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蕾丝小姐。」
听到洁丝谨慎地搭话,瑟蕾丝原本就低着的头更进一步面向下方了。
我跟洁丝面面相觑。洁丝露出困惑的表情。
「嗳,瑟蕾丝,你怎么啦?如果有什么烦恼,我们可以听你说喔。」
她没有回应。
「……假如你不想被我听见,那说给洁丝听就好。」
「假如您不想被我听见,那说给猪先生听就好唷。」
我们发挥出神秘的搭档默契,但瑟蕾丝缓缓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对不起,不是那样的……」
她的声音小到让人觉得彷佛蚊子叫一般这种形容非常贴切。
「假如你不想被我们听见,那我们会离开现场。」
「那样就会变成她在自言自语耶……」
听到这不合时宜的对口相声,瑟蕾丝仍是一点笑容都没有。
「那个……我稍微吓了一跳……想要有思考的时间……」
面向这边的瑟蕾丝双眼红肿,但没有流下眼泪。
洁丝用很自然的动作在瑟蕾丝身旁坐了下来。
「瑟蕾丝小姐也请坐。我们一起思考吧。」
老实的瑟蕾丝在洁丝身旁暂且坐了下来。我则是坐在与洁丝相反的另一边,中间夹着瑟蕾丝。
「我……脑袋里变得一团乱……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既然如此,就先试着整理一下状况吧。」
洁丝温柔地露出微笑,竖起食指。
「我会提出一些问题,请你简单地回答那些问题。」
瑟蕾丝点了点头。
「那么首先……现在让瑟蕾丝小姐你感到痛苦的东西是什么呢?」
「是……契约之楔。」
「为什么呢?」
「都是因为有契约之楔在我身体内……整个国家才会变得很奇怪,给大家添麻烦。」
「那么,要阻止这种状况的方法是什么呢?」
瑟蕾丝一脸不安地看向她逃离的方向。席特并没有过来这边。
「……就是我死掉,或是我通过那个火焰与魔法诀别。」
「你会选择前面那个方法吗?」
瑟蕾丝柔弱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会选择后面那个方法吗?」
瑟蕾丝没有点头。洁丝一脸严肃地看向了我。
「……也就是说,瑟蕾丝不想放掉魔法吧。」
瑟蕾丝停顿了一阵子后,点了点头。
我用视线制止彷佛会开口问「为什么」的洁丝。
我看向瑟蕾丝的侧脸,领悟到她的本意。这搞不好是洁丝反倒无法理解的事情。
像异世界故事的主角一样优秀、像晨间剧的女主角一样积极乐观、像迪士尼公主一样强大的洁丝是无法理解的──
「不能使用魔法的话,自己就没有待在诺特身旁的价值了──瑟蕾丝是这么想的吧。」
「怎么会!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呢!」
洁丝当然会像这样否定──就像她以前安慰我那样。
但这些话必须由诺特来说才有意义。
像我和瑟蕾丝这样无法抱持自信的个性,就算受到客观的鼓励,也没什么效果。曾经是当事人的我非常清楚。
瑟蕾丝依旧很难受似的低着头。
「嗳,洁丝,那个银色火焰会帮忙烧尽有勇气面对命运的人的命运吧?就像故事里的魔法使少女那样,否则那个人就会连同存在一起被烧光。如果瑟蕾丝无法打从心底秉持确信做出决断,说不定会本末倒置。只靠我和洁丝来鼓励她是不行的。」
「那么,该怎么做……」
能不能把诺特叫到这里来呢?要这么做应该很困难吧,至少不可能立刻实现。不过,也只能找诺特──
「你们好像在烦恼啊?」
只见席特就站在眼前。
「因为你们把我丢在那个诡异男人那边,让人如坐针毡,我忍不住就跑来了。我并不是在偷听你们说话。」
席特依旧将表情藏在胡须脸底下,以黑色眼眸看向瑟蕾丝。
接着,他看向我跟洁丝,开口说道:
「能让瑟蕾丝小妹跟我两人稍微独处一下吗?」
「为何???」
我挡在瑟蕾丝前面保护她。
「别紧张,我并不是有像你那样的邪念,当然也不打算危害她。我是想破例把我的秘密,只告诉瑟蕾丝小妹一个人。」
「我从来都没有什么邪念好吗……你是说真的吧?」
「真的,相信我吧。龙族不会说谎。」
就算他讲这种像逻辑谜题一样的话……应该说秘密是什么啊?
「猪先生。」
洁丝一边呼唤我,一边站了起来。
「试着相信席特先生看看吧。」
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我决定相信洁丝打算相信席特的判断。
「那么,我们在那个火焰前等候。等你们说完后,请过来找我们。」
「好,我知道了。」
我跟洁丝按照约定回到诀别火焰那边。那里已不见亡灵的身影。
结果席特将瑟蕾丝毫发无伤地带回来了。
「……我决定了。我要钻过那个圆圈──钻过火焰。」
瑟蕾丝的语气十分坚定。
「真的吗!」
洁丝看来很高兴地大喊。瑟蕾丝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我决定只要还有一丁点可能性……无论是多么严峻的道路,都要选择那边,因为这样比失去一切要好太多了。」
「太好了……我也认为您说得没错。您做了充满勇气的决断。」
所谓的决断,是指与某些事物诀别,断绝关系,经常会伴随着痛楚。面临实在过于辛酸的命运之际,有时也会觉得与其做出决断,不如干脆选择逃避比较轻松。不过,比起因为逃避而失去一切,不如在自己内心决定要失去什么会比较好。
「……你究竟说了什么?」
听到我这么询问,席特轻轻耸了耸没有拄着拐杖那侧的肩膀。
「我只是告诉她,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一定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奇迹。」
他看来没有要告诉我秘密的内容。
不过,意料之外的奇迹吗?虽然觉得他好像太低估诺瑟的可能性了,但我觉得这句话还真是不错。只要可能性并非零,就很值得去挑战。光是瑟蕾丝愿意去尝试便足够了。无论席特跟瑟蕾丝讲了什么秘密都无所谓。
瑟蕾丝站在火焰前。因为她个头娇小,用灰色岩石制成的圆圈看起来更显得巨大。熊熊燃烧的火焰以白色光芒照亮着瑟蕾丝的脸。是觉得热,还是感受到压力呢?瑟蕾丝表情严肃地蹙起她细长的眉头。
