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她上一次兴奋地惊呼,是去妖精乡的时候。
意即王都对她而言,是足以媲美妖精乡的梦幻场所。
直达天际的摩天大楼(Skyscraper)、整齐的石板路、行人身上五彩斑斓的服装。
一切都是那么耀眼,环顾四方也看不见原野。
映入眼帘的大自然,只有在高处裁切成一块的蓝天。
连那块蓝天都是模糊的蓝色,宛如被抹开的颜料。
水之都也有大都市的感觉,可是这里──
「好壮观……!」
牧牛妹只想得到这个形容词。
「呵呵呵,习惯后就不会觉得有多稀奇了。」
喀。发出轻快脚步声站到她旁边的,是冒险者公会的柜台小姐。
──或许不能这么说。因为她身上穿的是高级的礼服。
当然,这是站在牧牛妹的角度来看。对柜台小姐而言,那套衣服肯定是便服。
再怎么说,她可是贵族家的千金小姐。跟自己这个在牧场工作的女孩相去甚远。
光拿她跟自己比,就觉得难为情,不过──
「在凡人(Hume)眼中,森人(Elf)的村子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吧?」
她的意思是一山还有一山高,牧牛妹反而可以不用在意外貌的差距。
在上森人公主面前,其他凡人女孩看起来八成都一样。
她穿着旅行装束──跟冒险时差不多的服装,于王都的石板路上前行,行人纷纷盯着她看。
连王都的人都不常看见拥有璀璨星眸及通透绿发的上森人。
妖精弓手(Elf)对那些好奇、好色的视线视若无睹,摇晃长耳。
「奇特、热闹、罕见。大概是这种感觉?嫌那里小我就不能接受了。」
「哎唷,森人当然不觉得小啰。」
矿人道士(Dwarf)回应妖精弓手,手上已经拿着串烧,不晓得是去哪买来的。
他嚼着烤得恰当好处的肉串,将整根烤红萝卜递给妖精弓手。
比赛流行起来后,来到王都的马人(Kentauros)等喜爱竞赛的人变多了,贩卖这些食品的摊贩也随之增加。
(插图009)
「谢谢。」妖精弓手毫不客气地大口咬下,满嘴都是蔬菜。
矿人道士侧目看着她,舔掉沾到手指上的油脂,恶劣地眯起眼睛。
「森人住的地方根本不叫房子。只是住在树洞里罢了。」
「你那叫歧视。文化歧视。」
「随你怎么说。总有一天要让你见识见识矿人(Dwarf)的都市。」
「那才叫地洞吧。同样是洞,圃人(Rhea)的民宅感觉还比较舒服。」
「那也是仔细盖成的建筑物。跟森人差远咧。」
回骂「你说什么!」的声音,反驳的声音。一如往常的热闹对话。
不过,王都的人潮惊人到连两人的斗嘴声都能盖过。
目所能及之处全是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
穿着七彩的衣服,用各种语言交谈,像河川似地流向两侧。
马人、兽人、森人、矿人、圃人、凡人,甚至还有从未见过的种族。
都避开人潮站在大街的路旁了,还是有可能被人流冲走。
色彩的洪水。妖精弓手刚才说了文化一词,这正是文化冲击(Culture Shock)。
身为一名画家,面对这幅景象万万不可扔掉画笔。
因为,要说世上的一切全数凝聚其中都不为过。
「话说回来。」
呼。差点被人挤得无法呼吸的少女,在牧牛妹旁边喘了口气。
初次见面时跟小孩子没两样的她,如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身为地母神神官的她压着戴在金色长发上的帽子,眨眨眼睛。
「虽然我早就听说人很多……真的很惊人呢。」
「是吗?」
是的。以前也来过王都的女神官点头肯定。
她也是在边境出生、长大,这几年却去了各种地方冒险。
可是,都有过至少能以丰富形容的经验了,女神官仍然为充斥王都的人潮瞠目结舌。
初次来到王都的时候,她也大受震撼,不过──
「比那个时候更多人。」
「因为要举办比赛了嘛!」
柜台小姐挺起曲线优美的胸部。
正是如此。虽说四方世界无边无际,比竞赛更热闹的活动并不多。
冒险可以说是开满四方世界的鲜花,但会好奇谁在一对一(PVP)的竞赛中更加强大,乃人类的天性。
连众神都会兴致勃勃地观察棋盘,还少得了战女神的庇佑吗?
