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拉维斯来到我们身旁,放松表情,露出微笑。
「我们回去吧。这里不是什么感觉舒适的地方。」
洁丝似乎说不出话来。她泪眼汪汪地注视着修拉维斯。
「……我同意这里感觉并不舒适,但能不能等查明所有真相后再回去呢?」
修拉维斯点头同意我这番话。
「好吧。」
修拉维斯张开双手,于是在空中出现了几十颗红色火球,散落到周围。火球钻进头盖骨的眼窝和骨头缝隙间等处,彷佛间接照明般开始照亮空间。
由人骨构筑而成的地下坟场的诡异全貌,在火焰照耀下浮现而出。
「来吧。如果有想问的事情,尽管说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有种脑袋变成一片空白的感觉。
如果有想问的事情?反倒只有想问的事情吧。
我尽可能保持冷静地选出第一个问题。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诺特有传话说你们表示『要先回去』,但在王都没看到你们的人影。虽然觉得不太可能,我依旧去确认了一下,结果发现我挂在普蓝斯贝特的石桥上的地锦被烧得一干二净。在这个梅斯特利亚,只剩下洁丝的魔力有可能凌驾我的抗性魔法。所以我才会认为你们已经抵达这里,发现了真相。」
洁丝用手捂住了嘴。创造出那些地锦的人是修拉维斯。
这无庸置疑地是在坦承罪行。
「……是你做的吧。」
我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修拉维斯缓缓地眨了眨眼。
「你说那些地锦吗?没错。」
「不光是地锦。连续杀人案、血之十字、捏造假的锁链道路──这些都是你做的吗?你就是……十字处刑人吗?」
暂时陷入了沉默。我希望他能否定的渺小愿望彻底被打碎了。
「我对你为何会做出这个结论的思考过程很感兴趣。能说来让我听听吗?」
洁丝看来已经完全丧失了干劲。身为助手,我忘了告诉侦探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就是委托人会撒谎。
这里必须由我来做个了结才行吧。
尽管脑袋仍然一片空白,但我的嘴巴流畅地说了起来。
「首先是动机。十字处刑人的行为带来了怎样的结果?只要冷静地分析这点,就能锁定出犯人。」
「动机吗?有意思,告诉我吧。」
「假如十字处刑人的计画全都顺利进行,我们所有人应该会这么想:因为有真面目不明的魔法使犯下大量杀人案,解放耶稣玛这件事说不定很危险。而且最初的项圈已经遗失了,还是放弃这件事吧──如上。」
「是啊。」
「变成这样的话,对谁来说是有利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朝的人,而且也是为了让解放军信服,即使要花这么多功夫也不嫌麻烦的人。这个人物不会认为庶民的要求只要无视就好。除了修拉维斯你以外,还有别人吗?」
「……不过还真奇怪啊。正是我本人命令众人去寻找最初的项圈。要是我期望那样的结局,不会很不自然吗?」
修拉维斯跟平常没两样的态度,反倒十分可怕。
「一开始是那样没错吧,一开始。你认为解放军的要求也有一番道理,可是你从当时起就在担忧一件事──真的可以解放拜提丝封印起来、置于掌控中的魔法使们吗?这样会不会让梅斯特利亚倒退回暗黑时代?而且目前梅斯特利亚正与深世界不停在融合,魔法变得相当不稳定。」
修拉维斯一边点头,一边聆听着。我继续说道:
「不过,你认为能暂且先找出项圈依旧最好不过,所以也找了解放军来,开始寻找项圈。就在这段过程中,你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这里。你有一段时间也没跟我们碰面对吧。你是个一板一眼的家伙,应该是在梅斯特利亚四处奔波,也靠自己的力量寻找着项圈吧。」
从打倒暗中活跃的术师,到修拉维斯登基为止,有一个月以上的空档。时间很充分。
一阵子没见后,修拉维斯的氛围也改变了。虽然之前他说是因为修行的关系,我便接受了那个说法,但看来似乎不只是那样而已。
「然后你发现的就是这个。一看之下,上面写着要解放耶稣玛就必须牺牲王家的人。于是你的想法改变了,认为当然不能使用这种东西。」
修拉维斯伸手制止我的发言。
「大致上都跟你说的一样。不过要补充的话,我会改变想法的理由不光是这段警句而已。我在解谜的过程中,察觉到拜提丝大人的心意。」
他的双眼眺望着满是骨头的空间。
「将人活活烫死的布拉亨地牢。进行拷问并处以火刑的哈路比尔古城。监禁魔法使并榨取他们的魔力运用在工业上,甚至还拿来处死魔法使的普蓝斯贝特的监狱。然后是这个沉睡着大量牺牲者的穆斯基尔地下坟场。被迫看到这些暗黑时代的负面遗产,让我切身体会到魔法使这种存在能够变得多么残酷。」
修拉维斯在寻求最初的项圈的过程中,跟我们一样确实地接收到了拜提丝想传达的讯息──「绝对不要使用最初的项圈」。
「原来如此啊。你为了以防万一,才会想要把最初的项圈隐藏起来,以免有人要求你去使用。这个项圈被固定在这个地方,而且受到拜提丝的强力魔法保护,所以无法移动。」
被固定在椅子上的项圈。倘若是拥有绝对性魔力的拜提丝创造了这个,照理说无法只把项圈拆下来藏到其他地方。如果是拜提丝,一定会让人也无法破坏这个地点本身吧。
「你说得没错。很遗憾地,这个没办法破坏。」
修拉维斯的右手出现了一个彷佛迷你太阳般的耀眼高能量弹。能量弹以猛烈的气势被射出,直接命中椅子──即使爆发出轰隆巨响与冲击波,但在烟雾消散后,能看见的是没有丝毫变化的人骨椅子。
