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夏日落幕之际,秋日凉风吹拂之时,我认识了幸本笑门先生。
那天是假日。金桂飘香的公园里,我坐在长椅上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把那本花色的书托在膝盖上。我在与我的女朋友聊天。
——闻着金桂飘香,就感觉一下子进入了金秋呢。夜长姬呢?你既然能听到我们的声音,那也能闻到香气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这样啊,你能闻到烧着香木的香炉里升起的香味啊。夜长姬真是个公主呢。
——欸?香十德?黄庭坚的?我记得是中国的诗人来着。嗯……我不太清楚那个。
——欸,闻香能感格鬼神、清净心身啊……
——静中成友……那说的是感受与寂静为友的感觉呢。夜长姬真是知识渊博呀。
——不不不,我没有说你老啦。使用过久变得老旧什么的,那都是完全没有的事。
——是真的呀。翻阅了那么多次后,稍稍发黄的柔软书页特别好读,我最喜欢了。微微褪色的封面也很有韵味,能感觉这就是“我的书”呢。
——不不不,虽然说有点发黄,但也只是那种不凑过脸去细看就看不出来的程度啦,才没有那么发黄呢。
——嗯,嗯,无论过了五十年,还是一百年,夜长姬永——远都会美丽动人、伶俐可爱哟。
——欸?我可以在这里翻吗?你不是一直说不想被太阳晒成茶色吗?
——不不不,我是一直都特别想翻你,读你来着。只是想到你那么不喜欢那样。
——嗯,那样的话我很开心哟。谢谢你。
——那,为了让你不晒到太阳,就让我给你遮阳吧。
周围没有人真是太好了,于是我就和可爱的女朋友亲热了起来。这天,平时一直都很冷傲的她声音听着无比娇柔,这十分珍贵。在金桂的芳香之中,我们充分享受着这场金秋中的约会。这时,身后传来了脚踏落叶的沙沙声。
回过头去,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双眼瞪得圆圆的。
啊,居然有人啊。
我正如痴如醉地听着夜长姬那清脆、无邪、可爱的声音,根本就没察觉到。
别的不说,他肯定有听到我说话吧。
我只是在跟我的恋人约会,可是,对我而言理所当然能听到的书的声音,别人根本就听不见,这真的很遗憾。
所以,他看到的我大概就是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自言自语的可疑人物。
啊——我又搞砸了呢。
在学校里,我大半是已经被认定成这种角色了,所以即使跟书说话,大家也只会揶揄道“榎木又在演中二病了,读轻小说什么的真的没问题吗?”“他又被老婆诅咒了喔。”除此以外,我都尽量不在人前与书说话。
他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呢?
不,他看起来是个很亲切的人,也许会担心我吧。他也许会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呢?”之类的。
不过呢,犯这种失误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了,所以就像平常那样嘿嘿傻笑着蒙混过关吧。
可是,这个人并没有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呢?”,也没有问我“你在跟谁说话?”。
他一脸吃惊地说道:
——难道,你也能跟书说话?
被这样问道还是第一次。
那个人说了“你也”。
也就是说,这个把镜片后的双眼瞪得圆圆地凝视着我的人,也能与书对话。
——嗯!难道你也能听见书说话吗!
我过于兴奋,用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个男人高兴地微笑着,说道:
——不,我总觉得能明白他们的感情,但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并不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话语。但是,你是能听见的吧?她的声音。
他看着我手上的那本薄薄的花色封面的书,眼神十分慈祥温和。会这样看着一本书的人,一定都打从心底深深地爱着书。他绝对是个好人!
——是的!她是我的恋人,叫夜长姬。我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候,经常像刚才那样聊天。我叫榎木结,在这附近的高中读书,现在一年级。
自我介绍完之后,那个人的脸上也越发浮现出喜悦和亲切。
——我叫幸本笑门。我是因为工作需要来到这边的。
笑门先生在东北的一个小镇上经营着一家书店,是个书店店主。
——你是开书店的吗!真好呀!摆在书店里的书本们都特别健谈,大家都热热闹闹的。特别是在柜台上摆着的新书,大家都叫喊着“来读我吧!来读我吧!”就像新生的雏鸟一样。
——嗯,我懂。刚送到的新书,无论是哪一本,大家都欢欣雀跃的呢。就是那种迫不及待想被阅读的感觉。封面被翻开以后,就能感觉到它们激动的心情呢。
——对对!就是这样!刚发售的书,就像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子一样,会等待着一位他的读者,被拿在手里之后就会开心地亲近他,真是可爱呀。哇!夜长姬,不,不是的呀,我没有花心。我只是觉得他们天真烂漫的样子很可爱而已,跟对夜长姬你说的“可爱”不一样啦!对不起。别诅咒我了。
我对用冰冷的声音责备我的夜长姬不停道歉,笑门先生则是微笑地看着。
——抱歉,我女朋友太容易吃醋了,她很讨厌我提到其他书。
——那真是辛苦呀。想必你的女朋友对你是一心一意的吧。而且自尊心也特别强。正如其名,就像个公主一样呢。
——是的,她是我重要的公主大人。
我与笑门先生的这番对话似乎又让夜长姬高兴了起来。而且,像笑门先生这样满脸温柔地聊着书的人,书也不会不喜欢的!