没有花太多时间。
瑟蕾丝往前踏出一步。银色火焰旺盛地燃烧起来,遮盖住她的全身。
洁丝发出「啊」的一声。我的视线也紧盯着这一幕光景。我有一瞬间以为我们失去瑟蕾丝了,火焰此刻猛烈到甚至包覆住巨大的圆圈。
但瑟蕾丝回来了。从火焰另一头现身的瑟蕾丝,用至今不曾看过的坚定脚步前进着。
我看到一旁的席特抬起头,也跟着望向天空。
「天空……」
听到我这么催促,洁丝同样看向上方。
「啊……」
天空──原本红色的天空彷佛融化似的转变成了蓝色。不,这可以说是蓝色吗?说不定是水色,也可能是名称更加复杂,我不知道怎么称呼的颜色。
我能够肯定说的是,这才是我们快要遗忘的真正天空颜色。
瑟蕾丝回来后,洁丝飞奔上前紧抱住她。
「您办到了呢!」
「是的……给大家添麻烦了。」
我一边感到松了口气,同时也走向两人那边。
「很好,确认一下瑟蕾丝的胸口吧。看看楔子是否真的消失了。」
我试着正经地这么说,但果然还是被拒绝了。原本位于瑟蕾丝胸口的那个会发光的裂痕,由洁丝确认已经消失无踪。我没有资格进行确认。
哎,就别计较这些了吧。
寄宿在瑟蕾丝体内的楔子已经消失。纵然瑟蕾丝没死,世界也正在恢复原状。
「这样事情就解决了啊?总觉得过程好像太简单了点。」
看到我这么说,洁丝疑惑地歪头。
「…那个──」
「怎么了?」
「猪先生还在说话。」
我以为她是绕圈子在叫我闭嘴,很后悔惹温柔的洁丝这么生气。
「抱歉,我再也不会对瑟蕾丝的胸部表现出任何兴趣了。我说真的。」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在这个世界,正常来说,猪先生是不会说话的。」
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
假如那个超越临界什么的已经完全结束,我应该又得在内心独白前后加上括号来对话才行吧?为何我还能普通地跟她们交谈?
「果然──」
我转过头去,只见黑色长袍人影从兜帽底下看着这边。
「老夫会在此出现,表示此国尚未完全复原。」
毕竟猪也还在讲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听到我这么询问,人影默默地思考一阵子后,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不只是否因为重视与服装的统一感,那是一张漆黑的纸。
接着,他将那张纸交给洁丝。
「这是……」
「老夫将要让世界复原还缺少的最后一块碎片记在那上面了。」
洁丝立刻将漆黑的纸张不断翻面,寻找记述。从她的样子来看,上面似乎什么也没写。
「老夫动了些手脚,现在是看不见的。倘若汝等做好得知真相的觉悟,到忘却之泉清洗即可。」
人影看似含意深远地稍微将脸面向我这边。
说了这些让人感到惊恐不安的话后,人影不等我们回应,便彷佛烟一般消失无踪了。
太阳逐渐西下,蓝天自然地变化成晚霞。
我们成功地在天黑前回到被两座塔夹在中间的广场。
我们就跟前一晚一样,在白塔准备就寝,很自然地聊到了明天的话题。
「无论你们今后要前往何处,我都会与你们同行。」
席特用单脚靠在墙壁上,淡淡地这么说了。
「路上危机四伏,我一定能派上用场才对。」
「感谢你。」
这么说道后,我思考起来。接着要前往哪里?
「考虑到路西耶城那件事,要跟修拉维斯直接对话感觉不太可能。虽然好不容易让瑟蕾丝获得自由了,但要是王朝不相信我们,坚持要抢走瑟蕾丝就没意义了。首先必须好好地安排一个可以交涉的场合。」
瑟蕾丝已经睡着了。她旁边的洁丝坐在棉被上,开口说道:
「去依靠解放军的成员如何呢?他们应该会好好地保护瑟蕾丝小姐。即使王朝军打算进攻,说不定也能以停战交涉这种形式提出交涉。」
「这主意不错。虽然不错……」
但我想尽可能避免会爆发出新的纷争的行为。倘若王朝军知道我们把瑟蕾丝交给解放军,他们有十足可能会举兵进攻。如果变成那种情况,没人能保证一定可以提出停战交涉。
但另一方面,对于不肯听人说话的修拉维斯,也没人能保证可以只靠我们说服他接受瑟蕾丝的事情。
失败会成为致命伤。万一没必要死的瑟蕾丝遭到杀害──那才是最大的悲剧。
必须好好拟定计画,以免发生那样的事情。
「原来如此。碰到这种时候,关键就在于连敌军都无法对应的迅速行动。」
席特似乎从我们的对话中了解了大概的事情。
「首先要直接把瑟蕾丝小妹交给解放军。交给他们之后,你们两人便立刻前往王都,向陛下提出停战交涉。瑟蕾丝小妹则趁这段期间,跟包括我在内的一部分解放军精锐成员一同从据点出发,私下前往王都。只要以不会被追踪的速度移动,就不用担心被对方进攻据点。等做好交涉准备,我们也会进入王都,一边保护瑟蕾丝小妹,一边出席这场交涉──如此一来,便能避免王朝军与解放军开战吧。只要亲眼目睹瑟蕾丝小妹没有魔力,陛下一定也会明白根本用不着杀害瑟蕾丝小妹。」
「哦哦,原来如此。」
洁丝感到信服。不过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你能够进入王都吗?况且追根究柢,要是被王朝抓到,你会被处死的。」
「这点小事总有办法的吧。你以为我是谁?」
胡须脸的战国混帐老爹……?
「……我明白了。那么总之先以这个方向行动吧。」
虽然还残留着他是否真有办法的疑问,但这点也不是我该担心的事情吧。
最糟的情况下,我们还可以趁席特当诱饵吸引对方注意之际,让瑟蕾丝逃走。
听见牛铃的声音,让我暂且松了口气。
我人在咖啡厅里,是以前曾来过一次的店,古典的氛围,并排在墙上的茶杯。店里虽然很热闹,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无法听清楚周遭的人交谈的内容。
「小猪先生。」
一个穿着病人服的少女坐在最里面的餐桌座位前。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虽然是还有点陌生的模样,但可以从她特殊的称呼方式知道她是布蕾丝。
「……其他人呢?」
听到我这么问,她没有回答,而是请我坐到对面的座位上。我爬上椅子坐好。
既然她邀请我坐到这个座位上,就表示冰毒并不在这里吗?
这应该不算是花心吧……?
