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寂寞,因为纳特拉的弗拉姆人非常团结,他们不会舍弃失去监护人的孩子,而是会让集体一同抚养他们长大。给有前途的孩子赐姓“菈蕾”并施以英才教育,送入宫廷,让他们也为一族的繁荣做出贡献。这就是菈蕾组织百年来形成的结构。
于是,她便在这样的环境中茁壮成长。被代替父母的长辈们爱着,与其他的孩子共同度过的日子,绝对说不上不幸。
但是她却在那之中察觉到了违和感。
与同龄的孩子相比,她的能力相当突出,也曾有人对她说,她将来足以担任刚出生没多久的芙兰亚公主的侧近。她也为此而充满自信并感到自豪——但正是这份优秀,让她发现了违和感。
一部分的大人看向她的视线,很奇怪。
一开始,她以为这是她的优秀所致,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他们注视着的是她能力之外的某种东西。但他们并没有恶意,同时,也不是好意。他们所带的感情是比好恶更复杂、更扭曲的事物——崇拜。
为什么大人们会对自己抱有这种情绪?妮妮姆对此毫无头绪。
直到有一天,她被长老们叫了出来。
“——您继承了始祖的血脉。”
始祖。这个词指的是曾建立了属于弗拉姆人王国的伟大的红发弗拉姆人。
对于至今仍在各地遭到迫害与虐待的弗拉姆人而言,这个神话一般的人物是支撑他们心灵的重要支柱。
妮妮姆终于理解了。自己之所以会被那些大人用崇拜的视线看着,是因为自己身上流淌着被他们视为神明的血脉。
与此同时,她的想法是——
(不爽。)
她被大人们赞颂着,说她是过去那位伟大之人的子孙,是继承了最高贵血脉的弗拉姆人。
这说的是什么蠢话?
真要往上追溯的话,肯定也能在其他弗拉姆人身上找到或多或少的始祖血脉的。
说自己是唯一的直系血脉也很可疑。一般来说,如果是一脉单传的话,那中途十有八九会在某个地方传承中断,或者将其他合适的孩子冒充成直系血脉,几乎不可能这么巧合的只有自己一个直系后人。
(不爽……)
如果是其他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在或许会天真地因自己是高贵的、被选中的人而感到高兴。但她当时的头脑已经足以让她看穿大人们充满欺瞒与幻想的虚饰。
而且,就算自己真的是那位始祖的直系后人,那又如何?
这血脉能让她一个念头建起城市吗?能让她一声号令使死者复生吗?这种荒唐的事当然不可能做到,自己只是个孩子,不会有那些神通广大的力量。
(不爽、不爽……)
但是,大人们却不这么想。他们将眼前的这个孩子视为从久远的过去传承到今日的神明般的至宝。他们发自内心的相信,有了这份血脉,就一定能达成神话的伟业。
然后——
“您的职责就是,在我等达成再建圣都的夙愿前,用您慈爱的身体,将那尊贵的血脉继续传承下去。”
啊啊。
妮妮姆注意到了,完全注意到了。
他们根本就没把她当成人类。
他们眼中看到的,仅仅只是一个承载着对于始祖血脉幻想的一个容器而已。
妮妮姆当天就离家出走了。
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仅仅只是为了逃避。
在经过漫长的跋涉后,终于徘徊到了禁止进入的森林的入口处——
◆ ◇ ◆
妮妮姆已经在森林的宅邸中度过了好几天。
在鸟鸣声响起前起床,在还没有习惯的卧室中梳洗打扮好,随后连忙开始准备早餐和热水。但那动作称不上是熟练,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笨拙。
即便如此,总算还是完成了准备,然后,她快步走向宅邸深处。
站在走廊尽头的是名为拉库鲁姆的男性。
“早上好。”
“嗯,早上好。”
他是纳特拉王国的士兵,也是这间宅邸唯一的警卫人员。他站在这里,也就是意味着他身旁的那个房间是那位最重要的人物所在的房间。
“王子大人……不,殿下已经做好了沐浴和用早膳的准备。”
“了解了。”
库鲁姆点了点头,轻敲身边的房门。
“殿下,失礼了。”
说着,库鲁姆走进了房间,妮妮姆目送着他,在外面等了一会。
好不容易做好的料理——虽然不算很精致——希望能让它立刻被享用。
还没好吗。妮妮姆一边静静地等待着,一边在心中低语。
不一会儿,拉库鲁姆带着那名少年出现了,妮妮姆赶紧用力地鞠了一躬。
“早、早上好!”
“啊啊。”
简短地应答了一声的少年——是维恩·萨雷玛·艾尔巴雷斯特。
他就是这间宅邸真正的主人,货真价实的纳特拉王国的王子。
“那个,早膳和浴池都准备好了,您是先用膳还是先沐浴呢?”
虽然是怎么问的,但妮妮姆在心中确信这位王子大人会选择先用膳。
虽然开始照顾后维恩的起居只过了数日,与他相识的时间尚短。在加上他的表情总是没什么波动,令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难以了解他的为人。
即便如此,为了留在这间宅邸,妮妮姆必须展现出自己有用的一面,所以她努力地试图掌握维恩的为人。虽然只取得了一些琐碎的成果,但起码了解到维恩是一个起床后会优先选择吃饭的人——
“先沐浴吧。”
(啊咧——!?)
见对方的选择避开了自己的预想,妮妮姆心中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但是已经没有惊讶的时间了,维恩快步向前走去。妮妮姆只能慌慌张张地跟在他后头。
(这个人果然还是难以理解啊……!)
妮妮姆想起了几天前的事。
她刚提出留在这儿的请求时,他就是这样————
“我反对。”
拉库鲁姆果断拒绝了妮妮姆的请求。
“虽说只是个幼童,但怎么能让来历不明的人在殿下身边侍奉呢?”
