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在我父亲出生那一年,装载着行星探测器的火箭从佛罗里达的美国空军基地飞向宇宙。半个月后,又发射了第二枚探测器。
探测器被命名为“旅行者”。
两名旅行者分别负责近距离拍摄木星与土星、天王星与海王星这几个地球的大块头兄弟,并将记录传回NASA,完成全部探测任务后,便脱离太阳系的重力束缚,前往外太空,开始没有尽头的旅程。
两人身上还肩负着最后一项任务。
那便是向地球外的文明传递信息。
探测器上携带着唱片,上面记录了地球上各种各样的的“声音”。雨、风、波浪等自然界的声音。种种动物的叫声。地球上众多语言的问候。
此外,还有音乐。
被交予选曲任务的人想必烦恼不已。要在仅仅九十分钟的收录时间里囊括全世界的音乐,根本不现实。
负责选曲的人从尽可能广阔的地域和时代收集种种音乐,带有多种多样的民族和文化背景。日本的雅乐也被采纳。或许该说是理所当然,其中最多的便是西洋音乐。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斯特拉文斯基。此外还有与黑人音乐融合后出现的新时代音乐,布鲁斯,爵士,以及——
摇滚。
我们所爱的音乐,恐怕永远也不会通过唱片传递给异星的友人。宇宙太过广阔,仅仅两枚随惯性漂泊的探测器偶然被某个地球外的文明回收,那个概率估算起来,哪怕在小数点后写下超过全宇宙粒子数量的零,再写1都还嫌早。
尽管如此,唱片还是被加在探测器上。
要把物资送上宇宙,需要花费惊人的成本。考虑给火箭减轻载重负担时,本该1克都不放过。那张圆盘对探测行星来说毫无意义,却成功通过严苛的预算审核,成为探测器宝贵重量的一部分。
就算无限接近于零,也不等于零——参与探测计划的人们如此表示。
此外,还有人更加直白又辛辣地说,多加数万美元的燃料费是为了浪漫,以及宣扬国威。
不过,我觉得理由并不是那么积极。
为了保持和地球的通信,两名旅行者一点点耗尽贫瘠的电力,一路逐个抛弃自身机能,向宇宙深处不停前进。每当想到他们的身影,我感受到的不是希望或者期待,而是冰冷彻骨般的殷切。
向着没有尽头的黑暗真空,人类止不住地呼唤:
我们在这里,是各位的朋友……
哪怕绝对温度3度的寂静将那些声音吸收得一干二净。
因为独自一人实在太过寂寞了。
带着对星星的空虚愿望,带着鸟兽和虫子的声音,也带着查克·贝里(Chuck Berry)和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两名旅行者已经到达两百亿公里外的远方,如今仍在不断远离我们的地球。
*
“来集训吧!”
五月最后一次开会时,朱音提起了这件事。和以往一样,录音棚排练结束后,我们来到新宿站旁边的麦当劳。
“光小凛一个人去留宿不公平,我也想参加睡衣聚会!”
“……之前不是搞过吗,就是伽耶入学考试前一天。”
“那是线上的!不在同一个被窝里打滚就没意义。”
闻此凛子歪过头说:
“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吧。单纯是穿睡衣待在同一个屋子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能那么起劲。”
“穿那么起劲的睡衣还好意思说……”
“啊,凛子学姐那件猫猫睡衣,很可爱对吧!”
伽耶也兴奋地说道。
“不是普通的猫,是西表山猫。爸爸带来的冲绳特产。”
“你父亲竟然会买那种东西!?”
“爸爸基本上对我很溺爱,穿着是让他高兴。”
下次再见到那个人,我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了……虽然也没什么机会见面。
“我平时睡觉都是随便穿件T恤或者汗衫,那天是会被大家看到所以选了可爱的衣服。小诗也是吧?穿的那件睡袍真不得了,好像只在电影里看到过。”
“不,我平时就是穿那个睡……”
诶——全员一起诧异地朝诗月看去,一时间没人说话。
“啊,呃,那种衣服穿着是最轻松的!”
诗月红着脸争辩道。
“我要腿光溜溜的才能睡着,所以只能穿连衣裙那类,喜欢的淡粉色只能买到有点透明的,才不是真琴同学看着才想表现一下,完全没有那个用意——”
我只能缩起脖子,公共场合能不能注意一下发言啊。
这时凛子冷淡地指出问题。
“等等,那天晚上诗月好像还戴着胸罩。难道说平时也是?不是在意村濑君的视线才特地穿的?”
