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的哀号已经彻底停止。
被独留在车库的埃缇卡用肩膀匍匐前进,爬向门的下方。她虽然没有想到什么好点子,却还是无法坐以待毙。
不论如何都必须救出尼古拉。
埃缇卡挺起上半身,踉跄地用膝盖起身。她试图用下巴将门把往下压,然后往前推却失败──几乎要冲破血管的焦躁涌上心头。拜托快啊!
埃缇卡又试了一次,总算跌到门外。过头的力道让她的下巴撞到地面。铁锈的味道在嘴里扩散──眼前是一条走廊。车库果然是直接与屋内相连的。埃缇卡开始勉强向前爬,不知是灰尘还是沙土的污垢在身体底下发出阵阵摩擦声。
她离尽头的门只有不到三公尺的距离。可是,感觉却远得彷佛永远构不到──门缝是开启的。寂静慢慢流到门外。
埃缇卡用全身冲撞的方式打开门。
以大小而言,这里应该是客厅。来自窗外的微弱月光照亮了空无一物的室内──埃缇卡现在才发现,原来这里是空屋。
男人背对着埃缇卡,蹲在地上。尼古拉躺在男人的脚边。他一动也不动地闭着眼睛,但好像只是昏倒了,还有呼吸。男人的手里握着凶狠的小型电锯。
尼古拉的手脚已经脱离绳子的束缚,无力地垂在地上。
──难道是为了切断四肢才刻意这么做的吗?
埃缇卡试图阻止,反射性地想站起来。不过她当然没有成功,很快便跌坐在地──听见声音的男人回过头来。彼此是否对上了眼呢?对方缓缓站起来。被塑胶袋套住的鞋尖转过来朝向埃缇卡。
他踏出步伐。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转眼间,男人便站到眼前。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抓住埃缇卡的衣领,粗鲁地将她拉了起来。埃缇卡一边呻吟,一边拼命动脑。
要跟对付法曼时一样,咬住对方的手吗?可是他戴着厚厚的手套,恐怕不会有多大的效果。就算想踢开他,双脚也无法自由活动──男人的手重新握好电锯。他的手指早就已经放在扳机式的开关上。
全身寒毛直竖。
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我不想死。
不过……
男人突然放开了埃缇卡的衣领。
──咦?
埃缇卡一瞬间愣住。男人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顺手把电锯放到地上。他有点害怕似的后退了几步──埃缇卡只能一头雾水地望着这一幕。他到底是怎么了?
「……冰枝电索官。」
男人依然维持比加的声音。
「──你是优秀的搜查官……所以一定能──」
突然间,月光开始带有灼热的白色,扫过窗户──是车辆的头灯。男人猛然抬起头。不过几秒的时间,外头便传来开关车门的声音,另外还有微微的交谈声。有人来了。是男人的同伙吗?不……
寂静。
突然间,男人转过身。
然后朝房间深处的车库奔去。
「慢着!」埃缇卡只能扭动身体。「你要去哪里──」
随后,冰霰般的脚步声涌进客厅。
「──解除警报!已经找到两名人质,呼叫救护队!」
埃缇卡勉强抬起头。现身的是围着围脖的拿波罗夫巡官。他单手拿着左轮手枪,小心翼翼地奔来──埃缇卡顿时松了一口气。
赶上了。
询问他们为何能找到这里,恐怕是多此一举吧。毕竟自己就是希望他们能发现,才会留下痕迹……如果是哈罗德,一定能读懂其中的讯息。
不过,埃缇卡原本几乎是半放弃的状态。
「在里面的车库!」「他要开车逃走了,绕过去包围他!」
穿着防弹背心的两名警员匆匆经过眼前。
「你没事吧,电索官?」拿波罗夫立刻解开绳子。「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别管我了,尼古拉先生他──」
埃缇卡活动重获自由的手脚,并拔除后颈的绝缘单元。她转头望向尼古拉──不知何时赶到的医护人员已经围在他的身边,马上开始简易诊断AI的扫描。现在只能祈祷他没有大碍了。
「巡官。」埃缇卡发问。「既然已经查出这里,就表示你们知道犯人是谁了吗?」
「是啊,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舒宾干的。」
拿波罗夫一脸苦恼地皱起脸──埃缇卡花了一段时间才听懂。舒宾是指那个阴沉的鉴识官吗?埃缇卡在脑中重叠方才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与舒宾的身影。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人物形象确实与犯人的侧写相符……
不过,自己完全没料到会是他。
「冰枝小姐!」
娇小的人影冲进来,打断了埃缇卡的思绪──竟然是比加来了。她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跑了过来。
「为什么?」埃缇卡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来协助办案,发现犯人是请生物骇客植入变声装置……不,这不重要!」她的眼睛变得红通通。比加伸出纤细的双臂,紧紧拥抱埃缇卡。「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
这份温暖让埃缇卡差点放下心来。
「这里很危险。」埃缇卡轻轻拨开比加的手。「犯人还在里面,你快出去。」
「没关系,警察会抓住他的。佛金搜查官也来了,冰枝小姐你快点去医院……啊,你的手掌也受伤了!」
她抓住埃缇卡的左手,脸色发白──不过,自己的伤势一点也不重要。埃缇卡环顾四周,只看到医护人员的身影。拿波罗夫戴上手套,捡起舒宾留下的电锯。警员的怒吼从某处传来。
哈罗德不在。
平常的他明明会抢先赶到现场,甚至令人烦躁。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在哪里?」
「他没事,就在外面。」比加安抚似的说道。「为了防止舒宾逃走,大家都开车包围了房子附近……」
埃缇卡感觉到焦虑正在膨胀。
──不行。
「不要让他靠近舒宾。」
「咦?」
「马上让他回家。必须让他远离现场──」
咚的一声,震撼腹部的巨响传出。
埃缇卡与比加都僵住了。
──是外面传来的。
埃缇卡立刻甩开比加的手,跑了出去。埃缇卡奔过走廊,直接推开挡在玄关的警卫阿米客思──眼前有一片覆盖地平线的漆黑海洋。不,不对。
〈拉多加湖。〉
一颗星星都没有的深夜湖泊──原来自己听见的水声就是来自这里。
空屋位于突出湖面的达恰区一角,屋前有铺着沙子的空地──此刻舒宾的厢型车正好强行冲破尚未完全开启的车库铁卷门,包围房子的两辆警车试图阻挡厢型车的行进方向。可是舒宾穿越车间的缝隙,勉强逃脱了。加速过猛的警车互相冲撞,磅的一声,贯穿鼓膜的破碎声响起。
──不会吧。
厢型车持续加速,冲向围起庭院的木门。几乎腐朽的木门被轻易撞倒,凹凸不平的车身于是跌跌撞撞地驶进道路──守在外头的一辆车亮起头灯。那辆车猛然加速,追逐开始逃逸的厢型车。
熟悉的栗红色休旅车。
拉达红星。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一瞬间,拉达红星的速度彷佛慢了下来。
然而,埃缇卡的呐喊没有传达到──厢型车与拉达红星的尾灯在转眼间远离。两辆车互相重叠,被吸往蜿蜒道路的远方。
只有包围在四周的森林阴影在摇晃,发出嘲笑般的沙沙声。
──没能阻止他。
光是这个事实就让双腿难以动弹。
啊啊,该怎么办才好?
「拿波罗夫巡官,我要去追辅助官!」
埃缇卡回过神来。停在庭院内的富豪汽车放下车窗,佛金从驾驶座探出身子喊道──埃缇卡回头,看见拿波罗夫正从屋内走出来。他大声回应:「我也马上过去!」
佛金挥手表示了解,驾驶富豪出发。
「巡官。」埃缇卡无法不问。「拉达红星上面只有辅助官一个人吗?」
「是啊。不过他有敬爱规范,就算追上犯人也无法抓住对方。」
「如果你要去追辅助官,请让我一起去。」
「──不行啦!」比加从后方拉住埃缇卡的手。她追过来了。「你得去医院请医生看看才行。你的伤很深,就算只是手掌──」
「我没事,血已经止住了。」
千万不能让哈罗德和舒宾两人独处。
自己也知道,这是非常多管闲事的行为──埃缇卡已经亲眼见识到,失去索颂的他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生活到今天。潜入身为遗族的艾琳娜脑中时,感觉就像是亲身体会了那份痛楚。让人喘不过气的愤怒,以及悲伤。
哈罗德有足够的理由复仇。
自己没有权利阻止他。
埃缇卡在脑中默念曾对自己说过好几次的话语。
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坐视不管。
就算是多管闲事也好。
可以确定的是──不该再让他背负更多重担了。
「人手确实是愈多愈好。」拿波罗夫回头看着互撞的车辆。几名警员被赶来的医护人员拖下车。「电索官,你有带武器吗?」
埃缇卡伸手摸索腿上的枪套,这才想起里面没有枪。对了,自己在那座停车场跟舒宾扭打时,不小心弄掉了枪──忽然间,比加从肩背包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埃缇卡。
那是装在证物袋里的自动手枪(芙兰玛15)。
「鉴识课的人请我把这个还给冰枝小姐。」比加仍然垂下眉尾,不太服气地说道。「其实我还是希望你去医院一趟……」
「谢谢你,比加。」
埃缇卡心怀感激地收下,从袋子里取出手枪。她先确认剩余的子弹,然后把手枪插进枪套──埃缇卡转头看着比加,她便一脸担心地点头回应。虽然对她很抱歉,但现在比起自己的伤势,还有更重要的事该处理。
「比加,你就陪着尼古拉吧,好吗?」
拿波罗夫如此交代,快步向前走。埃缇卡也赶紧追上去──前方有看似由巡官开来的完好警车。
总之,必须尽早追上哈罗德。
埃缇卡钻进副驾驶座,拿波罗夫也立刻坐上驾驶座。他一边拉着安全带,一边发动引擎──车辆直接驶离庭院,冲上道路。转眼间,比加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埃缇卡努力安抚自己的情绪,这么问道:「话说回来,你们怎么知道是舒宾?」
「哈罗德和比加发现犯人会使用变声装置来改变声音。生物骇客店里的监视器好像有拍到舒宾。」拿波罗夫一脸懊悔地握紧方向盘。「我已经认识他很久了,却完全没有发现。真是被摆了一道。」
「我也很惊讶。」不过,已经有充分的证据了。「舒宾原本想杀我,但好像半途改变了主意。尼古拉的绳子也被解开了……」
说着说着,埃缇卡开始觉得他的态度确实很吊诡──是因为察觉有追兵逼近,才会暂停犯案吗?可是舒宾装着绝缘单元,所在地应该不会轻易曝光。不,等等。
埃缇卡开始回想。
──他后颈的连接埠没有插上任何东西。
「舒宾每次犯案,应该都会装上绝缘单元。可是,这次他没有装。」他明明知道如果没有这个东西,自己的定位资讯就会泄漏。「他原本好像想对我说些什么,就在巡官你们抵达之前──」
纯净的黑暗爬上挡风玻璃。
拿波罗夫从鼻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他会去哪里。逮到他之后,就向他询问详情吧。」
埃缇卡与拿波罗夫前往的地方是距离拉多加湖约一个小时车程,位于奥赫塔河边的住宅区──而且是休耕地正中央,只有许多空屋的废墟聚集地,周围只有荒废的农地无止尽地延伸。根据YOUR FORMA的介绍,这个地区曾经盛行郊区农业,过去有许多农民居住在这里。不过自从疫情结束,以阿米客思与无人机为主的大量栽培设施(人工气候室)成为主流,这里就彻底没落了。如今,只剩冰冷的废弃房屋还留在这里。