「在这次之前,我也好几次试图找小猪先生过来喔。但不知您是否很忙碌,您一直迟迟没有出现。我想冰子跟萨农先生今天应该没办法过来。」
「喔,这样啊……抱歉,我那边有一点手忙脚乱,这几天都不太能安稳地睡上一觉,所以也没有作梦。」
夹在洁丝与瑟蕾丝中间睡之际,整个晚上都彷佛置身梦境一般,根本不是作梦的时候。
因为要把瑟蕾丝交给解放军,我打算跟兼人取得联络,于是好好地确保了睡眠时间,看来这么做似乎奏效了。但最关键的兼人还没有来。这种情况是否得拜托布蕾丝转达呢?
一方面也是为了安全地与解放军联系,我想先跟兼人好好谈一下。
不知是怎么解读我的表情的,布蕾丝用担心的眼神看向我这边。
「……梅斯特利亚现在陷入很不得了的情况呢。」
「是啊。虽然正慢慢地在变好啦。」
「世界变貌明明只是一瞬间,要改变世界却得耗费庞大的时间。小猪先生们是打算改变那个世界吧?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行为。」
「是这样吗……谢谢你。」
原来她是会思考这种事的人吗?我感到有些意外。
我在梅斯特利亚遇见的布蕾丝是个感到绝望、想法悲观,只是一心盼望着前往不同世界的寡言少女。她原本一定──在遭遇到悲惨的经验前,她一定是个也会思考世界的发展,充满思想的少女吧。
「感觉小猪先生愁眉苦脸的。」
「看起来这么明显吗?」
「是的。完全是显而易见喔。」
「哎……因为要烦恼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点。」
听到我这么说,布蕾丝将身体稍微倾向这边。
「其中一件事是否跟洁丝小姐相关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请求小猪先生回来这边时,您看来非常苦恼的样子。我想您应该是对留下洁丝小姐回到这边一事感到迟疑吧。」
被她说中心事,我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才……才不是那么回事……我说过了吧,我是在这边的世界有该做的事情。」
「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比起世界的将来,小猪先生更在意是否能与洁丝小姐待在一起。」
我又再次找不到该说的话。
她说得没错──我变成那样的人了,从跟洁丝一起朝北边前进的那趟旅程结束后。
我稍微烦恼了一下,心想既然是面对布蕾丝,应该可以老实地说出来吧。
「其实就跟你说的一样。我觉得那边的身体快死掉是一件大事,也知道假如真的死掉,会给冰毒等人造成很大的困扰。但我果然还是无法彻底放弃跟洁丝在一起这件事。」
我彷佛机关枪似的这么说道后,看向布蕾丝。
「嗳,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布蕾丝停顿一阵子后,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不晓得。我想我也无法给予适当的建议。」
哎,我想也是啦。
最了解我跟洁丝的人,一定只有我跟洁丝而已。向其他人征询答案──更何况是没交谈过几句话的布蕾丝,根本不合情理。
「……但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布蕾丝温和地露出微笑。
「不晓得该怎么做的时候,就去寻找可以成为路标的星星吧。」
这番话似乎在哪听过。
「您知道北方星(Salvia)吗?是在梅斯特利亚的北边天空不断闪耀发光的祈愿星。」
「嗯,是很漂亮的红色星星。」
「没错。迷路的时候,祈愿星会指引我们方向。不晓得该怎么活下去之际,就去寻找对小猪先生而言的祈愿星吧。」
「原来如此啊……」
对我而言的星星是什么──这种事还用说吗?
「谢谢你,很有参考价值。」
「如果能帮上您的忙就太好了。」
布蕾丝缓缓地低头回礼,病人服的胸前松垮而下,变成非常危险的感觉。
盛开的向日葵实在太过耀眼,让我移不开视线。
在周围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光灿烂地照耀下,那对丰满的球体全貌──
「Merlin's beard!!(梅林的胡子)」
突然从旁边传来的声音让我连忙转过头去。
被迫穿上荷叶边洋装的山猪从地板抬头仰望着我们。
「兼人!你来了啊。」
本来跟兼人谈话才是我的目的,但时机太不凑巧,不小心冒出不欢迎他的语气了。
「是的,我刚刚才到这里。旁边请借我坐一下。」
山猪一边这么说,一边往上爬到我旁边。
他在超近距离下看向我这边。
「这场幽会(约会),我会向洁丝妹咩(小姐)保密的。」
他标记注音的方式也太特殊了吧……
「总算见到面了。我有很多事想跟萝莉波先生说喔。」
「我也是。」
布蕾丝从对面的座位一边喝茶,一边目不转睛地眺望着我们的样子。
猪跟山猪向彼此报告近况。是能够信赖的伙伴,我极力毫无保留地说出一切。
我告诉兼人关于我们跟瑟蕾丝的逃亡之旅,还有席特的事情。兼人在他知道的范围内向我说明解放军的现状。解放军的干部目前似乎待在缪尼雷斯。据说他们似乎不太肯提供情报,但还是能见面谈话,所以能够向他们传达这边的要求。
为了证明瑟蕾丝的清白,希望解放军可以协助我们,实现与修拉维斯的会面──我这么传达之后,兼人可靠地点头应允了。
「如果是为了瑟蕾丝妹咩(瑟蕾丝),大家应该都愿意协助吧。你们那边有席特先生(王牌)在这点也让人感到安心呢……虽然还是有一点让人担忧的地方。」
「担忧的地方是指?」
「哎,虽然以战力来说实在非常可靠,但伊兹涅小姐和约书先生应该相当讨厌席特先生(混帐老爹)吧。他们说不定不太想见到他。」
「也是啊……那么,麻烦你先别告诉任何人有席特在这件事。就当作是我擅自带他过去,让他们碰面的。」
「了解。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要约什么时候在哪边见面呢。」
我看着山猪圆滚滚的大眼睛,思考起来。必须小心一件事才行。
「这么说来,我很在意一件事……」
我向兼人说明修拉维斯很快就知道瑟蕾丝失踪这件事。解放军的干部很有可能遭到窃听,或是有间谍潜入。要是傻傻地直接带着瑟蕾丝前往,万一在进行交涉前就被修拉维斯得知瑟蕾丝的所在处,可就伤脑筋了。
「啊~……」
兼人看似没有很意外地接受了这件事。
「大家好像也因为王朝军的行动,一直在怀疑这件事。结果调查之后,似乎是提供活动地点的男人与王朝军(那些家伙)有勾结,在提灯里装了窃听用的立斯塔。我们已经换了地点,所以我想暂时是不要紧的。」
虽然兼人说得若无其事,但修拉维斯也真是心狠手辣啊。
他给洁丝用来代替GPS的手炼,又窃听解放军的潜伏地点。
至少这不是该对同伴或想挽回友谊关系的对象做的事情。
他真的变了个人呢──我这么心想。