之后,我与他就坐在了长椅上,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笑门先生说能明白书的感情,那是什么感觉呢?像是书在开心地闪闪发光之类的?
——不,其实只是总觉得他们好像很开心……或者是好像很难过……仅此而已,或许实际上并不是那样。我觉得,要是能像结你那样,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也能跟他们说话就好了。
这么说完之后,他又微笑着说道:
——啊,不过呢,当书的封面与我的手掌重合的时候……比如说书很高兴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手心暖暖的。
——手掌吗?
——是的。反过来说,书很难过的时候,手心就会很冰凉。
我试着让夜长姬的封面和我的手掌合在一起。
你别突然用你那汗津津的手碰我,先好好用肥皂把你的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再轻轻摸我,她说着这些,好像生气了。那种稍微有点害羞的语气真可爱。
可是,我也没有特别感到温暖或者冰凉。
——嗯……我好像感觉不到呢。无需听他们说话,摸一摸就能感受到书的心情,真厉害呀。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可以这样的?我好像一出生就能听见来着。
姐姐说,我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就会“哒,哒”地跟书说话,令人毛骨悚然。哎呀,那个现在在北海道的大学里学医的姐姐平时就是嘴上不饶人的啦……
——我大概也是从小时候开始的吧。我父亲是书店的第二代店长,母亲生下我之后很快就去世了,所以父亲就会把我带到我们家的书店里,我基本上就是在那长大的。我周围全都是书,既有摸上去很温暖的书,也有摸上去很冰凉的书,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样的笑门先生在十岁的时候,遇到了一本书。
——在卡雷尔·恰佩克的《邮递员长长的童话》这本作品集的标题作品的故事中,有一群小人出场。他们三更半夜在邮局帮忙,只是摸摸一封信却不用打开它就能知道里面的内容。
“没有感情的信摸上去是冰凉的,信里爱情越多,信就越热。”
“只要把封了口的信放在脑门上,它就能逐字逐句告诉您信上写的是什么。”
送信的邮递员科尔巴巴先生自从听了小人们的那番话后,他自己也会把信拿在手里,在心里说道:
“这一封信很热,而这一封信简直是热得发烫:准是哪一位妈妈写的。”
——我读了那个之后,想道:“原来是这样啊。”然后就差不多理解了:我用手掌摸一摸书的时候,暖暖的书就是开心的书;冰凉的书就是难过的书。
但是很遗憾,就算把书的封面贴在脑门上,也没办法做到能听到书说话的声音的程度就是了,笑门先生笑着如此说道。
——如果我是科尔巴巴先生的话,那结一定就是一名小人先生吧。就像科尔巴巴先生幸运地遇到了小人们一样,今天能认识结,我真的很幸运啊。
——嗯!我也是!能认识像笑门先生这样了解书的心情的人,我也很开心!
我们交换了联络方式。
——你再来东京的时候就请招呼我一声吧!到时我们一起再聊聊书吧!
——嗯,一定的。结也挑个时间来我们店里玩玩吧,到时也请跟那里的书们说说话。
——呜哇,我会去的,我很期待!
在这之后,我也经常与笑门先生相互联系,他每次来东京的,我都会空出时间去见他。
笑门先生给我讲了很多事。
战后创办了书店的奶奶夏,还有志愿成为作家的病弱的爷爷的事;擅长朗读,在小孩子中很有人气的父亲兼定,想要成为画家或者演员的事;还有死于地震的妻子和孩子的事……
然后还有作家朋友田母神的事。
在书店里一起工作的人们的事。
还有那家书店是镇上最后一家书店的事。
——幸本书店恐怕在我这一代就要结束了。
——就像这个地球上,至今为止已经有过许多走向灭绝的生物,以及许多走向进化的生物一样,说不定书和书店也处在进化的过程中。
——或许现在这种形式已经没有办法继续留存,而是会走向灭绝。
在这数年之间,纸质书籍的出版发行量锐减,而电子书籍的销售量不断上升,这些我也了解。
读书的人也在不断减少,这一点我也明白。
一想到书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就感到身体中央突然裂开一个大洞,难过极了。
我将会失去在我周围与我说话的众多朋友们。这个理所当然的未来,让我感到恐惧不安。
对书投入了深深的爱的笑门先生也是一样的。
可是,笑门先生并不是悲伤地说出那些话的,他只是平和、温柔地说着。
幸本笑门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当然,书的形式完全改变,大概还只是会在遥远的将来发生的事吧。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把幸本书店接着开下去。
他温柔地笑着,给这段话作了结。
那样的他突然联系我,是在新年刚刚到来的时候。
不是发短信,而是特地打了电话过来,我想着“是新年祝贺吗?还是说他又要来东京办事?”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坦白道:
——看来,幸本书店要提前结业了。
笑门先生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冲击,我感到无比痛苦、无比悲伤。
于是现在,我正在完成笑门先生托付给我的重要任务。
◇
◇
◇
“笑门先生得了晚期脑肿瘤,医生宣告他只能再活半年了。”
已是夜深人静之时了。
换作平时,这个时间大家早就已经睡着了,但我的双眼却十分清醒。想必现在呆在这个房间里的大家也是如此吧。
打工的圆谷小姐,作家田母神先生,女演员亚须花小姐,三人正着对我,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笑门先生对我坦白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我第一次遇到一个能懂得书的心情的人。
那么温柔的人——那么平和,心灵那么美好的人——那个人他居然再过半年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笑门先生提前把自己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把幸本书店里所有的书托付给我的遗言交给律师,就是因为那个。由于那场不幸的事故,我来这里的日子比预定之中还要早了。”
“脑肿瘤……店长他?”