拿波罗夫停车的地点是一栋民宅前。在黎明前的天空下,就连屋顶的颜色都难以分辨。不过,这栋房子相当老旧──只有在后面流动的奥赫塔河带着细微的流水声,让人知道这块土地并没有完全死绝。
埃缇卡解开安全带。「这里是?」
「索颂遇害的空屋。既然舒宾试图超越过去犯下的案子,最终应该会把你和尼古拉带来这里。」
拿波罗夫率先下车。埃缇卡也下了车,同时用YOUR FORMA搜寻过去的新闻报导──关于「圣彼得堡的恶梦」,几个提到详细地点的网页出现在搜寻结果中。报导中确实有写到,索颂遇害的地点是休耕地附近的废墟。
不过──放眼望去,到处都没有舒宾的厢型车。
当然了,哈罗德的拉达红星也丝毫不见踪影。
「舒宾应该没有来这里吧?」
「他肯定会来。他的定位资讯现在也正朝这里持续移动。」
巡官用热切的语气说道,往空屋走去,表示要「在这里埋伏」。个人资料中心应该正持续传送舒宾的定位资讯给他,但埃缇卡没有共享到这份资讯──埃缇卡暂时确认手枪的状态,并且追上拿波罗夫。
等舒宾来到这里,就必须立刻制伏他。
为了避免让追上来的哈罗德碰到他一根寒毛。
老旧不堪的玄关门没有全像封锁线,只贴着纸制的封锁线。拿波罗夫扯下随风飘动的封锁线,硬是打开安装不良的门。也许是本来就锁得很随便,他用力一推就轻易打开了。
两人踏入屋内。
霉味立刻包围全身,让埃缇卡皱起眉头。好糟的地方。拿波罗夫往走廊深处前进。阶梯后面的地面有一扇打开的地板门,里头盈着满满的黑暗。拿波罗夫毫不犹豫地朝里面走去。
「巡官。」埃缇卡迟疑了。「如果要埋伏舒宾,在这附近也……」
但拿波罗夫似乎没听到,直接消失在地下室。埃缇卡回头瞄了一眼玄关门。就算竖起耳朵,还是听不见车辆的引擎声──埃缇卡思考了一下,然后往地板门里面走去。阶梯的薄薄木板吸收了湿气,已经是半腐朽的状态。靴子一踩上去,阶梯便发出令人不安的噪音。
拿波罗夫在底部等待着。
「──这里就是索颂遇害的地下室。」
说着,他转头望向空洞般的黑暗。刺人的空气填满了四周,令人莫名感到呼吸困难。散乱的农具已经成了单纯的破铜烂铁,水滴般的微光透过地板的缝隙洒落──从裸露泥土的地面可以看见稀疏的黑色污渍。
是血迹。
这么理解的瞬间,埃缇卡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两年半前的惨剧所留下的痕迹。
──『因为遭到监禁的时候,犯人好像对那个孩子(哈罗德)说了好几次:「你是阿米客思,所以看着主人被肢解也没有任何感觉对吧。」』
达莉雅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复苏。
那一天,哈罗德就待在这里。
──『「你们又没有心,全都是假的。」』
索颂遇害之后,不论是他还是他周围的人,一切事物都开始崩溃。一旦破碎,即使一一捡起碎片,再重新拼凑起来,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伤痛就是如此。虽然种类不同,但埃缇卡曾经历与父亲的摩擦,所以也能稍微明白。
已经形成的坑洞会永远存在。
岁月的累积会覆盖这些坑洞,但也只是一点一滴地埋没它,变得不容易看见罢了──可是,身为阿米客思的他不同。
他想忘也忘不了。
──『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即使如此,要是见到追逐舒宾而来的他,自己肯定会──
突然间,左边脸颊感受到强烈的冲击。
*
拉达红星的速度表从刚才就一直拼命地将指针往上推。
拉多加湖周围的落叶树林被深夜的寂静笼罩。贯穿森林的道路上没有车辆通行,既没有红绿灯,也没有建筑物出现──哈罗德用头灯划破这份静谧,持续追踪舒宾的厢型车。目测距离约有三十公尺,就算靠近也会被拉远,怎么就是追不上。
哈罗德压抑着情感引擎产生的所有「焦虑」。
绝对不能让他逃了。
突然间,穿戴式装置收到来电通知。对象是佛金搜查官。现在不能分心──哈罗德决定忽视,重新握好方向盘。
虽然没有看到尼古拉,但已经确定埃缇卡平安了。
自己正要开车离去的时候,她确实从那栋房子里冲了出来。哈罗德当时有用视觉装置放大画面,她乍看之下没有受什么重伤。
虽然时间短得不到一秒,他总算放下心中的大石。
他很想奔向埃缇卡,对她说些话。
不过──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追踪舒宾。
突然间,厢型车偏离了轨道。对于穷追不舍的哈罗德,他似乎已经不耐烦了。车身转换方向,刻意偏离道路。就这样,他驶向穿越森林的小径──这不是明智之举。在这种黑夜之中,开进几乎等于荒野的岔路,简直是疯了。
要是发生自撞事故就麻烦了──冷酷的系统这么低语。
是不是该停止追逐?
不──要是错过这次的机会,恐怕就没有下次了。
拉达红星也毫不犹豫地冲进森林。低矮的树枝掠过挡风玻璃,让速度略微减慢。哈罗德不为所动,紧跟着厢型车的尾灯。路线并不笔直,对手果然无法稳定地行驶。人类的视觉没有夜视功能,要在维持速度的情况下分辨快速逼近的荒野小径,可说是难上加难。
行驶不到几十公尺,厢型车就差点偏离小径。舒宾似乎在情急之下打了方向盘,却不走运。车身大幅摇晃,转眼间便被吸向树干。
冲撞。
骇人的声音甚至震撼了车窗紧闭的拉达红星内部──被厢型车撞到的树严重弯曲,原本正在沉睡的鸟儿们同时起飞,朝夜空扩散成一群黑影。
四周恢复了寂静。
虽然早就料到了,果然是这个结果──哈罗德缓缓停下拉达红星。他观察了约三十秒,厢型车没有移动的迹象。根据自己的计算,对方生还的机率比较高,但如果他就这么死了,那可不好笑。
哈罗德没有熄火,直接下车。
地面被没有颜色的落叶覆盖。哈罗德关上车门,迈出步伐。鞋底接收到柔软的触感,发出几乎跟现场不搭调的清脆声响。
厢型车愈来愈近。
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在循环液中流窜。
情感引擎一直维持过度运作的状态。
厢型车的引擎盖陷进树干,严重扭曲。往驾驶座窥探,可以看见一个人影被夹在方向盘和座位之间。安全气囊似乎启动了,但有一半只是安慰作用──哈罗德把手放到车门上。可能是因为他非常急着逃走,车门没有上锁,轻轻松松就能打开。
舒宾没有遮住脸部。
他身上穿着透明雨衣,但面具会妨碍驾驶,所以他拿了下来──可能是冲撞的时候伤到了头,温热的血液从额头的割伤中流出。
就是这个男人杀了索颂。
将自己的幸福彻底粉碎。
终于找到了。
终于……
哈罗德伸出手,揪住舒宾的衣领,粗鲁地将夹在车内的身体拖下来。他的身体顺着重力狠狠摔在地上──自己明明曾经那么渴望当个正常的阿米客思,明明假装自己的敬爱规范仍然完好,持续隐瞒至今。
如今,自己却这么粗暴地对待人类。
无意间,内心萌生临时想起似的抗拒感。自己正要做的事,就跟这个男人对索颂做过的事一样。换句话说,这个举动非常矛盾,毫无建设性且不合理──即使如此……
眼前一如以往浮现「那一天」的情景。
阿米客思的记忆不会被冲淡。所以两年半前,这个男人对索颂做过的每一件事,哈罗德都能钜细靡遗地回想起来。索颂的呻吟、四肢掉落时的声音、血液涌出的方式、气味、黑影的身形──他都记得。
记得最清楚的是──
没能拯救他的绝望。
自己必须证明。
证明自己已经不是当时那个「没用的东西」了。
「不、要……」舒宾似乎稍微恢复了意识。恍惚的眼睛仰望着哈罗德。「我……」
「我一直都在找你。没想到犯人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舒宾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已经快要失焦了。
──就算失去意识,感觉到疼痛就会再次清醒了吧。
哈罗德伸出手,正要抓住舒宾的衣领。
这时有车辆的头灯闪过,划破了黑暗。
轮胎与引擎的运转声逐渐靠近。
碍事的人比想像中还要早出现──哈罗德隐藏自己的烦躁,远离舒宾几步。出现在荒野小径上的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富豪汽车。手煞车发出一个尖锐的声音,驾驶座上的人影走了下来。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是佛金搜查官。「舒宾呢?」
──如果再有十分钟的时间就好了。
「如你所见,发生了自撞事故。」哈罗德冷静地答道。「『我想办法从车内救出了他』,但他的伤势很严重,或许会影响到脑部。」
佛金快步奔来,交互看着追撞树干的厢型车及倒地的舒宾。
「我来叫救护车。」他露出严肃的表情按着太阳穴。「你联络拿波罗夫巡官,传送这里的定位资讯吧。他应该也追过来了。」
「我明白了。」
哈罗德顺从地操作起穿戴式装置。啊啊,再这样下去就要错过渴求已久的机会了。该怎么办才好?哈罗德一边思考一边乖乖打电话给拿波罗夫──可是来电答铃没有响,只显示了文字的警告讯息。
〈错误代码D00898:此用户位于可通讯范围外,无法接通。〉
思绪渐渐清醒。
这附近没有指定通讯限制范围。
这么说来,他被插上了绝缘单元吗?
一瞬间,拿波罗夫被犯人绑架的可能性闪过脑海。
不过──犯人(舒宾)现在就倒在眼前。
哈罗德看着舒宾的脸。他微微睁开眼睛呼吸,但显然已经失去意识──对了,刚才从屋内冲出来的埃缇卡并没有受伤。从她被绑架到哈罗德等人赶到现场,明明有充足的时间下手……当时自己单纯松了一口气,但仔细想想确实很奇怪。
因为认识她,所以不忍心下手吗?
不可能。舒宾过去就杀了身为同事的索颂。
这个男人可以平心静气地勘验自己亲手杀害的被害人,是个精神病患。
──『舒宾,你才刚调到鉴识课就遇到这么凄惨的现场啊。』
两年半前,索颂在第一名被害人遗体被发现的现场对舒宾这么说过。
──『不好意思……我要离开一下。』
舒宾当时面无表情地这么答道,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遗体。
──『他也难免会受到惊吓吧。脸色比平常还要差。』
──『虽说是工作,还是很令人同情。对了,拿波罗夫课长呢?』
──『应该就快来了。看到这个,他应该连离婚的事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吧。』
不,等等。
循环液的温度急速下降。
「辅助官,巡官接电话了吗?」
哈罗德回神──佛金好像已经完成了紧急通报,朝这里望过来。哈罗德不动声色地关闭显示警告讯息的全像浏览器。自己刚才应该完全停止了模拟呼吸,幸好四周昏暗,没有被他发现。
「搜查官,拿波罗夫巡官是一个人赶来这里的吗?」
哈罗德保持沉稳的音调,这么发问。
「毕竟因为舒宾逃逸,其他警员受伤了。你也有看到吧?」佛金说到这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提起:「啊,不……冰枝搞不好也会一起过来。」
我没有听到对话内容,不过她好像有拜托巡官什么事──佛金说了。
──『就算知道了这么多,还是没办法锁定犯人吗?』
──『侧写终究只是推测。』
索颂的影子再次复苏。
──『真受不了,你一旦感情用事就很容易错估对手。』
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
──『我有时候也会被对方读出心思,误信假的讯号。』
自己究竟都在观察些什么?