「抱歉啊。虽然我们一直试着要修拉维斯释出善意……但最近甚至连要跟他取得联络都有困难。」
「请不用放在心上。我也是多亏有奴莉丝,才能够待在解放军(内部)里。但他们要商量重要的事情之际,常常会把我排除在外……我力有未逮,深感惭愧。」
山猪很懊恼似的咬牙,接着重新面向这边。
「哎,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别在我们的据点(秘密小屋)见面吧。请你们到缪尼雷斯的西边,位于水之圣堂后方的喷水广场。我们会在约定的时间派人前往。」
「感谢你。等天亮之后,就约在后天正午可以吗?」
「你们在很远的地方呢……我明白了。我会确实地转告他们。王朝军好像出动了不少士兵,你们那边有瑟蕾丝妹咩(逃亡者)与席特先生(叛徒)在,还请千万多加小心。」
「谢谢你。万事拜托了。」
然后我们暂时把布蕾丝卷进来,聊了些没必要打成逐字稿的愉快阿宅话题,聊着聊着就到了早上,阳光唤醒了我。
「总觉得有花心的气味。」
洁丝眼尖地开始嗅起我身上的气味,让我忙着向她辩解。
我们花了整整两天,抵达南部的商业都市──缪尼雷斯。
是个令人怀念的城市。这是我们在最初的旅途中与被囚禁的布蕾丝相遇的城市,现在也一样有许多大型建筑物拥挤地栉比鳞次,人群和马车热闹地在宽广的大马路上来往交错。天空是普通的蓝色这点让人十分开心。
虽然是个晴朗的白天,但我们选择走微暗的小巷。
「你们是跟解放军的人约在这个城市碰面的吧?」
席特边走边留意其他人的视线。少了一只左脚的拐杖男人十分引人注目,倘若被王朝的相关人士发现,他身为暗杀修拉维斯未遂的犯人,会立刻遭到逮捕吧。在席特遭到调查之际,被人发现瑟蕾丝的存在也很不妙。
「是啊。我们约在正午,所以他们应该快到了。」
听到我这么说,席特缓缓地吐了口气。
「承蒙你们不少照顾。我要向你们道谢。」
洁丝立刻挥了挥手,表示不敢当。
「哪里,我们才是一直受到席特先生帮助,什么都办不到……」
「没那回事。」
席特毫不犹豫地断言了。
「我一直为了自己而活。在失去一切后,像这样被赋予为了他人做些什么的机会,应该是天命吧。因为有你们来到我身边,我才总算能找到新的目的。我是为了这件事在感谢你们的。」
虽然不是很懂他说的话,但我随便地点头附和。
我不记得有为席特做过什么。不过既然他主动感谢我们,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吧。
席特彷佛监护人一样走在瑟蕾丝的后面,同时自言自语似的低喃:
「经历了从最底层往上爬到当官的过程,我明白了一件事。」
席特像这样主动述说什么让我十分意外。
「结果能在这个世界战胜活下来的,都是些像我一样任性妄为且充满攻击性的人。明明其实必须由像你们一样为他人着想的善良人类来掌舵才行。这是我任性地活了大约五十年后,所得到的结论。」
他简直像是在交代遗言般地说道。
洁丝似乎在寻找否定的话语,席特用认真的眼神看向那样的她。
「希望你们可以尽可能用好一点的方法,比我更正当地活下去……假如有机会,能请你们不着痕迹地把这些话也转达给我的孩子们吗?」
洁丝露出困惑的模样说道:
「我们等下就要跟解放军碰面了,伊兹涅小姐和约书先生一定也会前来。您何不直接告诉他们呢?」
「我没有资格向孩子们讲述这些像说教一样的话。说到底,我甚至没有权利跟他们普通地说话。」
席特摇了摇头之后,不知为何很开心似的说道:
「拜托你们喽。你们正是希望。」
可以在前方看到目的地──水之圣堂,我们在这边停止了对话。
先由洁丝去侦察周围情况,确认安全无虞之后,我们才前往目的地。
那对姊弟在约好的喷水广场等候着我们。
「啥啊啊啊啊?我可没听说喔,喂。」
看到遮住脸的拐杖男的瞬间,伊兹涅便毫不掩饰惊讶地这么说了。
约书也一脸不快地蹙起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都携带着惯用的大型武器,已经做好随时能拿出来的准备。
「别闹了,你们就连比腕力都没赢过我吧。」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啦?」
伊兹涅一脸傻眼地说了。约书也像要助阵一般冷淡地说道:
「别现在才摆出父亲的架子好吗?」
一碰面就被自己的孩子们拒于千里之外,席特无奈地在喷水池旁边坐了下来。
把出人头地摆第一的混帐老爹,把重要的人交给王朝的叛徒──对伊兹涅与约书而言,席特几乎就是这样的人。
两人以彷佛看到野狗的眼神瞥了父亲一眼后,朝瑟蕾丝露出笑容。约书开口说道:
「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谢谢您。」
「听说是你们帮忙照顾她的?」
听到伊兹涅这么问,洁丝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是的。但与其说是照顾……感觉更像是一起逃亡就是了。」
约书用一如往常的三白眼看向我。
「我听兼人说喽,关于楔子的问题好像差不多解决了?」
他的眼睛仰望天空。感觉十分舒适的春季天空上,零星地飘着几朵白云。
「没错。接下来只要跟修拉维斯进行交涉,告诉他已经没必要杀害瑟蕾丝,让他能好好地理解这件事就好。」
听到我这番话,伊兹涅叹了口气。
「你又提出了一个很困难的要求呢。陛下好像变得挺疯狂的,不是吗?」
「这是为了保护瑟蕾丝小姐。求求您,请助我们一臂之力。」
洁丝深深地低下头恳求。约书轻轻挥了挥手。
「是无所谓啦,毕竟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两人已经看都不看坐着不动的席特一眼。
「但真的没问题吗?靠我们带瑟蕾丝过去是无妨,但谁能保证那家伙一定会理我们?你们也有听说邀请移居的事情吧?」
「邀请移居……」
洁丝这么低喃。毕竟发生过艾莎莉丝那件事,虽然有察觉到这个词不太吉利,但我们听说的情报只有这是邀请耶稣玛移居到王都的政策。其他事情让我们分身乏术,所以也没有余力去思考详情。
约书用严肃的语气说明:
「南部这一带是还好,但王朝军那些家伙,开始不断强制带走曾是耶稣玛的女孩们,根本不管她们本人的意愿,即使主张不愿意也会被带走。邀请只是形式上的说法,王朝打算把原本是耶稣玛的女孩都无一例外地强制带回王都,跟解放军有关系的女孩也已经被带走好几个人了。」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懊恼地咬牙。在路西耶城被带走的艾莎莉丝也是──表示不想跟老爷子分开的那个艾莎莉丝也是──一定是因为我们才会被王朝军发现,然后被强制带走吧。
尽管用邀请移居这个名称掩饰,但结果根本不是邀请,而是强制。
这并非为了融合才施行的政策,只是假装在融合的单方面计画。
放任卸下项圈的耶稣玛──也就是魔法使的少女们在外自由活动的状况,对王朝而言果然还是过于危险,不能置之不理吧。