“胸罩我平时睡觉也戴着……”
“诶为啥?”朱音不解。
“你说为啥,那个,要是不戴,淌到侧面多不舒服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淌”来表达身体状态,只能让自己的眼神也淌到侧面。
“哦……?是这样啊。”朱音歪过脑袋。
“这感觉我是不太懂。”凛子也耸耸肩。
两人一同朝伽耶看去。发现自己被盯住,她肩膀猛地一跳。
“伽耶。接下来你要认真思考怎么应对。”
“呃,是,是指什么呢?”
“你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以富裕者的身份对诗月表示共鸣和理解,加深节奏组的感情,但也会加深乐队内的隔阂。另一种是加入我们贫瘠者的阵营,背叛诗月,巩固乐队内最强的势力。”
“呃,那个……我睡觉的时候也不戴。”
听了这话,诗月一脸哭相,伽耶慌忙补充一句:
“啊,可,可是,睡觉翻身时跑到旁边那个感觉我也有体会。”
“伽耶同学!我信对你了!”诗月紧紧抱住伽耶。
“二对二。关键票交给村濑君了。”
“我才不投呢。也不是少数服从多数的事吧。”而且根本无所谓……
“小真琴怎么看都是和我们一伙的。”
“村濑君是可变式的。至今女装只不过没特意挤,要是愿意,想要多大就能挤出多大。”
“要这么说我们不也一样?”
“我们还是有羞耻心的。”
“也对哈。”“我就没有吗!”
“有吗?”
“当然了,肯定有啊!估计比你们谁都强!”
“整个乐队当中最羞耻,简称乐队之耻。”
“什么话啊!”
这时诗月心神不定地插嘴:
“对了,为什么之前都没挤呢?那个,也不是说劝你一定要挤,不过偶尔和我凑成一对不也挺好吗?”
我可不觉得。
“确实,从Musa男的视频开始就没摆弄过胸部。为什么呢?”
“什么摆弄胸部,别在外面说这话……”
“问问姐姐吧。”朱音说着拿出手机。她连我家姐姐的LINE都加上了?我还来不及吃惊,回复就来了。
朱音咯咯笑了起来,把手机拿给大家看。
“靠胸部女装是二流手法。”
几个人一起赞同不已。
“不愧是姐姐大人,很懂真琴同学的美。”
“让人想读出声来。来年新年开笔就写这句。”
“字里行间透着活下去的希望呀。”
“学长的魅力在于锁骨和腿。Musa男视频里弹吉他时跷二郎腿的角度,还有小腿上阴影的线条,都太理想了。”
“提起Musa男,感觉伽耶能说上一晚上。”
“是的!两晚上都能说!上次去华园老师家叨扰的时候也是。”
“那集训至少也要三天两宿!”
“不是,等一下。好像回到原来的话题了。集训?”
终于等到插嘴的机会,我开口说道。
“感觉会很有意思对吧?”
不是,(你们)确实觉得有意思。
“什么时候?现在相当忙。六月有演出,另外还必须复习准备考试。等暑假吗?”
“立刻!明天就开始!”
“就说了不行。什么三天两宿。干嘛这么急,有什么事想做吗?”
听我发问,朱音稍稍错开眼神,害羞地笑了。
“……其实有件事情,想让小真琴整天陪着,手把手教我。”
闻此,诗月撑在桌子上探过身子。
“我也是!我也有东西想让真琴同学一对一仔仔细细教我!”
“真巧,我也有。想让村濑君单独教我。”凛子道。
“啊,我也有!希望学长单独授课。”伽耶也不服输地大声说。
四个人隔着桌子慢慢逼近,我一阵发怵。干嘛啊,四个人同时这么认真?
“我们想学的东西是一样的吧?”
“我也觉得。”
“呃,那个,第一个字是Z吧?”“嗯。”“一样。”
“第二个字是仄音。”“这个也一样。”“果然。”
“被人看到很
羞耻吧?”“对。”“看来是一样呀。”
“那喊一二大家一起说吧。一、二——”
喂你们等下等下等下!店里还这么多其他客人呢,打算说什么!
“作曲!”四个人齐声唱和。
“作曲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吧!?”
我忍不住激动地吐槽。
“不羞耻吗?太好了。那小真琴作曲的时候可以让我一直看着吧?”
“诶?……哦哦,不是,唔。”
“村濑君想像的是哪种羞耻的事?”
“不我什么都没想,抱歉,作曲的时候被人看到很羞耻……”
“对。果然。所以我觉得住在一起屏退旁人仔仔细细观察村濑君的作曲情景是符合真理的。”
真不知道是哪个宇宙的真理。
“我说啊,看我作曲也没什么可参考——话说大家是都想学作曲?”
