
笑门泡的茶真的很好喝。
微甜的中国茶从茶壶里咕嘟咕嘟地倒进茶杯,喝下去之后,干渴的喉咙得到了浸润,肚子也渐渐暖了起来。
——拿本什么书来慢慢读一会吧。
笑门这么说着,然后出了办公室之后。
田母神呆呆地望着那个摆满了杂七杂八的书的书架,又在想“怎样的才是会被大众接受的题材呢”的时候。
他发现书架边上放了一本像是自制的册子。
两层纸板夹着里面的画纸,上面开了孔,绳子穿进其中把它们装订了起来——就像是孩子们手工课上做的那种薄薄的小册子一样。
把那本册子抽出来一看,封面上用天蓝色蜡笔写着。
《最后的书店》
田母神有点兴趣,便翻开了封面。
可以看到,上面用蜡笔画着一栋似乎是书店的建筑。
“这zhè个gè村cūn里lǐ,只zhǐ有yǒu这zhè一yì间jiān书shū店diàn。”
“以yǐ前qián其qí实shí有yǒu三sān间jiān的de,但dàn是shì它tā们men一yì间jiān一yì间jiān地de减jiǎn少shǎo,最zuì终zhōng,这zhè间jiān书shū店diàn就jiù变biàn成chéng了le最zuì后hòu的de书shū店diàn。”
书店的店主是个老人,有一天,大家发现他坐在收银台的椅子上,像是在睡觉一般就那么安息了。
老人并没有家人,所以书店也要关门了。
“葬zàng礼lǐ那nà天tiān,村cūn里lǐ的de人rén们men都dōu聚jù集jí在zaì了le书shū店diàn。”
“大dà家jiā的de手shǒu中zhōng,都dōu拿ná着zhe自zì己jǐ心xīn爱ài怀huái念niàn的de书shū。”
“然rān后hòu,大dà家jiā都dōu这zhè般bān那nà般bān地de聊liáo着zhe自zì己jǐ最zuì喜xǐ欢huān的de书shū。”
“大dà家jiā把bǎ自zì己jǐ的de话huà各gè自zì写xiě在zài海hǎi报bào上shàng。”
“粉fě
n红hóng色sè,蔷qiáng薇wēi色sè,天tiān蓝lán色sè,金jīn黄huáng色sè,黛dài紫zǐ色sè,五wǔ颜yán六liù色sè的de海hǎi报bào摆bǎi在zài台tái子zi上shàng,就jiù像xiàng一yí片piàn花huā田tián一yí样yàng。”
不知不觉,他已经读得入神,连呼吸都要忘记了。
画和文字都像孩子那样拙劣。
可这是——
心脏怦怦直跳。
感觉胸口好热,好难受。
对啊,原来就是这个——
◇
◇
◇
“田母神先生是佯装成特利果陵的科斯佳。他马上就要去死了!”
崭新的《海鸥》和老旧的《海鸥》——一位胸前抱着两本文库本的女性,拼命地主张着。
她突然在说什么啊?水海目瞪口呆。
特利果陵和科斯佳都是《海鸥》里的登场人物。尼娜爱上的那个从大城市来的,与她差不多有着父女般年龄差距的作家特利果陵,把她给抛弃了。
科斯佳是特烈普列夫的爱称,他是一位与尼娜年龄相仿的青年。尼娜在变了心爱上特利果陵之前,与他两情相悦。
科斯佳虽然也成为了作家,但他无论对作家这个职业还是对他自己本身都已经绝望了,他找不到前方的路,与尼娜再会之后他就自杀了。
幸本书店结业展正办的热火朝天,店里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店员水海他们也忙得不可开交。
但是那个不请自来临时打工的眼镜少年擅自离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反正他又会拿什么“被书叫走了”之类完全不知所云的理由来搪塞吧。水海愁眉苦脸地找到一楼文库书角,来到这里却发现一个五官精致的美女正在一脸严肃地说着什么。
那个美女大概二十多快三十岁的样子吧?虽然穿得很质朴,但她妆容华丽,指甲涂的也很漂亮,十分引人注目。
——啊,圆谷小姐!事情大条了!
