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斥热气,正是在形容这种场合。
高耸的观众席将擂台围成圆形,上面设置了遮阳用的帐篷,数量约九万。
配置座位时经过缜密的计算及设计,从任何角度都不会漏看精采的战斗。
所以无论分到哪一个座位,观众都不会不满。
反而会为幸运买到入场券(Tessera)一事感谢交易神吧。
八十座圆形拱门中,有七十六座是提供给观众的。
入场券上写着一到七十六的号码,观众要由指定的拱门入场。
上面还写着座位的排数及编号,这样就能顺利找到自己的位子,不会迷路。
坐在自备的垫子上,跟在缝隙间穿梭的小贩购买食物及饮料,迫不及待地等待比赛开始。
他们关注的擂台,是用白沙铺得整整齐齐的圆形决斗场。
剑斗士们每天都会在这里交锋,展开数不清的激战。
全是献给遥远的过去,在这块土地奋战过的战女神的供品。
虽然不知为何,最近对战女神神像的批评愈来愈多……
唯有今天不同。战女神神像光明正大伫立于此,俯瞰着斗技场。
喔喔,伟大的战女神啊,恳请明鉴!
然而,该注目的不只竞技场的外观。
因为这个擂台放满了水,船只漂浮在水面,甚至可以打水战。
曾经有人说过,要是在地底增设走道、休息室和升降机,就不能再举办模拟海战。
可是,天知道矿人(Dwarf)如同字面上的意义滴水不漏的施工技术,该有多么精湛!
他们凭借神乎其技的技术堆砌石头,让所有的构造维持原状,顺利改建完毕。
既然战女神崇尚的是勇于挑战难关及不可能之事的气魄,他们也有资格被誉为勇士吧。
此时此刻,也有一名──目标成为勇士的少女,站在地下通道。
「哇、哇……我、我开始紧张了……!」
瑟瑟发抖的她,是身穿拼凑而成的铠甲,骑在驴子上的圃人(Rhea)少女。
这身装备与娇小的身躯形成反差,手上的竞技用骑兵枪巨大到显得可笑。
可是,就算考虑到那是比较轻的易碎木枪,少女拿着它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很轻松。
「你应该不是怕了吧?」
少年拉住驴子的缰绳,瞥了伙伴的脸一眼。
她戴着铺棉的露眼帽,上面还加上一顶铁盔,面罩没有放下,大概是嫌闷。
她像在忍受什么似的,露出来的脸咬紧牙关,瞳孔左右晃动。
「是、是没有……不、不过,身体在发抖……!」
「那真是个好征兆。」
没记错的话──少年收回后半句话,手掌轻拍她的大腿。
要不是因为她穿着铠甲,他可不敢这么做。或者说,要不是因为现在是这种状况。
他实在不习惯跟同年代──但他们其实差满多岁的──的少女一起起床。
跟姊姊截然不同。
「头脑和身体有时会分开来擅自行动。你的身体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
「真、真的吗……?」
听见他从其他人那里学来的知识,圃人少女无助地望向他。
大概是面对这么重要的场合,她感到不安了──身体在发抖仅仅是起因。
少年没有将浮现脑海的乱七八糟理论说出口,而是吞了回去。
经过这几年来的钻研,他学到现在需要的不是讲道理。
「简单地说就是暖身操。你稍微动一下身体。」
「是喔…………嗯!」
少女乖乖听从他的建议,在马鞍上转动手腕,摇晃身体。
一阵喀嚓喀嚓的金属声传来,她再度担心地看着他。
「怎么办?我的手,好像有点抬不起来?」
「不会影响到马上枪术。」
因此,少年魔法师一口斩断她的不安。