凛子之前就写过一首,而且也说过大学打算选作曲专业,但没想到其他三个人对作曲也有兴趣。
“祖父说过,如果玩音乐,一定要掌握作曲技巧。”诗月道。“且不论能不能写出好曲子,重要的是加深理解。”
“一支好乐队,大家都会写歌呀。”朱音说道。
“那个,我不是正式成员,而且已经说好由学长当制作人单独发展,就想自己也写写歌。”
她们四个人都充满了上进心啊。我心里想着,同时又感觉有冰块似的东西从胃内侧滑落。
怎么回事。大家都表现出对作曲的积极性,不是非常好吗。明明没有一丁点不高兴的理由。
“哎,嗯,感觉大家写歌是个好主意。”
把怪异的感觉随口水一起咽下,我继续说:
“但我一直是按自己的风格来做,感觉几乎没什么能教的。反而是凛子还正经学过。”
“就要真琴同学才好!真琴同学不给我看就不行!”
“古典是另一回事,摇滚不都是自成一家的吗?”
“帮伽耶备考的时候,我发现一件事。”凛子突然说起这个。伽耶眨眨眼睛,来回看看我和凛子的脸。
“教别人的时候,潜意识里的东西会转化成语言,思路也能理清,对自己有帮助。对现在的村濑君——说不定能提供什么转机。”
闻此,朱音挠着脸蛋加了一句:
“而且那个,看到我们写的歌很烂,小真琴说不定还能找回自信。”
我两手捂住脸,指头缝里漏出的声音小得可怜:
“……啊啊啊啊……抱歉。我……遇到困难这事表现得那么明显?”
“村濑君的感情基本上完全露馅,都被我们看光了。”
我羞耻得抬不起头。
“感情上表现丰富,又骗不了人,我觉得很棒!”诗月在一旁帮腔,但没起到安慰作用。“而且没法出轨,是个理想的老公。”不是这话就莫名其妙了。
可是,这样啊。完全露馅吗。
“毕竟是以我个人名义接的工作,和乐队没关系,本来觉得不能给大家添麻烦。但最近乐队的歌也完全没写……”
委托的曲子还没写好,要是乐队这边却写了新歌还发到网上,就太对不起邦本制作人了——这种心情的确存在。
但仔细想想,都是骗自己,只不过假装过意不去,逃避作曲而已。
情况单纯是现在写不出东西来。
最难受的,是我很清楚原因。
成功办了两场演出,也和响子小姐聊过,如今心里的疙瘩已经完全解开。
我——第一次接到专业人士的作曲委托,于是得意忘形,不断给自己提高难度,到头来实力却跟不上,如今走投无路。
之前还跟邦本先生夸下海口,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了。
“所以……感觉我没什么教人作曲的资格……啊,不过集训的话,嗯,等暑假的话没问题,现在还没那个余力。”
等到六月份结束,一切都会有结果,无论是好是坏。
“……这样吗。那我想去海边!祖父在伊豆有别墅。”
诗月故意快活地说道,其他三个人也一同露出难过的表情。
“我是不是多嘴了呀。”
回家的电车上,等到只剩下两个人,朱音小声嘟囔道。车厢里都是下班回家的西装乘客,我们被挤到车门附近,朱音的脸在我胸口处,只能从车窗上映出的影子窥见她的表情。
“听我提起作曲的事,不高兴了?”
“这也表现出来了……?”
“还挺明显的。”
我开始讨厌自己了。
“不是说不高兴吧,总觉得心情沉重。”
就是不高兴,只不过卑鄙地换了个说法。不会对音乐说谎明明是我唯一的长处,最近这样已经让人绝望。
“怎么回事呢。嗯……是得实话实说,但……”
“啊哈哈。不想看看我们写的蹩脚曲子?先不说小凛,其他人都是新手呀。”
“那种事——”
我没能说下去。
那种事——的确没错。听了朱音的话,我想象乐队成员拿来不像样的曲子时的情景,便能明白。
“……哦哦,嗯。要是曲子写得不好,我大概没法骗人,看我表情就能知道完全不行。这种事,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朱音歪过脑袋。大概是歪过了脑袋。由于脑袋紧紧贴着我胸口,只能感觉到头发的触感在衬衫上蹭了一下。
“能实话实说我们才更高兴,恭维也没什么意义。况且小真琴你平时不是对我们的演奏要求特别多嘛。”
“不是,对演奏提意见是另一回事。”
我朝车窗外看去。夕阳下,隔开铁路的墙壁上边缘映出黄铜色,在车的这一边,墙面上现出浓郁的影子。夏天近了。
“排练的时候我的确啰嗦地说这说那,但基本上大家实力都非常厉害吧。我是知道最低也能拿出90分的水平,所以才会要你们拿出100分的实力或者努力达到120,但作曲——”
“嗯。可能是0吧,搞不好还是负分。”
这种时候,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当然没法说谎。保持令人压抑的沉默就更糟糕。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心眼小。
“我也害怕呀。不敢把自己的曲子给你看。真亏小凛有勇气拿出来,而且写得还相当不错,虽然到头来她又自己放弃,没有采用……可是呢,这种事情要动手做才行吧。花费全部精力写出来,提心吊胆地让大家听,然后扔进垃圾桶里,再动手写下一首。你不也是从这条路走过来的吗,我们也必须这样,否则就再也没法前进。”
不肯失去,就无法前进。
卡在肚子里的异样感觉融化了。
可是,不对劲。那感觉并没有彻底流走消失。在正中央,更加坚硬又异样的感觉还停留在那里。
等到在车站下车与朱音告别,朝自己家走去的路上,我才意识到那股感觉的真面目。脚尖踩着自己打在路上的长长人影,穿过人行横道,走到遮住斜阳的街道树脚下,我忽然意识到。
她们拿出来的曲子写得不好——我想象过。
可是,如果写得好呢?
