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连载版 第一回

网译版 转自 百度河野裕吧

翻译:kinoko

原文刊载于小说屋sari-sari 2016年6月号

这个故事里没有谜团。

一名女生只是很普通地死去了。

这起杀人事件发生的舞台,是我所就读的大学、我所属的文学社。七月初的周四,她的遗体被发现了。

在每年文化祭的时候,我们社团会贩售社刊。把社员写的短篇小说、诗歌、书籍介绍之类的东西整理成书刊的形式,并通过廉价的印刷厂印个百来册。社员每人分到一册,也会赠送一些给同我们有交流的其他大学社团以及一些教授,因此实际上贩售的约莫六七十册。这不少的赤字当然得由社费来承担。尽管如此,社团的主要活动总之就是由我们自己每年制作书刊。今年同样预定出一册社刊。

那天像往常一样要开个社刊会议,我们为此来到社团活动室。大约有七成社员参加,这对于性情不定者居多的我们社团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但在活动室门前,遇到了点问题,社长松田智子没有现身。学校规定不允许制作多余的钥匙,持有社团活动室钥匙的只有她。我们试着给松田打电话,但没接通,最终借来学校保管的备用钥匙开了门。

松田面朝下倒在乳白色的油毡地板上,双手过头,身体略微向右弯曲,如果只看轮廓的话像是在舞蹈。她后脑略显湿润,几缕头发黏成细细的束状。但很难看出流入其间的血液颜色,也不太能闻到铁锈味。

古峰首先叫出了声,她和松田很亲近。尽管悲鸣般的声音很难听出什么,但感觉她好像在喊着“怎么了?”。

看松田没有反应,古峰瘫坐在地,而低一年级的小泉则走进活动室。小泉一边看似冷静地问“没事吧?”一边向松田瘦弱的肩膀伸出手,扶起她无力的身躯时,她的头因重力垂了下来。

这之后的事情就不太记得了。这回也许真的有谁在悲鸣。一名社员同校方取得联系,随后校方叫了警察。过了一会儿警察和救护车赶来。但谁都知道救护车已经没有意义了。

回应警察询问的主要是古峰。警察二人组肯定就松田的事情问了许多问题,不过具体问了什么就不知道了。我很早就回到住处,躺到了单间学生宿舍的床上。第二天他们就来问我,谈了大概二十分钟。再次日,二人组又出现了。从他们口中得知,和松田最后互发邮件的好像是我。确实,在那前一天深夜里,我给她发了条简短的消息,她随后作了回复。

但第三天,警察似乎就对我失去了兴趣。我一如既往地,在与松田死之前并无二致的房间床上躺着,反复盯着她发来的最后一封邮件。“知道了。不用担心。那么明天见。”──上面是这么写着的。知道了。不用担心。那么明天见。然后第五天犯人被抓住了。

事件已经结束。至少诸如“谁是犯人?”以及“怎么把松田杀死的?”之类在物理上的明确答案不存在谜团。她的死,应该只会是个小小的新闻。而大众媒体大多都沉浸于同时期发现的艺人丑闻。担任文学社社长的二十岁女生被杀害这种事,一般来说只会是皱眉之后切换到下一个新闻——像这种程度的问题。

但于我而言,当然并非如此。

吵个不停的手机催我离开了房间。

那是在松田智子的遗体被发现的三天后、犯人被抓的前两天 。

那天很是晴朗。梅雨季尚未结束但却是盛夏天,锐利的阳光将房屋与行道树还有电线杆剪出影来贴上地面,并笼罩着嘈杂的蝉鸣。我沉浸于这片光与声之中,加快了脚步。

走进指定的咖啡店,店里有一名娇小的女生正坐在窗边喝着冰奶茶,就是叫我来的小泉。她立即注意到我,犹豫片刻后微笑起来。

我在她对面坐下,向店员点了份瓶装可乐。被问及是否需要杯子时,我谢绝了。头顶就是空调,我因此能听得到冷气吹出来的声音。

小泉口含冰奶茶的吸管,说:“你意外地看上去还好,安心了。”

我摇摇头。

“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而已。”

店员过来将瓶装可乐放在桌上。等他离开,小泉压低声音:“警察来过了吗?”

“来过,已经来了两次。”

“说了什么?”

“并没有什么,”我说着,皱起眉头。实话说,不太记得自己谈过什么了,“只是回答被问到的问题。”

“比如社长的性格、人际关系之类的?”

“是的。”

“比如还有钥匙的事情?”