不安是语言,也就是咒文。即使不是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语言还是有力量的。
「在剑术比赛前调整好就没问题。」
「知、知道了……!」
再过不久──前一场战斗就会结束吧。
走道尽头,从透出光芒的擂台的方向,传来盛大的欢呼声。
少年感觉到圃人少女在深呼吸。他轻拍她的背。
嗯。她点头。持枪的手抬起来,放下头盔的面罩。
「来,请上场。轮到您了。」
穿着只遮住重要部位的铠甲,肌肤直接暴露在外的女子看准时机呼唤她。
是战女神的神官。只用铠甲护住要害,其他部位自己就能守好的伟大战士们。
「祝您武运昌隆!」
「嗯,谢谢……!」
圃人少女做好觉悟回答,「喀嚓」一声扣好头盔,吐气。
「上吧!」
「好。」
少年魔法师回答,牵着缰绳让驴子走向前。骑士随着蹄声前进。
愈接近擂台,光芒就愈来愈大,愈来愈耀眼,最后,眼前染成一片白色──
「哇……!?」
震耳欲聋的欢呼宛如从天而降的豪雨,砸在少女的全身上。
然而,那绝非对她的欢迎。
观众的声音仅仅针对比赛。
没想到是这么矮的小丫头,未免太扫兴了。
八成会直接被打飞,若她幸运逃过一劫,希望可以撑久一点。
是这种──轻视圃人少女的一切,无情的冷漠心态带来的狂热。
「唔、啊……」
少女咬紧牙关,控制牙齿不要打颤。
然而……
──早知道别来了。
配不上这个地方。只会出糗而已。最好算了吧。
很久以前就听过无数次,自己一直反驳的话语,在脑中打转。
理应早就被自己抛诸脑后的声音,如今压在身上,即将把她压垮。
因为,看啊。
对手──站在擂台上那两条平行赛道对面的骑士。
厚重的铠甲。身下那匹应该也是军马。由于是马上枪术比赛,装饰品过多也很正常。
没错,连那些装饰都跟自己现在的模样大相迳庭。
除此之外,站在旁边的随从还打扮得如同一名贵族。
少女没听过纹章官,直到与她搭档的少年主动接下这个职位。
因此,面对真正的骑士和真正的纹章官,她不知所措。
「那个──这位是西方草原的骑士。父亲在与『死』的战斗中立下功勋,祖父是……」
那位纹章官打开卷轴,讷讷地介绍自己主人的来历。
啰啰嗦嗦追溯到上六代,啰啰嗦嗦的功绩。
圃人少女当然没心思听这些。她根本听不懂那个人在讲什么。
所以,周围观众的欢呼声平息下来,她怎么想都觉得原因在自己身上。
「真不像样。」
身旁的咕哝声害她吓得身体一颤。
是少年魔法师。
她喀嚓喀嚓晃着铁盔,转头望向他,少年说了句「你看好」,迈向前方。
不,不只一句。他念了三句「扩大」的咒文,圃人少女却没发现。
「此人乃!圃人村庄首屈一指的剑士!!!」
空气为之震动。
少年宏亮的声音有如雷鸣,传遍整个斗技场,刺进观众口中,让他们闭上嘴巴。
瞬间的静寂、沉默。少年魔法师使劲挥动手臂,彷佛一口气吸光现场的空气。
「启蒙导师乃自深山下的迷宫归来的伟大冒险者,圃人的大剑豪!」
他还记得啊。圃人少女在铁盔底下微微睁大眼睛。
她跟他提过一点过去的事。她不讨厌村庄,但愉快的回忆并不多。
她跟性格顽固又古怪的祖父学了剑术。所谓的训练,仅仅是挥木棒挥到喘不过气,昏倒在地为止。
全是从那里开始的。要是没跟祖父学剑,自己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
「日夜与剑为伍,经过千日锻炼、万日锤炼,成就一身精湛的武艺!」
所以,后面这句话害她忍不住笑出声。
我才没那么老。圃人少女嘀咕道。
仅此而已,紧绷的下巴就放松下来,呼吸传遍全身。
「她将以迅如闪电的速度,一枪贯穿敌人!请诸位明鉴!」
少年以优雅的动作鞠躬,片刻的沉默后,全场欢声雷动。
