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棚的老板黑川小姐如今是我们的经纪人,而且为了成立支援独立音乐人的公司,打算拿我们当广告塔,最近每天都会和她碰面。
“干脆弄个宿舍吧……”
有六个人聚在一块儿,办公室实在是有点挤了。开完会时黑川小姐在办公桌前嘟囔了一句。
“我住的地方也在这附近,是老爹名下的楼,要是你们能都住进来就方便多了。等高中毕业之后,怎么样?”
“房租呢?”
朱音立刻被吸引。
“因为是宿舍可以给你们超级优惠,四万日元。48平米的一室一厅。”
“虽然不知道行情但感觉不错!”
“等等,毕业后的住处我已经有目标了。”
凛子打断她拿出手机,放在手掌上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照片是上个月和我一起去看过的地方,位于杂司谷的共享住宅。
“限定女性入住的共享住宅,不过主要面向音乐大学的学生。”
“好宽敞啊。这是录音棚吧?有一块空间能演出。还有个人空间?能放下鼓吗?”
诗月两眼放光地探出身子。
“卧室也隔音?真好。我睡醒时做发声练习经常被妈妈数落。”朱音也很感兴趣。
“要是杂司谷的话,离我家的事务所近,很方便呀!感觉小录音棚还能当健身房用。真想现在就和前辈们一起住。我家离学校那么远。”
伽耶被吸引的理由相当具体。
本来担心黑川小姐被打断话题可能不高兴,结果——
“哦?这儿不错啊。录音棚和居住环境都远比我家那儿强。有几间房,六间?那要不我也搬过去吧,正好六个人。”
正好六个人。
到底是怎么数才是正好六个?凛子说仅限女性入住,她听见了对吧?现在这个狭窄的屋子里,凛子、诗月、朱音、伽耶、黑川小姐再加上我倒的确是六个人,不对等等,要是轻易吐槽说“为什么把我算上”,肯定立刻会遭到凛子反击,说什么“明明没说算上村濑君,你主动提出来就说明有这个自觉”,结果被全员围攻。眼下就该彻底保持沉默。
“村濑君也没出声,意思是同意了,那住处就定下来是这里。”
“原来不说话结果也一样啊!?”
“什么一样?”
“啊不什么事都没有……”
倍感徒劳的心情愈发沉重,无论说什么都要被逼到死路。
“不过,如果真琴同学也一起的话会有个问题。”诗月一脸严肃。
“仅限女性的话村濑学长就不行了呀。”
PNO最后的良心——伽耶指出理所当然的问题,可听到诗月说“不真琴同学很可爱所以完全没问题”,便表示“是吗,也对”不再反驳。不许同意!继续抵抗啊!
“就是说,如果和真琴同学一起住……”
说到这儿,诗月不知为什么红着脸支支吾吾。
“……那个,刚好是六间房,家人增加的时候怎么住是个问题。”
黑川小姐拧歪嘴角僵住,朱音和诗月一样红着脸不住地朝我瞄,凛子微微皱着眉头绷紧嘴唇,唯独伽耶疑惑地微微歪头。
“家人增加是怎么回事呢?呃,比如说之后前辈们的姐姐或者妹妹也有可能来入住……?”
为了保住伽耶这份纯真,现在就装傻同意她的想法吧——刚这么想,朱音便在一旁插嘴:
“就是说呀,小真琴不是有一条染色体和我们不一样嘛。”
她怎么这么喜欢提染色体?
伽耶思考几秒后,脸红得比在场任何人都厉害。
“……学长,这,这对我们来说还太早——”
“不是早晚的问题好吧?”
黑川小姐长叹一口气。
“那什么,我可不是你们的保健体育老师,这种事到别处闹去。”
“抱歉。呃,本来入住如何如何都还完全是空谈,嗯。”
我开口道歉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却听黑川小姐加了一句:
“说起来我之前也被小真求婚,所以是当事人?”
“学长!?”“真琴同学想要钱我也——”“诶小真琴是认真的?”
黑川小姐你能别和她们统一战线吗!?
“不过我对小真的染色体没兴趣,所以还是回到工作的话题上吧。”
“那就别故意火上浇油啊!”
“四、五、六月你们要连续在我这儿演出。特别是六月份公司成立,为了宣传,演出是必须的。这事之前也说过对吧?”
接着刚才的对话,真亏她能毫不在意地提起这么重要的商业事务。我看了一圈乐队成员的面孔后点头。
“是的。记得日期已经定了?”
日程调整也由黑川小姐统一管理,进行得很顺利。
“然后柿崎也发来委托想找你们出演……”
黑川小姐看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脸上有点发愁。
“下次活动刚好和我们六月演出的时间撞上,只能拒绝了啊。”
柿崎先生是帮我们安排了第一次演出的人,他所在的公司Naked Egg主营活动的策划与运营。据说是乐队时期和黑川小姐认识。
“毕竟受过很多照顾,其实想尽量接受他的委托。”
“没事没事,对他不用觉得受过太大恩情。”
黑川小姐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而且柿崎这人不赖的,但那个经理实在是让人信不着。很早之前开始就没听谁夸过他。”
我们互相交换视线,其中伽耶的表情格外复杂。Naked Egg的玉村经理过分的言行已经没法用态度随便或者是会迎合人来解释,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我们很明白黑川小姐想表达的意思。
“但也很难和柿崎先生说要断绝关系呀……”朱音嘀咕道。
“这事我去说。经纪人就是干这个的。”
真可靠,拜托她做经纪人真是太好了。
“还有,小真。”黑川小姐重新转向我说:“你个人的工作也是我在当经纪人,关系到日程,现在说行吗?还是想换个地方?”