“也谈到过一些。”

发现松田遗体的时候,社团活动室是上了锁的。学校保管的备用钥匙只有一把,社员去取之前并没有被借出的记录。而松田的钥匙,则是在她自己的背包中找到的。

用推理故事中常用的话来说,那个活动室可以说是成了密室。密室杀人事件。这怎么看都有些蠢。很熟悉的一个同年级女生死了。她头脑好,头发也漂亮,尽管她说话有些别扭,但其实是个天真纯情的女生。她在二十一岁生日到来之前死去了。与此相比,活动室钥匙之类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话题。

小泉开玩笑般地用认真的面容盯着我。

“不过,其实有的吧?备用钥匙。”

“谁知道呢,可能有吧。”

学校只是有禁止私下制作钥匙的规定,但其实只要有哪怕五分钟,就能很简单制得另外的钥匙。以前就好像出过社员偷偷做了备用钥匙的问题。只是我怕社团内的气氛恶化,才没有去寻找犯人。

“和他们说过谁有钥匙吗?”

“没。不知道所以也没得说。”

“我也不知道,不过以前就有传闻不是吗?”

“传闻?”

“嗯,你想,比如织原。”

由她说出这个名字时,我有些惊讶。

织原亮介是社团的副社长,与我和松田同届。大一时的春天,我们这一届有五个社员,但很快有个人退社,现在松田也不在了,同届的就只有古峰、织原还有我。

我和小泉个人之间见面的原因也是织原。小泉在进入大学之前好像并不热衷于阅读,但她大一的春天看到织原,用她的话来说一见钟情,凭着这势头写下了入社申请书。至少在第一印象里,织原是个无可挑剔的人,高个子、面容清秀,而且很擅长表露神情,无论是真诚的样子、发怒的样子,还是不悦的样子,甚至是怯懦的样子,都能在合适的时机很有魅力地展现出来。

我和织原并不怎么要好,不过由于同一届学生见面交流方便,因此小泉会来向我咨询。虽然自己并不想介入他人的恋爱,但在小泉的推动下,多少听闻了一些关于织原的事情,不过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谈到过喜欢的小说、漫画、在学校食堂常吃食物清单之类的。

松田不方便时,作为副社长的织原就负责保管社团的钥匙。因此,只要他想,做一把备用钥匙并非难事。关于这传闻,我自然也听到过一些。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也没见过那家伙持有备用钥匙。”

“一定有办法调查出来。”

“或许有吧。现在,不就有警察在奔波吗?”

“可以就这么交给他们吗?”

小泉紧盯着我的眼睛,不像是在说笑的语气。但她的话语,不太能让人认真接受。

“学长,一起去寻找犯人吧。”

松田的死因据说是窒息。她脖子上留有绳线的痕迹,另外在后脑勺还有磕碰过的痕迹。凶器好像还没找到。因此这是起杀人事件,犯人应该就在某处,不过……

“不要这样,很危险。”我答道。寻找犯人之类的事情,是警察的工作。

“不想报仇吗?”

“没想过。”

“为什么?不恨犯人吗?”

“我不认为自己会这样想。”

“可是,你和社长很要好吧?”

小泉以一种可以说是无情的视线,直直盯着我。我也看着她的眼瞳,寻找话语,尽可能地寻找简洁的话语。

“确实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真的很伤心。”

我和松田谈论过各种话题。聊过料理也议论过政治,最多的还是关于读过的书。一本正经地和我交流很个人的读后感的人,也只有她了。虽然我们的思考方式很像,但意见不合时,她会很亢奋地谈论,而她争论时浮现的不悦表情很有魅力。

“但是,我们并没有寻找犯人的理由吧,比起我们,警察会更有效率地找出来的,毕竟对方是专家,人数也更多。”

“不是说这个,不是说要和警察竞争,也不是说非要亲手把犯人揪出来。只是,什么都不做的话,很难受。”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我皱紧眉头,“人已经死了,朋友死了,当然难受。”

“你的意思是要一直忍受着吗?”

“我没这么说。在卡拉OK里叫喊、去吃自助蛋糕吃到体重翻倍都可以,基本上按照想做的事去做就行了,不过,对方可是杀人犯,为什么非要我们这边去寻找这

么危险的对手呢。”

“学长不是也喜欢推理小说吗?”

“是很喜欢,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喝了口可乐。

小泉那坚定不移的眼瞳中映照着我的脸,尽管那是谈及友人之死时与之相符的眼神,但与她不太相称。

“看这个。”

她伸出她那仿佛还属于中学生的纤细右手到桌子上,手里有一把我熟悉的钥匙,是一把带着绿色标签的钥匙,上面标着为了管理而写的房间号码。

“社团活动室的钥匙?”

“嗯。”

“为什么你有?”

“你想,那一天,很混乱,从办公室借来的钥匙就忘了还。”

“这样啊。”

“由我拿着合适吗?”

明白了——我如此回应着,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钥匙。并不怎么重要、也没什么份量,不过是把廉价的钥匙,有必要还给学校吗?就算今天不还也没什么事。

小泉有些不安地稍微倾斜着头。

“有想过我或许是犯人吗?”

“没。”

“真的?我明明拿着钥匙。”

“完全没想过。一眼就能明白是学校管理的钥匙。”

“但是,如果我是犯人,你该怎么办?”