然而,那并不是为圃人少女献上的欢呼。
感觉有好戏看了。仅仅是这样的,自私的狂热及兴奋。
对于圃人少女而言,却有着巨大的差异。
「唉,你在哪里学到的……?」
少年魔法师吐出一口长气走回来,她用手甲抓住他的袖子,悄声询问。
「老爷爷教的。」是指师父吧。「他说身为魔法师,至少要学个吟诗作对。」
他咬牙切齿地说,最后又轻拍了一下她的背。
「看那边。别忘记我说过的话。」
「嗯、嗯……!」
圃人少女反覆深呼吸,牵着驴马的缰绳,操控坐骑前进。
赛场的土铺得平平整整,跟村里的比赛截然不同。
穿金戴银的骑士,得意地站在看起来显得遥不可及的对面。
不,是她自己觉得人家得意吧。不知道。不重要。
──没错,我的枪是闪电。
裁判用力挥旗。圃人少女踢向驴子的侧腹,加快速度。
「喝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
空气黏在身上,彷佛跳进水里,感觉时间的流速变慢了。
视野急遽缩小,眼中只看得见对手。
她抬起右臂。得把枪扣进环里。不对。对了。就是这里。不是这里。
──你听好。
少年在来到这里的途中,经常提醒她。
来到此处,他的叮咛终于从脑中的盒子蹦出来。
──威力是法则。由速度、重量、力道这三个要素构成。
还有传递。少年咕哝道,皱眉更正「是四个」。
──所谓的传递是三个点。支点、施力点、作用点。
──听不懂啦,太复杂了。
有些事再怎么认真听,还是无法理解。
──体格占下风的你绝对会居于劣势。力气也不大。这是事实。
──嗯。
少女懒洋洋地点头。敌我的体格差距,她很清楚。
「在上战场前耍小聪明计算有利与否,是胆小鬼会做的事」这句话闪过脑海。
然而,少年──他在指导自己取胜的方法。所以,她点头。所以,她聆听。
──可是,速度会由对手自己制造。代表剩下的问题就是传递。
──意思是?
──别落马。别从正面接招。拿稳枪,先击中正确的部位。
她感觉到长枪卡进了扣具,彷佛一切都咬合在一起。
圃人少女使劲让上半身倾向前方。被胸甲压扁的胸部,压得她喘不过气。
耳朵上方传来枪尖擦过铁盔的声音。木头的碎裂声。冲击。身体在摇晃。别管它。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咆哮着用力挥下长枪,将其刺出,如同熊熊燃烧的野火。
右手像敲中石壁似地颤抖、发麻,碎裂的枪尖朝四方飞散。
时间的流速一口气追上。
空气扑面而来,彷佛从水里跳出水面,又听得见声音了。
「呼、啊……」
圃人少女在密不通风的铁盔底下大口喘气,像只被拍上岸的鱼。
可是,没时间给她休息。血流畅通的大脑中,只有焦虑的情绪在逐渐膨胀。
「比剑……!」
她大吼一声,跳下自己的驴子。
沉重的甲胄害她身体歪向一边。不对,是因为喘不过气吧。不知道。
在她快要跌倒时,一只纤细的手臂急忙从旁边伸出来撑住她。
「调整,铠甲!肩膀,快点……!」
「冷静点。」
他脱下她的铁盔,一把抓下露眼帽。
「呼啊!」
风吹在汗水淋漓的滚烫脸颊及额头上,圃人少女吁出一大口气。
「我、我很冷静!可是时间……!」
「就叫你冷静点,看那边。」
「咦……?」
经他这么一说,她转过头,看见穿铠甲的骑士仰躺在地上。
不,不只他的人。铁盔在赛场上喀啦喀啦滚动。
纹章官着急地冲过去,用水泼他,不过──
「你好像一击就让他昏倒了。」
少年咧嘴一笑,圃人少女总算回过神来。