妮妮姆自己都无法否认,拉库鲁姆说的完全是正论。
“你说你叫妮妮姆是吧?我先确认一下,你之所以不想回家,是因为回去后会有危险吗?”
“不,并没有那种事……”
即使拉库鲁姆不说,妮妮姆也明白,拉库鲁姆所但担心的是,妮妮姆是因为在家中遭受了虐待,所以才离家出走的。但实际上,他所担心的事完全不存在,倒不如说,妮妮姆被家乡的那些人视作宝石一样珍惜。不过,考虑到这次的情况,妮妮姆回去后,可能会为了保护她的安全而被监禁起来。
“那么,今天在这里住上一晚之后,明天我就把你带回到你的家人身边吧。你的家人现在一定也很担心你。当然,离家出走这种事肯定会惹他们生气,不过放心吧,我会帮你说情的。”
拉库鲁姆那充满了常识和良知的话语,反而令妮妮姆感到困扰。
如果这只是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因和亲人吵架而离家出走的话,妮妮姆现在肯定已经放弃了吧。但事实并非如此。妮妮姆是因为他们将自己视为始祖血脉的容器,以及将对始祖的幻想强加给自己的行为感到十分厌恶,所以才出走的。
(但是——)
这原本就是冲动地、漫无目的地逃避。现实点考虑,身为弗拉姆人的孩子,自己能去的地方相当有限,不可能逃到外国去,远离人类的聚集区也绝非上策。如果进入森林后没有误打误撞地发现这间宅邸,几天后曝尸荒野也不奇怪。
即使辗转于各个城镇,应该也很快就会被发现吧。毕竟,在纳特拉王国,弗拉姆人的情报网是相当牢固的。
从结论而言,自己已经被将死了。眼前只剩下了被强行带回去,或者死心地自己走回去这两条路可以选。但即便如此,自己心中——
“你真的希望留在这儿吗?”
在困扰着的妮妮姆身旁,传来了维恩的声音。
妮妮姆惊讶地看向维恩,但维恩没有再次重复刚才的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妮妮姆。
虽然维恩仍然带着一副面具一般的,让人难以看透他心中真实想法的表情,但妮妮姆知道,维恩没在开玩笑。
“——是!请让我留在这里工作!”
“这样啊。”
看着干劲十足的妮妮姆,维恩轻轻地低语了一声。
“那就如你所愿吧。”
“殿下!”
拉库鲁姆慌慌张张地想插话,维恩却毫不理睬。
“拉库鲁姆,你去教她工作的做法。”
既然王子都这么说了,只是一介士兵的拉库鲁姆自然无法否决。
“……了解了。”
拉库鲁姆叹息着回答。但他重新转向妮妮姆的视线中没有敌意,而是包含着对这个以自己的意志开辟未来的道路的女孩的惊讶与赞赏。
“跟我来。首先,你先帮忙准备料理吧。”
“啊,是!我会努力的!”
就这样,妮妮姆的侍从生活开始了。
不过,说实话,当时几乎没在准备料理时帮上忙。
现在——
妮妮姆在洗完澡的维恩身旁认真地服侍他用餐。
(还是一如既往地毫无反应呢……)
妮妮姆看着维恩的样子,心中这样想道。
当然,现在的妮妮姆能准备的料理也只有在面包里面夹上肉和蔬菜这样简单朴素的东西,和将食材与技术运用到极致的王宫料理有着云泥之别。但即便如此,维恩也并没有评价食物的味道,只是淡淡地咀嚼着。他的这副样子甚至让人觉得,就算面前是一块土块,他也会毫不在意地吃下去。
(我觉得他并非只是单纯的难以取悦……)
让来历不明的迷路孩童进入宅邸,还允许其留在这里工作,这听上去绝对是个心胸宽广、十分温柔的人,但实际面对面的相处的话,维恩却并不会给人这种感觉。果然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人。
“殿下,失礼了。”
拉库鲁姆突然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
“这是密探调查到的东西。”
维恩接过拉库鲁姆手中的信封,粗略地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然后和拉库鲁姆说了几句话。
“……看来宫中又有些不安定的气息了呢。”
“行动的人会是谁?”
“从这份报告上来看……”
从妮妮姆隐隐约约听到的内容推测,维恩谈论的应该是和宫廷有关的事。
“您还不打算回宫里吗?”
“你去告诉他,我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是……”
这时,维恩的视线转向了妮妮姆。
“妮妮姆。”
“啊、是。那个……嗯!”
在维恩的示意下,妮妮姆慌慌张张地收拾了桌上的餐具,然后行了一礼,离开了房间。
虽然关上了房门,但妮妮姆仍然能感觉到房间里的二人还在继续谈话。
是因为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才催促自己离开房间的吗?但是,实际上妮妮姆完全没搞清楚他们在说的是什么内容。不过她也觉得那是自己不该涉足的领域,所以这也正合她的意。
然后,妮妮姆洗完了碗,一边烦恼着午餐该做什么,一边开始洗衣和扫除。特别是扫除,这么大的一间别墅只由一个人打扫可是相当累的。尽管如此,这边的家具一看就是相当高级的做工,粗略的打扫显然是不可取的。
(说起来,在我来之前,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照料维恩的起居、宅邸的管理、为了获取情报与物资而与外界的往来之类的。怎么想都不是单靠拉库鲁姆就能完成的工作量。至少要三四个人才能完成吧。
但事实上,这儿的侍从只有拉库鲁姆和突然闯入自己两人。虽然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疑问,但还从来没问过和这一现象有关的事呢——正当妮妮姆这样想着的时候,拉库鲁姆从走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拉库鲁姆大人。”
妮妮姆想着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的拉库鲁姆问好。
“妮妮姆啊,你现在是正在扫除中吗?”