而就现状来说,瑟蕾丝对王朝而言是更加危险的存在,因为修拉维斯目前应该依旧认为倘若让瑟蕾丝活下去,世界的混乱就不会平息。
洁丝大为震惊似的将手贴在胸前。
「怎么会……修拉维斯先生他……」
「所以说洁丝妹妹,虽然你好像很信赖陛下,但结果他是个会做那种事的家伙啊,根本不晓得他会不会好好听我们说话,我们也不能傻傻地直接带瑟蕾丝妹妹过去。再说就算我们带她过去了,也不晓得他是否愿意跟我们见面吧?」
伊兹涅这番话合情合理。
然而洁丝泪眼汪汪地反驳:
「修拉维斯先生是可以沟通的人物。他真的是一位非常善良的人。」
「我原本也是那么想的,但是我错了。」
「修拉维斯先生他……他的家人接连过世,责任与工作一下子都压到他身上,况且魔法也朝错误的方向失控……他只是因为这样才会变得不对劲。他的根本一定还残留着深思熟虑且讲理的部分。只要好好说明,他绝对会理解的。」
洁丝非常温柔。她知道修拉维斯对我们做过的事,仍然试图站在修拉维斯那边。我彷佛在她身上看到了以前荷堤斯护航兄长的模样。
约书以冷淡的声音说道:
「虽然你跟那个全裸大叔都这么说,但我们可没那么天真啊。我们是客观地依照他对我们做了什么事来判断。哎,虽然我们的做法同样太过强硬,把那家伙的母亲逼入了绝境……但那家伙不仅想欺骗我们,现在还朝着跟解放耶稣玛不同的方向开始行动。结果那家伙也跟他烂到不行的父亲一样嘛。」
「不对……养育修拉维斯先生长大的并非马奎斯大人,而是他的母亲大人。是维丝小姐灌注了一辈子的爱情,教导他所有事情的。我也从维丝小姐那里学到了很多重要的事情。只要好好沟通,一定可以互相理解的。」
席特稍微做出反应,转了转脖子。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吗?他悄声地说道:
「你们也跟我一点都不像吧。没有孩子一定会像到烂老爸的道理,因为烂老爸不会去教导孩子任何事情,也不会被孩子关心。」
席特讲了些不知道该说很有说服力还是没说服力的话,随即站起身。
「如果觉得不安,这么做就行了──由你们把我这个罪人带去交给王朝,就用这种形式。对方可是要交出造反者,一直逃避有失身分,即使是陛下也得出面吧。就趁这时用突袭的方式让他看到瑟蕾丝小妹。只要亲眼目睹到瑟蕾丝小妹没有魔力,陛下也不会立刻动手吧。」
姊弟俩什么也没说。我开口问道:
「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好不好?」
席特以「有什么问题吗?」的视线望向我这边。
「呃,因为……要是这么做,你一定会被杀掉的。」
「这点小事,我会自己想办法处理。」
他真的有办法处理吗?
「哎,我是觉得既然那家伙都这么说了,倒也无所谓啦。反正就算他被处死,我们也不会伤脑筋。」
伊兹涅依旧面向旁边,如此表示。约书也跟着附和。
「也是呢,说不定这样正好。那家伙最好体验一下被交给王朝的心情。」
「很好,就这么决定。」
因为席特本人这么说,我跟洁丝也没有异议。
就这样,我们决定由龙族亲子三人担任护卫,护送瑟蕾丝到王都。
我跟洁丝为了完成事前准备,必须急忙赶回王都才行。
「……那个──」
瑟蕾丝难以启齿似的开口了。
「请问诺特先生现在人在哪里?」
听到她这么问,姊弟稍微互相对望。约书开口说道:
「他不知上哪去了。」
咦──从瑟蕾丝的嘴里发出这样的声音。
「啊,不是,虽然知道他大概在哪边啦,但现在没办法联络到他。可是,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大概啦。」
真是那样吗?约书说不定是不想被立场偏向王朝的我们知道诺特的行踪,才故意说谎的。
不过,在这边怀疑好不容易愿意协助我们的两人,也不合情理吧。
「那么,伊兹涅、约书,拜托你们喽。」
约书转过头来。
「我们会请兼人与奴莉丝跟我们同行。有事要联络时就透过兼人吧。」
「我知道了。我们会先一步前往王都,想办法先告诉修拉维斯解放军会带席特前来这件事。我们会尽可能做好准备,让你们能放心地进入王都。希望你们也能早点过来。」
「好。」
「瑟蕾丝小姐,也请您多加小心唷。」
听到洁丝叮咛似的这么说,瑟蕾丝点了点头。
「那个,真的谢谢您帮了我很多忙。」
「如果又碰到什么问题,请您再来依靠姊姊唷。」
「好的……姊姊……」
✂姊姊✂
──姊姊。
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
就在我滋润脑内的妹妹资料夹之际,除了我跟洁丝以外的人都不见踪影了。
针之森的东边已经变成一片黑色焦土,烧剩的树干宛如桩子一般乱立在焦土中。映入视野的一切变成这样的荒野,是令人相当震撼的光景。
已经烧掉的森林里紧急打造了一条通往王都的宽广道路,没有马匹的王朝军马车在那条路上来往交错。看来好像是频繁地在把什么东西搬运到王都的样子,但光从外面看不出来是在搬运什么。
王朝军的士兵聚集在马车道的入口附近。洁丝勇敢地前往那里与他们交涉,请他们帮忙安排一辆把我们载到王都的马车。
瑟蕾丝不在的现在,我们似乎已经不是逃犯,而是被认知成王朝内部的人。虽然被他们详细地调查了周遭,但结果还是获准使用马车了。在焦土上行走应该会让人很忧郁吧,所以能使用马车真是谢天谢地。
因为是一条笔直的道路,也不会有迷路的问题。没有马的篷车靠洁丝的魔法咔铛叩咚地顺利奔驰着。我跟洁丝并肩而坐,感觉空气里还飘散着一些烧焦味。我们眺望着在焦味另一头的王都。
就在我们前进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路程时,篷车的车顶破掉,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毫无预兆地掉落下来的某个东西伴随着巨大的冲击,埋进了堆在马车货物架上的木材里面。
「怎么回事?」
我以为是有人朝我们扔石头,转头看向货物架。
「要停下马车吗?」
「──就这样继续前进。」
这么回应的不是我,而是被埋在木材里的什么东西。是诺特的声音。
「……我知道了。」
洁丝没有停下马车。我再一次试着转过头看,只见堆积如山的木材倒塌下来,完全没看见疑似诺特的人影。
「你好像被埋住了,不要紧吗?」
「不要紧,没问题啦……反倒应该说从外面看不见我比较好办事。」
这毫无疑问,的确是诺特的声音。
「诺特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呢?」
洁丝也对着木材山这么询问。
「我一直在监视,因为王朝如果要把瑟蕾丝或我认识的耶稣玛送过来,一定会走这条路。」
原来如此,这下我就明白了。如果现在王朝经常把什么搬运进王都,最有可能的就是耶稣玛吧。这条宽敞的道路是用来把从全国各地邀请来的耶稣玛搬运进王都的。
「瑟蕾丝不在吗?」
洁丝用内心的声音回答诺特的问题。
──她不在这里。她跟伊兹涅小姐他们在一起。
──这样啊……
(你以为是我们负责运送瑟蕾丝,才闯进来的吗?)
