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关闭后,箱体再次上升。
阔别三日的特课总部五层,依然宽敞无比。
南侧窗外的天空,还留有一丝朱红色的残阳。天都没黑啊……稔恍若隔世。
他在下午三点五十五分离开学校。四点二十分,他在河道边的小路上告别箕轮朋美, 然后就上了由美子的摩托车,与四点三十分抵达池袋。他们找到了点火者,却因为稔的失误放跑了敌人。在教授的指挥下,他们撤回了位于东新宿的总部。这些,都是发生在短短一小时内的事情。
——而且,我还因为点火者发动的缺氧攻击险些丧命,多亏了由美子小姐才得救。
稔走出电梯门后一动不动,细细品味摆在眼前的事实。
由美子还没上来。环视四周……屋里也没有教授与DD的身影。
大电视机前,倒有一个躬着背坐在地上的陌生人影。
从体型看,应该是个男高中生。身上的西装外套的颜色与由美子的校服差不多。头上顶着一副大号耳机,双手握着游戏机的遥控器。
稔朝他走去,犹豫着该不该主动打招呼。电视机画面映入眼帘。
男生在玩的,分明是稔出生前上市的老游戏。那是家用游戏机黎明期的RPG(注:角色扮演游戏)。将总共几百像素的画面投射到六十五寸的液晶大屏幕上一看,每个点都大的惊人。
稔一言不发地望着画面右侧的主人公小队使出各种攻击。动画效果也颇有时代感。他和姐姐若叶在“那起事件”发生前一起玩的手机游戏的像素,都比这个游戏高得多。不过稔觉得,这样的老游戏,也有老游戏的“味道”。
主人公们轻而易举地收拾掉了怪兽,回到了普通场景。这时,玩游戏的人按下了暂停键。
盘腿坐在坐垫上的男生拿起遥控器,将上半身往后倒,倒着打量身后的稔。他咧嘴一笑,借助身体的弹性,灵巧地站了起来。
一对比,对方的身高好像比稔高出三厘米。他有一头略长的卷曲金发,刘海的发梢几乎能碰到蓝色的半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面部轮廓俊朗而犀利。实在不像是日本人的面容。
多亏他嘴角的自然微笑,稔才没有掉头就跑。他主动打了招呼:
“啊……你、你好,我几天前刚加入特课的空木。”
高挑的男生用浅色的眸子直视着稔,抛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是练级派还是赶路派?”
——啊?
稔愣了一下,但还是老实回答道:
“最近我没怎么打游戏……不过我喜欢多玩一会儿,所以是‘拼命练级’派。”
听到这话,男生立刻露出亲切的微笑,并伸出右手。
“我是‘面积过度秒杀大Boss派’……我叫齐藤奥利维耶,请多关照。”
——奥,奥利维耶?如果这是他的真名……莫非是混血儿?法国那边的?
难怪长这么帅。稔边笑边握住他的手,可对方的手劲吓了他一大跳。绝对没错,这就是第三眼宿主的力量。
齐藤奥利维耶将稔的手捏得直响,过了一会儿,他才拍了拍稔的肩膀说道:
“好,那就让我们一起挣没用的经验值吧。我这儿马上就要升级了,升好了就给你玩玩。”
不等稔回答,奥利维耶就把稔按在了大电视前,再次拿起遥控器。然而,就在他解除暂停之前,有人在他们身后很是无奈地说道:
“我说你啊,奥利维,别让我们的希望之星帮你练级好不好。”
稔回头一看,原来戴着经典棒球帽的DD——大门传二郎已在不经意间来到了他们背后。
“你还不快存档退出啊,要是会议时间到了你还在玩,小心由美子一怒之下拔电源哦。”
“我可不想让悲剧重演。”
奥利维耶耸耸肩,老老实实存了档,关了老式游戏机与最新型的大电视。
“不好意思啊,空木同学。你的代号是‘孤独者’是吧?下次有机会再进行愉快的练级吧。”
“啊,好,一定。”
他听说过我?稔很是惊讶地回答道,跟着奥利维耶站起身。
刚才DD管奥利维耶叫“奥利维”。稔听过这个昵称——上次来总部的时候,“奥利维”为了追踪点火者,迟迟没有回来。
……也就是说,这位奥利维耶同学是DD先生的搭档吗?
稔边思索边打量他们。这对组合虽然有强烈的反差,却又有种很搭调的感觉,惹得稔不禁低下头来。而他呢?第一次与由美子搭档出任务就栽了大跟头。稔不禁羞愧难当,真想一走了之。
可就在这时,背后的电梯响了。由美子走出电梯,伊佐理理教授跟在身后。她瞥了眼稔,便响亮地说道:
“人都到齐了吧!那就开会吧!”
由美子换下皮衣, 穿回了校服。在听取由美子汇报有关点火者的情况时,稔一直缩着脑袋。
汇报告一段落后,站在八十寸大屏幕前的教授叹了口气,喃喃道:
“让他逃了啊……太可惜了……”
他将两条麻花辫一甩,把视线转向DD问道:
“最远能追踪到哪儿?”
DD的表情史无前例的严峻。
“我们在荒川区西尾久高架路下的小路发现了点火者乘坐的出租车。副驾驶坐上有司机的遗体, 但死因并不是窒息或烧伤,而是颈骨的粉碎性骨折。点火者在行凶后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行车记录仪也被他拿走了。”
“嗯……车里有没有发现指纹或其他的细微证件?”