“啊——没事,现在说就行。”
反正委托我作曲的事情也没什么怕人知道的,而且像是给乐队作曲的进度赶不上的时候,也是让她们了解情况比较好。
于是我说起现在同时接下两份委托,而且都遇到了不小的困难。
“学长已经完全是专业人士了呀……”
“要给响子小姐写曲子?啊,不是?通过她介绍?但还是好厉害!”
“这部分赚的钱也分给我们吗?不分?嗯。不过村濑君的钱早晚是我的钱,加油。”
“最近真琴同学状态不太好,原来是因为别人委托的曲子进行得不顺利呀……”
四个人的反应当中,诗月的话让我在意。
“……我状态看起来有那么差吗?”
“是的。今天已经错过了四次吐槽的机会。”
能别拿吐槽频率来评价我的精神状态吗……
*
话虽如此,正如诗月所说,新学期开始后我的状态怎么都不对劲。
听拓斗先生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倒不是原因。
仔细想来,把曲子发给拓斗先生之前我就不对劲了。毕竟,三月里我一直没能集中在音乐上,磨磨蹭蹭地烦恼了很久。而后以伽耶的毕业演出为契机,我一口气写出了好几首曲子。
下课时,我拿手机连上耳机,按顺序听了最近自作曲的样带。首先是提交给邦本先生那三首歌舞组合用的曲子。
……好单薄。
三首都是,听着就觉得下巴周围的骨头立刻变得中空,单薄得可怕。虽然用耳塞式耳机听也是原因之一。
这么看,的确能理解对方用排除法选择第二首曲子。单薄是单薄,但整体性是最好的。
无论第一首还是第三首,都太浮夸了,塞进里面的声音始终在空转。
等到午休,我重新听了给拓斗先生写的曲子,已经不值得再讨论了。当时我怎么会充满自信地把这种曲子发给他?难怪拓斗先生对我失望。
不妙,这可不妙。一股寒气涌上心头,我感到无以言说的恐惧,仿佛什么重要的液体在不知不觉间从全身的骨髓流走。最可怕的是想不明白原因。我弓着背离开教室,没去小卖部,也没能前往音乐准备室,漫无目的地在光线不怎么好的教学楼背面徘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是朱音发来了LINE消息。今天怎么了?不来吗?
估计大家今天也聚在音乐准备室里一起吃午饭。如果待在那个地方,便会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少女们的生命力中,现在这双手中拖拖拉拉卷成一团的不适感觉也会烟消云散。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总觉得不能就此放手。
想不出该怎么和朱音解释,于是我扯谎说肚子痛,可消息发去十五秒后便收到回复:
“要想事情的话直说就好啦!”
完全被看透了。我心里一阵歉意,连个贴图表情都没能回复。
我领受她的好意,蹲在地上,背靠教学楼的墙。眼下刚到四月,背阴处的水泥还凉飕飕的,静静吸走我的心跳声。明明不知道思考什么,心思却直接驱动双手。我的理性正坐在肩头,胡乱摇晃着双脚发呆,完全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我把手机换到右手,拨下邦本制作人的号码后放到耳边。
本以为对方可能很忙不会接,不过电话响到第六声时接通了。
“啊……我是村濑。抱歉百忙之中打扰您。……哪里,是的,我在学校但现在是午休。是。是……啊,就是那件事。是。您已经说选第二首,不过就我而言第一首最有希望,第三首也还可以,而第二首该说是没放开手脚吧,或者说最没自信的一首,啊,那个,不是说您选的不好,我自己重新听过之后的确觉得您的选择是最合适的——”
电话另一头的邦本先生语气平和,而我的话语则带上了热量。
“——但也只是相比之下好一点,冷静下来一看,哪首都一般般。呃,您已经听过选完以后再说这个真的非常抱歉,但可以让我反悔吗?我会写出更好的曲子,请让我重新做。”
把想说的说完,现实感立刻流进喉咙,我猛地一哆嗦。
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被人委托了工作,而且对方都说OK了啊?只因为任性的想法就要把这些全都推翻吗?
短短五秒的沉默令人害怕。
不久后,邦本先生轻轻叹了口气,其中似乎还夹杂着苦笑。
“……您发来的曲子做得也很好,这是真心想法,没有恭维或是妥协的意思。因为是出道用的曲子,如果不是觉得质量值得赌上四个年轻人的人生,我是不会同意采用的。这次收到的曲子做得的确有这个水平。不过,您的意思是能写出更好的,是吗?”
“……是的。”
“已经做好了吗?完成了旋律和和弦?还是说还在构想阶段?”
我感到喉咙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不,那个……还完全没有开始。”
邦本先生浑厚的笑声冲出听筒。
“哎呀村濑先生,这时候要是我说‘已经有采纳的曲子了所以就用现在的’,您不是没法反驳吗?”
“唔……是,呃……您说得是没错……”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实在丢人。
“起初和您说的截止日是这个月末,如果在那之前能收到新的曲子,对我们来说完全没问题。怎么样呢?”
这个月末。还有两周。
不行,绝对做不到。
现在我心里空无一物。
“……抱歉,这个月内——可能有点难……”
“那么最晚到什么时候?”