“是的,正在努力地把这儿变干净!”
“气势不错,不过不要太勉强自己了啊。陛下也说过,只要重点关照那几个常用的房间就足够了。”
“了解了!我会尽可能的努力的!”
自己毕竟是在主动要求下寄人篱下,所以要尽可能的展现出自己的勤劳。
当然,拉库鲁姆已经看出了面前这孩子的小心思,不过他也并没有给妮妮姆泼冷水,而是苦笑着切换了话题。
“啊,说起来我好像还没说过这事来着……不用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大人’的后缀的,我也只不过是一介士兵而已。”
“但是,您是殿下左右的亲信……”
虽然不知道内情如何,但拉库鲁姆确实是唯一随侍在维恩身边的人,按常理来考虑,妮妮姆会这么想也正常。
“不,我和殿下认识的时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长。”
拉库鲁姆摇了摇头。
“在不久之前,殿下突然找我搭话,说是要在某间宅邸里住一段时间,由我来负责这段时间的杂务。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要我来负责警备员和勤杂工的指挥……没想到除了殿下之外,这间宅邸只有我一个人。”
“唉……”
看着有些困扰地小声回答的拉库鲁姆,妮妮姆脸上也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那,在来这里之前,您与殿下的关系……”
“以前殿下来军队里视察时,曾夸奖过我的眼神和悟性都很好,当时我还颇为自得……嘛,不过也仅此而已罢了。不过,恐怕就是那次相遇让殿下记住了我吧。”
也就是说,在来这里之前,维恩与拉库鲁姆也仅仅只是“互相认识”的关系而已。
贵为王太子的维恩明知不便,却仍然只带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士兵来到深林中的宅邸里度日,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古怪,倒不如说包含着某种“明确的意图”。但他究竟有什么意图呢?妮妮姆完全想不通。
“嘛,殿下的想法并非我等可以探知的。”
拉库鲁姆的神情微妙。
“但是,即便如此,我对殿下的忠诚也不会动摇,殿下的高深莫测不能成为对该做的事情懈怠的理由,妮妮姆,作为纳特拉王国的人民,你也要牢记对殿下的敬意。”
“啊,是!”
拉库鲁姆对充满元气地回应着的妮妮姆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那么,换个话题吧……我从外面收到一份报告,是关于你的家乡的。”
妮妮姆的肩膀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那是她自从来到这里后,一直在刻意回避的问题。
“听说在你失踪后,他们几乎全体出动去寻找你了。在通过我这边的联络得知你平安无事的消息后,他们才安心下来……你这次可是让很多人担心得要命了,得好好反省。”
“嗯……”
妮妮垂头丧气,不复之前的元气——她也有所自觉,自己这次的冲动给不少人添了麻烦。
“我告诉他们,你现在正处在某名贵人的保护之下,他们那边也发来联络,说是很快就要派接你回去的人过来…”
“那、那个——”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对吧?但是这件事大概很难让对方接受吧。”
拉库鲁姆有些苦恼地说道:
“王太子连个像样的随从都不带,独自一人住在这样的森林深处什么的——这样的事情当然不能说出去,也不能将对方请到这里来。话虽如此,如果不能立刻确认你的平安,他们还会一直坐立难安。所以目前虽然将你接回去的计划还在调整中,但打算近期带你到附近的村子里,和他们的代表见一面。”
“那……”
“当然,到时候不会当即就把你强行带回去的。但如果你无法说服对方的话……总之,做好心理准备吧。”
妮妮姆轻轻地点了点头,联想到自己之前的荒唐行为,能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已经还不错了。
她切身体会到,在迷路时误入了这间宅邸是多么幸运的事。
“啊,谈话时间有点长了,打扰到了你的工作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妮妮姆连忙摇头。
“不,哪有的事。真是多谢您了。”
“不用谢我,这些事情都是殿下决定的。”
拉库鲁姆笑了笑。
“我要稍微外出一段时间,在我回来之前,殿下就交给你了。”
“是,请交给我吧!”
收到妮妮姆的回答后,拉库鲁姆挥挥手离开了。
(说服、吗……)
来的代表会是谁呢?是知道自己的情况的人?又或者是不知道自己情况的人?无论如何,要想留在这里,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来度过这一关。
一直逃避下去是不可能的,总有一天,自己必须要回去。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妮妮姆希望能有一段整理自己心绪的时间,
为此要多加努力了呢,毕竟好不容易遇到了愿意让自己留下来的殿下。
(嘛,虽然我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会让我留下来……)
明明就算是住到这种深林的宅邸中也只带着一个人,却接纳了突然出现、来历不明的自己。这种看似矛盾的做法,也许也是有着殿下自己的考量在里面的吧?虽然很在意殿下的真实想法——但既然现在无法得出结论,那还是把精力集中在手头该做的事情上吧。
“好,继续加油扫除吧!”
妮妮姆像是在激励自己一样提高了声音,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扫除上。
◆ ◇ ◆
妮妮姆从梦中醒来。
(……梦见了令人怀念的往事呢。)
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看到是比梦中长了不少的手脚——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自那以后已经过了十年了。
正是因为已经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所以如今已经几乎不会再做那时的梦了——但今天,记忆深处的那些事再次浮出了水面。
(他们为什么不能清醒点呢?)