「呼呼呼。若有自己的坐骑,贫僧也想试试身手呐。」
蜥蜴僧侣(Lizardman)漫步前行,抱着一堆行李。
这是当然的,毕竟穿过城门后要把马车上的货物卸下来。
「拿去。」妖精弓手举起矿人道士买来的烤起司串。
蜥蜴僧侣说了句「感激不尽」,一口咬掉妖精弓手手中的烤起司。
「唔,甘露,甘露……不过唯有骑士方能参加,实属遗憾。」
「就算不是官员,也有办法参赛呀?」
尾巴拍打石板路的声音,引来数名行人的注目。
然而,他们判断那只是一名爱看热闹的观众,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每个人都在关注比赛,没时间理会区区的观光客。
「事实上,各种族都有选出代表,按照部门参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矿人、圃人、森人、兽人、凡人,身体结构不同,分门别类也是自然。」
可是,无差别竞技同样令人振奋呐。好像也有那种部门喔。
牧牛妹心不在焉地听着身旁的对话,瞄了走在最后的那个人一眼。
──难得的休假。
大概是。
不是冒险,不是牧场的工作。在朋友的邀请下,大家一起来到王都。
出远门的时候会让她想起之前冬天的不好回忆,但这次完全没有那个迹象。
所以──尽管这两件事并没有因果关系──牧牛妹询问他:
「要先……做什么呢?」
映入眼帘的事物全都闪闪发光,耀眼夺目,看起来饶有趣味,使她雀跃不已。
离比赛开始还有一些时间。虽然称不上足够。
他──她的青梅竹马听了,低声沉吟,重新拿好手中的行囊。
穿戴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的冒险者。
被行人当成可疑人士看待的那名男子严肃地点头,开口说道:
「……要做什么。」
对于休假要如何度过,哥布林杀手一窍不通。
§
事情的起因是柜台小姐和牧牛妹联手勾结──或者说共同合作提出的建议。
一起去看王都举办的马上枪术比赛吧。
妖精弓手二话不说地举手表示「我想去!」蜥蜴僧侣附和道「甚好」。
喜欢祭典的矿人道士也兴味盎然地说「哎,不坏的建议」。
女神官对于出游、参加祭典一事,至今依然有点排斥。
──对了,之前去的时候……
因为发生了许多事,半点出游的气氛都没有。
而且是马上枪术比赛。骑士们一较高下的比赛,她也想看一眼。
毕竟她的前辈女性冒险者之一,是那位英气焕发的女骑士……
「我、我想去看看!」
最近,女神官怀着要跳上舞台的心态举手发言的频率增加了。
「嗯,错过这一次,感觉很难再有机会。」
柜台小姐微笑着从旁推了一把,牧牛妹拉扯他的衣袖。
「去看看嘛。我觉得……一定很有趣喔?」
「唔。」
事已至此,哥布林杀手无权拒绝。
因为,冒险者团队(Party)的头目(Leader)拥有的权力并不大。
仅仅是负责决定方针的那个人,无法凭一己之见将特定成员赶出团队。
所以他模仿古老的《爱点头的森人》这个故事,默默点头。
于是,一行人搭乘马车,千里迢迢从边境小镇来到王都。
他们挤开大量的旅客,跟疲惫的门卫打了声招呼,穿过城门。
旅馆也找好了,在众人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时候──
「把前阵子没逛到的地方逛一遍吧!」
「哇!?」
妖精弓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女神官的手跑掉。
甩动马尾轻快奔驰的模样,俨然是踩着水边的叶子的妖精。
女神官被她拽着追在后面,按住帽子小声说道:「不好意思,等等见!」
柜台小姐挥着放在腰部的手,目送两人离开,牧牛妹侧目看着她,脑中浮现一个疑惑。
「前阵子……?」
「以前来
过王都。」
牧牛妹嘀咕着「她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呀」,哥布林杀手简短回答。
那不是超过一年前的事吗?不对,在森人心中确实是前阵子吧。
「最后跑去剿灭哥布林。」
「剿灭哥布林……」
「对。」
「这样呀。」
的确会想重逛一遍。
牧牛妹在冬天的雪山经历过剿灭小鬼任务的冰山一角,思及此,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
不过,矿人道士、蜥蜴僧侣、柜台小姐复杂的表情,令她有点在意。
「哎,那咱们也把当时没逛到的地方逛一遍呗!」
牧牛妹开口提出疑问前,矿人道士用厚实的手掌拍打哥布林杀手的背。
他随着金属板砸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踉跄了一下,一条长尾将他拉回原处。
「是啊,既然要举办比赛,摊贩也不少。岂能错失良机!」
「唔……」
他咕哝一声,喃喃说道「是这样吗」,接下来就只能任人摆布了。
「那么两位,借一下小鬼杀手兄。」
「甭担心,晚上会还你们。」
被蜥蜴僧侣和矿人道士这两个力气超出凡人的伙伴拖着,哥布林杀手无从抵抗。
不如说没打算抵抗。
「似乎,」听起来搞不清楚状况的语气,很符合他的个性。「就这么定了。」
三位男性留下这句话,一同走向热闹的祭典。
「啊。」
牧牛妹话只讲到一半。她不知道自己要讲什么,大概是「机会难得」之类的。
可是,她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阻止他尽情享受假日与祭典。
──不知道隔多久了。
在之前的收获祭上,到头来他也是在戒备小鬼。
雪白美丽的手掌轻轻放到肩上,彷佛看穿了她的想法。
转头一看,是将收获祭平分成上下午两个时段,跟她各占一部分的劲敌。
「呵呵,有什么关系,还有很多时间。」
「……你的,」是恶作剧的气味。牧牛妹感觉到自己心跳变快了。「意思是?」
「机会难得,去盛装打扮一番吧!──扮成王都风!」
啊啊,那还真是──多么令人兴奋的恶作剧。
「嗯,麻烦你了……!」
想成为公主殿下,也需要冒险。
§
以琥珀色石头盖成的室内市场(Macellum),是超出牧牛妹想像的场所。
听说这里原本是为了让人在集市日(Nundinae)以外的时间也能买东西,开在能遮风挡雨的庭园的露天市场。
不知不觉成了有屋顶的常设市场,直至今日。
柜台小姐带牧牛妹来到的市场,似乎是王都的众多市场中最大的。
「这里是用来纪念古代大帝战胜的广场。现在大家都是来买东西的。」
对王都没有任何知识的牧牛妹,比起柜台小姐的介绍,更加沉浸在眼前的景色当中。
做为知识神城塞的图书馆旁边,盖了蒙受交易神恩宠的这座市场,是两位神明关系良好的证据。
作工精细的拱廊(Arcade)共有五阶、五层楼高,如同巨人的楼梯。
每层楼的屋顶都是露台(Balcony),挤满人潮。
肉腥味、鱼腥味、料理的味道。没闻过的味道。这些气味随着喧嚣声扑面而来。
以及来来往往的人、人、人、人群!
看不出来自何方、哪个种族的人们,在眼前来回走动。
不仅如此,那些人满手都是产地不明的商品!
彷佛四方世界的东西全部塞进了这座市场。
牧牛妹觉得五感快要失常,才往前走了几步就头晕目眩。
「这里……」她的声音在颤抖。「……这么大的建筑物,通通是店家吗!?」
「五楼是办事处。每层楼大概有四十间店,所以总共有──」
柜台小姐竖起纤细的手指抵着下巴,在脑中迅速计算完毕。
「差不多一百六十间店。」
「呜咿咿……」
真的恐怖到她哭出来。一百六十间店?同时?在建筑物里?
她还以为市场就只有边境小镇和故乡的村落偶尔会出来摆摊的露天市场。
「比集市日(Nundinae)贵一点就是了。好,我们出发吧!」
「嗯、嗯……!」
牧牛妹紧张得讲话结巴,努力跟在柜台小姐身后。
贵是有多贵?我的零用钱够吗?买得起吗?可以买吗?