哈罗德拔腿就跑,打开拉达红星的车门,毫不犹豫地上车。佛金搜查官一脸错愕,但现在已经无暇顾及他了。
「等一下,辅助官!你要去哪里──」
哈罗德打到倒车档,沿着原路猛然后退。舒宾的厢型车与佛金的身影朝树林深处逐渐远去──冲上铺设完整的道路时,系统已经推测出目的地,锁定特定的地点。
必须加快脚步。
埃缇卡有危险了。
2
埃缇卡没能马上明白自己的脸颊遭到殴打了。
视野四分五裂,身体失去平衡感,开始倾斜──还来不及思考,全身就已经重重撞上地下室的地面。霉味穿透鼻腔。随后,后颈被插上了某种东西。埃缇卡知道那是绝缘单元──接着,侧腹部立刻被往上踢起。连自己都没有听过的呻吟脱口而出。埃缇卡的肢体被轻易踢飞,从肩膀撞上墙壁。她就这么沿着墙壁滑落,以脸颊贴地。原本模糊的痛楚突然爆发,甚至令人想吐。她勉强将累积在口中的酸味吞回肚子里。
脑袋转不过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对我来说,是个特别的地方。」
拿波罗夫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有多个层次般模糊──埃缇卡的右手本能地伸向腿上的枪套。她抓住握把,拔出手枪,却使不上力。枪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
靠近的鞋尖一脚就把手枪踢飞到远处的阶梯下方。
「其实不只是你,我也想招待尼古拉过来的……实在很可惜。」
埃缇卡勉强抬起头──低头俯视的拿波罗夫就跟以前一样,下垂的眼睛里带着温和的神色。他嫌麻烦似的脱掉围脖,露出插在后颈的绝缘单元。
他的手从大衣里取出的是──从舒宾那里扣押的电锯。
脑袋渐渐变得一片空白。
骗人的吧。
怎么会……
「巡官。」嘴唇一动,便尝到铁锈般的味道。「难道你……」
「多亏你和哈罗德,我才能找到阿巴耶夫。感谢你们的努力。」拿波罗夫甚至露出柔和的微笑。「虽然某些人认为贗品有贗品的魅力,但我就是无法认同。更何况是自己被模仿……实在令人很不是滋味。」
埃缇卡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真是不敢相信。
因为先前根本没有任何类似的迹象。
他原本就像一个失去了重要的部下而怀抱悔恨,持续追查「恶梦」事件的善良巡官。这明明应该是他唯一的形象。
为什么?
「虽说是出于不得已,我很后悔把事情交给舒宾。我应该亲自动手的。」
他的手──握起来很柔软的那只手抓住电锯的握把,细微的光从电锯的刀锋上滑落。他扣下扳机,电锯便无情地启动──埃缇卡起了鸡皮疙瘩。
脑袋深处的警铃高声响起。
快逃。
「索颂的现场很不像样。各种东西乱喷,实在太脏了。」
快点跳起来,马上逃跑。
「不过,幸好哈罗德有了你这个新的搭档。这么一来,我就能以更接近的方式重新来过了……」
全身都动弹不得。
埃缇卡连眨眼都没办法,注视着发出机械化声响的电锯。
「这就是最后一次了,电索官。希望你能让我好好享受。」
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拿波罗夫往前踏出一步。
埃缇卡下意识地用手撑起身体。侧腹部的闷痛再次复发,但她仍然试图站起。拿波罗夫的手抓住埃缇卡的衣领。她拼命挣扎,却因为力量差距太大,动也动不了。要绊倒他吗?锯子刺到身体就完蛋了吧──埃缇卡赶紧躲开往下挥舞的刀刃。因为没有完全避开,肩头被划伤了。
窜起一股锐利的热度。
腹部又被踢了一脚。
第二次、第三次冲击陷进身体,暂停了呼吸,混着血的唾液飞散。埃缇卡被抛开,只能再次悲惨地跌到地上──内脏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埃缇卡已经无法起身。沉闷的耳鸣。就连自己现在到底是吸气还是吐气,都难以分辨。
敌不过他。
「拜托你别这么激烈地挣扎,成品会变丑的。」
不行。
谁来救救我。
埃缇卡用生硬的动作伸手去抓后颈的绝缘单元。不过──拿波罗夫用脚踩住她正要举起的手臂。因为重量的关系,手指一瞬间麻痹,骨头发出哀号。
「真伤脑筋,我应该至少带条绳子过来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预期之外的状况……」
埃缇卡能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在懦弱地颤抖着。
如果自己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死去……
因恐惧而乱成一团的思绪之间,某种傲慢的感情涌了出来。
发现尸体的时候,他又会……
「──我找你很久了,拿波罗夫巡官。」
电锯的运作声停止了。
埃缇卡不禁睁大眼睛。
──啊啊。
不知从何时起,阶梯下已经站着一个人影。即便不愿意,埃缇卡也认得出那副匀称到近乎完美的身躯。围着脱线围巾的客制化机型阿米客思──哈罗德用称得上精美的面无表情,注视着拿波罗夫。
如果出现的不是他,自己也许能坦然感到放心吧。
总是如此。
这个阿米客思总是能找出真相。
──就连不该找出的事物也一样。
「你又来观赏搭档被杀了吗?没想到连这一点也能重现。」
拿波罗夫不为所动。他带着从容不迫的态度,回头望着哈罗德──巡官知道哈罗德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不过,他当然不知道神经模仿系统这个秘密,更别说是敬爱规范纯属幻想的事实了。
不能让哈罗德靠近拿波罗夫。
可是就算想起身,手臂也被踩住,眼前还有一把电锯。若贸然行动,自己恐怕会皮开肉绽。
埃缇卡只能咬紧牙关。
「巡官,你忘了穿雨衣。」哈罗德瞥了埃缇卡一眼,然后马上将目光转回拿波罗夫身上。「你放弃以往的完美犯罪了吗?」
「正确来说,是『接近完美』的犯罪。就算身分曝光,只要能守住尊严就好。」拿波罗夫定睛注视着阿米客思。「你花了不少时间才察觉呢,名侦探。」
哈罗德的眼睛稍微动了一下。那是连他本身也没有意识到的,皮肤的轻微抽搐──他只是看似沉稳,其实一点也不冷静。他显然就快要被激动的情绪吞噬了。
「是啊,我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因为你非常自然。」阿米客思的视线扫过地面。他是在确认索颂的血迹吗?「我和索颂能看穿的,只有人类散发的细微『讯号』。可是你对自己的行为根本没有任何罪恶感。」
「所以,不会显露在表情或举止上。」拿波罗夫沉稳地接着说下去。「我知道这就是你们的极限,同时也是弱点,福尔摩斯。」
埃缇卡看见哈罗德握紧端正的拳头。
必须马上让他远离这里。
可是──该怎么做?
「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你们继续误以为舒宾是犯人。血字的画笔,再加上那段监视器影片与假名……证据应该已经很充足了。」
「舒宾确实与侧写的犯人形象一致。直到刚才,我也以为他就是犯人。不过……」哈罗德有些懊悔地皱起眉头。「我发现你的目的就是误导我们这么认为。你想让身为共犯的舒宾背黑锅,好让自己逃离制裁。」
拿波罗夫只是默默地耸起单边肩膀。
哈罗德继续说道:「舒宾为何要协助你?」
「因为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很乐意接下任务。」巡官的口吻轻松得与现场格格不入。「你应该也很清楚舒宾的冷漠态度,他因为这样无法溶入周遭,一直都很烦恼。我亲切地倾听他的烦恼,就轻易受到他仰慕了。」
「你透过所谓的『咨商』,拉拢了他吧。」
「舒宾好像非常害怕失去跟我之间的友情。他的家庭环境很不幸,从小就压抑着情绪长大,所以从来没有交到亲近的朋友。」不过我当然是一次都没有把这段关系当作友情──拿波罗夫补充说道。「我从以前就开始计划『恶梦』事件,所以一直都很缺『人手』。」
「因此,你才会看上舒宾。」
「也可以这么说。当时鉴识课正好在找新的鉴识官,我就推荐了舒宾。因为我想要可以在不被怀疑的情况下出入个人资料中心的『同伴』。」
「不只如此吧。」哈罗德压低音调说道。「你透过索颂,得知舒宾是『不会散发讯号的人』。为了犯案,你必须骗过最碍事的部下,并将罪名嫁祸给别人,而他是最适合的棋子。」
拿波罗夫彷佛完全没有接受问罪的自觉,静静地点头。
「好不容易凑齐了棋子,不开始游戏就亏大了。」
据他所说,舒宾在犯案过程中,只负责使用变声装置约出被害人。直接面对并杀害被害人的,一直都是拿波罗夫。
「不过……这次是集大成,必须让舒宾完成一切。」
拿波罗夫为了报复,杀了身为模仿犯的阿巴耶夫。此后,他似乎一直在计划超越索颂一案的「集大成」──杀害身为警方相关人士的埃缇卡与身为被害人遗族的尼古拉,同时装饰两人的尸体。而在他们旁边,对自己的犯罪感到心满意足的「犯人舒宾将会自杀」,而且是以射击自己的头部破坏掉YOUR FORMA的手法。
「要是再有像阿巴耶夫那样的模仿犯出现,肯定会伤害到我的名誉。我已经受够被侮辱的感觉了。」拿波罗夫用平淡到恐怖的口气说道。「从刚开始犯案的时候,我就决定要让舒宾扛下所有罪名。」
拿波罗夫从将舒宾拖下水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设想好结局了──最后将他塑造成犯人,再让一切落幕。为此,拿波罗夫一开始就为犯案现场赋予某些特征,以便让周围的人在适当的时机将舒宾误认为犯人。
「我很了解索颂,深知他看到什么会有什么解释。」所以要引导他得出错误的侧写很容易──他毫无悔意地说道。「我有必要思考舒宾的尸体所表达的动机。为此,我决定参考当时很流行的机械派与朋友派之间的对立。像他这种想法难以捉摸的人,其实厌恶特定思想的情况很常见,所以非常有说服力。」
「所以你刻意只杀害朋友派,只不过是一种包装的手段吗?」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巡官摇摇头。「我应该拒绝十时搜查官的好意。我本来是为了不受你怀疑才答应,结果却是自讨苦吃……而且,就连舒宾都背叛了我。」
这让一切的计画都乱了调──他叹息着说。
「你们比预计还要早注意到变声装置的事,还在容许范围内。如果舒宾没有拆下绝缘单元,暴露自己的定位资讯,我其实还有机会补救。」
舒宾过去一直害怕失去唯一的「朋友」拿波罗夫,才会再三协助他──另一方面,拿波罗夫用画笔在阿巴耶夫的杀害现场留下血字,持续误导侧写。那个时候,舒宾应该也察觉了异状。
他应该有预感自己会被这个男人嫁祸,成为替死鬼。
此时,他从拿波罗夫那里接到了杀害埃缇卡等人的命令。
即使如此,他仍然一度听从指示,实际绑架了尼古拉与埃缇卡。也许对舒宾来说,「友情」就是如此甜美的果实──不过,等到那一刻真的来临,他还是下不了手。所以他抛下一切,远走高飞。当然了,关于未来的事,他肯定完全没有考虑到。
埃缇卡想起舒宾当时的样子。
──『冰枝电索官,你是优秀的搜查官……所以一定能──』
知道我不是真正的犯人。
原来他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这表示利用他人的孤独来操控他人是有极限的。」哈罗德静静地嗤之以鼻。「约出被害人并加以绑架,跟亲自下手杀人相比,心理上的门槛有很大的差别。这种事只要稍微思考就能明白,但本来就对杀人没有罪恶感的你无法理解。」
「是啊,他毕竟不是我。我学到了一课。」
「如果你想让舒宾背黑锅,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他成为共犯。」
「你想知道我为何把舒宾拖下水也行,但说来话长。」
「我对你们的友情没有兴趣。」阿米客思冷淡地眯起眼睛。「我很感谢阿巴耶夫。多亏有他刺激到你的愚蠢自尊,我才能找到你。」
紧张的情绪爬上埃缇卡的背脊。
她试图开口,却因为被踢伤的侧腹部隐隐作痛,无法顺利发声。
「──巡官,杀了索颂的人就是你吧。」
哈罗德的提问就像开始融化的冰,一滴一滴地落下。
埃缇卡看见拿波罗夫的手重新握紧电锯的握把。
「没错。」
──不行。
「就是我,杀了,你的搭档。」
他一字一句地发音,就像要把这句话刻在哈罗德心里。
沉默开始扩散。
忽然间,哈罗德用单手捂住眼睛。他缓缓在原地蹲下,彷佛再也站不起来──哈罗德低着头,像是缩起身体忍耐着什么。他肯定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
这跟埃缇卡害怕的反应不同。
不过,现在的她连赶到哈罗德身边都办不到。
「两年半前……我正在寻找索颂的时候,曾经打电话给你,你却没有接。其他刑警说你为了处理别的事情而去了指定通讯限制范围,但那是谎言吧。」
「没错,是谎言。」
「其实你用了绝缘单元,为了杀害索颂而造访了这栋空屋。」阿米客思的声音很微弱,勉强撑起寂静。「……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坦白一切。」
「好啊。」拿波罗夫的目光重新回到埃缇卡身上。「等我把她『大卸八块』之后,我们再一起畅谈到天亮吧。」
他的手指试图再次扣下电锯的扳机。
踩着埃缇卡手臂的鞋子往上浮起,消失了。
不对,不是消失了──单纯是拿波罗夫当场严重地失去平衡。理解情况的瞬间,所有声音都追上了思绪。几乎要贯穿鼓膜的巨响是──
枪声。
埃缇卡只能错愕地望着这一幕。
拿波罗夫颓然跪地。在黑暗里也能清楚看见,他的其中一条腿溢出了鲜血。他微微睁大眼睛,低头望着自己的脚。
「我说过了,『从现在开始』。」
哈罗德已经站起来了。他的手坚定地「举着自动手枪」──那是拿波罗夫刚才踢飞的埃缇卡的枪。所以他刚才蹲下的动作就是为了趁对方不注意时捡起那把枪吗?他肯定是在〈E〉的事件中学到了莱莎用过的招数。
他对拿波罗夫开枪了。
他伤害了人类。
埃缇卡甚至无法眨眼。啊啊,这是什么感觉──本能正在诉说着恐惧。
她当然知道哈罗德就是「如此」。
然而,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到。
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对他感到「害怕」的一天。
「什么……」拿波罗夫也陷入了混乱,低声说道。「怎么可能──」
「请回答我。」哈罗德还没有把枪放下。「你为何要杀了索颂?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让你能够犯下如此残酷的罪行?」
「难道你故障了吗?敬爱规范呢?」
「现在是我在发问。」
哈罗德往前踏步。这个瞬间,拿波罗夫察觉到危险。他丢掉电锯,从腰上的枪套拔出左轮手枪,扣下扳机。因为太急躁,子弹没有命中目标──哈罗德手中的枪再次爆出火光。子弹以可怕的精准度,打穿了巡官的惯用手。拿波罗夫发出哀号。他差点倒下,却勉强撑住了。
从他手中掉落的左轮手枪滚向地面,被黑暗吞噬。
住手。埃缇卡扭动身体,试图上前阻止。腹部窜出锐利的痛楚,让她无法起身。肋骨裂开了吗?啊啊,可恶!