我没有畏缩,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过,你已经把锁链之歌的事情告诉解放军了。寻找项圈的行动早已开始,对方也凑齐了能够找出最初的项圈的情报,项圈被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那么,要完全隐藏起来,该怎么做才好呢?就是伪造线索,诱导其他人到错误的地方。然后在那里让大家以为项圈早已经遗失就行了。」
「是啊。」
「所以你才会在哈路比尔的石桥那边,想到了把我们诱导至下游,而非上游的计画。你在天达尔与琉玻利设置了假的线索,利用那些地点犯下连续杀人,让我们所有人以为锁链的道路是连接到琉玻利。」
他的手法非常俐落。倘若没有听到巴特提起他记忆中布蕾丝曾说过的传闻,说不定永远都不会有人察觉到这件事。
「而且那些杀人案也可以成为给解放军的讯息。神秘魔法使犯下的大量杀人案。萨农也曾指出这点,这些杀人案可以用来说服解放军,暗示他们解放耶稣玛是这么危险的事情。可说是一石二鸟。」
「……可是──」
洁丝总算开口了。
「可是那些大量杀人案……该不会杀人这件事,也是由修拉维斯先生亲自动手的……?」
尽管洁丝的话中蕴含着不愿相信的语调,然而无情的是,修拉维斯点头表示肯定。
「没错。」
洁丝往后退到我这边,将手放在我的背上。修拉维斯的视线有一瞬间看向了那只手。
「不过,这件事需要那么吃惊吗?那位洋溢着爱情的叔父大人,也曾在战争中杀了数不清的人,不是吗?」
这个认真的回覆确实没有说错。我无法反驳,只能闭上嘴。
「杀掉暗中活跃的术师后,我和王朝军就与解放军联手,致力于歼灭北部势力的余党。那些家伙是杀害耶稣玛、一直对北部居民为所欲为的无赖。我刻上血之十字以儆效尤的,几乎都是理当会在歼灭战中死亡的人。」
我回想起布拉亨那些水煮尸体。那些人并非被烫死,而是遭到杀害后才被煮熟的。先把歼灭战中抓到的俘虏监禁在地牢,然后为了不让他们受太多折磨,用魔法杀掉后再煮熟──假如是这么回事,很像是修拉维斯的作风,我能够理解。
「可是……我讨厌这样……」
我尽量用最温柔的声音向看来十分害怕的洁丝搭话。
「我也不想相信修拉维斯居然做了这种事情……我很希望这是假的。但是除了动机之外,也有其他线索显示出修拉维斯就是十字处刑人。」
「哦。这样啊?请你务必告诉我。」
「就是气味。」
我指出的关键让修拉维斯有些疑惑地歪头。
「气味……真奇怪呢。我想说有你、萨农和兼人在,在这方面应该一直都相当小心啊。」
「就是这点。完全闻不到照理说应该要有的气味。我在所到之处四处闻个不停,却没有任何一处沾到气味。除非是用双脚不会碰到地面的魔法飘浮在空中移动,或是非常小心谨慎,否则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这点证明了犯人──也就是十字处刑人这个人物,非常清楚我们这些猪的嗅觉。」
修拉维斯点了点头后,突然开始走了起来。没有响起脚步声。他宛如某个猫型机器人,从地面稍微飘浮起来。
「我一直很小心的事情反倒弄巧成拙了啊。」
「不只是这样。香水也是。」
「香水……原来如此。这样啊,那也是一步坏棋吗?」
我为了洁丝从头说明。
「修拉维斯登基那天,在晚餐聚会时喷了香水对吧。」
「对,这么一说……」
我还记得那气味像是公司干部一般,我不怎么喜欢。
「不在现场留下气味这件事很重要,但不在自己身上留下现场的气味这件事也很重要。布拉亨飘散着强烈的火山气体和铁的气味。登基典礼之后,你应该以十字处刑人的身分前往布拉亨进行了准备吧,但也因为这样,在跟我们碰面前,气味已经沾染到你的身体上。你是为了掩饰那种气味,才喷香水的吧。」
「既然你都识破到这种地步,我也找不到借口可以开脱了呢。」
修拉维斯耸了耸肩,似乎始终不愿相信的洁丝摇了摇头。
「可是……有件事很奇怪!」
修拉维斯跟我同时看向洁丝。
「在哈路比尔那场火灾时,我们是分成两头行动的对吧。修拉维斯先生是在我们离开圣堂,目击古城的火灾,呼叫他之后,才跟奴莉丝小姐他们分开来支援我们的。修拉维斯先生无法看准我们离开圣堂的时间点纵火。」
「的确如此。猪,你要怎么解释这点?」
答案早已经在我脑海中了。
「这是很简单的诡计。修拉维斯透过施加在通话用贝壳上的位置魔法,早就知道我们的所在处,也能预测到我们目睹火灾后,会立刻呼叫他这件事。如此一来,像这样的诡计就可以成立。」
我笔直地注视修拉维斯,进行说明:
「首先,修拉维斯假装被我们呼叫,丢下奴莉丝他们,前往古城的屋顶。然后在我们离开圣堂时从烟囱纵火。看到火灾的我们联络已经在古城的修拉维斯。他装作急忙赶来的样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此一来,就能轻易地伪造出不在场证明。」
「你什么事都看透了呢。」
「我并不是什么都看透了,我只有看透我能看透的事情而已(注:句型出自小说《化物语》中羽川翼的台词)。」
修拉维斯跟洁丝看来都不明白我这番发言的意思,呆愣在原地。哎,算了。
十字处刑人的真面目就是修拉维斯──此刻确认了这件残酷的事实。
「只不过,按照到目前为止的理论,只有一点令人费解。」
针对我的这番发言,洁丝战战兢兢地开口说道:
「……是关于梅密尼斯先生那件事呢。」
「对,没错。如果梅密尼斯并非十字处刑人,为何要袭击我们?为何会在琉玻利的慰灵塔死亡?无法解释这件事。」
「梅密尼斯是个忠心的部下。为了阻止你们到达普蓝斯贝特,我命令他袭击你们。然后为了让他背黑锅,我杀掉他,将尸体放在慰灵塔──不能这么解释吗?」
