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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最高气温:九度/服装指数B:外出时请穿着保暖的大衣。〉
刚从圣彼得堡市区的医院出发时还是阴天,抵达彼得霍夫时却已经能看见蓝天了。拉达红星慢慢停在索颂的老家前──哈罗德放开方向盘,回头望向后座。
「真的很抱歉,大嫂、哈罗德,还让你们特地送我回家……」
「你在说什么傻话,住院两天的人自己开车回家就太勉强了。」
达莉雅身旁的尼古拉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后颈──他是在昨晚确定能出院的。案发当时,尼古拉遭到舒宾重击头部而失去意识,被紧急送医。所幸他在送医途中的救护车内就清醒过来,但还是住院接受观察,以防万一。他的伤势没有什么大碍,据说预后也很良好。
不过,容易操心的达莉雅坚持要接他回家。哈罗德也为此请了半天假,送他回到彼得霍夫──毕竟还有东西必须交给尼古拉的母亲艾琳娜。
「你可以自己下车吗,尼古拉?」
「别闹了,我真的没事。其实我根本没必要住院。」
一行人一边对话,一边下车──哈罗德把手放到庭院的木门上,屋子的玄关门便像是早就看准时机似的开启了。从屋内现身的人正是艾琳娜。她应该是从客厅的窗户焦急地观望着外头的情况吧。
「尼古拉!」
她阖紧身上的披肩,朝这里小跑步过来。然后,她不顾他人眼光,拥抱自己的儿子──艾琳娜的病况在这几天内再度恶化,所以无法独自去探望尼古拉。虽然他只住院两个晚上,但对艾琳娜来说肯定是如坐针毡。
「妈──」尼古拉一脸害臊地往后仰,推开母亲的肩膀。「你别这样啦。」
「你这孩子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我知道啦,抱歉让你担心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看着母子俩重逢,哈罗德偷偷瞄了达莉雅一眼。她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似的垂下肩膀──没有失去尼古拉,哈罗德深感庆幸。
自从「圣彼得堡的恶梦」的嫌疑人──拿波罗夫与舒宾被捕,已经过了两天。
整整两年半都悬而未决的凶残案件突然有了进展,于是世界各地都有大篇幅的报导。公开的网路新闻到了现在,点阅数仍在持续攀升──其中一名嫌疑人拿波罗夫死亡的事实虽然造成不小的打击,但我方透过电索得到的情报及舒宾的口供,都无疑能在今后的调查中派上用场。住院中的舒宾因为「朋友」的死讯而变得十分激动,但现在已经冷静下来,开始谈及关于案件的事。
另一方面,没有认知到拿波罗夫异于常人的市警局受到大众的苛责。一部分的人甚至认为苏联时代以后的警政体制根本没有改善,发出不满的声浪──但整体而言,对破案抱持正面看法的声音还是占了压倒性的多数。
不过直到现在,民众之间还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担忧。
毕竟杀害这起案件的负责刑警──索颂的人并不是拿波罗夫,而是别的模仿犯。其身分不明,目前恐怕仍在逃亡。圣彼得堡市警局昨晚才刚透过当地报社,发表了「警方今后将持续调查,倾全力逮捕模仿犯」的声明稿。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即使如此──尼古拉现在能够平安无事,已经是这起案件中的万幸。
「妈,我是多亏了哈罗德才能得救。」尼古拉热情地对艾琳娜说道。「要不是他查出那个地方,我现在或许已经死了。」
「…………这样啊。」
艾琳娜眯起眼睛,战战兢兢地望向哈罗德──哈罗德命令系统,回以柔和的微笑,然后向她递出手中的物品。
那是一台平板电脑,上面印着创伤照护公司「得瑞沃」的标志。
「艾琳娜,这个给你。」
她疑惑地皱起稀疏的眉毛,交互看着电脑和哈罗德的脸。「……这是什么?」
「里面有索颂的数位复制人。昨天,『得瑞沃』把这个送到了市警局。」
后来得知事情经过的「得瑞沃」CEO舒舒诺娃特别做了这个安排。她还另外附上讯息,希望市警局可以转交给艾琳娜──当时的艾琳娜本身有意取消委托,但舒舒诺娃并不知道这件事。况且,她的好意实在令人不忍心辜负。
于是哈罗德决定转交这台电脑,不过──
「不用了。」
不出所料,艾琳娜把电脑推了回来。
「妈。」尼古拉发出略带责备意味的声音。「你就别再赌气了,我又不会──」
「我不是在赌气。」她的语调跟以前相比,似乎更柔和了一些。「已经没关系了,真的……」
如果老是在回顾过去,搞不好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身边原有的东西。
艾琳娜自言自语地这么说道。其中不包含赌气或害怕的成分,比较像是重新接受了现实──经历尼古拉遭遇危险的事,她的心境也有了变化吗?