“遗体颈部没有采集到指纹,却检验出了液体创可贴的成分,应该是点火者用来隐藏指纹的。后座附近发现了大量的指纹与毛发,可通过这些东西找到点火者的可能性真的很低……”
“我猜也是, 坐过那辆车的乘客数也数不清,不可能一个个查过来。于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就是阿稔的记忆了啊。”
听到教授突然点名,稔把身子蜷得更小了。
“……阿稔,只有你在近处看到过点火者的长相。我想试试看这一招……虽然它有些复古是吧……”
说着,教授从屏幕前的桌子上拿起了素描本、铅笔与橡皮。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稔连忙问道:
“……呃,这是要我干什么啊?”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请你画一幅点火者的肖像画啊。”
十分钟后。
经过一番艰苦的“搏斗”,稔将素描本递给了的教授。
教授接过本子,翻开封皮,瞄了一眼,却几乎面不改色。不得不说,她的自制力果然了得,一点儿都不像是四年级的小朋友。
“……嗯。”
教授发出耐人寻味的呢喃,小心翼翼地撕下画纸,放进扫描仪里扫描。扫好的数据立刻被投射到了大屏幕上。
反应最快的是齐藤奥利维耶。
他笑得前仰后合,钢管椅子差点往后翻到,两脚还不住地摆动,一点没跟稔客气。
“哇哈哈哈哈!这,这还是人吗,明明是地精好吗!”
“喂,奥利维,那是人家辛辛苦苦画出来的,别笑……噗……”
DD嘴上在制止奥利维耶,句尾却也含着笑。
稔早已料到这一幕,却没想到大家会笑成这样,免不了有些伤心,不由得噘起了嘴。
“……我从来没有画过什么肖像画……总之,点火者是个不到六十五岁的老人,身材瘦长,头发斑白,梳着大背头……感觉有点像学校的教导主任。”
解释完之后,稔回到座位,教授做好了拍手说道:
“好了好了,奥利维,DD,你们要笑到什么时候啊!这可是很重要的情报哦。回头再做张人像拼图就是了……不过点火者比我想象中的老得多啊。阿稔,你还能想起什么吗?”
被教授这么一问,稔陷入沉思。
游走的视线,捕捉到了笑得肩膀直颤的奥利维耶与DD。坐在更远处的由美子则面无表情。
放跑点火者后,由美子几乎一言不发。回到总部,走下摩托车后,稔再一次感谢由美子的救命之恩, 可由美子都没抬头看他一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莫非是因为他在屋顶上哭了,觉得很难为情?好像也不是。就好像,她把自己关在了心中的小黑屋里。
稔甩掉脑中的小心思,开口说道:
“唔……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
“哦?是最近吗?”
“不是……当他把脸转过来,正对着我的时候,我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稔发动能力后,点火者立刻做出反应,将脸转了过来,露出了明显的杀意。就在那时,稔的记忆好像受到了微弱的刺激。
无奈稔非常不擅长记忆人脸。他每三天就会去一次图书馆,可他连图书管理员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如果对方只是在人群中擦肩而过的路人,那就更不可能留在他的记忆中了。
“对不起,我实在想起来……”
稔喃喃道。教授皱着眉头点头说道:
“这样啊……嗨,也许在拼图的时候你能再想起点什么来。那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儿吧。DD,你继续盯着点火者的味道。其他人在接到新情报前原地待命。散会。”
“等等,在那之前我能提个问题吗?”
“嗯?怎么了,奥利维?”
齐藤奥利维耶总算笑过瘾了。他以灵巧的动作站起身来,将略带蓝色的灰色眸子转向由美子,问道:
“由美子啊,我对你刚才的汇报有一点疑问。你说你们发现了点火者,然后他发动了攻击,你们就脱离战线了。你们怎么就不反击呢?”
由美子低头不语,身子微微一颤。
坐在椅子上的稔也抖了一下。因为由美子的汇报,的确不完整。
缺了“稔吸入无氧空气险些一命呜呼”这一段。
由美子沉默片刻后,幽幽地说道:
“因为反击太危险了。”
“能不危险吗,敌人可是深红之眼啊。”奥利维耶的态度依然吊儿郎当,声音却比平时更犀利了,“可要是因为‘太危险’就不战而逃,那还要我们干什么啊?”
“……啊,是这样的!”
稔下定决心,站了起来。他必须解释清楚:错不在由美子。
奥利维耶回头看着稔。稔鼓起勇气,看着那张精致的脸,磕磕巴巴地说道:
“是……我的错。我忘了准备教授给的氧气瓶,中了点火者的缺氧攻击,所以由美子小姐才会离开现场的。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稔带着无力的笑,低下头来。
奥利维耶轻轻点头,同样露出了微笑。
“啊,原来如此,知道了知道了。人都会有疏忽的嘛。”
他快步走来,拍了拍稔的左肩。
右手握拳,轻轻举起——
片刻后,稔的左脸颊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他还没来得及喊,就被打飞了。
当他的后背狠狠撞上五米开外的水泥墙时,他才意识到:是奥利维耶用右拳打了他。
稔贴着墙面缓缓滑落,倒在地上。
这是他这个月第二次被人打。上一次是因为箕轮朋美被田径社的学长“教训”,但那时他无意中使用了“壳”,所以完全不觉得痛。
——原来被人打是这么疼的。
左脸颊火辣辣疼。屈辱感与无力感汹涌而来,化作黑色的液体,淌入记忆的泥沼。
“空木同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揍飞你吗?”
