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再怎么处变不惊也有限度。
三人中最先开口的是菲尼希丝。
“恭……喜……吗?”
话说到最后就变成疑问句了,确实是很有菲尼希丝风格的发言。
“喂。你说瞎话也有个限度吧。你要结婚?跟谁结婚?”
库斯拉的意思并不是说没有傻瓜会钟情于威兰。他们是炼金术师,而炼金术师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结婚的。
“对方是个贵族的千金小姐”
看到威兰这么轻描淡写,库斯拉没有着急,反而是冷静下来了。
“……怎么回事?”
威兰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容,轻轻叹息一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原本,对方是说手上有些贵重的宝石,要我过去咨询一下……”
“然后你就将宝石抛到一边,迷上那个女人了?”
库斯拉一阵无语地说道,威兰耸了耸肩。
“要求结婚的是对方哦”
看到威兰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库斯拉不禁升起一阵头痛似的感觉。
“你也有点分寸啊,不过既然那女人看男人没眼光,只能说她看不清现实呐”
“你说得太过分了啊”
库斯拉本以为打趣威兰一下,他会像往常一样继续开一会儿玩笑。谁知威兰说完之后就缓缓地弯下腰。
“你说的也没错。不过,她还是蛮会打算的。居然跑去奥特里斯那里哭诉”
“……奥特里斯?”
“嗯。炼金术师是无法结婚的,而且对方还是贵族就更加不可能了。于是,事情就简单了。说只要我不再是炼金术师就行了”
“啊”
威兰直起腰来,像是投降一样摊开双手。
“大小姐说我不是个炼金术师啊”
“不,过”
我们是炼金术师啊,库斯拉正要说出这句理所当然的话时,突然注意到。
他想起了那根奥特里斯那阴险的眼神。
威兰一脸困扰的样子。
“嗯。不过,就算他们说要我证明自己是个炼金术师,我也一筹莫展的啊。更不用说,锻造行会那边似乎还要做出将我认定为铁匠的决议”
威兰的视线落到了伊莉涅身上。
伊莉涅目瞪口呆地听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
“别,别瞎说了。我们行会怎么可能接受你呢?”
“不,这得看情况吧”
“什么意思”
对于伊莉涅的反问,库斯拉代为回答说。
“反正奥特里斯应该是对那些无能的师傅说,承认威兰是工匠就让你做会长什么的吧”
“你推测得没错。你想想,记得那群家伙里不是还有人蠢到跟库斯拉商量大马士革钢的事么?”
听到库斯拉和威兰的话后,伊莉涅双眉紧皱,死心似地垂下了双肩。
“能想象到那场景也是一直痛苦啊……”
“干脆想开点吧,至少你还能离开城市吧”
“……我可不想被你安慰”
库斯拉耸了耸肩,看向威兰。
“不过这些话无视掉不就好了?”
威兰坐在椅子上一副轻佻的样子,同时看起来也很憔悴。
这反而让库斯拉产生疑问了,他在认真些什么?
“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哦。我们在大马士革钢的事情上对奥特里斯有所欺瞒,那家伙对此耿耿于怀。他向阿萨美纹章的部队提出要求,因为我不是炼金术师,所以要将我的名字从前往喀山的名簿上划去”
奥特里斯为了管束两名年轻炼金术师而来到这个城市,然而库斯拉他们却轻而易举地瞒过他,从他的管理下逃了出去。这在奥特里斯看来,无异于被打脸了。
作为报复,他抓住机会企图将这两个炼金术师束缚在这城市里,哪怕只有威兰一个。库斯拉也很能理解他的这种做法。
“那阿萨美纹章的家伙怎么说”
威兰微笑着说道。
“像奥特里斯说的那样,让我证明一下自己是个炼金术师。言外之意,就是让我也送他一把大马士革钢之剑啊”
不过,要是这次答应了对方的要求的话,大马士革钢势必会渐渐走向量产的,到时候暴露这是赝品的几率也会大大地增加。最坏的情况就是大公为了保住自己手上的宝剑的价值,有可能会将他们杀掉。
威兰大概也意识到这点了吧,所以才没有表现出想制作大马士革钢的意愿。
“那要怎么证明你是炼金术师?”
“真想让你看看奥特里斯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啊”
他是知道不可能,才开出这样的难题的吧。
一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是无法实际证明的。
正因如此,才会有介绍信之类的东西,如果是资历丰富的工匠的话,还会跳只有工匠才懂的舞蹈,人们得依靠这样东西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即便如此,如果没有拥有相当权威的人或机构承认的话,至少在城市里是绝对无法确定这个人的身份的。
而原本承认威兰是炼金术师的骑士团的人,现在却说要威兰证明自己是炼金术师。
“他笑眯眯地说,那你就让死人复活怎么样?那货说的什么话啊”
“……原来如此”
威兰重重地叹息一声,嘟哝了一句。
“而且……”
“嗯?”
“没什么……我没想到那丫头对我的感情是如此认真的啊……”
威兰说完就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下楼梯。
“啊,喂”
“让我一个人静一下”
楼梯下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
剩下的三人愣愣地沉默了一会儿后,库斯拉首先开口了。
“蠢货”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啊,那个”
菲尼希丝仿佛总算从诅咒的束缚中解脱一样开口道。
“威,威兰这么下去的话,真的会?”
“嗯,是的。去不了喀山。大概会在这个城市幸福地生活吧”
菲尼希丝来回看了看库斯拉和楼梯,说道。
“可,可是,威兰明明那么想去喀山”
“或许吧。不过是那家伙自己做了傻事,事情才会搞成这样的。你没听他说吗?不,这不算做傻事吧。结婚嘛,可喜可贺”
菲尼希丝闭上了嘴,双眼泪光闪闪地瞪着库斯拉。
“真是相当冷淡呢。你们不是同班吗?”
伊莉涅双臂抱在胸前,半眯着眼看着库斯拉。
库斯拉承受着两个女人的视线,有点无语地扬起了一边眉毛。
“威兰可没开口向我求助吧”
“……也是,他要是跟我说要制作大马士革钢的话,我也会很为难的……不过,也就是说你不会帮他?”