我故意没去想。
明明身上汗津津的,可T恤下面的皮肤冷得一阵发抖。
等到大家都能写出不错的曲子,PNO就不再需要我了。所以我才害怕教她们作曲。裹在异样感觉中的另一份异样的感觉,直视起来真的很差劲,脏兮兮的。
被自己的软弱与丑陋打垮,我垂着头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检查邮箱,发现个人邮箱里收到了一封邮件,对方是个不认识的账号。
标题是“我是柿崎。现在辞职了”
我点开邮件。
久疏问候,我是柿崎。今年在五月最后一天从Naked Egg辞职。公司邮箱账号已经不能再用,于是这次用了私人账号。很抱歉这么晚才来打招呼……
应酬用的殷勤文字没什么热量,但在最后,隔着三行空白,柿崎先生如此写道:
“我任职期间最骄傲的事,就是曾为了把PNO送上舞台尽过微薄之力。说来惭愧,下一份工作还完全没有眉目,但今后我想继续做音乐方面的工作,让年轻人听到更多好音乐。期待还能有机会和村濑先生您们一起工作。”
这段文字我反复读了三遍,然后关上邮箱。
前段时间在酒会上见面时,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想辞职也辞不掉,但其实那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他也曾为了失去而战斗吗?
我关掉笔记本电脑。变黑的液晶屏幕上,映出我没有色彩的脸。
那你又打算怎么做?如此发问后,黑白的自己也说出同样的问题。
不肯失去,就无法前进——
想必,我也必须在什么地方用刀刃在手掌刻下印记,握紧沾血后黏滑的武器,面对一场无论输赢都没有意义的战斗。
但现在,我甚至不知道战场在什么地方。
*
刚到六月,邦本制作人打来电话。
“怎么样,要不要来看看
我这儿的孩子上课?说不定能有什么灵感,而且大家也说想见您一面。”
他没有问我进度,实在是太感谢了。估计不问也知道。
“我是很有兴趣,但曲子都没写好却跑去见面,有点于心不安。”
“不不不,曲子我们不是已经收到了吗。暂定的那首。您完全不用放在心上。”
我没能拒绝,只得约好见面。第二天放学后,我独自来到位于道玄坂的办公楼。
办公楼所属于一家大型唱片公司,楼层指示牌上貌似附属公司的名字一直排到顶楼。来到接待处,便立刻看到邦本先生巨大的身体。体态看起来比第一次见面时更丰满,大概是因为他穿着初夏应季的短袖。
“村濑先生您好,这次劳烦您百忙中光临敝公司。”
跟着邦本先生,我们来到地下二楼的工作室。房间宽敞得能踢五人制足球,里面那一整面墙贴着镜子。我和邦本先生轻声走进屋子时,四名男女正面朝镜子(也就是背对着我)跳舞。清一色的黑色背心和紧身裤,匀称紧绷的四肢随着浑厚的节奏搏动。
我僵在了门口。
因为曲子我熟悉。是我提交的那首暂定的曲子。
四双手臂呈几何学起伏,刻画心电图般的致命节拍,随着反复从明到暗的舞步,变换得目不暇接。伴奏和我提交的样带完全一样,只经过草草修正,不加修饰。其中的歌——
听到震动镜面的歌声,我差点停止心跳。
不是样带里我的声音。
眼前四个人的歌声中混着被汗打湿的喘息,却依然力度饱满,锐利得几乎让人触电。
结果我完全没注意到邦本先生劝我在椅子上坐下,站在工作室的隔音门旁边一动不动,看得入迷。
全曲结束,墙边大概是教练的中年男性停下音乐,朝这边微微低头。这时那四个人终于注意到我。
“村濑先生?”
“您来了呀!”
“初次见面,太棒了我好感动!”