“我不觉得你是犯人。”

“我是说,如果。”

“那就是向警察通报,不会另外做什么。”

我叹了下气,与叹息稍有不同,和抓持握力计之前的吐气比较接近,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像那样说出来,已经是件体力活了。

“可以的话,我想和讨厌的东西保持距离,想让犯人就由警察来抓捕、按照法律来制裁,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持续后悔到死,但我并不是想看那个景象。让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独自受苦就行了。”

愚蠢的杀人犯之类的,我并不让想他进入我的视线。只觉得,寻找犯人也好,复仇也罢,都不过是为了淡化她的死亡而做的罢了,无聊而又自欺欺人。找到犯人、制裁犯人、泪流满面……如果看到这样能让我心里变得轻松,那我会瞧不起自己的。

“就算学长是这样,那就当是为了我,一起去寻找犯人吧?”

“为了证明织原无罪?”

“怎么可能。”

她皱着眉头笑了,眉间形成深深的凹痕掩盖了她的表情。

“那样的人,自己一开始就不感兴趣哦。诶,拜托了,别再挂着像平时那样的表情了。”

我表现得“像平时那样的表情”吗?只觉得、怎么可能。但回想起来,也不太清楚自己平时是什么样子的。

沉默姑且持续了一段时间。感觉我们互相都在寻找些什么戏剧性的话语,那种用自己的想法将对方说服、犹如魔法般的话语,不过我们都没能找到。最先投降的人,是我。

“不管怎么说,我没打算寻找犯人。”

“要是我说要自己找呢,你会怎么做?”

“别,毕竟危险。”

右手握着瓶子,左手拿着账单,我起身。

“我要走了,今天很困。”

然后跟她说了声再见。

她一时间没有回应,嘴唇紧闭,焦灼地望着我。当我要离开时,她才说话:

“其实,我最近开始写小说了,尽管写得不是很好,但写到最后的话,你会愿意读吗?”

“当然。”

我点头。期待读到它——尽管想这么接着说,但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回,我最终转身背向小泉。

以前,好像是与松田谈起各自的双亲时,我曾经这样提问过:

“如果亲近的人死了,要怎么办?”

她是这样回答的:

“尽可能早点开始写作。”

当时我觉得那是个非常棒的回答。我并非认真地以成为作家为目标,恐怕松田也并非如此。尽管这样,我们还是理解写作的价值。执笔也就是将自己内部堆积的东西向外推的行为,为了正确地找寻诸如感情与本心等捉摸不透的东西,一字一句地将其转换成文本。这样做,才能冷静下来,消化自己的思考。

因此,将无可奈何的巨大悲伤化作文章倾吐出来,一定是非常正确的做法。这样做就能更切实地接受并跨越那些巨大的情绪吧,至少应该会带来有效的帮助。

而正因如此,现在的我,任何文章都不想写。

发现松田遗体之后的第四天,我打了两通电话。

第一通电话打给了我正在做兼职的整体院,说自己状况不太好,想暂且休息一段时间。本来也就是我主动请求师傅雇佣我到他独自办的整体院,因此,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更像是在当门徒,为了一己之便而要求休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就算我不在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休假许可还是很简单就能够获得的。

第二通是打给同社的古峰。我稍微睡着的期间,有她的来电。由于睡眠很浅,我想自己当时刚听见响铃就醒了,但当我皱着眉从床上起身,伸手去拿桌上的手机时,它却又不响了。

无奈地回拨过去后,古峰立刻就接了。我为没能接听到电话的事情道歉,并补充说自己睡着了。

她轻轻地、用听上去很平静的声音说:“感觉不太舒服吗?”

“没,为什么这么问?”

“毕竟现在睡还很早吧?”

一看时钟,指针指着八点过一些的时间。

“这已经是晚睡了,有什么事吗?”

“关于社团的事情,想和你稍微谈一下。你看,怎么也得决定接下来的社长吧?”

“这种事,现在不去想也没关系吧?”

“可还有《周四会》的事情。”

她所说的,是社团所出社刊的刊名。正式名称原本定为《凌晨三点的周四聚会》,是松田的提案。每年的刊名都是由社员讨论决定的,虽然我推荐了别的刊名,不过最终定为《周四会》。

“要出吗?”

“毕竟智子也出力了,终止的话就太悲伤了。”

并不是这回事吧?——很想这么喊出来——不管发生什么,松田都已经再也不能高兴或悲伤了,也没法感受什么,求你别说这么无聊的话了好吗——很想这么宣告着切断通话。但真的这么做的话未免太小孩子气了,我闭上眼,转变思绪。

“这倒是,嗯,还是出刊比较好。”

“所以说,还是要有负责人。得尽可能在暑假开始前做出决定,毕竟差不多快要跟印刷厂谈价了。”

“下一任社长不是织原吗?”

