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测对象/变更】
【编纂连续体溯行/观测再开/九世纪】
【挪威/拉格纳尔的家】
男人正在沉睡。
以仰卧的形式躺在用巨大野兽毛皮制成的松软被褥上——
作为私人住宅来说这栋建筑有些过于宽敞了。
亚丝拉琪无法判定这里是不是卧室。但是,身为家主的巨汉都睡在这里了,那肯定是这样了。
看上去,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就寝。
对方结实的身躯毫无防备,只穿了一件衬衫和一条短裤。偶尔会有巨大的鼾声传出。
睡觉时会从喉咙中发出巨大响声的人类存在这件事,已经从海梅爷爷那里听说过了,所以亚丝拉琪一点也不惊讶——
不惊讶是假的。
其实她最开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鼾声是她坐在毛皮上,确认「温暖」的触感时听到的,吓得她以坐姿状态原地起跳了十公分。
因为没有穿着魔银和渔网编织的衣服,而是替换上了在屋中找到的轻便布衣,所以跳得相当之高。
——明明表情这么松懈的。
——别突然吓唬我啊。这维京人。
她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就像是用目光把这只壮汉看穿一个洞一般观察着。
数秒钟飞速流逝。
过了十分左右,她观察出了一些事。
经过观察得知,他修剪得短短的锈色发丝,比外表看上去更柔软。
经过观察得知,他刻印在身躯上的伤痕,除脸部以外的各种地方都有分布。
经过观察得知,他下巴上编成三束的胡子,编得比想象中更加美观。
经过观察得知,懒散松懈的睡脸,果真很懒散和松懈。
「……拉格纳尔·罗斯布洛克」
亚丝拉琪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着。
──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自称是维京人,但光凭这点她不能了解对方。
她用指尖用力戳了戳壮汉的脸颊,硬硬的。
是用能让人感到疼痛的力道戳的,结果反而是自己的手指痛。
或许是因为与巨怪特罗尔持续了一天一夜的《狐狸与鹅》的原因。估计体力已经耗尽了吧。
魔力也是如此。和自己的生命紧连着的作为一切源头的力量也消耗掉了。
再加上在陷阱中决战时注入了那般魔力。
虽然粗暴,低效率,野蛮到无法和亚丝拉琪使用的与生俱来的原初卢恩相比,不过也多亏这点,自己得救了,因此亚丝拉琪不打算抱怨。
她只是很在意,对方对魔力完全没有自觉这点。
诗人那边又是什么情况呢?亚丝拉琪不太清楚。那位诗人与其说是捉摸不透,不如说和乌鸦有几分相似。
「狗,在吗?」
养动物的话还是狗狗好。
她试着去呼唤了,但是没得到回应。
看样子是去屋外了,她本来只是想摸摸的,不在的话就没办法了。
于是她的心思就这样再次回到了睡着的壮汉这边。
她觉得,他睡觉时的样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歪着头继续观察了两秒后,亚丝拉琪立刻知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啊啊,就像是年幼的孩子一样。
笑的时候也是,确实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当亚丝拉琪看到这栋建筑惊呼「好大」时,也是如此。
壮汉开心且有点害羞地笑着说:
「把它当成自己的家吧。实际上,这也确实会成为我和你的家!」
「……哼」
这是在炫耀吧?