圆谷小姐一脸僵硬地嘟囔道。
圆谷小姐那么敬慕笑门先生,又在幸本书店打工过很久,肯定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打击吧。我也很心痛。
但是,笑门先生得了脑肿瘤,这也足以证明笑门先生并非死于自杀。
“笑门先生之所以会死,是因为登上梯子整理书本的时候,他的脑肿瘤发作了。他跟我说过,他时常会觉得头痛欲裂。他站在梯子上面,身体不住摇晃,他瞬间抓住了一本书的时候,梯子倒了下去,然后书架上的书全都从他头顶掉了下来。其中有一本直接砸中了要害,再加上倒下去的时候,头撞到了柜台的一角,造成了致命伤——笑门先生并不是自杀而亡。正如圆谷小姐说的那样,幸本笑门先生不会以任何理由选择自杀。那只是一场不幸的事故。”
——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是我们杀了那个心爱的重要之人,当我问了那些悲声叹气书们之后,得到的答案就是这个。
“怎么会……可是,笑门是在寄给我那本绘本之后就……”
田母神先生似乎仍然无法接受,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他一定无比想要自己背负笑门的死吧。然后,在罪孽的重压之下,他希望自己也能得到一死。
在找把自己关在厕所里想要切腕自尽的田母神先生时,他经过的走道边的书吵吵嚷嚷的。
那个人要去寻死。
很危险。
快点。拿个什么能开锁的东西来。
那个人渴求死亡。
他会死的。
他会死的。
他会死的。
“笑门先生突然给田母神先生您打电话,是因为他从医生那里收到了剩余寿命的宣告,知道自己离死期不远了。所以他想见一见自己的朋友田母神先生。笑门先生一直都很在意跟田母神先生您变得疏远,他一直想着,要是能再跟田母神先生您像以前那样聊书就好了。”
——田母神呢,他是来自我们当地的作家,他还在我们书店里开过签名会哦。客人们都队伍都排到店外去了呢……客人们和书们,都开心得不得了……那是我最自豪、最开心的一段回忆。
“……他,他不可能会那么想!我偷了笑门的故事,还得了奖,甚至都没有跟他道歉,却只是逃掉了!”
田母神先生撕心裂肺地喊着。扭曲的脸上只有怀疑和痛苦。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笑门先生的心和愿,传达给这个人呢?
“笑门先生并没有像那样跟我讲述田母神先生您的事哦。他跟我说,您总是认真地面对创作,一定想着,哪天要成为一名作家。当那个想法实现后,田母神先生您来幸本书店开签名会时,他真的无比高兴自豪。”
“那种……那种事情……”
“圆谷小姐也说过了哟。田母神先生用自己的点子得了大奖,笑门先生不如说连高兴都来不及呢。我也这么认为。”
“……!”
“因为田母神先生您对那件事感到惭愧,躲着笑门先生,笑门先生一定是因为顾虑着您才一直什么都没说吧。把自己画的绘本寄给您,本来应该也是因为想着,在自己去世之后那本绘本被别人看到之前,就把他寄给田母神先生当纪念品吧,难道不是这样吗?然后他也想着,要是能与田母神先生像从前一样聊天就好了。”
到底得怎么做,才能修复笑门先生与田母神先生的这段扭曲缠结、令人无可奈何的关系呢?
怎样的话语才能将深陷罪恶感之中的田母神先生解放出来呢?
到底,要怎么说才好?
“别说了!!!”
田母神的喊声令这个这整个灰色房间为之震颤。
他甩开亚须花小姐的手臂,双手抓着沙发,全身前倾,呼吸急促,满眼混沌地说道:
“拜托,请你别说了!那都是你们出自善意的臆测!笑门他实际上在想什么,为什么他根本不责备我偷了他的点子,他为什么要用那么清澈的笑容对我笑——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想个不停——我根本想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懂!告诉我吧,笑门,笑门!”
田母神先生的声音和神情中,只有绝望。
我的话语,依然没有传达给田母神先生。如果不是笑门先生亲自对他说,他是不会相信的。但是,笑门先生已经不在了。
田母神先生一直呼喊着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笑门!笑门!”
这时,我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
港一先生。
像是小孩子一样的声音……
是从哪里传来的?