“是啊,不过理由不一样”
伊莉涅听到库斯拉的回答后不禁露出诧异的神色,而菲尼希丝则在用自己的方式表现着对威兰的担心,目不转睛地盯着楼梯看。
真是麻烦呐,库斯拉挠着头解释道。
“他说过对方是城市的贵族吧。可以说是千金大小姐吧?而且奥特里斯还做帮凶吧?这两个人都谋划着要将威兰留在这城市里。你们知道反对这件事代表着什么吗?那就等于反抗这个城市的权利者”
“啊”
“阿,阿萨美纹章的部队会往北前进的吧。于是这座戈尔贝蒂城就会成为喀山与南方城市来往的重要中继点。阿萨美纹章的人可没勇气在跟掌管这个中继点的家伙结下梁子后,继续往北进发。而且,我们原本就是用大马士革钢这种东西进行贿赂才得以强行挤进名单的。我们本身就有问题,要是再积累新的问题的话,阿萨美纹章的家伙才不会特意去保护我们呢”
库斯拉轻叹一声,继续说道。
“当然,奥特里斯也应该很清楚这些。所以,如果我们对威兰施以援手的话,他恐怕马上就会大闹的吧。阿萨美的家伙会怎么做?他们肯定会抛弃我们的。他们会说‘我们不能跟戈尔贝蒂城过不去’。那时候你怎么办。很为难吧。事到如今,我们在这个城市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吧?”
库斯拉刁难似地问道,菲尼希丝立马就退缩了。
伊莉涅本来就跟工匠们相处不好,她是下定决心要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后,才选择跟随库斯拉他们一起离开的。
“因此,威兰必须得自己解决问题。这事你们别插手。受连累就吃亏了”
库斯拉丢下这么一句后,就继续埋头看有关黄金提取法的书了。
这世道,如果不会分析形势的话就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不过分析方法错误的话也同样会堕入地狱。库斯拉也没想到威兰竟然会被人以这种方式困住。他自己也应该知道四处风流总会酿出问题的。何况对方还是贵族千金。
威兰这是自作自受,库斯拉可没理由施以援手。更何况,帮助他有可能会连累自己,那就更不能出手了。
而且,威兰也并非走投无路。他还有靠自己改变形势的方法。
在尴尬的沉默中,菲尼希丝和伊莉涅都在为是否要到楼下去而焦急。这时,威兰拿着少得可怜的行李从下面走了上来,正打算径直走出工房。
菲尼希丝对威兰说道。
“那,个,你要去哪里?”
威兰露出有气无力的笑容,说道。
“嗯……去跟她商量一下”
最终,只要能跟那个女的撇清关系就好了,也只能那样做。
一切的发展都合乎情理。
库斯拉看都懒得看威兰一样。
菲尼希丝和伊莉涅则默默地目送着他离去,整个工房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两人大概还是认为库斯拉的解释很不合理吧。她们抱着无法接受的心情,各自慢吞吞地回归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
库斯拉轻哼一声。
没有任何问题。
威兰离开工房后就没再回来了。第二天早上,阿萨美纹章部队派来的士兵造访了工房。因为先遣部队已经到达了,所以要先将行李堆放到空马车里。
先遣部队,顾名思义,就是最先到达目的地的部队。看来传令官最后还是将库斯拉他们安排在了先遣部队中。如果与最先进入城市的人同行的话,到达喀山时接触异教知识的机会就会增加。
当然,传令官大概是出于政治性的考虑,打算先买个人情给库斯拉,以后再收回报吧。
现在正是威兰出事的时候,传令官还肯这样安排,在库斯拉眼里这已经是莫大的人情了。
给对方施以大得让人讨厌的恩情,正是那些家伙惯用的伎俩。
虽然如此,但库斯拉并没有拂逆对方好意的理由。
“东西还真多。要怎么搬到马车上?”
“我们派货车来了。先将东西运到工房前。值钱的东西就先别放上去。说不准之后就跟你说弄丢了”
“那就有劳了”
本以为士兵肯定会抓住机会敲诈一笔的,不过看来阿萨美纹章部队的纪律相当严明。不过,除了像这士兵那样好好戴着头盔,穿着胸甲的人之外,其他的人或许都跟强盗没什么区别。
“还有,行李全搬出来后就请来旅馆一趟吧,传令官大人传唤你”
“明白了。你们两个就按刚才听到的,将行李搬出到外面吧”
库斯拉对菲尼希丝和伊莉涅发出了指示。
昨晚她们俩似乎等威兰等到深夜,现在一副困顿的样子。
库斯拉对此只能叹息了。
之后,目送那群家伙将搬出来的行李运走后,库斯拉他们就往传令官艾卢森那里走去。
库斯拉本打算一个人去的,但菲尼希丝和伊莉涅也都要跟来。
她们大概是想打听威兰的事情吧。不过结果基本上已经有定论了。
库斯拉打一开始就知道,艾卢森找他们大概也是说这件事吧。
因此,他没有半点吃惊。
“对贵族的千金出手,不上绞刑架就算走运了”
当然,他们对这句话没有反驳的余地。
“不过,威兰再怎么说也曾是我们麾下的人。要是遭人议论的话,会影响我们的名誉的。总之,这事先咨询一下大公阁下的意见吧”
菲尼希丝仿佛看到得救的曙光般抬起头来,可艾卢森却语气严厉的说道。
“不过,我的职责是要排除行军中的一切问题。你们必须得搞清楚,如果你们做出了阻碍行军的行动,后果会怎么样”
“当然”
库斯拉一脸肃然地回了一句,菲尼希丝则无力地垂下了头。
“本部的部队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到达,我们就要开始北上了。你们就老实一点,别惹是生非”
库斯拉恭敬地低头行了一礼,催促着伊莉涅和菲尼希丝,正要从房间离开。
此时,艾卢森对他说道。
“啊啊,是叫库斯拉吧,你留下来一下”
库斯拉停下脚步,无奈地转过身来。
“怎么了”
在伊莉涅和菲尼希丝离开了房间之后,艾卢森才开口回答库斯拉的问题。
就是说这事不想让她们听见吧。
“关于那个叫菲尼希丝的女孩子的事”
艾卢森简短地说道。
“我们事先彻查过”
库斯拉耸了耸肩,对方向他投来了意想不到的锐利的视线。