“这,嗯……说不好是什么时候……要看能不能有思路……”
邦本先生已经不再忍着笑意了。
“最近很少见到您这样的人呀。啊,别误会,不是有什么不满,这种毫不妥协的态度实在是实在是只能说年轻呀,到了我这个年纪真觉得耀眼,太羡慕了。”
他还不如表达不满了,那样我也好有罪恶感。
这时邦本先生沉默起来。等了一会儿后,我耐不住沉重的心情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再说。正要开口时,电话里传来吸气声,简直像算好了我的行动。
“……好的,那这样吧。我们的工作也要继续,不能一直等下去,而且现在已经收到了很像样的成品。所以再等两个月,截止日期延长到六月末,请写出比现在更好的曲子。如果来不及,我们会正式采用之前收到的曲子。您看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来。
真是出乎意料的待遇。毕竟提出任性要求的人是我,哪怕对方发火、失望地撤销委托,我都没法抱怨。
可是。
“两个月之后,如果您再说没做出新的,但对现在的也不满意想撤回,那我们就难办了。如果您不能答应刚才的条件,还是现在干脆地放弃吧。”
我仿佛感到手机猛地变得冰冷,紧贴在耳朵上。
自己被逼到了绝路。明明对方拿出了最大限度的温情,我却感觉像是被人拿刀堵在悬崖边上。如果来不及,那首无聊的量产型舞曲便会作为我的曲子面世。两个月内,必须从空无一物的身体里榨出新的曲子,超越现在的成品。
“……好的,明白了,我保证。”
我终于能说出简短的回答。邦本先生回应时明快到刻意:
“我可没有兜底这种失礼的想法喔。是真心话。那首曲子很棒,所以现在已经很满足了。很期待能收到超出它的曲子。”
挂断电话后,我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完全没有余力在乎湿润的土粘到校服肩膀和耳朵后面。总之,心里只觉得搞砸了。
这——不是后悔
无论重来多少次,我肯定都会做同样的事吧。
与其后悔,不如一开始就不给邦本先生打电话。如今事情说出口,我反而觉得胸口的闷气消散,变得轻松了。
不过和这些无关,搞砸了就是搞砸了。如今手里有某根重要的丝线噗嗤一声崩断,散开,开始旋转。已经无法阻止。
还有两个月,怎么办啊?
我把问题抛向水泥墙。脸上迎着空虚的回音,我好不容易站起身。
真的能做到吗?
回答我的,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你什么都能做到。
——是你做到的喔,我都看在眼里。
那个人令人怀念的话语几次将我支撑,可这一次却深深地刺进胸口后向下坠,让我感到极其沉重。
我直接回到二年一班的教室,刚好在门口遇到小渕。见了我,他难为情地挠挠头。
“听说昨天你听到我们排练了?”
“咦?啊,哦哦,嗯。”
“社团活动之后开会时,姬川学姐慌得不行,说是被PNO听到了。明明都不用在意。她鼓敲得相当不错,但总是想这想那的想太多。要是能集中在演奏上就好了啊。不过话说回来,知道被村濑你们听到,我也感觉紧张了。”
“呃,嗯,当时是隔着门,几乎没听到什么。”
小渕苦笑一下朝自己的桌子走去,好像打算吃家里带来的午饭。
对,昨天几乎没听到什么。
“哈哈,也不是什么值得听的东西吧。”
小渕背对我走去。听到他的话,我内心某个脆弱的地方出现了裂痕。
感觉到我从背后跑了几步追上,他转过来的脸上带着一丝惊讶和困惑。
“怎么了,有什么事?”
“……啊啊,不是,呃……”
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视线漂了一会儿后重新直视。直视他的脸——还有自己的心情。
“排练时的录音之类的,有吗?我想好好听一下。”
经过半秒左右的奇妙停顿,小渕愣愣地张开嘴。
“……为啥?”
他呆愣地嘟囔了一句。旁边两个同学似乎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往这边瞄了几眼。我咽下口水,更清楚地说:
“我想听轻音演的《白日》。”
“不是,所以就问是为啥?我们都是外行啊?在村濑你看来肯定水平差太多了吧。”
没法解释清楚,于是我拿出平时总放在口袋里的耳机,把团成团的线解开。
这时的我正在滑腻的虚空中不断下沉,只想不顾一切地抓住什么不放。这种糟透的心情,要怎么才能让一个普通的同学理解?
小渕无奈地叹了口气,拿出手机。
放学后,我来到三年六班的教室。小渕也一脸担心地跟来了。
从教室后门朝里面打探,寻找姬川学姐的身影,便看到她正把鼓棒插进包里起身。
对方看到了我。
“……村濑君?怎么了?”
尽管在意周围的视线,学姐还是小跑过来。我朝走廊后退一步。
“是之前说的,迎新会的事情。”
听我提起这个,姬川学姐眨了眨眼睛。
“之前拒绝过一次,如今再提实在是抱歉,呃——”
我犹豫起来,思考该怎么说。姬川学姐的脸上反复出现或明或暗的神色。
“咦,那个,难道说果然还是愿意出场?”
见她劲头十足地发问,我慌忙摆手。不过我这种暧昧的态度也难怪被误解。
“不是这样,抱歉。我还是觉得不能走上舞台,就是说呃……”
尽管嘴上支支吾吾,但我其实早就明白。现在该说的话只有一句。
伽耶那时是被周围催促着开口。而响子·克什米尔那时,则是听她说“你早就已经在做”我才总算自己承认。
由自己的意志选择这句话——还是第一次。
“轻音的舞台演出,请让我来当制作人。”
*
第二周的星期二,只有上午半天上课。
下午开始,一年级新生会聚在体育馆参加迎新会。老师和学生会都发出了通知,告诉不需要参加的二三年级学生回家。
不过,我们几个同属于回家社的PNO成员四人都留在学校,透过窗户看着一年级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不断前往体育馆,然后我们也朝楼梯走去。
“还奇怪小真琴最近在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呢!”
朱音笑嘻嘻地捶了下我的肩膀。
“竟然干起制作人这行了。既然在做这么有意思的事那早说呀!”