现在,她还注意到挤满斗技场的观众,视线通通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发出唔唔啊啊的声音。混乱、羞耻、兴奋、困惑。
各种情绪搅成一团,少年纤细却强而有力的手臂,抓住她的手高高举起。
被铠甲拘束住的肩膀灵活地转动,像作梦一样。抬头看见的是一整面的观众席。
「看啊,这正是圃人的突刺(Sting)!连暗黑蜘蛛都能葬送的一击!!」
这次,只为了献给少女的喝采响彻四方。
§
「哇……!赢了!赢了……!」
「嗯。」
女神官像小孩似地鼓掌称赞,哥布林杀手抱着胳膊,点了下头。
在如雷的掌声中,要说有哪里是例外,其中之一就是这个观众席吧。
跟一般观众的座位等级有些许差异,为贵族设置的类似包厢的空间。
女神官、妖精弓手(Elf)、柜台小姐,牧牛妹也是,打从一开始就在为自己的熟人祈祷胜利。
「没想到那两个孩子会参赛。」
他们长大了呢──妖精弓手拍着手说,哥布林杀手又点头「嗯」了声。
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欧尔克博格就只会讲这个。」
(插图012)
「是吗?」
「就是。」
不过,不是坏事。妖精弓手天真地下达结论,眯细眼睛。
他是这名男子难得──其实也不难得?──关心的后辈之一。
虽然她不懂凡人(Hume)世界的名誉地位,在比赛中获胜,纯粹是好事吧。
──要欧尔克博格跟那孩子一样大声称赞,根本不可能。
倘若这位肮脏的冒险者突然开始吟诗,连上森人都会大吃一惊。
妖精弓手得出结论,注意力马上被其他事吸引过去。
她有一堆疑惑。例如──没错。
「听说要比三回合,她刚才击中铁盔,让对手落马,所以直接算赢对吧?」
例如众人正沉浸其中的这场马上枪术比赛的规则。
妖精弓手竖起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询问旁边的壮汉。
「假如对手没落马,要怎么分胜负?」
「唔,森人小姐也看见长枪碎掉了。」
蜥蜴僧侣(Lizardman)慢慢抬起长脖子,语气饶有深意。
「看见了看见了。两根都碎成粉末。」
「长枪碎裂,代表攻击命中。因此,算长枪碎裂者一胜。」
只要不落马,就是长枪碎裂的那一方获胜。两根枪都碎掉,或者两根枪都没碎,则视为平手。
当然也会发生双方落马,或者交手三回合依然同分的情况──
「若较量枪术无法分出高下,后头还有比剑的回合。」
合法化的模拟战争,该有多尊贵啊!
他的尾巴缠上妖精弓手的脚,害她痒得躲了开来,点头说道:
「但那不是真正的长枪吧。就算是刻意做得容易碎掉,会不会太不堪一击了?」
「故意的。」矿人道士(Dwarf)说。「这样伤害才不会穿透铠甲。」
任何一位矿人,都对武器有着独到的见解。要是跟他们聊到酒和锻冶,别想看到矿人的嘴巴停下。
他说,长枪的冲击足以与枪匹敌。
他说,曾经有国王被长枪的碎片刺死。
「哦。」
妖精弓手对这些知识左耳进右耳出,瞥向身旁。
「难怪要穿那么厚的铠甲。我还以为凡人只会顾外表。」
「确实是鲜艳又华丽的铠甲。」
女神官一边回话,一边侧目望向穿着肮脏、廉价的铠甲与头盔的冒险者。
底下的赛场,少年正高高举起少女的手臂,男人双臂环胸,看着他满意地点头。
──差远了。
不能怪女神官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但她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因为,她对于这个团队(Party)的头目(Leader)是这位有点奇怪的冒险者,并无不满。