菲尼希丝被骑士团视作能引发信仰问题的诅咒工具,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应该仅限于奥俄罗斯那样的权力者。不过艾卢森身为行军路上的开路先锋,自然是老早就调查过库斯拉的事,以及库斯拉得到菲尼希丝的经过的了吧。
“因为北方之国里都是一群无法理解骑士团的荣光的蛮族。所以我们必须要有一件光靠外表就能轻易震慑异教徒的工具。也就是说,我们暂时还不清楚你这样的年轻炼金术师是否能有所建树,但那个小姑娘可不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货车上的空间有限,如果上面有有能利用的工具,和不能利用的工具的话,他们就会进行取舍。
菲尼希丝的外表确实能在北方之地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如果没有她在的话,阿萨美纹章才不会费事带着本身就有问题的库斯拉他们前往喀山。虽然在那个工房里,菲尼希丝几乎被当作打杂的,可在骑士团眼里,菲尼希丝比起随时可以找到替代品的库斯拉,更加贵重有价值。
不过,他们没有强行将菲尼希丝带离库斯拉身边,肯定是因为他们向大公献上了大马士革钢。因为库斯拉他们还有着再次制作大马士革钢的可能性,所以他们绝不会撕破脸皮。
不过,库斯拉也没打算眼睁睁地看着菲尼希丝被人带走并随便利用。因为菲尼希丝是属于他的东西。
因为这关乎到自己的抹大拉,所以不管对方是谁,库斯拉都没打算让步。
而且,菲尼希丝在被利用的时候肯定就是她痛苦的时候。
不过,库斯拉当然不会将心理的想法表现出来,他不动声色地对艾卢森讨好道。
“明白了。那家伙对威兰抱有奇怪的同情,我会好好看着她,不会让她乱来的。毕竟,我也很想去喀山”
“……”
艾卢森双眼直勾勾地盯了库斯拉一阵之后,移开了视线。
“你明白就好”
“实在惭愧”
库斯拉做作地应了一句,艾卢森就像赶走虫子一样,摆了摆手。
库斯拉当然也没打算久留,于是赶紧告辞离开。
他打开门走了没几步,就看到菲尼希丝和伊莉涅站在了那里。
因为伊莉涅在,所以库斯拉什么都没说,不过他看到菲尼希丝的样子后就想,她那双耳朵大概听到里面的对话了吧。
回到工房后,伊莉涅就去下层处理昨天蒸烧后留下的炭了,起居室里只剩下库斯拉和菲尼希丝两人了。库斯拉一脸漠然地打开黄金提取法的书,菲尼希丝则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那家伙真是不善于隐藏心事,不过这样反而更可爱。
“那个——”
“什么”
库斯拉打断了菲尼希丝的话,她立马就退缩了,不过并没闭嘴。
“威兰他”
“放弃吧”
“!……”
库斯拉看向她,换了种说法说道。
“不,你还不明白么。正确地说,你还是祈祷吧”
大概是这种调侃的说话语气让菲尼希丝感到不爽了吧,她吊起眼角,瞪着库斯拉。
“你偷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吧”
库斯拉简短地说道,老实巴交的菲尼希丝立马吓了一跳。
她为什么还相信她能和自己争论呢,库斯拉对此无法理解。
“那你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吧。那就给我老实点吧”
库斯拉视线落回到书上,仿佛在说这事就谈到这样吧。但菲尼希丝却声音颤抖着说道。
“道理我是懂的”
“那——”
“也就是说,只要我不去喀山的话,你也去不了”
“……”
如果是在商讨其他话题的话,库斯拉应该会摸着她的头称赞说,做得不错嘛。
而她则会板着脸,实则很高兴地说“别愚弄我”的吧。
库斯拉很容易就能想象到这副光景,所以他才会对菲尼希丝的肤浅感到分外的为难。
“我说过不要表露真实想法的吧。如果我知道了你很在意这事的话,你不觉得我会先将你捆起来,丢到仓库里去的吗?还是说,我的话太难了,你无法理解?”
“!”
菲尼希丝绷着脸站了起来。不过,她马上又坐回到椅子上了,大概是因为她的修女裙摆太长,被某个地方勾住了吧。
真是个呆呆的小姑娘。
库斯拉此时没有笑话她的心思。
“我也很理解你想帮助威兰的心情。毕竟那家伙还给你买过葡萄干”
“我才没有被食物给收——”
“但不管怎样,都不要管那家伙。他是自作自受。最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做威兰的同伴?按照你一直叨念的神的教诲来看,那家伙犯的可是奸淫罪。明白吗,奸淫”
“那,那种事我还是知道的”
菲尼希丝拼命地想要掩饰,但库斯拉却故意刁难地问道。
“诶。那我想你详细地给我介绍一下?”
菲尼希丝紧咬着嘴唇,脸蛋因窘迫而憋得通红。
虽然库斯拉想继续揶揄她,不过菲尼希丝说的话里有一点是真的。
对阿萨美纹章的部队来说,有利用价值的是菲尼希丝,而不是库斯拉。库斯拉他们不过是靠大马士革钢勉强买到了去喀山的权利罢了。
因此,库斯拉有点认真地看着菲尼希丝。
“听好了。威兰是因为自己大意才会落入圈套。而且出谋划策的是奥特里斯。那货是个阴险的家伙,脑子也不坏。他紧紧地抓住了我们的要害。他用骑士团的面子,今后的大局之类的事为借口,将威兰套住。对奥特里斯来说,这样做能取回被我们欺瞒而受损的面子。而且还是个让贵族千金欠自己一个大人情的好机会。奥特里斯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在这事情上强出头的话,只会招来不幸”
菲尼希丝脑子不坏,经过一番诚恳的悉心教导后,她应该也能明白事理的吧。
库斯拉面带疑惑地看向菲尼希丝,仿佛在问,你明白吗?菲尼希丝立马缩起肩,怒视着库斯拉。
“我的不幸,并不是不能去喀山”
“……大有深意的意见呐”
“为什么”
菲尼希丝说了一声后就语塞了。
“嗯?”
库斯拉反问了一声,菲尼希丝使劲地擦了擦眼角后,说道。
“为什么你能这么冷静”
“……冷静?”