关于这点,壮汉脸上表露出来的,大多数是害臊的感觉。
没错,实际上这个地方作为家来说,确实太大了。
杀死巨怪的两个小时后。
亚丝拉琪骑上了壮汉和诗人预存在离森林出口很近的民家中的马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落。原本还在思考哪里猜是家的她,最终没有被带到村中的某处,而是被带到了村外。
好大——一个人住绝对是浪费。
面前这栋建筑,叫做长屋(LongHouse)。
通常情况下,似乎是族长或者王与其伴侣和子嗣生活的,身为族长或王处理政务的,有时也会召集族人和下属举行宴会的地方。
天花板相当高,和外观看上去一样,里面也相当宽敞。
与海边的旅店不同,感觉让狼在屋内自由行动也不会挤得难受。
「拉格纳尔并不是族长,这长屋也比正规的要小些。不过,出去掠夺,战斗的时候是他打头阵,加上这个村落里没长屋,他作为村落代表也没问题,综上所述,族长特别允许他住这里」
「布拉基,这种解说就不需要了吧」
「哎?为什么啊?」
「这种毫无意义的炫耀,是不好的。多没面子啊」
「没有这种事啊。对不对?亚丝拉琪」
「无所谓」
因为真的打从心底觉得无所谓,所以亚丝拉琪简短地回答了。
诗人表现出一副微妙的表情,壮汉则深深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我去和那边旅馆的夫妇说一下吧?」
「嗯」
「去和他们说克莱卡已经离开了」
「嗯,去说吧」
亚丝拉琪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她对海边的旅馆没有任何留念。
仔细一想,那对夫妇并没有很友善地对待自己,光是这样也就算了,但他们对海梅爷爷说坏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让她觉得,报复一下会比较好吧?
硬要讲的话,她所留念的大概只有那片峡湾的景色吧。
她眺望着色调一致的壮汉的眼睛,想着这些。
「亚丝拉琪」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让他误会了?
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而已,没有其他含义的。
当她采取临战姿态,膝盖微微弯曲着摆出姿势后,他——
「你,愿意住在这里吗?」
一边用手指挠着脸颊,一边望着家里空无一物的空间问到。
硬要讲的话,家里还是有鹿角装饰的。亚丝拉琪并不清楚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于是一边歪着头,一边思考着他刚才和自己说了什么。
要不要住在这里。
他是这么问的。
「嗯」
「也就是说你要成为我的——」
「那是另一码事」
仿佛是想要打断壮汉所说的话一般,这句的语速略微加快了。
一段时间后。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
「是另一码事啊?」
「是另一码事」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就是吧」
壮汉像彻底领悟了一般用力点着头,然后再次露出了那毫无警戒的笑容——
「实际上啊,那个,那个奇怪的声音提到的试炼还没完呢!」
而这副精神饱满的模样,到此为止了。
之后,他转眼间就败给了疲劳和困倦,尝试着继续对话时便开始打瞌睡,如此反复三次左右后,最终仰面躺倒在被褥上,睡着了。
这便是事情经过。
所以,他身上沾满了陷阱中的泥巴和巨怪特罗尔血液的上衣与裤子,是被察觉到了「这样睡会不舒服」的亚丝拉琪脱下来的。
——他太沉了,因此脱的时候超级辛苦,让人好想之后找他索取点什么。
——索取点什么好呢?
等到再次见面时,去询问一下狼头的伯父的意见吧。
是的。狼之战士并不在长屋里。
早在离开森林之前,便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了一句类似于「将一直在远方守望着你」的话,和一道与海梅爷爷有点相似的温柔目光。
即便从建筑物的入口向外望去,也不见其踪影。
不知对方究竟是在哪里守望着呢?
「……我的,公主……」
「嗯?」
「亚丝……拉琪……」
「嗯」
虽然听上去是在呼唤自己——
但,不对,那是梦话。
亚丝拉琪再一次,狠狠地用力戳着他的脸颊。
果真,这次手指还是很痛。
——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和他在一起时,自己身边的景色不断改变了。
——继续待在那个旅馆中无法看到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出现。
虽说差点就被巨怪杀掉了。但是,即便如此,也比没有海梅爷爷的无聊日子要好一些。
所以,她不打算回那个旅馆了。
现在先尝试着和这位大个子的维京人待在一起吧。
亚丝拉琪看着对方充满松懈的睡脸,静静地想着这些。
壮汉是在傍晚苏醒的。
是第二天的傍晚。
整整跑了一天进行战斗,所以睡了几乎一天,亚斯拉琪认为这种事在计算之中,因此没有什么怨言。
是的,没有怨言。
什么都没。也想不出想说的话。
她只是朝着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走出长屋的壮汉挥了挥手。
刚好解剖了村落里的人送来的鹿,正准备点燃篝火,烤制和烟熏鹿肉呢。
所以,她带着「你也来一起帮忙」的含义朝他挥手。
脚边的狼也像是进行回应一般低吠着。
随后──
比自己大上一圈的这个维京人,用相当认真的声线:
「亚丝拉琪」
叫着自己的名字。
很危险,快来这里——虽然感知到了这句话其中的含义,但银之少女只是歪着头。
如果是出现了熊或巨怪倒是另当别论,但现在应该没有这个必要吧?