那个擅自跑来打工的榎木结瞪圆了眼镜后的双眼。据他跟那个拿着两本《海鸥》的美女所说,作家田母神港一像是要自杀了,所以希望能好好看着他。
来自小镇当地的小说家田母神,是店长的友人。曾经,他在幸本书店开过签名会。水海通过存在书店电脑里的联系方式,告知了田母神店长去世的消息。她在信息上补充道:“如果方便的话,请您一定要来参加结业展。”
可是,田母神已经一直拒绝小镇本地的委托不知多少年了,震灾之后也没有协助过小镇的复兴事业,所以水海也没有抱太多期待。
去年辞了职的那位打工的老人也说了“田母神拒绝掉了店长的邀请,店长可失望了,他真的很无情”这样的话……
但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前,一位披着战袍大衣,手里提着个名牌公文包的中年美男子进了店,在收银台拿出名片来打了招呼。
——以前在这里开签名会的时候,真是受你们关照了。我收到短信了。还请节哀顺变。
连名片都不用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作家田母神港一。店内也有挂着他开签名会时的照片。
那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照片了。虽然他跟那时相比确实老了,但他现在也很帅气,身材也保持得基本跟以前完全一致。就是本人!
这个镇上没有不知道他的人。那个畅销作家到访书店了,其他的打工者们也很吃惊。
水海领着田母神进了办公室,然后为了给他泡茶又出去了。她用托盘托着茶杯回来时,田母神把他那标有名牌商标的公文包放在了那小桌上,就那样站在那里,凝视着墙上的那幅画。
蔚蓝的大海、灰黑的沙砾和巨大的鸟骨——那是二代店长兼定画的标题为《灭绝》的画。
他皱着眉头,表情绝不是一般地悲伤痛苦,水海犹豫着要不要叫他。
接着田母神注意到了水海。他试着做出笑容,但最终失败了。他生硬地扭着嘴角,低声叹道。
——那幅画,居然还在这里啊。
——是的。因为那是店长他父亲的遗物。
——是啊。那是兼定先生去世之前画的呢。
田母神喝完水海泡的茶,似乎不想在这久坐了,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把他的名牌公文包也拿在了手上。
——我也很久没来过这里了,所以我想慢慢在店里到处看看,追忆追忆那个老朋友。
他如此说道。
还说,剩下的就不麻烦你们了。
听说有名人来了,店里吵吵闹闹的。田母神似乎并不想这样,所以水海也说道。
——明白了。如果您还有什么事情的话,联系我们就行。
然后,她在办公室门外目送着田母神离开。
她回到了一楼,提醒其他打工者们不要去死皮赖脸地找田母神要签名。但是,最让她放不下心的结此刻并不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她想,待会一定得好好叮嘱他。
但是,她找到擅自离岗只顾跟一个美女谈着话的结时候,听到他们正说着“田母神是为了自杀才到访书店的”这样不得了的事情。
充满都市气息的美女,说她曾经是田母神的同居对象。
就算她这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不定她只是个跟踪田母神的狂热粉丝而已。会相信这样一个可疑的女人说的话,结他脑子有问题吧?
不,最开始他还说什么能听见书的声音,还有拿着那本薄薄的蓝色封面的书介绍着说“这是我的恋人”什么的,他脑子绝对有问题,绝对很奇怪!
总之,现在正忙得热火朝天的呢,所以可疑的客人还有奇怪的打工人说的胡话什么的,不用认真听。水海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可是。
“亚须花小姐说的都是真的。这附近的书也吵吵嚷嚷地,说田母神先生的样子很奇怪,感觉有危险。”
结又开始说着奇怪的事情。
当然,再怎么吵吵嚷嚷,水海也一丁点儿都听不见。
但是眼镜后面那双盯着水海看的大眼睛,眼神就跟一把剑一样——
而且,她又想起自从结来了幸本书店之后,她看到的他的各种言行——他不会真的能听见吧……她也没法否认,自己这样想过很多次……
结一旁的那个神情紧张地站着,曾经似乎是田母神同居对象的名叫菅野亚须花的女性也说道。
“你们看这个!”
说着,她向水海伸出一张海报。
上面有田母神的签名。
海报好像是田母神写的。上面还添了一张照片。
《红字》……?
那是一本以在十七世纪的波士顿清教社会中发生的通奸事件为题材的美国小说。
田母神先生选了这本书?
她回想起在办公室里与田母神先生的对话。
——在结业展上让客人们写海报,模仿的是《加奈山书店的葬礼》里面的场景。也请田母神先生去写一张海报吧。当然,也十分欢迎田母神先生您选自己写的书。店长也特别喜欢田母神先生您的书呢。特别是《加奈山书店的葬礼》,他说他格外喜欢那本。
那一瞬间,田母神的双眼蒙上了阴影,然后。
——这样啊……那,我也去写些什么吧。
他又微笑着这么说道。
她一直觉得,他一定会写一张关于自己的代表作《加奈山书店的葬礼》的海报的。
怎么却是《红字》?