“我也这么觉得,给他打了电话,不过没接通。你觉得该怎么办?”

“困意好像还没散去,大脑不太能好好工作。”

不是为了古峰,不是为了社团,当然也不是为了松田,只是想早些挂断电话,我设法组织语言。

“下一任社长会是织原吧,副社长上任很自然。不过那些准备工作还是由我们来做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页数确定的话就能去谈价了。至于预算,我有分寸,所以和印刷厂的交涉没问题,只要向织原做最后确认就行了。还没交原稿的有谁?”

“宫原和上田,另外我也想改一改,还有……”

稍微停顿之后,她用模糊的声音说着:“智子”。

松田原本打算刊载有关塞林格所着《麦田捕手》的文章,我问是不是书评时她摇头,回答我说是类似读后感的东西,还说周三晚上要留在社团活动室写,笑着打趣说她自己还挺憧憬关禁闭的。第二天她却死了。

“呐,智子的原稿,完成了吗?”

“不知道啊,没完成的话,要减少页数吗?还是刊载别的原稿?”

“写到一半也没关系吧?就照那样刊载上去好了,说明是追悼文就行了。”

“那……不行。”

“诶?为什么?”

“不想。”

我默然笑了,追悼文之类的东西,松田智子不可能为之高兴吧。肯定会说着“令人不适”并皱起眉头——自己不经意间考虑这种事情,实在愚蠢得可笑,才不禁笑了。就在刚才,明明还想喊着她已经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怎么了?

电话那头,古峰担心地发问。

我只回答没什么。

“松田的原稿,之后再考虑吧,如果已经写完了就没问题。”

“明白了,宫原和上田的原稿,我会去确认。”

“也不用太勉强自己。”

“没事,谢谢了。”

古峰说完再见之后挂断了电话。

我随手将手机滑落在地,自己又躺回了床上,感到非常疲倦。闭上眼时,我低喃着,追悼文。那种东西,到底是想怎样写啊,反正会是在网上找模板、把名字替换成松田智子吧。说到底,那种事情是想要谁来做啊。

有点犯困,然而,不太睡得着。

和古峰通话结束大概一小时之后,听到门口的信箱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我睁开眼。倒并非是有什么预感,想着

反正是广告吧,我只是为了把它揉起来扔丢进垃圾桶而从床上起了身。

收到的是个白色信封,上面什么都没写,没有寄信人也没有地址,没有邮票也没有邮戳。

我拿着信,穿上运动鞋,打开门。过道栏杆方向看上去的夜空被云层覆盖着,看起来很沉重,右手边就是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的红光从侧面照着我。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仔细一听的话,能听到走下台阶的脚步声。我从栏杆上探出身子,注视着公寓的入口,没多久,出现了个青年的背影。

“织原。”我喊了他的名字。

织原在路灯下停住脚步,慢慢回头。他面无血色,像戴了面具一样惨白。嘴角没有流露表情,只有眼睛带有情绪。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无言地向对方表达情绪。织原像看向灭门凶手一样看向我,深深地憎恶着我。

看到他的脸,我还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也好像对他持有恶意。到底是为什么,我会没来由地、在直觉上讨厌他呢?我们互相盯着对方的脸盯了很长时间,一言不发,连姿势也不变。

终于,织原勉强改变了视线。他好像看到我右手拿着的信封,我也将目光转向信封,这时候听见了他的声音。

“是你的错。”

我再次看向织原,但他已经背过身了,就那样迈出步子,走出路灯照射范围,轮廓也逐渐消失了。

——是你的错。

这种事当然知道,用不着特地来说。

我怎么也不是很想拆开信封,就把那白色信封放到桌子上。这时,我看到了社团活动室的钥匙,是从小泉那边拿到的。看来我有把麻烦事暂时后置的习惯。

握着钥匙,我出了门。车站方向,路灯微弱地照亮夜空的云。我背向那路灯,转向夜幕深邃的方向。大概是找了便宜地块的结果吧,学校位于离车站四十分钟脚程的小山丘上。我所住的学生宿舍大致在车站和学校之间,平时走二十分钟到达的距离,我这次慢慢地花了双倍的时间走。

左手边是接连的田野,右边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不过偶尔会有便利店和加油站,远方则能看到街道灯光。我全程看着左手边方向走着,牛蛙群的声音重叠起来,响彻云霄,不过没有光照,看不到它们的身影。虽然道路不是很宽广,但大型卡车还是能顺畅通行。各式各样卡车驶过,刮起略微和煦的风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在带着湿气的夏日空气里,有溶解其中的草香味析出。

当然,这条路我和松田一起走过好几次。记忆中,她口中哼着某支曲子,挺有名的一支,我也听过,但她说过想不起曲名了,我也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就是大概两周前的事情,虽然现在头脑中还盘旋着她的曲子,但果然还是记不起曲名。