因为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昨天和旅馆的夫妇聊完归来的诗人,以及
「好久不见了,拉格纳尔」
一位如雌鹿一般。肌肤红润的健壮女性。
是自豪地把晒得黝黑的肌肤,和满身的伤疤裸露在外的战士。
她的名字叫拉格鲁撒。
双臂上佩戴着金属小号盾牌的,身手敏捷的女子。
很强大,毫无疑问的强大。亚丝拉琪出于本能地理解到了对方的性能。
诗人说过。拉格鲁撒才是能和异乡希腊传说中被世人歌颂的亚马逊人并列齐驱的,声名远扬的战士。
——这不是夸张。
——这个人,真的很强。亚丝拉琪这么想。
很快,亚丝拉琪便了解到,拉格鲁撒是个直爽的人。
她没有在意亚丝拉琪因为警惕生人变得怯生生的反应,一边帮忙解刨鹿,一边讲述着未知大地的歌谣和传说。她讲述的每一首歌谣和故事都很有趣,特别是那个把未婚夫变成了熊的女孩的故事。
「这么漂亮的公主大人,是哪里抓来的呢?」
「是啊,从哪里抓的呢?」壮汉突然把视线转移到拉格鲁撒身上。
「对了对了,我们说到哪里来着…拉格鲁撒!这边这位啊,可是真正的公主大人哦。很震惊吧?」
「是是是,布拉基总是喜欢夸大其词真令人头疼呢。对不对啊?拉格纳尔?」
女战士轻轻耸了耸肩,然后转向这边。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呢,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额……」
方才一直是听她在讲话,自己几乎一言未发。
至少名字要告诉人家才行,要不实在是有失礼节。
这种情况下是该高声报出自己的名字呢,还是爽快地告知姓名呢?
就在亚丝拉琪思考着这些的瞬间。
「────!」
钢色的一闪,伴随着女战士的呵声飞驰而过。
她拔出了藏在外套下的长剑。
亚丝拉琪是在一连串的动作结束后才把握事态的。
自革制剑鞘中拔出的钢剑——拉格鲁撒的剑,正紧紧贴在壮汉的颈动脉上。哪怕稍稍移动一下,就会有鲜血喷涌而出。
而拉格纳尔瞬间拔出的短剑,也被拉格鲁撒举起的盾牌狠狠压制住,动弹不得。
乍看这下,这个场景是女战士突然发动了袭击。
她袭击壮汉的理由尚不明确,但一眼便知,此次袭击她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然而她的表情却充满了紧张感。
「咦?」
亚丝拉琪终于注意到了。
长枪的枪尖,正抵着拉格鲁撒的脖子。
那是魔银制成的长枪,而握着枪柄的正是自己的双手。
就像是在担心一样,狼在脚边来回望着女战士和自己。
——嗯,自己?明明应该被这一幕惊呆了才对啊。
但身体却擅自行动了,理由,并不清楚。
「哦!还挺有默契的嘛!」
「对,对不起」
亚丝拉琪慌张地收回了枪。
通过缩小到足以收入手掌尺寸的大竖琴的魔力,变换出枪或者弓之类的武器——这个过程似乎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完成的,她决定小心点,要是睡着了也做出同样的事就不得了了。
「没事没事。我的本意是想让这个睡过头的傻瓜清醒清醒,并不是要吓唬小姑娘你」
「不不不,你这明显是带着恶意吧!」壮汉半睁着眼指责道。
「啊哈哈,说起来小姑娘,你的名字是?」
「亚丝拉琪」
被询问了,便试着回答了。
女战士「哦」了一声,露出了略显钦佩的神情。
「真是个好名字啊。哈哈,之前就很中意你这个愿意听我讲话的人了,现在变得更中意了哦!我是拉格鲁撒,盾之女,是这个叫拉格纳尔的家伙以前的女人。」
随后,立刻进入了晚饭时间。