四个人立刻围住我,纷纷要握手。面对活力洋溢的眼神和率直的赞赏,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和之前舞蹈视频给我的印象相比,每个人看起来都年轻很多。当然大家都比我年龄大,差不多是大学生,两名女性可能不到二十岁。
我从PNO出道的时候就一直在看,很荣幸能让崇拜的乐手提供乐曲,您写的曲子真的很棒——听他们说个不停,我缩起身子。最近老是忘记,其实我本来挺怕生,还没有习惯当面被人夸奖。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窘态,邦本先生帮我解围说:“抱歉打扰大家了,继续练习吧”。
之后整整一个小时里,我近距离看着四个人表演。
到了休息时间,邦本先生带我打过招呼离开工作室。据说课程会一直持续到夜里。
邦本先生提起要不要再聊聊,于是我们来到办公楼一楼的咖啡店。
“亲眼看到,感觉果然不一样吧?”
点单之后,邦本先生感慨不已地说。
“是的。特别是舞蹈——完全不是一个感觉啊。”我说着点头。“一边跳舞还能一边用那么大音量唱歌,我好吃惊。”
“四个人都能唱嘛。虽然按分配是唱歌和跳舞各由两个人主要负责,但全员在两方面水平都很高。嗯……虽然细节上需要下工夫调整,比如轮流带动旋律,或是互相补充舞蹈动作等等,但应该能展现出一个像样的‘歌舞’组合。”
要是换成我,演奏时在舞台上走两圈就觉得呼吸困难,发声很吃力。而他们能在那么剧烈的运动中踩准节奏,音量和音程也很稳,简直不可置信。
“一边唱歌一边跳舞的组合呢……是我悲壮的决心。”
静静注视着端上来的咖啡,邦本先生的低喃声微微带着热量。
“我从小是看着杰克逊五兄弟(The Jackson 5)长大的呀,从很久以前就觉得憧憬。在过去,艺人边唱边跳是黑人的专利。不光迈克尔(Michael)和珍妮(Janet),还有天命真女(Destiny's Child),克里斯·布朗(Chris Brown),Ne-Yo等等,全都是我非常喜欢的大明星。只不过——”
邦本先生用咖啡润湿嘴唇。
“最近美国完全没有新的Dance & Vocal艺人出现。单人姑且不论,组合是一个都没有。舞蹈这种表演绝对是多人组合更卖座,然而并没有出现。当然,兼具两方面才能的人很难发掘到吧,这我知道,但并不是不存在。毕竟是那么个音乐大国,还是舞蹈大国,洗练的选拔系统和文化已经根植在生活当中了。”
我对美国的R&B和舞曲也不是那么熟悉,但要说唱歌和跳舞都在行的组合,还真一时想不起来。
“不可思议对吧。我们同行之间偶尔也会讨论。关于原因,已经有几个听着很在理的说法。比如美国人通常讨厌‘商业化批量制造’的艺人,也就是说,由公司主导成立并仔细制定营销战略的组合容易招致反感。像The Monkees就到处被人批评。”
“但Dance&Vocal的组合只能靠公司主导才有可能成立呀。”
“正是如此。唱歌和跳舞水平都达到专业级别的出色人才,还要不止一个人,他们凑巧意气相投成立组合,脚踏实地地通过活动打出名声——这种奇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现。所以只能靠公司投入成本来发掘培养,无论如何都会带上商业的味道。”
邦本先生说道,苦笑着晃了晃巨大的身体。
“另一个说法,是现在有才能的舞者都去玩Hip-Hop了,所以就算也有唱歌的才能,也不适合Dance&Vocal。这也有一定说服力。此外,还有说法是全国的平均舞蹈水平太高,普普通通的舞者不够出众,只能专注在唱歌或者跳舞其中一方面才能有所成就,等等。”
一口气喝掉半杯咖啡,邦本先生放下杯子压低声音。
“但,刚才的说法全都错了。”
“……诶?”
我眨眨眼睛。只见邦本先生含笑说道:
“只不过是马后炮,找理由强行解释罢了。近几年K-POP的发展就证明那些说法完全错了。”
“哦哦,确实……”
以BTS为首的韩国超级明星们如今已经风靡全美,提起“唱歌跳舞的艺人”,想到的已经全都是K-POP。
“所以呢,在我看来——”
邦本先生嘴上浮现笑容,其中大概有一半是自嘲。
“美国的音乐界只不过在害怕。”
说到这儿,他暂时停顿,从观叶植物的空隙看向大楼外的天空。阴云就快遮住倾斜的阳光,不知是不是快下雨了。
“要想在唱歌和跳舞两个领域做到极致,就必须是足以接替迈克尔·杰克逊地位的人。可是那么卓越的才能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既然如此,就该有自知之明,专注其中某一方面……我觉得他们是自己给自己设下限制,畏惧Michael的幻影,选择放弃。可韩国那些人不一样。他们毫不畏惧地不断挑战,赢得了成功。真不甘心,那本来是我想做的事情。不过现在也还不晚,因为我有幸遇到了那四个人。”
我注视着邦本先生的侧脸。
这个人——
也是为了失去才把生命抛进战场当中。
“哎呀,抱歉!一把年纪了还讲一堆幼稚的话。”
邦本先生破颜一笑,语调变得大不一样。
“能遇到村濑先生也是种幸运,因为没有好曲子就没法开始呀。现在带着舞蹈一起看,我已经确信能行。您觉得怎么样呢?”
