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库斯拉说这件事就由你来对菲尼希丝说吧,伊莉涅顿时就露出了一副难以言状的表情。
“为什么你偏偏在这种地方一点都不坦率呢?”
“你怎么评价我都无所谓,由我来跟她说的话,就不得不把画卷最后那幅画的事也说出来”
“……”
伊莉涅像是在审度库斯拉的话一样瞪着他,不过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屈服了。
“我也赞成画卷的事应该对乌尔酱保密。就这样吧,我明白了。就告诉她,我训了你一顿,你反省了”
虽然被编排成一个蠢货角色,但一味地追求面子也没任何好处。
“没关系,拜托了”
库斯拉老实地说道,走在旁边的伊莉涅不知为何露出一副不满的表情。
“怎么了啊”
库斯拉忍不住发问,伊莉涅板着脸说道。
“乌尔酱优先于自己的面子?”
库斯拉轻轻地耸了耸肩。
“这是正确的话,我就这样做”
“……”
伊莉涅一脸厌恶地皱起眉头,叹息了一声“真是的”。
“只在这种事情上痛快果断真是狡猾”
“哈?”
库斯拉反问了一声,不过伊莉涅没再多说什么。
随后,库斯拉一把伊莉涅送回到工房,就又马上走回广场。
不管伊莉涅用怎样的方式告知菲尼希丝,他都可以大致预料到菲尼希丝的反应。
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还是不愿待在那种场合中。
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库斯拉完全想不出今后该怎么办。
他被伊莉涅点醒后,就在重新思考与菲尼希丝一起行动的话该怎么做才好,但想要马上想出方案是不可能的。虽然很可悲,但他甚至在想,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当初是不是留在戈尔贝蒂更好呢。
有着充足的资金,在城中拥有特权,安全也有保证。
既然南方诸国都群起背叛骑士团,那戈尔贝蒂应该也深陷骚乱的漩涡中,但至少那里不像这个被孤立在最前线的城市。在戈尔贝蒂的话,应该会有不少规避危险的方法吧。
现在库斯拉能想到的就只有跟着艾卢森他们强行突破包围,然后逃往别处。艾卢森他们肯定也会拼命逃跑,所以应该不会逐一追捕离队的人。问题是像库斯拉和菲尼希丝这样显眼的人在北方之地流浪能生存下去吗。
不逃进任何城市乡村的话,库斯拉又没有狩猎的技术,甚至连旅行的知识都没有。
可以预见,即使他们逃出去了,也很快就会迷路,冻死在森林之中。
“无计可施了么……”
库斯拉喃喃自语了一句,在他的脑海里,另一个库斯拉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无计可施了吧、
唯一办法就是放弃菲尼希丝。
或者将菲尼希丝和伊莉涅交出去,以保全自己在逃跑的骑士团中的立足之地。这是最冷酷而现实的选项。
但脑海中这位“利息”的声音只能让库斯拉感到焦躁。
他站在广场上沉吟着,这时人流出现了变化。
他马上就注意到在城外大战的人撤退回来了。
恐怕是要在部队消耗过大之前收兵,回城做撤退准备了吧。
艾卢森是下定决心要强行突破包围,正做下一步准备。他大概在期待,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拼死一战,那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到底该怎么做呢?在现实中决断大都无法进行实验,不能一直尝试到得出最好的结论位置。正因如此,库斯拉才会让自己生活在信条的束缚下。菲尼希丝只有一个,人生也只有一次,命更是只有一条,好机会也不会频繁光顾。库斯拉站在广场喷水池旁边,拼命地思索着。
到底该怎么办。
他有如堕入粘稠的黑暗中一样,陷入了沉思之中。
紧接着,沙啦,身边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人坐到了库斯拉身旁。
“……怎么了”
库斯拉简短地打了声招呼,坐在那里的正是威兰。
“这是我该问的话吧”
“啊?”
“工房里的气氛让人待不下去,所以我就逃出来了”
伊莉涅大概对菲尼希丝说了吧。那个浑身雪白的小姑娘会露出怎样的反应呢,库斯拉光是想象一下,就感觉鼻子深处嗅到了一股香甜的乳香。
“虽然很可爱,不过太过可爱了也会让人难办的啊”
威兰说完后轻轻踢了一下库斯拉的鞋子。
“为了菲尼希丝你就待在工房里啊”
“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要说抱住菲尼希丝会浮想起些什么,库斯拉大概会想起母鸡暖蛋吧。
但很不凑巧,一说起菲尼希丝或伊莉涅,库斯拉的心就无法平静下来。他感觉“利息”这个外号连同自己的大脑一起如蜂蜜般溶化开来了。
“库斯拉不管什么时候都这么现实呢”
“现实太过有魅力了,让我无法自拔”
威兰仿佛愣住了一样仰起头。
“你没什么想法么”
“我想的跟你差不多”
威兰绝不是无能,也并不笨拙。
库斯拉正因为明白这点,所以才会无意中如此说道。
“来这里是错的吗?”
说完后,库斯拉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太过软弱了。同时他也感觉身边的威兰有点惊讶。
只是,威兰没有马上说些什么,更没有笑。
“照你这么说,生下来本身就是大错误”
“……”
库斯拉看向威兰,这个好色的炼金术师故意似地露出爽朗的笑容。
“要说那种话的话,等到吊上处刑台时再说也不晚。我们四个这次也会没事的。炉火还没完全熄灭呢”
“……没想到会被你激励啊”
“我才是,在戈尔贝蒂时根本没想到库斯拉会来救我”
听到这句话,库斯拉只是回了句“这样么”。
威兰似乎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感激着当初的恩情。
“只是呢”
“嗯?”
“没想到库斯拉会屈服啊。虽然小伊之前说过要说服你”
威兰敛去了笑容,看着库斯拉。
看来他事前已经从伊莉涅那里听说了。
“就是那个没想到”
库斯拉轻易地就认输了。
威兰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不过库斯拉倒是感觉心情一阵舒畅。
“她迂回地说,反正都是死,还不如两个人一起。那家伙的想法真是相当的浪漫。只是啊,如果说这就是那家伙的抹大拉的话,应该会增加不少说服力吧”
威兰“嗯”地应了声,点了点头。
“真感觉意外,不管是她也好,菲尼希丝也好,所说的抹大拉居然是这样的东西啊”
“嗯?伊莉涅本来就给人这样的感觉啊。虽然咋看之下感觉她很刚毅,但其实她是那种温婉贤淑的类型”
“……真的假的”
库斯拉一脸不相信地回问道,不过威兰只是耸了耸肩。
库斯拉自负在矿石和冶炼方面的兴趣不会逊色于威兰,但关系到女性方面的事,还是威兰更胜一筹。
即便如此,伊莉涅温婉贤淑?
不过,她是个好人这点倒是可以承认。
“不过啊”
“嗯?”
“进展相当不顺呢”
威兰认真地说道。
“现在的状况,和乌尔酱的事都进展不顺”
“这就是现实呐”
威兰看了眼身后,再抬起头。
“要是这个也是现实的话,就有办法了啊”
威兰所看的地方坐镇着一尊龙形的喷泉装置。它就如同艾卢森的依靠,如果龙能喷出火来的话,大概能将这不堪的现状轰飞吧。
“要去寻找让龙复活的奇迹吗?就像将水银灌进鸡的嘴一样”
库斯拉带着笑意说道,威兰身子向后仰着,一动不动地以奇怪的姿势仰望着龙形雕像。
“喂?”
“……这样啊”
“嗯”
库斯拉扬起一边眉毛,反问了一声。威兰再次嘀咕了一句。
“只有这个不是现实,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什么意…”
库斯拉说着的同时也在心里想道,确实。正教徒们要是看到那幅与这城市起源有关的画卷,肯定会想“简直荒唐无稽,真不愧是是异教徒”之类的吧。
但是,库斯拉他们至少知道还有菲尼希丝这样的存在。
那么,诚如威兰所说,他也觉得认为只有龙是非现实的想法很不合理。
“不,但是……再怎么说”
“再怎么说,奥里哈鲁根之剑都是不存在的”
威兰站起来看着库斯拉。
“有人对你这么说的话,你会怎么办”
库斯拉顿时为之语塞。
只是,他没有生气,因为威兰的表情很认真。
“你是认真的吗?”