──哎,就是这么回事。打扰你们啦。
传来了诺特把木材推开的喀啦喀啦声响。
──请等一下!
洁丝这么叫住他。
──瑟蕾丝小姐很快就会前往王都。因为她会秘密前往,与其回去与他们会合,不如在王都等候,说不定比较容易见到面。
──你说她会到王都?在这种状况下?为了什么?
我跟洁丝互相对望。感觉在马车里面讲太多细节好像不妥。
我们保留回答,就这样悄悄地带着诺特进入了王都。
诺特全身沾满煤灰,看来惨不忍睹。他大概一直在火灾后的针之森里四处徘徊吧。我们先请他洗了个澡,接着为了避免被偷听,移动到洁丝的实验室。
为了可以承受某人不小心让魔法爆炸的情况,实验室打造得非常坚固。在挖开岩石打造而成的空间里,为了采光而设置的简陋窗户敞开着。
我们在那里尽可能地把关于瑟蕾丝的事情都告诉诺特。
「这样啊……总之真是太好了,感谢你们……但真是个败笔啊。」
见诺特一脸懊恼似的咂嘴,洁丝看似不安地歪了歪头。
「没事,我在自言自语。我会烧掉针之森,是为了妨碍瑟蕾丝的行动,以免她想不开跑去王都。但我慢了一步,反倒让她留下可怕的经验。」
「放火烧掉针之森的……是诺特先生您吗?」
洁丝一脸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嘴。
「没错,我本来就打算烧掉针之森,早就拟定了计画。我计算过放火的地点,也已经安排好让火势烧得更旺的燃料。其实我原本打算更之后才这么做的,但瑟蕾丝不见踪影,我心想只能趁现在了而付诸实行。反正无法避免与王朝全面开战嘛。」
不过他似乎并非单独行动,而是指挥部下们实行了这个计画。他以前曾夸口「总有一天要放火烧掉针之森」,却没想到真的付诸实行。我心想,他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你原本以为只要烧掉针之森,瑟蕾丝就无法抵达王都了吧?」
「对。但瑟蕾丝的移动速度比我想像中还快,没想到会被她抢先一步。」
诺特无奈地叹了口气。洁丝温柔地询问:
「您之后也一直在寻找瑟蕾丝小姐吗?」
「没错。」
但他找不到人,也没有任何线索,最后全身沾满煤灰地在监视王朝军。约书也知道这件事,才会说「他不晓得上哪去了」吧。
洁丝露出微笑。
「您把一直在寻找瑟蕾丝小姐的事情告诉她本人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啥?」
诺特的眉毛扭曲起来。
「那家伙不用知道。她八成会觉得给我添麻烦了,为此感到内疚吧。」
那的确也是一个真相。如果是瑟蕾丝,开口第一句话肯定会说「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并深深地低头道歉吧。
「就算那样也没关系。请您告诉她。」
洁丝不肯退让。诺特也不愿让步。
「为什么?」
「因为瑟蕾丝小姐如果知道诺特先生一直在找她,她也会很开心。」
洁丝的语气彷佛在教导比自己年幼的男孩子恋爱知识。
「我才不要。我才不会说那种好像要她把我当恩人感谢的话。」
「是这样吗?那就由我来说。」
洁丝莫名顽固的态度似乎让诺特有些惊讶。
「为什么是你来说啊?」
「因为诺特先生您不肯说呀。」
「啥啊?」
拜托你们两个别吵架啦……
不过诺特还是一样不懂女人心啊。他不谈论自己的心情,只是默默完成该做的事情。岂止言出必行,根本是默默实行,这是诺特的优点也是缺点。对于像瑟蕾丝这样会担心别人怎么看自己的人,有时直接把心里话告诉她会比较好。
人类果然很麻烦。但所谓的人类就是这样,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们跟诺特一同生活,同时着手该做的工作。
试图与修拉维斯交谈的计画,结果都是徒劳无功。无论怎么爆破包围住修拉维斯所在处的墙壁,墙壁都会自动修复,阻挡在我们面前。虽然诺特提出了「只要到处破坏街道,他就会出面阻止了吧?」这种像恐怖分子一样的提议,但洁丝没有点头。
最后我们决定透过身为高阶图书馆员的比比丝,请她帮忙转达我们的要求。
但结果并不理想。虽然天空的颜色复原了,但世界仍残留着零星的异常现象。猪还是会说话,王宫图书馆的时钟指针也依旧是滴着血的手臂。路塔给我们的那张应该写着「最后一块碎片」的纸,也因为不晓得可以看出文字的「忘却之泉」究竟是指什么而无法解读。
只要世界没有完全恢复原状,修拉维斯似乎就不打算改变他的态度。
根据比比丝所言,修拉维斯总是单方面地下令。据说他始终坚持「一旦发现耶稣玛就抓起来带回王都」、「一旦抓到瑟蕾丝就处以死刑」,不肯让步。
我跟洁丝都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如果他至少愿意听我们说话,应该能理解瑟蕾丝可以不用死这件事。为何他连这样的要求都不肯回应呢?为何他会这么单方面地企图排除我们呢?