在路上的便利店买了生菜火腿三明治和一罐咖啡,我边走边吃。明明很饿,却吃一口就失去了胃口,但我还是勉强用咖啡将第二块三明治带入胃中。到达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了。进入那建在山丘上的校园前,得先走上一段不算长的陡坡。大多数教学楼漆黑而静谧,但社团的活动教室楼还有光亮从几扇窗子里透出来。我把便利店的袋子扔进楼道入口处的垃圾桶,然后走上能听到脚步声的薄铁板制外楼梯。文学社活动室就在三楼。

就算站在门前,也没有她死过的痕迹。连黑黄相间的警戒线都没围,也没挂着“禁止进入”的警示牌。我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插入锁孔,指尖轻微感觉到一丝阻力,不过稍微用力,锁就发出细微的声音,开了。

我推开门走进房间,打开门口的日光灯开关,灯快速闪了两下后亮了起来。这是我已经看惯了的活动室,八叠大的活动室中间,两张长桌相对着拼合在一起,外围一圈摆放着钢管椅。左手边的墙那侧是书架,松田倒下的地方就在那前面。现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就算俯身搜寻也找不到一丝血迹。不只是地板,整个活动室都比记忆中的更整洁。警察应该不会清扫,可能是他们走后,哪个社员打扫的吧。我关上门,从内部上锁。

小泉为什么给我留了钥匙呢?她预想过我会像这样踏入活动室吗?她说想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找出犯人。现在想想,其实还挺出人意料的。不知道因为她个子矮小还是因为大眼睛宽额头,从外表看上去,她总给人像是小孩子的印象。不过一旦和她交谈,会觉得她在某些方面很冷静客观,又不如说是她好像拒绝作为一个仅仅憧憬业余侦探的大学生。

但不管怎样,我并非为了调查杀人事件而来到这间活动室。正对面的墙边另外还设有一张长桌,那上面简单地摆放着电脑和打印机。松田说过要在社团活动室写原稿。她自己没有台式电脑,因此,在发生事件的那个晚上,她用的应该就是这台电脑。我坐上钢管椅,打开电脑电源,硬盘发着“嘎吱嘎吱”的划刻声启动了。

电脑看来是处于睡眠模式,系统提示输入密码,我输入了只要是社员都知道的字符串。松田在启动电脑时,应该也是这么做的的吧。以同样的顺序、敲击着同样的按键。

按下回车键后,画面切换了,出现了Word文档页面。横向的文本中,一眼就能看到有“霍尔顿”等文字。霍尔顿·考尔菲德,世界知名的十六岁少年。毫无疑问,这是松田那天晚上写的文本。

——无论如何,我也得要写关于那本书的文章。

她这样说过。

我闭上眼,缓吸一口气,就这样继续深呼吸了几次,回想起松田不悦的表情,然后睁开眼,将滚动条拉到最上面。是一篇挺长的文本,用四百字稿纸换算来看的话,大概会有近二十页吧。第一行写着标题,《为了与挚爱友人的对话》。

我开始阅读,她那最终的文本。

《为了与挚爱友人的对话》

我决定创作关于《在麦田里守望》、或者说关于《麦田捕手》的文章那会儿,是在降着小雨的六月末。那时我在咖啡店和友人面对面相坐,边喝着咖啡边聊小说。起初很平和,没什么焦点,是互相点头交谈各自感想的无意义时间,但后来气氛逐渐紧张,最终演变成像是一对情侣争吵着要分开的样子。尽管于我们而言——至少是于我而言——那才是兴奋愉快的时光。但总之,当时话题激烈的争论点在于《在麦田里守望》、或者说《麦田捕手》。尽管并非需要特地如此说明,不过二者都是J・D・塞林格的知名小说《The Catcher in the Rye》的日文译本,这部小说以向不明身份的“你”诉说的形式,叙述了十六岁少年霍尔顿·考尔菲德从高中退学之后几天的事情。两个译本分别是野崎孝1964年出版的《在麦田里守望》、村上春树2003年出版的《麦田捕手》。由于翻译的是同一本小说,它们在剧情上大致没有区别,不过还是可以看出文风各有其鲜明特点。

我和友人都是在初中的时候读的这本小说。在那之后我们每隔几年重读一次,那是本承载了诸多思绪的书。表面上,我们爱着同一个霍尔顿·考尔菲德,梦想着他就是我们咫尺之遥的可爱友人。然而在另外某一方面,我们视为标准的霍尔顿·考尔菲德形象似乎多少有些龃龉。那也许是受最先阅读过的译本影响而产生的的龃龉吧,我一开始的推测是这样的。他最先读的是野崎孝翻译的《在麦田里守望》,而我先读的是村上春树译的《麦田捕手》,我们对于各自的译本都带有强烈的情感。对他来说,《捕手》中霍尔顿的一句句话都太客气了,没有气势;而就我来看,《守望》中的霍尔顿太糙了,没有表现出他纤细的纠葛──当然自己也还没有完全读透。话说回来,我们并不讨厌对方的译本,只不过是在大体上认同各种译本的同时,谈论自己的喜好罢了。另一方面,也能感受到所谈论的不同,亦或者说是“不得要领”的不适。越是交流,那种龃龉也越是增加,我们──特别是友人──互相变得焦躁起来。只要同样有这样的感受,我们就会不顾咖啡是否冷掉,都要持续谈论下去。不过说不上是很有建设性的谈论,就像身处迷路的森林中,在同一处地方打转。