“我想是认真的吧。不,或许应该说,不管怎样我们都没其他办法了”
威兰的语气有点像在开玩笑,但他的眼神却完全没有笑意。
库斯拉心想,你在愚弄人吧?
这世上根本就没人见过龙这种传说中的生物。
这时库斯拉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
谁都没见过?
那为什么在古今东西,不管哪里,传说中的龙都会喷火呢?
“感觉有点奇怪呢……。小伊找到的那份画卷我也看过,虽然是剪裁之后……。不过,你不觉得那东西也是一样的么”
“一样?”
威兰直勾勾地盯着库斯拉。
“跟传令官给我们看的铠甲之类的东西是一样的。也就是说——”
“啊”
库斯拉注意到这两者的共通点了。
画卷上的龙不管形状大小都整齐划一。
“那一族人给这个城市带来了冶金采挖技术,那么他们应该也拥有不少其他技术吧。或许那龙也……”
“可……是,就连炼金术师都做不到这种魔法般的事啊。将龙从连接地狱的池塘中召唤出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还歌颂龙血能永远燃烧,水浇不灭,能留住时间,包治百病,真是愚昧至极。这样的事……”
库斯拉说到这儿,突然住口了。
威兰“嗯?”地看着库斯拉。
龙血易燃,水浇不灭,泡进去的东西不会留下岁月痕迹,包治百病?
这功效曾在哪里听说过。
而且,他还想起了那本《龙血之书》中的一段话。
“击伤龙后,龙血洒落燃起大火……这矿山里开采出来的东西是龙鳞的碎片……”
库斯拉抬头看着龙的雕像。
总感觉有点奇怪,这段文字太奇怪了。
不,本来龙的雕像就有奇怪的地方。
为何它会被做成仰头向天这种痛苦的姿势?
而且,龙喷出来的不是水——
“喷火么!”
库斯拉情不自禁地大喊起来。威兰惊得睁大了眼睛,甚至还有几个在广场上匆忙奔走的人停下了脚步。不过库斯拉没有理会周遭的反应。自己脑海中闪过的念头,串联起来的事情让他连呼吸都忘了。
龙血的功效,那本书上的一段文字,还有画卷上描绘的像菲尼希丝那样的家伙。
“库斯拉?”
威兰喊了库斯拉一声,但库斯拉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威兰。
他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笑容。
“我们还没试过复活龙”
他之所以会笑是因为现在的他只能笑了。
“但如果能复活的话”
库斯拉像是吸水似地深呼吸了一下。
“你不觉得会引发奇迹吗?”
《龙之血书》和刻在隐藏这本书的洞穴里的话。
地狱的业火之灾将会降临到取出此物的人身上——。
库斯拉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威兰虽然说了些什么,但他根本没有止步。库斯拉发足跑向工房,到达后推开门冲了进去。
大概是太过不安吧,伊莉涅正趴在工作间的长桌上练习写字,看到库斯拉冲进来后顿时吃了一惊。
“怎,怎么了?”
伊莉涅眼睛狂眨,但库斯拉完全无视了她,急匆匆地走进里面的房间。
“啊,等一下——”
库斯拉打开卧室的门后,看到菲尼希丝正躺在床上缩成一团。
菲尼希丝看向这边,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
但在看清眼前站着的是库斯拉之后,她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既怯懦,痛苦,又厌恶。可即便如此,她的脸看起来也依旧让人感觉炫目。库斯拉移开视线,在心中想道,用自己贫乏的词汇来形容的话。
那就是难受的表情。
怪不得威兰会逃跑。
不过库斯拉现在要找的是褡裢里的那本书。漆黑封面的《龙血之书》。
“那,个”
菲尼希丝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
但是,库斯拉没有理会她,而是打开那本黑色的书,气势汹汹地翻起页来。书上没完没了地记载着荒唐到只会让一般人叹息的故事。龙飞落到某座山上,朝上喷出百里外都可以看得见的火焰,然后回到地狱的池塘中。正常人肯定不会理睬这样的故事,
但炼金术师留下的技术文献大都是假托占星术或者神话,用比喻来记述的。
如果以这样的视角去解读这本书的话。
“……”
库斯拉马上合上书,明白了这点之后,书上的内容不过是些粗糙的暗号罢了。
“那个”
紧接着,菲尼希丝再次像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库斯拉看过去,只见她坐在床上,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明明有些不得不说话,但却总让感情抢先一步表露出来,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库斯拉对这样的菲尼希丝冷声说道。
“站起来”
“那个……诶?”
“站起来,做准备”
“……”
库斯拉瞪着菲尼希丝。
“我需要你的协助!赶紧收拾东西准备一下!”
库斯拉忍不住大声喝了起来,这与其说是因为菲尼希丝太呆,倒不如说是因为他真的很焦急。
只是,不知道这份焦急是针对菲尼希丝的,还是针对他自己的。库斯拉还以为菲尼希丝正在床上干些什么,原来她正将库斯拉给她的圣母像,祖母绿首饰摆出来擦干净。冠以“利息”之名的炼金术师在面对这样的小姑娘时该做何表情呢?大概只能一脸不悦地怒骂?
库斯拉咂了咂嘴,丢下慌忙动起来的菲尼希丝,走回到工作间。威兰也跟着回来了,他刚开口喊了声“库斯拉”,库斯拉就将那本《龙血之书》丢过去,让他闭上嘴了。
“这是?”
“在矿山遗迹发现的。大概是塞在暗门里的东西,不过破坏那里的家伙不知道它的价值,随意丢弃在了那里”
威兰看了看书的封面和背面,慢慢地翻开书页。
“不过,恐怕这才是这座城市里最该封印的书籍”
库斯拉话音刚落就听到卧室那边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菲尼希丝走了出来。
“对,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大概是太过匆忙,她胸前的祖母绿首饰还在晃来晃去。
“那种值钱的东西露在外面的话会被袭击的”
库斯拉冰冷地看着菲尼希丝,冷冰冰地指摘道。菲尼希丝慌忙想将首饰塞进衣服内侧,但她衣服穿得有点臃肿,首饰怎么塞都塞不进去。库斯拉叹了口气,毫无做作地伸手从菲尼希丝手中一把夺过祖母绿,猛然拉开她的衣领,将首饰塞入其中。
菲尼希丝瞬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回过神来后,慌忙按住胸口,满脸羞红地后退了一步。
“那么平的胸你捂住又有什么用?”
就算隔着头纱都能看得出菲尼希丝的耳朵刷地跳了一下。
她缩起脖子,嘟着嘴,一脸泫然欲泣地瞪了库斯拉一眼,然后别过脸去。
在库斯拉看来,菲尼希丝投过来的眼神与其说是难受,倒不如说是不悦。这同样让库斯拉感觉一阵愉悦。
接着,他看向完全不明所以的伊莉涅。
“你也跟来”
“嗯?我?”
“还有,威兰也是。拿个最大的锤子或是凿子跟来。应该会有体力活”
“嗯哼?算了,就听你的吧”
威兰说完,慢吞吞地走到工作间的一角,在存放工具的地方翻找起来。
伊莉涅有点愣愣地坐在椅上上,她突然说道。
“你知道了些什么吗?”
库斯拉简短地回答道。
“我们就是要去确认这个”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矿山遗迹的圣堂。
来到矿山圣堂的入口前,发现那几个监视敌军的士兵还在。
看到库斯拉一行人后,他们都露出诧异的表情,但都没多说什么。
恐怕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库斯拉一行人的组合,以及从这里看到的现实已经严峻到让他们无暇顾及库斯拉他们了。
从这里看下去,喀山城被包围的情况完全一目了然。
那是一幅连艾卢森都束手无策的光景。
“走吧”
但是,假如库斯拉的猜想是正确的话,他们应该可以一击将那样的军队击溃。
一行人沿着原本的坑道下行,再次来到了耸立着龙形雕像的圣堂。
“……太壮观了”
伊莉涅忍不住发出感叹,但库斯拉根本没理会雕像,而是迅速地做出指示。
“喂,你在那里看着,看有没有人从上面下来”
伊莉涅指了指自己,无言地回问了一句。
“到你出场的时候我会喊你的,之后的主角是你”
库斯拉说着就把手伸向菲尼希丝,一把将她的头纱扯下来。
“呀?!”