妮妮姆一边梳妆打扮,一边回忆着昨天弗拉姆人的集会。
在日益高涨的独立潮流中,有人提及了妮妮姆身上流淌着的始祖之血。
对于梦想着独立的弗拉姆人来说,始祖血脉是一面绝妙的旗帜。至于妮妮姆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始祖直系,那并不重要,只有大部分人相信那是真的,那这血脉就会是真的始祖血脉。
(……真的是,这下麻烦了。)
菈蕾集团中拥有着始祖的直系血脉,这件事在菈蕾中都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是连纳特拉王族都瞒着的机密中的机密。
这百年间一直被隐藏着的秘密,为什么如今突然暴露出来了呢?
很难认为是那些原本就知情的长老为了煽动弗拉姆人的独立而走漏了风声。一旦始祖血脉还留存着这件事时被泄露,那就很难将这个消息只封锁在弗拉姆人内部了吧。届时,成为弗拉姆的象征的妮妮姆,不管她愿意与否,都会引起国内外的广泛关注,将这血脉秘密地、连绵不绝地延续下去这件事将变得不可能。不管最后的结果是好是坏,这种事都是那些保守的长老不愿意看到的。
那么,究竟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将这件事泄露出去呢?
为了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进行调查和对话。
“……差不多到时间了。”
梳妆打扮完毕后,妮妮姆推开了房门。
门的背后是妮妮姆的个人房间兼办公室。作为维恩的辅佐官的妮妮姆和其他的文武高官一样,在王宫里有着自己的房间。
话虽如此,但妮妮姆白天几乎一整天要么待在维恩身旁,要么为了和各处联络而在宫中奔走,所以除了就寝以外她几乎不使用自己的房间。
今天,妮妮姆也一如既往地离开房间,穿过走廊——但今天首当其冲的目的地却不是维恩的身边。
“莱文大人,是我,妮妮姆。”
“嗯,进来吧。”
打开房门,房间里的是坐在椅子上的莱文。
这里是莱文的个人房间,作为纳特拉现任国王的辅佐官,当然也在宫殿里拥有自己的房间。
“很抱歉这么早就来打扰你。”
“没关系,我也还没开始工作呢。”
妮妮姆点了点头,说道:
“那么就直接进入正题吧——昨天究竟是什么情况?”
“唔……”
莱文苦恼地沉吟着。
“你应该知道的吧,最近在纳特拉的弗拉姆人中,独立运动的气焰越发高涨。”
促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纳特拉的急速成长。
为了应对国力高速增长的国力,必须要有比以往更多的管理人员。但是,纳特拉原本只是个大陆北部的小国,就算因为发展的速度而吸引了不少外国人,也无法完全弥补人才上的缺口。
而在这个时机弥补这些缺口的,正是弗拉姆人。
早已构筑了对孩童集中教育,将人才输送到官僚机构的系统的他们,将族内的人才几乎全部输送了出去。过去,弗拉姆人将过度扩大自身权益视为危险,对势力的扩张顾虑重重,但如今,他们判断现在已经到了“胜负之时”。
因为纳特拉的实质领导者维恩比起那些人才的出处来历,更重视于填补官僚机构出现的空缺。所以弗拉姆人的这一判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弗拉姆人的权益扩大,使他们在纳特拉国内的地位进一步的稳固。
妮妮姆虽然主张应该慎重,但也没有去批评族人的做法。因为她也理解,要想让弗拉姆人在纳特拉国内一直获得尊重,地位和影响力是必要的。
问题是,在那之后——
“陶醉于成功之后,欲望增长到这个地步,真是意料之外啊……”
随着纳特拉国力的飞跃,弗拉姆人的地位也一同飞跃。
如果弗拉姆人就此满足,那便万事大吉。但是,成功后的自制比失败后的隐忍更难,纳特拉的弗拉姆人开始梦想着更进一步的辉煌——
——也就是,弗拉姆人的独立。
“当然,那些高声叫嚷着独立的人,内心其实多半也清楚弗拉姆人的独立无异于痴人说梦。闹的那么凶,其实也不过是想发泄心中的郁闷罢了——也正因为如此,当这份感情真正的看到希望时,会爆发的无比猛烈。”
“我身上的血脉的暴露,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在浮云般虚幻的梦中,突然出现了名为妮妮姆的实体神像。
这无异于把油倒进熊熊燃烧的烈焰中。
妮妮姆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谁把这件事散播了出去?”
莱文摇了摇头。
“虽然调查一直在进行,但直到现在我们都没能抓到幕后推手的影子。对方几乎抹去了自己的一切痕迹。”
“……这下麻烦了。”
妮妮姆愤愤不平地砸了砸嘴。
在找到凶手前,她心中的怒气无从排解。
但与此同时“调查不出线索”这一事实,反而让妮妮姆抓住了蛛丝马迹。
“莱文大人,这恐怕——”
“嗯,这应该并非是什么偶然得知此事的弗拉姆人无意中散布出去的。”
莱文的表情微妙。
“是有人为了制造现在这股风潮,故意将这个情报到处散播的。”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攻击。
妮妮姆想道。
是有人为了动摇弗拉姆的立场而发动的攻击。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这事还远没有结束,幕后主使者一定会为局势继续的煽风点火,进一步刺激弗拉姆人的独立欲望。
“如果这背后真的有别有用心之人在推动的话,那这个时间点和弗拉姆人的年轻人接触并提出支援的人就显得很可疑了。”
“支援者吗……”
妮妮姆回想起了几天前的那场会议。
那些独立支持者主张以妮妮姆为独立的神舆,妮妮姆则对此提出了反对,她提出神舆终究只是象征性的神舆,是无法代替衣食住这些生存必须的物资的,而没有足够的物资,独立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面对妮妮姆的正论,那些狂热的年轻人却提出了反驳。
那个时候,他们搬出来的,就是这个“支援者”。
“那个支援者究竟是谁?”