奥利维耶对弯腰瘫坐在地的稔问道。稔沉默片刻后回答:
“……因为我疏忽犯错了吧。”
“还真不是。”
奥利维耶斩钉截铁地否定,随即说道:
“我不是说了吗,是人都会有疏忽。我并不是怪你犯了错。问题是,你完全没有意识到,你的错误害死了一个原本没有必要死的人。”
“!”
稔倒吸一口冷气。
奥利维耶踩着拖鞋,从呆若木鸡的稔旁边走过。
“正因为你没决心,才会觉得那人的死与你无关。特课不适合你啊,空木同学。你还是接受第三眼的摘除手术,让课长抹去你的记忆,回家过你的太平日子吧。”
奥利维耶挥了挥左手,正要往电梯那边走——
平静而坚定的声音传来。
“你这话完全不对,奥利维耶。”开口的是仍然坐在椅子上的由美子,“刚才空木同学本可以在你打到他之前展开‘防御壳’的。他要是真的使用了能力,你的右手早就粉碎性骨折了……这说明,他至少有准备接受的拳头。”
奥利维耶愣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一个字,而是走进了电梯。
几分钟后。
DD与由美子下楼去了,五楼西侧的研究区异常冷清。伊佐理理教授正在为稔包扎伤口。
我就是嘴角裂了口子,不包扎也没问题——稔从婉言拒绝,但教授硬是把他按在椅子上,轻手轻脚地给伤口消毒,再贴上一块创可贴。处理好伤口,教授一反常态,支支吾吾道:
“啊……呃……那个……奥利维那家伙说的话……”
稔苦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的。我没打算离开特课。”
“这样啊。”教授露出微笑, 拍了拍稔的手臂,貌似松了口气,“我刚才可担心了,你要是真的要做第三眼摘除手术,让我们消除你的记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了。真是的,人际交往可真难啊,根本没有唯一的正确答案。”
这位“思索者”能立刻解开所有“有答案的问题”。她露出略带童真的微笑,收拾起了急救箱。稔对披着白大褂的娇小背影喃喃道:
“……就在我现在离开特课,让冰见课长把刚才那一幕和其他有关特课的记忆都抹掉,恐怕我也忘不了那拳头的滋味……”
“呵……嗯,也是,也许是吧。”教授回过头,先是将脑袋一歪,然后又点头说道,“我上二年级的时候,也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好朋友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架。那还是跟我一起上幼儿园的好闺蜜呢。她那一巴掌有多疼,我至今记忆犹新。”
“哈……啊?”稔大吃一惊,不禁喊了出来,“打架?教授也会打架吗?”
“我说你啊。”教授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三个月前,我还是个外表一样幼稚的小屁孩呢。每天都在做蠢事,不是自己发火就是惹别人发火,不是自己掉眼泪就是惹别人掉眼泪。会打架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啊……哦……”
说“理所当然”,也的确“理所当然”。在八年前的那起事件发生前,稔也会和朋友、父母吵架……偶尔也会和姐姐吵架吵得哇哇大哭。
将急救箱放回架子之后, 教授回到稔跟前的圆椅子坐下。
“不过,事到如今,我也觉得那是一段必不可缺的经历。”
“……结结实实地打一架,也是必不可缺的吗?”
“没错……被第三眼寄生,得到‘思索’这种能力之后,我解开了一个不应该解开的问题,那就是——‘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活……活着的意义……”稔又被梳着麻花辫的指挥官说得哑口无言了,只得直愣愣地盯着她看,“这个问题,居然是有答案的吗?”
“当然有。如果没有,还要哲学和宗教干什么呢?”
“那……那答案是什么?”
“不告诉你。”教授抛了个媚眼,随即换回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总之,因为我得到了那个答案,所以现在的我虽然能‘思考’,却失去了人类的特权,也就是‘烦恼’与‘迷茫’。”
“特权……”
“没错。烦恼为什么是无穷无尽的呢——阿稔,你肯定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吧?上小学时,要担心考试、马拉松大会、打疫苗和牙科检查。稍微长大点了,就会有友情和爱情方面的烦恼,还要担心升学考试和就业。再后来,要担心婚姻大事和房贷,老了要和病魔作斗争。在人生中,永远都不会有‘所有烦恼烟消云散的瞬间’。为什么呢?因为人需要这样。”
“需要……需要烦恼和迷茫吗?”
“嗯。不会烦恼的人,心理一定畸形的,好比我。所以啊……能认识你,我真的打从心底里高兴。”教授伸出稚嫩的双手,轻轻捧住稔的脸颊,“你的‘防御壳’就是个莫大的迷。我本以为,我甚至看透了红黑两色第三眼降临地球的原因。但得知你的存在之后,我意识到我推导出的‘答案’是错误的。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吗?”