“是的。为什么你能这么淡定,就像数数一样……”
“那是因为我明白事理。这种事情就算发生上百遍,我的反应都是一样的。我绝对不会选择去帮助威兰”
这就是库斯拉身为炼金术师,能不落入圈套,不偏离目标,一直走到现在的秘诀。这恐怕也是通往抹大拉的唯一方法吧、
每次感情用事,每次被障碍绊住,都会更加远离抹大拉,成为别人的恶意的牺牲品。
库斯拉轻轻地挠了挠脖子后面的烧伤痕迹后,说道。
“你觉得我很无情吗?但你忘了吗,我是个炼金术师”
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菲尼希丝大概也明白到这点了吧,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连头纱都鼓起来了,然后爆发出一句。
“你最差劲了!”
她掀倒椅子站起来,脚步踉跄地跑进了卧室。
她就是那种典型的同情心泛滥的孩子,看到小狗被抛弃在路边会哭泣,看到小鸟掉落在树根边上会发出哀鸣。
普通人大概会称赞她心地善良的吧。但不凑巧,这里是世人敬而远之的炼金术师工房。那种同情心在这里非但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还是有害的。
库斯拉眺望着菲尼希丝使尽全力关起来的房门,轻轻地耸了耸肩。
明明在市场的时候她还给库斯拉演示了什么是为了生存所必须的做法,但那似乎只局限于旅行准备。库斯拉只会将威兰的事置之不顾。无情地活下去才配得上“利息”这个别名。
他不觉得这样做很羞耻。
不过,那道突如其来的视线可不这么认为。
“还得给你做一番同样的解释吗?”
库斯拉没有看向视线投来的方向,站在楼梯上窥视过来的伊莉涅不情不愿地探出脸来。
“爷爷经常对我说”
“什么”
“在工作上要有判断力”
“……什么意思?”
伊莉涅坐到楼梯上,不太友好地看着库斯拉说道。
“做同一件事,不要期待能得到不同的结果”
“不愧是那位老爷子”
库斯拉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伊莉涅并未露出自豪的表情。
“你真的要抛弃威兰吗?”
“别说这么难听嘛”
“可是,就是那样吧?”
伊莉涅带着责备的口吻问道,库斯拉眼神轻佻地看着她。
“是啊。就像从某个在路边饿倒的人跟前经过那样”
这种人在哪个城市里都会有,城里人都会视而不见。这仿佛触及到了伊莉涅的良心一样,她皱起了眉头,不过并没有屈服。
“可是。乌尔酱是真心想帮威兰”
不知道是因为威兰这么喊菲尼希丝,还是经过这几天后她们关系变好了,伊莉涅也称呼菲尼希丝为乌尔酱了。
“而且,我也在想,跟着一个会轻易抛弃同伴的人走真的没问题吗”
“可是你已经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了哦?”
伊莉涅露出了妖冶的笑容。
“我再不济还有大马士革钢呢”
那东西正因为只能使用一次,所以才会有效果。
而且,如果别人知道这东西能重复制造的话,危险也会增加。伊莉涅当然也清楚这些,可这就是她的最后王牌。
“哎……我也说一下我真正的心里话吧,我觉得你说的道理是正确的。我也是因为一个任性的理由才来到这里的,不管怎样,都已经无法回到工匠那里去了。无论如何我都想去喀山”
库斯拉合上书,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伊莉涅,问道。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为什么如此偏袒威兰?”
“你才是,你们不是同伴吗?”
她回了库斯拉一个问题,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如果你不回答这个问题,她是怎么样都不会开口的。毕竟她再怎么落魄也都是在铁匠工房受过严格训练的人。
库斯拉回答道。
“在我心中,对同伴的定义就是对我是否有利用价值”
“……真差劲”
“是吗?这总比那些抱着含糊的价值观的人要好,他们平时没事就口口声声地喊同伴什么的,一到关键时刻就背叛。但利用价值这种东西是不会背叛的,没用了随手就能丢掉。既不会因为讨厌而背叛,也不会因为喜欢而伸以援手。简单易懂又公平”
伊莉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大概也知道,就算跟库斯拉讲伦理道德也不会奏效的吧。
“你才是,你是怎么回事。被威兰迷住了?”
伊莉涅听到这话后,终于站起来了。
哼了一声,说道。
“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那样”
接着继续说道。
“在来这里之前,在行会里我一直都以为他是个只会吃女人豆腐的下流货色”
不愧是工匠出身,说话用词都不一样。
“跟他聊过之后,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
库斯拉嘲讽地问道,伊莉涅不悦地闭上眼,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个人真是温柔呢”
“只限于女人啊”
“总比对谁都不温柔的人要强”
伊莉涅很能言善辩。
所以跟她聊天很有乐趣,不过库斯拉不再开玩笑,认真说道。
“不过,真没想到那么一本正经的菲尼希丝也会那么偏袒他啊”
“……实际上,这话说起来可能有点像抱怨”
伊莉涅挠了挠头。
她犹豫了一下后,最后还是开口道。
“我或许也被威兰的花言巧语迷住了。”
“哦呵?”
“我问那个人,为什么会老是那么花心四处追女孩子,他回答时一脸高兴的样子,说‘她们对我笑的时候我会感到很高兴’”
“哈”
库斯拉嗤笑一声,连伊莉涅自己也跟着轻笑了起来。
不过,她说完这句之后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我虽然不太喜欢说人闲话……向威兰求婚的那个贵族小姐是城市里相当有名的人。她的一些事迹在城里也有流传”
“看男人的目光太差了?”
“……有点接近吧。不,错得很严重吧”
伊莉涅没有接着抱怨,让库斯拉感觉有点没劲。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后,说道。
“她叫芙劳-方-海德堡。芙劳小姐曾结过一次婚”
“……然后?”
“当然,她出身名门嘛,所以在出生前就已经定下姻亲了。不过,对象却是一个附近臭名昭著的,不得人心的领主。不少人不堪忍受领地的重税和不讲理的刑罚,逃入到这个城市里。然而,那片领地囊括了广袤的森林,出产这城市燃料所需的木柴,保存食物所必须的蜂蜜,用于喂马的麦子,领主手里掌握着这些资源的供给。而贵族小姐的家族则是戈尔贝蒂还是异教城市时的城市掌权者,现在骑士团也依旧很对他们很是猜疑。他们如果跟现在城市的重要人物联姻的话,就能消除骑士团的疑虑了……这完完全全就是谋求利益政治联姻”
这种事常有发生。
库斯拉对此没什么兴趣,伊莉涅不禁厉声道。
“这真的相当过分啊。最后,芙劳小姐嫁到领主那里去了,这也就算了。可后来她连戈尔贝蒂城的活动都没参加了。大家都感觉很奇怪,原来是领主将她关在了城堡里啊。妒忌心强的领主想要独占她呢。而且,据说领主还对她施家暴,经过大主教的仲裁后,小姐总算跟领主离婚了。芙劳小姐虽然是离婚后回娘家,可在她回城市时,整个城市都举行祭典为她庆祝哦”
“我明白了。他是在同情这桩不幸的婚姻吧。那么,威兰自作自受这件事又有什么改变吗?”