虽然她已经不是在祭典上乱花钱会被舅舅骂的年纪了。
她觉得眼前这位熟练地前进的女性很厉害。
穿着这种简单的外出服踏进这种地方,没问题吗──
「放心,大家都不太会去注意其他人,而且──」
大概是察觉到了牧牛妹的心情,柜台小姐转头说道,马尾在空中舞动。
「这身装扮很可爱呀?」
「别逗我了……!」
牧牛妹试着反驳,可是走近一步,确实如她所说。
「哇……一双鞋子(Sandal)要两枚金币……!?」
「这双鞋不错。唔……听说打扮要从脚开始……」
不可能有时间观察人潮。光看旁边的店家和商品就忙不过来了。
那是什么?那这个呢?那家店卖的是?
幼稚的问题宛如气泡,一个个浮现脑海,她忍住没有问出口。
──因为,这样。
这样不就像被姊姊带着的妹妹吗?明明是在跟朋友一起逛街。
「哇……!」
然而,如此心想的牧牛妹终于忍不住停在某家小摊贩前面。
没错,这栋室内市场里面几乎都是店面,只有那里是摊贩。
开在两间店之间的交易神神像前。
仔细一看,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类似的场所,同样有人在那里摆摊。
看来神明脚边是允许摆摊的地点。
那家店卖的是牧牛妹从未见过的美丽布料。
闪耀光芒的布料仅仅是放在那边就像宝物一样,令人目不转睛。
除此之外,店长还是雪白柔软的可爱虫人少女。
即使不是牧牛妹,会惊呼着看入迷也是无可奈何。
「噢。」
柜台小姐从旁探出头,眨眨眼睛。
「蚕人来供奉丝绸了。」
「这是丝绸!?」
丝绸。第一次看到。竟然是这么高级美丽的东西,我都不知道。
牧牛妹紧张地观察那块布,如同流动的银沙,光滑且耀眼。
听说公主殿下穿的礼服和内衣,就是用那种叫丝绸的布料制作的。
──好厉害……
她还以为丝绸通通来自位于东方尽头的沙漠的另一侧。
没想到是蚕人少女她们费尽心思织出来的……
「您要……」蚕人少女用银铃般的悦耳声音,断断续续地询问。「……买下它吗?」
蚕人又大又可爱的黑眼珠,由下往上看着牧牛妹。
用这块丝绸做礼服,肯定能做出十分美丽──没错,公主殿下会穿的那种礼服。
牧牛妹脑中浮现自己穿礼服的模样,顿时觉得一点都不适合,反射性摇头驱散那个画面。
可是,真美。真的是非常美丽的丝绸。牧牛妹吞了口口水。问一下又不用钱。
「请问,这要多少钱?」
「多少钱都可以……若您愿意出个好价格,它就让给您了。」
「呃……」
「呵呵,蚕人把贩售丝织品当成进贡给交易神。」
柜台小姐从旁伸出援手。听她这么说,牧牛妹也懂了。
当然没有清楚明白。
只不过──
──也有这种人呢……
她默默接受了。仅此而已。
「毕竟……」蚕人少女轻轻低下头。「……这是我生命的价值。」
「那可不能随便开价……!」
生命的价值。她实在开不了口叫人家卖一个她买得起的价格。她连自己值多少钱都不知道。
牧牛妹带着尴尬的笑容回答,蚕人少女只点头说了句「是吗」。
似乎并没有因为她没出价而感到遗憾。
看着人潮的双眼如同凝视河面的钓客,只是静静等待着。
跟在牧场等待青梅竹马回来的自己看着行人时的眼神十分相似。
这时──
「那么,请让我看一下。」
一只穿着黑色高级服饰的手臂突然从旁伸出,熟练地拿起布料。
手臂的主人是与男装相衬的美丽少女,她扇动睫毛眨了下眼。
「怎么样?用来做你的衣服,应该满好看的?」
「唔,还不错。重点在于,它是由这么可爱的女孩亲手织成的!」
回答她的人比少女高一颗头──没错,得抬头才看得见她的脸,同样是女性。
她摇晃挺立的耳朵,两眼迸发闪电般的
光芒,扬起嘴角。
「如何?你愿意把这块布卖给我吗?」
「……您愿意出多少钱?」
拥有闪电之眼的马人跑者无视在旁边叹气的女商人,英姿焕发地说:
「为你献上一场胜利。」
§
「……好久不见。」
「该怎么说……你长大了呢……!」
「不敢当。」
展露柔和微笑的友人,表情不再像以往那么疲惫及严肃。
牧牛妹高兴得不得了,笑咪咪地拍手。
一行人来到餐厅。
本以为既然开在王都,八成是极度高级的店家,事实却并非如此。
是家四名女性可以在下午一同入座,气氛欢快的店,牧牛妹松了口气。
其他坐在位子上的,推测也是来自各地,前来观赛的人。
人山人海的热闹气氛,与她偶尔会去的冒险者公会的酒馆有几分相似。
硬要说有什么差异,就是没有携带武器、装备铠甲的人,种族更加多样。
──他在这里肯定还是会穿成那样。
不过,用颜料画在整面灰泥墙上的图画,倒是颇有王都的气氛。
──那是地母神吗?