“不知道,我也没有见过他。”
“……作为族长的莱文大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作为下任族长的我也不知道他的存在,反而只有那些寻求独立的年轻人接触并信任着那个人。看来这个支援者多半是从外面来的。”
“但这次的骚动现在还在只有弗拉姆人知晓的程度。外界并不知情……”
“而且‘支援者’的行动速度非常快,就像根本没想掩饰自己身上的疑点一样。”
妮妮姆沉吟道。
这样的话,就很难把这个支援者和泄露消息的幕后黑手联系到一起了。
可能是这个支援者觉得被绑在弗拉姆人独立派这条贼船上也没关系……或许可以认为,他手中掌握着足以颠覆这一切的手牌?
“虽然计划还在调整中,但最近已经预定要和‘支援者’进行会谈。妮妮姆,你也要出席啊。”
妮妮姆点了点头。不管是从她个人角度,还是从下任族长的立场上,她都要去参加这次会谈,看看这个“支援者”的虚实。
“……不过,独立吗……真没想到会在我作为族长的任期中爆发啊……”
莱文缓缓的叹了口气。他那副看上去十分疲惫的样子并非妮妮姆的心理作用。在妮妮姆驻留帝国期间,为了安抚独立情绪高涨的族人,莱文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但与此同时,妮妮姆也察觉到,莱文的叹息只是针对弗拉姆人独立运动的无谋而发,并非是他厌恶独立运动。
“……莱文大人,我以前也和你说过吧,我反对弗拉姆人的独立。”
烦恼不已的妮妮姆开始了劝告。
“既无武力,又无大义,甚至连国土都没有,这样的独立运动,怎么可能成功呢?就算将我的血脉提出来作为旗帜,也无济于事。”
“……那些年轻人似乎也在考虑着通过这次的运动,从纳特拉那边得到土地和自治权。”
“愚蠢,这样的行动方针是不会有未来的。”
妮妮姆如此断言道。
“不管我们再怎么抗议,在外人眼里,我们的外貌就是很奇特。这白色的头发和红色的瞳孔,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就算成功独立出去,周围的国家也不会愿意与我们往来,长此以往,之后只会越来越衰弱,成为一个故步自封的少数民族。”
无数的历史事件证明了,这样异于常人的少数集团,总会成为人们发泄心中的不满和恶意的靶子。
为了防止这种未来的出现,弗拉姆人必须成为纳特拉诚实勤恳的邻居,作为纳特拉的居民生活下去。
“他人良心的余裕不是无限的,要想得到他人心中的位置,就必须得到他人的理解,而要想得到他人的理解,就必须提出切实的利益,而不是像那些独立派那样只会空喊口号。”
“……真是与辅佐官这个位置相称的优秀见解呢。”
这句话并非是嘲讽。而是莱文发自内心地对这名少女的成长感到尊敬。
“我的观点和你一致,独立派的行动太过无谋了。弗拉姆人继续作为纳特拉的一员生活下去才应该是正确的选择。不过——”
刹那间,莱文的脸上掠过一丝犹豫。
但是还没等妮妮姆开始惊讶,莱文就继续往下说道:
“现状是很严峻的。该如何平息独立派熊熊燃烧的气焰,以及如何处理你那岌岌可危的立场,都是大问题。”
“……是啊,现在的状况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放置下去,必须设法让他们冷静下来。”
话虽如此,但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奏效呢?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很难用言语来说服他们了。而用武力来逼他们闭嘴的话,很可能会进一步煽动他们的狂热。
(最快平息这场骚动的方法……大概就是让我死去吧。)
妮妮姆冷静地思考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妮妮姆作为始祖血脉的继承者,她被独立派寄予了过高的期望,视为独立的神舆。而被寄予的期望越高,失去这个神舆所带来的绝望也就越深,或许会让独立派几十年都无法再次抬头——当然,妮妮姆现在还不想死,所以这个方案被否定了。
“妮妮姆,我打算把反对独立的族人拧成一股势力。如果我们不团结起来的话,反对独立的声音一定会被独立派的浪潮所淹没吧。”
“那么,我——”
“不,你那边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你既然已经表达了反对的意见,再进一步采取行动的话,可能会引起独立派的暴走。现在还有靠说服来解决问题的可能性,还是不要让他们脱离能够对话的位置比较好。”
在莱文的劝说下,妮妮姆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因独立派的暴走而导致弗拉姆人之间的决裂、内乱,同样也是妮妮姆不希望看到的。
“我会在不把这件事泄露到外部的情况下尽可能的努力的。妮妮姆也请做好保密工作,这些事千万不要告诉包括维恩殿下在内的任何人。”
“那是——”
还没等妮妮姆反驳,莱文便赶紧继续往下说。
“客观的说,独立派的行动甚至可以说是对纳特拉的背叛。我们现在面临的形势相当严峻,因为急速扩张的势力,我们弗拉姆人正受到举国上下的关注,所以要尽可能避免露出被人指摘的破绽。”
莱文坚定而又滔滔不绝地接着往下说:
“妮妮姆,我知道你对维恩殿下忠心耿耿。但同时,你也希望弗拉姆人能够幸福吧?这次的问题解决后,我会毫不隐瞒地向维恩殿下说明一切,并会负起责任,从族长的位置上引退——所以,请你无论如何都务必要瞒下这件事。”
“……”
妮妮姆眉头紧锁,闭上了眼睛。
她仰头看向天花板,拼命压下自己心中的愤怒与不满,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的情报源可不止我一个,如果殿下问起,我会实话实说的……不过,在殿下询问之前,我不会透露这件事的——这样可以了吧?”