「就算落马,如果连马也一起倒下,会视为马的问题,而不是骑士失误,所以不会算输。」
无论如何,对手已经昏倒,比赛自然到此为止。
柜台小姐有点小心翼翼地简短补上一句。
没错,小心翼翼。这令牧牛妹心中浮现小小的疑惑。
昨晚他们好像一起出去散步了──
──不过,嗯。
想成现在不是自己的回合就好。牧牛妹得出结论。
毕竟,她一大早心情就很好。
难得来看比赛。难得在昨天买了新衣服。
她想着既然有这么难得的机会,便打扮了一番,而他看到的感想是「我认为……挺好看的」。
「你果然很高兴吧?」
更重要的是,他心满意足的模样,再值得高兴不过。
因此,她静静凑到他旁边,抬头看着铁盔。
「唔……」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听不懂她的意思。
这让牧牛妹莫名愉快,难以控制上扬的嘴角。
「那两个孩子赢了。」
是你的后辈吧?牧牛妹拿他没辙,索性直接告诉他。
「唔……」
他低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咕哝道:
「……是吗?是啊。」
自己大概在高兴。他点头。
一定不只是因为少年魔法师和圃人少女「赢了」。
在远离故乡的边境小镇接受训练时,还是平凡无奇的冒险者。
如今,他们见过世面,在王都的比赛立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肯定在为那个事实高兴。
──明明你也是银等级。
牧牛妹不清楚冒险者的等级,但银等级应该绝不简单。
「对了,其他银等级的冒险者没来参加吗?用长枪的那位和用大剑的那位。」
「噢,他们对这种活动没什么兴趣──」
突然从旁边传来的柜台小姐的声音中断了。
不对,前一个人的声音,牧牛妹也没印象。
嗯?她疑惑地看过去,看见熟悉的地母神神官服。
所以,她瞬间以为那个问题是女神官提出的。事实却并非如此。
体型、发长,或者表情,都与女神官有几分相似的少女。
她跟牧牛妹四目相交,展露笑容,宛如从云间探出头的太阳。
「打扰了──!」
「殿、殿下……!?」
「『殿下』?」
柜台小姐恭敬地起身。牧牛妹微微歪头。
「您、您什么时候来的……!?那个,真是万分失礼──」
「啊,没关系没关系。这是私人行程,不如说偷跑出来的。」
王妹──虽然牧牛妹不知道她是王妹──大笑着甩手。
她眼中亮着淘气的光,往旁边望向跟她相貌相似的少女。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啊,是!」
女神官的笑容则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嗯。她们长得很像,但果然不一样。
尽管两位少女长得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认识其中一人,差异显而易见。
总而言之,女性成员增加了,变热闹是好事。
重点在于,在场没人会拒绝成为朋友的她。
蜥蜴僧侣缓缓挪开巨大的身躯,妖精弓手跟着移动,空出位置,她便钻了进来。
柜台小姐坐立不安地扭来扭去,矿人道士毫不介意,哈哈大笑。
「这位公主怎么啦?」(「『公主』?」牧牛妹歪过头。)「出来摸鱼?」
「是的,开会开得太久了……我忍不住溜出来。」
王妹吐出舌头微笑,看起来并没有反省的意思,柜台小姐按着腹部,扯出僵硬的笑容。
──咦?