「快住、手……」
几乎等于吐息的声音恐怕没有传进任何人的耳里。
「不可能。」拿波罗夫露出抽搐的笑容。「哈罗德,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你以前明明更正常。为什么你能做出这种──」
「是你改变了我。」
哈罗德靠近拿波罗夫,维持举枪指着他的动作,朝地面伸出手──捡起掉在地上的电锯。他仔细地握起电锯,就像是要确认触感。
埃缇卡失去血色。
──糟糕了。
千万不可以。
「……索颂一开始被切下的部位是右臂。」
哈罗德的指尖正要扣下电锯的扳机。
「我知道了,等等,我说就是了。」拿波罗夫投降似的说道。「不过,有必要由我亲口说出动机吗?你和索颂早就全部破解了吧。」
「直到现在这一刻都没有察觉你的真面目,你说我们究竟破解了什么?」
「『犯人过去恐怕一直巧妙地压抑着自己的暴力倾向,但因为某种强烈的压力,最后才导致失控』……两年半前,索颂应该是这样分析犯人形象的。」拿波罗夫按着手上的伤口。他的呼吸比刚才还要喘。「当时,我跟妻子才刚离婚。如果我说这就是全部的原因,你会失望吗?」
埃缇卡拼了命尝试用手施力,没有余力仔细聆听两人的对话──埃缇卡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成功往前匍匐一小段距离。身体在地面上拖行。
「我不会失望,像你这种人感受到的压力一定会发展成暴力。索颂曾说过,正是因为你们无法用暴力以外的方式来排解压力,才会犯下杀人案。」哈罗德的声音里明显透着冰冷的怒气。「就算如此,你究竟为何要杀了他?索颂已经发现你就是犯人吗?还是因为你恨他?」
「两者都不是,我很尊敬他。他是优秀的部下,我以他为傲。」
「那么……」哈罗德明显地咬牙切齿。「为什么你能做出那么残酷的事?」
「你明明是机械,为什么对索颂遇害的事这么气愤?」拿波罗夫发出一声带有挑衅意味的冷笑。「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比我『有人性』多了,哈罗德……」
「不要转移话题。」
埃缇卡咬紧牙关,继续匍匐前进。虽然前进不到几公尺,但地下室很狭小。落在黑暗中的那个东西愈来愈近。她使尽力气伸出手。
把它拉过来。
「好,我就说吧,单纯是因为我厌倦了类似的被害人。不管是谁,每天都吃同样的菜色也会腻吧?而且如果有负责办案的刑警死在那个时候,案情也会获得更多关注,让气氛更火热……」
埃缇卡回头的时候,拿波罗夫好像已经无法忍受痛楚,于是倒向地面。他的身体随着重量的牵引,狠狠摔在地上──哈罗德冷血地俯视着他。
「这次我真的对你失望了,拿波罗夫。」
他的唇间不屑地吐出这句话。
「──别以为你能死得痛快。」
电锯的刀刃发出无情的声响。
3
「到此为止吧,辅助官……!」
埃缇卡挤出的呐喊终于清晰地响彻地下室──哈罗德就像这才想起似的,转头面向埃缇卡。不过,凶猛的刀刃仍在持续低吼。
「把武器丢掉……现在马上。」
埃缇卡撑起快要四分五裂的上半身,顺势用手扶着墙壁站起来──膝盖在发抖,是因为疼痛吗?不知道。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埃缇卡只能努力举起刚才捡到的拿波罗夫的左轮手枪,冰冷的重量慢慢渗进掌心。
她按捺着抗拒感,用枪口瞄准哈罗德。
「……我再说一次。」埃缇卡重复说道。「把武器,放下。」
他并没有照做。纤长的手指仍然紧抓电锯的握把──作工精巧的脸上只贴着压抑怒火的面无表情。明明被枪口指着,他却完全听不进去,甚至无动于衷。
啊啊,为什么?
「闹内哄啊。」拿波罗夫虚弱地笑了。「我看你要被报废了,哈罗德……」
哈罗德的鞋尖踹进巡官的腹部。埃缇卡的双肩吓得跳了起来。拿波罗夫发出一声哀号,然后似乎失去了意识,动也不动。虽然他的伤势并非致命伤,失血量却有可能危及性命──不能在逮捕之前失去嫌疑人。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埃缇卡低声呼唤。阿米客思没有回应。
「快点照我说的做。我不想……拿枪指着你。」
埃缇卡没有余力掩饰,只能哀求似的吐出这句话。
忽然间,哈罗德的脸颊放松了。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有些傻眼,而且自嘲的表情──冻结湖面般的眼睛微微弯曲。
「──埃缇卡,你『早就知道』了吧?」
这个问题代表的意义非常明显。
RF型搭载的神经模仿系统。
事实上,敬爱规范并不存在。
某种冰冷的东西流进喉咙深处。握着手枪的掌心渗出汗水──埃缇卡很清楚,事情演变至此,早已无可避免。从哈罗德对拿波罗夫开枪的瞬间,不,从他侦办这起案件的时候开始,埃缇卡就知道自己或许迟早会亲眼见到他的真面目。
那样一来,就连隐瞒自己怀抱「秘密」的行为都将失去意义。
「就算看到我拿起枪,你好像也只有恐惧,没有惊讶。」他的语调明明很柔和,却非常机械化。「是莱克希博士告诉你的吗?」
埃缇卡只能用细碎的动作点头。「……没错。」
「你是在我以前被艾登•法曼绑架的时候听说的吧。」
指尖变得加倍冰冷。
埃缇卡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不过……
「难道……你早就发现了吗?」
「因为从那时起,你就变得不太寻常。只不过,我一直都在否定这个可能性。」哈罗德的视线一度转向昏厥的拿波罗夫。「我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你身为搜查官,为什么要配合博士说谎?」
「那是因为──」
「RF型违反了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审查标准。你应该知道包庇我是一种犯罪。你被博士威胁了吗?」
埃缇卡马上摇头。「她没有威胁我,是我自己决定要──」
「这么说来,你只是因为『想要配得上自己的辅助官』就犯下了罪吧。」
这是什么解释──埃缇卡感觉到血液一口气冲上脑袋。
一开始或许真是如此。对资讯处理能力特别突出的自己来说,哈罗德这个「不会坏」的辅助官具有极高的价值。
可是现在──
来路不明的愤怒涌上喉头,却没能化为具体的形状。
埃缇卡咬牙切齿。
「不论如何,本性善良的你是不可能开枪的。」哈罗德瞥了埃缇卡的枪一眼。「何不把枪放下呢?」
──冷静一点。
专心想着该如何把他带出这里就好,不能让他继续伤害拿波罗夫、伤害人类了。埃缇卡还不愿意放弃,现在还来得及。
应该还来得及。
「我保密……不是为了让你做这种事。」
「请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哈罗德沉稳地反驳。「我很感谢你替我保密。不过,我并没有拜托你。」
「的确是我自作主张。可是不保密的话,难道要我告发你吗?」
「既然你是搜查官,就应该那么做。」
「要是我真的那么做,你就无法复仇了。」
「不论如何,你本身都成了我的阻碍。我努力隐瞒至今,却化为泡影了。」
「别再废话了,照我说的话去做。快点丢掉武器。」
「你才应该照我说的话去做。我也是能对你开枪的。」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却没有用另一只手上的枪瞄准埃缇卡。他大概是不想伤害拿波罗夫以外的人类吧──哈罗德本身应该也在持续思考。思考要怎么让埃缇卡把枪放下,重新开始复仇。必须比他更早想出办法才行。该怎么办?要鸣枪警告他吗?可是这里很狭窄。在黑暗中,也有可能误射拿波罗夫。
──在黑暗中。
某个夏日夜晚带着烧焦的气味,在脑海中复苏。
「……那个时候,是你打坏了铰链吗?」
一瞬间,哈罗德的眼里闪过讶异的神色。
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的配电室被炸毁的时候,埃缇卡差点被浓烟呛死。在那种情况下,要用枪将逃生门的铰链全部打坏,几乎等于是奇迹。就连埃缇卡也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办到这种事。
现在,她可以确定。
是他救了自己。
「为什么?」埃缇卡舔了一下嘴唇。「你为了复仇……不是『努力隐瞒』『真面目』至今吗?为什么不惜冒险也要救我?」
哈罗德沉默了几秒。以阿米客思而言,时间相当长。
「那个时候,为了找出杀害索颂的犯人,我对你的电索抱有期待。反正附近也没有其他人,我认为让你死去会带来负面的后果……」
「不要骗人了。而且就算没有我的电索,你也找到了拿波罗夫。」
「现在这一点也不重要。」
「很重要。」侧腹部又突然开始疼痛,让埃缇卡差点失去平衡。「你也基于矛盾的理由,袒护了我。其实你并不想用这种方法对犯人复仇──」
「这不是单纯的复仇。」他用尖锐的语气打断埃缇卡。「而是我做了断的方式,是赎罪。」
──赎罪?
贴在掌心的汗水微微恢复热度。
埃缇卡一直以为他之所以想亲手制裁犯人,是出于索颂遇害所造成的愤怒。所以她才会称之为复仇──但现在回想,哈罗德一次也不曾亲口说出「复仇」这个词汇。
埃缇卡静静地感到困惑。
他究竟需要偿还什么?
「……我终于能够结束这一切了。」哈罗德的眼神里带着类似渴望的某种情绪。「我必须完成那天没能完成的事。」
──那天没能完成的事。
「你知道吗?敬爱规范根本不存在。其实,我当初是能保护索颂的。我不该眼睁睁地被拿波罗夫束缚,应该能够反抗他,救出索颂才对。」哈罗德的口气与其说是向埃缇卡控诉,不如说是在斥责自己。「但是……我当时没有发现,反而还拼了命隐藏差点违背敬爱规范的自己。不只是对周遭,我甚至逃避正视自己。」
埃缇卡无法马上发出声音。
他说这番话是认真的吗?