这次所幸的是,我们能够适当正确地明白互相之间的误解,而这契机就是关于书名的交流。我虽然将《捕手》视为标准,但唯独书名,我觉得《在麦田里守望》(ライ麦畑でつかまえて)才是更加深入作品本质的优秀翻译。另一方面,我的友人则认为《在麦田里守望》书名翻译有误,而《麦田捕手》(キャッチャー・イン・ザ・ライ)在这一点上才实事求是。如果要把原书名《The Catcher in the Rye》照样翻译过来就是《麦田里的捕手》,与《守望》是有些不同。我们知道我们互相站在了对立面,但我和他都觉得这当然不是简单的错译,读一下就能明白,这书名在文中也有重要意义,很难认为是译者考虑欠妥,毕竟野崎孝的译本里大体上也是在很清晰地表达“在麦田里守望的工作,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

那么为什么野崎孝译为《在麦田里守望》呢?——关于

这个疑问,我有自己的推测。接下来就按顺序来说明。只要读了霍尔顿对他敬爱的妹妹菲芘提问的“将来喜欢当个什么”所作出的回答,就应该能明白这发人深思的书名所蕴含的意义。这回答相当于是整部小说的高潮,尽管自己其实有点抵触就这样摘取出来说“请看吧”,但不这么做就难以继续,为此我作了引用。《在麦田里守望》和《麦田捕手》,虽然无论哪个书名都应该已经充分传达了主旨,但由于我很难抉择选哪一个,就把二者都摘取来并列了。

首先,《在麦田里守望》中是这样的。

“不管怎样,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做着在麦田里守望的工作。我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可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我知道这不象话。”※【译注:引用自施咸荣译本,不过“麦田里守望的工作”一句原本是“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由于文中对书名的讨论,就在这里改了一下。】

接着摘录在《麦田捕手》对应的同一处内容。

“不过不管怎样呢,在广阔的麦田、有很多孩童聚集着做某些游戏——这是我唯一一直想象着的场景。只有成千上万的的孩童们,此外再无他人,意思就是没有一个是像大人的,不过我除外。而我就站在那附近的可怕悬崖边,然后,要说我在那里做些什么的话,那就是有哪个孩童快要坠落悬崖时,我就在那头把他抓住。也就是说呢,如果有往悬崖跑却看不清前方的孩童,我就从某处现身,赶紧把那孩童抓住,从早到晚都做这样的事情。麦田里的捕手,我只是想成为这样的人。尽管我也认为这确实很奇怪,但我打从心底里想做的就是这些。我是知道这相当奇怪。”

以上。

二者写的确实几乎都是一样的事情,当然,细节描写多少有些不同。比如野崎孝的译本中“得把他们捉住”的部分,村上春树译的是“赶紧把那孩童抓住”,在措辞轻重程度等方面的差异着实有意思。不过这次,我的论点并不在于细节的翻译。前面引用这两版译文,只是为了说明“麦田里的捕手”是怎样的。虽然重复引用同一段的译文,但再次将二者并列不是为了作比较,只是于我而言,难以判断该选哪边为代表。抓住那些快要坠落悬崖的孩童——或者说得把他们捉住——就是麦田里的捕手,这也正是霍尔顿提到的唯一“想做的事情”。

这样看来,回味《在麦田里守望》这个译名,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推测。首先为了避免误解,我想先作个说明。《在麦田里守望》这个译名究竟是在怎样的契机下诞生,这一点我自然无从知晓,接下来所述的是我擅自的推测,虽说如此,这也是长时间以来,于我而言都很自然的推测。

总之,是关于霍尔顿所寻求的或许并非“成为麦田捕手”的事情。当然,霍尔顿无疑是为他的希望冠以“麦田里的捕手”这一象征性的工作之名,他向菲芘所说的话语也应该毫无掺假。然而,我认为,霍尔顿好像在强烈地寻求“将自己抓住的某人”。他在本书开头就相继四次从学校退学,之后也是一直对世上各种各样的事物心怀不满。在他眼里的世界,到处都是“装模作样”※,那些装模作样才能收获掌声。霍尔顿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那样的现实,结果、用那个人物(霍尔顿的恩师、他用肯定态度谈论到的少数几个大人之一)的话来说,他是“陷入了某种极其可怕的坠落倾向”。霍尔顿才是“快要从悬崖边滚落下来的孩童”,或者其实也可以说,霍尔顿寻求的是他自己。这样想的话,这本书的书名——即这本伟大小说的主题——用《在麦田里守望》来翻译才比较自然、更接近本质,这就是我的推测。【译注:インチキ,对应原著应该是“phony”,有译文为“假模假式”,但在本文并不太实用。凑巧孙仲旭的版本用的好像也是“装模作样”】