「不能。要说为什么不能,是因为不管哪边都没必要这么做。要防止我们到达普蓝斯贝特,只要联络我们,说在天达尔发现了第三个线索就好。况且要是按照当初的计画进行,甚至没有必要让梅密尼斯背黑锅。因为只要当作真面目不明的魔法使是犯人就可以解决了。」
反倒因为弄清了王都居民是犯人这件事,让王朝的立场变弱势了。
「所以应该认为梅密尼斯那一连串的行为有着其他目的比较妥当。」
洁丝像是注意到什么似的补充:
「而且从我们在河川遭到袭击后,直到在慰灵塔发现梅密尼斯先生的遗体为止,修拉维斯先生都跟解放军成员或是我们待在一起。修拉维斯先生是不可能动手杀害梅密尼斯先生的。」
「难道不是我私下命令他在慰灵塔自杀吗?」
转移焦点的修拉维斯,让我感到更加烦躁。
「那个男人听到这么不讲理的命令,会乖乖地表示他知道了,献出生命吗?你是那种轻视部下的生命,甚至会做出这种不讲理命令的人吗?」
修拉维斯没有回答。他企图隐瞒什么。
「这一切都说不通。那个男人之死,并没有包含在修拉维斯──也就是十字处刑人当初的计画里。发生说不通的事情时,其中必定存在着意外。可能是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情,或是除了你之外某人的意图,又或者两者皆是。」
「……你怎么看?」
「应该是两者皆是吧。」
洁丝放在我背上的手用力起来。
「您的意思是除了修拉维斯先生之外,还有某人让梅密尼斯先生死亡了吗……?」
看洁丝的表情,应该大致猜想到了吧。
「没错。那个人物在我们追查尸体的途中,察觉到十字处刑人的真面目与其意图。然后在修拉维斯绝对不可能动手的时机,让梅密尼斯袭击我们──如此一来,修拉维斯就不会被怀疑了。有什么万一时,也能让梅密尼斯背黑锅──或许也有这样的意图在吧。这种做法确实有先见之明。」
我歇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修拉维斯原本打算杀掉北部势力的余党,却不小心误杀了正在进行潜入搜查的解放军成员──这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解放军干劲十足地表示要找出十字处刑人并杀掉他,情况变得很不妙。要是被人继续追究下去,说不定会露出破绽。万一众人查出修拉维斯是犯人的话?那简直糟糕透顶。」
「所以他才逼不得已地让梅密尼斯先生死亡,把他当成真凶……」
「没错。然后能办到这件事的人是谁?能够识破修拉维斯拟定的缜密计画的人是?能够命令梅密尼斯行动的人是?」
修拉维斯低着头,悄声说道:
「……是母亲大人。」
他看向这边。
「都怪我思虑不周,才会逼得母亲大人乱来。母亲大人虽然身在王都,但似乎在哈路比尔发生火灾时就已经察觉到我的计画了。她果然比任何人都更仔细地看着我。我听说你们遭到袭击,联络母亲大人时,她向我说明了这件事。」
修拉维斯粗壮的眉毛紧蹙起来,应该是感到后悔吧。
不是后悔自己犯罪,而是后悔自己的犯罪不够周密。
「母亲大人说她命令梅密尼斯去消除猪的记忆。即使破坏猪的脑细胞,也会借由洁丝的治愈能力立刻再生。尽管这项指令毫无意义,但这样我被怀疑是犯人的可能性就降低了。」
这么一来,也弄清了我在烟雾中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的理由。
「但我不小心误杀了一名解放军。倘若被追究这件事,我的立场会变得岌岌可危。我找母亲大人商量了。母亲大人表示交给她办,然后找梅密尼斯出来并杀害他,将遗体放在慰灵塔,且伪造了证据。现场的解析工作也由母亲大人接下,向众人撒了谎,就这样让梅密尼斯承担了所有罪状……把梅密尼斯逼到死亡的人是我。」
浮现在修拉维斯脸上的是彷佛已经死心的表情。
「我真是没用,因为失策而让最忠心的部下死亡。如果我能够更振作一点,明明就不至于演变成这种局面。」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多希望他说这是在开玩笑。
「你……如果计画顺利进行,你觉得那样就好了吗?」
修拉维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对。我认为计画本身是完美的。没有进行无意义的杀戮,诉说魔法使的危险性,将最初的项圈所在处永远地隐藏起来──解放军和你们应该也会接受那样的发展。」
我很想相信眼前这个人并非修拉维斯。
「你认为欺骗朋友和同伴获得的安宁,之后也能一直持续下去吗?」
「对,没错。多亏了母亲大人的临机应变,事态平息了下来。我交给解放军一千个立斯塔,让他们接受了这件事。剩下的只要你们两人肯跟我套好说词,事情就能解决了。」
这让人傻眼的说法,让我连气都生不起来了。
「你是要我们当共犯……?」
「我们是朋友吧?是堂兄妹吧?这个项圈的事情一旦公开,会伤脑筋的不只是我,洁丝的体内也流着神之血。尽管诺特他们应该不会叫我或洁丝去死,但只要这个项圈存在,我,或者洁丝,抑或是我们子孙的性命,总有一天会被想解放耶稣玛的志士盯上。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那种状况。」
如果只听这段话,确实是番道理没错。修拉维斯对目瞪口呆的我们说道:
「假如你们没有自信能够保守秘密……也可以只消除你们关于这件事的记忆。母亲大人具备消除记忆的技术。」
有水珠滴答一声地掉落到石灰岩的地板上。是洁丝压抑着声音在哭泣。
「洁丝,不要紧的。你仔细想想,做出正确的判断吧。」
但这是十分困难的判断。我怎样也无法接受修拉维斯至今所做过的事情。另一方面,真相公诸于世的话,洁丝会因此感到困扰这点也是事实。
解放耶稣玛的关键,最初的项圈──我们应该放过这个存在吗?