库斯拉的一句话就让伊莉涅语塞了。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写着,我还有话想说。
接着。她仿佛按捺不住一样,继续说道。
“那个人出手去泡的行会女人大概全都是这样的可怜人”
“……”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乘虚而入”
伊莉涅虽然一副恨恨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叹息了一声,垂下了肩膀。
她们对我笑的时候我会感觉很开心。
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不过他身上也确实有那种气质,能认真地说出这种轻率的话。威兰本性单纯,可咋看之下会觉得他是个复杂的人,大概是因为他只会忠实于自己的想法吧。
“而且,威兰没有发脾气哦”
“嗯?”
“感觉他很憔悴。假如,你的恋人一心不想你去,设圈套将你留住的话,你会震怒的吧”
“……我不否认”
库斯拉犹豫了一下之后,老老实实地承认了。伊莉涅不禁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
“而且,他不是说那个大小姐对他感情是认真的么。我可不觉得那是博取同情的演技。那个人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库斯拉根本就不在乎威兰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说菲尼希丝想的跟你一样”
“大概吧。所以,看到只有你单方面地抛弃威兰后,她会觉得你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很不巧,我的名字是‘利息’哦”
库斯拉平时说这句话都是半挑衅半威吓的,这次居然为了认真解释而说出这句话。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也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不过,为什么会这样?”
库斯拉自言自语般说道。
“如果继续什么都不做的话,我们就能按照计划,顺利地前往喀山。而如果我们出手的话,就有可能会被抛弃在这个城市。通过刚才的对话就能明白到,传令官对我们没有半点的好感”
那么,脑袋正常的人都明白该怎么选择了吧。
“有人告诉过我,工匠如果开始变得那么我行我素的话,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库斯拉想要菲尼希丝掌握的正是这份我行我素。
“你已经不是工匠了哦”
面对库斯拉的指摘,伊莉涅低下了头。
“所以我才会犹豫啊”
“犹豫?”
伊莉涅闭上眼,呻吟一声后,说道。
“我在犹豫是否要告诉你,乌尔酱没你想象中的那么文弱”
“啊?”
库斯拉不禁反问了一声,难道,他立马站了起来。
起居室的木窗微微打开,从伊莉涅所站的位置能看到外面。
他急忙冲向卧室,将门打开。
金蝉脱壳了。
“大概是去海德堡家了吧”
“可恶”
库斯拉咒骂一声,赶紧跑出了工房。
就算不知道海德堡家的所在地也不要紧,他家肯定在城市的贵族聚集区附近。
在城中心稍北的地区,山丘之上更是贵族的理想居地。
先大致确定范围,然后再跑到这边,接着四处问路。
菲尼希丝也肯定是这样做的。在店门前谈笑的发福妇女们双眼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说刚有一个修女也朝那边去了。看来她们会感到好奇也是有道理的。
库斯拉当然不会理会她们,直接追在菲尼希丝身后。
要是菲尼希丝走进了海德堡家的大院就麻烦了,不过库斯拉杞人忧天了。
豪华的大宅园门前,一个娇小的白色身影正与看门人争吵。
“有话想和威兰先生说。拜托了”
“都说了,我们这里没这一号人”
看门人一脸困惑,正要推开菲尼希丝。
经常会有乞求施舍的贫民,出售怪药的占卜师到有钱的贵族家乞讨或推销。
但菲尼希丝跟他们不一样,所以对方才会困扰的吧。
这还是多亏了菲尼希丝的打扮。
“回去吧”
库斯拉走了过去,一把抓住菲尼希丝的脖子后面,不容分说地强行将她拽开。
虽然她看起来像猫,但却像被钓起的鱼一样拼命挣扎,完全就像只动物。
菲尼希丝抵抗着,拼命想挣脱库斯拉的手,但不管她怎么用力,库斯拉就是不放松。他抓着菲尼希丝的脖子背后,拖着她走。
菲尼希丝虽然挣扎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就放弃似地老实下来了,于是库斯拉也松开手了。
“你是去找威兰吗?”
菲尼希丝没走在库斯拉旁边,也没跟在身后,而是走在他前面。
她并不是闹别扭,更不是害怕。
而是愤怒。
“他不可能在那种地方的吧”
即使菲尼希丝装作没听见库斯拉的话,但头纱的两端还是动了动。
库斯拉叹息一声,继续说道。
“贵族通常都只会在别院包养情人。反正威兰所在的那个地方也是上着锁的吧。那家伙的话,如果他想逃出来还是做得到的。但他没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拂逆这份感情的话,事情会变得麻烦起来——”
“我不想听”
菲尼希丝厉声说道。
只有刚从他们经过的卖鱼青年回头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事,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人。
街道很安静。
“想不想听悉随尊便,但现实不会因此而改变。放弃威兰吧”
菲尼希丝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鲁莽插手只会被奥特里斯盯上。你也知道那家伙想连我们都一网打尽的吧”
“会因此而困扰的是你,不是我”
菲尼希丝语气强硬地说道。
库斯拉拼命忍住想要咂嘴的冲动。她为什么要如此固执?
“见到威兰后你打算怎么办?激励他说‘一起努力吧’?”
菲尼希丝无言以对。
“你如果想帮那家伙的话,就必须得去说服那位贵族千金,或者证明他是个炼金术师。你打算怎么样?你大概都没考虑过吧?”