写得有些多了,因此再次说明一下。六月末一个小雨纷纷的日子里,我在咖啡店边和友人喝咖啡边谈论了这些。经过上述的推测,我主张“所以说,《在麦田里守望》这个书名是触及霍尔顿心境的出色翻译,不能说是错译”。当时友人露出的悲伤表情,是我无法忘怀的。“或许是这样,”友人如此说道,“不过呢,塞林格并没有给那本小说这样命名啊。”然后他讲述了他在那本小说中所感知到的孩童们、捕手之名的工作、以及霍尔顿的心愿。

他所讲的出发点则是霍尔顿爱着的事物。书中的霍尔顿否定了世界上各种各种的事物。比如多数的电影、舞台、陶醉于自身技术的演奏者、愚不可及的同学、另一种意义上愚不可及的同学、无聊的学业、穿着礼服的老头子、十二门徒、一定还有世上多数过剩的自信、自恋、差距、污秽文字的涂鸦,等等许多事物。然而霍尔顿至少不是个“否定世上万物”的人,不是“坐在某个酒吧间里,痛恨每个看上去象是在大学里打过橄榄球的人进来。”※这样的人。或许他确实讨厌那个人“看上去象是在大学里打过橄榄球”,不过另一方面,如果同一个人物有值得喜爱的部分,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喜爱那部分。比如,他讨厌十二门徒,讨厌天主教的某些倾向,然而他并不讨厌耶稣基督,有一处地方就很明了:“十二门徒里的任何一个都会把犹大打入地狱——而且打得极快——不过我可以拿随便什么东西打赌,耶稣决不会这样做。”对他来说,耶稣并不虚伪。而且他将装模作样与事物本身界线分明地区别开来。虽然霍尔顿自己是讨厌宗教性事物的无神论者,但对耶稣本人还是敬爱的。【译注:这一段引用均引自施咸荣译本】

他所爱的事物,或者说抱持肯定看法的事物则如下:老妹菲芘自然是一个、已故的优秀弟弟艾里、拿着破篮子到处募捐的修女们、不耍花样的快步舞曲、哥哥DB的短篇小说、买了条毯子就会高兴得要命的老人、恐怕还有所有人心中纯粹的爱情、知性、纯真,以及孩童们。我的友人在咖啡店所给出的回应,我想大概就是这些。如果再次重读,或许还会找到一些。总之在霍尔顿所爱之物的象征之中,有孩童,在麦田中奔跑的孩童。我的友人由此发问,“那么霍尔顿想要保护的,是自身小小的天真吗?”。我不太能回答得上来。友人虽然像平时一样用冷静的口调,就连表情也是冰凉的,不过我知道他内心已经焦躁到了极点,毕竟我是他的友人。但为了知晓他为什么这么焦躁起来,就必须等待他接下来的话。“你是在认定那本小说是青春期少年一方面对社会失望、一方面想保护自身天真的情况下读那个故事的吗?”他如此问道。

我的友人想说的问题就是,塞林格究竟面向谁创作这部小说的。他将——霍尔顿在文中反复提及的“你”是谁——视作问题所在。友人说“霍尔顿想交流的对象,如果限定为想保护天真的青春期孩童,那么看似了解那本书的人,不就像是作品中反复出现的‘装模作样’吗?”。尽管由于没记录备忘,此处非完全引用,但总之是类似这样的话语。

思维上可能有点跳跃,我在此做些自己的补充吧。如果将这本伟大小说主旨的《The Catcher in the Rye》解读为“无奈地陷入坠落中的某个霍尔顿在寻求解救的话语”,就把作品局限住了,变成仅仅是青春期少年的故事,变成为了世上那些一边嘲讽一边真心感叹着“救救我吧”的孩童们而写的故事。就算如此,这部小说仍是孩童们的慰借,或者说是更年长的我们追忆往昔的纪念,它也将继续被视作一部美好的作品吧。但就我的友人说起来,他则是视这部小说为具有更加广博信息的故事来阅读的。他一定是打从心底里纯粹地完全根据文本接受霍尔顿的话语吧,也就是认为“想成为守护弱小善良事物的捕手这一心愿”才是主旨,而那与霍尔顿自身的纯真相分离,就算他成长为大人、多多少少学会一些装模作样,他心愿的本质也不会变。若果真如此,那就与年龄立场都没有关系、是向各色读者的宣言。我们读完这本小说后所要思考的不是过去的记忆,而是眼前的现实、“我会同等地喜爱他所喜爱的东西吗?”“但就算如此,怎么才能守护它们呢?”诸如此类宏大的问题。青春期的回忆或是纠葛不过是一种补充罢了。