教授越说越激动。
“……因为我察觉到,我推导出的‘何为人生’的答案,也有可能是错的。恐怕……你的‘防御壳’与第三眼的存在原因密切相关——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而这也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体的存在原因。兴许,它也是孕育了无数生命的,这个宇宙的存在原因……”
“啊,呃……”
教授凑得太近,两个鼻子几乎都快碰上了。稔不禁喊了一声。
教授眨了眨眼,脸上浮现出稔熟悉的苦笑,随即往后退去。
“啊,对不起对不起。一不小心,太专注了……总之,我对你很感兴趣,所以我不希望你离开特课。”
“啊……嗯。呃……我不会走的。虽然我的理由很消极……”
要是现在退出,因奥利维耶的拳头留下的痛苦记忆就会不断膨胀。
稔无比鄙视只能找出这种借口的自己。
但教授带着无比包容的微笑,点头说道:
“嗯,去烦恼吧,阿稔。多多烦恼,多多迷茫,不是哇哇叫一叫,跳一跳,这样刚刚好。”
* * *
虽然须加意志力过人,但他还是花了足足三小时才平息在心中翻江倒海的愤怒。
植物整齐摆放在阳台上。远处的冬日天空愈发深邃。他一边眺望远处,一边重复着深呼吸。
今天,他原计划在新宿烧死猎物,然后再悠然自得地甩开“漆黑”的追踪,回到安全的地方。谁知他不仅犯下三重错误,不慎被敌人发现,暴露了长相,末了还把别人放跑了。
那时,须加并没有将氧气集中到摩托车的引擎上,促使引擎爆炸,而是将摩托车周围的氧气夺走,试图妨碍“漆黑”呼吸。然而,缺氧攻击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起效。小丫头就是看准这个机会,用加速能力逃走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能连人带车跳到空中,瞬间飞出他的视野。
愤怒与懊悔让须加的呼吸变得更浅了。须加回过神来,深深吸入植物释放出的氧气,以平复自己的情绪。
——肉搏战太野蛮了。
头脑深处总算冷静下来了。须加如此告诫自己。
远距离的燃烧攻击——这才是须加拥有的能力的本质,也是命运赋予他的职责。
用火焰,净化污秽的文明。
这正是他重获新生的意义。
他放松僵硬的双臂,长舒一口气,缓缓回头。
客厅没有开灯。墙壁上,贴着一大张纸——那是东京市中心的详细地图。夕阳透过窗户撒在墙面上。插在地图上的图钉,反射着通红的光。
须加走到地图跟前,拔出一枚刺在空白处的备用图钉,深深插入他今天点燃净化之火的地方——西新宿的案发现场。
第九个。
他后退三步,打量地图。
九个图钉排列得整整齐齐,在东京这座恶贯满溢的城市描绘出绝美的符号。
总有一天,愚蠢的人类会发现,这个巨大的记号,正是一切的开端。它代表了神迹的第一次显灵,是对肮脏的过度氧化文明下达的天谴。
“……呵,呵,呵呵呵……”
须加终于忘却了愤怒,笑得嘴角两侧都出现了皱纹。
“漆黑”看到了他的脸,这固然是个不稳定因素,但他们应该还查不到这个公寓。绝不可能查到。
因为,须加绫斗是个如假包换的死人。
* * *
“对不起啊,典江姐,我有个明天一定要交的小组研究课题,到现在还没弄完……”
“啊,那就没办法啦——记得向人家家长道个谢哦。还有,有作业要做,也不能熬夜哦!”
“啊……嗯,我知道……我明天会直接去学校的。”
“嗯,知道啦。加油哦。”
稔又对他无比敬爱的义姐撒谎了。他在负罪感的苛责之下,放下了智能手机。
他本想在会议结束后立刻回埼玉去的,但在奥利维耶的拳头和教授的劝说下,他决定不回家了。
他并不是顽固,也不是要争一口气。他只是觉得,我至少要做点事弥补下午的愚蠢行为,否则哪还有脸回家呢。
话虽如此,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那一件事了——想尽办法,挖出埋在大脑深处的记忆。
稔抱膝坐在特课总部五层的墙边,闭上双眼。
——我,见过,那张脸。
他隔着头盔的面罩与出租车的窗玻璃,看到了“点火者”的真面貌。在狂暴的杀意扭曲他的面容之前,那还是一张无表情的,颇有些教师风范的老头的脸。
点火者并不是和稔在街上擦肩而过的人。因为稔根本不会看路人的脸。他也不是和稔有明确“交点”的人,比如在他上的小学教书的老师。因为稔只记得一张从正面看到的,面无表情的脸。
此时此刻,他不禁为自己的原则——不积累多余的记忆——而后悔。他将下巴搁在竖起的膝盖上,拳头用力顶住额头。
到底……是在哪儿……
“我觉得,你没必要这么自责。”
声音突然从天而降。稔猛地抬起头。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由美子。她换上了窄腿牛仔裤与毛衣,双手拿着罐装碳酸饮料。
她微微岔开视线,结结巴巴地说道:
“出租车司机的事的确是个悲剧。但奥利维耶并不是说‘你该为这件事情负责’。下手杀人的是点火者,是寄生在他身上的第三眼。况且死在深红之眼手上的普通市民足有上百人,这还是我们已经查到的数量。如果你打算留在特课……说句不合适的话,我劝你还是不要为每一个牺牲者过度自责为好,否则你很快就会垮的。”
“……啊……嗯……”
稔垂目点头。
——我之所以坐在地上抱着头,是为了逼自己挖出某一段记忆。
稔没好意思说出口, 只得老老实实接过由美子递上来的饮料。“谢谢……”他道了谢,打开拉环。
他喝了一口冰凉透心的碳酸饮料,心不在焉地开起小差。
正因为稔犯了错,原本不用死的出租车司机成了点火者的牺牲品, 这是不容争议的事实。虽然奥利维耶狠狠揍了他……由美子又来安慰了他,可他并不觉得自己心中有明显的负罪感。
不会烦恼的人,心理一定是畸形的——教授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我是不是不正常啊?如果是,那是因为受了第三眼的影响吗?还是说,我早在被第三眼寄生前就已经不正常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但稔没能继续往下想。因为由美子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
她单手轻松打开了易拉罐,喝下大一口,很是纠结的说道:
“呃……那啥,刚才的事……这是对不起啊。”
“啊?刚才?你是说开会的时候吗?”