“这就足够了,作为族长,我万分感谢你。”
看着低头致谢的莱文,妮妮姆再次叹了口气。
◆ ◇ ◆
离开莱文的房间后。
妮妮姆直接前往维恩身边,继续着一如既往的辅佐官的工作。
虽然妮妮姆现在心中充满了烦恼,但工作并不会因为烦恼而停下。就算处在烦恼状态,也要保持平常心做好该做的事——妮妮姆是这么打算的。
“怎么了?妮妮姆,你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维恩突然的发问让妮妮姆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我们族内发生了一些纠纷。”
妮妮姆并没有说谎,也没办法说谎。不仅是因为自己辅佐官的立场,而且如果用谎言蒙混过关的话,肯定会被维恩一眼识破的。
“不过,不用担心,我和莱文大人很快就会处理好的。”
虽然内心的痛苦快要溢出来了,但妮妮姆还是拼命忍耐着,露出了微笑。
也不知道妮妮姆的话语是否奏效了,维恩只是短短地应了一声,看上去并不是特别在意的样子。
“纠纷嘛……随着纳特拉国力的急速上升,我这边也收到了各地发生大大小小的各种冲突的报告呢。”
“是啊。就算国家富强,也不能光顾着高兴。所以才令人疲劳啊。”
话虽如此,只要钱包里有足够的前,人就可以把一些不满憋回肚子里,只要纳特拉持续向好发展,应该就不会引发什么严重的事态,现在的这些小冲突或许还能成为促进之后新旧融合的经验。
也正因为如此,当现在纳特拉蓬勃向上的势头现出阴影时——对这个国家真正的考验就会到来。
“说到纠纷和冲突……妮妮姆,昨天我和芙兰亚的谈话——”
“诶?啊啊,说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因为在集会上发生的事变,妮妮姆之前非常在意的维恩和芙兰亚的谈话内容一度被她完全忘在了脑后。
不过,看维恩现在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妮妮姆觉得这对兄妹之间的对话应该没什么复杂的内情。
“芙兰亚向我发出了宣战布告。”
“………………哈啊?”
妮妮姆发出了不符合辅佐官身份的傻眼般的声音。
但想必没人会因此责怪她。
◆ ◇ ◆
“啊呜呜呜呜呜”
在妮妮姆被惊的目瞪口呆的同一时间。
芙兰亚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辗转反侧。
“说出来了说出来了说出来了……真的对哥哥说出来了……”
和哥哥的谈话已经是昨天的事了。
但是她直到现在都没有从昨天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依然在念念叨叨的。
“你差不多也该重新振作起来了吧?”
背靠墙壁的那那奇叹了口气,向自己的主君发起了劝诫。
芙兰亚确实是很容易将自己的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的性格,但她并不是容易感情用事的人。能让那样的她慌乱成这副样子,可以想见,她当时是抱着多大的觉悟找维恩进行那次谈话的。
即便如此,如果芙兰亚一直是这个状态的话就令人困扰了。
并非是给那那奇带来困扰,而是给芙兰亚自身带来困扰。
“对昨天所做的事情,后悔吗?”
那那奇的问题令芙兰亚停下了在床上翻来覆去。
“……不后悔。”
芙兰亚将脑袋埋在枕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对于我而言,对于哥哥而言,对于纳特拉而言,这都是,有必要的。”
在她的脑海中浮现的,是来自昨日的,仍然鲜明的记忆。
“你对这个国家、这儿的人民,抱有什么样的想法?”——在她对维恩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
◆ ◇ ◆
“我以前也和杰诺薇娅说过这话来着。”
在严肃的芙兰亚面前,维恩依然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态度。
“执政者对百姓的认知各有不同,有人认为是家畜,有人认为是自己的所有物,也有人认为是可爱的宠物。不过,无论是什么想法,都是认为民众是在自己之下的存在,自己的权力、权威、血脉,不容许自己与草民对等——但是,我的想法却有所不同。”
维恩这样说道:
“芙兰亚,我啊,认为人民是我的共犯。”
“共犯……?”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芙兰亚猝不及防。
“是的。人民不是家畜,不是所有物,不是宠物。因为没有人民的话,权力便无法成立,威望便化为妄想,血脉便沦为虚饰。执政者与人民之间其实并无上下之分,只是需要履行的职责不同罢了,本质上应该是对等的。”
“……”
“既然是对等的,那执政者和民众是朋友或同志吗?答案也是否定的。虽然双方是对等的,但彼此之间心与心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民众的数量太多了,执政者不可能兼顾到所有人,就算执政者为一个又一个的人操碎了心,彼此之间相隔的距离也无法让民众理解执政者的苦恼。——所以,就需要另一种东西把既不是主从也不是友人的两者维系到一起。”
维恩继续说下去:
“那样东西就只可能是‘利益’。民众维持执政者的权威,而执政者则要绞尽脑汁让民众变得富裕、强大,在达成这一前提的情况下,双方努力地维持着利益的天秤的平衡。既然仅仅只是利益的关系,那一有机会便会抢先算计,当天秤倾斜时,便会进行舍弃——这就是共犯者之间的关系。我认为,这种如履薄冰的蜜月关系,才是民众与执政者应有的关系,维护这种关系,是双方应尽的职责。”
芙兰亚能感觉到,哥哥的话语毫无虚伪。
她除了确信之外,没有其他选项,这就是哥哥的真心话。
“所以,你故意纵容民众们互相争斗,淘汰败者?”
“没错,这样一来,民众们的互相竞争,将会使人民将变得更加强大、智慧,总体也会变得更加富裕,而执政者为了不被这样的人民找到破绽,就必须更用心的整肃自己。我确信,这种不掺杂感情的互相监视的关系,才能产生良好的结果。”
这番话,究竟该算是高洁呢?还是算是傲慢呢?
