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伦住的病房跟一般患者不同,是宽敞的个人房。不愧是公会会长,房内豪华到不像病房。
窗边有一张大床,葛伦靠躺在床上,薄睡衣的左袖底下空荡荡,原本的霸气荡然无存。高壮的男人像没有灵魂的空壳子般,只是安静地垂着头。
「……为什么不杀我?」
葛伦不看向来人,小声发问。
「小姑娘的话,应该能杀死我的。」
「……」
杰特护在亚莉纳前方,保险起见,众人与葛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葛伦……你还是不死心吗?」
「怎么可能死心。只是已经束手无策了,也是事实。〈巨神的驭时〉失败了。」
葛伦以无机质的声调淡然说道。
「说起来,魔神核还没有完全启动。所以〈巨神的驭时〉失败了,我的灵魂也没有被全部吃掉,还是以人类的身分活着——就是这样吧。我体内的神域技能已经消失,没办法使用了。」
葛伦将残存的右手紧握成拳,用力到微微颤动。
「就算这样,为什么让我活着……!」
葛伦抬起憔悴不已的脸,双眼充满血丝,大声道:
「你不是全听到了吗?我利用了公会会长的地位,甚至牺牲了冒险者们的生命……如果就那么死了,还能借此赎罪!同伴战死时也是,为什么只有我苟延残喘地活着?从今以后,要我为了什么活下去……!」
葛伦激动地说着,随时会举起拳头似地。杰特想让亚莉纳退到更后方,可是亚莉纳反而向前踏出一步——
「烦死了。」
如此毫不留情地嫌弃道。
「唔……!?」
她瞪着惊讶的葛伦,呼,吐出一口气后,猛地睁大双眼,气势汹汹地揪住葛伦的衣领。
「是在撒什么娇啊你这混帐白痴没用会长……」
「撒、撒……?」
「你啊,还有一个比你的命还重要的约定哦。说过多少次了,消除我的加班的约定,你可别说你忘了哦……!」
「什么……」
葛伦讶异地眨眼。见到那表情,亚莉纳更加用力地揪起失去霸气与目标、失去一切的悲惨伤患的领子。
「『什么』个鬼啊。你那是什么『现在是说那个的时候吗?』的表情!?让你活下来,当然只有这个理由啊!」
「等一下亚莉纳小姐这样说也太过——」
「以为死了就能扯平,是大错特错……!就算你做的事足以被判死刑!但是你要死也要等我的加班消失之后再死!!好好一个大男人不要在那边哭哭啼啼,你明明就还有该做的事吧?给我赶快去解决我的加班!!!!」
病房里安静无声。
可是,刚才那种沉痛的气氛,也消失无踪了。
被亚莉纳大声叱责后,葛伦瞬间从「悲惨可怜的伤患」变成了「被年轻女孩说教的逊咖成年男性」,原本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像灵堂的氛围,一下子转变。
就连在知道葛伦处心积虑地筹画了十五年的计画,只是为了让女儿复活后,心情复杂的白银们,也都哑口无言了。
最后,杰特忍不住打破沉默发问。
「……亚莉纳小姐不用加班的日子,真的会来临吗……?」
「一定会。你不要乱乌鸦嘴。」
亚莉纳狠瞪站在自己身后认真思考的杰特,让他闭嘴后,再次看向葛伦。葛伦茫然地睁着眼,无言以对。
「……难道说,我连求死都不行了吗……」
「就是这样。懂了就好。」
「但如果是那样,我又该怎么补偿……向冒险者们说出一切,下跪道歉,辞去公会会长的职务。这样可以吗?这么做的话,我就能得到饶恕吗?」
身为冒险者公会会长,却为了个人私欲,牺牲冒险者的生命,甚至唤醒可能消灭这片大陆的危险存在。假如公开这些事,葛伦一定会身败名裂,被所有冒险者看不起吧。
对于在人类社会生活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严厉的惩罚——看着垂头丧气的葛伦,亚莉纳重重叹气,否定那愚蠢的想法。
「你不会真的以为放弃该负的责任,折磨自己的话,就算补偿吧?」
被亚莉纳瞪着,葛伦说不出话,只能沉默不语。
「如果我无视堆积如山的待处理文件,下班时间一到就回家,那些文件会消失吗?我罢工的话,伊富尔服务处的加班状况就能改善吗?你觉得呢?嗯?」
亚莉纳竖起眉毛,瞪大眼睛,紧绷着脸,朝葛伦逼近。她再次揪起葛伦病人服的领子,加以逼问。
「被迫留下来面对堆积如山的问题的人的心情……你有认真想过吗?」
「没、没有……」
「工作啊,没人做的话就会永远堆在那里。问题不好好面对的话,就算哭叫或撒手不干,也绝对不会解决哦……!和魔神什么的一样。」