《红字》好像写的是一位丈夫失踪,跟婚外恋的对象生下了孩子的女性受罚要站在刑台上,然后要穿着缝有代表着“通奸”的红字A的衣服生活下去的故事……
她下定决心,永不说出谁是自己婚外恋的对象。
另一边,作为那个孩子父亲的牧师丁梅斯代尔心怀犯下大罪的自责,身心一天天地衰弱了下去,最后终于在她站过的那个刑台上将自己犯下的罪全盘托出,然后就与世长辞了。
为何田母神偏偏选了这本书呢?
海报上胡乱一般写着田母神的评论。
“丁梅斯代尔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承担不住他一直藏起的那份罪孽带给他的重压。那份罪恶感使他最终死去,同时他也得到了救赎。”
“死去,即是救赎。”
水海背上也阵阵发凉。
其他的客人们,都是把自己带着的那本书的喜欢的地方,还有影响了自己人生的地方,以及在幸本书店的回忆一起写在海报上,基本都是积极正面的内容,可这个……
对着水海,向她伸出那张海报的亚须花目光如炬,拼命地说道。
“田母神先生对死去的笑门先生心怀罪恶感。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们同居那时,每次笑门先生联系他的时候,他都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而且我还听见他说梦话,说着‘笑门先生请原谅我……请帮帮我……’什么的。那时田母神先生满身大汗,扭着一张脸——还掐着自己的喉咙在
那呻吟着——我特别害怕他这样下去会不会把自己憋死,就赶紧把他从梦中摇醒了。无论我怎么问,田母神先生他也从来不跟我说他与笑门先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是,从二十年前开始——或许是更早之前,他就一直想寻死了!”
亚须花的话有如惊涛骇浪一般,水海听得胆战心惊,被吓了好几跳。
田母神先生一直想寻死?
他对店长心怀罪恶感?
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
带着危险的含义,海报上胡乱写下的文字浮现在眼底,呈现出一片红色。
那份罪恶感使他最终死去,
同时他也得到了救赎。
死去,即是救赎。
“那个人他——一直都想得到救赎!说不定是因为笑门先生去世了,能够乞求宽恕的对象也没有了,于是他就钻牛角尖地想着自己只能去死,然后就选择了幸本书店作为自己死去的地方!”
亚须花的话冲击着水海的耳朵,她听得头晕目眩,犹豫了起来。
不会有这种事的。亚须花担心过头了。
可是,田母神先生在签名会之后一直到今天之前,一步都没踏进过幸本书店,还有他跟店长变得疏远也是事实——
水海提议让田母神再来开一次签名会怎么样的时候,店长看上去很伤心。
——港一先生他很忙。不一定行呢。
他这么回答的时候,双眼蒙上了一层阴影。
水海也想过,他搞不好跟田母神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
——田母神先生已经是个东京人了,他想跟小镇的人断绝关系。他明明跟笑门先生关系那么好的。笑门先生的妻子和孩子去世的时候,他也只是发了一份唁电而已。
一位打工的年长女性也不停地抱怨田母神先生的薄情寡义。之后,店里的人都会避开关于田母神先生的话题。
如今一想起那些事情,就不禁觉得呼吸困难。
“……虽然我不清楚田母神先生是不是真的来寻死的,但总之我们会先找到他,然后听听他说什么。这样可以吗?”
水海镇定地说道。亚须花连忙点头。
“嗯,拜托了!我也会帮忙找他的。”
“那就得快点了。我听了那些书跟我说的话,感觉情况很严峻。”
结的话让亚须花脸色惨白。水海瞪了他一眼。
“榎木,别说些有的没的了。还有,你就算找到田母神先生也千万别上来就问‘您是来这里自杀的吗’,你就说‘我们找您有点事’,然后把他带来办公室就行。”
“好的,了解!”
结这么说完后,一下就跑掉了。
“等——你别跑啊!”
出声叫他的时候,那矮矮的身影和柔软地飘动着的黑发已经远去了。
真是的!
水海被搞得愁眉苦脸,然后也开始寻找田母神。
结好像跑到二楼去了,所以她把三楼交给亚须花,然后她就在一楼到处找。
“有看到田母神先生吗?”