他真的这么认为吗?
「就因为我不了解自己,重视索颂的人们才会到了今天仍在受苦。达莉雅、艾琳娜和尼古拉……如果我当时有救出索颂,他们就不必如此伤心难过了。他们会继续幸福下去。」
──『外子……过世了,在一年半前。他被卷进朋友派连续杀人案当中,遭到杀害。』
──『虽然很可怜,但他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应该没事。』
──『不管你怎么说,你对索颂见死不救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
达莉雅脆弱的微笑、尼古拉的低语、艾琳娜的怒骂,全都历历在目。
阿米客思不会用负面感情回应人类。
因为他们是顺从、友善、体贴的朋友。
然而,哈罗德不只如此。他被做得更加复杂。不论是温柔还是迁怒,周遭对他投射的情绪全都扩大了他心里的伤口,一次又一次地撕裂了他──但理所当然地,谁都没注意到。或者是即便注意到了,他本身也不愿被触碰。
埃缇卡只能一脸茫然。
不对。
「索颂等于是我杀死的。」
──不是那样的。
杀死索颂的是拿波罗夫,不是哈罗德。
不是你。
「从那天起,我就一心梦想着这个瞬间。拜托你不要妨碍我。」
黑暗的决心盘据在哈罗德的眼里,静静地燃烧着,没有停歇的迹象。他的手就像抓住救命绳一样,紧握着电锯。
彷佛一旦放手,就再也无法呼吸。
「…………不行。」
埃缇卡缓缓摇头。短发轻抚因挨打而肿胀的脸颊。
即使如此,还是不行。
「如果你要了结巡官的性命,就算必须对你开枪……我也要阻止你。」
这句话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认真的呢?
或许两者都是吧。
「──这样啊。」
哈罗德顿悟似的别开视线,低声抛下一句缺乏抑扬顿挫的「我知道了」。
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他举起电锯。
轨道明显是要将拿波罗夫的手砍下。
──根本没有时间思考。
埃缇卡几乎是反射性地扣下了扳机。身体没能完全抵消反作用力,因此大幅摇晃──高亢的枪声震撼了身体深处。发射出去的子弹毫不犹豫地贯穿了哈罗德的右肩。他的右手手指松开,使手中的电锯随之掉落。
回音。
漆黑的液体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洒落在泥土上。
──循环液。
埃缇卡回过神来。
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这个时候,哈罗德已经丢掉手中的枪,朝这里奔来。
地下室很狭小。只不过踏了几步,他便逼近到眼前──埃缇卡还来不及防备,哈罗德的左手便抓住她的手腕,扭起她的手臂。拿波罗夫的左轮手枪从手中掉落,被无声地吸向脚边。
哈罗德就这么粗鲁地将她的一只手强压在墙壁上。
正常的阿米客思绝对不会对人类使出这么强的力道。
全身都发出哀号,但埃缇卡勉强把呻吟吞了回去。
「──以为你不敢开枪,是我太愚蠢了。」
在几乎要碰到鼻头的距离下,他用凶狠的态度咒骂道。他的手紧紧勒住埃缇卡的手腕,几乎要发出声音──另一边的右手或许是缆线断了,毫无防备地颓然垂下。漆黑的循环液沿着他的手背滴落。
我根本不想开枪──埃缇卡在心中反驳。
明明不觉得自己开得了枪。
埃缇卡隐藏自己的慌乱,勉强回望他的脸。
「我不希望你……」挤出的声音比想像中还要沙哑。「继续伤害任何人。」
「我就连赎罪都不行吗?」
「就算你不直接下手,法律也会制裁拿波罗夫。他应该会被判无期徒刑。」
埃缇卡虽然嘴上这么说,却也觉得自己该说的不是这种话。如此空虚的大道理根本没有意义。靠这种方法,一点也无法打动他。
啊啊,为什么?
你明明带我走出了过去。
我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触及你。
「我不认为监狱里会有索颂尝过的痛苦。」
「可是如果你杀了他,这次就换你跟史帝夫一样,被关进舱里了。」
「我已经对人类开了枪。不论如何,结果都一样。」
「不一样,他还活着。」
「那一点也不重要。」
「索颂刑警不会希望你杀死任何人。」
「不是索颂不希望,是你不希望吧。因为你不想失去配得上自己的辅助官。」
「就说不是了!我……!」
埃缇卡心急如焚,用没被束缚的手抓住哈罗德的右臂。他的手臂摸起来跟人类很相似,却像是失去了骨骼,动也动不了。
──他完全错了。
埃缇卡咬紧牙关。
「我不想失去的不是『辅助官』……是『你』。」
她挤出这句话的时候,系统内发出的部位损坏警告声停止了一瞬间。
埃缇卡一脸痛苦的表情就在眼前。肿胀的脸颊令人心痛,嘴唇上还带着干燥的血液。即使如此,那双眼睛仍像知道光芒从何而来一样,毫不犹豫地注视着哈罗德。
──「不想失去」。
系统运算出这句话代表的意义。
「……你就跟面对缠的时候一样,这次转而依赖我了吗?」
「不对。」她虚弱地摇摇头。「不是那样。不,或许真是那样没错。我也不知道,可是……」她说着可是,笨拙地反覆呼吸。「你错了,所以我想阻止你。」
哈罗德再次感到烦躁──自己什么错也没有,她一点也不了解。哈罗德很想大叫,要她别把肤浅的正义感或执着强加在自己身上。要直接把埃缇卡带出地下室,拖到外头吗?还是要将她关在某处,直到一切结束呢?这种可怕的想像闪过脑海。
他很清楚自己办不到。
如果办得到,早在她唱反调的时候就那么做了。根据自己的系统,在刚才的状况下继续复仇的最好方法,就是对埃缇卡开枪──自己当然做不到那种事。
就连对拿波罗夫开枪的时候,脑袋也快要被无法处理的强烈感情撑破了。
但即使如此,愤怒仍然占了上风。况且,这是自己必须完成的事。
不过──埃缇卡不同。她不是索颂的仇人。
现在,自己光是要压住她的纤细手腕就费尽心力。
看到在自己手中稍微失去血色的柔弱手腕,哈罗德非常错愕。
「你不是答应达莉雅小姐,『不论何时都一定会回去』吗?」埃缇卡仍在尝试说服。「要是你在这里杀了拿波罗夫,她就要变成孤单一个人了。」
索颂下葬的那天,自己的确发誓不会丢下达莉雅一个人──不过……
「我已经陪她够久了。」即使不愿意,达莉雅的婉约微笑也会浮现在记忆中。哈罗德消除那些画面。「她……应该获得解脱。我不在她身边比较好。」
埃缇卡皱起眉头。「解脱?」
「达莉雅对我很执着。不,也许是我紧抓着她不放吧。不论是何者,那样也没关系。只要我能填补索颂留下的空白……」
「没错。一定是因为有你在,达莉雅小姐才能得到救赎。」
「可是,差不多该结束了。」
哈罗德能感觉到,有某种难以压抑的情绪正在涌现。
埃缇卡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如此巧妙地走进他人内心的?
还是说,自己的情感引擎变得脆弱了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难不成,是从遇见她的时候开始的吗?
「我……」哈罗德好不容易才开口。「如果能在这里结束一切,如果能制裁拿波罗夫,达莉雅应该就能向前走了。这次,一定能……」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她会伤心的。」
──大概是吧。
这种事,就连哈罗德也早就明白了。
自己一定犯了错。
一开始相遇的时候,根本不该对埃缇卡温柔。
明明是为了利用才接近她,现在自己却反而像是被她捧在手掌心。
「……你要依赖我是你的自由,但我会自己决定该怎么做。」
「既然这样,你就快点射杀我啊。」
一瞬间,哈罗德退却了。「你真的希望我那么做吗?」
「你错了。」
她再度说道。抓着哈罗德右臂的手更加用力──啊啊,被她发现了。她早就看穿,自己无法粗暴地伤害她。
最初,自己明明以为已经理解她的一切。
不知从何时开始,立场已经彻底颠倒了。
「好好听着。」埃缇卡直率地这么诉说。「索颂刑警不是你杀的。那不是你的责任,不是任何人的错。」
别说了。
「当时的你已经尽了全力。」
拜托别说了。
「我以前从达莉雅小姐那里听说过,是你找到了索颂刑警的所在地。因为市警局没有人愿意理会,你只好一个人去救他。」
不对。自己只是太过自满,以为能独力解决问题而已。
不只如此,甚至没能注意到一直近在咫尺的犯人们。
「你不需要赎罪,你什么罪都没有。所以──」
「不要再说了。」
哈罗德压抑似的打断埃缇卡──自己并不是想听这些温柔的言语,也不是想要安慰或肯定。
自己应该不是想被原谅,才对。
如果自己没有一个人去找索颂,而是带着其他人类一起前往。
如果找到索颂的时候,自己有察觉从背后偷偷靠近的犯人身影。
如果那天晚上,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把他带离办公室,硬逼他回家。
哈罗德已经不记得自己默念了几千几万次的「如果」。
正是因为如此才要赎罪。至少要对拿波罗夫以牙还牙,让他得到报应──就算这个行为既没有建设性又不合理,那也无所谓。自己只是想这么做。非这么做不可。要让永远不可能结束的悲剧真正结束,就必须坚持下去、不断挣扎,证明自己其实能办到那天没能办到的事。
若是不这么做,就无法脱离这段一再反覆的记忆。
埃缇卡说得对。
自己称之为赎罪,但其实只是想得救罢了。
自我满足的谎言。
即使如此,为了继续前进,已经别无他法。
所以,绝对不能放弃。
可是……
明知如此……
「…………辅助官。」
埃缇卡茫然地低语──哈罗德这时才注意到流过自己脸颊的冰冷触感。感觉并不像循环液,比较接近水。哈罗德太过惊讶,于是放开她的手腕,触摸自己的脸。
──为什么?
哈罗德开始怨恨莱克希博士。
神经模仿系统简直愚蠢至极。
机械就该像个机械。那样的话,不知该有多轻松。如果能像空洞的旧型阿米客思,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摆出设定好的微笑,那该有多好。如果自己是那样,不管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多么伤人的言语,都不会造成任何伤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为无法压抑的愤怒或后悔所苦。
明明无法成为人类,却酷似人类,感觉是这么地模棱两可且难受。
──没错。
自己已经很难受了。
「……拜托你,不要对我温柔。」
埃缇卡的眉头紧紧皱起,就像能亲身体会他的痛苦──她什么都没说。她不逃避,也没有抓住哈罗德,只是真诚地等待他的下一句话,彷佛这么做只是理所当然。
你是怎么回事?