「猪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对于用哭声这么问道的洁丝,我点头告诉她不要紧。不要紧的,只要好好思考,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但我最终依旧没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果然没错,我就觉得很可疑呢。」
黑猪从黑暗的另一头突然地现身了。
我们惊讶得僵在原地。解放军的成员也从黑猪后面陆续现身。
黑猪走到设置着最初的项圈的人骨椅子前,目不转睛地眺望高挂在上面的警句。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吗?如果是王家的人必须成为牺牲品,的确会让人想隐瞒这件事呢。关于这点,我深表同情。」
照亮地下坟场的只有修拉维斯散播出去的火球。在微暗的空间里,黑猪的双眸犀利地发亮。
尽管修拉维斯面无表情,眼睛却无法掩饰住他的动摇。
「萨农……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那种事不重要吧。我们没有道理要解释原因。是你要解释清楚才对喔,修拉维斯国王。」
诺特气势汹汹地走近这边。
「听说你欺骗我们,想藏起这个项圈……这是真的吗?」
修拉维斯没有回答。
「回答我。杀掉潜入敌营的艾邦,也是你做的吗?」
修拉维斯仍然一言不发。
伊兹涅从诺特后方大喊:
「喂,到底是不是真的!」
诺特稍微跟修拉维斯拉开间距,将手放到双剑上。
「假如……假如这是事实……我必须在这边当场砍了你。」
我连忙呐喊:
「诺特,等等!你稍微冷静一点!」
「如果明知真相还想包庇他,猪,你也是同罪喔。」
诺特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他的双眼因愤怒炯炯发光,笔直地瞪着修拉维斯。
让人无法再思考下去的紧张感。
我跟洁丝就这样依偎着彼此,动弹不得。
是自尊不允许他后退吗?修拉维斯就那样站在诺特的攻击距离中,开口说道:
「跟猪还有洁丝没关系。我来说明一切。另外,你先把手从剑上移开。你应该知道从正面对战的话,是打不赢我的吧?」
「闭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听到这番话,修拉维斯的视线看向站在里头的瑟蕾丝。我察觉到他的意图,猪脚吓到腿软。瑟蕾丝能够在瞬间治愈诺特。要打倒诺特,首先必须排除瑟蕾丝才行。不行,必须想个办法打圆场才行。
「快住手!别用剑也别用魔法。靠沟通来解决吧……萨农先生,请你也说些什么。」
我像在求助似的这么诉说,黑猪却无情地摇了摇头。
「萝莉波先生和洁丝小姐,真的辛苦你们一直努力到现在。之后就交给我来处理,能请你们稍微退下吗?为了解放被不讲理的命运折磨的耶稣玛少女们的最后一步──这就是最后关头了。」
虽然他的语调可说是前所未有的客气,其中却蕴含着不由分说的音色。
萨农是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男人。
为了让玛莎允许瑟蕾丝踏上旅途,他在巴普萨斯放火烧了玛莎的旅店。为了杀害因政变而勃然大怒的马奎斯,他利用瑟蕾丝从我们手上抢走了破灭之矛。
而且他还进行交涉,要到了一千个立斯塔,应该在今天早上成了解放军的东西。那也是因为他预测到了这种状况──预料到解放军与王朝的决裂吗?
说到底,第二次转移也是由萨农当中心人物计画的事情。是萨农当网路跟踪狂找出了我、兼人和冰毒,拿圣代当诱饵把我们聚集起来,才会有现在的状况。
萨农十分聪明,是个本性善良的男人。尽管善良,但对于不讲理的事情比任何人都严格。而且他知道为了排除不讲理的事情,有时必须狠下心来。
他比任何人都认真,比我这种人更加认真地一直努力到现在吧。
如果是为了解放耶稣玛,萨农可能会杀掉修拉维斯。
从他至今的手段来推测,他不可能空手而来,应该有什么能够对抗修拉维斯的杀手锏才对。
的确,修拉维斯的行为或许是错误的。但那又是另一回事。我不认为修拉维斯已经走偏到非死不可,必须拯救他才行。
……可是,该怎么做?
有退路可逃吗?虽然解放军站在出口那边,但如果是修拉维斯,说不定能够强硬地摆脱他们逃离这里。然而就这样逃走的话,问题会解决吗?
最糟的情况下,也有可能是洁丝变成人质。假如要逃走,洁丝也必须一起逃走才行吧。可是要怎么逃?
萨农准备了怎样的杀手锏?要是出口设有陷阱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无计可施了。总之只能尽力让这场纠纷和平落幕。
就在我正准备从旁插嘴之际。
一个脚步声从地下坟场的黑暗中缓缓地靠近这边。从萨农一脸意外的反应来看,似乎不是解放军的同伴。没多久后,身穿白色礼服的女性现身了。
是维丝。而且她的样子看来不太对劲。
「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修拉维斯,你别再包庇母亲了。」
看到走近这边的维丝的模样,我怀疑自己看错了。她没有右手。装饰肩膀的礼服袖子笔直地垂落在胸部旁。是难以掌握平衡感吗?她走路的方式有些僵硬不自然。
萨农转头看向维丝。
「是你做的……是这样子吗?也就是说你承认自己杀人,还有隐藏项圈是吧?」
「对。我就是『十字处刑人』。」
现场变得鸦雀无声。不,那是不可能的。这个人是在包庇儿子。
修拉维斯本人看到母亲的手臂,则是困惑地僵在原地。
我也感到困惑。为何她少了一只手?
受到众人注目的维丝,始终以冷静的声音开口说道:
「我有个值得一听的情报要告诉你们,是否能给我说出情报的时间呢?」
萨农像是在挑衅似的说道:
「只用一只手来赔偿,我们是不会接受的喔。」
「不,这只手不是用来补偿你们。我的赎罪是──」
她停顿了一会儿后,接着说道:
「这条命。」
「母亲大人……?您在说什么──」
维丝无视修拉维斯,大声主张:
「仔细看那段警句。是『寄宿着吾的血统之人啊』──并非流着吾的血统之人。我翻阅了几本拜提丝大人写下的文献,发现那样的描述方式并非只限定于流着王家血统的人。修拉维斯是我生下来的孩子。寄宿着拜提丝大人的血统之人,也可以用来指我。」
我并不晓得这是真有此事,或是她的诡辩。但这番发言确实改变了现场的气氛。
诺特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询问维丝:
「意思是……由你来戴上最初的项圈吗?」
「正是如此。我会补偿自己犯下的罪行,为了解放耶稣玛献上这条命。这样就没有任何人有怨言了吧。」
「母亲大人,万万不可!」
修拉维斯用动摇的声音这么呐喊,然而维丝根本不听。她看向儿子。
「你知道产的代价吧,我的来日已经不多了。你也明白这一点吧。就这样让一切都划上句点吧。」
产的代价是指什么呢?我看向洁丝,只见她咬着嘴唇,低下头。看来维丝已经来日不多这件事,似乎是洁丝也知道的事实。
诺特看向黑猪。黑猪试探似的看着维丝,然后说道:
「……既然是这么回事,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无论十字处刑人的真面目是谁,倘若能解放被称为耶稣玛、遭到歧视、一直被压榨的少女们,我们乐见其成。」
但那表示维丝会在这里死亡。
「请先等一下,冷静下来吧。没有必要现在就立刻戴上项圈──」
「猪请闭上嘴。」
维丝严厉地这么说道,直接通过我跟洁丝面前,然后进入依然保持着间距的诺特与修拉维斯之间。
那看起来也像是母亲在调解小孩子们的兄弟吵架。
维丝瞥了诺特一眼后,直接与修拉维斯面对面。
「这是前天那个戒指的回礼。你就把这个戒指当成母亲,好好珍惜吧。」
她这么说并递出左手。中指上套着修拉维斯送给她的戒指。然后指尖拿着另一个戒指。简单大方的银环上装饰着闪耀透明光辉的小颗宝石。维丝笨拙地牵起儿子的右手,将戒指套到他的中指上。
修拉维斯似乎仍无法消化事态,他试图牵起母亲的手。
但他的手被甩开了。
维丝迅速地转过身,笔直地前往设置着项圈的椅子。专注地往前进的国王之母的威严震撼了全场。所有人动也不动,就连修拉维斯也只是跟在后面追了几步,便停下了脚步。他的膝盖不停颤抖着。
明明知道应该制止维丝比较好,我的嘴巴却也动不了。
「母亲大人!万万不可!请停手!」
维丝到了椅子面前,才总算转头回应修拉维斯这么呼唤的声音。
项圈就在她的背后。已经只剩下坐到椅子上的距离。
大量的人骨伸长白色指头,看起来也像是准备迎接维丝成为同伴。
「修拉维斯──」
如出一辙的深绿双眸短暂地互相注视彼此。
「你要成为出色的国王。」
维丝毅然决然地只说了这句话后──
便毫不犹豫地坐到了人骨椅子上。
冷酷的金属声硬梆梆地响起,项圈毫不迷惘地捕捉住维丝的脖子。
最初的项圈阖上了。
「母亲大人!」
回应修拉维斯这声呐喊的是绝望的无声。
就连从骨头缝隙间不断传来的耳语声,现在也戛然而止。
维丝静静地闭上了双眼。她纯粹只是闭上眼睛吗?或者昏过去了?还是说──我并不晓得此刻发生了什么事。
可以看见项圈忽然隐约地发亮。白色光芒彷佛热气般从维丝的身体冒出来,被吸入到项圈里。项圈就这样越发闪耀。
要是再继续聚集更多的光芒,项圈不会烧断吗──变得耀眼到让人这么心想后,项圈有一瞬间散发出强烈的闪光。
然后项圈失去了光芒。被拘束的维丝依旧动也不动地闭着双眼。
这样就结束了吗?感觉时间像是停止了似的。
是在一瞬间之后,或是过了几分钟呢?
突然响起了金属声,最初的项圈啪一声地打开了。
维丝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从椅子上向前倾地倒下。
渺小的希望逐渐膨胀起来。
项圈不是永远不会开启吗──那是骗人的吗?
既然如此,维丝应该得救了吧?
仔细一想,拜提丝不可能夺走子孙和其家人的生命。所谓的献上生命只不过是在威胁后代不要随便使用项圈。一定是这样。
修拉维斯似乎看不见其他任何事物,飞奔到母亲身旁。我和洁丝也跟在他后面。
「母亲大人!」
修拉维斯抱起母亲的身体,只见母亲的头与手在他手臂中瘫软无力地垂落着。
从后方传来有什么东西掉落的锐利声响,我转过头看去。
那是奴莉丝裂开的项圈掉落到地面上的声响──是解放耶稣玛的声响。
纯朴的笑容从奴莉丝的脸上消失,她只是一脸悲伤地注视抱着母亲的国王身影。
维丝早已在年轻国王的手臂中断气了。
──第四个箍裂开,耶稣玛逃走了。
──逃走的耶稣玛就近在身旁,混入人群中生活着。
如果在空白处填上耶稣玛,就等于是锁链之歌的内容实现了。
我一边看着洁丝哭着抱住维丝,同时只能思考这样的事情。
以完全出乎意料的形式,耶稣玛最终获得解放了。
总有一天,修拉维斯、洁丝,或是维丝──他们当中的其中一人注定会被迫成为牺牲品。维丝应该是判断既然如此,就由自己来扛下死亡吧。
思考和感情都无法跟上现实。
所以接着发生的一连串惨剧,早就超出了我大脑的处理能力。
「……动手吧。」
萨农缓慢地发出的声音带着悲痛的声色,但蕴含着更在那悲痛之上的强烈信念。
就在我心想是怎么回事并转过头前,视野被鲜红的血液染色了。
我一瞬间看到浑身是血的洁丝,呼吸不禁停止了。然而洁丝毫发无伤。
因为鲜血的主人是修拉维斯。
修拉维斯就在我眼前从头顶到胸口都变成左右两半,用大量鲜血淋湿了身穿白色礼服的母亲遗体。
洁丝发出不成声的声音往后退。以抱着母亲的姿势被劈开头的修拉维斯──只见有个男人站在他的背后。
是将黑发整齐地剪短,体格结实的中年男性。他的脸沾满鲜血。尽管因为他站在阴影处,无法看得很清楚,但确实有些眼熟。是曾出席登基典礼的男人。
是王朝军的司令官,在当中也居于最高阶的五长老席特。
他的右手被黑色鳞片覆盖,而且被修拉维斯的鲜血弄得湿淋淋,手上握着像是巨大柴刀的刀具。镀金成金色的刀刃正滴落着红色的鲜血。
魔法使杀手的种族──龙族。
他以超越修拉维斯的防御魔法的速度发动奇袭,用金之刀刃夺走了君主的性命。
「老爹!你在做什么啊?」
我在莫名其妙的状态下听着伊兹涅的尖叫。
老爹──他是伊兹涅与约书的父亲。
──老爹有一定的地位……只要他有心,应该也有办法让莉堤丝可以不用被制裁。明明如此,他却服从上头的命令,把莉堤丝交给了他们。他是为了面子。他是个整天只想着要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蠢蛋。
──老爹他父母都是龙族,能力强大得非常夸张。他同时具备像我这样的感觉跟像姊姊那样的膂力,在龙族当中也是很罕见的例子,也因此一路飞黄腾达的样子。
利用龙族之力爬上高位的父亲还留在王朝军里。
岂止是还留在那里。他的飞黄腾达并没有只停留在王都外面的司令官这个位置,甚至被允许进出王都,而且当了养子之类的吗?他一步登天变成特权阶级,获得王朝军最高的地位。
想必是对轻忽女儿和儿子感到内疚的关系吧。虽然不晓得萨农是用什么方法联络上他的,但只要请求他协助解放军,席特有充分的可能性会站在亲生孩子那边。萨农就是利用这点,把席特当成杀害国王的王牌。
借由其身体能力发动突袭,连魔法使都能杀害的种族、待在国王身边也不奇怪的地位,还有与解放军的强烈关连。
萨农在过于适当的时机打出了这张王牌。
修拉维斯遭到杀害了。
我吓到腿软,动弹不得。席特停止了动作,他一边让国王的鲜血从金柴刀上滴答滴答地垂落,同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沾满鲜血的母子。
寄宿在他眼中的是怜悯?同情?或是背叛君主的罪恶感呢?尽管在黑暗当中无法清楚看见,但他看起来也像是眼中浮现泪水。
黑猪缓缓地走近这边。
「总算结束了。如此一来,就根绝了万恶根源的王族……或许修拉维斯是个本性善良的青年,但神之血果然还是一种威胁。他看来也沉溺于力量之中,即将误入歧途。我们只能这么做,别无选择。」
像是在辩解般向我们这么搭话的黑猪──萨农。
「由少数人握有权力,借由力量与恐惧来支配民众的国家,总有一天必定会脱离正轨。即使要狠下心来,也必须葬送掉担保着绝对王政的绝对力量。」
他打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吗?他一直想要杀掉修拉维斯吗?