大部分的执政者都不希望百姓变得强大而聪慧,因为这会威胁到执政者的权益和地位。为了与强大又聪慧的民众对抗,自己也必须变得更加强大聪慧——这种麻烦的事情,并不是坐在权力者的宝座上的人希望看到的。民众虽然有为自己服务的能力,却又弱小、顺从,这才是执政者的真实想法。
但是,维恩却不这么想。
他认为,就算人民变得强大聪慧也无所谓,甚至主张这才是通往富强的道路。在一无所知的旁人看来,一定会觉得这是不执着于自己的权利的高尚清廉之人吧。
这种看法也并不能说错,维恩确实并不执着于他当前的地位。
但是,维恩虽然并不执着自己的地位,却有着一种自信。
即使面对着强大、聪慧的百万民众的“威胁”,自己仍然可以取得胜利。
“这就是,哥哥的……”
然后,芙兰亚理解了,完全理解了。
如果是数年前的她的话,一定会被维恩的话语弄的晕头转向,无法跟上自己哥哥的思维吧。
但是,现在不同了。这些年来芙兰在充分地学习中、思考中所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东西,已经让她可以正确理解维恩话语中的真意。
所以——
“芙兰亚觉得我的做法错了吗?”
面对兄长的提问————
“——嗯,你错了。”
芙兰亚强而有力地、毫不犹豫地,如此断言。
“嚯……”
维恩睁开双眼,在他眼底浮现的是惊讶、好奇——以及,喜悦。
“真有趣,你凭什么认为我的做法是错的呢?”
维恩试探性地发问:
“该不会只是你的慈爱之心觉得民众好可怜,所以要否定我吧?”
“当然,不止是这样。”
一开始正如哥哥刚才所说,她一开始行动的契机正是看到了因跟不上纳特拉变化而被抛弃的人民,想到了过去的自己,而感到非常的同情。
但是哥哥确实用自己的方法让纳特拉富强了起来,不能仅仅因为“感觉民众很可怜”这样的理由就将他的功绩否认。
所以芙兰亚必须探索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如何才能否认哥哥的方针呢?
又或者,其实想要否认哥哥的自己才是错的?
于是她思考过了、调查过了、学习过了——然后,她得出了结论。
“哥哥的做法确实会让人民变得强大——不,是只有强大的人民才会留存下来。毫无疑问,这确实会让纳特拉变得富强。但是,这份强大只是‘现在’的强大。”
“只是‘现在’?”
“没错。想要在‘现在’累积财富,去寻求适应‘现在’的情况的强大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哥哥你应该也知道——文化、秩序、社会常理,都会随着时代发生剧烈变动。就像战时需要的人才和和平时需要的人才不一样是一个道理。这个时代的‘强大’,未必是能适应下一个时代的‘强大’。”
芙兰亚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
“哥哥的政策,一言以蔽之就是民众的淘汰和特化。是让‘现在’变得越来越富强的方针。但是,这样的方针蕴藏着在下个时代到来之时崩坏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作为生物,迈向繁荣的第一步必然是适应环境。
但是,如果过于特化适应当下的环境,反而会丧失适应其他环境的变化力。
比如说,有一种花蜜营养价值特别高的花,和一种寻找和采集这种花特化的蜜蜂。一旦因为环境变化之类的原因导致这种花的灭绝,那这种蜜蜂亦会随之灭绝。
“重视适应‘现在’的人民这件事,我不但没有意见,还认为这是绝对有必要的。但我并不认为那些不适应‘现在’的人民就是没有价值的。或许在未来发生的变化中,他们会大放异彩,支撑起这个国家。”
深呼吸。
“当然,这并非易事。如果要保留那些被淘汰的民众,既会增加社会的负担,也要防止适应‘现在’的那些人的攻击排挤。但是,财富和执政者正是为此而存在的啊。”
最理想的情况下,是通过因适应“现在”的人所让国家增加的财富,来帮助支撑那些无法适应“现在”的人。但是,不难想象,那些可以适应的人会侮辱、嘲笑那些无法适应的人。不管他们实际上是怎么想的,彼此之间地位、能力、实绩的差距会在他们之间构筑出上下分明的社会。
“能立于适应者和不适应者之间,让他们和谐共处的,只有能够站在俯瞰万民的角度,着眼百年之后的未来的我等执政者!”
带着自己的信念,芙兰亚如此宣言道:
“这不是什么慈善,这是为了维系这个国家未来的可能性所必要的事业。沉默地看着可能性的消失,那只不过是不负责任的怠慢而已!”
说到这里,芙兰亚的肩膀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但她没有退缩。
在这样的芙兰亚面前,维恩轻轻地拍了拍手,表达了自己的称赞。
“真是令我惊讶啊,芙兰亚。你做出了比我预想的还要优秀的多的解答。”
维恩的嘴边浮现出笑容。与之相反,看到这一幕的芙兰亚却面色僵硬。若是在平时,得到哥哥夸奖的芙兰亚定会兴奋的手舞足蹈吧。但是,现在的芙兰亚却无法判断哥哥的笑容底下究竟隐藏着什么,只能默默咽下口中的唾沫。
“不要露出这副表情嘛,我的称赞确实是出自真心。你真的充分地学习过了呢。”
维恩说道:
“但正因为如此,你才一定能明白吧——你的意见,我不会去执行。”
“……”
是的,正如维恩所说,芙兰亚理解了。
自己的意见,不会被采纳。
因为在被问及对国与民的想法时,哥哥只提到了民,却并未提到国。
之所以会这样的理由只有一个——哥哥他,完全不在乎纳特拉。
“如果要像你所说的那样,让适应者所创造的财富来支撑不适应者,那就必须构建一个共同体,将同一个村庄、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国家的人民联结起来,只有这样,民众才会允许财富这样的循环。但是,我们有必要为未来做那样的准备吗?”