“……哦哦。是的。呃……”
我心情复杂。
刚才看到的效果的确让我受到冲击,而且皮肤火辣辣的感觉告诉我,他们具备登上人气明星地位的气质。可是,在我看来那首曲子还不太行。
事到如今——我没法说“果然还是就用现在这首吧”。
一半是脸面问题,不过另一半果然还是对曲子本身不够满意。尽管差点被四个人舞蹈的气势说服,但冷静下来只关注曲子,便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行,不能用这种东西。
邦本先生笑得肚子一阵摇晃。
“哎呀,真是抱歉。我是有一点点期待,觉得带着舞蹈效果一起看,村濑先生您说不定会改变想法。”
“……不能否认,我的确有点动心,但果然还是……对不起。”
“就猜到您会这么回答啦。怎么说呢,村濑先生您——”
说到这儿,邦本先生停顿一下,看着我的脸寻找答案。
“好像被施加压力反而觉得享受,然后能拿出更好的成果。”
虽然完全没这回事,但我还是尽全力虚张声势,苦笑着点头了事。不能再被看到丢脸的样子了。
感觉是时候告辞。邦本先生拿起账单起身。
结账后,我们离开大楼。邦本先生也要去车站,于是两人一同走在路上。
“可是村濑先生,不只是学
业和PNO的演出,还要作曲,这样一来时间总是不够用吧。真亏您能顾得过来。”
沿着道玄坂坡道往下走,邦本先生说道。
“不,其实顾不过来呀。成绩不好,作曲也一直没有进展。”
“是吗。不过演出好像状态很好,那就比什么都强。每次我都会在视频上看,哎呀,真的是每一次都有不一样的看头。”
对此我只能难为情地笑笑。与其说是每次有意在不同方向下功夫,不如说是每次都身陷不同的事态,不可避免地体现在舞台上,这才是真实情况。
“这个月也有演出是吧。听玉村先生说预定方面出了点问题,不过票已经卖光,说明问题解决了对吧。”
“……诶?”
我朝邦本先生的脸看去。这时我们刚好穿过路口走进车站。
“玉村?是Naked Egg那个?”
“没错。您们这个月的演出,是那边办的活动吧。玉村先生还倒苦水来着,好像是管这事的员工跟PNO谈好出演却突然辞职,事情要告吹了。”
不是,等下,我可没听说过。而且出演的委托本来就拒绝了。管这事的员工是说柿崎先生?怎么回事?
“玉村先生也真是的,他自己干活那么卖力,却遇不到好员工,部下老是闯祸,感觉他一直在到处给人擦屁股。哎总之解决了就好。我很期待您们的演出。当然新曲子也是!虽然很辛苦,但还是加油啊。”
那今天就告辞了——邦本先生说着低头致意,快步朝东急线检票口的方向走去。
我吃惊得过头,心里一片混乱,完全没能开口问个清楚。
在车站等车时给黑川小姐打电话,让她帮忙确认,随后我坐上山手线前往新宿。
来到“Moon Echo”时,黑川小姐已经大致了解情况。
“出演者里真的写了PNO。和我们这边是同一天啊,六月二十四号。”
黑川小姐满脸愁容地说着,伸手指向电脑屏幕。
上面是联合演出的官方网站。五组出演者当中,PNO明显被放在主要位置。
按网上的消息,这次活动早在三个月前公开,当初好像没卖出多少票。而今天追加公开PNO出演的消息后,门票一瞬间卖光了。
当然,有不少人注意到这和我们六月在“Moon Echo”的公演日期相同,觉得可疑,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强的戒心。
“刚才我就一直在给Naked Egg打电话,但打不通。另外柿崎也不接电话。麻烦了……怎么回事啊。”
“我们这边的演出票也已经开始卖了吧?”
“眨眼工夫就买光了。”
这是Naked Egg擅自(误会?)搞出的事情所以和我们无关——也没法这么简单处理。为了看PNO付钱的观众也太可怜了。
“我还听到柿崎先生和我们谈好出场之后辞职的说法。”
不会是他说谎,跟公司报告说“PNO会出场”吧?