当时,被刀抵着的拉格纳尔,肚子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那个声音大到连诗人都笑着吐槽「你肚子里是养着一个巨大的馋虫吗」,大到诗人开始忘乎所以地讴歌着,称此种声音似乎为这个因晚餐纷纷升起炊烟的村落团聚时光,带来名了为暂时笑料的温暖之风。
总之,这里有鹿。
先不论烟熏和腌制的肉了,吃烤好的肉吧。
其他剔下来的生肉,就做成汤吧。
因为是难得的鹿肉,所以任何部位都要做成美味佳肴。
亚丝拉琪提出了如上建议。最终结果是:长屋中长桌的一角,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还有大量的酒桶。
她自己对酒没有什么兴趣,但另外三人相当开心,争先恐后地喝了起来。
——而拉格纳尔他喝酒的次数似乎相当多。
——是错觉吗?
「大家做的菜都很好吃呢」诗人看上去对自己的手艺不太自信,明明他的兔肉烤的还蛮不错的。
「因为想在远征的时候吃上美味的饭啊」喝干了第七杯酒的壮汉如是说。
「喂,这个高脚杯是银的吧,这不是宝贝吗!」女战士用金属制的杯子喝着酒。
「是掠夺到的。换成钱当然可以,但杯子就是杯子啊」拉格纳尔喝下了第八杯。
「狗,狗狗,还吃吗?」
「嗷呜——」带骨的肉让狼无比欣喜。
虽然注意力都被酒吸引了,但鹿肉也收获了不少好评。
亚丝拉琪在旅馆工作过的经验派上了用场。
虽然基本是在做当地菜,做鱼肉,但因为离森林也比较近,烹饪肉的机会也不少。
用锅熬煮的汤眨眼间就被喝光了,烤肉也基本只剩下了骨头,本打算拿去储存的烟熏肉和盐腌肉也消失了一半。特别是拉格纳尔和拉格鲁撒这两位心灵手巧的人,他们灵活地挥舞着对吃饭来说有点大材小用的刀,把肉从骨头上干净利落地剔除,然后放在嘴里。
「这么年轻,能做出这种美味佳肴,真是了不起啊」拉格纳尔喝下第十杯。
「就是就是!好了!来唱称赞公主的诗吧!」诗人说着拿着乐器站了起来。
「哼哼」
亚丝拉琪心情很好。
「怎么样厉害吧?」这让她不禁挺起胸膛炫耀着。
——肚子已经不饿了,那么,也是时候了。
「话说回来……」
「嗯?」拉格纳尔喝了第十三杯。
「盾女是什么?」
「额,盾……盾女就是,那个。战斗的女人」拉格纳尔一边喝着第十四杯一边解释「虽然突袭村落时手持斧子战斗的女人不稀奇,但是参与掠夺挥舞斧子的女人是很稀有的。所谓盾女,就是指这样的女人」
「是飞舞于神代天空的,美丽女武神(瓦尔基里)——别名中的一种啦」
诗人一边奏响琴弦,一边随着音律节奏唱出声。
拉格鲁撒自豪地露出微笑。一边摇晃着酒杯一边说:
「对我来说,这是充满荣光的称呼,我为此感到骄傲」。
「这样啊」
以女武神的别名为荣,把这当成是自己的事一样喜悦。
这是海梅爷爷没和自己讲过的事,是一个新发现。
那么,试着寻找下个新发现吧。亚丝拉琪点头默许了这个想法,直接了当地询问:
「以前的女人是什么意思?」
「!」
壮汉华丽地喷出了第十六杯酒。
或许是因为这杯他打算一口气喝干的原因吧,喷出来的时候相当惨烈。
就像是鲸鱼浮出海面喷水,或者是使用了水一类的卢恩一样。
脸和下颚的胡子都湿透了的拉格纳尔,相当认真地──
「亚丝拉琪」
特意叫了她的名字。
「怎么?」
「拉格鲁撒——是的,是我的第二任妻子」
「第二任……」
「嗯,第一任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拉格纳尔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表情。
这种表情是表达了何种情绪,亚丝拉琪并不清楚。
所以,她打算把这个表情暂时保留在记忆当中。
她本想说点什么,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什么话都讲不
出来。