你的这种地方真的是无可救药。
难以违抗。
不能过去那边。
自己什么都还没有达成。
可是──
「索颂他……」哈罗德不禁吐露心声。「要我找到犯人。」
「……你已经找到了。」
「是的,但还没结束。我必须制裁这个男人。」
「你不必制裁他。」
「我想赎罪,对索颂……我看见他的手脚被切下。渐渐地,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脖子被切断的时候,出血特别严重。」
「你不必再回想了。」
「我果然还是什么都办不到吗?」
「你不是办不到,你已经办到了。」
「不,我什么都还没有做。」
「够了,你已经做得很够了。」
「还不够……」
「已经够了!」
埃缇卡的纤细手臂伸了过来──她半踮着脚,把哈罗德的头拉过来,抱进怀里。彷佛深信不这么做的话,哈罗德就会支离破碎,彻底毁坏。
实际上,肯定真是如此。
「已经够了。」埃缇卡的声音闷在嘴里,安抚似的重复着。「已经够了……」
她的手指梳着哈罗德的头发。动作笨拙,就像在安慰小孩子,一次又一次──她本身明明也很少被他人这么对待。
哈罗德想向索颂赎罪。
这毫无疑问是出自真心。
可是回过神来,自己的单手已经紧抓埃缇卡的背部不放。她的背明明瘦小得轻易就能折断,却与虚弱无缘,带着坚强的温度──是人类的体温。比自己还要高一点的体温非常温暖,热辣辣地渗进体内。
(插图014)
好安心。
就算只有一瞬间这么想,罪恶感也随之刺痛。
「你要原谅自己。」
不,我无法原谅。
不论如何,我都不想原谅。
这些话明明没有发出声音,埃缇卡却好像听见了。
「既然这样……我会代为保管你的仇恨。」她非常温柔地轻声说道。「所以,你可以原谅自己了。我希望你原谅自己,你已经──」
接下来的一字一句沉进了地下室的黑暗中。
或是被没有呜咽的泪水掩埋。
即使如此,仍然被接住了。
*
算起来,拥抱哈罗德的时间大概只有不到几分钟。
听到远处隐约传来警笛的声音,埃缇卡轻轻松开手臂──是圣彼得堡市警局的人来了吗?他们也差不多该发现拿波罗夫与另外两人失联的异状,展开搜索了。
埃缇卡看着哈罗德。
「……应该是佛金搜查官吧。因为我没有切断自己的定位资讯。」
他正用手掌按住自己湿润的脸颊。直到现在这一刻为止,埃缇卡都不知道阿米客思搭载了「流泪」的功能。还是说,只有RF型是特别的呢──他就像是触摸到漏出的循环液,有些不悦地擦掉眼泪。
「这样啊。」埃缇卡吸了一下鼻子。自己的眼眶也有点湿了。「那个……搜查官他们抵达之后,你也什么都不用说。你就对今天的记忆施加保护措施,然后像现在一样,摆出受到惊吓的表情吧。」
「好的。」哈罗德点头,好像晚了一点才理解。「埃缇卡,你──」
「我已经跟博士约好了,我会保护你。」
说着,埃缇卡无意间想起莱克希说过的话。
──『如果你改变心意了,想揭发真相也没关系。』
埃缇卡现在还是不知道那句话究竟是玩笑还是真心。不过──是何者都无所谓了。反正就算没有与博士的约定,自己仍然无法告发哈罗德。
不知为何,如此确信的感觉比法曼当时还要强烈许多。
不能失去他。
不是因为他的辅助官身分,而是因为他是他,所以不能失去。
「埃缇卡。」阿米客思缓缓开口。「如果你……把我当成缠的替代品,我不认为那是一件好事。」
──他会这么解释也无可厚非。
实际上,自己确实对他很执着。虽然埃缇卡相信这与对姊姊的执着是不同的,但她仍然无法具体说出其中究竟有什么不同──不。
也许自己只是不想用语言说明罢了。
要是轻易为这份感情命名、给它明确的形体,它恐怕就会丑陋地崩解,让自己萌生抛弃的念头吧。因为这样非常自以为是,而且肮脏。
埃缇卡很害怕。
所以想要维持暧昧不明的现状。
「……我应该没有把你当成姊姊的替代品。」
「『应该』?」
「总之现在没有时间了。全部交给我处理吧。」埃缇卡竖起耳朵。警笛声已经相当接近了。「我刚才也说过了,你只要保持沉默就好。」
埃缇卡拔掉插在后颈的绝缘单元。一旁的拿波罗夫仍然没有恢复意识,但还有呼吸。埃缇卡催促哈罗德「去外面吧」──不过,他没有迈出步伐。到头来,是埃缇卡先踏上了阶梯。腹部到现在还会痛,于是她心想有必要接受检查。
哈罗德还在用目光仔细扫视整个地下室。
这样的形式绝对不是他想像中的「赎罪」。
他肯定还没有原谅自己。
即使如此──
是否稍微触及了他的心呢?
虽然现在仍无从知晓。
「『哈罗德』。」
他听到这声呼唤才回头望向埃缇卡。不知为何,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仔细想想,这个阿米客思活过的岁数还不到自己的一半。埃缇卡经常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主动对他伸出手。
「──走吧,我们回去。」
冻结湖面般的眼睛微微睁大。
哈罗德暂时凝视着埃缇卡的手,然后一语不发地牵起。
他的体温一如往常地低。
这次,两人总算登上阶梯。可是埃缇卡的步伐更加蹒跚,落得必须由他搀扶的下场。两人就这么走出地板门──屋内比刚造访时还要明亮许多。他们在地板上踩出阵阵噪音,走向玄关,拉开相当轻盈的门。
刺骨的晨风吹起埃缇卡的浏海。
不知不觉间,天空已经褪去黑暗。
渐渐转化为蓝紫色的天上,有融化般的云朵描绘着滑顺的弧线。
「……原来夜晚已经过去了。」
不知怎地,哈罗德的低语彷佛渗着已经停止的泪水。
4
「所以电索官,拿波罗夫巡官是为了杀害你才将你带来这里的吗?」
「是的。其实不只是我,他好像也想拖尼古拉先生下水。」
后来过了不久,几辆警车便抵达空屋──正如哈罗德的推测,其中也包含佛金搜查官的富豪汽车。下车的警员都保持警戒,接二连三踏入屋内。
在现场负责指挥的是阿基姆刑警。身材娇小的他留着一头红发,是当时侦讯艾琳娜的那位男性刑警。他代替了拿波罗夫巡官,临时接手这起案件。
「怎么会有这种事。」阿基姆头晕似的捂住眼睛。听说自己一直以来信任的上司竟是连续杀人魔,也难怪他会有这种反应。「对了,哈罗德的伤也是巡官造成的吗?」
埃缇卡瞄了一眼身旁的阿米客思──哈罗德按住右肩的伤口,一脸忧郁地低着头。他缓缓地准备开口,于是埃缇卡赶紧打断他。
「是的。巡官本来想对我开枪,但他保护了我。」
「他的伤很重,等一下得带他去修理工厂才行。」
「我当然会带他去。辅助官,你先上车吧。」埃缇卡轻推哈罗德的背。「你得休息,不然循环液的流失会更严重的。」
「可是埃缇卡……」
「听我的。你就当作是让阿基姆刑警放心吧。」
埃缇卡半强迫式地将哈罗德推向拉达红星。他似乎还是不甘愿,却也用勉为其难的脚步走向爱车──哈罗德还称不上冷静。万一他脱口说出「自己对拿波罗夫开了枪」,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对了,电索官,可以请你现在详细说明一下开枪时的状况吗?」
阿基姆有些顾忌地发问。毕竟是办案的一环,这也没办法──埃缇卡按着隐隐作痛的侧腹部,专心讲述自己在脑中演练过的「谎言」。首先,赶到地下室的哈罗德被拿波罗夫挟持,所以自己对巡官开了两枪。两颗子弹分别命中了手和脚。巡官发动反击,同样对埃缇卡开了两枪。其中一发命中了介入两人之间的哈罗德。后来他们夺走并丢掉拿波罗夫的枪,两人一起逃出了地下室……
「──阿基姆刑警!」
忽然有人插嘴,打断了埃缇卡的报告──佛金搜查官正从空屋中走出来。他扬起大衣的下摆,朝这里跑了过来。
「巡官恢复意识了。」佛金说着。「我们叫了救护车,医护人员正准备送他离开地下室。本人说想呼吸外面的空气。」
刚听完埃缇卡说的话,阿基姆一脸惊讶。「他能自己走吗?」
「好像没有伤到动脉,有人从两侧扶着他的肩膀就能勉强走路。其他的警员想请你过去看看。」
「我知道了。」阿基姆点头。「电索官,我等一下再向你询问后续。」
说完,阿基姆便快步走向玄关门──接下来,市警局会花时间侦讯自己,并且调查残留在地下室的所有痕迹。即使如此,他们应该也找不到哈罗德攻击拿波罗夫的证据。首先,他并没有指纹。即使衣服上有硝烟附着,警方应该也不会特地检查有敬爱规范保障其安全性的阿米客思。
问题在于拿波罗夫的机忆和证词。
他看见了哈罗德开枪的瞬间。
据说他恢复了意识,他会不会一开口就说起这件事呢?
如果他真的那么说,自己刚才的口供就要化为泡影了。
──该怎么办才好?
埃缇卡的内心陷入慌乱,却还是故作镇定地看着佛金。他用不忍心的眼神回应埃缇卡。
「等救护车到了,你也请人家看看伤势吧。你的脸颊都肿起来了。」
「我会的。」老实说,现在并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舒宾怎么样了呢?」
「他因为自撞事故,被送医了。我听医护人员说,他有脑挫伤之类的状况……不过,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佛金这时瞥了一眼拉达红星。「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好像是第一个发现巡官是犯人的人。他丢下我就飞奔过来了,真伤脑筋……」
「不好意思。」埃缇卡坐立难安地道歉。「他的判断实在不太恰当。」
「是啊。如果你因此被分尸,我们就后悔莫及了,不过──」
远处传来某种东西破裂般的声响。
埃缇卡与佛金吓了一跳,转头望过去──如果不是他们听错,这个声音很类似枪声。好像是从屋内传出来的……
不会吧。
佛金拔腿就跑,埃缇卡也赶紧追上他。话虽如此,伤痕累累的身体也无法快速行动──他们推开发出刺耳噪音的玄关门。转眼间,怒吼般的对话响彻屋内。怎么回事?埃缇卡与佛金一起赶往走廊深处。
阶梯后方──地板门附近有阿基姆刑警等人正蹲在地上。「你们在干什么!」「很抱歉,我没想到他会……」「他还有呼吸。」「快止血!」「止不住啊。」鲜血在他们脚边扩散,侵蚀着地面。被包围的是──
趴倒在地的拿波罗夫。
其中一名警员扯下他手中握着的枪。
埃缇卡脑中一片空白。
──『就算身分曝光,只要能守住尊严就好。』
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喂,骗人的吧。」佛金的自言自语传进耳里。「他竟然企图自杀……」
彷佛从远方浮现,救护车鸣笛的声音逐渐靠近。
*
拿波罗夫的电索票在紧急送医的约八小时后核发。
「巡官的手术已经结束,转至加护病房(ICU)了……但情况应该还很危急吧?」
「就是因为不知道何时会突然恶化,才有必要趁现在潜入。」
圣彼得堡市内。埃缇卡与哈罗德快步走过冷清的联合照护中心大厅──埃缇卡先是带他去修理工厂,最后又得在刚完成急救处理的状态下赶到医院。
哈罗德一脸担忧地看着埃缇卡。「你的身体还好吗?」
「只不过是裂痕罢了。我已经吃过止痛药,没问题。」
埃缇卡按着被护腰固定住的腹部。在那之后,她接受了医护人员──正确来说是简易诊断AI的检查,得知自己的肋骨有几处裂痕。所幸内脏并没有受损,肿胀的脸颊也贴上了消炎贴片,暂时还要观察状况。只不过,手掌的伤口被缝了几针。
总之,虽然外观是遍体鳞伤,但并没有大碍。
「现在比起这个,更应该专心在电索上。」
两人踏进走廊尽头的加护病房──浓浓的消毒剂气味迎面而来。病房已经与护理站合并,好几张病床排列在其中,以薄薄的抗菌隔帘隔开。埃缇卡向护理师阿米客思出示ID卡,然后走向拿波罗夫的病床。
「我等你们很久了,冰枝电索官,还有哈罗德。」
站在床边的阿基姆刑警转向两人──拿波罗夫的电索票就是他向上层申请的。在发生什么万一之前,他似乎想透过机忆找出案件的真相。这个判断非常正确。
「拿波罗夫巡官的状况如何?」
「他陷入了昏迷。根据医师的说法,他现在还活着已经是奇迹,今后恐怕也没有复原的希望……」
埃缇卡望向病床──拿波罗夫戴着氧气面罩,静静地闭着眼睛。他的头部被厚厚的绷带包裹,全身上下都插着管子。安静地躺在床上的这副模样,一点也不像是曾在那个地下室攻击埃缇卡的男人。
据说当时,拿波罗夫从搀扶自己的警员身上夺走手枪,对自己的头部开枪。身旁的人试图干扰弹道却来不及,于是子弹重创了他的大脑。
──考虑到拿波罗夫的自尊心,他根本不可能乖乖入狱。
但是,没想到他竟然宁愿选择死亡。
「是我们疏忽了。」阿基姆一脸懊悔地咬着下唇。他的脸色很差,显然完全没有休息。「既然无法从本人口中取得供词,就只能靠你们的电索了。只不过……」