拥有翅膀、身材丰满的美丽女神像。但不知为何,翅膀的部分用布遮住了。
──好奇怪喔。
「话说回来,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你们。」
「我也是。那些孩子是有写信跟我说要去王都看比赛。」
「得感谢『宿命』与『偶然』的骰子。」
「真的是。」
在牧牛妹被店内装潢吸引的期间,柜台小姐和女商人聊得有说有笑。
她们本来都是贵族家的千金小姐,习惯这个地方的气氛再正常不过。
穿着时尚制服的女侍前来点餐的时候,她们也用自然的态度应对,确实厉害。
哪像牧牛妹紧张兮兮的,不如说连菜单上是什么样的料理都不知道。
例如柜台小姐现在点的「Glires」。
疑惑与好奇。柜台小姐发现牧牛妹的表情,点了下头。
「噢,那是把料塞进大山鼠里面拿去烤的料理。」
「大山鼠……!?」
她不知道那种生物可以食用。
牧牛妹大吃一惊,柜台小姐呵呵轻笑,女商人指着菜单说:
「还有,蒸煮红鹤舌也是人间美味。」
「红鹤……?」
红鹤是什么?牧牛妹一头雾水。听起来像鸟类。
既然是吃舌头,那种鸟肯定很大──牛舌都只有那么小一块了。
唔。马人跑者哼了声,指着菜单上蔬菜类的部分说:
「我要金叶(Silphium)沙拉。那东西能增加力气。」
「不要吃太多喔?」
跑者高兴地点餐,女商人在旁边冷冷叮咛。
「以前有跑者经常服用金叶当气喘药,导致药检没通过。」
「毕竟它确实有增强体力的功效。听说凡人服用还能当成爱情的特效药。」
你要不要也尝一口?请你别闹了。女商人带着复杂的表情,拒绝她的提议。
长颈鹿腿呢?今天没进货?这样呀,真可惜。这是柜台小姐和女侍的对话。
牧牛妹听着她们交谈,一面凝视菜单。
看见骆驼瘤──那种长瘤的驴子竟然可以吃!?──这道菜,她眨眨眼睛,指向旁边好奇的料理。
「这不是猪肉,是鱼肉吗?上面写着香肠……」
兽人(王都也有兽人女侍!)女侍摇晃耳朵为她说明。
「噢,海豚吗?海豚香肠,很美味喔。」
「那我点这个尝尝看。」
因为她平常没什么机会吃到鱼,机会难得。
不晓得是什么样的鱼,既然都来王都吃了,希望是罕见的鱼。
「饮料呢?」
柜台小姐腼腆一笑,第一个回答。
「虽然才中午而已,我想点葡萄酒。」
「那我要──」女商人说。「蜂蜜酒。」
「哎呀,要喝那个吗?」
「它被叫做乡下人的酒,不过做生意的时候我试着接触过,还满好喝的。」
「将种不了葡萄的土地称为乡下,叫做傲慢。」马人笑道。「那我也来一杯蜂蜜酒。」
记得蜂蜜酒是北方人酿的。
之前他带回来当土产的酒壶,以缓慢的速度减少着。
舅舅不知为何不喝,因此主要由他们两个偷偷喝掉。
(插图010)
──但我现在不想喝酒。
「有没有偏甜的饮料?」
「那可以点萨帕(Sapa)或特夫图姆(Defrutum)。一种是葡萄口味的糖浆,一种是水果口味,要哪一种呢?」
「那我要水果口味的……那个特夫图姆。」
「好的。」
女侍优雅地鞠躬离去,牧牛妹总算能喘一口气。
──是说……
「怎么啦?」
「啊,没事。」被那双闪电之眼凝视,牧牛妹急忙摆手。
「刚才你说了『胜利』,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也会参加比赛。」
边境小镇也有马人,数量却不多。牧牛妹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
更何况她在水之都,好像是数一数二的跑者。
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一直有人往这边看。
可是对牧牛妹而言,她有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亲切感。
或许是因为她的下半身是她非常熟悉的形状。
「不,我是竞跑者,不是竞争者。」
「什么意思……?」
「我锻炼脚力是为了跑得更快,不是为了挥舞长枪。」
所以要献给蚕人少女的,只是赛跑方面的胜利。
「因为她是追求跑速,经过数次配种才诞生的完美血统(纯种马)嘛。」
柜台小姐悄声为她补充说明。
听说马人跑者会让优秀的跑者互相交配,以生下腿力强健的小孩。
经她这么一说,牧牛妹仔细观察,确实,她也看得出来。
毕竟只要看到拥有闪电双眸的跑者的脚,可谓一目了然。
细长、锐利、柔顺的美丽线条,绝非用来搬运重物的。
纤细的──没错,牧牛妹看得出那是如同玻璃制品的存在。脆弱却美丽。
「好想看你跑步的样子。」
「呵呵呵,深感荣幸。我答应你,等我要在大竞技场上奔跑的那一天,会招待你观赛。」
她想起他之前带回来的蹄铁。那好像是叫做银星号的人的。
问她跟银星号谁跑得比较快,未免太不识相。这点小事牧牛妹也明白。
但不能怪她总会不经意地瞥向桌子底下看她的脚。
马人跑者将脚弯曲在腹部前后──那叫腹部吗──席地而坐。
──如果有可以给各种种族坐的椅子就好了。
「唉,你这样坐不会不舒服吗?」
「嗯?噢……」拥有闪电之眼的跑者稍微扭动身体。「……哎,一点点啦。」
「我记得以前也有马人用的椅子……」
柜台小姐的视线迅速扫过店内,看起来有点困惑。
背上有对翅膀的鸟人,也在附靠背的椅子上坐得很不自在,还有不知道该把尾巴摆在哪里的兽人。
「似乎是因为只让兽人坐其他椅子,带有歧视的意味,并不妥当。」
女商人看出她的疑惑,提供解答。
「每个人的身体构造都不一样,明明很正常。最近要操心的事也太多了吧。」
「之后八成会有人说逼马人赛跑太可怜。」
我们是喜欢跑步才跑的。跑者嗤之以鼻。
马是一种性情不定的生物,马人也有这一面吗?
她毫不掩饰忿忿不平的态度,邋遢地撑着颊抱怨道:
「不要这样做、不要那样做、多考虑一点。最近的王都让人喘不过气啊。」
「水之都由大主教治理,空气倒是十分清新。」
「那位大人知道人类的法律并不完美──这是我的同事说的。」
柜台小姐搬出同事,缓解现场的气氛,女商人跟着开启话题。
聊冒险、聊世界,如字面上的意思聊着天南地北。全是牧牛妹不熟悉的话题。
──可是,这说不定是个好主意?