明明应该有更和平的解决方式。
正当我想冲动地开口说话时,耳朵捕捉到异常的声音。
咕啵。咕啵咕啵啵。
从附近传来像是泥巴沸腾似的奇怪声响。
在我看见席特突然往后跳到某处的下个瞬间,脸上再次沐浴到温热的鲜血,且被夺走了视野。
我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修拉维斯正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惨不忍睹。虽然有着人体的形状,却有一道纵向的裂痕,被击碎的骨头从中露出,眼球依然有一半掉落在外。在他站起来的期间,能够以现在进行式清楚地看见他的骨头连接起来,组织滑溜地逐渐再生的模样。
溅到我脸上的血液似乎是席特的血,而非修拉维斯的血。
尽管席特本人已经消失到某处,但他有一只脚在大腿一带被砍断,掉落在地面上。
我跟洁丝还有解放军的成员,都只能默默地看着修拉维斯站起来。
修拉维斯顶着沾满鲜血的头,缓缓地转动脖子。
可以听见啪叽、啾噜的声响,从人体传出这种声响实在让人感到非常不快。
转动完脖子后,修拉维斯吐出了一块血痰。那里面看起来像是掺杂了一些牙齿和骨头的碎片。
他露出有些寂寞悲伤的表情,将沾满鲜血的右手高举在沾满鲜血的脸部前方。
维丝送的戒指在他的中指上发光,被血淋湿的左手轻轻地贴到戒指上。
「是母亲大人保护了我……戒指是多么地温暖啊。」
应该是维丝遗留下来的那个戒指,代替她本人完成治愈修拉维斯的职责吧。毕竟能让修拉维斯从脑袋被纵向砍成两半的状态下完全复活,实在是非常惊人的力量。
失去了所有家人的最后一个国王,因为母爱而获得了不死的特性。
暴风雨天的毒蛇。
以前曾听说的这个词一直在我脑内不停回荡着。
在众人注目着修拉维斯之际,突然有个像玩笑般的破裂声在地下坟场响起。我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萨农不见踪影。直到刚才还有黑猪站着的地方散落着大量鲜血,没有留下任何比拳头还大的固体。
「我欠你们一笔很大的债,这次就放过你们吧。」
修拉维斯依旧注视着戒指,以一如往常的语调这么说了。
「不过,你们下次与我为敌时……无论是谁,我都会跟那只猪一样直接杀掉。」
修拉维斯这么说完后,才总算将脸面向诺特那边。他一边让自己的血从头发上滴落,同时走到了诺特的眼前。
「耶稣玛获得解放了,你的夙愿实现了不是吗?再摆出更高兴一点的表情如何?」
就连诺特也不禁哑口无言,他有几秒钟说不出话来。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修拉维斯平淡地回答诺特彷佛是从喉咙挤出来的声音。
「虽然遗憾,但同盟的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吧。尽管一同奋战的日子令人难以忘怀,但果然王朝与解放军是水火不容的存在。我只能恳切地盼望我们互相残杀的那一天不会到来。」
诺特露出彷佛灵魂被抽走般的表情,没有做出回应。
然后,修拉维斯将母亲的遗体扛在肩上,光明正大地迈出步伐,离开了地下坟场。
一直照亮地下坟场的火球,随着修拉维斯的退场一起消失了。
被留下来的我们,依靠洁丝变出的亮光来到外面。
王历一三○年,二之月一○日的夜晚。
只见密度异常的星空在穆斯基尔展开,万里无云。世界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现在有一千名以上隐藏着魔力的少女获得解放了。
曾经是耶稣玛的少女周围,此刻正发生着什么事情呢?
这个世界今后会产生怎样的变化呢?
修拉维斯会如何处理那些变化?解放军会做什么?
我完全不晓得。
眼前只看到绝望般的决裂与破灭性的混沌。
修拉维斯的谋略与萨农的谋略,都朝最糟糕的方向发挥了作用。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听到诺特这么询问,我跟洁丝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判断。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我向诺特说道:
「希望你可以冷静下来听我说……」
看到诺特的表情,我察觉到这是相当困难的要求。
「现在对这个国家最不好的,是让变成那种状态的修拉维斯落单……也就是对他置之不理一事。」
我看向洁丝。洁丝稍微思考了一下后,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讲清楚一点。换句话说是什么意思?」
听到诺特用低沉的声音这么问,我开口说道:
「我跟洁丝打算先回王都一趟。」
「你觉得那样就好吗?」
诺特锐利的视线看向洁丝。洁丝慎重地点头肯定。
「这种现实与深世界互相融合的状态──好像是叫做超越临界的现象……该怎么做才能让这种状态复原的情报,都在王都里面。如果不回王都一趟,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这样啊。」
诺特像是死心似的叹了口气。
「哎,虽然我也觉得你们应该会这么说。无论你们打算往哪条道路前进,我都没资格阻止……只不过,解放军应该会跟王朝诀别吧。」
「怎么会,诺特先生……」
诺特摇了摇头,打断语带迟疑的洁丝。
「那家伙用最糟糕的方式欺骗了我们,把我们之间的信赖关系归零了。然后虽说是萨农的独断,但我们也对那家伙和他的母亲做出了无法挽回的事情。我们跟要站到王朝方的你们,会变成很复杂的关系吧。」
诺特只说了这些,便背对我们。
「……要是哪一天能再见就好了。」
他在最后这么低喃,随即快步离开了。瑟蕾丝一边转头看向这边,同时一脸担心似的跟在诺特后面追了上去。其他成员也跟着诺特,消失到港口那边。
只有山猪兼人留在我们面前。
「……大家只是变得比较情绪化而已吧。萝莉波先生、洁丝小姐,等过了一段时间后,请你们再过来看看。我来想办法说服解放军这边。」
萨农不在的现在,解放军里有兼人这样的理解者实在让人安心不少。
「是啊,我们是同伴。要好好地保持联络啊。」
山猪点头同意我这番话,接着快步回到同伴那边。
从身旁传来啜泣声。洁丝失魂落魄似的瘫坐在地面上。
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
在北方尽头的大地上,我们浑身是血,有好一阵子只是一言不发地互相依偎着。
将身上的血冲洗掉后,洁丝跟我进入以前曾落脚的旅馆。
被铁栅栏围住的巨大豪宅。是我跟洁丝在岁祭那晚打算住宿的高级旅馆。
是因为位于郊外吗?旅馆免于战火之灾,被磨得发亮的大理石内部装潢跟记忆中没两样,酝酿出高雅的氛围。
尽管是深夜造访,但好像几乎没有客人上门,我们付钱之后,旅馆便爽快地让我们到房间。
收入感觉不错的这间旅馆,是否有雇用耶稣玛呢?就算有雇用,大概也早已经入睡了吧……等明天早上醒来后,知道项圈已经卸下的话,她会想些什么呢?