她向其他的打工者们问道。
“刚才他写了张海报来着。选的是霍桑的《红字》,这也太阴沉了。”
“我看到他在跟一个美女顾客说话呢。那个美女好像都快哭出来了。那肯定是修罗场啊。比如说与曾经的恋人再会什么的。不愧是美男子畅销作家。”
水海只问到了自己早就知道的信息。
整层楼都转了一遍,他也许不在一楼吧……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是结打来的电话。
“圆谷小姐,我找到田母神先生了。他在二楼的厕所里。请赶紧过来!”
他说话比平时快,语气也很焦急。被心中的不安驱使着,水海迈开脚步急忙走向二楼厕所。
厕所就在办公室的旁边,里面分了男厕和女厕。
入口处立了一块写着“清洁中”的三角形告示牌。把它放在那的应该是结。
挂着个“男厕”标识的单间门开着,水海见有个人倒在马桶上,吓了一大跳。红色的鲜血从手腕流出来,流得地上一大摊。
那是田母神!
蹲在他前面的人不知为何并不是结,而是那个兽医道二郎。他把田母神的手翻了过来,确认他的脉搏。
结拿着个急救箱冲到他面前。
“道二郎先生,拜托了!”
说着,他把急救箱打开,递了出去。
“就算说我是个医生,那也是兽医啊……”
道二郎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处理着田母神的伤口,水海则是用右手紧紧握着自己一跳一跳地发疼的左手手腕,哆哆嗦嗦地看着这一幕。
◇
◇
◇
据说田母神虽然出血量有点大但伤口并不深,所以没有生命危险。
急救完毕后,道二郎说,他失去意识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和疲劳吧。
——我进了厕所之后,因为前面还有人,所以在外面等着。我想着怎么还不出来的时候,榎木面色如土地冲了过来,拿起把铁棍就开始砸锁,哎呀,真是吓坏我了。
榎木则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说道。
——是书告诉我的。赶上了真是太好了。
结和道二郎,还有被结喊来的亚须花三人一起把田母神抬到了厕所旁边的办公室里,让他躺在了沙发上。
水海吓得在一旁瑟瑟发抖,什么都做不了。
周围的人都觉得她是个可靠能干的人,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她一看到田母神从手腕流出血来倒在那里,左手手腕就开始剧烈地跳痛着,全身寒颤不住。
真没用。
可光是想想就觉得,那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她一想到要是田母神先生就这么死了,那种感觉就涌了上来,忍不住浑身发抖。
“圆谷小姐,我会去锁门的,请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也会很忙的。要是领头的圆谷小姐倒下了,这边会很难办的。”
结这么说着,应该是在担心水海。
他放在口袋里的“女朋友”好像对他说了什么。
“嗯,我没有花心。我只是很担心我的同事。”
他如此辩解道。
“……我没关系的。发生了这种事之后,作为书店店员怎么能回去呢。”
现在待在办公室里的有水海、结、亚须花和田母神四个人。
书店已经迎来了今天的关门时间,卷帘门已经放下来了,其他的打工者们也都回了家。他们没有听说田母神的事情。
水海说要留下来,除了作为领头的责任和水海自己的志气之外,她想要知道田母神和店长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的心情也很强烈。
为什么田母神会被逼到这样的绝境里呢?
还有田母神写那句话:罪恶感使他死去。
他到底对店长犯下了什么罪?
她呆呆地用右手握着还有些刺痛的左手手腕,听着秒针滴答滴答地刻画着每一秒,想起了以前那个怯懦胆小的自己。
环绕着自己的一切都好可怕好吓人——一到晚上,她就忍不住害怕起来。手脚都瘦得皮包骨一样,脸上也长满了疮,不敢与人对视,总是低着头——店长给那样的水海泡了一杯甜甜的焙茶的地方,就是这里。
这里还跟那时一样,海边抛着一副巨大的鸟骨的那张画装饰在墙上,下面放了一个蓝色的收纳箱,书架上排着开本和类型各不相同的五花八门的书。
古典文学、现代文学、悬疑、诗集、画集、登山钓鱼、足球、法律、经济、食谱……
这些都是店长的东西。
那个站在书架前,眯着眼,温柔地笑着的店长却已经不在了。
水海再也见不到那天帮助了自己的店长,再也听不见他温柔的声音,再也喝不到他泡的甜甜的茶了。
店长已经不在了。
充盈着这间灰色房间的气氛跟那时已经截然不同,沉重又悲伤,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怎样才能停止颤抖呢?
笼罩着这个房间的不安和凄凉,能被驱散走吗?