给马人坐的椅子。比起椅子,更接近靠垫吧。
能在我家制作,拿到外面卖吗?感觉有困难。
她在沉思时跟马人跑者四目相交。
「对了,」她的眼睛亮着光。「你不买礼服吗?」
「唉唷……」
牧牛妹搔着脸颊以掩饰羞耻及害臊,摇摇头。
「那个,我不是很懂打扮……」
「那让我帮你挑几件吧。」
「……可以吗?」
「当然。」
她用力点头,露出彷佛要牵着内向少女的手,飒爽奔向前方的笑容。
「在这个四方世界,没
有比大家一起享乐更重要的事!」
§
「总觉得……好闷喔。」
「是的……」
妖精弓手与女神官走在王都的大街上,面面相觑,点头。
她们并没有遇到什么意外。也没有跟上次一样,发生炼甲遭窃的事件。
两位少女在受到比赛的气氛影响,变得热闹不已的城市游山玩水。
原本的目的──是采买用来当供品的鲜花或点心。
可是,暂且不提这个,现在是比赛──祭典期间。
没道理不好好享受一番──即使不是妖精弓手,少女也明白。
摊贩卖着烤苹果、异国野兽的串烧等各种食物。
以及配合这场比赛挑选出知名骑士,编纂成书的武将名册增订版。
「机会难得,都来看比赛了,要不要买一本?」
「说得也是…………嗯,机会难得!」
「机会难得」是足以跟魔法师拥有真实力量的话语匹敌的咒文。
两人买了一本做工粗糙的名册,打开来翻阅,为纹章及骑士的来历赞叹出声。
这个时代有许多经历显赫的骑士。在各地立下知名功绩的骑士们,纷纷聚集于此处。
虽然不是那位古代的自由骑士,没有君主、领地的骑士乃冒险者的类型之一。
不过──
──骑士呀。
女神官尊敬的前辈之一──女骑士,似乎没有参赛。
是因为要准备铠甲和马匹,又要保养、管理,太累人了吗?
就算有足够的财力,过着冒险者生活之余还要管这些事,也挺麻烦的。
女神官想像着自己带着一匹马前往小鬼巢穴的模样,轻笑出声。
一天到晚在外旅行的生活,不适合马。
──跟马人一起旅行,倒是满愉快的……
总而言之,只是逛街闲聊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事情的起因在于她们随处乱逛时看到的其中一家摊贩。
「哎呀……!唉,你看这个!」
妖精弓手注意到的,是一顶羊毛织成的帽子。
她朝女神官招手,女神官快步走过去,欣赏摊位上的商品。
「哇,这是……头盔吗?」
摆满摊位的──没错,是仿造古今东西的头盔制作的帽子。
有钵型头盔,有附带巨大盔饰的异国头盔,也有有面罩的头盔,款式五花八门。
看见北方风格的角盔,女神官忍不住微笑。那些人戴的头盔确实有角。
就她这个经常踏进武器店的冒险者看来,还原度挺高的。
「嗯,毕竟是骑士大人们要参加的比赛。戴这种帽子为他们打气也不错吧?瞧。」
摊贩的店长拿起头盔形状的帽子,上下移动面罩给两人看。
「没有小洞可以看到外面就是了。把面罩拉到嘴巴,整张脸都会暖起来。」
「哇……!」
总是提醒自己不可以乱花钱的女神官,看着看着心情也好了起来。
祭典、特别的日子就是这样吧。
──地母神也只有劝人要节俭,没有反对享受人生。
买一顶应该不会怎么样──
「啊……」
她边想边观察帽子,视线突然停在一顶铁盔造型的帽子上。
没有什么特征,不过这个造型,对,好像在哪看过──
「感觉跟欧尔克博格的很像?」
「对不对?」
妖精弓手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没错,「机会难得」。这顶帽子也买下来吧。两人相视而笑,点了下头。
「谢谢惠顾……!」
价值数枚银币的帽子。在寺院的时候完全买不起的东西,现在却一不小心就买下来了。
──而且还是跟朋友一样的!
光这点小事,就让女神官兴奋不已。
「机会难得,戴上去吧!」
「啊,嗯……」
然而,听见这个提议,她还是有点难为情。
自己现在可是穿着地母神神官的服装。只换帽子的话──
──好像,玩太疯了一点……
她这么觉得。虽然她满想戴的。
「我……想把它留到比赛的时候再戴。」
「干么害羞。」
妖精弓手抛了个媚眼。自己的想法被她看穿了,女神官低头望向手中的帽子。
──不对,「机会难得」……
要戴,还是不戴?在凡人为这点小事烦恼的期间,森人迅速采取行动。
她艰辛地将长耳塞进头上的毛线帽,往下拉。
「好看吗……!?」
然后两眼发光,询问女神官。
女神官用一本正经的语气笑着回答:
「嗯,是个威风的森人骑士──脖子以上的部分。」
「因为铠甲很重嘛。哼哼,我和欧尔克博格内在是不同的,内在!」
可惜耳朵有点不舒服。妖精弓手说着,愉悦地迈步而出。
再怎么说,都不能拿这个当供品吧。那个人很严格的。
──啊啊,不过。
假如她也在场,肯定会为要不要戴帽子而跟她玩得不亦乐乎。
想到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内心便涌现一抹寂寥,但她又觉得自己能产生这样的想像,值得高兴──
「哎呀!你用不着这样……!」
突如其来的尖锐声音,打断女神官的思绪。
(插图011)
转头一看,一名板着脸的贵妇快步从前方的道路跑来。
搞不清楚状况的女神官睁大眼睛,贵妇将手伸向妖精弓手的帽子。
「喂、喂,你做什么……!?」
「森人没什么好羞耻的!应该要光明正大露出耳朵,别藏起来!」
她语气带刺,简直像在命令「给我把耳朵露出来」。
贵妇就这样抓向妖精弓手的帽子,女神官急忙大叫。
「请、请住手……!有什么问题吗?她不是想藏住耳──」
「是你对吧!」
贵妇立刻狠狠瞪向她,视线毫不客气地落在女神官的服装上。
女神官反射性屏住气息,不是因为害怕。
那双大眼自不用说,她有过好几次被可怕怪物盯着看的经历。
纯粹是因为──
「身为地母神的信徒,竟然放任这种事发生,成何体统!」
──她在气什么……?