不是这样的哟,港一先生。天真无邪的声音,拼命地如此呼唤着他。
无论是爸爸还是我仆,都没有对港一先生生气哟。
我屏声敛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声音是从被取了《灭绝》这个名字的那幅美丽的画下的蓝色收纳箱里传出来的。
就是那个收着《灭绝生物们的图鉴》样本书的那个蓝色箱子。
翻一翻我吧,港一先生。
这样的话,爸爸的话就能传达到港一先生那里了。
奋不顾身地一直呼唤着的稚气声音——
我目不转睛地直直看向田母神先生,说道:
“田母神先生,如果您说我的话都是臆测,那让我们来看看笑门先生是怎么说的吧。”
田母神先生依然扭曲着脸,并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亚须花小姐和圆谷小姐也一脸困惑。
我背向田母神先生他们,蹲在地上,将那个蓝色收纳箱打开。
声音的主人,从蓝色的箱子里回望着我。
卡纸做的封面上用天蓝色的蜡笔写着标题《最后的书店》,这是世上仅此一本的绘本。
果然是你呀。
能帮我个忙吗?
我在心
中这么对他说道之后,轻轻地拿起了这本薄薄的自制绘本。
“榎木,那个,难道是……”
圆谷小姐大声喊了出来。
笑门先生的另一个孩子在我的手上说,谢谢你找到我。
“可是那个,说是店长已经把它寄给田母神先生了——”
圆谷小姐低头看着那本绘本小声嘟囔道,亚须花小姐也满脸疑惑地看着田母神先生。
我从箱子里拿出笑门先生的绘本之后,田母神先生大吃一惊。
“田母神先生,您又把他放回箱子里了对吧?”
我说出这句话后,圆谷小姐吃了一惊。
大概是白天被带来办公室的时候,田母神先生趁圆谷小姐起身泡茶期间,把收在公文包里的绘本放进了箱子吧。
田母神先生来到幸本书店,也是为了把这本绘本放回去。
“……别,别把那个拿给我看!”
我对想要转过身去的田母神先生说道:
“不,请您一定要看看。还有,请您一定要读到最后。笑门先生寄给您的这本书里,有着田母神先生您一直想要得到的答案。请您一定要收下他。”
田母神先生生硬地向我转过脸来。
即使如此,他才看到那本绘本的封面一眼,就痛苦地移开了视线。这时,那个小男孩般的声音,又继续呼唤着他。
港一先生。
爸爸会把我写出来,是因为医生跟他说,妈妈可能已经生不了孩子了……
爸爸鼓励妈妈,说没有孩子也没关系……但实际上他可失望了……
他想着,幸本书店在自己这一代就要结束了,于是就写下了我……
“笑门先生和他夫人的第一个孩子流产的时候,被医生告知没有再生孩子的希望了,这就是他想着要写这本绘本的契机。”
田母神先生吓了一跳似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我也十分难过,但依然传达着这本幼小的书用稚气的声音说出的话语,还有他一直注视着的笑门先生的事。
“当时幸本先生大概在想,幸本书店在自己这一代就要结束了吧。就像父亲兼定去世前留下了一幅画一样,笑门先生也想着幸本书店落幕的那一天,然后制作了这本绘本。”
说不定那是为了排解自己的悲伤。
因为,在夫人面前,他一定不能展露悲伤吧。
爸爸他在画我的时候呢,一直都在笑,想着,真是太逊了啊。
他想着,无论是画画还是文笔都完全不行呐,哧哧地笑着。
“这本绘本并不是他怀着创作的野心和激情而写下的。这是笑门先生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情而写下的作品,他并没有想将其问世。”
田母神先生因剽窃了笑门先生的设定而怀有如此的罪恶感,一直痛苦着,是因为他是一个创作者。
他始终都是以一个创作者的视角来猜测笑门先生的心情的。
分歧就是源自这里。
“如果,笑门先生与田母神先生您一样立志走上创作之路的话,他大概绝对不会原谅您的这种行为吧。他大概一定会主张那是自己的作品。可是,笑门先生并没有志愿成为一名作家。他也完全没有想过要把自己写下的作品怎么样。”
所以,他才会笑着叽咕着,真是太逊了啊。
只要能把他写完,笑门先生就已经满足了。
“请您读读看吧。这样的话,您应该也能明白了。”
读读看吧,港一先生。
翻一翻吧。
我双手递出这本夹在卡纸中的绘本,紧紧直视着田母神先生。田母神终于接过那本绘本,缓缓地翻开书页。
“这zhè个gè村cūn里lǐ,只zhǐ有yǒu这zhè一yì间jiān书shū店diàn。”
“以yǐ前qián其qí实shí有yǒu三sān间jiān的de,但dàn是shì它tā们men一yì间jiān一yì间jiān地de减jiǎn少shǎo,最zuì终zhōng,这zhè间jiān书shū店diàn就jiù变biàn成chéng了le最zuì后hòu的de书shū店diàn。”
像是孩子画的拙劣的画还有文笔。
翻着一页页画纸,田母神应该想起了往事吧。他难过地、悲伤地眯起双眼。
港一先生,爸爸他总是说着,港一先生真是厉害呐。
把这么差劲的故事润饰成了那么感动人心的故事。
港一先生真的很厉害呀。
是一位拥有才能的,非常棒的作家呢。