「表示这就是那家伙的本性吧。」
诺特看到我们的样子,冷淡地这么说了。
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蕴含着被以前的同伴背叛的悲伤。
在近处看到纯真的洁丝表情越来越失望,实在令人难受不已。
结果我们无法和平解决问题,似乎只能按照计画,利用造反者席特了。
关于这方面,事情似乎跟席特预料的一样,进行得很顺利。不愧是一直在近处观察王家的人。
我们把解放军会带罪人前来的事情告诉比比丝后,比比丝将修拉维斯给她的信转交给我们。
上面没有任何问候或温暖的话,只是记载着时间与地点。
──明日 日落时刻 金之圣堂
祭祀着历代国王的巨大圣堂内部,盖起了厚重的玻璃墙。
我们只能从正面进入,进入大门后再稍微往前走,就看到有玻璃墙挡在眼前,是从地板覆盖到天花板的巨大透明墙壁。拜提丝的棺材和宝座等主要构造都在墙壁的对面。
修拉维斯的讯息非常明确。
虽然会与你们面对面,但不打算让你们过来这边,只管闭上嘴把罪人交出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席特他们在洁丝的带领下进入了王都。席特一身黑衣,双手被看来很牢固的锁炼绑在背后。是由诺特带着席特走在前头的,伊兹涅与约书则跟在后面,两人带着把兜帽压低到盖住双眼的少女──是瑟蕾丝。
与他们同行的兼人与奴莉丝为了避免无谓的风险,决定在圣堂外面边监视边待命。洁丝跟我则与席特一同在圣堂里进行对应。
这次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让修拉维斯确认瑟蕾丝可以免于一死这件事。
就只有这样而已。
席特、诺特、伊兹涅以及约书都是为此而来的。席特赌上自己的安危制造出与修拉维斯对话的机会,解放军三人则负责保护关键的瑟蕾丝。
为了避免发生什么万一,洁丝跟我也必须多加留意周遭的情况。
我们从比日落稍早之前就在圣堂里等待。虽然席特也说过可以不用警戒,但看来真的没有要突袭的征兆,金之圣堂的周围就跟我们事先确认的一样安静。倘若接下来有什么变化,负责监视的兼人和奴莉丝会通知我们。
在紧张的气氛中,日落的钟声响起了。
玻璃的对面还没看到任何人影。我们的周遭开始飘散起是否有哪边出了问题的不安氛围。
这时,席特忽然抬起头,被胡须覆盖的嘴动了起来。
「大驾光临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玻璃墙的对面四处都找不到修拉维斯的身影。
洁丝的眼睛迅速地动了起来,随即在宝座周围停住。
「啊。」
洁丝发出的声音让我注意到了。可以看见空气彷佛蜃景一般摇晃着。宛如要在宝座周围隐藏什么东西似的,景色正在晃动。
那阵摇晃彷佛风一般消失时,宝座的国王现身了。
修拉维斯身穿紫色法衣,露出充满威严的模样,冰冷的双眼在苍白的脸上犀利地发亮,俯视着我们。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微笑,只看到一副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冷淡表情,还有在右手中指上戴着透明结晶闪耀发亮的戒指。
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我们曾一起奋战过的朋友影子了。
感觉要相信是某人转移到了他的身体上还比较容易。
「说出你最后的遗言吧。我可以等你这点时间。」
不由分说的平淡声音从墙壁的另一头回荡过来。看来玻璃墙似乎施加了魔法,让声音可以传递过去。
诺特被席特用肩膀推了一下,他退向后方。由席特单独走上前去。
尽管双手被绑在背后,席特仍用只有一只脚的身体深深地跪下,彷佛要献上人头一般向前倾斜表示敬意。
「近来天空的颜色看来十分舒服,生活也一直让人感到非常舒适。这是陛下治理的世界正趋于稳定的证据吧。」
「快说重点。」
「聪明的陛下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变化。这个世界确实在朝好的方向前进。况且我知道原因──我已经在此时带来此地。」
席特打了个暗号后,伊兹涅与约书便迅速地将戴着兜帽的少女带到他旁边。
瑟蕾丝抬起头来。覆盖着她全身的是像锁子甲一样以细长锁炼编织而成,外表看来十分沉重的长袍。伊兹涅与约书就站在她身后护卫。
修拉维斯看到瑟蕾丝,蹙起了眉头。席特迅速地将手伸到瑟蕾丝前面。
「陛下理应不会在制裁罪人之前,先动手杀害无辜的少女吧?请冷静下来,仔细观察这名少女。这名少女早已没有魔力,楔子已经从这名少女的身体里消失了。」
修拉维斯将戴着戒指的右手贴在下腭,从宝座上俯视瑟蕾丝。
他面不改色地陷入思考的模样,就彷佛雕像还什么一般。
「我没理由要被连这种道理都不懂的国王判罪。假如您不在此时表示会宽恕这名少女,我会用最肮脏的话语诅咒辱骂这个国家、陛下还有陛下的子子孙孙,同时以死明志。」
席特用低沉响亮的声音滔滔不绝地继续宣言。
「倘若您表示会宽恕这名少女,我会在此认罪,祝福陛下并欣然受死。这是很简单的事情。请您思考一下。」
这个男人的主张就跟我挑衅勒住修拉维斯脖子的马奎斯时一模一样。修拉维斯与他父亲同样抱持着强烈的自尊活着。席特熟知这点,才会选择这番对修拉维斯而言最有效的话语。
不过,我同时也这么心想。
一旦说出这种话,不就等于这个男人──等于席特已经没有可以活下去的退路了吗?纵然瑟蕾丝会得救,席特的命运也不会改变,此刻席特已经亲口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还是说他有办法就这样逃向远方?他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倒在厚重的墙壁对面戴着不死戒指的修拉维斯吗?还有,就算他逃到远方了,这个男人是否会不惜在逆贼的污名上又背负着大骗子的污名,也要活下去?
席特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豁出性命了?
舍弃了忠义──舍弃了生存方法的忠臣,是抱着舍弃性命的觉悟来到这里的吗?