女神官无法理解,没能马上回话。
贵妇对当场愣住的女神官破口大骂后──
「我要去跟地母神寺院抗议!」
扔下这句话,喘着粗气挤开大街上的人潮走掉了。
说什么抗议──她连贵妇在气什么都搞不清楚,满脑子问号。
「什、什么情况……?」
「谁知道?遇到那么生气的人……」
妖精弓手深深叹息,与女神官对视。
「总觉得……好闷喔。」
「是的……」
事情就是这样。
雀跃的心情烟消云散,现在她们根本没有戴帽子的闲情逸致。
妖精弓手也下意识脱下差点被抓掉的帽子,用手指梳理头发。
「……要去祭拜吗?」
「嗯……」
前几年来的时候,她记住了通往墓地的路线,所以没有迷路。
两人在途中买了一朵花,三个炸点心(恩奇图斯)。
用漏斗将起司跟小麦揉成的面团做成漩涡型,拿去油炸的点心。
淋上大量蜂蜜和罂粟籽调味的甜点香气扑鼻,看起来十分美味。
「女生用这种甜点当供品比较好吧?」
「是的……虽然我们没什么机会一起吃甜点。」
「希望她不要讨厌吃甜食。」
──怎么回事?
是因为刚才那场骚动吗?不知为何,女神官心神不宁。心情愈来愈低落。
为什么呢──后颈在隐隐作痛。
接着──
「咦……?」
两人在墓地也看到了异样的景象,忍不住停下脚步。
整齐排列的墓碑后面,本来应该会看到一排众神的雕像。
地母神、知识神、至高神、交易神、战女神。最受到崇拜的五柱神明。
以及分别掌管「生」与「死」的两柱伟大神明。
然而,每尊神像都用黑布遮住,彷佛要掩盖众神的身姿。
「……怎么怪怪的?啊,唉,等一下!」
妖精弓手无视困惑地杵在原地的女神官,迅速行动。
她晃动长耳,冲向附近来祭拜的人,开门见山地问:
「为什么这些神像被盖住了?」
「噢,那是因为……大赛会吸引来许多观众对吧?」
驼背的老妪摸着上头刻了剑的墓碑轻声说道。恐怕是士兵的墓。
语气中参杂怨恨及乡愁,至少没有半分喜悦。
「有人信奉的是其他神明,上头下令要顾虑那些人的感受。」
「我没有信奉神
明……不过这里有神像,我也不会不舒服呀。」
「有意见的人声音比较大啰。」
可悲啊。老妪缓缓摇头,然后慢步离开墓地。
女神官朝她的背影鞠躬,对她祭拜的墓碑也行了一礼。
刻在剑旁边的是槌子。锻冶神的证明。过着充实生活,试图解开钢铁谜团的人。
「真奇怪。」
妖精弓手不悦地哼了声,耸耸肩膀。
「刚才那个人也好,坟墓也罢,虽然那个理由听起来或许满正当的。」
「……我也不懂。」
女神官吐出虚弱的呢喃。她觉得空气混浊──甚至令人窒息。
后颈又烫又疼。有种灰烬弥漫空中的尘埃味。
她将空气吸满平坦的胸部,吐出。没有咳嗽。
──这是哥布林杀手先生说的……
有小鬼出没的城市的气息吗?混沌的气息。邪恶的,某种事件的征兆。
──难得的比赛。
会发生那种事吗?女神官找不出答案。
若是以前的……最初的伙伴,那个聪明敏锐的她,会知道答案吗?
「咦?」
女神官低头注视那位朋友沉眠的墓地,惊讶地眨眼。
那里已经放了──不晓得是谁准备的──一朵花。
§
「咦!?圃人部门没了吗!?」
圃人少女剑士尖声大叫,少年魔法师忍住,只有皱起眉头。
王都的竞技场(Colosseum)。其面积之巨大,用不着拿圃人比也看得出来。
多达八十座的圆形拱门,在斗技场周围绕了一圈。
高度一百六十英尺(约四十八公尺),威武如巨人。
然而,这座竞技场能用巨人来譬喻的原因,并不在于面积。
而是因为外围以前盖了巨人(Colossus)的雕像──
少年在圃人少女的要求下,与她分享王都的知识。
因为每座拱门都在为要参加比赛的选手办理登记手续。
队伍长得夸张,等待的时候要一直被问「那是什么?」有点累人。
然而,总比其他人一直注视载着东拼西凑的铠甲的驴马,以及牵着它的圃人来得好。
所以他才乖乖回答她的问题,好不容易轮到他们登记──结果却是这样。
「对,是上头的命令……」
接待两人的斗技场员工(腰间配着木剑。是曾经夺得胜利的前斗士)也一脸为难。
「那我不能参加比赛啰……!?」
「不,这次的比赛没有分部门,也就是……『无差别』的意思。」
「无差别?」
「啊──」少年魔法师插嘴问道。「凡人和圃人分在一起吗?」
「森人、矿人、兽人,其他种族也全是同一区。」
「搞什么鬼,莫名其妙……」
对不对?圃人少女和少年面面相觑,头上浮现问号。
不过,嗯,能登记参赛就好。反正从结果来看,没有任何问题。
两人达成共识,将手伸向登记用的名册。
少年魔法师判断与其让圃人少女写字,还是由自己来比较好,拿起笔──
「哎呀呀,学徒魔法师见识竟如此浅薄,看来你还有得学。」
金属手甲倏地从旁伸出,制止了他。
「啊?」红发少年转头瞪过去,看见一名高大的美男子。
身穿闪亮白色甲胄──这里可是大街上耶?又不是那家伙──的骑士。
由甲胄上的天秤剑纹章推测,大概是至高神的圣堂骑士之流。
「圃人又不是不会写字。来吧,小姐,写下你的名字。」
「呃,我──」
字很丑。圃人少女支支吾吾地说,看着递到面前的笔,低下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俊美的骑士怀着善意这样建议她。
难以拒绝,她偷瞄着少年,提心吊胆地在名册上写下名字。
在一整排骑士的名字中,潦草的字迹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令她感到羞愧。
「你听好。对其他种族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叫歧视。这是不该存在的。意即……」
然而,骑士好像很满意圃人少女是亲自签名的。
他抱着胳膊点了下头。来自高大身躯的视线,彷佛在鄙视少年魔法师。
「我们同样是祈祷者,不分优劣,不以种族区分。应该要站在同一个赛场上。」
「喔……」
「你要一视同仁。若想创造和平的世界,没人受到虐待、众人都心地善良的世界,平等是必要的。」
你在说什么啊?少年魔法师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了回去。
这里不是贤者学院,也不是那个可恶老圃人的草屋。
眼前这男人不是贤人,也不是那个该死的老师,简单地说,这并非辩论。
──不对,就算是辩论……
这男人根本不打算听人说话,哪称得上议论。
少年向过去的自己学习,理解了这点小事。
「小姐,你也是。用不着勉强使用凡人的剑。别害羞,去用圃人用的剑吧。」
「啥?」
可是,圃人少女不同。骑士的视线落在她携带的大剑上。
她勃然大怒,决定非砍了这男人才能一吐怨气。
圃人不懂政治,圃人是村庄的牧人──抽菸、耕田,一路走来。
不过成为冒险者的圃人少女,对于轻蔑侮辱比其他人更加敏感。