从画着蜡笔画的画纸之中传来的稚气声音,田母神先生并不能听见。
但是,那诉说着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
被“爸爸”称赞的“港一先生”能翻开,他的心中充满了幸福。
爸爸是这样说起港一先生的,爸爸说他最喜欢港一先生小说的这些地方,爸爸他一直都开心地读着港一先生的小说。可爱的声音一直在诉说着这些。
爸爸他最喜欢港一先生了。港一先生是爸爸珍贵的朋友。是一名令他感到自豪的作家。
说到一半,他一下子变得沮丧起来,语气变得无比悲伤。
爸爸他说,对不起。
准备把我寄给港一先生的时候,他说,对不起,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港一先生。对不起。
田母神先生并不能听见他的声音,但他的双眼却渐渐被泪水湿润。
接着,他翻过了最后一页。
卡纸上,有一段用签字笔写下的话。
“这本绘本,应当献给田母神港一先生。
“感谢他给这部满是缺陷的作品注入生机,染上色彩与光辉。我唯有感到开心。”
我唯有感到开心。
这就是笑门先生最想告诉田母神先生的话。
唯有感到开心。
为他能将这本拙劣的自制绘本润饰成那么精彩的作品感到开心;为成为作家的他能在幸本书店举办签名会感到开心;为客人们能高高兴兴地拿着他的书在店外排起长队感到开心。
所有的一切都是令他喜不自胜的,闪闪发光的回忆。
“笑门……”
田母神先生抱着那本绘本,号啕大哭。
他紧紧抱着那本绘本,抽泣着叫着笑门先生的名字,说着“对不起”。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港一先生,不要哭了。
爸爸和我都最喜欢港一先生了,所以,不要哭了。
一个泫然欲泣的小男孩抚摸着田母神先生的头——我的眼中浮现出这样的景象。
那个小男孩长得与笑门先生像极了。
“田母神先生您借助从笑门先生那里偷来的设定成为了作家。可是,自那之后二十年以来还继续当着作家,这是田母神先生您自己做到的。请您将这件事视为您的荣耀。然后,请您接下来也继续做一名作家。比起任何的谢罪,这是告慰笑门先生在天之灵的最好方式。”
田母神正垂着头,双手遮脸。触目恸心的哭声早已干涸,他只是抽泣着。亚须花小姐双手绕过他的肩膀,抱住了他。
从今往后,对笑门先生的罪恶感大概依然会留在田母神先生的心中吧。还有对笑门先生抛出那么过分的话的后悔也是……
被罪恶感折磨着的那份痛苦,大概也会继续陪伴他度过每一天。
即使如此,我也希望他能继续写作。
因为,那就是笑门先生的愿望。
圆谷小姐像是要忍住自己内心的悲伤、冲动和纠葛一样,握紧了双手。
紧绷着的脸上依然浮现出严厉的表情,但与平时那个干脆利落的圆谷小姐相比,她看上去十分赢弱。
她大概正想着笑门先生吧。
想着他那不得不在那不长的一生中,与心爱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告别的命运。
想着他在这个被《灭绝》这幅画装饰着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在自制的绘本上写下与朋友的告别之言时的心情……
那一定很痛苦吧?
还是说,他依旧展露着微笑呢?
做不到像田母神先生那样号啕大哭的圆谷小姐,咬紧双唇独自忍耐。
我横穿过圆谷小姐的身前,从笑门先生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
“对我而言,笑门先生就是一个像科尔巴巴先生那样的人。”
我对瞪大眼睛的圆谷小姐缓缓诉说道。
因为,我也想说说笑门先生。
也一起说说他爱着的那本《邮递员长长的童话》。
“在这本书里登场的科尔巴巴先生,是一名邮递员。遇见了深夜在邮局里帮忙分拣的小人们的科尔巴巴先生,从小人们那里学到:全心全意写下的信用手摸起来会觉得暖暖的。”
圆谷小姐垂下了眉头,听着我说的话。
“有一天,科尔巴巴先生拿到了一封既没有写收信人姓名地址也没有贴邮票的信。没有收信人姓名地址的话,这封信是送不出去的。可是,那封信摸上去热极了。”
科尔巴巴先生去找小人们商量,问他们能不能读到那封信的内容。小人把信贴在额头上,得知这是一位叫弗兰齐克的冒失青年写给一位叫玛任卡的少女的求婚信。
“只要你同意,我们就可以结昏了。如果你还爱我,请赶快莱信。忠实于你的弗兰齐克”
科尔巴巴先生想:一定得想办法把这封信送到。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我去寻找这个姑娘住在哪里,哪怕要走一年,哪怕要走遍全世界。”
“科尔巴巴先生踏上了一段长长的送信之旅。他花了一年零一天,终于把那封信交给了玛任卡小姐。”
笑门先生用手掌触碰书的封面,就能明白书的感情。
跟科尔巴巴先生很像。
但是,很像的地方并不止这一点。
“笑门先生一直都打自心底地祈愿着,希望能够把温暖的书本们送到那些需要他们的人们手中。”
目光饱含温柔的他说过,一本书摸上去暖暖的时候,他一定很开心,一定是本幸福的书。