带着皱纹的眼睑一度阖起。
「……听说杀了那孩子的犯人还没有落网。」
艾琳娜的目光缓缓转向哈罗德,与索颂十分神似的铅色眼睛凝视着他。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跟她对上眼了──哈罗德这么想。
「──事情就拜托你了,哈罗德。」
艾琳娜这么低语,静静地行了一礼。以时间而言,还不到短短的几秒。不过,尼古拉和达莉雅都有些目瞪口呆。
哈罗德本身肯定也是瞠目结舌吧。
艾琳娜那头混着白发的头发与洒落的阳光互相交缠,反射得闪闪发亮。
人类很霸道。
可是有时候,哈罗德也能理解他们为何具备「霸道」的特质。
例如──此时此刻。
「我一定会找到犯人。」
哈罗德抱着立下誓言的心态,毅然决然地答道。
艾琳娜用垂下睫毛的举动代替点头,转身离去。披肩飘扬的模样优雅得令人惊讶。尼古拉赶忙叫住她,她却头也不回。
艾琳娜今天的背影也非常瘦小,依旧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过──落在地上的影子清晰地描绘着美丽的轮廓。
「妈好像终于能接纳你了呢。」
拉达红星沿路回头,朝着圣彼得堡的中心驶去──副驾驶座的达莉雅绽放笑容,似乎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哈罗德想起,道别时的尼古拉也一样。对自己来说,他们如此高兴才是最大的喜悦。
「不过,虽然我说要『找到犯人』,目前却还没有接到市警局的支援请求。」
「别管那些琐事了。就算只有一点点,妈对你的态度变得友善才是最重要的。」这个时候,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于是垂下眉尾。「可是……如果你真的要去追捕犯人,老实说我很担心。」
「哎呀,你忘了我『一定会回来』的约定吗?」
「……也对。」
达莉雅含糊地眯起眼睛,回以笑容。
──『要是你在这里杀了拿波罗夫,她就要变成孤单一个人了。』
记忆重新播放埃缇卡在地下室说过的话──那个时候,没有下手是正确的选择。看着眼前的达莉雅,哈罗德现在可以肯定。她绝对不会希望哈罗德杀死犯人。就算哈罗德真的那么做,她也不会得到救赎。
只不过是自己擅自背负一切罢了。
可是那个时候的自己觉得如果不背负这些,反而会无法动弹。
──神奇的是,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
埃缇卡拥抱自己的温暖点亮了内心,至今没有熄灭。
这毫无疑问是多亏了她。
「对了,哈罗德,你等一下去『得瑞沃』,还赶得上下午的工作吗?」
「是,没有问题。用邮寄的方式退回人家的好意,不是很失礼吗?」
「我很尊敬你这么看重情义的特质。」达莉雅模仿哈罗德曾经说过的话。「还有……我今天早上就想说了──」
她朝哈罗德瞄了一眼,嘴角扬起莫名满足的笑容。
「那条新的围巾很适合你。」
*
创伤照护公司「得瑞沃」的会客厅今天也贴着一幅环景。芬兰湾在微弱的阳光下闪耀着,航行的船只在水面上划出纯白的痕迹──哈罗德看着装置,发现达莉雅传来的讯息。自己办事的期间,她会去逛低楼层的商业设施,后来又决定到咖啡厅打发时间。
「抱歉让你久等了。」过了不久,上次见过的工程师出现了。「舒舒诺娃刚好走不开……她要我带你到办公室,请跟我来。」
于是,工程师带着哈罗德前往经营者专用的办公室──哈罗德在入口跟他分别,一个人走进里面。与先前相同,被雾面玻璃包围而显得像一座水槽的空间迎接了哈罗德。绕过深处的隔板,就能抵达椭圆形的「中央管制室」。
「真抱歉,路克拉福特先生,我应该亲自迎接你的。」
舒舒诺娃就在萤幕前──从个人电脑延伸出来的一条传输线在地上爬行,连接到坐在沙发上的客制化机型阿米客思。那是上次见过的,舒舒诺娃的伴侣。哈罗德记得他的名字叫作伯纳德。
「我刚刚正好开始他的系
统备份……得在这里看着,确保中途不会出什么差错。」
伯纳德脱下西装外套,大幅卷起左边的袖子,肩膀上插着USB传输线。客制化机型的连接埠位置会依个体而异。他似乎正专心处理一项工作,动也不动地闭着眼睛。
「毕竟我也是临时来访。请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问题呢?」
「不,我只是想试着开拓新市场,才会请他帮忙。」舒舒诺娃露出洁白的牙齿。「如果能做出阿米客思的数位复制人,不是很棒吗?」
「请问──」哈罗德差点歪起头。「那跟单纯的备份有什么不同呢?」
「是我没有说明清楚。」她把手放到脸颊上。「我的意思是……不只是系统的设定和记忆,我觉得如果能保存你们的人格就太好了。为此,我正在取得决定『性格』的程式码──」
舒舒诺娃非常认真。不过,她有一个彻头彻尾的朋友派经常产生的误会──旧型的阿米客思根本没有标准「性格」以上的人格。他们只会根据程式行动,虽然会针对持有者进行最佳化,却没有值得保存的「个人特质」,顶多只有累积为经验的记忆。