之前瞒着乐队成员给轻音帮忙,到了当天终于被发现了。要怎么才能偷偷到体育馆去看,不被大家发现呢——虽然自己没注意到,但打探时机的举动好像相当可疑。
“明明都说好了,真琴同学第一份制作人的工作是自主设计我的婚礼,现在却擅自和轻音……无法原谅……”
看吧,诗月又说起莫名其妙的事情。所以才想瞒着你们呢。我什么时候答应过那种事了,还有什么叫我自主设计诗月的婚礼,这说法也太奇怪了。
“一点也不奇怪!就是字面意思!奇怪的是明明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却还随便答应别人请求的真琴同学!”
“诶,为什么要冲我生气……”
乐队排练我都正常参加了,也没给大家添麻烦。
“况且不是诗月你说要为了轻音战斗的吗?”
“这,确实没错,但意思是和我一起……可现在这样子……”
这时,走在前面三步的凛子扭头问:
“给轻音当制作人这事,和伽耶说过吗?”
“不。没和你们说,也没告诉伽耶。”
“为什么?如果告诉她,她期待的事情不是会更多?”
“啊,是想让她吃一惊?”朱音道。
“不,都没告诉她,也没有吃惊的说法吧。我也不会出场,只是提了建议,她不会发现的。不对,不是说这个,呃,就是……”
见我支支吾吾,朱音体贴地开口:
“让她太期待也不好?时间都不到一周吧,就算是小真琴也做不到太多事情吗?”
“不,能做的我都做了。”我不服气地回答。“毕竟是我主动开口,我自认为——做的事情还不少。”
“那告诉她不就好了吗,小伽耶肯定会高兴的。”
“也不是。她或许会高兴,可是你们看,要是说了,她可能会仔细地听演奏,结果对轻音产生兴趣呢。如果她说想加入轻音社就难办了……不,虽然几乎不可能吧……”
朱音张大了嘴,诗月抓住我手腕的手猛地用上了力气,凛子走在前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看到肩膀抽动了一下。
“真琴同学!?为什么会这么直接地对伽耶暴露出独占欲啊,不觉得难为情吗?请对我也这样!”
“别,靠这么近好震耳朵啊。”
“真不知道小真琴的自我意识强还是弱了……这自信是怎么回事?”
“今后就称呼村濑君为自我意识的白矮星。”
“确实,明明只是缩在昏暗的地方玩电脑音乐(DTM),女孩子却被好强好强的重力吸引过去。”
总觉得她们说得好过分……
“真琴同学的史瓦西半径差不多这么远?”
“就说靠得太近!走不动路了呀!”搞不懂她在干嘛。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来到体育馆。从门口朝里面打探,能看到一年级学生们已经在钢管椅子上就座,舞台上是奔走忙碌的工作人员。
本来这里没我们的事,所以也不能进去,不过我朝门口旁边的学生会成员问了一下:
“我们在给轻音社的表演帮忙,可以进去吗?”
虽然不完全是撒谎,但也与事实相差甚远。由于和学生会的人面熟,对方痛快地放行,于是我带着歉意和大家在墙角站定。
“我去年没看所以好期待!有种成了新生的感觉。”
见朱音快活地开口,我用手指和眼神告诉她安静。幸好,新生们都被舞台吸引,没人注意到我们。
可是啊,我环视体育馆心想。
明明看到的都是后背,可一眼就能知道伽耶在哪里。她发色明亮,发型也很有特点,哪怕看不到脸,视线还是不由得被她吸引。
“轻音排在最后呀,而且是吹奏乐后面。顺序上相当不利……”
诗月在我耳边不安地轻声说道。舞台右侧贴着一大张纸,上面列出一长串出演组织和委员会名字。
“音乐类被一起安排到最后,估计和收拾场地有关系。”
凛子在另一边小声说。轻音和吹奏乐使用的器材特别多,而且还必须装鼓,为了尽可能减轻准备和收拾时的负担,只好一起安排在整体流程的开头或者末尾吧。
“节目单这么长,到最后大家都腻了吧,可能不会认真听。”
“是吗?这可是压轴,要是演得特别好不是能最吸引人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结果新社员蜂拥而至!”
“这么大的自信我可实在是没有……”听了朱音的话,我苦笑道。
舞台准备结束,学生会会长简单致辞之后,节目终于开始。
好像要等好久,还是先到外面干点什么打发时间,等快到轻音出场时再过来——这种后悔的心情立刻被我打消。各个团体接连不断拿出用心准备的有趣节目。其中格外出人意料的,是球类社团的演出效果。排球社用大量球来传球,演出了沙包游戏的效果;篮球社成功表演了从舞台到体育馆另一边墙上篮筐的超远距离投篮;足球社的杂技颠球炒热了全场的气氛。
当然,舞蹈社还有啦啦队社这些本来舞台效果就很好的社团带来的表演满足了大家的期待,赢得响亮的掌声。话剧社反过来利用本以为会吃紧的五分钟,上演了高速搞笑短剧《为忙碌的人表演尼伯龙根的指环》,引来全场爆笑。
还有漫研和美术社这些不怎么和运动打交道的社团也花了心思,拿出华丽的变装或是表演小品。去年也有这么高的水平吗?早知道就忍着肚子疼来看了——心中产生后悔的心情,同时又感到等在最后的音乐类社团的压力越来越大。
两小时转眼间过去,节目终于只剩下三个。
合唱社的曲目是无伴奏合唱《Let it go》。虽然是超有名的曲子,不过通过无伴奏的编曲演绎,听起来非常新鲜。
“合唱社水平提高了呀。毕竟是小真琴和小凛锻炼出来的。”
朱音小声说。
“不,我也没干什么——”
“音乐节还有入学典礼的校歌,那么执拗地让人家练了一遍又一遍,现在说‘没干什么’这谎也扯太大了吧。”
凛子说着冷冷瞄了我一眼。什么执拗,你换个词啊。
随着热烈的掌声,合唱社退到舞台侧面,接着几名工作人员跑到台上开始摆钢管椅子,更改阶梯式台子的位置。被搬到中央最深处的是低音鼓、各种镲、嗵鼓和军鼓。
“啊,那不是Gretsch吗!原来要用这套啊,这下赢了!”