店里的书,要是都能摸上去暖暖的就好了。
想要把一本本幸福的书交给客人。
“即使花上一年零一天,即使要花上更多时间——他都要把那些温暖的书送到客人手中。就这样,他把许多的书送到了小镇的人们手中。”
“长长的送信之旅结束之后,科尔巴巴先生是这么说的:”
“一年零一天,我带着这封信跑来跑去,这很值得:我什么没见过呀!都是些美丽的地方——比尔森也好,戈日策也好,塔博尔也好——捷克真是个美丽的国家呀。”
“他平和、悠闲地说着,仿佛在全国到处奔走的劳苦根本就不存在。至少,他看到了美丽的街道和风景。对我来说,幸本笑门先生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如今的书店还有纸质书,都在慢慢走向灭绝。
笑门先生双亲早逝,接着连妻子和孩子都失去了。自己又得了脑肿瘤,被医生告知只能再活半年。
即使如此,他还是平和地笑着说,只要还活着就会把书店开下去。
目光澄澈的他依然自在闲适,将一本本温暖的书交给来到店里的客人们。
成为书店店员并不是笑门先生自己的选择:因为生在开书店的家庭里,所以必然会变成这样。
但是,笑门先生爱着书们。
爱着人们。
在这个狭高的三层书店里,他被许多温暖的书围着,与到访书店的客人们相遇,与他们交谈着——笑门先生一定看到了许多美丽的风景吧。
然后,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我能成为书店店员,真是太好了。
生在书店,生来就要当书店店员,这很值得。
圆谷小姐把背挺得直直的,咬紧双唇,强忍着悲伤,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就像那幅挂在墙上的画一样,寂寞难过却又凛然——她的身姿十分美丽。
田母神先生只是将那本笑门先生自制的绘本抱在胸前,静静地垂着头。抱着田母神先生的亚须花小姐则是悲伤地闭起双眼。
接着,书架上排着的书本们。
他们开始诉说。
幸本笑门,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的双手总是特别温柔。
他一直都深爱着我们。
他很悲惨,很不幸,却又无比坚强。
笑门先生翻开我的时候,总是幸福地笑着。
他读我的时候,潸然泪下。
他读我的时候,笑逐颜开。
他读了我好多好多次。
他一直都没有忘记我。
他是一个十分温暖的人。
温柔的人。
我最喜欢他了。
我也很喜欢笑门先生抚摸我。
我想让笑门过得更加快活。
我想让笑门先生最后再读我一次。
我是笑门先生的书。
最喜欢了。
我也一直最喜欢了。
最喜欢笑门先生了。
能被笑门先生阅读,我真的很开心。
就像在灵前守夜的席上一样。
书本们追悼死者,静静地相互诉说着。
他是个身怀大爱的人。
最喜欢他了。
就像此起彼伏的波浪声一般,永不停息。
被我抱在胸前的那本《邮递员长长的童话》,也用讨人喜欢的男性嗓音,难过地喃喃细语着。
我呢……是从笑门还是个摇摇晃晃地走着路的孩子那会,就一直看着他长大的……我最喜欢笑门了呀。可是那位那样纯粹地爱着我们,将我们视为珍宝的主人,就这么不在了。能被那位最棒的读者翻阅,我们这些书真的无悔这一生。
被无数的温暖而又寂寞的话语围绕着,我,圆谷小姐,田母神先生和亚须花小姐也都追忆着各自心中的幸本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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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母神在自己的主页上公开了《加奈山书店的葬礼》源自笑门先生写下的《最后的书店》这件事,同时也将《最后的书店》所有的书页公开在了那里。
这件事与镇上最后一间书店幸本书店由于店长去世即将结业这件事一起被报道在了新闻上,并在网上扩散开来,成为了话题。
求购《加奈山书店的葬礼》的人接连出现,纸质书由于卖到脱销被紧急再版,电子书的销售量也创下了当天的第一名。
傍晚的新闻中特别报道,关于《加奈山书店的葬礼》,田母神先生承诺会将这本书今后的销售额全部作为吸引新书店的资金提供给小镇。
接下来,幸本书店迎来了最后的营业日。
不仅仅是住在小镇当地的人,就连看到新闻得知了幸本书店将要消失一事的已经生活在了其他县(译者注:这里的县指日本的一种省级行政区)里的人们也都纷纷到访这间充满回忆的书店。
从一大早开始,将自己心爱怀念的书拿在手里的人们就络绎不绝,他们与书一起拍合照,然后写了海报。
有人把书的封面摆在自己脸旁,做着剪刀手;有人将书抱在了胸前;有人亲了亲自己的书;照片上的人们笑容满面。
贴着这些照片的海报不仅摆满了书店各处的柜台,而且就连柜台周围和书架上都排满了海报,甚至还摆到了厕所,十分壮观。
“最棒的一本书!”
“改变人生的书!”
“一生的朋友!”
粉红色、蓝青色、金黄色,大家的话语被五颜六色地写在了海报上。
还有。
“幸本书店,最喜欢了!”