隔了两天才洗澡的我请洁丝好好地帮我刷毛。热水将修拉维斯深入体毛缝隙间的血彻底冲洗掉。疲惫的我们立刻钻进了被窝。
那是附带床幔的特大双人床。我表示要睡在地板上的主张毫无作用,被邀请到棉被当中。虽然床铺宽敞到洁丝旁边有一个大人份的空间,即使猪躺上去也还有剩,但洁丝将身体凑近过来,紧贴着我的侧腹。
感觉她用魔法自己制作的睡衣,似乎有点过于单薄。
尽管有股疲劳感猛烈地来袭,却也不是能立刻睡着的心情。
洁丝毫无来由地揉着我的梅花肉。虽然我也很想揉她,不巧的是,就凭猪脚无法帮人按摩。
「……我察觉到了一件事情。」
洁丝缓慢地这么向我说了。
「什么事?」
洁丝使劲地揉了梅花肉好一阵子,然后向我说明:
「猪先生不觉得不可思议吗?最初的项圈一度阖上后,居然又打开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想确实如此。
「是啊。毕竟警句写着阖上的项圈不会再打开的威胁话语嘛。」
「没错。猪先生也曾经这么想过,果然还是很难想像拜提丝大人会牺牲自己的子孙和其家人的性命。」
「我也这么觉得。毕竟她并没有真的要取性命。如果想威胁后代不要使用项圈,照理说只要写一句『会死喔』就足够了……可是,维丝的确是死亡了。」
我们确认了维丝的死亡。那也并非修拉维斯的计谋。别说是血液的流动了,甚至连魔法的流动都没有──洁丝这么分析了。
「会不会是拜提丝其实也打算至少让遗体保持完整地归还呢?」
可以在脖子那边感觉到洁丝摇了摇头。
「我感觉到了魔力的流动──最初的项圈吸取维丝小姐的魔力,然后扩散到世界上的流动。」
的确,我的眼睛也看见了像是那么回事的光芒动作。
「……换言之,这是怎么回事?」
「换言之……我想那股魔力应该是用来替整个梅斯特利亚的耶稣玛们卸下项圈的。维丝小姐并非被死亡魔法夺走性命……而是无法承受不断被吸取魔力才亡故的。」
最初的项圈并没有杀死人的力量。
那是用来吸取魔力的装置。
「也就是说,拜提丝果然不打算真的夺走性命吗……?」
「对。就跟项圈会永远阖上是骗人的一样,会夺走性命的警句果然也是谎言。」
洁丝的手不断揉着梅花肉。
「我想维丝小姐的确是抱持一死的觉悟坐上那张椅子的。可是,她死掉的话就再也无法保护修拉维斯先生,所以才会以自己的手臂为材料,创造出那个戒指──那个给予修拉维斯先生近乎不死的治愈能力的戒指。」
「原来如此,她少了右手是因为这样……」
戒指上附带类似钻石的宝石。钻石是由碳元素组成的。拿手臂当材料也并非不可能吧。
「如果是维丝小姐的魔法,照理说让自己的手臂再生并不困难,维丝小姐却没有那么做。一定是因为右手那份魔力照理说可以一直寄宿在砍掉的那只手上,但让手臂再生的话,就会回到自己身上的缘故吧。」
听到这番话,我回想起魔力会寄宿在耶稣玛的遗骸上这件事。魔法使的魔力会寄宿在全身。正因为骨头是身体的一部分,才会发挥魔力。
「那么,那个戒指……就类似诺特的双剑啊。」
「是那样没错呢。跟诺特先生的双剑一样,我想那个戒指也隐藏着强大的力量──然后那般强大的力量从维丝小姐本人身上流失了。」
我明白洁丝想说什么了。
侦探在事件的最后发现的真相。
那对修拉维斯而言,实在是过于残酷的真实。
「也就是说,维丝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她为了保护修拉维斯,过度使用力量……」
是承受不住了吗?洁丝小声地吸着鼻涕。
「如果是我或修拉维斯先生坐到那张椅子上……就算不是那样,倘若维丝小姐是在健康的状态下坐到那张椅子上……就不用失去任何人的生命了。」
洁丝用哭声这么说了。她将额头压在我身上磨蹭。
「如果我能更聪明一点……能好好地成为猪先生所说的名侦探……即使不是名侦探,只要我能在更早之前就察觉到修拉维斯先生样子不对劲……明明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我摇了摇头否定。
「洁丝已经足够聪明了。拜提丝的警句是否为谎言,结果依旧得坐上椅子才会知道,那是结果论。再说,就连亲生母亲都没有察觉到修拉维斯的不对劲,怎么能要求洁丝注意到呢?假如能够察觉到,身为朋友的我也有责任。」
我该对哭哭啼啼的洁丝说些什么才好呢?