那是从深山之下(Deep Under Mountain)回来的祖父的教诲之一。
不管对方是疯狂的大魔导士,还是会吃灵魂的死灵术师,都不重要。
──有人对你无礼(看不起你)就杀了。那就是所谓的冒险者。
少女眯细双眼。眼中亮起寒光。右手一闪,伸向剑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小弟才疏学浅,今后也会继续努力精进!」
少年魔法师的手掌按在她手上,抢在少女前面开口。
她可以说被泼了桶冷水。少年站在她面前,将娇小的身躯挤到背后。
「我们还有手续要办,后面也有人在排队,今天先告辞了。」
「噢,说得也是。嗯,好好加油吧,少年。那么,失陪了!」
白甲胄骑士不晓得在感慨什么,发出「喀喀喀」的脚步声转身离去。
圃人少女如同七窍生烟的野兽(Frumious)低吼着,怒视飒爽离去的背影。
下一刻,她像要反手挥刀似地抬头瞪向少年魔法师,怒吼道:
「干么阻止我……!」
「要是你现在动手,会搞得我们跟坏人一样……」
「有什么关系!那家伙看不起我!笑我一个圃人用什么大剑!」
圃人少女将跟身材比起来相对丰满的胸部,压在少年身上。
──现在不是管这个的时候……!
他努力不去注意那柔软的触感及重量,绞尽脑汁思考该说些什么。
万一她一不小心拔刀伤到人,会酿成大骚动的。
「那家伙也是骑士的话,八成会参加这场比赛。要打就在赛场上打啦。」
「他会参赛吗!?」
最后他用的方式仅仅是转移目标,而非说服。
圃人少女晃着绑在脑后的马尾回过头,斗技场员工被她的气势震慑住,用力点头。
「嗯、嗯……那个人是在王都有点地位的骑士……」
「他的名字写在上面对吧!让我看看……!」
──这家伙真的厉害,竟然能让经验丰富的剑斗士吓到。
少年再次佩服搭档的胆量之大,从她身后窥探名册。
员工用晒黑的手指,指着跟武将名册一样列成一大排的骑士贵族之一。
「这家伙吗……」
「不只比赛……他对这座斗技场也给了许多谏言。」
看到少女狠狠瞪着那个名字,彷佛把他当成杀父仇人,少年叹了口气,员工也不耐烦地碎碎念。
「以前才不会这样。剑斗士也会根据战斗方式,分成不同的部门……」
最近却变得绑手绑脚的。
明明没人有那个意思,一旦被人说那样做是错的、那样做是歧视,谁还有办法反抗?
员工无奈地叹气,少年低声说道「我对你表示同情」。员工露出无精打采的笑容。
「那么,这位小姐要参加哪种竞技?」
「那个。」
少年举起拿着法杖的手,从挂在员工身后的数面盾牌中指出两面。
盾牌上的图案是马上枪术,以及两把交叉的剑。有两种。
「收到,祝你旗开得胜。」
「谢啦。」
员工对后面的参赛者叫道:「请提交文件(Paper Please)。」
少年侧目看着那边,用手掌拍打圃人少女的脑袋。
「好了,走吧。登记完了,我不想再闹出更多事情。」
「……嗯。」
圃人剑士只应了一声,牵
起站在原地发呆的驴子的缰绳,小步离去。
旁边的少年魔法师则看着王都的喧嚣、人潮,心不在焉地对她说:
「别放在心上……如果我这样说,你会不放在心上吗?」
「怎么可能。」
「我想也是。」
少年魔法师感慨地点头。
今天早上,在前往斗技场前去祭拜姊姊时,他也这样想过。
假如──只是假如。
假如这一刻,那些笑过姊姊死法的人通通出来跟他道歉,他会怎么做。
本以为能稍微抒发怒气,结果并没有。
那些家伙可能觉得道了歉事情就告一段落,但他不可能这样就服气。
非得揍扁他们,敲破他们的脑袋,他才会觉得那些人学到教训了。
而──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首先,这么做会被姊姊骂,那个可恶的老圃人也会嘲笑他吧。
因为一旦诉诸暴力,对方立刻就会变成被害者,自己则是加害者。亏大了。
──可是。
少年魔法师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绷紧身子。
是错觉。或是幻听。是这样认为的大脑擅自产生错觉。
他一面告诉自己,一面环视周遭,路上有几个身穿贤者学院长袍的人。
很正常。这里是王都,现在是比赛开始前。每个人都会来。他认识的人,以及不认识的人。
他下意识加快脚步,跟他们拉开距离,重新对自己咕哝道。
「……再火大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我不能接受……!」
「我想也是。」
少年魔法师再次感慨地说,望向路旁的店家、摊位。
圃人一天要吃五、六餐。随便买个点心吧。
──这种时候。
最好赶快做其他事,转移注意力。
凡人的大脑构造很简单,没办法气那么久。圃人应该也一样。
不过,为什么呢。
街景──世界彷佛蒙上一层雾蒙蒙的灰色。
仔细一想,刚才那男人的铠甲也是。明明是白色,却散发灰的气息。
将一切淹没的灰色人群。这样的画面浮现脑海。
无聊至极,燃烧殆尽的──灰。
「话说回来。」
思及此,圃人少女从正下方抬头看着他。
「那个人如果遇到马人或巨人参加,会怎么办……?」
马上枪术比赛的话,马人不会落马,巨人则是体格差异太大,连技术都不用比。
这样对其他种族太不利了──因此获胜的巨人和马人,也不会高兴吧。
还是说他们会高兴?少女看起来一点概念都没有。
「那还用说。」
少年魔法师嗤之以鼻,不屑地说。
「这次他会在那边叫不公平。」
§
于是,在王都的一天一转眼就过了。
女神官和妖精弓手,看起来在王都逛得很开心。
青梅竹马似乎跟柜台小姐一起去吃饭购物。
矿人道士及蜥蜴僧侣,带他到一家店享用没看过的酒和餐点。
──至于自己。
不过,任凭时间流逝,突然自由一人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依旧搞不懂所谓的假期该如何度过。
不──
旅馆外。不习惯的酒精的热度好像闷在铁盔里面,感觉不太到清凉的夜风。
街上闪耀着橙色的灯光,行人的交谈声及热闹的气氛迎面涌上。
明天就是大赛的举办日。
前夕的街道上,骑士们互相称赞,议论着谁会获胜,俨然是场盛大的宴会。
旅馆里也同样热闹。
妖精弓手牵着女神官和青梅竹马、柜台小姐的手,跑去一楼的酒馆。
蜥蜴僧侣跟矿人道士八成也一样。有那两个人在,就不用担心女孩子遇到危险。
他避开了那块区域。他不擅长喧闹。
看大家闹成一团,听他们聊天,倒是挺喜欢的。
尽管如此,现在的他仍在凝视王都晚上的街景。
──不对,不懂如何休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说不定是更久之前。
至少受邀担任迷宫探险竞技的监督时,他已经有这个想法。
那么,契机是去沙漠的时候吗?