连那团雾气对面微笑着的店长,神情也慢慢变得悲伤,寂寞。店长以前从没说过一次难过或痛苦。
水海她从来都不知道,店长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
什么都——不知道。
“……榎木,你能听到书说话是吧?那你告诉我。店长是怎么一个人度过待在这个房间里的时间的?妻子和孩子去世之后店长一直都孤身一人,他真的很难过吧?”
跟书对话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她一直都是这么否定的。
店长的遗言说把所有的书托付给结,她也一直很嫉妒。
可是,大概是我现在太脆弱了吧。
一下子发生了太多太多,水海都处理不过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以她才会问结这些蠢事。
“……我觉得,他一直都很难过吧。”
结柔和地说道。
“
父母都那么早就去世了,因为震灾又突然一下子失去了妻子和孩子,怎么可能不难过呢。但是,笑门先生绝不是孤身一人。有那么多的书,还有打工的大家和来见他的客人们……幸本书店和它包含的这一切,对于笑门先生来说一定就是家人。”
稚气的面容,纤弱的身材感觉很靠不住,还是个高中生。可是为什么他却能这样温柔地说出这些触动人心的话呢?
听了结说的这些话,水海不禁潸然泪下……
现在还哭哭啼啼的实在太不像样了,于是她拼命地忍着。
在沙发一旁照料着田母神的亚须花听着结说的话,也不禁湿润了眼眶。
这时亚须花“啊”地小声叫了一下。
田母神醒了过来。
水海和结也向沙发那边探出身去。
田母神慢慢睁开眼,呆呆地看着探出头来望着自己的亚须花。
但最后他又扭着一张脸,绝望地说道。
“……我居然还没死啊。明明笑门他……他就是因为我的错而死的……”
水海吓了一大跳。
亚须花则是向田母神盘问道。
“笑门先生是因为你的错而死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犯下了大罪……我一时鬼迷心窍了……没想到最后会这么痛苦……”
田母神只是痛苦地自言自语,话里完全没有关键信息。
到了这种时候,他似乎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澄清自己的罪过。
这时。
“田母神先生,你写道《红字》里的牧师丁梅斯代尔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承担不住他一直藏起的那份罪孽带给他的重压。还写了,那份罪恶感使他最终死去,同时他也得到了救赎。”
田母神面向结,瞪大了双眼。
“也许确实是那样。但是你的救赎,绝对不是死去,而是现在将你感到有罪的事情坦白出来。”
“……笑门?”
田母神大吃一惊,嘴角不停颤抖,低声嘟哝着。
是因为那副眼镜么。他像是在结的身上看见了已故的店长,站起身来更加仔细地凝视着他。
但是,那张脸上很快就浮现出了失望和自嘲混杂在一起的表情。
“啊啊,是这样来着……笑门已经死了来着……”
他一只手蒙着脸,猛摇着头,但结还是叫了他。
“请你说吧,田母神先生。你在这个房间找到了什么,然后关于那个你又做了什么?”
“!”
田母神脸上的惊恐再次蔓延开来。
亚须花和水海也咽了一口气,紧张地看着结。
田母神做了什么,榎木他知道?
“笑门他……他说过了?不,他没说。笑门他应该不会…”
田母神的声音都在颤抖。结坚定地继续说道。
“不是这样的,笑门先生他跟谁都没有说过。但是你做的事情,这个房间里的书全都看到了。这里所有的书都可以给你犯下的罪作证。”
“哈哈……书来作证?我要被书复仇了吗?”