──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额,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不光是对壮汉,自身的情感,她也搞不清楚了。
或许是被弥漫在四周的酒精味儿弄得醉醺醺的缘故吧。
「之后的事情让我来说吧,毕竟是与我有关的。」
女战士像是早习惯了一般,叙述起一切。
那内容和坐在篝火旁边听到的传说一样充满了吸引力。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每一句话都注入了与之对应的情感。
据说,当初拉格鲁撒对结婚并不感兴趣,为了拒绝准备了无理的难题。
据说,克服了所有难题的男人只有一个,就是勇士拉格纳尔。
据说,拉格鲁撒曾经当过拉格纳尔的妻子──
据说,比起妻子她更希望以盾女身份继续战斗,于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
据说,在旅行途中,她与某个氏族族长陷入爱河,结了第二次婚。
「……结了第二次婚?」
「是的,对方是个软弱的男人,我把他甩了」
「盾女拉格鲁撒~抛弃了两个男人,如今以氏族族长身份战斗的女人──」
诗人即兴吟诗中。
说起氏族族长,首长,那都是公认的强者。
这一点,即便不了解当代的风土习惯,也是显而易见的。
旅馆的客人聊过这些,海梅爷爷似乎也说过来着。
「拉格鲁撒,是族长吗?」
「是哦,是很忙的族长大人哦~总之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放心吧小姑娘。这家伙和我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啦。」
女战士非常干脆地回答。
原来如此,既然她说是,那就是这样了。
亚丝拉琪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回答。
「我知道了」
「!」
咔哒,亚斯拉琪听到椅子的响声。
是拉格纳尔从自己身边的椅子上滑落到地上了。
不得不说,都怪他喝太多了。喝了那么多难免会落得这个下场。
「拉格纳尔喝得过头了吧」
「唔,唔哦……」
「啊哈哈哈,得救了吧,拉格纳尔·罗斯布洛克!对方不是特别纠结于之前的女人啊妻子啊这些事情的小孩子呢!」诗人停止吟诗,笑了起来。
「…………」
壮汉俯卧在地上沉默着。
是睡着了吗?
「能跟上我的剑,面对这家伙以前的女人也毫不动摇。真不错!布拉基说过你会向某个姑娘求婚,于是我特意过来瞧瞧样子——现在看来,这一趟没白来啊!」
──什么叫面对之前的女人业不动摇啊?
──自己明明,还没决定要接受求婚呢。
因为感觉到反驳会变得很麻烦,所以亚丝拉琪只是默默地啃着带骨鹿肉。
「还真的是毫无动摇呢,该说是气量大吗…难道真是哪个氏族的公主大人?还是北方的王族?」
「啊,这个,关于这点我之前就讲过了,她是货真价实的」
「啊?」
「都说了,这边这位是——」
诗人拂动琴弦,调节着音色。
「屠龙者齐格鲁德和女武神布伦希尔德的女儿,亚斯拉琪殿下!」
「…………什么?」
表情从女战士的脸上消失了。
甚至让人产生了有面具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的错觉。
对方过大的变化让亚丝拉琪眨了两下眼睛去确认,刚才的她和现在的她是同一个。
但是,面前的她与之前看到的女战士完全不一样了。
豪放,强势,意气风发的美丽女战士的假面退去,变成了为那些童话故事和诗歌,为那些描绘着神明和英雄们的传说双眼放光的小女生的表情。
「这是——」
在开玩笑吗?