就算自己不指正这一点,她应该也会在分析程式码的过程中察觉。
总而言之,哈罗德决定不去触及舒舒诺娃的天大误会。
「其实我这次来访,是为了归还先前收到的平板电脑。」
哈罗德递出装在纸袋里的平板电脑。说明原委之后,舒舒诺娃心平气和地收下了它。幸好,这件事似乎一点也没有造成她的不愉快。
「不需要数位复制人,本来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温柔地说着。「我去泡杯茶,请慢坐。」
「没关系,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毕竟达莉雅还在等待,自己也有搜查局的工作。哈罗德本来想坚持拒绝,但舒舒诺娃转眼间就走了出去──办公室里好像有茶水间。她应该是去那里了……
特地追上去表明坚决离开的立场也不太得体。
哈罗德打算再联络达莉雅,于是启动穿戴式装置。
「──没有打招呼,是我失礼了。」
哈罗德移动视线──沙发上的伯纳德正好睁开眼睛。他似乎完成了备份作业,从肩膀上取下传输线,然后一边拉好袖子一边站起身来。
「很荣幸能再见到你,路克拉福特先生。」
他露出沉稳的微笑,并「伸出其中一只手」。
哈罗德沉默地吃了一惊。这是在开玩笑吧──阿米客思之间的互动只不过是演出「人性」的表面工夫。在没有人类目光的场合,他们就没必要做出类似的举止,也不会实际采取行动。
然而,眼前的他却对身为阿米客思的自己提出握手的要求。
舒舒诺娃刚才提到的「人格」话题闪过脑海。
──上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
「立刻实施自我诊断。」哈罗德没握住他的手,反而如此命令。「你故障了吗?」
「故障?」伯纳德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答道:「我会接受定期维修,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但是不管怎么看,你都脱离了常轨。系统码出了问题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跟你握手而已。」
伯纳德露出伤透脑筋的表情──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常。也就是说,他正如旧型阿米客思,并没有足以客观评断自我行为的智能。
「──你喜欢喝咖啡吗?」
过了不久,舒舒诺娃回到了现场。她的手上端着放了杯子的托盘。
「舒舒诺娃小姐。」哈罗德仍然注视着伯纳德,如此发问:「请问你平常都在哪里调整他?」
「咦?」她明显感到困惑。「这个嘛,我都是委托诺华耶公司……」
「以前曾经发现过异常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
「你曾说过有委托订制业者,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五年前。」舒舒诺娃的表情渐渐变得狐疑。「请问这是跟办案有关的问题吗?」
「那么,这恐怕是该业者所做的。他的系统码……很有可能被改写过。」
舒舒诺娃睁大眼睛,茫然地摇摇头。她无法理解,或是认为没有这个可能,表现出抗拒的态度──另一方面,伯纳德还是一脸困惑,呆站在原地。
哈罗德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请问你还记得那个订制业者的名字吗?」
「记得。」舒舒诺娃咬了几次仔细擦上口红的嘴唇。「他是个人业者。我记得名字叫作…………拉塞尔斯先生。」
循环液的温度渐渐下降。
亚伦•杰克•拉塞尔斯。
啊啊──看来自己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2
「所以舒舒诺娃小姐,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对,我不知道。我以为拉塞尔斯先生只是普通的订制业者……」
电子犯罪搜查局圣彼得堡分局──隔着侦讯室的双面镜,可以看见佛金搜查官与舒舒诺娃正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端。她的肌肤很苍白,日前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也疲惫地垂挂在肩膀上。
埃缇卡不禁按住眼头──「恶梦」事件才告一段落就发生这种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拉塞尔斯做的东西不只有TOSTI吗?」