修拉维斯暂时用他鲜明的翡翠色眼眸检视着瑟蕾丝,可以看出瑟蕾丝在颤抖。我身旁的洁丝将手贴在胸前,严肃地关注着情况发展。
这间圣堂总是会发生事件。
如果瑟蕾丝获得了宽恕,事情就此结束倒还好,但在这里可能不会那么演变成那么顺利的展开。
一切都要看修拉维斯──看这个已经不晓得他内心想法的绝对国王如何判断。
「……好吧。」
修拉维斯用一贯冰冷的态度说道:
「这个少女已经一无所有。也没有理由要取她性命。我会撤回所有追兵。」
「……是。由衷感谢您明智的决断。」
可以感受到彷佛结冰一般的紧张气氛稍微松缓下来。
瑟蕾丝得救了。她已经没必要逃命,也不再是王朝与解放军起纷争的火种。我们最优先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可以看到洁丝贴在胸前的手,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轻轻放下。
剩下的就是如何结束这场会面。
修拉维斯依旧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席特。
「你特地来到这里,想说的话就只有这些吗?」
听到他这番话,我陷入一种彷佛五脏六腑被强烈摇晃的心情。
就只有这些──就只有这些是什么意思?我们为了让瑟蕾丝得救,不惜做到这种地步,拼命制造出与他面对面的机会。席特甚至赌上自己的性命来到了这里。
修拉维斯已经变得连我们这样的心情都不懂了吗?
「倘若陛下还愿意听我几句……能否请您让我选择死法呢?」
席特维持一样的态度这么说了。修拉维斯咒骂似的回答:
「叛徒连当狗饲料的价值都没有。只能按照手续处以死刑。」
修拉维斯只说了这些,便准备从宝座上起身离开。
席特稍微低下头,叫住了他。
「我以前曾学到异国流传着一种叫做切腹的传统。」
我心想萨农还真会教一些多余的事情。不能只教烧肉就好吗?
「具备勇气的真士兵要替自己的罪过负起责任时,会切开腹部以死谢罪。」
原本准备站起身的修拉维斯再次坐回宝座上。
「哦?然后呢?」
「我想在此以自己的性命,偿还企图谋杀陛下的罪过。」
伊兹涅在他身后露出动摇的模样,发出了一声「喂」。
席特打算在这里切腹自尽吗?在我们都在场的这个地方?
「我犯下的愚昧行为跟在场这些人没有任何关系。能否请您看在我这条性命上,也宽恕解放军成员呢?」
他的诉求散发出非比寻常的气魄。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十分宏亮。在厚重的玻璃墙对面,可以看见修拉维斯的表情厌恶地扭曲起来。
「……你的性命没有那种价值。」
修拉维斯用迅速的动作,这次真的站了起来。他转身离开,让法衣轻飘飘地随风摆动。
席特朝他的背影张大了嘴。
「听好了!」
那声音简直就像龙的咆哮。彷佛整间圣堂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修拉维斯背对着这边停下脚步。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想他一定是感到畏惧吧。我希望是那样。
「我谋杀陛下绝非是为了解放军。我从诺特小弟出生前就一直憎恨着王朝。因为王朝的制度,我失去了打从心底深爱的人。她被王朝给夺走了。我从比解放军组成还要更早之前,就一直无比憎恨着王家。」
听到曾经以为是忠臣的男人激烈地吐露出憎恨之情,修拉维斯的肩膀不禁动摇起来。
「那你更早杀掉我不就好了吗?如果是身为龙族的你,应该随时都能办到吧。在父亲大人过世后,你有得是机会。」
「我当然憎恨了。可能会烧掉王朝的火焰一直在我内心不断燃烧着。但是我……因为有陛下在,才没有那么做。」
「这话是什么意思?」
修拉维斯还是一样背对着这边,却似乎很专注地聆听席特所说的话。
「为何说因为有我在,才没有复仇?」
席特笔直地注视着修拉维斯那边。
「因为陛下的眼睛……继承了令堂的坚强、聪明与温柔。我想要试着相信一次看看。」
修拉维斯迅速地转头看向这边。他的表情扭曲起来,且激动得满脸通红。
「就凭你这种人!了解母亲大人的什么!」
修拉维斯用彷佛要把愤怒按在地板上的粗暴脚步,走到了玻璃墙另一头,面向这里。
「说啊!」
是附加了魔力吗?修拉维斯的声音散发出比音量更强大的魄力。我身旁的洁丝往后倒退了一步,可以感受到这般强烈的压迫感。
「就凭你,知道母亲大人的什么!」
由于魔与龙的较劲,厚重的玻璃墙彷佛随时会破裂一般的紧张感支配了整间圣堂。
「我知道。」
席特一贯冷静地回答。
「……我知道陛下所不知道的一切。」
这番发言让现场陷入了一瞬间的沉默。
而这一瞬间恐怕是足以让我,以及修拉维斯理解真相的时间。
原来是这样吗?
席特少年时代的赴都之旅以失败告终,失去了他最爱的女性──玛莉耶丝。
我一直以为玛莉耶丝早就已经丧命,是我不认识的人。
但是,假如不是那样──倘若玛莉耶丝是我们很熟悉的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讲清楚。」
修拉维斯的声音带有明显的动摇。席特则是坚定不移。
「把这些事情带进坟墓,正是我对王家的复仇。」
席特用流畅的动作扯断了把双手绑在背后的锁炼。他的双手披上黑色鳞片,宛如黑曜石般锐利地闪耀发亮。
「请将令堂灌注给您的爱情,也分给在场的这些人。」
「等等。」
席特并没有等他,而是朝自己的腹部伸出右手拇指──毫不犹豫地把宛如利刃般的龙爪从衣服上用力刺了下去。他彷佛要收回右手似的动了动手,红黑色的鲜血便像是解开封印似的从黑色衣服底下黏稠地流出。鲜血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几何学图案的地板上。
「请您用那双眼睛,好好地见证我死去的模样。」
席特的低吼声,让修拉维斯的翡翠色眼睛惊讶地瞠大。
「快……快住手……!等等!」
修拉维斯想伸出手,却被自己建造的玻璃墙挡住了。
席特在这段期间将沾满鲜血的右手从腹部拔出,贴到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瞳孔转变成锐利细长的金色蛇眼睛,笔直地看着昔日的君主。
下个瞬间──修拉维斯的身影便被涂抹成一片赤红,看不见人影。
从席特脖子喷出来的鲜血勾勒出美丽的曲线,染红了整面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