在从头顶上方投射下来的阳光照耀下,那双雪白的兽耳现出了身姿。
“趴下”
“……诶?”
菲尼希丝愣住了,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库斯拉再次说道。
“我说趴下”
“……”
“屈膝撑起来,趴着”
菲尼希丝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在开什么玩笑,但库斯拉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菲尼希丝这才领悟到库斯拉是认真的。
她怯生生地垂下耳朵,战战兢兢地屈膝撑起,两手贴到地上,在库斯拉面前缩成一团,那场景让人升起一股肆虐欲。
正要走过去放哨的伊莉涅看到菲尼希丝这副样子后,马上大声喊道。
“喂,喂,你在干嘛啊!”
“闭嘴”
库斯拉看都没看伊莉涅就说道。
“不静下来的话就听不到了”
“哈?”
库斯拉没理会伊莉涅,轻轻一笑。
“老老实实地竖起耳朵听吧”
库斯拉这么一说,菲尼希丝马上就察觉到他的意图,也跟着轻笑一声。
“接下来”
库斯拉轻轻地抬起右脚。
“发出奇怪声音的地方就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接着,脚跟踩落,石板哐地响了起来。
那家伙说白了就是那种适合盗掘的人。普通人不管听力有多好都会有个限度。
但如果是拥有非人类的耳朵的菲尼希丝呢。
库斯拉从《龙血之书》上记载的陈旧古话推测出圣堂肯定隐藏有暗室。于是和威兰一起毫无遗漏地将圣堂内的石造结构敲个遍。菲尼希丝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工作,她躺倒在地上,直接将耳朵贴到地面上。
过了没多久,她猛然从地上跳起。
“那里”
毫不犹豫地指向了某处库斯拉早有预料的地方。
正是那尊巨大的龙形雕像。
“于是,威兰,到你上场了”
“诶诶?我上么”
“你在用铅占卜的时候算计我了吧。还给我装出一副第一次玩的表情”
“……”
威兰的表情仿佛在说,到了现在你还说这种事么,不过大概是心中有愧吧,威兰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扛起了那只柄长几近身高的大锤。
“不过啊,你就没点罪恶感吗?”
“炼金术师不需要那种感情”
“真是败给你了”
说罢,威兰就挥起大锤砸向龙形雕像。
一声巨响,碎片四散,不过雕像上只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这活似乎比预想中的要辛苦啊……”
威兰说着再次抡起大锤挥下。
每锤下去雕像都会有碎片掉落,出现裂纹,几锤过后雕像就快要碎裂了。
菲尼希丝拍着衣服上的尘,盯着威兰作业,大概是对破坏这壮观的雕像有所畏惧吧,她脸上的表情很僵硬。伊莉涅走到圣堂入口,一脸复杂地看着作业的情形。她突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坐倒在了地上。
“你们在干嘛!”
看来她是被闻声赶来的士兵撞到了。
但是威兰只是瞥了士兵们一眼就无视他们继续挥动大锤了。接着,一声与之前不同的沉闷巨响响起,大锤陷进了龙腹之中。以此为引,雕像上有裂纹的地方都如同决堤般崩碎开来,圣堂中顿时烟尘四起。
随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死死盯住一个地方。
崩坏的雕像。
那里有着些什么。
“哇,呜哇!”
士兵们都发出了惊呼或是瘫坐在了地上。
库斯拉看到伊莉涅也完全被那里的情景镇住了,只是没有发出惊呼而已。
旁边的菲尼希丝几乎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库斯拉的衣袖。
雕像里面,那东西正瞪视着这群无礼的擅闯者。
而且,从里面放出的不仅是似要扑向库斯拉他们的毛骨悚然的目光。
“?!”
最开始只是威兰惊得身子向后仰,随后那气味也传到了库斯拉他们那里。
最恐慌的当数那些瘫坐着的士兵们。
“瘴,瘴气!是矿上的毒气!”“瘴,瘴气!是矿上的毒气!”
半吊子的知识只会增加无谓的恐惧。
不过,这气味确实很臭。独有的,仿佛切削石头般的气味。
只有伊莉涅按住鼻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库斯拉和威兰都知道这是什么,菲尼希丝似乎也很快回想起来了。
“这气味……难道……”
菲尼希丝抬头看着库斯拉,嘀咕道。
威兰再起抡起大锤,将洞口砸大,清除掉周围的瓦砾。
涌出强烈气味的洞穴中,趴着四头如巨大棕熊般的巨兽。
“真是壮观啊”
那里头有四头龙。
不,那只仿照龙做的金属制品,跟广场上看到的一样。
“伊莉涅,到你上场了”
库斯拉对瘫坐地上的伊莉涅喊道。
“你去调查龙的尸体。而我们”
库斯拉停了下来,冷笑了一下。
“去调查龙血”
说完他就要走过去,但却被菲尼希丝扯住了衣袖,只好停下脚步。
菲尼希丝一脸不安地抬头看着库斯拉,但两人视线一碰,她又慌忙松开袖子。
“我哪儿也不去”
说着,库斯拉就将手放到她头上。
“稍等一下”
摸了摸她的头。菲尼希丝缩起脖子,虽然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库斯拉耸了耸肩,走过去与威兰汇合,一起走进隐藏在雕像里的暗室。
暗室的顶库斯拉他们就算举起双手都够不到,里面一共放着六尊金属龙。
不过,有几头龙的身体都出现了残缺,或者倒在了地上。
“战斗的痕迹啊”
威兰嘀咕了一声,接着视线停在了某处。
“怎么了?”
库斯拉来到威兰身旁后也不禁停顿了一下呼吸。
那里有两具靠坐在墙边的骸骨。
“……什么都别说”
库斯拉低声嘱咐了一句,带着寻物的目的走进了房间深处。
威兰盯着两具骸骨看了一会儿后也追在了库斯拉身后。
两具骸骨互相挨在一起。
身上穿着的衣物已经完全风化了,但还是能看出他们独特的样子。而且他们脚上还戴着枷锁和铁球。估计是在最后与龙一起被封印的异形者。
“威兰”
库斯拉来到房间深处通往地下的阶梯前,喊了威兰一声。
威兰很快就来到库斯拉身旁,看到眼前的情景后,吹了个小小的口哨。
“这种时候真是忍不住想看看,不小心掉根蜡烛进去会怎么样”
“想看你个头啊”
库斯拉随意地骂了一句。
下面是一个比黑暗还要漆黑的池塘。
试着用脚尖碰一下就会发现这并不是水。这与其说是液体,倒不如说是包含着人的憎恨或厌恶的黏着物体。
“这就是龙血的真面目啊”
威兰愣愣地说道。
龙血在带来地狱业火的同时,也有着包治百病的功效,泡在里面的人身上将不会留下岁月的痕迹。
怎么看都是乡间异教徒所想出来的,万能的存在。
但那如果只是故意以夸张的手法将其写成神话呢?