说的是真的吗?
在女战士拉格鲁撒打算开口询问诗人时的刹那──
她的声音消失了。
或者说,是在远远超过鼓膜极限的爆炸声中,瞬间失去了听觉。
亚丝拉琪睁开眼睛,从长椅上一跃而起确认室外情况。
一片雪白——不对,这是光。
光芒伴随着浓烈到足以灼烧皮肤的魔力,把长屋外的世界吞没了。
「拉格纳尔!」
她拼尽力气,总算是喊出了声。
原本吞下的酒精足以拿来洗澡的壮汉,早已把厚厚的战斧扛在肩上摆出了临战姿态。他目光锐利,太阳穴冒出了些许汗珠。亚丝拉琪认为得他这副模样并不常见,这个看到逼近的巨怪依旧保持威风凛凛态度的男人,居然对屋外发生的不明情况如此紧张。
女战士和诗人现在怎么样了?
当亚丝拉琪正要去确认时,她的声音闷在了喉咙中。
那两人──
都不动了。
女战士保持着询问诗人的模样停在原地。
不管是摸她的脸还是掐她的肉,都没有反应。
吃完了饭在地板上缩成一团的狼也是如此。
「……我,先去确认外面的情况」
「我和你一起去」
亚丝拉琪一边展开魔银之枪,一边跟在壮汉身旁。
二人走出了看上去像是失去了白色以外所有色彩的长屋。
然后,终于理解了。
──哦,是这样啊。
──所有东西都停止了。
在长屋旁的针叶树林的尽头,出现了一道冲天光柱。
那是雷,落雷。
当它降落在地面的瞬间,一切都停止了。
『忘却畏惧的人啊』
那并非声,亦非音。
然而它却在脑海中回弹响彻,和森林中听到的声音与语言一致。
在一切都静止的同时,声音不断回响着。
亚丝拉琪甚至都无法想象。那些人类无法触碰的神秘与幻想,如果能实现的话,大概应该是神代领域的东西吧。
比如限定的时间空间操纵,时间停止。
或者说,拥有让指定空间的智慧体与无智慧体只能去联想它力量的至高之幻。
那么,在神代的北欧修得了原初卢恩的人能够实现吗?
或者说是用其右眼作为交换,获取了万象睿智,统一了北欧人的人能够实现?
这种事在这个名为九世纪的现实中是不可能的。
然而——现在这些又是什么?
『那份迎娶身为吾之后裔的,身为敬畏之具现的半神的蛮勇,值得称赞』
『那么,现在该让汝领略何为古老的畏惧感,试着超越它吧』
『试炼总计有三个』
『第一试炼结束了,那就准备第二试炼吧』
那是非音之音。
那是非声之声。
但是,却浮现出了发出声音和话语的人。
明明在森林里未谋其面,而如今却现形于此处。
至少,亚丝拉琪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拉格纳尔也在瞪着对方。
虽然有着人形,但并不是人类。
也不是森林的野兽。
不是草木之影,是暴风,是争斗,是利剑,是死亡。
虽然乍看上去,不过是一位携带耀眼长枪的独眼老者。
其本质是敬畏,是世界,是太古,除神秘外别无他物。
这一定是一种幻视吧。
虽是可视之物,却分不清何处是现实。
也许时间没有停止,也没有落雷,拉格撒尔和诗人只是在他们面前睡着了。
可是,至少来说,在当下,亚丝拉琪他们所看到的就是这些。
是迫近试炼的存在。
向身为女武神后裔的自己求婚的勇士,发起试炼的──
「大神、奥丁……!?」
拉格纳尔喊出了声。
他喊的名字和亚丝拉琪所想的一样。
只是,产生了「出现在面前的这位便是大神」感慨。
也无可奈何地知道了——
啊啊。
这就是本尊。
大神。萨迦传说中的众神之王,作为统领了神代九个北欧世界的神明,直至今日,仍然是大部分生活在北欧全境的人们信仰的对象,伟大之神。
即便是幻觉,也一定是带来了幻觉的大神。
「奥丁!好啊,如果真是你的话,就听好了!」
拉格纳尔大喊着。
这并不是为了称颂神之尊命而发出的尖叫。
而是不被其威容震撼的,勇士发起的反抗!