田母神低声笑道。
虽然他好像并没有就这样接受了结的说法,但他理解到自己犯下的罪已经被店长以外的人知道了,大概觉得没法再隐藏下去了吧。
“……是啊,我在这个房间里,就连笑门的书也……背叛了。”
他如此说道,声音无比痛苦。
“那个时候,我还在这个镇上一边当着公务员,一边投稿小说。我再怎么钻研,却还是怎么都过不去第三次审查——笑门他建议我试着变换一下题材,但大众想要什么样的题材,我还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田母神勉强露出一点笑容,说那时他在这个房间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本自制绘本。
“那本绘本的封面上写着《最后的书店》这样的书名。”
水海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最后的书店》!?那该不会是……
亚须花大概也预料到了吧。她表情僵硬,然后垂下了眉,满脸悲伤。
“写的是村里唯一一家书店的店主去世了,村民们拿着书聚集在书店举办葬礼的故事。”
只看大纲的话,这跟田母神先生的出道作《加奈山书店的葬礼》基本没什么差别。
“文笔和作画都很普通。但是我当时想着‘就是这个!’,想着要是我套用这个大纲和设定的话,一定能写出一本让大众看得入迷的作品。”
他询问笑门关于那本绘本的事后,笑门腼腆地回答说,那是他自己写的。
——我一时兴起就试着写了,但是也没想拿去给谁看啦。看来我既没有父亲画画的才能,也没有爷爷的文采呢。
他双颊泛红,真的在觉得自己很不像样。
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创作出来的那个作品的价值……
“那个时候,我应该得去拜托笑门让我使用那个设定的。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擅自就用了笑门想出来的故事大纲和设定,写了一本书,然后拿去投稿了。”
那就是田母神罪孽和痛苦的开端。
盗取别人的故事大纲写出来的《加奈山书店的葬礼》,得了大奖,然后被出版,最后还成了畅销书。
得知自己得了奖的时候,田母神开始认识到自己到底犯了多么重大的罪孽,他胆战心寒,惊慌失措。
要是那本书出版了,笑门一定会读到的吧。
那样的话,笑门就会知道田母神剽窃了他写下的故事。
笑门会看不起田母神的。
一想象那柔和的笑容变得僵硬,还有那平静的眼神浮现出失望和轻蔑,他不禁双手抓头,突然双膝跪地。
这种事怎么能忍!
况且,田母神用从他人那里偷来的故事得了奖这件事,要是笑门跟大家说了会怎样?这样真的是会身败名裂的!
别说让周围的人刮目相看了,倒不如说会适得其反,被别人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吧。
他完全没有得了奖的喜悦,心中的不安反而越发膨胀。
该跟笑门坦白吗?
不,根本就说不出口。
该对他隐瞒得奖的事情吗?
要是取个笔名,他就不会知道是我写的了吧?
不,要是看了书名和简介,他一定会怀疑这是模仿了自己写的东西的吧。
笑门是个书店店员,会特意去看知名出版社的新人奖作品。况且,他本来就知道我投稿参加了那个新人奖。
不管怎么躲,都一定会暴露到笑门那里的。
果然还是该在获奖名单公布之前跟他坦白谢罪。
“但是——我没做到。”
手紧紧地抓着胸口,田母神痛苦地垂下了头。
他嘶哑的声音一直颤抖着。
“我每次想要跟笑门说的时候,就会全身僵硬,喉咙像被抓了一样痛得要命,根本没法出声。”
就在他如此痛苦烦恼的时候,审查的结果被刊载在了杂志上,那本书终究要被出版。
得奖者是,田母神港一。
作品标题是,《加奈山书店的葬礼》——
评语里,故事的设定和精彩的情节被高度评价,田母神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胃都缩了起来。
田母神的丑态暴露到笑门那里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临了。
田母神对笑门声讨谴责惴惴不安。
“可是,关于我盗用了设定这件事,笑门什么也没有说。他说‘恭喜恭喜,我一直相信港一先生哪天一定能成为作家的。得奖的事情你事先就知道了吧?居然默不作声,你也太冷淡了吧,我真是吓了一跳呢’……他还是像平常那样温和地笑着。”
笑门的这种态度不但没有让田母神安心,反而在渐渐给予他痛苦。
笑门他应该已经注意到了。
但是他为什么闭口不谈?
为何他根本不责备我?
他根本就不骂我是个小偷。
还是说,在那副笑脸背后,他果然还是看不起我吗?
他有对周围的人说,那个得奖的作品是丑恶的赃物吗?
“我再也没脸去见笑门了,所以逃到了笑门不在的地方。”
他利用那笔奖金搬到了东京,开始在那里生活。
《加奈山书店的葬礼》也按照计划出版了,而且转瞬间就被再版,甚至都被决定拍成电影了。
一帆风顺。
看起来是这样而已。其实他心中一直惶恐不安,自己会不会哪天就被人指指点点,破口大骂道这部作品是小偷偷来的赃物,笑门那柔和的笑容也历历在目。
——恭喜你,田母神先生。
笑门说出这句话时的微笑,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浮现在脑海中,耳朵深处却传来笑门说着“你偷了我的故事呢”的声音,他都快精神失常了。
《加奈山书店的葬礼》卖出多少,就像是田母神的罪证就相应地在世上流转开来,田母神一直感到像是胸口在被尖锐的鸟喙啄击一样。
“我那时尽可能不跟笑门联系。但是他打电话过来,说希望我能去幸本书店开签名会的时候,他说‘还记得我
们的约定吗?’,我真的没法拒绝。”
——真是谢谢你了。大家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笑门高兴地对他说出感谢之言。
为何笑门闭口不提我偷了他的作品的事情呢?不,也许是因为我逃去东京了,他才没法说的。
那他这次叫我去开签名会,是为了声讨我吗?