想到这儿,库斯拉会感觉这故事微妙地似曾相识也是理所当然的。
带来地狱的业火单纯是指可燃性,包治百病说的也只是能用于治疗某种病,泡在里面的人不会留下岁月的痕迹也即保存肉类,如果是这样的话。
库斯拉能想到一堆拥有相同性质的东西。
而从带来地狱业火这点来看,他几乎可以锁定目标了。
龙血就是沥青,石头的油。
那些东西在这地方异常珍贵,几乎都是在菲尼希丝出生的遥远的沙漠之地开采出来的。
第一次看到那种东西的人肯定会被吓破胆。
因为那东西很容易燃烧。
而且燃烧起来后还会冒出有如世界末日般的漆黑浓烟。
如果从口中喷出的话,无疑会是一副骇人的光景。
龙的传说指就是这样的装置。
“那么,我们来唤醒沉睡中的龙吧”
库斯拉说完就按原路走了回去。
勉强重振精神的伊莉涅从金属龙被破坏了的部位窥探着其内部结构。
在这时候,骑士团的人也来了,大概是吓坏了的士兵跑去通报了吧。
让库斯拉吃惊的是骑士团的人里头居然还有艾卢森。
但看到他的表情后,库斯拉就隐约明白了。
不管这是什么都好,说不准能成为自己的救命稻草。
“这是怎么回事”
“如您所见”
“嗯”
被坐镇在崩坏雕像里的金属龙一瞪,艾卢森也禁不住停下了脚步。
不过,他大概不想让部下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吧,清咳一声挺直了腰。
“龙的传说是确有其事”
“……”
“现在我们正在调查,龙喷火的传说十有八九说的是兵器”
“兵器……”
“广场有个喷水池吧?大概跟那个差不多”
而广场上的龙雕像正如伊莉涅说的那样呈仰头向天的痛苦姿势。那雕像原本也应该像这里的雕像一样,呈四脚趴地的张嘴姿势。
“但……是,喷水的兵器……”
“当然,喷水只是说可以喷射,如果那水是可燃的话,会怎么样呢”
库斯拉轻轻一笑。
“就像库拉托鲁大公让炼金术师在其面前表演喷火杂耍一样”
两者是一样的。
听到库斯拉的话,艾卢森沉默了。
于是,看准对话停了下来的伊莉涅从洞穴中走了出来。
“刚才稍微调查了一下,果然如此呢。里面的结构就像精密的风箱一样。大概根本上使用的技术跟那个喷水所使用的一样”
“里头还有能用的吗?”
“姑且有一两头看起来是没有损伤的。都是超高精度的铜制品呢,漂亮得就像上周才新做出来的一样。还有一两头如果从别的身上拿点零件或许能修好。不过现在还不太能确定。而且,我一个人人手不够。再加上里头好臭……”
伊莉涅说到最后还抱怨了一句,看来她已经冷静下来了。
库斯拉点了点头,看着艾卢森。
“事情就是这样。怎么样?我觉得这比将水银灌进鸡的尸体内更能吓破异教徒的胆。而且,万一发生什么的时候再抽出池里的沥青,洒到敌军身上后点火就行了。杀出一条火路突围”
艾卢森仿佛还不敢想象眼前的事情,盯着“龙的尸体”,连眨眼都忘了。
但他毕竟是担任骑士团部队传令官的男人。
深呼吸了一下后,眼中马上就恢复了光彩。
“跟大公交涉吧”
“什么意思?”
“打赌能引发奇迹,让大公看一下炼金术师不只是饱食终日,无所作为的庸人”
库斯拉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
“很不错的建议,但我有个条件”
“条件?”
“保证我们在逃亡路上的安全。还有事件平息下来后的晋升,以及相应的工房分配”
“……”
艾卢森瞪着库斯拉看了一会儿,他肯定是在脑海中进行着各种各样的算计。就算“龙的尸体”和“沥青”突然出现在眼前,没有库斯拉他们在话,他们最多也就只能用火把将沥青点着,像驱赶狼群那样使用。
艾卢森点了点头,“准了”。
“我以艾卢森之名起誓,保障你们在路上的安全,以及今后的事。只是”
“只是?”
“前提是我们能平安逃出去”
库斯拉恭敬地低下头,说道。
“遵命”
说完,库斯拉转过头。
“于是,事情就是这样”
威兰摸着下巴微笑了起来,伊莉涅则双手叉腰嘟哝了一句“装模作样”。
剩下的菲尼希丝不知为何用悲哀的眼神看着库斯拉,不过库斯拉无视了她的眼神,再次看着艾卢森。
“那么,事情越快越好?”
“正是”
就这样,库斯拉他们开始着手复活能在最后关头引发了奇迹的古代技术。
从喀山逃脱与从城市出入口突击的消耗战不同。
而且,敌人似乎真的与城内的人互通消息,得知了阿萨美纹章部队要逃走的事。他们不停地对城池发动进攻,同时也开始射出扰乱城内人心的箭书。
特别是那些工匠商人,之所以会跟着阿萨美纹章的部队来喀山,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在这里会有用武之地。他们计算好一切得失后才决定要来这座已经确定了既得利益的新城市,而路途会历尽艰辛也已经在他们的计算内了。但要他们跟着骑士团离开喀山逃往其他城市就难办了,因为那样做他们根本预见不到活路。
敌人想要笼络的就是这些人。于是才从城外射来箭书。先不论箭书内容真伪,上面大致说,他们不会加害与战斗无关的人员,在进行城市复兴的时候也会将那些人接收为新市民。而条件就是,要那些人和骑士团作对。
城内有与外敌勾结的密探,如果那些工匠商人在城内对骑士团献媚的话,一旦骑士团逃离喀山之后,他们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
但骑士团的人就算再绝望也是骑士,绝不是轻易就能拔剑相向的对手。
城中有种被神棍为了传教而创出来的神抛弃了的气氛。
谁都不信任谁,大家都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行动,互相刺探。
一些细微的事就足以成为导火索,打破这种均衡。
如果从正面承受这种紧张感的话,或许会精神失常。
在这种时候能埋头于工作之中,也算是一种幸福。
“这个单词是指松脂吗?那助燃这种液体的魔法粉就是生石灰咯……剩下的是硫磺,磷,还有水银么……”
“都是些危险的东西呢。分量是多少?”
“没写。只能逐一去试了。喂!那边的那个!别拿火靠近沥青!”
敌我双方隔着城墙展开了攻防战,为了防止城中暴动,佣兵们都结队在城中巡视。而工匠们几乎都害怕敌人进城后会被追究,所以都不再协力。龙的复活工作基本上得由库斯拉他们负责。
圣堂中到处都点着火把,决定与骑士团共命运的工匠都聚集起来,与伊莉涅一起拆解损坏了的龙的尸体,调查其内部构造。
另一方面,为了让从地下水池吸上来的沥青能充分燃烧,库斯拉继续解读着《龙血之书》,而威兰则负责试验。
威兰只要知道方法就够了,随后只需遵从自己的猜测,一个劲地进行实验。在得知库斯拉那里没有新的情报,实验也频频遭遇不顺后,他心情变得相当糟糕。
伊莉涅不仅有着能立刻组装与水车联动的风箱的技术,而且求知欲和干劲都不在威兰之下,再加上她好歹也当过锻造行会会长,即使身处身高年纪都比自己大一截的工匠中,举手投足间也依旧带着一股师傅的风范。
库斯拉突然发现,矿山遗迹的圣堂已然成了一座大工房。
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特长,做着自己的工作。虽然各自分开行动,但最终目的都是一致的。
当然,分工并不罕见,工匠的工房都是这样运作的。像衣服这种加工过程复杂的商品,有时候也得经过数个国家的工房加工,花上好几年才能制成最终制品。
但在一直都独自作业的库斯拉看来,这却是一件新鲜到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事。
第一次体验到的这种感觉大概是叫一体感吧。
库斯拉明明疲惫至极,但却感觉神清气爽,不由得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不会嘲笑为了追求容身之所而变得盲目的菲尼希丝。
虽然炼金术师的目的都是朝抹大拉进发,但每个人心中的抹大拉都各不相同。
而且,炼金术师根本就不知道谁可以信任,与他人合作这种事,就连想一下都让他们感觉荒唐。所以库斯拉也觉得自己更适合个人作业,这才是世上最精炼的做法。
但实际中有些事并非那么简单,必须要经历过才懂。
这样分工合作也不赖。
库斯拉感觉有点倦怠,靠坐在墙边,脑海里胡思乱想着,仿佛在向谁认输一样。
“……什么啊”
他忍不住在心中嘲笑起自己来。这时,一个修女站到了他跟前。
菲尼希丝在圣堂里四处找工作来做,给各个工匠打下手,搞得大汗淋漓,浑身都是煤灰尘埃,从纯白修女变成了灰色修女。
菲尼希丝问道。
“没事吧?”