菲尼希丝的步速变慢了。
“真是的”
库斯拉感觉再多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于是什么都没再说什么。
他跟菲尼希丝的距离虽然不算大,但也绝非触手可及。大概因为去市场时发生的事吧,库斯拉不由得感觉菲尼希丝离自己很遥远。
一路无言,两人回到了工房。菲尼希丝依旧一言不发,抱着要看的书跑到下层的工作间去了。
伊莉涅一脸惊讶地看着库斯拉,不过库斯拉只是耸了耸肩。
当然,这并不是说伊莉涅跟库斯拉站在同一阵营。她想看一下菲尼希丝的情况,也跟着走下了下层。
在此之前,菲尼希丝无论被怎么捉弄,怎么开玩笑,在吃晚饭的时候都会出现在起居室。
然而今天到最后菲尼希丝都还是没有上来。伊莉涅虽然不是和事老,但双方的想法她都能理解。于是就由她负责将饭菜带下去给菲尼希丝。
对于菲尼希丝的想法,要说理解的话,库斯拉当然也是能理解的。能救出威兰自然是最好不过。可问题是,要救他就必须得迎难而上,必须得冒险。
库斯拉没有帮威兰到这份上的义务,而且这样做对他也没好处。
如果两人交换一下位置,威兰恐怕也不会去救库斯拉,库斯拉也会觉得是自己做了蠢事,选择放弃的吧。因为这就是炼金术师这个行业的通则。
于是库斯拉一晚上都在看着菲尼希丝,以防她从工房里逃出去。
第二天早上开始,城里就鼓乐喧天,热闹非凡,仿佛是国王凯旋而归一样。装饰有阿萨美纹章的部队的本部终于来了。
阿萨美纹章的部队负责从令人痛恨的异教徒手将城市夺来,改造成上帝的羔羊的居所。城里的人都在庆贺这么一支神圣的部队总算到来了。
在戈尔贝蒂的人看来,喀山如果变成正教徒城市的话,他们就能加大贸易,使城市变得繁荣。看现在市场上就已经充斥着喀山的商品,就能明显地体会到拿信仰做文章所带来的便利。
库斯拉走出了工房,从崖顶眺望,只见港口周围特别热闹。配合阿萨美纹章本部的进军,沿水路航行的船部队只也到达了。
骑士团就是信仰,武力和商业结合在一起的最强组织。
从远处眺望戈尔贝蒂就能很清楚地理解这句话含义。一想到自己竟然身处如此庞大的组织中,库斯拉心中就不禁同时涌起一股无力感和无所不能的感觉。
拥有那么强大的家伙在这世上比比皆是。
自己的行动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他们的圈套之中。
库斯拉眯起眼眺望着,此时伊莉涅也走到外面来了。
“祭典很热闹呢”
“尽可能地盛装打扮了吗?”
“为什么。这又不是去舞会”
伊莉涅不悦地回答到,菲尼希丝就站在她的身后。
“差不多的。在权力者面前好好地盛舞。除此之外就只需安分地蹲伏在一旁就好了”
“……让人讨厌的处世之道啊”
“因为锁的形状决定了钥匙的形状啊”
“那你就尽力祈祷那扇门后面有宝物吧”
库斯拉轻哼一声,迈步而出。
清晨,使者造访工房,说要他们去觐见率领阿萨美纹章部队的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库斯拉身为炼金术师,姑且也算是骑士团资产中价值最高的东西之一,自然要与其他那些杂兵区别对待吧。
“或许是要向我们索取大马士革钢吧”
“大公就那么大胃口?”
“贪心才能积攒财富”
伊莉涅耸了耸肩。
库斯拉喜欢尽情讽刺的对话,能言善辩的伊莉涅对此也已经习惯了。大概是因为她在喜欢耍嘴皮子的工匠的工房里久经锻炼了吧。
不过,她现在说话这么多或许是因为旁边的菲尼希丝始终不开口说话吧。
菲尼希丝还带着一件很特别的东西。
“喂,那是什么东西?”
就算库斯拉发问,菲尼希丝也依旧无视。她抱着一本古老的大书沉默着。
她肯定在图谋些什么,但库斯拉不知道详情。
要是继续刺激她,让她不高兴的话,或许出发的时候就真的要用链子锁在她脖子拖着走了,于是库斯拉决定放任不管。
他们来到骑士团的建筑门前,就发现路上洒满了从别处收集而来的应季鲜花的花瓣。士兵们都成排地站列,握枪挺胸静候大公的到来。
库斯拉他们当然不可能从正门走进去,于是他们就从后门进入建筑。
平时来到骑士团的建筑都感觉这里空荡荡的,可今天却人满为患。
库斯拉想着如果跟奥特里斯碰上的话就麻烦了,不过这担心看来是多余的。
大概在觐见大公时,他充其量也就侍立在大公身旁而已吧。
“啊,你们终于来了”
来到传令官所在的房间后,一直侍立在传令官左右的青年副官喊住了库斯拉他们。
“在城市的贵族献贡后,才到觐见时间。基本上大公对你们说话时,你们只要低头行礼就行了。不过大公是个脾气有点古怪的人,所以你们还是小心点吧”
“古怪?”
“大公喜欢看余兴节目。他试过将炼金术师和小丑搞混。在之前途经的城市里,还有些家伙被迫为他表演喷火的杂耍”
“……我们会注意的”
大概是因为人多吧,伊莉涅看起来相当紧张,而菲尼希丝则并未表现出紧张。她低垂着头,头纱下的双眼目光阴沉。
她会一直老老实实的吧,看起来没什么特别问题。
接下来库斯拉他们就跟其他人一样等待着大公召见。他们跟这城市里的小富豪待在一个屋子里打发时间。有些人小心翼翼地抱着木箱,有的人则抱着看似很高级的袋子。这些恐怕都是从事贸易的人吧。他们知道,如果礼物能给大公留下好印象的话,他们就能得到比送出的礼物更有价值的回报。
不过,他们进贡的是手中的财富,而库斯拉进贡的则是他自己。
为了前往抹大拉,只要他觉得能对自己有帮助,不管是谁他都甘愿向其俯首,无论下跪多少次他都在所不惜,肉麻的马屁无论拍多少都无所谓。要是大公说想看喷火杂耍,他也会让大公尽兴的。
不过,只有阻碍他前往抹大拉的事他绝不会干。
就算威兰不在,库斯拉也不会有半点罪恶感。
他觉得没必要有罪恶感。
不然的话,就等于在否定自己此前的人生。
“下一位,拉多鲁商会!”