“不是,是那之前,在大楼屋顶上……”
“屋顶上……”
稔重复了一遍,这才想起自己九死一生的情景。
他中了点火者的缺氧攻击, 无法自主呼吸,而由美子用自己的呼吸器械救了他。嘴对嘴,直接——
咚!稔的后背狠狠撞在墙上。由美子瞥了他一眼,用更快的语速说道:
“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那么干啊。要是有急救球就好了,但骑摩托车的时候我都是轻装上阵的。下次我一定带上。”
“呃……不不不……我感谢还来不及呢,你不救我,我就死定了啊。”
听到这话,由美子轻轻点头,说道:
“是吗……那我们就把这件事忘了吧。你听清楚了没?尤其是……我……呃……”
“……哭了?”
稔回忆起由美子蹲下身,哭得瑟瑟发抖的模样,如此问道。话音刚落,她便狠狠的瞪了稔一眼。
“没错!快给我忘了!现在就忘!”
“啊……好。”
稔连连点头,同时感觉到记忆的角落又被刺激了一下下。
不知为何,看似毫无关联的“点火者的正脸”与“人工呼吸”一词在逐渐靠拢。
“人工……呼吸……”
稔不禁喃喃道。由美子顿时红了脸,大声喊道:
“喂,我才让你忘掉好不好!”
“啊,不,不是的,我说的不是这个……人工呼吸不是给溺水的人做的嘛。没想到在那么高的楼顶上也……”
稔连忙找借口,并在脑子里整理思路。
人工呼吸,为的是救溺水的人。
或是自己跳到水里——
“啊……啊!”
稔一声大喊, 猛地站起身来。由美子则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然而,不等稔察觉到她的视线,脑海中的“点火者的正脸”,就被处理成了灰度百分之五十的黑白照片。
稔并没有亲眼看过点火者。他看到的其实是,点火者的照片。
而照片,就登在报纸上。
“是他吗……你肯定?”
八十寸大屏幕上显示出一张低像素的黑白照片。稔仔细端详了半天,用力点头说道:
“嗯……就是这张脸。他就是‘点火者’。”
放大过的照片是从电子报纸上截来的,不是特别清晰,但照片上的人的确是个具有知性气质的老人,细节也与数小时前的记忆完全符合。
“是吗?那可是大功一件啊,阿稔!”
伊佐理理教授一个转身, 看了看手头的平板电脑,将报道的大致内容讲给了并排而坐的稔与由美子听。
“此人名叫中久保洋介,五十九岁。资料显示他住在目黑区柿木坂,但……他应该已经不在那儿了吧。三个月前,他经营的园艺工程公司开出空头支票破产了。他在大井码头将载着妻儿的车开进海里,好和家人一起上路。但警方把车捞起来之后,只找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的遗体,唯独不见中久保……原来他还活着……”
“三个月前……”
由美子喃喃道。听到由美子的声音,教授也哼了一声:
“嗯……这个时间点很微妙啊。但我觉得,他在被第三眼寄生后不顾精神干涉尝试自杀的可能性很小……这就意味着,他是在逃出逐渐下沉的轿车之后才被寄生的。这么一想,他的能力就能解释得通了。”
“啊?此话怎讲?”
稔一脸不解。教授竖起一根手指说道:
“第三眼会以宿主的负面心理状态为‘模具’, 铸造出超自然的‘能力’。负面的心理状态可以是心理创伤,也可以是强迫观念、欲望或执着。比如,咀嚼者的真实身份是美食评论家高江洲晃。他小时候受过母亲的虐待,失去了大半口牙齿。正因为如此,寄生在他身上的第三眼才给了他一副能咬断金属的尖牙利齿。”
她将头转向屏幕,仰视着照片说道:
“点火者之所以会得到‘操控氧分子’这种可怕的能力,肯定是因为他差一点就淹死了。无限接近死亡的瞬间所感受到的恐惧,以及对‘生’的渴望,会转化成巨大的心理能量。换言之,他的‘能力人源泉’就是‘对死亡的恐惧’。在我们对战过、处理过的深红之眼中,没有一个人的‘能力源泉’如此迫切……在我们漆黑之眼中恐怕也没有吧。”
说到这儿,教授又转了回来。
年幼的指挥官用她的大眼睛盯着稔与由美子看了一小会儿,随即低下头来。可爱的声音,带着与年龄格格不入的深沉。
“……也就是说,论‘能力的强度’,特课的前锋也许都不如点火者。这次……大概要请冰见课长出马了……”
一听到冰见的名字,稔顿时眨了眨眼。冰见课长的能力是封印他人的记忆。这的确是一种奇异的能力,但它不适合实战吧?
然而,一旁的由美子露出愈发严肃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们几个能应付。”
“可是……”
教授忧心忡忡,“加速者”却断然打断了她的话。
“没事的,我下一次我一定会拿下他……我去查一查点火者原来住的地方,也许会有线索指向他现在潜伏的位置。”
由美子扬起长长的黑发,快步走向电梯。
“啊……我,我也去!”