重点在于,霍尔顿想守望的东西到底在他的“内部(=自己)”,还是“外部(=社会)”。这个差别才是我们起初察觉到的龃龉。所以友人才那么焦躁。确实,对于像他这样读这本小说的人来说,“很好地写出了青春期少年的矛盾”的评价后面,以类似“我也还怀念着高中时那样的感受呢”这样的话来评价,表现得看似理解的样子,实际上就是完全离题了。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你的价值观比霍尔顿的更正确、更优秀了呢——我这么想着。如果在擅自的臆想中——比如基于诸如年龄、立场以及其他本来无需证明的各

种社会性理由——将霍尔顿的话语视作年轻、青涩幼稚、青春期特有的情感,那就恰恰是作品中的“装模作样”了。

我被动地意识到这点之后,决定写下这篇文章。我再次重读《在麦田里守望》和《麦田捕手》,视情况反思,并且有必要真心地面对他。不知能否懂我的意思?

对于心心念念想成为霍尔顿友人的我来说,被“你这人面对霍尔顿的方式很装模作样。”这样有说服力的话语所指摘,就如同不经意间滑落悬崖、在空中总算才惊觉的震撼事件。

说了这么久的写作动机,我觉得应该已经达到了自己大半的目的。也就是说,我自己陷入愚蠢的想法、恍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霍尔顿的友人,这件事的始末已经一路写完了。

接下来是我尽量以纯粹的感受再次重读《在麦田里守望》和《麦田捕手》之后写的读后感。

我再次思考,自己霍尔顿性质的部分似乎在某处沉睡,但肯定并非已经逝去。而且,关于霍尔顿性质的部分当然也还没有得出明确答案。我会同等地喜爱他所喜爱的东西吗?

当然,我现在也喜爱着。但就算如此,怎么才能守护它们呢?

挺难的,无法简单得出答案。一直去把世界上写着“fuck you”的涂鸦擦掉就好了吗?即使知道就算花上百万年,也无法消除半成?

总之我呢,想与霍尔顿再会。想把那被忙碌所束缚——如被学习或社交圈或对未来的不安或是处处麻烦的恋爱所束缚、那不知何时被关到没有门窗的密室之中的霍尔顿解放出来,想和他久违地交流,想以现在而并非以过去的我与他面对面。

而那,

松田智子的话语突兀地迎来终结。

我低头轻轻咳了一下,自己是忘记呼吸了吗?痛苦地吸气、呼气了好几次之后,我给打印机通电,把她的文本打印了出来。打印机好像挺老旧了,启动花了很长时间。它震动着发出声音,在它总算吐出几张原稿前,我一直像看受伤的动物一样对着它发呆。

她没能写完原稿。“而那,”之后,是没能很好地用语言表达出来吗?还是在推敲最合适的措辞吗?又或者是在打字到这里的时候,有谁——而那恐怕就是犯人——在这间活动室里现身了吗?

无论如何,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被永远地剥夺了。被殴打或是头被撞到哪里并失血,然后被勒紧脖子,死了。

我保存后关闭文档,断开电脑和打印机的电源。拿起她的原稿,我找了找类似信封的东西,但没能找到,就直接抱着稿子出活动室了。回想起追悼文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想把她的文件删掉,但虽说如此,我还是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

回到住处后我把她的原稿放在书桌上,然后倒在了床上。脸一直闷在枕头上,思考着她那文本的后续,不过最终睡着了。

织原亮介因涉嫌杀害松田智子被捕,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正式称他为犯人之前,当然还需要审判,不过证据已经收集充分,他自己也承认了犯罪事实,因此应该没错了。

这些我是从和小泉的通话中得知的。

织原好像真的有社团活动室的备用钥匙。那天晚上,他知道松田要留在活动室里,就在深夜的时候找她,在那发生了“某些问题”,织原无意间把她撞倒了,松田后脑勺猛地撞在墙上,失去了意识。

担心事情暴露的织原冲动地把她勒死后,出活动室上了锁。他倒好像不是打算制造密室,只是害怕尸体被发现,才在逃离活动室时匆忙上了锁。

行凶时他用的是社团为了捆书而常备的尼龙捆扎绳,把绳子绑成团之后他就扔到了学校附近的河里,顺带扔了备用钥匙,不过有学生目击到了他这么做。调用附近便利店安装的摄像头可以确认,织原的身影如之前所说的出现在里面。

警察要求带走他时,他就已经放弃了的样子,毫不抵抗地进入讯问室,自己供出了罪行,而那些供词与警察的调查没有出入。

全部都结束了,我如此低喃了一下。

真的吗?

怎么可能。

人的死亡,到底什么时候才应该说是结束了呢?我再次叹了口气,为她最终那文本的后续而烦恼地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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