维恩说道:
“确实,适应于现在的强大,或许某一天会变得不再适应。但是,如果着眼于未来,也有可能在下一个时代到来之前就迎来灭亡。”
“……”
芙兰亚再一次理解了。
自己的哥哥推崇的,是彻底的个人主义。他所希望的,是所有人都为了自己而活。
这是只有即使拥有着世间罕有的高贵血脉,也能将其嗤之以鼻地嘲笑为虚妄、深信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王的哥哥才能做出的回答。
对于哥哥来说,纳特拉的八十万人并没有被他分类为“国民”,而是八十万个“个人”。国家对于他来说,也只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道具。
“共同体的作用,不仅是救济被淘汰的那些人……”
但即使是理解了哥哥的想法,芙兰亚仍然继续说道:
“只要能让民众意识到大家都是背负着同一面旗帜的同伴——在这样的文化发展下,共同体就会成为支撑着民众的心灵支柱,成为让大家一起跨越困难的基石。一个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只要与同伴一起就能做到;一度倒下的人,只要大家一起守护他直到他能再次站起来为止。——所谓国家,是联结百万之民的纽带,是守护未来的盾牌,即使是哥哥,也不能将其贬低!”
“——————既然如此。”
维恩说道:
“那你现在应该有不得不对我说的话,芙兰亚。”
“呜……”
“互不相让的两人争夺只有一个的位置时,‘那个宣言’是必须的,不是么?”
如果可以的话,芙兰亚不想变成这样。
但是,不得不变成这样。
就算穷尽自己的话语,也无法动摇维恩的想法。而自己也不可能退让。
所以,必须要说出来。
“我爱着纳特拉、爱着纳特拉的人民。我希望人民能幸福、希望王国能悠久的繁荣。但是屈居于哥哥之下,是不可能实现我的愿望的。将人民视作共犯的哥哥,将国家视为道具的哥哥,总有一天会成为纳特拉的敌人。所以——所以——”
再一次,深呼吸。
“我要超越哥哥,成为纳特拉的王。”
维恩的脸上浮现出盛大的笑容。
“太美妙了。我发自内心地对你的决意献上祝福,芙兰亚。”
◆ ◇ ◆
“————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说清来龙去脉的维恩似乎十分满足似的点了点头。
“啊呀,没想到她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看来当初那个小小的芙兰亚如今已经只能存在于我的回忆中了呢。既感觉高兴,也有些寂寞呢。”
虽然维恩是这样一副反应,但妮妮姆却被惊的哑口无言。
“芙、芙兰亚殿下说了那种话……”
这岂止是“要出问题了!”这种等级的事。
在帝国掀起那样的动乱的王位争夺战,如今也要在纳特拉开始上演了。作为维恩的侧近,作为纳特拉的国民,这是噩梦般的状况。
“现在立刻说服芙兰亚殿下回心转意的话……”
“这大概是行不通的,以芙兰亚的性格,但凡有一点回转的余地,她也不会做出盯上王位的宣言。”
“那……或许确实是这样。但正因为如此才——!”
妮妮姆显露出了平时难以想象的焦躁神情——但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事态就是如此紧急。
“……比起这个,维恩你怎么还那么若无其事的样子啊?”
如果是无关人等倒也罢了,但维恩作为事件的中心人物,为什么会是这么一副态度呢?
“因为我会赢。”
“……!”
维恩直截了当说出口的理由让妮妮姆呼吸一滞。
“冷静下来思考一下吧,妮妮姆,你认为我可能会输吗?”
“那是——”
——不可能的。
维恩和芙兰亚在政治方针上存在分歧确实是事实。但即便如此,维恩也并没有实行明确的恶政——倒不如说正好相反,他对民众从不怠慢,对文武百官也很关心,于国内外政局都有不低的建树。
虽然维恩的做法是以他那认为所有人都可以成为王的想法为前提的,但对于不知维恩真正的动机的旁人来说,他无疑是理想的王太子。
虽然还是会有人处于政治方针或者将维恩视为危险之类的原因站在芙兰亚那边——但即便那些人聚集起来,也是不可能超过支持维恩的势力的。
“那是不可能的吧?倒不如说,他们能不能形成所谓的势力都要打个问号。就是为了击败我而采取轻率的行动,大概也只会让他们那边受到更大的损失。现在只要眺望着芙兰亚的成长,不慌不忙地从容应对就行。”
“……”
按常理思考的话,确实正如维恩所说,用不着过于担忧。
虽然表明了自己的决意,但支持芙兰亚的基本盘还是很薄弱。从芙兰亚的性格来考虑,她也不会喜欢流血的权力斗争,更何况这次的对手还是她的哥哥。对于维恩来说,这场斗争大概也能算哄叛逆期的妹妹这种程度罢了。
但是,即使得出了这个结论,妮妮姆心中的不安仍然挥之不去。
(维恩……)
芙兰亚赢不了。这个预测没理由有错。
那么,这份不安的根源究竟来自哪里?
这肯定是来自于,正坐在面前的,自己的主君。
(真的没问题吗……?)
这种想法究竟是出自因焦躁而产生的不安,还出自是常年侍奉维恩的经验中产生的直觉呢?
妮妮姆觉得,维恩让自己不用担心的话语之下,还隐藏着什么别的意图。
如果这只是自己的错觉那也就罢了,但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图,瞒着自己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妮妮姆,怎么了?”
“……没什么。”
妮妮姆摇头回应,再次看向维恩。
眼前是早已熟悉的青梅竹马。
但是,从现在的维恩身上,妮妮姆再次从他身上感到了过去在森林的宅邸中相遇时,那种琢磨不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