“小心点啊!”
稔听着教授的叮嘱,连忙追上由美子。
他们坐电梯来到地下一层,那里是昏暗的停车场。稔看到了他对战咀嚼者时出现在现场的黑色面包车,还有一辆轻型敞篷车(不知道是谁开的),旁边则是由美子的大型摩托车。
由美子取下挂在水泥墙上的衣架,卸下衣架上的皮衣,又瞥了稔一眼。
稔还以为由美子嫌他碍事,不想带他一起去。谁知她没有说话,而是丢了个头盔过来。稔松了口气,戴上头盔。这时,由美子又丢了一件有坚硬胸甲的骑行外套过来。稔便脱了长外套,换上由美子给的衣服。
这回,稔没有忘记将氧气瓶装进衣服的内口袋。准备就绪后,头盔中的对讲机里传出了教授的声音。
“我把点火者原来的住址发给你们。我正在用他的名字搜索各个地方政府、警局与消防局的数据库,但希望不大。”
话音刚落,头盔面罩的右侧便显示出了一副彩色地图,让稔大开眼界。看来面罩里装有透明的显示屏。
“……谢谢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办,教授。”
由美子轻声说道。
“别乱来哦。如果发现新情报,我会立刻联系你的。”
说完,教授便切断了通信。
明明才傍晚五点多,新宿却已是一片夜景。
在明亮的霓虹灯下,由美子与稔乘坐的黑色摩托车正以逼近上限的时速行驶着。
视野右下方的地图显示出了前往目黑区柿木坂的路线。由美子先是沿着明治大道行驶,一路南下的惠比寿,然后在驹泽大道右转。虽然路上有些拥堵,但她还是游刃有余。
稔心想:从由美子的车技看,她的车龄肯定能追溯到成为漆黑之眼之前。可是只有十六岁以上的人才能考两轮车的驾驶执照啊。由美子说过,她跟稔一样在上高一,半年前有没有十六岁还真不好说。而且,关键在于……
“请问……”
稔在对讲机里发问。由美子立刻回答道:
“嗯?”
“这辆摩托车的引擎是多少CC的啊?”
“798CC。”
“也就是说……这是所谓的‘大型车’喽?”
“是啊。”
“考大型摩托车驾照的年龄下限是几岁啊?”
“当然是十八岁啊。”
由美子淡定地说道,狠狠拧了把油门。
“啊啊啊?”稔正要喊,加速力硬生生把话压回了喉咙。
十分钟后,摩托车驶入居民区,恢复了正常速度。最后,由美子将车停在一栋独门独院的房子门口。
稔确认过他们的所在地与地图上的目的地符号完全重合后,感叹道:
“好大的房子啊……”
“光地皮就过亿了吧。”
由美子的回答也带着一丝惊愕。
这栋房子被高高的石墙环绕,面积至少有一百坪。只是透过铁门一看,院子里堆满了落叶,门口的斜坡上还竖了一块大招牌,上面写着“待售”二字。
由美子将车开到房子的后侧才熄火。下车后,她仰望着高墙,说道:
“费一下吧。别摘头盔,脸被摄像头拍到就麻烦了。”
“……你说的‘飞’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典上写的意思啊。”
她来到稔的背后,将右手从他的腋下穿过,紧紧抱住他的身体。
稍稍下蹲,轻踢路面。
“加速”。
第一次飞跃,落在围墙顶上。第二次,则落在大宅的人型屋顶上。
由美子松开稔,若无其事地补充道:
“用自己的脚最多只能飞这么远了。用摩托车就有趣多了。”
“那……那就飞法我已经领教过了。”
——简直跟B级(注:B-movie,指低预算拍出来的影片)动作片里的忍者一样嘛。不过稔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是轻轻摇头。
两人从屋顶爬到二楼的阳台。由美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奇怪的工具,在窗玻璃上开了个洞,打开了窗户。溜进屋里一看,这貌似是一间十叠大的卧室,在床上并没有床垫,唯有裸露的底板。衣帽间也空无一物。
“嘁。”由美子抬起头盔的面罩,直接对稔轻声说道:
“看样子屋里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喂,你在干吗呢!”
稔进屋后也抬起了面罩,仔仔细细地闻着空气的味道。他边闻边说:
“说不定点火者还潜伏在这栋房子的某个地方呢?我得确认一下这里有没有深红之眼的味道啊……”
“我说你啊,这是一栋‘待售’的房子,总有顾客来看房的,谁会藏在这种地方啊?”
“话,话是这么说……”
稔点了点头,但还是深吸一口气,确认空气里没有他记忆中的那股原始的野兽臭味。
“闻够了就到一楼去吧。要是这里有点火者……中久保用过的书房,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由美子蹑手蹑脚地朝楼下走去。稔一面追,一面歪着脑袋说道:
“呃,这屋里虽然干净,也没有深红之眼的味道……但好像有另一种奇怪的味道耶。你没闻到吗?”
“有吗?”由美子动了动俏丽的小鼻子,皱起眉头,“……还真是,这是什么味道……”
“好像是,湿答答的破抹布的味道……”
“是不是清洁公司把拖把落这儿了啊?”
两人边讨论,边开门来到走廊。
走廊几乎是一片漆黑,唯有天窗一下有一丝光亮。潮湿的味道更明显了,惹得稔心里愈发七上八下。
“啊……呃……由美子小姐。”
由美子正要往走廊尽头的楼梯走,稔伸手抓住她的皮衣,拉住了她。
“干吗?”