「看来是的。」身旁的哈罗德也摆出严肃的表情。「根据舒舒诺娃的说法,伯纳德是五年前被改造,时间点落在TOSTI释出前。可见拉塞尔斯从当时就开始活动了。」
伯纳德受到改造的事实是在一天前被发现的。
昨天,哈罗德为了归还那台平板电脑,去了「得瑞沃」一趟。当时他偶然发现伯纳德具有不同于旧型阿米客思的自律性──埃缇卡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找到拉塞尔斯留下的痕迹。
这三个月来,埃缇卡所属的特别搜查组一直都专注于TOSTI的回收工作。现在看来,他们的视野实在太狭窄了。
「──不属于正规商家的订制业者改写系统码本身,是一种违法的行为。」佛金用不苟言笑的表情注视着舒舒诺娃。「关于昨天送往诺华耶公司的伯纳德,我们刚才已经接到工程师的分析结果。据说他的系统码中有所谓的『暗门』。」
「他一直很正常。」舒舒诺娃说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暗门』是用来隐藏违法程式码的手段。以伯纳德的情况而言,门内包含对效用函数系统的变更……简单来说,就是给予非必要的自律性。你的阿米客思违反了国际AI运用法。」
说到超出运用法的系统,率先浮现在脑海的就是RF型的神经模仿系统。伪装系统码这一点也一样。只不过──伯纳德的规格当然不同于RF型,属于诺华耶公司量产的旧型。
埃缇卡感到头痛,同时仰望哈罗德。
「老实说,我觉得伯纳德看起来就跟普通的阿米客思没有两样。你明明比他还要我行我素,他光是这样也会抵触运用法吗?」
「毕竟我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打从一开始就被设计成自律性与安全性可以取得平衡的样子。」哈罗德说的话与神经模仿系统无关,是关于表面上的规格。「可是伯纳德的规格属于旧型,即使只有偏离一点点,也可能引起意想不到的事故。」
既然如此……「这五年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几乎等于奇迹吧。」
「真要形容的话,应该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今后会如何?」
「调查一结束,他的系统码就会被修正,然后回到舒舒诺娃身边。」
也就是说,伯纳德不会遭受废弃处分。对她来说,这是唯一的安慰──不知为何,舒舒诺娃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安心。
「他不是那么危险的人。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她握紧右手的无名指,直到手背泛白的地步。「我只是替他安装了拉塞尔斯先生提供的扩充功能而已。」
「那个扩充功能本身可能被动了什么手脚。」佛金表现出同情的态度。「伯纳德以前真的没有发生任何问题吗?你完全没有头绪?」
「是的。」舒舒诺娃点头,但这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我拜托他去买东西的时候,他偶尔会久久不回家,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也喜欢散步,或是在公园喂鸽子……这些全都是他自己学会的。」
「那些事……以按照程式行动的阿米客思来说,稍嫌不适当吧?」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那样没错。」舒舒诺娃的双眼微微湿润。「可是对我来说,他就跟人类一样,所以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她似乎再也无法忍受,捂住了脸。佛金赶紧起身向前,对她递出手帕──埃缇卡开始感到坐立难安。毕竟……
「她跟伯纳德已经『结婚』了。」舒舒诺娃当时的幸福表情令人难以忘怀。「假设程式码可以顺利修正,他的性格会改变吗?」
哈罗德点头。「他恐怕不会再主动绕远路,或是喂鸽子了。」
「他会
不会不再把舒舒诺娃小姐当作妻子看待?」
「他本来就没有那么看待。」阿米客思瞥了双面镜一眼。「伯纳德被赋予的自律性只不过是系统所谓的『灰色地带』,他所搭载的旧型情感引擎是无法谈恋爱的。他单纯是学习了舒舒诺娃想要的行为举止罢了。」
埃缇卡不禁皱起眉头。
「你很久以前曾经说过『我们也能谈恋爱』,那是骗人的吗?」
「一半是假的,一半是真的。」那算什么?「伯纳德虽然无法谈恋爱,却能『表现出正在谈恋爱的样子』。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这个差异非常微不足道。换句话说,就跟中文房间的概念是一样的。」