不管怎么样…………结论只有一个。
──除了剿灭哥布林,什么都没有。
去过东方的沙漠。也去了北方的冰海旅行。还在草原认识了马人。
全是刺激的冒险,他是这么想的。然而──他不觉得这样就够了。
现在也一样。
仅仅是被扔进王都,看着祭典。
自己并不在其中。
他没有不安,也没有不满。只是发现自己不在那个圈子里──
「在醒酒吗?」
因此,忽然有人跟他搭话,他感到些许困惑。
站在旅馆门口,看着热闹祭典发呆的男人,又有谁会跟他搭话?
铁盔僵硬地转向旁边。站在那里的是柜台小姐。脸颊泛红。
「对。」
哥布林杀手想不到其他答案。
「我认为是。」
「这样呀。」
「嗯。」
柜台小姐轻笑着走到他旁边,不知道在笑什么。
然后不顾形象地在路边坐下。
不是淑女该有的行为。也不是公会职员、贵族千金该做的事。
哥布林杀手在夜晚的街景中,寻找要说的话语。
「……你家。」
没错。记得是在这。
哥布林杀手好不容易从自认不怎么灵活的脑袋,拽出了记忆。
「不回去,打声招呼吗?」
「哎呀,您要跟我家人打招呼吗?」
柜台小姐眼中闪过淘气的光芒,在他回答前就轻声说道「开玩笑的」。
「嗯……我只是觉得不用吧。」
「……是吗?」
「是的,也不是说和家人关系不好,但回去的话,八成会被训一顿。」
哥布林杀手没什么感想,仅仅是觉得「是这样吗」。
他只有十年跟家人相处的经验,对此再无更多的瞭解。
柜台小姐却显得有点难为情。似乎是认为这样很奢侈。
「那个,」柜台小姐说。「要不要去散散步?」
哥布林杀手没有理由拒绝。
──不……
他加以更正。只是自己没有罢了。
「不介意对象是我的话。」
「就是因为不介意,才会邀请您。」
柜台小姐微微鼓起脸颊。
哥布林杀手见状,只挤得出一句「是吗」。
柜台小姐看似很满意他的回答,抬起修长的双腿站起身。
走吧。她朝着夜色微笑。
学院的学生点亮的街灯,散发魔法的光芒,将柜台小姐的脸孔照成淡蓝色。
走在她旁边的这顶廉价铁盔,肯定也被街灯照亮着。
──跟别人走在一起。
陌生的街景。一辈子都没想过会来的地方。
但他已经是第二次来到王都。
真奇妙。姊姊比自己更适合这个地方。
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奇怪。
可是──与此同时,他心想。
「没什么人在看。」
「因为这座城市很大。」
而且,现在是祭典期间嘛?
对柜台小姐来说,这就是一切的理由。
即使盛装打扮的千金小姐旁边,站的是身穿肮脏铠甲的小鬼杀手──
──不成问题。
他心想,真的是这样吗?
「……」
「──……」
「…………嘿。」
「唔……」
出乎意料。
柜台小姐扑过来,或者说冲过来,抱住他的手臂。
被肮脏金属包覆的手臂,陷进被干净衬衫包覆的胸膛。
触感及温度都传达不过来。只感觉得到重量。
比平常绑在手上的盾牌更有重量的物体。绝对不能粗鲁对待的重量。
──会脏掉。
唯有近似焦急的心情,存在于胸中。
「很脏。」他咕哝道。「会脏掉。」
「我不介意。」
柜台小姐抱着那只铠甲手臂,面向前方,得意地笑了。
「您以为我认识您多久了?」
「……是吗?」
「就是!」
──啊啊,这个人,真的是。
或许不如他那位青梅竹马,但自己也看着他好几年了。
有不懂的事,有察觉不到的事,不过,也有许多这种仔细一看就会明白的事。
他成为了银等级,实力坚强的一流冒险者。
那有多么厉害、伟大、受人肯定──
──他知不知道呢?
八成不知道。而且,她也不是因为这样才喜欢上这个人。
我要
擅自得到幸福。
这个人要怎么评价自己,她无从改变。
可是,这份心意是属于我的,是我花了好几年栽培的,是我的人生。
跟其他人没有半点关系──连他都包含在内。
我要擅自得到幸福。没必要让谁为我做什么。
所以,嗯。只不过是恋爱而已。这点小事──
「……这点小事,没关系吧?」
「你不介意的话……」
哥布林手心想,多么无聊、枯燥乏味的言词啊。
竟然只讲得出这种话回答她,他对于自己空泛的内在深恶痛觉。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真心诚意地照顾自己、帮助自己,他却只能给予这样的回应。
「……那就好。」
「是!」
就这样,两人在王都热闹的街道上逛了一阵子。
没有特别做什么,闲聊天、逛摊贩、看人群,回旅馆。
就只是──平凡无奇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