“……你不怕吗?”
“怕什么?”
“……呃……比如……幽灵鬼怪什么的……”
听到这话,由美子摆出一脸无语的表情,拔腿就要走。可稔又一次拽住了她。
“你干吗啊!”
“呃……你想啊……生活在这里的一家人是被点火者逼着自杀的。然后我们又在大晚上溜进了这栋空房子……闹鬼的条件都凑齐了好不好!”
稔倒不是真的相信世上有鬼,他只是紧张的要死,由美子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所以他才会强调他们所处的环境。谁知由美子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才不会闹鬼呢。世上压根就没有鬼。”
“……可是还有第三眼呢。那可是神秘的宇宙生命体啊。而且还会寄生在人身上啊。你凭什么说第三眼存在,鬼就已经不存在呢?”
“……我说你啊。”由美子扬起头盔下的柳叶眉,等了稔一眼,“你到底想干吗?想吓唬我吗?真不凑巧,要是真撞了鬼,我也能发动‘加速’逃跑,所以我一点儿都不害怕。”
“啊……不带这么耍赖的……”
“你也用‘壳’不就好了。至于它能不能挡住鬼,我就不清楚了。”
由美子撂下稔迈开步子,一副“没工夫陪你玩儿”的样子。无可奈何之下,稔只能追上去。
每一扇窗户的防盗卷帘都被拉下来了,搞得楼下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由美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LED手电筒,照了照走廊的各个角落。
“这里就是书房吧。要是资料和电脑还在就好了……”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轻轻打开手边的房门。果然如她所料,屋里的书桌和书橱,的确很有书房的架势。无奈书桌和书橱都是空空如也。
由美子很是失望,轻叹一声。她刚往屋里踏了一步,便用右手捂住了鼻子。
“……这味道……”
浓郁的恶臭,也让紧随其后的稔不禁屏住了呼吸。
在二楼闻到的湿抹布似的气味变得愈发刺鼻了,可周围有没有由美子所说的“被遗忘的拖把”。
他们在书房四处查看,寻找恶臭的源头。找着找着,放在墙边的大型空气净化机映入眼帘。这机器貌似是最近刚安装的,还很新。
“……这个房子之所以空了三个月还没卖出去,问题是不是就出在这股味道上。空气净化机八成是房产公司装的,只是它好像完全没起作用。”
由美子喃喃道。她一边用单手捂住口鼻,一边检查起了书桌的抽屉。
无奈之下,稔也打开书橱的玻璃门看了看,但显而易见的是,里头并没有东西。
两人做了几分钟的无用功。
最先察觉到怪声的是稔。
“……呃……”
“有发现吗?”
由美子迅速回头问道。稔轻轻摇头,反问道:
“没,我没找到东西,只是……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啊?”
由美子一脸讶异,但还是竖起耳朵,细细聆听。
这栋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真不愧是豪宅。外界的声音几乎完全听不见。房间被凝重得骇人的寂静所笼罩——
……滴答。
静谧的水声,打破了沉寂。
稔与由美子面面相觑,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比刚才更响的水声传来。
滴答。
突然,由美子以雷霆之势闪到稔的背后,抓住他的肩膀,就好像她使用了“加速”似的。
“喂……你,你干吗啊!”
稔用嘶哑的声音抗议道。由美子立刻顶了回来:
“有什么关系嘛,你不是有‘壳’嘛!话说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啊?从哪儿传来的?”
“像是水滴落的声音……是不是哪个水龙头没拧好啊?”
“怎么可能啊,这是待售的空房,自来水跟煤气应该都停了。”
“……也对哦。”
稔觉得由美子说得很有道理,再次竖起耳朵。
啪嗒。
滴答。
这分明是水滴落入水面的声音,而且还很有规律。只是分不清声音来自哪个方向。因为音量实在太小,要不是有第三眼强化的听觉,他们压根就听不见。
稔忘记了充满整个房间的馊味,全神贯注,倾听水声。他试着用全身,并非双耳,去捕捉空气的振动。
滴答。
“……是下面。”
稔低声说着, 拽着依然贴在他身后的由美子,走到巨大的红木书桌前。
如果这间屋子里真有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那就只可能藏在书桌下面了。
稔抓住书桌的红褐色面板,轻轻往上抬。好重。看来这并不是贴了红木板的板材家具,而是实木家具。
话虽如此,但它的重量不足以吓跑力量过人的漆黑之眼。稔下身发力,将书桌抬起了几厘米,再以另一侧的桌脚为支点,将桌子旋转了九十度。
“啊……”
背后的由美子一声惊呼。
因为她看到了隐藏在桌子下方的正方形小门。上面装了一个金属把手。
稔将脸凑到小门边。恶心的气味与水声变得更明显了。
“……找到了个要命的东西啊……”
由美子呻吟道。
“……要当作没看见吗?”