这个时候,刑警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哈罗德。他的言外之意,埃缇卡也能明白。毕竟一旦电索拿波罗夫,哈罗德即使不愿意也得再次看见那天的机忆──也就是索颂遇害的场面。
现在的状况当然不容犹豫,但是……
「没问题。」彷佛读出了对方的心思,哈罗德轻声说道。「这是我的案子。就算得面对令人痛苦的机忆,我也必须正视到最后。」
他似乎早就做好觉悟了。
拿波罗夫的感情不会流向身为辅助官的哈罗德,或许是唯一的救赎。
埃缇卡用鼻子深吸一口气。「你真的可以吗?」
「是的。」他深深点头。「开始准备吧。」
──现在只能相信他所说的话了。
于是埃缇卡在护理师阿米客思的协助之下,接起需要的缆线。因为拿波罗夫陷入昏迷,不使用镇定剂──埃缇卡将连接着拿波罗夫的〈探索线〉插进后颈的连接埠。她将〈安全绳〉递给哈罗德,他便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的左耳。
〈安全绳〉发出的淡淡光芒轻抚他的左脸。上面已经没有眼泪的痕迹──埃缇卡对站在隔帘旁的阿基姆使了个眼色。刑警点头回应。
她重新将目光转回哈罗德身上。
在恶梦消逝之前,必须确认其真面目。
「──请开始吧,埃缇卡。」
哈罗德低语──彷佛被轻推了一下背部,埃缇卡脱离肉体。
她潜入的电子之海就像以往的电索对象,用相同的表情迎接她。埃缇卡对〈表层机忆〉伸出手──一开始,机忆非常模糊不清,就像碎片般扭曲,断断续续。因为拿波罗夫的意识受到影响,纪录才会如此不清晰吗──突然间,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警员的制服包围在眼前。阿基姆的脸闪过视野。『够了。』『与其被窥视机忆……』『不如到此为止。』地下室的黑暗开始扩散──不对,是更久以前。必须追溯导致他犯案的来龙去脉──埃缇卡正要略过时,模糊的对话传进耳里。那是自己和哈罗德的声音。阿米客思用枪口指着这里的身影一闪而过。啊啊,这段机忆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突然间,视野恢复色彩。
埃缇卡本身坐在车内的副驾驶座,一脸不安。拿波罗夫的手将在那栋空屋捡到的电锯收进怀里。哈罗德的身影映照在装置中。『犯人是卡济米尔•马尔提诺维奇•舒宾。』啊啊,缓缓渗进他心里的这份情感是失望。『顺序错了。』『舒宾被逮的话,一切都会泡汤。』『我本来想要更漂亮的落幕。』『这也是自作自受吗?』──埃缇卡继续回溯。略过的无数机忆逐渐碎裂,四处飞散。
无意间,写好的血字映入眼帘。
埃缇卡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是阿巴耶夫的遇害现场。客厅里有自己和哈罗德,以及鉴识课与分析蚁正在徘徊。舒宾朝这里望过来。『拿波罗夫巡官,我有东西想请你看一下。』于是,拿波罗夫与他一起走向隔壁的房间,关上房门。
『这是怎么回事……』舒宾低声质问。『为什么要特地用画笔写?』
拿波罗夫若无其事地答道:『画笔最适合用来写字了吧?』
『那样会招来……奇怪的误解。』
『反正也不会成为决定性的证据。』
『你说过要我用「蒙马特」来当假名吧。那是……』
『只是因为你犹豫不决,我才会那么提议。』拿波罗夫仍旧温和地安抚舒宾。『我们可是朋友啊,舒宾。何必做出会让彼此暴露在危险中的事?』
舒宾只是轻轻摇头,然后陷入沉默。这个时候,拿波罗夫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他了──实际上,舒宾肯定已经无法压抑对拿波罗夫的疑心。他察觉到危机,于是下定决心背叛巡官。
机忆开始转换。
飞溅的血液掠过视野──阿巴耶夫的身体在眼前被残忍地切开。埃缇卡不禁别开脸。拿波罗夫那冰冷又混浊的怒气流了过来。『这样就行了。』『知道厉害了吧。』『我已经受够被瞧不起了。』──他的烦躁十分尖锐,一旦触碰就会割伤手指。他将阿巴耶夫的尸体装饰在沙发上,用全新的画笔在地上写字,甚至划过掉在地上的平板电脑。
『这才是「真迹」。』
犯案结束的拿波罗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阿巴耶夫的家──他避开监视器,走向停车场,看见深深戴着兜帽的舒宾正在共享汽车旁边等待。就是舒宾使用变声装置,假扮成阿巴耶夫的熟人,让他打开了入口的门锁。
『我不是叫你回去吗?』拿波罗夫打开共享汽车的车门,脱掉雨衣。『不过,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我已经让他尝到苦头了。』
成功向阿巴耶夫「复仇」的他,打从心底感到满足。
『是。不过……不是应该至少等阿巴耶夫是模仿犯的消息被报导出来吗……』
舒宾仍然面无表情,脸色却很差,似乎很害怕。但是,拿波罗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就跟索颂一样,他也没能理解舒宾。相反地,他甚至觉得没有必要理解。对拿波罗夫来说,自己与舒宾之间「没有界线」。
『哈罗德看到那个现场,应该会认为犯人是阿巴耶夫的熟人,偶然得知他是模仿犯,于是下手报复。至少索颂会这么推理。』拿波罗夫打从心底这么相信,所以从容不迫。『而且如果阿巴耶夫以模仿犯的身分被逮捕,我就会失去报复的机会。只有现在这个机会,我得快点出手才行。你懂吧?』
『我当然……明白,所以你才会跳过用电话把人约出来的步骤。』
『下次就是最后一次了。我会把场面弄得很盛大,你也要做好准备。』
『还要做吗?这样的报复已经很够了吧……』
『我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能超越索颂的案子。毕竟我才刚解决掉一个模仿犯。』
埃缇卡感到有些不对劲──但她还理不清头绪,机忆便渐渐远离。
她以两年半前为目标,持续回溯。
拿波罗夫犯案的动机大致如同他对哈罗德的叙述。他再也无法压抑暴力倾向的契机是与妻子的分别──小时候,拿波罗夫便经历了双亲的离婚。扶养他的母亲开始依赖酒精,精神相当不稳定,时不时就对儿子暴力相向。母亲只有在工作时拨打「语音电话」拜托他「跑腿」才会表现出温柔的一面,可是一旦回到家就是地狱。或许是因为如此,他想建立一个幸福家庭的念头比普通人还要强烈,这个愿望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更加茁壮。
另一方面,母亲的暴力所造成的挫折感日渐增强。
开端真的来得非常突然──正值少年时期的他从学校回到家,便发现母亲陈尸在客厅。她的遗体「被切断了四肢与头部」,死状相当凄惨。只有透过电话才会变得温柔的那张嘴巴、用殴打代替拥抱的双手都已经陷入沉默,不发一语。
日后被捕的犯人是一名住在附近的中年男子。他最近才出狱,异常的妄想症尚未改善便回归社会,不过几天就杀了拿波罗夫的母亲。犯人并不认识她,只不过是碰巧遇见,冲动犯案罢了。世人对母亲遇害的少年表示怜悯。但由于几个月后发生的苏联解体所造成的混乱,人们遗忘了这起案件。
然而,年少的拿波罗夫每到夜晚都会忆起母亲的尸体。
原因并不是亲生母亲突然被夺走的愤怒,也不是以孤儿的身分进入育幼院而萌生的孤独感。他单纯对犯人感到「无比羡慕」。能够随心所欲地独占那名母亲的行为让少年打从心底察觉──这正是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他变得经常沉浸在杀害母亲的想像中。就像她对待自己那样,用开朗的态度主动打电话给她。母亲出面赴约的日子,就模仿犯人,用电锯将她的身体大卸八块。如此一来就能独占她的一切,取回安静又温柔的理想母亲。
这已经是绝对不会实现的幻想。
但只有在脑海中描绘幻想的期间,他才能沉浸在无以名状的安心感之中。
母亲到了死后仍像寄生植物一般,侵蚀着少年的心。
或许是因为如此,他在成长过程中,渐渐学会与一部分的人建立起支配性的关系。舒宾依赖拿波罗夫只是偶然,但拿波罗夫试图支配他则是必然。比起对等又平和的人际关系,自己掌握主导权的关系比较长久,而且也很稳定。『自己有某处故障了。』『必须避免被其他人发现。』──他能够巧妙地同时扮演沉稳和善的警察及黑暗的异常者,几乎到了完美的地步。他具有这方面的「才华」。他反而连扮演不同角色的自觉都没有,不让任何人发现简直是易如反掌。
不过,面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妻子,他也没能彻底隐瞒──新婚当时还算顺利。独生女出生以后,他觉得自己或许也能对他人抱有所谓的「爱」,或许能像普通人一样,好好地扮演人的角色。
然而,妻子似乎渐渐察觉了他的本性,某天突然提出离婚的要求。
『跟你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方便的人偶。』
这一刻,他从小就渴望的平静家庭崩塌了。
更何况,当时的拿波罗夫本身对母亲来说,也是「方便的人偶」。
──到头来,长大的自己复制了那个女人的行为,再也回不去了。
自己无法成为正常人。
如此放弃的瞬间,内心莫名感到轻松。同时,凶暴程度似乎也随之增长。『我已经够努力了。』『应该差不多可以实现真正的愿望了吧。』──于是,他成了连续杀人犯。他寻求母亲的影子,却也跟过去一样,只能自己扮演逝去的母亲──所以就像儿时的自己被当成傀儡那样,他也利用了舒宾。另一方面,对拿波罗夫来说,不受他人理解的舒宾也是没有界线的自我投射。正因为如此,他非常在乎案件的结局。如果最后能够葬送可怕的自己(舒宾),是不是就能变回以前那个正常的少年了呢?这场恶梦般的诅咒是不是就会消失了呢?但是,自己也具有享受杀人的一面。
──自己是如此支离破碎,而且扭曲。
埃缇卡过去曾潜入无数名电索对象。不过,像拿波罗夫这样的人属于特别异常的类型。他有某种偏差。而且,本人对自己的偏差也有自觉,却能巧妙地修正,并直接溶入人类社会──简直就像是化身为人的恶魔。不过……
『反正,自己终究无法活得像个人。』
拿波罗夫的思绪如此反覆呢喃。
活得像个人。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比我「有人性」多了,哈罗德……』
他本身既不是机械派,也不是朋友派。
不过真要说的话,他对阿米客思应该没有什么好感。
埃缇卡潜入〈中层机忆〉──接近两年半前的「圣彼得堡的恶梦」。
从最初的被害人开始,接着是杀害第二人、第三人的机忆。每个被害人都是被带到拿波罗夫持有的达恰,在那里遇害之后,遗体才被装饰在各地。
然后,索颂遇害的日子愈来愈近。
哈罗德的紧张彷佛能从相连的〈安全绳〉传递过来。
埃缇卡挂念着他,但也只好溜进那一天的机忆──拿波罗夫一如往常地前往圣彼得堡市警局总部的强盗杀人课上班,忙于工作。参加会议之后,为了侦办中的案件,他出发去打听线索了。当时的他是课长,但一有机会就会尽量到现场看看。他原本就不是自愿担任主管,后来之所以申请降职为巡官,似乎也是想要回到距离现场比较近的阶级,沉浸在案件的血腥味之中。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秒都像铅块一样沉重。
照理来说,舒宾迟早会联络拿波罗夫,表示自己「已经用电话将索颂约出来」。
那个瞬间什么时候会来临?
埃缇卡的眼睛连眨都舍不得眨,专心注视着机忆。
然而,她等了又等,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咦?
傍晚,回到市警局总部的拿波罗夫下班了。办公室里还有索颂与哈罗德的身影,他向两人打完招呼便踏上归途──拿波罗夫传送晚餐的食谱给自家的阿米客思,同时打开讯息信箱。他似乎正在跟舒宾讨论下次犯案的细节,却没提到与索颂有关的事。他就这么回到自家公寓,平淡地吃了晚餐──等一下。机忆不理会埃缇卡的困惑,持续播放。
然后,时间一下子就过了晚上十点。这正是估计索颂被绑架的时间。可是,拿波罗夫没有外出的迹象,舒宾也没联络他。不只如此,他还钻进被窝,转眼便进入梦乡。
灯光顿时熄灭。
──这是怎么回事?