库斯拉以为她在问工作的进展。
“应该没问题吧。威兰是个实验狂,伊莉涅似乎也惯于指挥别人。实在不行就将风箱改造一下,让它喷出沥青来也不坏,而且那样的东西也能马上做出来”
库斯拉看着如工蚁工蜂般忙来忙去的工匠们,说道。结果等来的却是碧绿双眸投来的愠怒视线。
“你快去休息一下”
“啊?”
库斯拉刚反问了一声,菲尼希丝就走到他身旁,钻到他腋下。
“你脸色很差”
“……”
看来菲尼希丝是想让库斯拉靠在自己肩上,将他带走。
“这是要使坏的神色,你搞错了吧”
库斯拉说着就想推开菲尼希丝,但娇小的灰色修女却顽固地赖着不走。
“是你跟我说不要勉强的”
没错,库斯拉想道。
实际上,经历了从戈尔贝蒂到这里的长旅后,库斯拉一直都在工作,甚至还没好好睡上一觉。
快到极限了吧,库斯拉在脑海中一角如此想道,他很清楚自己的状况。
“……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偷懒睡觉可不行啊”
库斯拉下意识地说出这么一句话,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得顾及到其他人。
他完全让自己融合到大工房的一体感中了。
“顺便”
菲尼希丝的话让库斯拉回过神来。
“一直以来,我感到累的时候,都会听从你的忠告,去休息”
小姑娘的话完全正确。
即便如此,库斯拉还是这样说道。
“我是不眠的炼金术师”
“听说那只是个比喻”
听到菲尼希丝的反驳,库斯拉感觉有点高兴地笑了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回到工房休息也太麻烦了……”
“外面有篝火,能走到那里吗?”
“你不用一起跟来”
虽然库斯拉这么说,但菲尼希丝还是撑在他腋下,两人一起走进了坑道。大概是为了方便人们走动,坑道里也处处点着火把,在火光照射下走起来也不麻烦。
刚离开圣堂没几步,里头的喧哗声就仿佛不复存在般远去了。
“……突然安静下来了”
库斯拉情不自禁地喃呢了一句。
“你不能回去,赶紧休息一下”
菲尼希丝语气认真地说道。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爱照顾人的顽固修女。
库斯拉虽然仍对工作有所留恋,但炼金术师最重要的是能看清现实,把握现实。那个地方到底还需不需要自己,这种问题他还是很清楚的。
“我不会回去的。里头就算放着不管也能进展顺利的吧”
大概是库斯拉的理解能力好得让菲尼希丝有点怀疑吧,她一脸诧异地抬头看着库斯拉。
“本以为分工合作这种事只有净做些无聊工作的工匠才会去做……。大家一起制作龙形火焰喷射器,真是杰作啊”
一走出坑道,刺骨的寒冷就瞬间袭来。夜空中万里无云,漫天的繁星有如将银屑撒到夜空一样。
库斯拉在菲尼希丝的催促下,坐到了篝火旁,菲尼希丝没跟着坐下,而是走到别的地方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堆毛毯走了回来。大概是在这里看守的士兵们准备的吧。士兵现在都不见踪影了,不知道他们是在圣堂中,还是在城里巡逻,又或者是走出城墙与敌人战斗,就连他们是否还活着都难说。
“辛苦了。你可以回去工作了”
库斯拉躺在篝火前,用毛毯裹着身子,疲劳顿时如冰块解冻般涌出。
虽然躺在地上很不舒服,但汹涌而来的睡意已经让他无暇顾及这些事了。
“不,我要待在你身边”
库斯拉本想赶紧闭上眼睛睡觉,谁知菲尼希丝说了这么一句后就坐到他的身旁。于是他只好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菲尼希丝。
菲尼希丝没看向库斯拉,而是一脸固执地盯着眼前的篝火。
“旅行的时候旅伴们都会靠在一起取暖”
从这句话听来,菲尼希丝坐到裹着毛毯的库斯拉身旁肯定是别有企图。
不过,库斯拉实在太困了,脑袋几乎转不过来,对菲尼希丝的意图似懂非懂。
因为嫌麻烦,那娇小的身体干脆钻进了毛毯之中。
“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其实他们都会脱光的吧?”
比起互相穿着衣服躺在毛毯里,互相脱光更暖,这可不是应付教会的辩解,而是不可思议的事实。
库斯拉隔着头纱在菲尼希丝的耳边如此低语道,同时还嗅到了一股尘埃和沥青的味道。明明以前闻到的都是如乳香般的甘甜体香。
菲尼希丝做出了反击。
“……虽然是这样,但这话在你嘴里说出来却让人感觉下流”
“我要睡了哦”
聊天聊到一半,库斯拉已经快要睡着了。
“有事的话就赶紧说吧”
或许菲尼希丝就是那种藏不住事的性格。在被菲尼希丝骗过的自己看来,这可一点都不有趣。听到库斯拉这么一问后,菲尼希丝又慌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转动了一下身体,看来终于下定决心了。
身体互相接触的话,能察觉很多事。
“我从伊莉涅那里……听说了”
“哼”
库斯拉的哼声仿佛在说这样啊。
“她说你…肯带我走了”
库斯拉不知道伊莉涅是用怎样的方式告诉菲尼希丝的。
不过菲尼希丝当时的反应似乎令威兰都无法在工房待下去。
她其实很期待库斯拉能带她走,但又不敢说出口。所以,她真的非常高兴。她也知道自己明显会碍手碍脚,所以很困扰,可她还是很高兴。
是这样的吧?
这样的话,威兰会逃走也不是没道理。
因此,库斯拉心想,如果自己也在场的话,肯定会感觉更不好受,大概就像出疹子一样。
然而,面对绞尽勇气说出这句话的菲尼希丝,他感觉到的并非是想将其甩开的厌恶感。
“因为我感觉在工房里分工合作也意外地不错”
而且,比起一个人肯定能活下去,还不如赌两个人能否一起活下来更刺激。被伊莉涅点醒后,库斯拉才发现原来还有这样的选择。正如伊莉涅所说,比起死钻牛角尖,放胆去做正确的事更好。
听到库斯拉的话,菲尼希丝将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就仿佛胸口中箭了一样。
库斯拉搂住菲尼希丝的肩,敏感的她身体轻轻颤抖了起来。炼金术师的乐趣在于通过实验观察各种物质的反应,这种反应自然是越大越好。
库斯拉用剩下的那只手轻轻地抬起低着头的菲尼希丝的下巴。
“……!……”
库斯拉突然的举动让菲尼希丝僵硬了起来,她刚想要说些什么,库斯拉就故意似地朝她露出笑容。她马上就闭上了嘴。
其实心里害怕得不行,却又没有抵抗。
库斯拉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吸血鬼,不禁再次笑了起来。他正要在柔软的菲尼希丝身上刻上自己的印记。
就在这瞬间。
“这种事留着之后再做吧”
只剩一张羊皮纸厚度的距离。
这时插嘴进来的正是威兰。
而且,连伊莉涅也出现了。
“嗯?诶,啊,讨厌,威兰你碍着别人了哦”
“伊莉涅肯陪我的话,我就不打扰他们”
“哈?才不要。你刚才刚舔过沥青吧。你打算用那张嘴干什么啊”
“或许这会点燃热烈燃烧的爱火”
“应该说是怒火吧”
两人就像交往了很久那样拌着嘴,他们身后几个工匠也跟着走了出来。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各种工具,威兰也抱着几个瓶子,里面装的似乎不是酒,而是沥青。
“如你所见,实验开始了,库斯拉也来帮忙吧”
库斯拉眯起眼看着他们,轻叹一声。
“幸运总是不长久呐?”