稔反问道。由美子沉默数秒后,叹着气回答:
“也不行啊……算了,打开看看吧。务必小心哦。”
“好。”
稔点点头,确认屋里没有监视摄像头之类的东西之后,便摘下头盔,递给由美子,将手伸向小门。
捏起门上的锁扣转半圈,握紧突出的把手,将门板轻轻提起。
难耐的恶臭自门后的黑暗喷涌而出,惹得稔都不敢呼吸了。那是霉味,以及——腐烂的味道。绝对没错,整栋房子的破抹布为都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由美子也摘下了头盔。只见她用左手牢牢捂住鼻子,右手则将LED手电筒指向了门后。
那是一段很陡的楼梯,几乎呈直角。白光没照多远,就被反射回来了。
因为前方有水面——被书桌藏住的地下室,已被水完全淹没。
“这……是怎么回事啊。”
由美子轻声说道,并有手电四处照了照。然而,他们只能看到浑浊的污水反射回来的灯光,却看不清水下的情况。
他们至少能确定,这不是一个能躲人的地方。地下室的门距水面不过一米。木质楼梯长满了霉,烂了一大半。
凝结在地下室天花板上的水滴落入水面,发出“滴答”的响声。
在下一颗水珠滴落前,由美子说道:
“……喂,空木同学。”
“……嗯?”
“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什么?”
“那是我的初吻。”
稔察觉到了由美子“直截了当”背后的意图,赶忙抗议道:
“那,那不是什么吻,而是紧急情况的急救措施……再说了,你不是让我把这件事忘了吗!”
“少女心哪能说放下就放下啊!”
听到这话,稔便哑火了。
骑着排量800CC的大型摩托车,裙子里藏着电击棍,那还有什么少女心啊!
当然,稔没再开口反驳,只得耷拉着脑袋说道:
“……好好好,我去还不行吗。”
由美子立刻露出看似纯真的微笑,轻声说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不愧是我的初吻对……”
“别说这个了!手电借我一下。”稔打断了她,一把抢过LED手电筒,叹了口气补充道,“……开始使用壳之后,我就不能跟你说话了。如果我在里面出了什么事,我会用灯光给你打信号的……”
“嗯,到时候会找人来帮忙的。”
“……”
由美子再次微笑,也不知道她这话有几分是真的。稔在心中喃喃道:
——我也是第一次啊。
他避开门后冒出的臭味,深吸一口气,再屏住呼吸,使出防御壳。
绝对的静寂,将稔团团包围。这寂静能让他明显意识到,安静的宅邸中,其实也充满了各种杂音。不过他很快便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低重音。轰……轰……每次使用防御壳,他都会听到这种声音,可它的来源仍是未解之谜。
使用防御壳前,稔用手掌裹住了手电,防止它被壳弹开。此时,他下定决心,将手电往下照,沿着陡峭的台阶往下走。
在略带蓝色的光线中,台阶的踏板散发着湿漉漉的光,显得很滑。但运动鞋的鞋底能隔着壳牢牢抓住板面。
走到第四步时,稔的左脚沉入水面。
稔一面确认浑浊的水有没有被肉眼看不见的屏幕推开,一面慎重地走进水漫金山的地下室。水面逐渐没到了腰间,漫过了胸口,逼近了他的脸。
不可思议的是,水吞没他的全身之后,竟没有产生任何浮力。他感觉自己并没有“沉”入水底,而是“从水分子间穿过”。他品味着这种奇妙的感觉,继续往下走。
台阶比他预想的更长,好不容易抵达的地底离入口足有五米远。水也愈发浑浊,阻挡着高亮度LED的灯光。
稔将右手伸直,小心翼翼地前进。
走了没几步,木制的架子状物体映入眼帘。但架子上的隔板非常密,形成了许许多多个十厘米见方的正方形,看上去不像是书架。
稔发现,其中一个小隔间里有一个陈旧的玻璃瓶。他这才意识到这间地下室的真正用途。
这是一座酒窖。他曾在书里读到过,葡萄酒最温度的变化与光照,所以最好存放在地下室。
酒窖的主角本该是酒,可酒架上几乎没几个瓶子。恐怕是被房主卖掉还债了吧。话虽如此,可——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水呢?
难道是地下水透过墙壁渗进来了?不应该啊,既然是酒窖,那墙壁的防水工作应该会做得很严密才对。正因为如此,积水才会迟迟不退。
为了寻找线索,稔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
答案,就沉在地面附近。
蓝色的曲线,漂浮在光影之中。一捆水管如毒蛇般打着圈。解开后大概有十米长吧。
某人用这条水管从一楼的洗脸台或别的水龙头接了自来水,灌满了这间地下室。稔算不出这里总共有多少升水,反正是足够让水面逼近天花板的水量。
稔搞清了“水从何而来”,却没有解开最根本的谜团。
酒窖的主人——也就是点火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要往地下室灌水,就意味着他必须用家里的自来水。这说明水肯定是三个月前灌进去的。既然如此,那这件事莫非是点火者成为深红之眼之前……也就是他还是“园艺公司社长中久保洋介”时发生的事吗?
稔呆立在水中,绞尽脑汁思考。这时,好像有人……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右肩。
“……对不起,稍微等我一下。”
稔喃喃道, 继续思考。中久保水淹酒窖之后,用书桌盖住了地下室的入口,并企图与家人一起自杀。可是一个要寻死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要做出这种事呢?
那就意味着,这有可能是他投海不成,变成深红之眼“点火者”之后发生的事。屋主刚失踪时,自来水说不定还能用。
来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都说了,我在思考很重要的事……”
——咦?
稔僵住了。
不可能是由美子。这里可是四米多深的水底啊。
“……”
稔倒吸一口冷气,瞪大双眼,缓缓回头。
浮现在LED灯光中的是——一张惨白鼓胀的,死人的脸。一双灰色的眼睛,埋在松松垮垮的皮肤里,盯着咫尺之遥的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壳内响起稔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