埃缇卡茫然若失的期间,隔天早晨来临了。拿波罗夫很正常地起床,整理服装仪容。他正要吃早餐的时候,YOUR FORMA接到了电话。
〈来自哈罗德•路克拉福特的语音电话。〉
拿波罗夫感到疑惑,还是选择接起电话。『怎么了,哈罗德?』
『课长,很抱歉一早就来电打扰。』阿米客思急切的声音响起。『其实,索颂从昨晚就一直没有回家。请问你知道些什么吗──』
拿波罗夫的心里萌生坦然的惊讶与不好的预感。这种感受正如一般的上司接到关于部下的坏消息会有的反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奇怪了。这个时候,索颂应该正被犯人囚禁才对。
但是,拿波罗夫的震惊是发自内心的。
他带着哈罗德与市警局的成员,前往索颂遭到绑架的墓地。他们追踪监视器拍到的皮卡车,抓到了驾驶。拿波罗夫是真心感到焦虑。『为什么索颂会被绑架?』『这是怎么回事?』『其他人都在怀疑这件事跟「恶梦」的关联。』『难道是舒宾擅自乱来吗?』他抱着疑惑的心情侦讯驾驶,哈罗德就亲自出面谈判了。
『他并没有说谎。请放了他吧。』
『索颂被绑架的打击让你慌了吗?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了。』
哈罗德一脸遗憾地离去以后,拿波罗夫仍试图逼驾驶认罪。然而情况始终没有进展。由于舒宾表示自己空出了时间,拿波罗夫决定与他私下谈谈──为了避免被他人发现这场密会,拿波罗夫谎称自己「为了其他侦办中的案件,必须前往指定通讯限制范围」,使用绝缘单元与舒宾会合。
但理所当然地,舒宾对索颂遭到绑架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出示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拿波罗夫仍一再怀疑他,甚至带着舒宾巡回杀害被害人的达恰与放置遗体的公园。舒宾直到最后都主张自己是清白的──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等待着拿波罗夫的,是索颂的死与哈罗德获救的消息。
当时的他已经大概得知事情的全貌。拿波罗夫压抑着翻腾的怒气,与哈罗德再会──阿米客思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看见拿波罗夫也没有站起来。金色的头发很乱,衬衫上沾满了泥土。他脖子上的人工皮肤被绳子勒出一道裂痕──朝这里望过来的湖水色眼睛冰冷地冻结了。
埃缇卡不禁眯起眼。
这就是那一天的他吗?
『──拿波罗夫课长。』
『哈罗德──』
『索颂他……』阿米客思的嘴唇恍惚地开启。『索颂他……被「恶梦」的犯人杀死了,就在我的眼前。』
这个瞬间,在拿波罗夫心中沸腾的怒火顿时爆发──这不是出于「重要的部下」遇害的愤慨。当然了,他并没有忘记对周遭的人演出这样的形象。
对他来说,自己的人生等于是遭到践踏。
──这份情感是不折不扣的真心。
埃缇卡很错愕,同时感觉到自己正被慢慢抽离。机忆中的拿波罗夫渐渐远去。他的愤怒开始散落,掠过脚尖。
拿波罗夫确实是「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
不过──
『没错。就是我,杀了,你的搭档。』『你明明是机械,为什么对索颂遇害的事这么气愤?』『如果有负责办案的刑警死在那个时候,案情也会获得更多关注,让气氛更火热……』
那些自白全都只是不愿容许模仿案的虚张声势。
骗人的吧?
都走到这里了。
原本明明可以结束这一切。
竟然有这种事。
埃缇卡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忽然间,一只手无助地抓住她的手臂。阿米客思的手握着刚拔掉的〈探索线〉──眼前的哈罗德连眨眼都忘了,只是凝神注视着埃缇卡。
她自己肯定也是完全相同的表情吧。
「埃缇卡。」
「……是啊。」莫名的悔恨涌上心头,埃缇卡咬住下唇。「事情好像还没结束。」
「怎么了?」守在一旁的阿基姆刑警也察觉异状了。「你们查出了什么?」
最糟的事实。
埃缇卡勉强转头瞥了一眼昏迷在床上的拿波罗夫。
「拿波罗夫巡官…………『并没有杀害索颂刑警』。」
为什么?
恶梦明明已经够多了。
「──只有他是被拿波罗夫的『模仿犯』杀害的。」
5
联合照护中心的庭园早已一片枯萎,失去了色彩。蜿蜒的小径似乎连接着医院用地内的停车场。来来往往的人们全都缩起脖子,快步走着──埃缇卡、哈罗德与阿基姆刑警在广场的角落,一起眺望着这幅景色。
「原来如此。」自从走出加护病房,阿基姆就藏不住脸上的苦涩。「『恶梦』事件的其中一个特征就是极为慎重的犯案手法。所以虽说现场的特征一致,我当时还是觉得犯人盯上负责办案的索颂有点吊诡……原来这个案件本身就是模仿犯干的。」
到头来,拿波罗夫之所以从「圣彼得堡的恶梦」收手,原因就在于索颂的死。由于负责刑警被卷入的影响,警方扩大了办案规模,让拿波罗夫再也没有余力为了犯案而抛下工作。况且他应该也担心贸然行动的话,有可能会让警方的疑心转向自己。
换句话说──拿波罗夫本来就对模仿犯抱持强烈的憎恨。
而这次,阿巴耶夫犯下了模仿案。
拿波罗夫在盛怒之下杀害他,或许可说是某种必然。
同时,他打算在自己的案件继续被玷污之前,描绘超越模仿案的「集大成」,让一切落幕。
「最大的问题是──」埃缇卡开启沉重的嘴巴。「杀害索颂刑警的模仿犯……到现在还没有落网。」
光是说出这句话,肋骨的疼痛就复发了。
如果一切问题可以就此解决,不知道该有多好。
「巡官因为模仿犯,不得不放弃犯案。」阿基姆自言自语。「这么说来,也许模仿犯私下对他抱有怨恨,而且还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因为对方知道装饰尸体的特征,警方相关人士的嫌疑还是很重大……」
「不论如何,那个『黑影』无疑是与拿波罗夫同样异常的人。」
哈罗德的目光望着快要冻结的喷水池。银色的水在阴天之下冰冷地泼洒着。埃缇卡用力吸起嘴唇内侧──不是拿波罗夫。杀害索颂的「黑影」另有其人,现在恐怕也在某处厚脸皮地活着。
结束电索之后,哈罗德再次恢复僵硬的表情。
这也是当然的。对他来说,这场漫长的旅途原本就要结束了。
然而──终于揭晓的答案却是如此。
「总而言之,我们会继续调查这起案件。」阿基姆从鼻子吐息,重振精神。「等到舒宾的情况稳定下来,或许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有力的证词。电索官,侦讯时应该还会需要你的支援。」
「请随时联络我。」
「非常感谢。」阿基姆这时望向哈罗德,轻拍了一下他的左臂。可能是鼓励,又或者是安慰。「虽然无法事事顺心,但能够逮捕舒宾和巡官还是你的功劳……别太钻牛角尖了。」
说完,刑警转身离去。他在迈出步伐的同时接起了电话,接下来应该也会继续忙于办案吧──埃缇卡把冻僵到刺痛的手插进大衣的口袋。
自己这阵子还会再接受市警局的侦讯,说明在那栋空屋发生的事。
但不知是幸或不幸,最令人担忧的因素原本是拿波罗夫的证词──他的生命却已经是风中残烛。
也就是说,以现况而言,哈罗德的「秘密」透过他的机忆流出的可能性非常低。
这个事实让埃缇卡莫名安心,因而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毛骨悚然──虽然不像拿波罗夫那么明确,但埃缇卡本身或许也藏有一丝恶魔的特质。
还是说,任何人都是如此呢?
为了消除这份模糊的不安,埃缇卡抬头瞄了一眼身旁的哈罗德。
他的双眼仍然凝视着逐渐走远的阿基姆的背影。
「辅助官。」
埃缇卡这么一唤,阿米客思就像是回过神似的,眨了一次眼睛。
「又要从头来过了呢。」
「……至少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索颂刑警是被模仿犯杀死的。」
埃缇卡在心中补充「如果用最乐观的态度思考的话」──实际上就如哈罗德所说,一切几乎归零。当然了,能够逮到拿波罗夫他们也是一项成就。
不过──「黑影」究竟为何要抢走拿波罗夫的案件呢?
对方目前也在某处,笑看案情的发展吗?
恐惧与疑问源源不绝。
但现在更令人放不下的是──
「──你在担心我吧?」
埃缇卡抬起不知不觉中低下的头──与俯视自己的哈罗德四目相交。他虽然没有微笑,表情看起来却很平静。
──看起来很平静?
「……你不是放弃观察我了吗?」
「我不必观察也知道。你结束电索以后,脸色一直都很不好。」
「我也……没办法。因为这样一来,你又会──」
「你不是要『代为保管我的仇恨』吗?」
埃缇卡微微睁大眼睛。
湖水般的眼睛平静地凝视埃缇卡──没错,是湖水。过去一直都被厚重冰层覆盖的湖面,如今已出现些微的裂痕。许久没有接触到太阳的水面露了出来,理所当然地反射着阳光。
哈罗德的眼睛从相遇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冻结的。
埃缇卡以为单纯是因为阿米客思的眼睛是制作精巧的零件而非真正的眼球,所以看起来才会是那个样子。
不过,其实并非如此。
埃缇卡已经在拿波罗夫的机忆中亲眼见过那天的他,所以才能够分辨。
「我没能拯救索颂是事实。」他就像呵护某种脆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所以我还没有放弃找出『黑影』,并且逮捕他。如果总有一天能见到他,我或许又会想要亲手制裁对方。」
他小声补上一句「不过」。
「如果这么做会让你伤心……我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及时回头。」
──啊啊。
一切都回到原点了。
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
即使如此──
自己仍然打动了他。
就像哈罗德以前带着自己走出过去时那样。
一股无以名状的热度从喉咙深处涌出。埃缇卡咬紧牙关,将它吞回肚子里。
「到时候……你要记得,你的仇恨还在我手上。」
这番话拐弯抹角,扭曲得无可救药。
不过,有些东西就是得用这种方法才接得住。
只要能接住,什么都行。
就算不正向、不直率也没关系。
即便只有一点点也好,但愿他能让「那一天」化为过去。
「我会的,毕竟我的记忆力很好。」
哈罗德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扬起嘴角微笑。没错,他微笑了。那张笑容还带着一点伤痛,却无忧无虑,而且有些笨拙──埃缇卡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露出这种表情了。
如今,安心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
希望他没发现自己有点想哭。
埃缇卡假装是因为天气冷,吸了一下鼻子。
「……我们也回搜查局吧。」
「其实你也应该住院吧?」
「AI说我在家休养就够了。你才是,手臂不方便活动吧?」
「是的,因为是量产型的缆线,契合率很低。在正规零件送达之前,都得请你照顾我了。」
「那确实是我的错……但你也可以再客气一点吧。」
两人还有些生硬地交谈着,不约而同地迈出步伐。薄薄的云层裂开,凹凸不明显的影子缓缓朝小径延伸──他的肩膀原本离埃缇卡有点远,却又突然倾斜过来,就像是要说悄悄话。
「埃缇卡,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哈罗德低语时的微笑彷佛稀疏的雪片,正在渐渐融化。
「假如……有一天我的『秘密』曝光了,请你千万不要袒护我。」
埃缇卡停下脚步,鞋底的小石头便发出刺耳的声音──阿米客思继续往前走。埃缇卡的靴子紧黏在地上,他的影子则从旁流过。影子的残边抚过微微磨损的鞋尖。
脑部用缝线会将一切都记录下来。在办案方面,机忆优先于任何口供。
所以,哈罗德应该很清楚,这个请求有多么无意义。
即使如此,他大概也非说不可吧。
事到如今,埃缇卡只能静静藏起让他背负重担的后悔。
到了隔天凌晨,拿波罗夫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