诗月用力握住我的小臂,开心地说道。估计再怎么说也不能为了双方仅仅各五分钟的时间再花时间换鼓,于是吹奏乐和轻音会用同一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选了Gretsch,但对轻音来说是个稍稍有利的条件。
……不对,他们又不是要分什么胜负,都被诗月没意义的热情带偏了。
接近百人的吹奏社成员各自拿着自己的乐器,他们填满舞台的情景实在壮观。指挥者缓缓挥起指挥棒,铜管乐器便呼应着一同抬起。看着乐器反射天花板灯光的景象,我早早举起白旗。唉,果然美得像幅画。
圆号嘹亮的开场号(fanfare)重奏迸发而出。
第一小节就能听出来,是《勇者斗恶龙》序曲。
选曲太完美了。原本就是雄壮的进行曲,交响味十足,而改编成吹奏乐后简直让人着迷。老实说,我不是很喜欢吹奏乐这种形式,但唯独这首曲子,演得让我觉得说不定不加弦乐的编排反而更合适。无论纵轴还是横轴,声音的颗粒感都非常清晰整齐,想必他们经过了刻苦的锻炼。
“等等,真琴同学!?别一脸苍白地鼓掌呀!”
演奏结束,估计是我脸上明显表现出败北的神色,诗月在旁边大喊道。
“轻音还没开始呢!接下来肯定是真琴同学的妙计登场,马上就要逆转局势获胜对吧!?”
“什么计谋,都说了又不是比试。”
我细弱的声音被一年级学生们雷鸣般的掌声淹没,连自己也听不太清。仔细看去,伽耶也在用力鼓掌。嗯,没错吧,毕竟演奏这么棒。
“离正式上场不到一周的时候提出要当制作人,难道不是有什么秘计吗?”凛子道。
“我可做不到那种魔法一样的事……”
我愈发萎缩时,体育馆内的气氛忽然又变了。
到处传来一年级学生们的窃语声。下一个,到最后了?哪个,轻音?那是话筒?为什么那么——
我朝舞台看去。
学生会、轻音社和吹奏乐社的成员分头撤下钢管椅子,转眼间舞台上只剩下鼓,空荡荡的。接着,音箱和键盘琴架接连被搬上来,但最吸引观众注意的是正面等间隔排成一排的八根话筒架。
“……要用那么多话筒吗?”朱音睁大眼睛嘟囔道。“合唱队?就算是,最前排那么多——”
“不,与其说是合唱,不如说全部是主唱。”
朱音睁圆的眼睛圆得更彻底了。
轻音社成员们走上舞台,每个话筒架前都有一个人走了过去,开始调整话筒。见此,一年级学生们的声音更热闹了。
这是舞台上的魔法,我心想。虽然微不足道,但我最初施加的魔法——算是成功了吗?带着复杂的苦味,我回想起上周轻音开会时第一次闯进去的事情。
“大家就不想上台表演吗?”
听到我突然发问,轻音社成员们一同露出复杂的神色。
那是放学后,在三年二班的教室。据说轻音社没有社团活动室,开会时总要临时找个教室。他们左等右等,终于等到轻音社以外的学生全都离开,这时再听到我的话肯定觉得唐突又强硬。我尽全力摆出笑脸环视众人。
“……能的话当然想,但五分钟只够演一首。”
小渕坐在离我最近的桌子上,他打探着前辈们的表情答道。
“吉他音箱也只能用一个,能上场的吉他手只有一个人啊。”
两腿夹着吉他盒的三年级男生有些不满地说道。估计他在当天也没有出场机会。
“如果是话筒,足够给所有人准备对吧。”
带着困惑的视线聚在我身上。
“……光是话筒也……啊,就是说原声吉他?我们不太会原声的,而且那首歌里没有原声吉他吧。”一名女生说道。
“不,当然是指人声。”
我仿佛看到疑念化作波纹,慢慢在整个教室扩散。换了口气后,我继续说:
“鼓,贝斯,吉他兼主唱,键盘,再加七个人声。这样,十一个人就都能上场。”
“……啊?剩下的所有人都唱人声?”
“行不通吧?”
“又不是杰尼斯的歌……”
见众人的疑念正要爆发,我拿出手机,放在被全员围在正中间的桌子上,音量调到最大,点下播放按钮。
是《白日》。
第一遍副歌结束时,我关掉声音,环视全员的脸后继续说:
“的确,如果是普通的歌,让太多人一起唱会破坏气氛。不过。”
我垂下视线,盯着进度条一点点挤到右侧。吉他solo结束后,高亢的歌声响起,仿佛塞斯纳飞机滑进跑道时的轰鸣。
“King Gnu是非常——非常特别的乐队。他们用大量使用假声的高音部和细语般的低音部组成双主唱。”
“知道啊,所以我们也是双主唱来演。”
队长模样的三年级男生说道,他负责吉他和主唱。我看了眼他旁边的二年级女生,估计是他的搭档。
“但不仅仅如此。”我稍稍调回一点音量。“不是单纯的双主唱。曲子的旋律性明明那么强,却没有按既定的主旋律来。他们几乎将人声当成乐器,把整体的合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歌中才会具备浓密却又高度透明的矛盾之美。
我的话似乎从他们的意识表面划过,没有传到心里。没办法。
我暂时停下手机上的演奏,找出保存在云上的另一份音频,吸了口气后点击播放。
电钢琴,廉价的鼓机,此外——还有用我的歌声叠加了六重的录音。
能感觉到众人倒吸了口气。在音乐面前,言语无力至极。仅用昨天熬夜录的这份简陋的音源,就已经表达出了我想说的所有内容。
“诶……这个,好厉害啊。”
“只有钢琴?”