“不。”黑川小姐皱起眉头抓着头发。“他那人有点轻浮,但不会做这种不讲仁义的事。”
“是,是啊……”
真为我自己丢人,哪怕只有一瞬间,也的确怀疑过他。明明受过那么多照顾,还没能报答过他一次。
“小真,你记不记得说过什么话可能被理解成同意出演?哪怕有一点可能也算。比如跟柿崎或者玉村经理。”
“不,完全没有。而且柿崎先生自己都说过,让我无视那些委托。”
“对吧。其他成员……虽然也要确认一下才能肯定,但我们这边肯定没人说过吧。”
就是说,能想到的是玉村经理的独断。
那个人干得出来,而且有前科。
黑川小姐长出一口气。
“总之这事我来处理,你们无论被谁问到都说自己没法回答,让他们来找我。网上也什么都别写啊,比如视频的评论之类的。”
说这话时,黑川小姐眼里的透出的神色近乎杀气。
*
响子小姐也特地在巡演期间从台湾发来消息。
“听说日程上出了问题,没事吧?”
尽管惊讶为什么事情会传到她那里,但我还是立刻打字回复:
“虽然不太了解情况,但经纪人会帮忙处理,应该没问题。”
看到响子小姐接下来的消息,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玉村经理来我这边了,听他说了一点。”
玉村经理到台湾?为什么?啊不对,他和响子小姐也认识来着,而且介绍我们和响子小姐认识也是通过那个人的关系。
“好像是员工跟PNO搞出双重预约之后直接辞职,搞得他特别难办。”
我攥紧了手机,在自己狭窄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真的是柿崎先生的错吗?
不,肯定是玉村经理撒谎。这时候去看响子小姐在台湾的公演,也是因为知道日本这边要闹出事情,于是提前避难了吧?
“那个员工大概是柿崎先生,但他应该没干这种事,估计是两边有什么误会。”
说出“误会”这种姑息的措辞,真觉得自己窝火,但又没有玉村经理撒谎的确凿证据,而且响子小姐和他关系好像还挺好的……
“是吗?总之真挺倒霉的。你们已经找到事务所来着?这种时候能帮忙打理吧。”
“是的。经纪人是我们经常去的录音棚的老板。”
“那就好。毕竟最好把精力集中在音乐上。”
虽然想再仔细问问玉村经理都和她说了些什么,但她还在忙着巡演,而且刨根问底也不太合适,于是文字交流就此结束。
之后,志贺崎京平也联系过来。
先是伽耶打来电话。那是我们发觉双重预约后过了两天的晚上。
“爸爸很担心……就是,演出的事。说是想和学长聊聊。可以吗?”
“咦……哦,嗯,是可以。”
他要说什么呢。我紧张地把手机换到另一只手上等着。听筒里传来动静,不久后悦耳的浑厚男声流进耳朵。
“久疏问候了。我是京平。”
“啊,您好。久疏问候。”
尽管只是语音通话,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听说是预约时间弄错,出了纠纷?”
“呃,嗯,是的。出了点问题。那个,绝对不会给伽耶同学添麻烦——”
“啊啊,这方面我没担心,没事的。我听玉村君说了啊,说是想直接找PNO结果一个自称经纪人的女性不帮他传话,哭着来问我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
说起来那人和志贺崎京平也有联系。这交际之广,脸皮之厚,让我无话可说。
我好不容易开口,正想回答,却被志贺崎京平抢先继续说:
“话虽如此,想必事务所也有自己的方针。已经找事务所拜托经纪人处理了吧?”
“……是的。是经营录音棚和livehouse的公司。”
“如果是这样,我这种第三者就不能跳过经纪人直接找你们了呀。而且这次好像牵扯到合同之类的,还挺复杂。听说是负责联系你们的员工找PNO出演,事情没谈完突然辞职了吧。然后其实根本没谈成对吧?玉村君也够倒霉了,总是被部下坑。”
“不,这个,呃。”
我一时间没出声,暗自忖量。
如果只听玉村经理单方面的说法,可能会有这种理解。黑川小姐叮嘱过“无论被谁问到都什么也别说”,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擅自把事情推进下去的,应该不是那个员工。那人叫柿崎,但他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六月二十四号已经有安排,还说过既然没法出场也没办法。”
“是吗?唔,和我听说的不太一样呀。”
真想问问他听说的是什么情况。但正在犹豫时,志贺崎京平的语调变得明快。
“不管怎么说,真琴君你们自己什么都不管,完全交给事务所就对了。毕竟之后估计还有退票之类的麻烦事。”
退票。对啊,是会变成这样。谎称艺人出场来卖票,差不多算欺诈了。
如果出了什么事,来和我商量啊,志贺崎京平留下这句话后挂断电话。
我盯着变暗的手机屏幕,身体用力靠上椅子,懒散地伸开双腿。
柿崎先生,你现在跑哪儿去了?再这样下去要缺席审判了啊?