对眼前的菲尼希丝说道,只见她正双目紧闭,一脸泫然欲泣地说道。
“……放开…手……”
看到她满脸羞红,库斯拉只好无奈地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她顿时就像被人捉奸在床那样抱头缩成一团。
库斯拉轻轻地耸了耸肩,用最后的力气将睡意压下,站了起来。
“接下来要进行实验咯。之后再跟你继续吧”
库斯拉坏心眼地说道,这太过直接的措辞让菲尼希丝一阵吃惊,愣愣地抬头看着库斯拉。
“你真的……”
“嗯?”
“没什么”
菲尼希丝生气了,掀开毛毯站了起来。
不过她没有离开库斯拉身旁。
仿佛在说,这里就是自己的容身之所。
伊莉涅和其他工匠组装出来的是龙的心脏。心脏上有几个阀门和驱动部件,由筒状的金属连接在一起。
“这兵器的基本构造并不复杂。只是将沥青放到高处,喷孔置于沥青下方而已。这样就可以利用液体重量的力让沥青喷射出来。原理跟喷泉一样。只是,为了射得更远,他们还用风箱的构造给液体施加压力,之后打开阀门就可以了。那个龙形构造也很合理。龙摆出姿势让存放沥青的尾部正好在上方,而翼则相当于风箱的手柄。做成翼的形状是因为翼能横展开来,可以利用杠杆原理运作。他们在制作这个的时候除了遵循合理性之外,还满载玩心啊”
伊莉涅干净利落地做了个说明,一副出色的工匠摸样。
在戈尔贝蒂城的时候她感到痛苦的理由有很多,但最让她痛苦果然是墨守成规的工房无法容纳她的高水平。
“沥青则按《龙血之书》的原料配方调配,估计已经变得容易更易燃了。不过,粘稠度问题才是最难的”
“粘稠度?像水那样才更容易飞溅呐”
库斯拉说道,威兰耸了耸肩。
“黏糊糊的话沾到敌人身上才更悲惨吧”
“原来如此”
这是杀人的兵器。
“能飞得远的同时又保持一定的粘稠度效果就更好,不过这样的话,机器的机关部位就更容易堵塞了,松脂和硫磺加多了的话也会变得难以燃烧。书上没有清楚地写明最佳分量。最佳配方大概都是口头相承的吧”
恐怕知道最佳配方的就是那两个挨坐在雕像暗室中的异形者,他们早就迎来生命的最后一刻了。
“于是,姑且做些准备吧”
威兰将瓶中最后一滴沥青倒尽,伊莉涅则从库斯拉手中接过点燃的木棍,点着堆在组装好的机械部位下的木柴。
“这金属真是令人惊叹啊,加热后都不会变软”
威兰兴奋地说道,伊莉涅则一脸认真地盯着加热的心脏部位。
“从内侧响起轻轻敲击的声音的话,就说明到火候了。再烧下去里面估计就要燃起来了”
伊莉涅仿佛在侧耳倾听威兰的话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心脏部位。
然后在众人的一片沉默中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想可以了”
说完,她就将手放到给沥青加压的风箱部位。
“那么,谁来将龙唤醒?”
众人的视线自然地集中到了库斯拉身上。
“我来么?”
“你姑且也算是发现者嘛”
“……总感觉你们把坏人推给我做了”
“我们已经无法再度踏足这片土地了吧”
库斯拉看了威兰一眼,轻哼一声。
接着把手放到风箱部位上。
“不要加压太过了,破裂开来的话,这里就成火海了”
“伤害到龙的话……”,那句话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而书上说这片土地上丰饶的矿脉都是龙鳞的碎片,肯定是因为制作龙身的材料都是从矿脉中开采出来的。
“在实验中牺牲掉,总比上绞刑架要强”
伊莉涅耸了耸肩,将燃烧的木棍放到金属管的前端,用这个来点燃喷出的沥青。
“不要直接对准木棍,瞄准稍往上点的地方”
“接下来就是地狱的业火了么。死之前看到这个的话,下地狱后就不会再畏惧恶魔的威胁了吧?”
“真是让人讨厌的玩笑”
伊莉涅说完就退开了几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库斯拉拉了几下风箱,感觉差不多后,就猛然拉下开关阀门的把手。
“——!!”
瞬间,空气膨胀,眼前出现了一个耀眼的太阳,一道火焰之虹喷射而出。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就连升起恐惧,感叹的余暇都没有。
数秒之后,留下的只有让人感觉脸皮都全被烧焦的热浪,以及有如炎之魔神直线奔驰过后的焦痕。而且,由于喷射距离相当远,远处地面上还有沥青在噼里啪啦地燃烧,冒出就算在黑夜中也清晰可见的黑烟。
渐渐地缓过神后,在场的人心中已经再无惊讶。
他们的神色中都透着重现了可怕技术的罪恶感。
同时脸上也洋溢着兴奋。
有了这东西肯定能击溃敌军,成功突围。
这就是恶魔的技术。
“教会的家伙看到这个的话,肯定会昏倒的吧”
传说中的龙在这一刻得到了重生。
之后就只剩组装金属龙,调整沥青,整理军备,看准时机冲出城市。
城外的进攻仍在继续,城里的人心也快要达到动摇的临界点了。
就连阿萨美纹章的部队带来的人都分成了两派,有人认为骑士团已经不行了,有人则仍站在骑士团这边,对骑士团寄予期待。城内随时有可能发生内乱。
而且,城里还有希望城市变回原样的原住民,城中局势已经一触即发,不容犹豫了。
威兰,伊莉涅,库斯拉和菲尼希丝虽然体力早就超越极限,但仍通宵达旦地进行工作。
这样总比死掉要好,总比放弃梦想要好。
他们就以此为燃料,驱动着自己继续工作。
但是。
在将第二头损毁没那么严重的金属龙修复完成后。
不知是因为超越极限感觉困盹,还是因为沥青的刺激气味,库斯拉感觉头一阵剧痛,忍不住皱起眉头。在这时,一个士兵跑来对他说:
“我是艾卢森大人派来的”
“……作业的进度的话,如事前所说的那样。我们肯定会赶上的”
库斯拉无法抑制心中的焦躁,语气中充满了厌烦感。
“我不是来问这个的”
但是士兵轻声说道。
“出问题了”
库斯拉盯着士兵,这么一看,这个士兵并未给人一种粗野的感觉。
纤细的面庞,不管怎么看,都像艾卢森他们那样,属于指挥别人的那种人。
“请叫上另一名炼金术师”
“……看来被人看到会很不妙啊,在里面等我们”
库斯拉指了指通往收纳祭具,隐藏《龙血之书》的房间的通道,如此说道。士兵看了那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装作去拿东西,穿过工匠之间,消失在了通道深处。
库斯拉盯着士兵的背影心想,到底是什么事,居然要同时叫上他和威兰。
不过,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样的心理准备还是得先做好。
接着,他悄悄喊上威兰,两人错开一段间隔,朝里面的房间走去。
威兰先到了,过了一会儿库斯拉也走进了房间。
看到现场的气氛,库斯拉嘴角不禁泛起了微笑。
“我就从结论说起吧”
士兵说道。
“沥青的量不足以压倒敌人”
库斯拉看向威兰,威兰一脸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可没浪费哦”
“要是有更多时间就好了……”
“不过,不足是什么意思?那个池子看起来相当大吧,可以抽到很多沥青吧”
“我们根据实验用的沥青量和燃烧范围计算了一下”
士兵说着从皮铠的内侧拿出了一张羊皮纸。
上面画有龙,从龙身上延伸出来的线,还有人的图像,旁边还标有数字。
看到这个后库斯拉总算理解了。
他们复活的龙绝不是魔法。
情况自始至终都很现实,沥青无法仅凭一滴就烧尽眼前的一切。
“考虑到敌军的阵势和人数,想要完全制止住他们的脚步必须要现在三倍量的沥青。当然,如果想要将他们全军烧成炭的话,所需的量根本无法计算”
如果进攻的方向在限定的场所,如狭小的峡谷,量或许还够。
但喀山城外虽说有小河和森林,但整体地势太过开阔了。
从组装完成的三头龙来看,每一头攻击的范围都有限,而且沥青的喷射范围不是面,而是线。
“当然,因为这只是单纯的计算,所以敌军都被假设为不会感到恐惧的木偶。而实际上,他们不是木偶,所以会对火感到畏惧……”
“就是说,他们也会明白只要不站在龙的正面就不必害怕攻击吧”
“正是”
结果会如何谁都不知道。
艾卢森他们没有沉迷于龙的威力之中,只是将龙当作一种兵器来考虑,并加以讨论,得出沥青不足的结论。
“撤退最重要的不是歼灭敌人。如果能全歼的话,就没必要撤退了。重要的是要让对方明白,对我们穷追猛打没好处。要令他们认为,即使追上来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于是?”