“各种声音太丰富了吧?”
“用效果器了吗?”
嘟囔声不断传染。不是我临阵磨枪做出的样带厉害,而是《白日》这首歌的力量。
“从头到尾都是六重唱合在一起,没用效果器。乐谱写好了,还准备了各声部单独的样带。如果现在的乐队演奏保持不变,只增加主唱,就算只有五天也能想办法练好吧?”
我明白,自己说的事情非常勉强,所以故意加重了语气。轻音社成员们互相看了看,姬川学姐眼神格外不安地飘来飘去。
“而且如果试过之后觉得实在搞不定,也只需要改回之前的编排。”
这句上保险的话似乎相当奏效。
“哦哦,嗯,确实。”
“试试看又没坏处嘛……”
“而且这个感觉好酷啊。”
“大家都能出场对吧?如果能的话我也想上。”
社员们的目光聚集在姬川学姐身上,她求助似地侧眼看了下旁边负责吉他兼主唱的男生。他咬着嘴唇思考片刻后开口:
“……啊,嗯。……可能不错,不过说白了就是加人配和声吧,并不是增加主唱。”
“不,是要加主唱。”
由于是最重要的地方,所以我明确否定。
“要说和声,是站在舞台后方全员共用一个话筒吧。不是那样,而是全员在舞台前方排成一排,光是为了调整音量也要每人一个话筒。”
“诶,为什么?体育馆的舞台是很宽敞,要做倒是可以。”
“因为很有视觉冲击力吧?”
听了我的话,大家一同愣住了。我毫不停顿地开口,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这不是普通的演出,而是仅有五分钟的表演,目的是吸引新生加入。视觉效果非常重要啊。大概没人看过摆出八支话筒的舞台,而且对招新来说应该很有用。”
“……为啥?”
小渕在我背后忍不住低估了一句,似是代表大家说出疑问。
正要开口回答时,我忽然犹豫。
真的可以老实回答吗?会不会让人听起来像非难?我一个外人忽然跑过来乱说一通,不会让他们发火吗?
我用力揪住校服裤子自嘲。事到如今还想什么呢?刚才不是已经大放厥词说了那么多吗?现在退缩有什么意义。
还是一吐而快吧。
“……我是觉得,乐队不适合社团活动吧。那个,一支乐队的编制,人数不是很少吗,而且贝斯和鼓都必须要有一个,感觉分组非常难办。”
“嗯,是很难办。”
一名三年级学生苦笑着点头。
“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想演的乐器,基本上没办法满足所有人的意向。”
“要是在不同乐队兼任,引退的时候剩下的后辈又要自己想办法。”
我暗自有些安心。自己担忧的情况并不是多虑。
“所以我觉得,新生们也会担心同样的事情。想玩乐队,但又不知道加入社团之后能不能顺利组队,能不能有机会上场,等等。”
“这个吧,哎,嗯……”
小渕含糊地嘟囔。
估计是提到了他不太愿提起的事情。我明白。但那正是因为心里的真实想法让他不能无视。
我从包里拿出五线谱本,在桌上打开。是我改编的《白日》六重唱的分谱。
“不过,如果全体社员走上舞台,八个人做主唱,一开始用这种夸张的形式表演,不就能打消他们不安的心情吗。他们会觉得,如果是这里的轻音社,哪怕只凭一心想玩乐队的念头加入,也一定能被接纳——”
我喘了口气,静静地依次看过每个人的表情。
一时间,没有任何人回应。下午四点的斜阳透过窗帘打进教室,照亮空气中的灰尘,除此之外只有《白日》的余韵故作姿态似地飘荡。
大家一个接着一个,改变视线的方向——聚集到坐在我对面的姬川学姐胸口。
她明显不知所措,甚至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
尽管觉得残酷,但我还是从正面定睛注视她的眼睛,切断她的退路。
你是社长吧,所以要你来决定。大家商量着决定——这说法在摇滚乐队的世界不过是笑话。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才会做,唯独这股能量能决定一切。
姬川学姐低下头,缩紧身子,屏住呼吸——勉强没有被压垮。
她站起身走近中央的桌子,拿起五线谱本。开口时,沙哑的低语声中带着难耐的羞涩。
“……呃,那……来分一下每个人的声部吧?”
事后回想,这时耳边松了口气的声音,或许是出自我自己之口。
在那之后的五天里,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主唱间练习配合上。
跨越两个八度音域的六个声部,以及以相同音高强化高低音主旋律的两个声部,一共八个人。连我自己也觉得编曲实在胡来。如果按以往的方式,每个人的歌声都会被平均化,因而变得模糊,整首歌也将平淡无趣。别想着配合别人,忘记合唱,每个人都记住自己是主唱——我一次又一次提醒,和他们反复排练。
轻音社的练习时间有限,到昨天才整体排练了一次。
如今待在体育馆的角落,远远望着一同站在舞台上的十一个身穿校服的身影,不安的心情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泡。
会不会顺利呢?舞台是种生物。样带或是排练阶段感觉不错,可暴露在聚光灯下的瞬间便失去活力——这都是常有的事。
负责主持的学生会长报幕——最后是轻音乐社。
生硬的鼓掌声被吉他音箱的啸叫遮住。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注视弹键盘的女生。
效果如何,听前奏的两小节便能知道。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用力回握住诗月紧紧抓过来的手。新生们还没有彻底安静下来的嘈杂声之间,电钢琴纤细的琶音一一散落,激起波纹。
接着,歌声——多重叠加的合唱仿佛参差不齐的毛羽,梳过我的意识。
皮肤感觉到体育馆内的空气一瞬间紧绷,坚硬得不容身子动弹一分一毫。唯独在隔着淡淡光膜的另一侧,舞台上身穿校服的身影在摇摆,在自由地呼吸、讲述。
和声这种东西,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想到的?又是出于什么契机?