响子小姐,邦本先生,还有志贺崎京平,三个人对玉村经理的评价都还挺友好,这让我在意。
估计他对地位更好的人恭敬得要命,然后把问题的责任都推给部下。按柿崎先生的说法,玉村经理的所作所为至今没被挂到网上只不过是运气好,但实际上靠的并不只有运气,还有这种走独木桥似的处世方式吧。
我叹了口气,扔下手机。
自己发愁也没用,只能全部交给黑川小姐。我这边还要赶上月末截止的作曲期限。
但,在电钢琴谱架上打开五线谱本,扣上耳机,呻吟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想出一小段乐句。
明明自己没受任何损失,胸口却一直有种压迫感,没法集中精神作曲。
这感觉真奇妙。
与其说是不安,更像是精神高涨。
刚才志贺崎京平提到“玉村经理说想直接联系PNO”时,这种奇妙的痛觉便在肋骨内侧戳动,让我忍不住想要开口说可以帮他联系过来。为什么?
玉村经理实在让我吃够了苦头,不想再和他扯上关系。
明明没什么可说可做的才对,但为什么还会这么想?
不行了。别想没用的。响子小姐不也说过要集中在音乐上吗?我咬紧嘴唇,手伸向键盘。
音符仿佛海底的沙粒,从指尖零落。
*
和柿崎先生再会,是隔天的事情。
放学后,大家和以往一样来到“Moon Echo”,到六楼的办公室找黑川小姐,发现柿崎先生也在。
“真的非常抱歉!”
他突然跪坐下来道歉,我被吓到了。
“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哎,我真是……”
柿崎先生声音哽咽。他皮肤晒黑了不少,胡子拉碴的,和之前比完全变了副模样。衣服也是松松垮垮的T恤加牛仔裤,随意至极。
“听说是用剩下的带薪假骑自行车旅行去了。”黑川小姐无奈地说。
“毕竟以后很难请到长假……”
柿崎先生垂头丧气地嘟囔着,让人怎么也没法责备他。
“休假是可以,至少别手机没电就不管啊。”黑川小姐道。
“半路开始嫌麻烦,就没再充电。我已经在反省了。”
接着,柿崎先生再次转向我说:
“我发誓,自己清清楚楚对公司说过PNO没法出场,绝对没撒谎让他们宣传你们出演。”
“我知道的,这个别担心。”
柿崎先生靠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他比上次酒会时更瘦,脸颊就快能看出颧骨了,下眼皮阴沉得好像拿手指蹭上了焦油。
“况且我上个月过半之后就再没去过公司,也用不了公司邮箱的账号……”
“我和活动相关的人还有出演的人打听了一下。”黑川小姐说。“大家都说一直在和你用邮件交流。”
“所以说,那是接替工作的人拿我账号和其他人联系……”
“诶,是伪装成柿崎先生你做的?”朱音睁圆眼睛。
“是不是伪装不知道,但不知情的人确实会觉得是柿崎。”
黑川小姐说着,同情地看了一眼他丧气的后脑勺。
“本来找到另一家办演出活动的公司收留我。”
柿崎先生呻吟般的声音啪嗒啪嗒地在他两脚之间落下。
“昨天他们发邮件告诉我还是算了,说没法雇我这种闯祸跑路的人。这一行有什么流言立刻就传开……”
“诶,为啥!不是被诬陷的吗!?”
“是没错,但眼看活动要开始的时候扔下不管辞职,说什么别人都不信啊。毕竟这行业里玉村经理更有发言权。”
“那今后不是再也没法干这方面工作了吗?”
诗月带着哭腔说道。柿崎先生的脑袋垂得越来越低。
“可能吧……毕竟干这行靠信誉。”
办公室笼罩在沉闷的气氛中。本来就是七个人挤进狭窄的屋子,实在让人喘不过气。
“感觉好累啊。今后每次遇到还要一遍又一遍解释我是无辜的。而且坚持留在这一行,难免再和玉村经理扯上关系。我可不想看见那人的脸了。”
柿崎先生慢吞吞地起身,动作僵硬得好像在狭窄的管道里生活了几十年。
“要是不执着于音乐相关的领域,估计还能找到什么工作吧。那我走了,这次真的给大家填了麻烦,实在抱歉。今后我会继续支持PNO的。”
柿崎先生像幽灵一样从站在门两边的诗月和伽耶之间穿过,离开屋子。没人能开口留住他,嘴里黏糊糊的,只剩下苦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