「亚莉纳小姐……加班和魔神……那个规模有点……」
「杰特给我闭嘴。」
呸!亚莉纳啐了一声,迫使杰特闭嘴。她再次瞪着葛伦。
「既然接下工作,就算活得再丢脸,也要负起责任把事情做完。那才是出社会的人该有的『补偿』方式。所以你该做的,是继续担任公会会长,天天做牛做马,让冒险者公会成为不必加班的天使职场……还有,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的话,下次人事异动的时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亚莉纳挂起全无笑意的笑容,以来自地狱般的低沉声音威胁葛伦。
「我、我知道……」
被那似乎要把人拆吃入腹的魄力压倒,葛伦冷汗直流,不由自主地点头。亚莉纳见状,哼了一声,放开葛伦。
「我也赞成亚莉纳小姐的意见。」
杰特也点头附和。他稍做思考,瞥了露露莉与劳一眼后,再次看向葛伦。
「老实说,我无法简单地原谅你利用我们和亚莉纳小姐的事……可是事实上看到你行尸走肉的样子,我也不觉得开心。」
「……」
「因此,我们《白银之剑》想对你提出一个要求——让亚莉纳小姐不必再加班。你们说对吧?」
原本脸上笼罩着阴霾的露露莉,表情亮了起来。
「没错!」
「我没有异议。」
露露莉与劳都点头同意。看样子,他们从一开始就决定这么做了。
「魔神的威胁与谜团,都还没有解决。亚莉纳小姐的加班状况也是。所以我们会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战斗。葛伦,你呢?」
「……!」
葛伦前所未见地瞪大眼睛,来回看着亚莉纳与白银们。无法回答杰特问题的他,像是痛切地感到自己的渺小,皱着眉低下了头。
「……是吗?说的也是,魔神的事,都还没有结束……」
葛伦小声呢喃。
「就像小姑娘、杰特说的,我犯下的罪,就算用这条命来补偿,也完全不够……」
葛伦悔恨地握拳,颤声说着。由于他低着头,所以亚莉纳见不到他现在的表情。
「……葛伦,我有件事要问你。」
杰特眯起眼睛,骤然压低声音问道:
「魔神,还有魔神核的事……你是听谁说的?『那位大人』是谁?把所有知道的事全部告诉我们。」
「……」
杰特的问题,使葛伦沉默不语。良久后,他安静地开口:
「……我当然不打算隐瞒。可是,听到那个名字的话,又会让你们产生不好的回忆吧……」
「不好的回忆?」
「没错。那位是——」
葛伦正想说出名字的,那个瞬间。
「唔……!?」
他突然按着额头呻吟起来。
「唔咕、啊……!?」
葛伦抱着头,极为疼痛似地不断扭动身体。他睁大双眼,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身体也弓了起来。那异常的模样,使杰特脸色大变。
「葛伦!?」
啪,某种奇妙的断裂声从葛伦体内发出。原本因剧痛呻吟的他眼睛瞪得更大。即使如此,他也并不大声叫喊,而是用力咬住牙根忍耐。
「发……发动技能!〈不死的祝福者〉!」
被葛伦不寻常的模样吓到,露露莉慢了一拍才挥动魔杖。带有强力治愈效果的超域技能红光,照射在葛伦身上。
然而,红光一照到葛伦,便「铮!」地就发出刺耳的声音,倏地消失无踪。
「超域技能被弹开了……!?」
那光景使杰特讶异不已。能弹开超域技能的,只有更高位的神域技能而已。葛伦说过自己异变而来的神域技能已经消失了,理应无法弹开超域技能才对。
就在杰特感到动摇时,葛伦的头痛似乎终于平息,浑身无力地沉默下来。但他的侧脸还是紧绷着,呼吸粗重,圆睁着眼凝视虚空。
「你、你还好吗?」
杰特战战兢兢地发问,葛伦垂下头,茫然地道:
「……记忆……」
「咦?」
「
……那位大人的身影……我想不……起来……——」
葛伦说着,身体忽然向前栽倒。「葛伦!」杰特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肩膀。
「葛伦?喂!」
杰特连连呼唤葛伦的名字,可是葛伦没有反应。只见他身体瘫软,满身大汗,脸色如纸般苍白,人已经昏过去了。
「我、我去叫治愈师!」
露露莉跑出房间,几秒后,几名治愈师冲了进来,围绕在昏倒的葛伦身边,病房中转眼间变得慌乱不已。
亚莉纳与白银们只能怔怔地看着那光景,因为碍事而被赶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