手执名簿的是刚才的那位青年。他带着士兵过来,传唤完之后就向走廊前方的大厅走去。等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库斯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传唤自己。伊莉涅虽然性格刚强行事大胆,但现在却紧张得坐立不安,毕竟接下来她将要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到大贵族跟前。库斯拉看了一眼坐在离自己稍远处一动不动的菲尼希丝。只见她把那本厚书放到膝盖上,将脸藏在头纱之下。
看起来就像在沉思一样。
她大概是在紧张吧。这么一想,库斯拉就发现她膝上那本装订古老的书看起来也有点像圣典。菲尼希丝之前曾被圣歌队当作诅咒道具收留,应该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了,那本圣典或许就是为了这种场面而准备的吧。耳朵的事情暴露,被人当作异端时,就将圣典抱在胸前,拼命地乞求饶命。
库斯拉想象了一下那场景,立马就感觉一阵不快,连忙转过脸去。
菲尼希丝就是那种主动冲进不幸中去的性格。
库斯拉想到这,不禁在心中暗忖,自己想要守护菲尼希丝的想法,或许与在路边看到一只颤抖的小猫,然后将其抱起的感情没什么两样。
那么,自己或许也没什么理由能去责备菲尼希丝基于荒唐的感情论,想要帮助威兰的行为。
库斯拉想着想着,突然注意到。
威兰?
他的视线落到了菲尼希丝的手边,那本书的书页已经破破烂烂了,但里头却有一截完好的纸片突了出来。
浮签(便利贴)。那是什么东西?
菲尼希丝最近在看一本记载着黄金之羊的传说那样的古老神话的书。
菲尼希丝,她的性格,那张沉思的脸,威兰,还有将要觐见大公这一状况。
库斯拉几乎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菲尼希丝膝盖上的书。
在这个瞬间,他看到了菲尼希丝的眼睛。
紧接着,刚才那个青年推开门。
“下一位,炼金术师!”
甚至不用名字来称呼。
库斯拉现在没有余暇去多想,但伊莉涅却不是这样。
刚才那瞬间发生的事让她瞪大了眼睛,露出茫然的神色。
“……怎么了?”
青年问道。
库斯拉抓着倒向自己这边的菲尼希丝的肩膀,回答道。
“她因为紧张了,身体不太舒服”
“是吗,喂”
青年向站在旁边的士兵发出命令,不过库斯拉拒绝了。
“后面带着个助手去觐见大公有失礼数。就让她留下照看这家伙吧”
“明白了,快点吧”
库斯拉点了点头,向伊莉涅使了个眼色。
伊莉涅目睹了库斯拉一手敲在菲尼希丝颈后的瞬间,她正烦恼着是否要责备库斯拉,但看情况她还是优先选择了照顾菲尼希丝。
“让她枕着这个吧”
库斯拉边说着,边将从菲尼希丝膝上掉落的书捡起。书在掉落时正好摊开到粘着浮签那页,库斯拉看了一眼上面画着的东西后,知道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那是一副与古老神话相关的华丽插画。
狮身,蛇尾,背生双翼的怪物。
很轻易就能猜到菲尼希丝要在大公面前说些什么。
“要对大公说自己是炼金术师做出来的东西?”
在炼金术的历史上有着这样的传说,炼金术师将不同的生物拼凑在一起做出新的生命。
“开恶搞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啊……”
库斯拉嘀咕着跟在了青年身后。
觐见大公顺利地结束了,大公给库斯拉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阿萨美纹章的部队并不是一支积极战斗的部队,他们主要的目标是恢复被攻陷的城市的治安与秩序。因此库斯拉本以为率领这支部队的大公肯定是个文弱儒雅的男子。不料大公却是一个膀大腰圆,留着火红络腮胡子的大汉。觐见时,大公至始至终对在笑,这点的确和带来希望的部队很相称。这样的人喜欢余兴表演也是正常的吧。
大公是那种不论对什么东西都感兴趣的性格,甚至让人感觉,他是出于个人喜好才赶赴被攻陷的异教城市的。
不过,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菲尼希丝。在回到工房时菲尼希丝都还没恢复意识,结果库斯拉只好一路将她背回来了。她的身体很纤细,苗条,柔软得让库斯拉怀疑她身体是不是真的有骨头。所以库斯拉在敲她脖子的时候也手下留情了。
“能告诉我理由吗?”
伊莉涅语气虽然冷静,但双眼却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库斯拉。
仿佛在说,要是回答让我不满意,我可不会轻饶你。
库斯拉犹豫了一下。
不过,这或许是道明秘密的好时机。
“你觉得自己的心胸有多广阔?”
“嗯?”
伊莉涅皱起眉头,瞪着库斯拉,仿佛在质问库斯拉是不是在耍自己。
“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你听过这家伙的血脉的事情吗?”
“这……可是,这有什么关系——”
库斯拉将菲尼希丝的头纱扯下,露出了那双兽耳。
伊莉涅顿时愣住了,她来回看了两遍库斯拉和菲尼希丝。
“这家伙是被诅咒的血脉。不过到现在都没切实地感觉到诅咒。这家伙好像被自己的血脉束缚住了”
库斯拉根本没去理会伊莉涅有没有在听。
他将头纱盖回去,这时伊莉涅才仿佛从催眠术中醒来一样,大吃一惊。
“要向教会告发吗?”