女神官见状,稍微眨了下眼。
气色好差。不,不是柜台小姐。是王妹。
脸色苍白──跟疲劳不太一样。
「那个,您还好吗……?」
所以女神官发现的时候,下意识问出口。
后颈在隐隐作痛,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
「嗯,没事啦,没事。大概只是有点累。」
话虽如此,妖精弓手好像也在担心。
或者是身为地位相近的人,产生了共鸣。
她盯着王妹的脸,用像在训话的口吻说道:
「虽说凡人寿命短,何必那么赶时间?」
「如果其他人能用跟森人(Elf)一样的标准想事情就好了。」
啊哈哈。王妹笑着说,身体突然剧烈倾斜。
啊。才刚这么想,纤细的身躯就倒了下来。
「哇……!?」
「喂、喂……!?」
动作迅速。这种时候,灵活的上森人总令人瞠目结舌。
妖精弓手纤细的手臂,赶在女神官伸出手之前用与外表不符的力气抱住王妹。
全身无力的王妹已经脸色发青,呼吸也──虚弱无力。
「糟糕,她还在发烧。」
「殿下……!?」
柜台小姐忍不住惊呼。牧牛妹也站了起来。状况怎么看都不对劲。
对称谓的疑惑,已经被她抛到脑后。
牧牛妹迅速跪到旁边,将手伸向少女的领口。
「总之先松开衣服!还要做什么!?」
「喝的──有水对吧!帮她擦汗──」
妖精弓手扶着王妹的期间,其他少女俐落地照顾她。
「请叫医生过来!」
女神官对呆呆看着这一幕的柜台小姐呐喊。
「我的治愈神迹治不了病……!」
「啊,好的。我明白了……!」
柜台小姐猛然回神,哥布林杀手制止她行动,低声说道:
「那我也去。」
他敏捷地起身,果断卸下盾牌及杂物袋,减轻身上的重量。
「帮忙带路。还有,叫该叫的人过来。我不清楚。」
柜台小姐不可能察觉不到,他冷淡的发言有什么意思。
她马上动起聪明的脑袋,怀着谢意回答:「知道了。」
──没事。我很冷静……我做得到。
看见柜台小姐点头,哥布林杀手也跟着颔首,铁盔转向一旁。
「抱歉,这边能拜托你们吗?」
「客气啥。」
矿人道士回答,蜥蜴僧侣也晃着长脖子,已经从椅子上起身。
不,不只是站起来。
矿人道士手中抱着触媒袋,蜥蜴僧侣将爪子长齐的四肢伸展开来。
正因为他们考虑到了昏倒的对象是谁,动作才如此迅速──确实地掌握主导权。
「就说她是被观众撞到吧。」
「是啊,对女士来说,似乎有点太过刺激。」
他们刻意一本正经地说。柜台小姐满心感谢,轻轻点头致意。
「好了,快去呗。状况不太妙吧。」
柜台小姐还来不及回答对她挥手的矿人道士,身体就飘到空中。
「哇……!?」
「走。」声音来自她的侧腹附近。她因此发现自己被人扛在肩上。
「带路。」
「咦,啊,哇……!?」
之后是一转眼的事。飞奔到斗技场的走廊上,拼命狂奔。被人扛着。
──这样别人会以为我才是患者吧……?
混乱、焦急、羞耻。一团混乱的脑袋,忽然闪过这个想法。
即使如此,她仍旧没有忘记最后看见的画面。
女神官看见王妹殿下的胸口,颤抖着喃喃自语。
「这个,烙印是──」
四方世界满地都是冒险的种子。
那么,有冒险的地方就有冒险者,也是四方世界的真理。
§
「不太乐观。」
用迅如「转移」的速度赶到的美男子,语气再冷静不过。
一行人从以医务室来说稍嫌豪华,供王妹休息的房间移动到贵宾室。
柜台小姐面色凝重,牧牛妹似乎以为对方单纯只是个身分高贵的人。
她的反应恐怕才是正常的,但女神官以前也见过这名男子。
──不如说,见到国王或王妃……
这是第三、第四次了。
森人王妃、北方的女主人,再加上马人(Kentauros)公主,多多少少会习惯。
──竟然觉得习惯了!
她为自己厚脸皮的想法露出笑容,不过,她当然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认为不是一般的疾病。」
女神官平坦的臀部坐在完全坐不习惯的柔软长椅上,微微起身。
「我看过某位贵族千金身上有同样的印记。那个烙印恐怕是──」
「诅咒。」年轻国王接在她后面说道,点头。「没错吧。」
是的。女神官默默点头,瞄了伙伴们一眼。
有人抱着胳膊站在墙边,有人坐在长椅上,每个人姿势都不一样。
身为头目的肮脏男子一语不发,看起来只是杵在那里。
自己不知何时变成负责交涉的那个人,女神官非常难为情。
上次是什么时候了?