他是想让我在最盛大的场合下被当众揭露吗?
“要去见笑门了,我心中只有忐忑不安。表面上是在接待一个在大城市里功成名就了的作家,但那背后,是要将我犯下的罪公之于众。我简直吓得要死。”
无论是设置在二楼的签名会会场,还是一楼一般书籍的专区,田母神的书都被堆得跟座山一样。
特别是被当作宣传素材的《加奈山书店的葬礼》,无论往哪里看,《加奈山书店的葬礼》的封面都会映入眼帘。
西装下冷汗直流,握笔的手瑟瑟发抖,脖颈僵硬得动弹不得。
笑门他什么时候会说出那件事呢?
温和地微笑着的面孔,什么时候会写满对我的蔑视呢?
他什么时候会将坐在这里的其实是个可耻的骗子这件事公之于众呢?
“但是,笑门他什么都没对我说!”
签名会上,笑门一直微笑地关照着田母神,他高兴地听着大家称赞田母神的话,就当是在称赞自己一样。
“就是那样我——我根本就受不了啊!”
田母神撕心裂肺地喊叫着。
他血灌瞳仁、两眼发红,口干舌燥、浑身颤抖。
《红字》里的牧师丁梅斯代尔是个虔诚的清教徒。周围的人都认为他纯洁诚恳,十分尊敬他。
可他跟有夫之妇私通,还生下了孩子。
那个有夫之妇登上了刑台受罚,遭到了严厉的声讨,被罚要一直佩戴那个作为犯下通奸罪之女人的记号“A”。
关于孩子的父亲她什么也没说,在衣服上缝了一个红字A,在众人的冷嘲热讽之下养家糊口,抚养孩子。
本已逃了罪的牧师丁梅斯代尔却一天天地衰弱了下去。
没有受罚。
于是他对自己施加了无比残酷的惩罚。
一个人的时候,他自己鞭打自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
但是,这种程度的惩罚没能治愈他的罪恶感。
那个鲜红的A字对牧师丁梅斯代尔来说并不是将犯下大罪的女人公之于众的标志,而是不停地警告着自己犯下的罪。
你犯下了大罪。
然而你却逍遥自在地戴着神职人员的面具,让大家都尊敬地看着你。
污秽的恶人!
他像是在被那个红字A无休止地声讨责骂。看到她带着慢慢长大的自己的孩子,他感到有如身处地狱一般。
这种痛苦持续了七年多。
最后,终于在死亡来临之际,他登上了刑台,将自己刻在胸膛上的红字A公之于众。
牧师丁梅斯代尔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辞世而去,得到了救赎。
那个红色的A再也不会映在他的眼中了。他再也不用惶恐不安地度过每一天了。
可是犯下了大罪的田母神却保住了性命。
二十年多间,他一直痛苦着、畏怯着——绝望着。
即使离开了故乡,即使与笑门断绝了联系,那个平和地微笑着的笑门却历历在目。
那个澄澈的笑容,对于田母神来说比愤怒和轻蔑的眼神还要狠毒,对他来说就是惩罚。
逃避、躲藏。
躲藏、逃避。
不停地逃避,继续着逃避。
不接笑门的电话,短信也只是工作式的短短回复,尽可能地想要远离他。
笑门和弥生子生下孩子后联系了他,他也一点都不高兴。必须得去送点婴儿用品吧?他会再向我道谢的吧?能不能想办法只用发短信就解决啊?他只想着这些事情。
——如果方便的话,来见个面吧。
笑门在电话里这么对她说的时候。
——啊……改天吧。
他也如此含糊其辞道。挂掉电话的时候,他双手和脸颊都冷得发硬,亚须花在一旁单纯地说“想去看看小宝宝”的时候,他无比焦急,严厉地回答道“因为有截稿日所以不行”。
你和笑门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吗?亚须花如此问道的时候,他也只能僵硬地回答“什么都没有”。
他接纳了梦想着在大城市当一名成功的女演员的亚须花,与她一起生活,是因为他在亚须花身上看到了曾经那个傲慢带刺的自己,希望着能不能作为她的庇护者,以此来减轻对笑门的罪恶感。
对田母神来说,亚须花就是另一个自己,他希望亚须花能够不要染上罪孽,笔直地追逐梦想。
可是看到在追梦路上并不走运,逐渐被不安折磨的亚须花,田母神想起的尽是过去那个过不去第三次审查,焦急度日的自己,他也没能搭救那样的亚须花,两人最后渐行渐远。
因为笑门的孩子那件事,两人之间越发有了隔阂之后,亚须花离开了田母神的公寓。
——跟你在一起我很不安,这样下去我真的就会慢慢不行了。
她满脸悲伤地如此告诉他。
亚须花走了,他烦恼痛苦着笑门那些事的时间又逐渐增加了。
工作那边也是,他虽然都有按要求及时写书交稿,但是销售额都超不过出道作《加奈山书店的葬礼》,每次编辑和读者们对他说“请再写一个像加奈山书店那样的故事吧”的时候,他就感觉心如刀绞一般。
笑门温柔的笑容浮现在脑海中,他孤身一人在冰冷的房间里抱着头反复恳求“原谅我吧”。
“我明白笑门已经不想对任何人说我做过的事情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一直想着笑门的事情,烦恼着、痛苦着。简直就像地狱一样!”