大群人一同唱歌时,正常来想最和谐的方式,不是全员唱完全相同的旋律吗?为什么会想到用不同的音高重叠在一起?
难道不害怕吗?
难道不担心人群的圆环经摩擦后燃烧吗?
或者,他们已经靠本能知道。从一开始,我们这副身体,以及从这个世界切削出的乐音就是不完整的东西,其中交织着数不尽的色彩和形状。和谐与否的矛盾在每一个音符内侧孕育、拆解、滚转、散落,又再次互相吸引。
六重唱轻飘飘地起飞,电钢琴令人浮想联翩的回响也被包裹在其中,蹑手蹑脚的节奏滑进就此出现的空隙。无论对在场的谁而言,这应该都是未知的听感。甜美浓郁的和声仿佛炙烤过的蜜糖,每当咽下,都被撩刮喉咙。面对如此厚重、炽热又捉摸不定的声音,要想加上熟悉的词和旋律,通常来讲如论如何都会被压垮。但这是《白日》,曲子奇迹般的结构让一切都能溶入铁锈色的微光。
贝斯的脉动响起,支配舞台的呼吸变得粗犷浑厚。
我看到好几个一年级新生开始欠身。这不是能坐着听的歌。明明看到好兆头,我却猛然感到一阵不安。
鼓在空转。
是姬川学姐。主唱在舞台前站了一长排,我几乎看不到后面鼓的情况,但听声音便明白。她没找到感觉,乱了节奏。
舞台上只有自己被演奏的浪潮留在后头,那种时候的恐惧我很理解。腰部以下仿佛全部消失一般,体温从横断面一点不剩地流走。现在姬川学姐一定是铁青着脸,手里的鼓棒也沾满了汗。但没办法,这不是我的舞台,只能默默守望。
第一遍副歌结束时,声音倏地变得单薄。
或许只有我们注意到异变。大多数学生就算听到,可能也只是觉得这曲子就是这样。刚好副歌结束进入间奏,为了衬托吉他solo,其他乐器都退了一步。
但在我耳中,连续传来某种乐音以外的干瘪声音。
舞台的地上——有什么在滚动。
主唱中也有几人注意到,回过头去。从他们身体之间,能看到鼓的正面。
姬川学姐脸上没了血色。
“……学姐,鼓棒……”
身旁的诗月挤出声音。她把鼓棒弄掉了。现在的鼓点只剩底鼓和踩镲的踏板声——只靠脚踩出的一点点基本的节拍。
要毁了吗。以这种形式?明明眼看就要成功点火,发动机已经喷出蒸汽开始旋转。这种不走运的失败也太无趣了。暂停演奏再重新开始?做不到。失去的生命不会回来,半开的花朵一旦枯萎就再不会开放。不管怎样,舞台下的我只能屏呼祈祷。
诗月紧紧抓住我小臂的手更加用力了。
然而——
节拍没有中断。明明歌声再次开始,明明鼓声已经失去双臂,在黑暗中上气不接下气,可节拍依然再次开始奔跑。某种更加朴素的声音代替军鼓,用不起眼的声音打响反拍,不断向我们的血管输送热量。
是响指。
负责主唱的社员们把手伸向嘴边的话筒,用手指与手指奏响扎实的2&4拍,手指与手指,手指与手指与手指与手指——
舞台真的是种生物。我快要被汹涌的感情淹没,同时再次认识到这个事实。短短一周之前,他们甚至没有站到舞台上的打算,如今却露出精神十足的自信表情,支撑快要掉队的鼓,仿佛原本就是这样的编排,就连在地上找到鼓棒捡起时的动作都是舞步。
没关系。
只要在主歌B之前赶上就好。
没关系……
我甚至觉得耳边传来鼓励声。
鼓棒在手与手之间传递,从我这里看不到它最后的去向。但强有力的过门告诉我鼓棒回到了本来的地方。足够了。血液恢复热量,皮肤被火辣辣地烤焦,泛起毛刺。
随着歌声朝第二个高峰加速,我视野的下半部分开始燃起亮光。起初我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因为自己也处于那股热量当中。但很快我便明白。那片熟悉的颜色是校服夹克的背影。一年级新生们接连站起身来,他们摇着肩膀,拍着手投身于节拍当中。无法置信。这不是什么节庆,而是校方举办的一次例行说明活动,本来只是一次局促的集会,处在钢管椅子、严格的时间限制以及教职员冷淡的视线等枷锁下。然而音乐的热量连那些枷锁都烧得一干二净,在人们心中点燃火光。
转调的合奏飞到更高处迸裂,歌声结束后,电钢琴朦胧的回响再次充满整个体育馆,仿佛连绵落下的雪花,将一切笼罩。我们的欲望、失败与憧憬全都隐去不见。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塌方般响亮的掌声,无能为力地目送自己的热量转眼间消失。
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我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吗?
这是那些人想做的音乐吗?会不会只是我单方面强加给他们?
在喜人的路途尽头,为什么心里会冒出这种疑问,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明明演出成功结束,明明令人愉快的汗珠映出的彩虹对面,大家笑得那么开心。
这股疑念堵在胸口,眼看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于是看到轻音社的成员们退到舞台侧面,我便离开体育馆。
身后传来三个人追上来的脚步声。
“可以吗?都没和轻音的同学们打声招呼。”
“演得好厉害!姬川学姐肯定想和小真琴报告。”
朱音和诗月的语气里是止不住的兴奋,撩拨我意识内侧柔软的部分。感觉到令人汗毛直竖的痛痒,我缩起了脖子,加快脚步走进教学楼。
“……不,嗯……也不好打扰他们收拾场地,而且那什么,我是外人,只不过是擅自多嘴。既然演出顺利,他们肯定想自己庆祝吧。”
“小真琴是制作人,不是也算成员之一吗?”