她很高兴伙伴愿意将这个重责大任托付给自己,同时也觉得不安又寂寞。
自己那面不久后会升级成绿宝石的识别牌,会不会只是虚有其表的不安。
然而,不能出任何差错是她自以为是的想法。她也知道这叫自我中心。
因为,现在受到诅咒的──是她宝贵的朋友。
「其实,我不是毫无头绪。」
一国之君 召集勇者 如是说道。
宛如这首打油诗,年轻国王盯着冒险者们,语气严肃。
「我还是冒险者的时候,身为不死之王的吸血鬼,在王都为非作歹。」
据说,不愿跟随不死之王的生物,通通下场凄惨。
「据点在哪。」
国王怀着怀念、悔恨、堪称无情的冷静心情,用手指轻敲地面。
「王都地底有个古代的魔穴。曾经封印住,不过封印正在逐渐减弱。」
那是在之前的──不,过去的「死亡迷宫」之战上演的传说中的一幕。
伟大的六英雄(All Stars)在迷宫深渊讨伐魔神王的同一时间。
年轻王子及其同伴消灭了支配
魔穴的魔神──不死之王,拯救王都,成为国王。
而他率领的军队,抵挡住了死灵大军(Army of Darkness)。
年轻的女神官已经没有记忆,但那是众人耳熟能详,足以写成叙事诗传颂的功勋之一。
「那,只要潜入那个魔穴,重新封印住它,诅咒也会解除啰?」
妖精弓手美丽的声音自然地加入对话。
不晓得是同为王族让她不懂得毕恭毕敬,还是上森人高贵的气度,抑或是她天生善于交际。
也可能包含了所有的因素,她的语气彷佛在跟朋友聊天。
女神官看到柜台小姐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国王却并未放在心上,摇头说道:
「对了一半,目的地不是魔穴。封印的核心在其他地方。」
「请看地图。」
──哇。
在她出声前,女神官都没发现有一名银发侍女待在国王旁边。
存在感薄弱得如同影子,让人联想到妖精。
没错,跟妖精弓手这位上森人有几分相似,宛如一阵风的可爱少女就站在那里。
总之。
于桌上摊开的羊皮纸上,画着老旧的地图。
看见国王指向的地方,女神官也做出「啊」的嘴型。
「这座山上有地母神的古老祠堂。那里的地母神法杖,正是封印的核心。」
「我有听过。」女神官点头,声音在颤抖。「还以为它不见了──」
「对外这样说比较方便。」
地母神法杖是能够展开结界阻挡邪恶之物的神器之一。
国王轻描淡写、光明正大地说出失落神器的下落。
──不。
地母神寺院的高层,肯定早就知道了。
纯粹是自己这个小神官不知情──
「但有个问题。混沌势力好像入侵这座祠堂了。」
侍女好像轻轻撞了国王一下,是错觉吧。
因为国王面不改色,冷静地继续说明。
「我派去侦察的人说,在那座祠堂看见了小鬼……」
「那还真奇怪。」
蜥蜴僧侣缓缓抬起长脖子,像只从长眠中醒来的龙。
「守护王都的关键,竟落入了混沌手中?」
「别这么说。」
听见他直接的感想,国王的表情放松了些。
「不仅要举办比赛,内部还有人一天到晚在惹事。我们忙不过来。」
「哎,无论何处,铁锤和烧瓶都是有限的。」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点头,装得有模有样。不仅如此,他还当着国王的面拿起腰间的酒壶舔了一口。
柜台小姐八成吓得都快没命了,国王却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能从矿人手中抢走酒的,只有矿人之王,或者尊贵的上古森人妻子。
「总之,把地母神的杖拿回来就行了吧。」
妖精弓手一副「我大概明白了」的态度,摇晃长耳,挺起平坦的胸膛。
她无视矿人道士怀疑「你真的明白吗」的视线,站到女神官那边。
「这个任务正适合你!」
「是……这样吗?」
「没错!」
妖精弓手语气激动,鼓励不安的女神官。然而──
「不。」国王话讲得吞吞吐吐,这还是第一次。
他闭上眼睛,低声吸气、吐气,用平静的语气接着说:
「我想请她留下。」