库斯拉笑眯眯地问道,伊莉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心中的理性,感情和信仰之心交杂在一起,不知道该露出怎么样的表情好。
不过,人的好恶在看到的瞬间就能得出结论。
伊莉涅在看到菲尼希丝的耳朵时很平静。
光凭这点就能看出伊莉涅心平气和到什么程度。
因此,库斯拉没有等伊莉涅回答,就将菲尼希丝带去的书放到桌子上,翻开让她看。
“这家伙将便签夹在了这里。你看一下”
说完他就将书推给还在疑惑着的伊莉涅。
伊莉涅一动不动地盯着库斯拉,缓缓地咽了口唾沫。
然后闭上眼,说道。
“我相信我所看到的”
库斯拉不知不觉地轻轻晃动着肩膀。
“那你也看看这个吧”
他用指尖指着那本书。
伊莉涅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库斯拉,深呼吸了一下。
她的视线总算落到了那本书上,一看到上面的东西,她的身体就缩了起来,这反应或许不是理性所能控制的吧。
“插画画的是古代神话里的生物。不过,在炼金术师的传说中,有说炼金术师能将死去的生物拼凑起来,做出新的生物。据说有方法能将死体拼合,让血液流动。这传说听起来很可行。但很可惜,没听说有人能成功”
“……”
那幅插画的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伊莉涅的脸苍白僵硬起来。
不过,她脸色发白的真正理由是因为她想到了菲尼希丝与这插画吻合的地方吧。
“她大概在想,如果声称自己是炼金术师做出来的东西的话,就能救到威兰了吧。她去见威兰看来就是想告诉他这个计划”
库斯拉无语了一会儿后,丢下这么一句话。
“竟然想在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真是荒唐透顶。那时教会的家伙也正好在场,势必会引起大混乱的吧。运气好的话混乱还能平息,可你觉得我们还能从容不迫地前往喀山吗?这个蠢货”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个道理库斯拉也记得。
可是,不择手段的种类也有很多。菲尼希丝那是真的不去选择。从来不顾及自己,只要面朝目标,不论是多么无意义的荒唐事她都会认真地去做。
库斯拉感觉她这情况无异于自杀。一直都是这样。菲尼希丝在被圣歌队当作工具利用时,给人的正是这样的感觉。
库斯拉看不过眼才收留了菲尼希丝。因为他觉得没有比她更值得守护的傻瓜了。虽然他感觉最近一切进展顺利,但在威兰的事上面,他或许无法顺她的意了。
本是同伴的人最后各散东西这种事很常见。
不,或许正因为会发生这种事,所以她才不想让同伴现在就离去?
“可,可是”
在库斯拉左思右想的时候,伊莉涅总算开口说话了。她将书放下,像是要压下心中的紧张一样伸手按住在嘴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后说道。
库斯拉不禁在心中感慨,真是个坚强的姑娘啊。
“那,我们该怎么做?”
“先拿链子锁住她丢到行李堆里去”
伊莉涅面无表情地伸手在桌子上摸了一下,拿起烛台。
“虽然我想这么说”
如果库斯拉不加这么一句的话,恐怕伊莉涅就已经将烛台敲在他脑袋上了吧。
“这家伙钻起牛角尖来就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顾虑自己。连后果都不想一下”
“可是……你不是不会去救威兰的么”
库斯拉看了菲尼希丝一眼。
他苦笑了一下,这事确实很让他为难。
“对了。你那时候她也是这样”
“嗯?”
“她注意到你在那个行会里很痛苦,拜托我去救你。她觉得我是个谁都会救的好人”
大概是因为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吧,或者是不知该对库斯拉的话作何反应才好吧,伊莉涅脸颊颤抖着,缩起脖子,那动作就像窥视一样。
“很……可笑吗?”
“很可笑啊。那家伙觉得我救了她,我就是谁都会救的好人”
库斯拉用手指摸了一下睡着的菲尼希丝的刘海,她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这话很荒唐。她也知道我是炼金术师,我只会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动”
“……”
伊莉涅看了库斯拉一眼,无力地垂下双肩,将烛台放在桌子上。
“我听说过你救她的事。被诅咒的血脉我也听说过,可完全没想到会是一对这么…可爱的附赠品”
她居然说那是可爱的附赠品。
伊莉涅跟出生在城市,成长在狭窄世界中的人有点不一样。历经艰辛由一个城市奔走到另一个城市让她的心胸比常人广阔一点,而这或许相当遭罪吧。
“不过,她看起来很开心呢”
“……”
库斯拉沉默了。
“她也确实是想救威兰吧,不过……她会做出如此……出人意料的行为,应该还有别的理由的吧?”
“……别的理由?”
库斯拉的视线从菲尼希丝身上扫向了伊莉涅。伊莉涅也将落在菲尼希丝身上的视线移到库斯拉身上。
“因为她对你有所期待,所以才会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
“她不想认为救了自己的人会是个坏人吧”
“我不是坏人”
库斯拉耸了耸肩。
伊莉涅皱起眉头,就像闻到发臭的东西的臭味一样,不过库斯拉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我说过了吧。钥匙的形状取决于锁的形状。正因为这世道如此不堪,我才不得不学‘利息’那样行动。错的不是我,是世界”
此时菲尼希丝轻声呻吟了一声,大概是做噩梦了吧。库斯拉轻轻地将手放到她的额头上。
“受人期待也会让我很困扰的。因为我这双手能抓住的只是一些平凡的事物啊。教会的教诲说只有让人讨厌的部分才是正确的。容器如果要装入超过自己容积的东西的话会撑破的。而且……再也无法回复”
库斯拉说完耸了耸肩。
“城市人老说炼金术师很自由很蛮横,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现在该怎么办”
伊莉涅是个铁匠,能说出些很现实的话,所以对库斯拉很有启发。
“如果用链子绑住她拖着走的话,就跟让这家伙痛苦的圣歌队一样了。所以没办法了吧。该怎么办呢”
“所以——”
“救威兰吧”
伊莉涅吃惊地看着库斯拉,反问道。
“你能救他了?”
“还不知道行不行。我试着想一下吧。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她诧异地看着库斯拉,看起来就像在提防库斯拉,生怕他说出些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很简单的事情。我救威兰的事情对这家伙保密”
“诶?”
“给野狗野猫喂食的话,它们就会尝到甜头,以为世上的人都是好人的吧。但给它们食物的人或许是为了剥它们的皮的猎狗人。这只白猫就一直觉得这世上充满了幸运……”
库斯拉压低声音说道。
“我不一样”
这世道,既无情,又不合理。库斯拉十分清楚,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如果每次都期待着会碰到救星,总有一天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的。
他既想守护菲尼希丝,又想追求奥里哈鲁根之剑那样的天方夜谭之物。
然而,很可惜,这两个梦想发生了冲突,因为他无法每次都采取菲尼希丝所希望的行动。
库斯拉也无法说,自己会像威兰那样为了女人花上一辈子的吧。
“利息”不会笑,也从未想过要对谁笑。
只是,为了能沉眠于抹大拉,他就得以抹大拉为目标。
“明白了”
伊莉涅像是理解了一样,缓缓地说道。
“你想说你有自己的考虑吧”
“我是个比威兰还好的男人吧?”
“要我告诉你,威兰试图劝醒乌尔酱多少次吗?”
伊莉涅无语地说完后,不知道为何垂下了肩膀。
“炼金术师真是群比想象中的还要厉害的家伙啊”
“说的不错。炼金术师最擅长的就是变铅为金”
库斯拉说完,将手从菲尼希丝的额头上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