“我听说过有那种工作结束以后绝不再和艺人见面的制作人,真琴同学也是这种淡泊的工作态度吗?”
平时乐队成员们的俏皮话总能更让我感到安慰,可唯独这一天,心中奇妙的波澜害得我觉得那些声音格外刺耳。
只有凛子一直沉默不语,走在我视野一角若隐若现的位置,估计是察觉了什么。
“而且编曲好有意思呀!”
大概是看到我反应不太积极,朱音更明快地改变话题。
“听了那个,好想自己也试试,不过我们人数实在是不够,而且男声只有小真琴。”
“这表演完全是真琴同学的风格。”
“比如女高音一直用相同的音跨越内声部,简直是小真琴小节爆发了呀。”
被人连呼自己的名字实在是感觉坐立不安,于是我插嘴:
“不,那估计是你们知道我插了一脚,听起来才有这感觉吧。没改多少东西,而且也不是我的曲子。”
“只要是真琴同学做的音乐,在地球另一头听都能知道!”
“我倒是觉得就算没提前了解也能听出是小真琴啦。”
真是喘不过气来。本来这些话都让人开心才对。
致命一击来自那天回家时在车站汇合的伽耶。
“学长,今天轻音社的那个,编曲是学长做的吧?”
见她两眼发光地凑过来,我差点仰到地上。
“……诶……为,为啥?”
“咦?我想错了?”
“是没错,但为什么知道,我没说过吧?”
她听谁说了?我想着正打探诗月和朱音的表情,但伽耶立刻回答:
“没听说,但一听就知道啊。学长的和声行进很有特点,所以今天也很快就听出来了。比如上面一直用主音让人听起来觉得像九和弦的地方。”
真的假的,有这么……明显吗……
诗月不知为什么一脸得意,朱音没出声但也是“你看吧!”那种口型。伽耶继续面带兴奋地说:
“编曲非常棒,跟合唱社毫无破绽的唱法又不一样,粗涩的感觉很适合这首曲子,我都忍不住想去参观体验一下轻音社了。”
大概是误会了我脸色不好的原因,伽耶慌忙补充:
“啊,别担心,我不会去的!和前辈们搞乐队很忙,而且如果想听学长的音乐随时都能在身边听到,是真的,我不会见异思迁的。”
“不是,那倒没什么不行的。”
“咦,呃,哪个,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学长没生气吧?”
“抱歉,真的没生气,感觉我自己都不太明白。你们能听出是我做的音乐……本来,应该高兴才对……”
有种感觉不肯罢休地纠缠在喉咙深处,到底是什么?
带着不明不白的心情,听到电车到站的广播钻进耳朵,我缩着脖子重新背好书包。
五个人走进车内,车门关闭,随着短暂的摇晃后发车。这时凛子嘟囔道:
“是把轻音当垫脚石的罪恶感吧?”
我抓着吊环垂下脑袋。她说对了……
“自己作曲遇到瓶颈,想找什么变化的契机于是给轻音当制作人。演出成功结束,然而自己却没有抓住任何转机,只剩下罪恶感,于是现在很丧气。”
您说得完全没错……
“凛子同学对真琴同学理解得太深,我都嫉妒不起来,只觉得害怕。”
“因为一起生活得久。”
“都不说‘交往’了!进展太快了!”
“不过原来真琴同学也有罪恶感呀。还以为和音乐扯上关系时就完全没有人性呢。还剩下一点点人性也好棒。”
“好像催泪的恐怖电影的宣传标语一样。”
三个人和以往一样聊得起劲,只有伽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们。
“呃,没事的吗,要是村濑学长一直这样的话好担心,得想想办法才行。”
朱音和诗月互相看了看。
“安慰他或者宠着他是小诗的事。”
“我最近也重新考虑了一下,和音乐有关的事情说不定不要宠着真琴同学比较好。”
凛子一脸不感兴趣地插嘴:
“那伽耶替诗月宠他怎么样。”
“对啊,小伽耶的话仅次于小诗,排第二呢。”
“诶?那个,是什么排第二呢?”
“就是说那个……大小还有包容力?”
伽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满脸通红。我从乘客之间穿过,逃到车厢深处。别说了,你们快放过我吧。
然而伽耶一脸钻牛角尖似的表情追了上来,
“学长!呃……如果不介意,我的胸就尽管用吧!”
她把“胸”说出口了。
接着伽耶背后又传来诗月的声音:
“伽耶同学,果然还是不行,那是我的事情!不会交给你的!”
*
第二周,星期一。
小渕拜托我说“务必过来”,于是放学后我们PNO来到音乐室,看轻音乐社举行的迎新音乐会。
由于是为了一年级新生准备的公演,只有伽耶坐在观众席上,其他四个人从准备室的门缝里望着他们。虽然很吃力,但没办法。如今“PNO所属于轻音社”这个误会仍在新生之间流传,根深蒂固。要是我们露面,说不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现场座无虚席——恐怕不只是这个误会的影响。
光靠音乐室原本的椅子不够坐,还要再去仓库拿钢管椅子,人数好像超过了六十。
轻音的演出活泼欢快,充满了喜悦。
姬川学姐的鼓也像换了个人一样活力四射,甚至有余力在曲子间歇时说“我来介绍成员!社团没什么名气,人少所以每个人都能介绍到”这种自虐似的玩笑逗笑观众。
尽管觉得我也应该学会那种坚强,但透过门缝窥见的那个世界非常遥远又耀眼,仿佛在截取的一段电影胶片上打下阳光,找不到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