咦──女神官困惑地眨眨眼,这时,国王脸上的踌躇已经烟消云散。
「有几个原因……卿之前也帮过我很大的忙。」
国王的视线落在一名男子身上。
站在墙边无所事事,穿戴廉价铁盔及肮脏皮甲的男子。
「酿成骚动就中了敌人的下怀。所以,不能派金等级解决祠堂的问题。」
因为。
「……哥布林吗?」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生气,冰冷得不像人声。没错,国王回答。
「小鬼栖息在深山的祠堂中,为此派出金等级的冒险者。这样等于是在昭告天下事情另有蹊跷。」
不过。
不过,可是。
「卿另当别论。我想委托卿将占据这座祠堂的小鬼──」
「请、请等一下……!」
柜台小姐站起身,用颤抖着的声音说道。
她脸色苍白,冷汗直流,身体因恐惧及紧张抽搐着。
「打、打断您说话……深感惶恐……我、我是,负责处理他的委托的,公会职员。」
她声音拔尖,语气紧张。喉咙发出微弱的抽气声。呼吸困难。
「所以,那个,那样的,委托…………我不方便──」
介绍给他。这句话,她怎么样都说不出口。
因为,是啊。
他正以银等级冒险者的身分,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向前方。
花了好几年,她一直看着这段过程。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要从这里开始。
现在竟然又要回去当剿灭哥布林的专家,一直派他去剿灭小鬼。
──不希望他走回头路。
因为,他是优秀的银等级冒险者。
──可是。
可是,正因如此,柜台小姐也知道别无他法。
还有谁能去?在场的,除了他以外的五位──不对,四位银等级吗?
也不是不行。但这可是国王亲自下达的饬令。这样等于是在叫他拒绝。
不会留下正式的纪录。不过,正因为不会留下,才会成为污点。
更重要的是,在屠杀小鬼这方面,除了他以外,还有谁──
「无妨。」
低沉的声音。
「咦──?」
「我说,无妨。」
我不介意。他简短咕哝道。含糊不清的声音,从铁盔底下传来。
为什么?柜台小姐没有问出口。
他却隔着铁盔的面罩看着她,点头。
「以前,」他停顿了一下。「受过关照。」
柜台小姐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在指哪件事。
很快地,她便想起数年前,一大群小鬼引起的骚动。
他束手无策的那个时候,是她灵机一动想到了办法。
她从未想过要让他感谢自己或卖他人情。
「别、别这么说。我没有……!」
那个意思。这句话同样没说出口。
因为他站了起来,像要保护柜台小姐似地走到前方,面对国王。
「既然是哥布林,由我去吧。」
「……卿愿意接受这件委托吗?」
「对。」
他──他终于有种每个齿轮都咬合在一起的感觉。
──到头来,自己就是个异类(Outsider)。
来到王都,参加祭典,观看比赛,确实有兴奋的时候。
但他同时也觉得那里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只有这种时候,才轮得到自己出马。
而轮不到他出马,是一件好事。
──不过,无妨。
他判断这样就好,一路走来。
收拾眼前的小鬼,继续前进。这样就好。
这样自己就能得到足够的回报。
「虽然我一头雾水。」
青梅竹马的声音传入耳中。
她八成搞不清楚状况。他也一样。
政事、国家、国王。他都不甚瞭解。
可是,有人需要自己。既然如此,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你要去冒险……对吧。」
「不。」
他慢慢摇头。
这不是冒险。
「是剿灭哥布林。」
因此,人们这么称呼他。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