库斯拉问道。
艾卢森他们活跃的地方所直面的危险比炼金术师所面对的要大得多。
经过计算得了沥青不足的结论,还有其他的方案吗?
那些家伙是不会这么问。
他们会使用手中一切的工具,只要能做到,他们会不择手段。
库斯拉在想,如果自己是艾卢森他们的话现在会怎么做
撤退战的常规做法是警示对方不要追来。或者,如果外强中干的话,就虚张声势,将铅伪装成金。
“我看过你们在戈尔贝蒂的闹剧”
他说,闹剧。
不过,那场表演确实只是虚有其表的奇招。
“如果给受迷信蛊惑的异教徒带来恐惧和冲击的话,或许能以恐惧之炎来弥补沥青的不足”
“以最小的代价给与对方华丽的重击么”
“这也是一种方案”
但他们要做的并不是这个吧。士兵想说的是舞台演出。
“但是,你们有一件可以利用的道具”
让异教徒们颤抖的最终兵器。意外的话让威兰的表情僵住了。而库斯拉早有预料,一动不动地盯着士兵。
“我们可以拒绝吗?”
库斯拉回问道,士兵微微低下头。
“艾卢森大人是绝不能低头的”
“……所以你就代为前来么”
听到库斯拉的话,威兰有点吃惊地看着他。
脾气很好的士兵轻轻点了点头。
“艾卢森大人也知道谁是有功之人。但是他也有着必须要让你们答应的决断”
“现在我们就算想逃也办不到了吧”
士兵没有回答库斯拉的话。
但实情应该就是如此。
局势已经容不得半点犹豫了,而且,虎之子,不,龙之子的火焰喷射器燃料不足。
那样的话,就只能再加一把劲。这时候必须要用恐惧的魔炎来补足缺乏的沥青火焰。
他们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原本骑士团就是出于这样目的,才将菲尼希丝从遥远的他乡带到此地。
“艾卢森大人派我来这里,就是不想强行对你们下命令。请体谅一下大人的顾虑”
“但结果还不是一样”
库斯拉厌恶地说道。
库斯拉知道他们需要什么,而且自己也只能想到这种手段。
他们必须要展示给敌人看,那个龙形兵器并不单单只是兵器,还是从地狱召唤出来的生物。
而且他们有方法能达到这种效果。
那正是伊莉涅找到的画卷上所绘的故事。
“操纵被诅咒的古代兵器的大魔导师么”
库斯拉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士兵。
“那个小姑娘不嫌太过可爱么?”
至少要抵抗一下。
“虽然我们不是有意贬低她,不过她也算不上高贵。那么,‘圣魔女’这种称呼应该很适合她”
圣魔女。
或许是个适合菲尼希丝的别称。
“明天早上我们就会出兵。为了让她坐到龙上去,我们会在马车上组建一个可动式高台。总之,就拜托你们上演一场如戈尔贝蒂时那样的华丽大戏。恐怕这将决定我们能否逃脱”
士兵说完行了一礼,就离开了。
库斯拉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一动不动。
“库斯拉”
威兰喊了他一声。
“你要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的话,我会帮你逃跑的”
库斯拉吃惊地看着威兰。
只是,威兰笑着说道。
“当然,我不是为了库斯拉,而是为了乌尔酱”
库斯拉不知道威兰哪句是真,哪句是玩笑。但他大概是真心想帮忙吧。
不过库斯拉摇了摇头,逃跑很不现实,自己几人想要活下来除了依附骑士团之外别无他法。
而且,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为达目的,一切能用的手段都会使用,这才是炼金术师”
库斯拉如此说道。
将少女当作诅咒的工具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
菲尼希丝和伊莉涅一起回城中的工房了,于是库斯拉也从山丘上下来,朝工房走去。
城外处处都燃着篝火,敌人的身影清晰可见,但现在战斗似乎已经平息下来了。城里的人自然不会发动进攻,敌军也点起了篝火,做着防止骑士团突围的准备。
看到伫立在黑暗中的敌人的身影,库斯拉也感觉要靠那三头金属龙避过身处眼前黑暗中的敌人的追击是件非常没底的事。
而且,他们本来就没有能够震慑万人大军的粗大手臂与巨大棍棒。
总的来说他们需要让敌人对在战场上毫无建树的王的纤细手臂,以及这手臂挥舞的权杖感到畏惧。
菲尼希丝肯定能起到帮助。
敌方部队应该有不少本地人,他们肯定会马上明白到发生了什么。自己所信仰的传说是真的,而那个传说正露出獠牙朝自己扑来。
目的清楚了,效果也将立竿见影。在不择手段的情况下,结果已经毋庸置疑。
那么,就没有不使用这种手段的理由。
然而,自己为何还会犹豫呢。
库斯拉站在工房门前,从闭着的木窗缝隙间隐约可以看到烛光。周围的工房也有几处下定决心要协助骑士团,他们正为龙的复活制作零件。库斯拉犹豫地站在工房门前,就像为丢了钥匙感到困扰一样。
“笨蛋”
自己不是要为了前往抹大拉,去推开隐藏世界真理的大门的么。
自己不是发过誓,为了这个目标什么都肯做的么。
库斯拉在心中拼命地说服自己,同时伸手推开工房的门。
这世上很多事都是一样的,一旦你想推开,很轻易就能推开。而真正敢推开的人却不多。
工房里面跟外面不同,相当温暖。炭仍在炉中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伊莉涅正抱着钉耙熟睡着,其他两个来帮忙的工匠也都睡下了。
库斯拉心想真是不小心啊。
工作台上还有捏成团的面包胚,上面放着一只金属脸盆。那是库斯拉曾告诉过菲尼希丝的闹钟。捏成团的面包胚膨胀后,金属脸盆会倾侧掉落到地板上。这肯定是菲尼希丝做出来的吧。
互相待在身边的话,就能像这样逐一相互共享知识。
库斯拉走向里面的房间。
他缓缓推开门,月光从破损的木窗缝隙间射入,菲尼希丝正在月光下酣睡。
毫无防备的睡脸。
那表情就仿佛世上没有任何悲伤的事,每天都快乐地摘花,赏鸟,只有平静的日子在等待着她。
但在这张睡脸的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悲惨现实和痛苦呢,库斯拉能做的只有想象。菲尼希丝能平安地闯过这样的地狱足以称得上是奇迹。即使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居然还能露出如此无防备的睡脸。
库斯拉走到床边,坐到床角上。记得刚收留菲尼希丝的时候,她既不谙世事,又爱逞强,明明很懦弱却又异常固执,还糊涂到不得了。
但现在她已经知道要靠自己的双脚迈步了,有时候还会做出些比库斯拉更出色的事。
对于这样的菲尼希丝来说,喀山城的人曾接受过自己这样的异形者的历史,应该比想象中的还要重要得多。当她绝望地问及,自己这一族人是否是被世人疏远的存在时,这无疑是个充满希望的答案。
然而,库斯拉接下来要对她说的话将会完全打碎这份希望。而且这不是瞎扯,而是观察事实,考虑状况后推导出的结论。同时也是这一族人受世人疏远的决定性原因。
库斯拉随后还要拜托她模仿那些受人疏远的同类,做出让人畏惧的举动。
在察觉到龙的秘密前,库斯拉还曾思考过选择“为了活命将菲尼希丝的身体献出去”的可能性。现在要做的事跟那样做到底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活命而伤害别人。当然,库斯拉也曾做过这种伤害他人的选择。回顾自己的生存方式,他很清楚自己死后肯定会下地狱。然而,现在他却犹豫了。自己脑海中的思维的一贯性明显崩溃了。他不禁自问,“利息”这个外号被你丢到哪里去了?