「错不在你。坚持要追究出真相的是我,我太操之过急了。应该先跟修拉维斯好好谈过,再来寻找解决方法的。」
倘若我们没有找到最初的项圈,就不会发生今晚这种最糟糕的事态。破灭之矛那时也是一样。要是我们没有把矛拿出来,荷堤斯就不会死了。即使是结果论,依旧会忍不住这么想。我们每次都会找到真相,但关于面对真相的方式……实在差劲到糟糕透顶。
洁丝发出呜咽声,同时用力摇了摇头。
「猪先生没有做错什么……唯一的真相并非属于任何人的东西……无论何时,追求真相理应都是正确的行为。」
我心想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结果是自己以前说过的台词。
举例来说,如果这件事──假设维丝可以不用死这件事是真相──修拉维斯是否应该要知道这件事呢?
说到真相,马奎斯的死法也是一样。修拉维斯本人还不知道他的父亲恳求敌人放过家人的性命,以及为了儿子哭着求别人杀死自己,就那样死去了。尽管马奎斯要我们保密,我却也觉得好像应该把这个真相告诉现在的修拉维斯。
这时,我察觉到一件事。
结果我也是独占了照理说不属于任何人的真相,想为了自己方便而利用真相不是吗?
然后我又回想起一个没有告诉修拉维斯的真相。
就是登基典礼那天晚上,从晚餐聚会退席的维丝对着洁丝边哭边吐露出来的泄气话。
──我希望修拉维斯……可以获得幸福。这些话对他本人绝对说不出口。我身为王太后不能这么说。但从母亲的身分来看……成为出色的国王这种事,我打从心底──打从心底觉得怎样都无所谓。
维丝在最后一刻留下的遗言却是──
──你要成为出色的国王。
成为出色的国王──因为让修拉维斯背负了这样的重责大任,即使到了最后一刻,维丝依旧无法说出真心话吧。「你要获得幸福」这种话,就算撕破了嘴,她或许也说不出口。
她能表达爱情的方式,就只有砍掉右手,作为守护戒指交给修拉维斯吧。
父母亲的爱情实在是非常笨拙,而且难以传达给孩子。
「……重要的或许不是追求真相呢。」
我这么低喃,于是洁丝发出「咦」的一声。
我将这个教训牢牢地烙印在内心里,同时开口说道:
「在真相被隐藏起来,必须去追求才行之际,早就为时已晚了。所以重要的应该是不要独占真相,与大家共有吧?」
洁丝没有回应。她似乎在脑内咀嚼我说的话。
「这次修拉维斯犯下的致命性错误,并非谋略穿帮这点。而是他独占真相,欺骗解放军和我们,想要独自一人解决所有事情的想法。萨农的计画也一样,那个人的失败并非没能成功毁灭王家,说到底,他是错在不该独自一人打算靠蛮力终结王朝。」
「……的确是那样也说不定。」
洁丝用手帕擤了擤鼻涕。
名侦探的任务是看透真相。
然而追根究柢,只要真相并未被隐藏起来就好了。
至少在互相信赖的同伴之间,应该坦诚相对。
倘若把一切──把父亲与母亲的真相告诉修拉维斯的话,他是否也会稍微重新考虑呢?
「事情……会好转吗?」
是看了我的内心独白吗?洁丝像在耳语似的这么询问。
「我们能够让这个国家变得幸福吗?」
在连自己的幸福都不确定的状况中,担心国家的幸福。我心想这很像洁丝的作风。
「一定可以的。」
尽管现在的状况很艰难,但并非没有道路可行。
「耶稣玛的项圈被卸下了。目前大致剩下两个课题。」
我感觉到洁丝点了点头。
「一个是让修拉维斯先生与解放军成员们和解。」
我接着说道:
「然后另一个是消除这个世界的扭曲──也就是超越临界。」
没有人知道消除超越临界后会变成怎么样,搞不好会倒退回暗黑时代也说不定。但那是现在的我们根本无能为力的事情。
我们只能在无能为力的状况中,尽力摸索出最理想的道路。
也必须在这当中找到自己的幸福才行。
「……事情会好转吗?」
我坚决地点头,肯定洁丝的疑问。
「事情会好转的。回到王都之后,首先跟修拉维斯──」
「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吗?」
「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关于我们的幸福。」
这时我才总算想起自己被洁丝逼婚的事情。
实在难以置信那居然只是两天前的事──真的发生太多事情了。
「哎……我们的未来也一定会好转吧。」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洁丝在我耳边发出这样的声音,那声音比担忧国家前途时更加认真。
「我们真的没问题吗?猪先生应该没有瞒着我什么事情吧。我们应该有好好地共有真相吧。」
被她这么一问,我思考起来。
「……哎,或许我曾经撒了点小谎。」
洁丝的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背部脂肪。尽管她没有追问下去,但既然我说了共有真相很重要,应该在这边跟她坦白吧。
「我之前说我不是很懂结婚这回事,那是骗人的。其实我超级想要结婚。可能的话,希望你一辈子都跟我在一起。可是身为边缘人的坏习惯,让我觉得只是一只猪的自己,好像不该对流着王家血统的洁丝说这种话,临阵退缩。准备什么的都是诡辩。即使没有成为名侦探,也是可以结婚的。希望你可以放心。」
我看向洁丝。只见她泪眼汪汪,惊讶地张大了嘴。
「还有一件事,要洁丝当修拉维斯的妹妹这种事根本不值一提。我绝对不允许你有除了我以外的哥哥。只准你叫我哥哥。」
洁丝张大的嘴张得更大了。
然后她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似的笑了出来。
「我无法同时担任妻子与妹妹喔。」
「那就麻烦你每天轮流好了。偶数日当妻子,奇数日当妹妹。」
「我明白了。因为已经换日了,我现在是妹妹呢。哥哥。」
我们还没有结婚耶……哎,但这边应该老实地嚄嚄叫吧。
我们一定没问题的。未来还没有到来,所以才是未来。
事情会好转的。我会想办法让事情好转,无论世界是多么凄惨的状态。
「差不多该睡了。只要睡上一觉,早晨就会到来。从明天开始,我们又是无所不能了。」
洁丝露出微笑,用力地紧抱住我。
「无所不能……说得也是呢。」
「难得有这个机会,先吃一顿好吃的早餐再出发吧?」
「就这么办吧!我会给猪先生美味的水果的。」
「太感谢了。」
我们一边聊着这些话题,同时一起进入梦乡。
在梅斯特利亚北边的尽头,穆斯基尔的夜晚仍然相当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