田母神痛苦地喘着气说着这些,水海、亚须花、结都满脸僵硬地看着他。
“笑门在去世的前一天白天,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他的孩子出生之后的十年多我们都没联系过了,他为什么一下子就打了个电话过来?我当时简直都要心肺停止了。”
——我看了签名会那时的照片,感觉真是怀念啊,想着,港一先生现在怎么样了呢。
——那时队伍都排到店外去了,真是太厉害了。大家手里都拿着港一先生你的书,笑得可开心了。
——港一先生你不会再回来这边了吗?我还想跟港一先生你聊聊书呢。
“笑门他一定真的是这么想的吧。很想念我,想再跟我见个面聊聊天——但是我做不到。隔了十多年再听到从电话里传来的笑门的声音,我心里有如狂风呼啸一般,我——我跟笑门说了……”
——我不想再见到你……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说我是偷了你作品的罪人?
——都二十多年了……你只是笑着,一直都不责备我,我真的很痛苦!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一直很痛苦,根本间不容息!我一直都身处地狱!
电话那边的笑门沉默了。
他大概是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吧。
他只是小声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他道歉了。
向田母神。
声音特别悲哀。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道歉!
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的人明明是我!
笑门悲伤地道着歉,田母神越发感到胸口仿佛受到千刀万剐一样。田母神挂掉电话,把手机猛地摔在了地板上。
店长一个人在夜里整理着店里的书,从梯子上摔下来的时候,落下的书砸中了他的脑袋,把他砸死了。就是那第二天发生的事情。
然后又过了一天——
田母神收到了笑门寄来的东西。
A4纸大小的信封里放着的,是田母神曾经在幸本书店的办公室里看到的那本手工绘本。
《最后的书店》
看到那个用蜡笔写出来的书名瞬间,田母神全身的血液冲上大脑,心脏一阵剧痛,像是要被捏碎了一样。
幸本笑门这个大善人,到底要把我折磨到什么程度才会满意?
还是说,他觉得把我盗取的作品直接交给我就能让我安心?
这根本就没道理!
这只会徒增痛苦而已!
罪证什么的,他已经不想看见了。
他想把它扔掉,但是那根本做不到,所以他把它塞进了书架里面,然后抱头大笑。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奇怪了。
或许干脆就这样还比较轻松。
可是,更加煎熬痛苦的地狱还在等待着他。
他收到了幸本笑门的讣告。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一直很痛苦,根本间不容息!田母神如此宣告后的第二天,笑门就不幸死于事故。
——对不起。
笑门悲伤的声音响彻脑海,田母神的视野和身体不住摇晃。
那真的只是事故而已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说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没办法安心,你才会死掉
的吗?
◇
◇
◇
“那个家伙,幸本笑门那个家伙,他难道不是为我而死的吗!”
扭着一张脸,感觉随时都要吐出一口血来,田母神对着水海他们痛苦地呻吟着。
肩膀一下子垂了下来,他紧紧抱着深深低下的头,乞求道“让我也去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曾是田母神恋人的亚须花,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神色悲伤,双手将田母神的头抱在胸前。但那也不能成为田母神的救赎吧。
“让我去死吧。要是我早点死掉,笑门一定不会死的。是我杀了笑门。”
“让我去死吧。”他继续来回反复地嘟囔着。
这间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房间里。用右手紧紧地握着左手手腕,像是要压出一块淤血一样,听着田母神自白的水海这时双唇颤抖,从口中迸发出了激烈愤怒的话语。
“你差不多够了!店长他绝不可能自己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