大概早已在和菲尼希丝或伊莉涅的对话中,如砂糖糕点般融化了吧。
菲尼希丝曾对自己说过,放松一下怎么样?
其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库斯拉想,自己以前果然是正确的。
无需向任何人敞开心扉,不应该知道这世上还有意想不到的快乐,只需一味地俯首,怀疑,拼命忍耐着苟活下去。
“!”
突然,库斯拉感到到有什么东西碰了自己身体一下,他吓得屏住了呼吸,差点就站了起来。
回头一看,只见菲尼希丝张开了双眼,正看着自己。
“……醒来了吗?”
“只有我没有睡”
菲尼希丝轻笑一声,大概是对库斯拉的讽刺吧。
“伊莉涅让我睡……”
她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
“可我太累了……反而睡不着”
并非如此,库斯拉在心里如此想道。
菲尼希丝有着极其悲惨的过去,或许她从那些经历中得到了一种莫名的预感。
若非如此,根本无法说明现在的状况。
菲尼希丝奇妙地露出一副温柔的表情。
“我从伊莉涅那里听说了”
“什么?”
库斯拉不由自主地回问了一句。
菲尼希丝咯咯地笑着说道。
“你自以为很擅长隐藏自己的表情”
她的表情充满了少女的风情,语气也十足的少女味。
“当然,那只是偶尔露出破绽……”
菲尼希丝将手伸向库斯拉。
“但露出来的时候,却表现得很明显”
“……”
“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聪明的小姑娘。
不,或许是擅长不擅长的问题。
擅长不擅长其实与才能无关。
归根结底不过是经验问题,菲尼希丝大概曾经历过好多次这样的夜晚吧。
“你”
库斯拉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脸上的表情扭曲痛苦。
自己真是个笨蛋啊。
自己都没在意过自己的感情。
所以,库斯拉肯定会接受“利息”这个名字的吧。
因为这样他就能得到理所当然地无需考虑人的感情的“原则”。
“你”
菲尼希丝说道。
“果然很温柔呢”
她嗤笑一声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那表情就如同告诉库斯拉他也能好好地爱上一个人时那样。
“你想说‘去扮演制造出龙的大魔导师吧’,没错吧?”
“你……你,知道了……”
“咯咯,你以为我没察觉到吗?”
那一脸困扰的表情十足一个接受了世界的悲惨后,还向人诉说上帝教诲的修女。
“因为有几件很不自然的事,例如那幅画卷”
“……”
“而且,伊莉涅也有点糊涂。为了生存,我常常会提醒自己,我是被诅咒的存在。她在我面前说出那种危险的单词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若非如此……生活就会像你说的那样‘陷入极其危险的状况’”
菲尼希丝边说着,边玩弄起了库斯拉衣服的下摆。
“而且,你还突然改变初衷了”
威兰自不用说,就算对菲尼希丝说库斯拉被伊莉涅说服了,她也根本不会相信。
那自己凭什么认为只有菲尼希丝会被骗?库斯拉钻牛角尖后看漏了很多事情,最后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菲尼希丝不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这些事她都明白。
“我觉得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那么之后的猜想就简单了。你们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不能让我留在城里的理由。将那幅画的意思,伊莉涅的发言串联……。于是我就想,你们大概会为了战斗让我上场吧。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诅咒的道具”
她轻轻地呼吸了一下。
“但是”
紧紧地抓住库斯拉的衣服。
“看到你一脸痛苦的样子,我好高兴。你本可以选择将我当作一件工具,用完就丢弃。向我伸出援手的骑士团实际上就是这样做的”
库斯拉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就如同初次面对着一块完全不了解的矿石。观察,只能观察。而且,如果那是绝无仅有的贵重的矿石的话就更加束手无策了。
“‘盯着自己的目标,为达目标变得我行我素来吧’,我在按你的话做哦”
菲尼希丝跟刚见面时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会将库斯拉的话当作承诺,说出这种让人窝火的话。
“如果是你的话,就算被当作诅咒工具使用我也不在乎”
菲尼希丝说着眯起眼,仿佛就连月光都会让她感觉炫目。
“因为,那是你拜托的”
少女总在盲目地寻找自己的容身之所。
然而现在的她身上没有了那份脆弱。
“……但是,事情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残酷哦”
库斯拉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明明他的目的是要将菲尼希丝当作诅咒工具来使用,可现在却是一副阻止的语气。
明知如此,他还是无法把话咽回去。
“会有数不清的人在你眼前死去哦。那就是代价”
就算不是菲尼希丝一个人驱动龙形兵器,就算这是为了活命不得已才做的,眼前还是会有如山的人死去。而菲尼希丝将会作为这一屠杀行为的代表,被捧上舞台。
菲尼希丝能容许这样的事吗。
不,这应该是另一回事,怎么能让菲尼希丝去做这样的事,库斯拉在脑海中左思右想。
“在此之前,就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菲尼希丝如此回答道。
“为了让我活下来,已经有很多人死去了。他们大都说至少要让我活下去。我也确实对那些人见死不救,独自逃跑了。因为我不想死,即使见死不救也要逃命”
世上有多少人能一脸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你对我说教过很多次,说我盲目。或许我之所以会盲目,是因为想逃避这样的现实吧”
菲尼希丝缓缓地吐了口气。
“可那些暴徒来到戈尔贝蒂的工房时,我第一次希望除自己以外的人逃跑。那时候我才明白到,原来那些想让我逃跑的人的心情是这样的”
炼金术师托马斯炼制出了纯度高得难以置信的铁,他的这一技术招来了权力者的猜疑,甚至连库斯拉他们都险些因此被杀。
那时候,菲尼希丝确实说过要库斯拉丢下她逃跑。
“然而,你却说闭嘴,拒绝了我的话。明明我一次都没拒绝过‘逃跑吧’这句话”
她露出了仿佛被逗笑的笑脸。
不甘地笑了起来。
“而且,你还带着我逃跑了。那时候我就想,这就是所谓的开拓命运吧”
纤细的小手抓住库斯拉的衣服。
不要丢下我。
她的动作就是最强有力的呼喊。
“所以……”
库斯拉和菲尼希丝平静地对视着。
“我会去做”
短短的一句话,铿锵有力。
“我讨厌只有直接是个包袱。如果说我是被诅咒的存在的话,我觉得只有自己是包袱才是对我的诅咒”
最先向菲尼希丝伸出手的是库斯拉。最初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但渐渐了解菲尼希丝的身世后,他就希望菲尼希丝也能回握住自己的手。
而现在,菲尼希丝朝他伸出手了。
库斯拉紧紧握住那只手,轻声说道。
“你也像工房的一员了”
这世界绝不美好。
所以这时候菲尼希丝的笑脸看起来就像卧病在床的少女的笑脸。
不过,库斯拉和菲尼希丝都还能继续走下去。
库斯拉握着菲尼希丝的手,缓缓地弯下腰,中途顿了一下,看着菲尼希丝。
她不知为何有点失望地看了库斯拉一眼,接着害怕似地闭上了双眼、
库斯拉轻笑一声,在菲尼希丝漂亮地额头吻了一下。
“之前才刚说过,下次再继续”
有点预料到事情发展的菲尼希丝睁开眼,嗔怒道。
“……你使坏”
库斯拉对她耸了耸肩,站了起来。
“睡吧。明天大概不会轻松”
“……你也睡吧”
听到菲尼希丝这么说,库斯拉忍不住回过头来说道。
“我是不眠的炼金术师”
菲尼希丝愣愣地嗤笑一声,缓缓合上眼。
库斯拉悄然无声地走出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