这是我看到最多的一句话。
“我永远不会忘记幸本书店。”
“夏小姐,兼定先生,笑门先生,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虽然,有在海报前注视着这些话语,以手拭泪的客人;有双眼通红,哭哭啼啼地呻吟“幸本书店真的要消失了”的客人;也有跟着这些人一起落泪的客人,但即使如此,众多的客人们依然满脸笑容,相互诉说着自己在幸本书店的回忆,而那些五彩缤纷的海报似乎也笑逐颜开。
也有许多买走了在柜台一旁堆起的《加奈山书店的葬礼》的人,其中也有人怀念地说:“二十年前开签名会的时候我也来了哟!我还想再读读那本书呢。那次签名会上,笑门先生可是高兴极了呀。”
店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比签名会那时还要夸张,完全把路都给堵住了。
大家都开心极了。
大家都在欢笑。
流着泪的人们也很快破泣为笑,从柜台和书架上挑了新书,然后眉开眼笑地回了家。
有独自一人一下就买了十几本书的人,甚至有希望能买下五十本然后快递到自己家的人,满满地排在书架上的书接连不断地被买走。
我和其他的打工者们都忙得不可开交,完全没有喘息的时间,但大家都志气高昂,不觉疲倦。
圆谷小姐则是比谁都埋头苦干,不辞劳苦。
昨天,我向她坦白道:
——说圆谷小姐是最可靠的打工者的不仅仅是书,笑门先生也那样说过哟。所以我最开始见到圆谷小姐的时候想着,这个人就是“水海”呀,马上就认了出来。
说完,她又不禁感到想哭。
她的眼睛现在还有点红红的,昨天应该一个人哭了个够吧。
但是在这最后一天,她爽快利落地指挥着其他的人,自己也在店里四处奔走,迎客,上架。
“圆谷小姐,这边弄完了就去午休一会吧。离结业还有一段时间呢。”
我出声叫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满脸不开心,而是直接回答道:
“谢谢,我会去休息的。”
去休息之前,圆谷小姐环视店内,轻声说道:
“……从我开始在幸本书店打工以来,这家店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过。大家都拿着自己的回忆之书来到店里,摆满了五彩缤纷的海报……
就像店长写的《最后的书店》里那样……要是店长他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就好了……”
她的声音里,果然还残存着一丝寂寞啊。
——幸本书店恐怕在我这一代就要结束了。
我又想起了笑门先生的话。
——就像这个地球上,至今为止已经有过许多走向灭绝的生物,以及许多走向进化的生物一样,说不定书和书店也处在进化的过程中。
他静静地说着。
——或许现在这种形式已经没有办法继续留存,而是会走向灭绝。
寂寞的低语之后,他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于是我也静静地回答她道:
“我觉得,店长一直都在思考,哪天自己要是死了,书店会迎来怎样的落幕……说不定,他以前就有预感,觉得这镇上的最后一家书店也将走向消失。所以,他大概是梦想着那个最能令他感到幸福的落幕方式,然后试着把它写了下来吧。”
“最幸福的……落幕?”
“葬zàng礼lǐ那nà天tiān,村cūn里lǐ的de人rén们men都dōu聚jù集jí在zaì了le书shū店diàn。”
“大dà家jiā的de手shǒu中zhōng,都dōu拿ná着zhe自zì己jǐ心xīn爱ài怀huái念niàn的de书shū。”
“然rān后hòu,大dà家jiā都dōu这zhè般bān那nà般bān地de聊liáo着zhe自zì己jǐ最zuì喜xǐ欢huān的de书shū。”
“大dà家jiā把bǎ自zì己jǐ的de话huà各gè自zì写xiě在zài海hǎi报bào上shàng。”
“粉fěn红hóng色sè,蔷qiáng薇wēi色sè,天tiān蓝lán色sè,金jīn黄huáng色sè,黛dài紫zǐ色sè,五wǔ颜yán六liù色sè的de海hǎi报bào摆bǎi在zài台tái子zi上shàng,就jiù像xiàng一yí片piàn花huā田tián一yí样yàng。”
“那nà本běn书shū读dú起qǐ来lái真zhēn是shì愉yú快kuài呀ya。”
“这zhè本běn书shū让ràng我wǒ吓xià了le一yí跳tiào呢ne。”
“这zhè本běn书shū也yě特tè别bié有yǒu用yòng哟yo。”
“我wǒ最zuì喜xǐ欢huān这zhè本běn书shū了le。”
“这zhè样yàng的de话huà语yǔ有yǒu着zhe好hǎo多duō好hǎo多dūo。”
“它们在书本们的上方飘荡摇曳,每一本书都无比温暖,十分幸福。”
圆谷小姐环视着柜台上盛开着的海报和一边开心地回忆着幸本书店一边挑书的客人们,再次泪盈于睫——然后脸上又慢慢地绽放微笑,轻轻说道:
“那么……店长的梦想已经实现了呢……”
一定就是这样的吧。
圆谷小姐能这样想——那她的心应该已经脱离了那个悲伤痛苦的深渊。
“我呢,想去帮忙给这个小镇吸引新书店入驻。然后,希望有一天能在这个再次在这个镇上从事卖书的工作。”
“那样的话,我也会来买书的。”
书和书店正在走向灭绝。
但是,现在书依然存在于此。
有卖书的人们。
也有买书的人们。