这么说来,结果正如自己日前的担忧──舒舒诺娃谈及她与伯纳德的关系时,看起来真的很幸福。不过,这一切说穿了……
「全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人类选择相信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哈罗德静静地诉说。「阿米客思就像一面镜子,会映照出你们想看见的东西,而回应你们的期望就是我们的存在意义。」
「量产型的阿米客思或许真的是那样没错……」
但你看起来并非如此──埃缇卡把这句反驳吞回了肚子里。就算对他抛出这个问题,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论如何──」哈罗德说道。「伯纳德的『暗门』构造已经交给总部的分析团队。也许其中有什么地方可以应用在分析中的TOSTI上面。」
「的确。希望会有进展。」
拉塞尔斯设计的分析型AI「TOSTI」性能与原始码并不一致。警方假设其中有隐藏真正程式码的「暗门」,仍在继续分析。然而,就连外部专家也尚未揭穿真相。
埃缇卡拨起浏海,将目光转回双面镜。
「──我们试图寻找拉塞尔斯假冒订制业者时的网站,但似乎已经被删除,所以没有找到。」佛金再次坐回位子上。「请问他承接的工作项目跟一般的订制业者几乎一样吗?」
「不,我记得他并没有提供所谓更换零件的服务。」舒舒诺娃用手帕捂住嘴巴,吸了一下鼻子。「全部都是只安装扩充功能就能完成的项目。」
「也就是说,交易只透过网路进行呢。你说联络方式只有讯息,所以你也不知道他的长相和声音吧?」
「是的。他都会准时交件,什么问题也没有,所以我就相信他了……」
「如果你还保留着讯息纪录,希望你能分享到我的YOUR FORMA。」
不论如何,目前电索还没有机会出场──拉塞尔斯的目的还是一样充满谜团。他改写阿米客思的效用函数系统,并公开散布「TOSTI」。其中的共通点是超出了运用法的规范,但企图完全不明。只不过这起案件与TOSTI相同,被害人可能不只有伯纳德。
总而言之──
「应该很难从舒舒诺娃的供词获得更多情报了。」
「是的。」哈罗德一脸遗憾地点头。「我们回办公室一趟吧。」
于是,两人早一步离开了侦讯室。
轻轻关上门时,有个人影在走廊上跑来。是长长的三股辫随着脚步跳动的比加。她一看到两人──应该说一看到哈罗德的身影,便发出「啊啊!」的高亢叫声。
「哈罗德先生!太好了,你真的平安无事……!」
对了,比加和哈罗德已经三天没见面了──事发以后,比加就一直陪着被送医的尼古拉,没有回到现场。接下来的两天,她都忙着参加学院的研习,没有空到搜查局露脸。虽然埃缇卡有透过讯息告知哈罗德平安就是了。
「比加。」哈罗德好像也松了一口气,朝她走过去。「抱歉让你担心了。」
「你已经没事了吗?我听说你中弹了,担心得不得了。」
「我没什么大碍。只是正规零件还没有送到,所以右手不太好活动。」
「如果有什么困难,请告诉我,我很乐意帮忙。」这个时候,比加的目光停留在哈罗德挂在手上的大衣与围巾。「咦,那是……」
埃缇卡也终于发现了。仔细一看,他挂在手上的是那条全新的海军蓝围巾。那是比加先前送给他的礼物──埃缇卡完全没注意到。
「我、我好高兴!」她激动得红了脸。「原来你有拿来用啊。」
「多亏这条围巾,我觉得很温暖。谢谢你。」
哈罗德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态度,对比加露出微笑──比加为了围巾的事情,心情一直起伏不定,这下子终于能安心了。太好了。
埃缇卡松了一口气,内心深处却又忽然有种堵塞的感觉。
──怎么回事?
「啊。」比加望向半空,似乎是收到了讯息。「不好意思,我都忘了搜查支援课有事找我……我差不多该走了!」
她用蹦蹦跳跳的轻快步调,消失到走廊的深处──埃缇卡在不知不觉间,把手放到胸口上。心里有某种闷闷的感觉。
是因为肋骨裂开吗?
「埃缇卡,你怎么了?」
埃缇卡回过神来。哈罗德正用疑惑的眼神俯视着她。
「没什么。」埃缇卡若无其事地把手收到身后。「总之……经过这次的事,现在有必要调查拉塞尔斯有没有改造其他的阿米客思。接下来又要变忙了。」
「是啊。」他一脸担忧。「你的伤口还会痛的话,要不要再去医院一趟?」
「我不觉得痛,可能是肚子饿了。」
「继火腿和起司之后,你这次搞混了疼痛和饥饿的差别吗?」
「保险起见,我想请问你,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没有那回事,我是认真在关心你。」
「那还真是谢了。」
埃缇卡与哈罗德互相斗嘴,终于朝办公室迈出步伐。
原本占据胸口的那份情感彷佛每走一步就会落下一滴,不知流失到何处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