克服了大神所带来的各式冲击,维京战士打破了束缚。
他搂着亚丝拉琪的肩膀,但眼神却看向自称是大神的幻影。
他用强力的,粗犷的。
不输给附近落雷的巨大音量喊:
「赌上我的斧头,我的骄傲和灵魂!我尊敬的公主,亚丝拉琪啊!完成所有试炼,我一定会娶你的!」
──额。
──奇怪。说这种话,是可以的吗?
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的时刻,再次求婚。
一次又一次的,这个维京人,也该到了厌倦的时候了吧。
──哎呀呀,真是的。
──虽然不清楚大神什么的,但吓了一跳,也算是自己的损失了!
谁管你呀。
对,试炼什么的,谁管啊。
自己该做什么,要由自己决定。
嫁不嫁的事情也是一样的。
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不喜欢,她就不会嫁给任何人。
只是,没错!在这场试炼中,她欠了那个壮汉很多人情呢。
所以在还清之前,还要陪着对方。
果真——是因为魔银之衣(衬衫)吗?
还有,杀巨怪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制作无聊的陷阱,下一次的试炼自己也想做些厉害的事。
「试着超越它吧」——这话别光对壮汉说,也看看自己啊。
──好,决定了。
──不管怎样,都要让大神什么的刮目相看!
「向彼方的父亲和母亲。向温柔的海梅爷爷起誓。总之,要让这位不知是不是大神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如苍蓝之炎一样的斗志燃烧着──
亚丝拉琪对着创造了所有女武神的大神,毅然决然地说出了这句话。
【观测对象/变更】
【编纂连续体维持/九世纪】
【挪威/佛洛伊森海峡沿岸】 同日、同时间。
伴随着雷电,当大神的幻影自遥远的高次元降临的同时──
如同被佛洛伊森海峡的海浪翻腾出来一般,某个生命漂流至夜晚的海岸。
那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年轻女孩。
她精疲力尽,赤裸着身躯,以全身瘫软的状态倒下。
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海浪冲刷着吧。
冰冷且失去血色的嘴唇无比苍白,灵魂也已经在逐渐脱离躯体了。
如果有带着所需的药,温暖的汤和毛巾等物品的善人到访此地,或许这个女孩还有救,但这里没有任何人。
在冷彻的夜之海滩上,女孩的生命正在流逝。
这时──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狼的远吠声。
如同回应一般,微弱的光芒照向了女孩的面庞。
那是从云的缝隙之间洒落的,月亮和星星的光辉。
下个瞬间,女孩睁开了眼睛。
「……唔,啊!」
碧色的瞳孔摇曳着,几股海水从她的唇间溢出。
女孩一边呛着水,一边慢慢地调整呼吸。
即将消逝的生命,正一点点焕发生机。
过了一会儿,女孩颤抖着,跌跌撞撞地,扶着自己怀中的剑站了起来。
是的,女孩,抱着一把剑。
──我不能死,我怎么能死,怎么能死啊。
──我,绝不是为了死,才来到这里的。
她迈出一步。
虽然膝盖发软,但她毫不在乎地迈步。
虽然她手中的剑像拐杖一样支撑着地面,但走了数步后,她的步伐变得稳定起来。
「亚丝拉琪……」
女孩像是要吐出来一般,低声自语着。
云已散去,满天的星星和光辉的月亮映照出女孩的模样。
那是一位拥有洁白的裸体,携带火焰一般的剑前进着──
眼中充盈着昏黑之火的少女。
──我所憎恨的敌人,我一定会。
──亲手,杀了你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