这个镇上最后一家书店的落幕,让人根本无法想象今天就是最后一天,热闹而又明快。
接下来——
◇
◇
◇
幸本书店结业日的几天后。
回东京那天的早上,我来到店里,作最后的告别。
结业展剩下的书全部都退了货,退不了货的书则是被捐赠出去,或是被卖旧书的书店领走,店里的书架空空如也。
虽然很冷清,但是也痛快了——是一幅十分清净的光景。
笑门先生生前拜托过我。
他希望我在他死后,去听听留在店里的书本们的声音。
也希望,我能跟他们说说话。
他温柔地说道,结能听到书的声音,是书的强力伙伴呢,还请你好好爱护他们。
于是我才来到了幸本书店。
我倾听着作为笑门先生的朋友和家人的书本们的话,每天晚上,书店里的大家都回家之后,我一个人在店里四处走着,与他们说话。
谢谢你们。
大家辛苦了。
我和笑门先生,都希望你们在未来的旅途中,能够有一场幸福的相遇哟。
要让把你们拿在手中,翻开你们的人感到幸福哦。然后,你们也一定能成为幸福的书。
也请你们不要忘记,自己曾是那个打自心底爱着你们的店长开的幸本书店的一员。我希望大家能对来自幸本书店感到自豪。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
一定要保重啊。
书本们温柔的声音此起彼伏。
幸本书店,是个充满了幸福的地方。
能成为幸本书店的书,真是太好了。
店长笑门先生,还有打工的大家,我都最喜欢了。
夏小姐和兼定先生也都是非常棒的人。
大家的声音中都充满了温暖。
在幸本书店的短短几天之中,我了解了许多书本心中的情感,知道了很多那些书的读者们的故事。
被一本图鉴改变了人生的兽医,道二郎先生。
经过了漫长岁月后又被书联结在了一起的,彬夫先生和瑛子小姐。
将老旧的《海鸥》和崭新的《海鸥》抱在胸前凛然前行的,亚须花小姐。
受到店长的推荐和挑选,今天还在继续购买《怪杰佐罗力系列》的初中生,广空和飒太。
像《红字》中的牧师丁梅斯代尔一样背负着自己的罪孽痛苦度日,又终于得以迈步前行的,田母神先生。
将店长开给她的《幸福散论》抱在胸前的,圆谷小姐。她的愿望总有一天也会实现的吧。
闭上双眼,笑门先生那平静的笑容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眯起眼镜后的双眼,嘴角微微绽开,温柔地抚摸着书本。
又像是能听见,被孩子们围着的兼定先生灵巧生动地读着绘本的声音。
一脸严肃的夏小姐正在一旁照看着他们。
然后还有,把书抱在胸前,抬起头用滴溜溜的大眼睛看过来的,那个跟笑门先生长得并无二致的小男孩。
——爸爸,这本书真的超——有趣的哟。
——我最最最喜欢书店了!
——等我长大以后,我也要像爸爸一样当个书店人!
笑门先生心荡神驰地把那个小男孩抱了起来,用那闪闪发亮的眼瞳注视着他,满怀怜爱和希望,对他说道:
——书本们也说最最最喜欢未来了哟。他们说,要是未来也成为书店人了,他们会很高兴的。
接着,他的笑脸蹭着那软软的,飘着奶香的小脸,说道:
——你要读很多很多的书,然后跟书成为伙伴哦!这家店里所有的书,以后都会成为未来的朋友!
——好的,爸爸!
或许也有人认为,夏小姐、兼定先生和笑门先生都是短命的不幸之人。
但是,他们在幸本书店里一路看到的书和人,一定能被写成一个长长的、说不完的故事。
书和书店都在不断进化,现在这种形式说不定会走向灭绝。
或许,我们深爱着的一切终将不复存在。
但那都是将来的事了。
无论是书还是书店,他们都依然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这些无畏的,温柔的——有如奇迹般存在着的书本们,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会爱着他们。
为了与他们相遇,我一定会动身前往书店。
睁开双眼,幸本书店的人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映在视野中的只有空荡荡的书架。
我抱着那本《灭绝生物们的图鉴》,伫立在寂静的书店中。
夺去了笑门先生性命的这本图鉴从警察那里回来之后,一直都很憔悴,一直都悲痛欲绝。
是我杀了笑门先生。
可是他奄奄一息的时候,还微笑着说道:
谢谢你们,我最爱你们了。
就像告诉田母神他唯有感到开心时一样。
既无怨恨也不悲叹,而只是静静地迎接终焉。
笑门先生能见到夫人和孩子吗?
在天国,他有将那个长得与他并无二致的小男孩抱在膝盖上,温柔地翻着书吗?
我对那本一直责备着自己的书说道:“这不是你的错哟。”他一直希望着自己能被扔掉,但我他说“跟我一起走吧”的时候,他边哭边回答道:“嗯。”一直在说我花心的
夜长姬也默许了。
再不赶去车站,就要坐不上回家的电车了。后天开始就是新学期了,而我即将升上二年级。
虽然笑门先生说过我像小人,但就像踏上了长长的旅途,然后送走了那封没写收件人姓名地址的热热的信的科尔巴巴先生一样,在幸本书店度过的这段时间里,我也看到了许多值得一看的风景。
我将《灭绝生物们的图鉴》紧紧抱在胸前,关掉灯走出书店。这时,我的耳朵听到了笑门先生慈祥温和地念出《邮递员长长的童话》那段结束语的声音。
“就这样,大家都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归途。”
“于是,这个故事也就顺利地到达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