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娜退烧后,我立刻买下最小的那种载货马车。
等诺娜感冒全好的那一天,我载着裹住毛巾的她,在天亮的时间不断前进。经过兰德尔王国的边境管制站时,诺娜还在货台上悠哉地啃着水果和点心。
现在的我是黑发的玛丽亚,诺娜是黑发的儿子赖尔。
在委托合作对象调查真正的维多利亚情况如何之后,我二度委托调查的是玛丽亚这号人物。玛丽亚一样下落不明,自从八年前从兰德尔王国入境艾许伯里王国后,从此再也没回国。她比我大两岁,当时膝下无子。
我原本以为玛丽亚是黑头发,这个身分难以派上用场,因此在自由市集找到黑色长发时我真的喜出望外。
我们在兰德尔王国奔波的时候,我尽可能将自己的经历正确地解释给诺娜听。
「维琪是逃过来的吗?」
「嗯,那是我想辞也辞不掉的工作,所以我要戴假发、要改名换姓还要搬家。最后是我擅自逃跑的,职场的人可能会气冲冲地追过来。诺娜,很抱歉没办法让你过上安稳的生活。」
「没关系,反正可以去很多地方。」
「……谢谢。还有,以后不要叫我维琪,叫我玛丽亚可以吗?」
诺娜考虑了一下回答:
「可以叫妈妈吗?叫名字的话搞不好会叫成维琪。」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又惊又喜,我紧紧抱住诺娜点头如捣蒜。我以前实在不好主动开口要她叫我妈妈。
「嗯,嗯。当然可以啊,叫我妈妈吧,谢谢。」
「咦咦咦?为什么要哭?」
「没为什么。」
我们现在住兰德尔王国,工作地点是一间牧羊场。生活从烤栗子的秋季开始过了三个月,现在进入北风冷飕飕的冬季。
尽管牧场的工资不多,能住在这里工作还是非常方便,工人房够暖也够干净,而且牧场常常分送羊肉给我们。
工人房备有附烟囱的巨大烧柴炉,可以用这个炉子做菜。塞满稻杆的床铺散发出太阳的味道,大手笔使用羊毛的棉被又蓬松又温暖。
我在牧场学习如何照顾羊、打毛线和染色的时候,牧场的女主人称赞了我。
「你学得真快,而且工作好勤快。」
「谢谢你,我喜欢能活动身体或需要巧手的工作。」
诺娜白天协助我工作,有时候为羊群换水,有时候打扫羊舍,累的时候就和小羊玩在一起。到了夜里,她每天都埋头用毛线编织毛线版的梭编蕾丝,似乎是想把编好的图样连成一片床罩或沙发罩。
「妈妈,这个卖得出去吗?」
「你要卖掉吗?」
「嗯,我想赚钱。」
「我赚的还够用吧。」
「可是我想卖。」
「是吗?那希望可以卖个好价钱。」
米娜姊是农场的女主人,她年近六十,尽管她多半知道我们有什么隐情,还是雇用我们供我们住宿。她偶尔会说:
「世界上很多男人会殴打太太。」
她或许以为我们是从人面兽心的先生手中逃出来的。
「等春天我再教你怎么剃羊毛。」
「谢谢你,米娜姊,不过我打算在春天尾声搬家,你一教完我就要走人,我很不好意思。」
「啊,对喔,我会想你们的。」
妇人以批发价分了些羊毛给喜欢针线活的我,我就用这些羊毛打毛线。我依照她的教学,用草木的汁液将这些毛线染色,然后打成毛衣。训练生时期的我向同房的女生学过针线活,后来再也没碰过,没想到时隔十多年,我的手还记得该怎么打毛衣。
「妈妈,那个图案超级漂亮!」
「谢谢。」
「妈妈很爱说谢谢耶。」
「是吗?因为我真的很感谢啊。」
毛衣的底色是深蓝色,我用白色毛线在领口周围和袖口打出雪花的结晶图案,这件蓝底的雪花毛衣在我的编织生涯中算是颇为可喜好看的了。
回过神来,我三个月内已经编出十件毛衣。
诺娜自制的床罩也大功告成,毛线版的梭编蕾丝有很多孔隙会通风,但没想到披在肩膀或盖在大腿上还是意外地松软而温暖。
「要不要去大城镇卖?诺娜的床罩一定也卖得出去。」
「可以去大城镇吗?没关系吗?」
「我会戴假发,也会戴帽子、用领巾遮住嘴巴,所以没关系,诺娜每天都只跟我说话吧?偶尔接触些外人对小孩来说是很重要的。」
我带诺娜乘坐马车前往车程约两小时的大城镇。
我们在大城镇东逛西买,同时寻找有意愿收购毛衣的店家。我们走进一间卖毛衣和日常便服的店里,我买了几件诺娜的衣服。结帐完之后,我问:
「你们愿意收购我们亲手编的毛衣吗?」
一个貌似老板的女性爽朗笑着点头。
「看是什么样的毛衣吧,你带在身上吗?」
「对,可以请你看看吗?」
「当然啊。」
这十件毛衣,女老板全都以我喊的价收购。
「这些足以当商品了,你以后还打算打毛衣的话可以出售给我们吗?还有这个床罩,八枚小银货怎么样?」
「好!我要卖!」
兴奋的诺娜抢在我之前回答。
「咦?是这孩子编的吗?」
「对,图案是她想的,我们一起把单片接起来,做成这么大的成品。」
「这是梭编蕾丝的变化版吧?能做成这样真的很认真耶。」
「对,我很认真!」
诺娜的兰德尔语比艾许伯里语讲得更漂亮。
我卖毛衣总共赚到二十四枚小银货和五枚大铜货,可是没想到诺娜的床罩能卖到八枚小银货,诺娜不知不觉间又多了一项一技之长,我真是欣慰。
我们走进一间漂亮的点心店,诺娜笑盈盈地说出她想吃什么:
「我要很多奶油的蛋糕!」
我们吃着蛋糕,诺娜笑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一定知道我对于不断搬家的事自责不已。
真是聪明的孩子,她明明可以多抱怨几句啊。
*
杰佛瑞在宰相的办公室与宰相谈话。
「听说维多利亚是哈格尔的王牌谍报员,她叛逃之后对方就派了暗杀者过来。」
「王牌吗?」
「陛下决定把维多利亚当作兰德尔王国国民,原因不明被哈格尔的人杀害。」
(为什么?)杰佛瑞提出了无言的问题,宰相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
「哈格尔的人知道维多利亚还活着会不断派暗杀者来我国吧?太麻烦了,我们想迂回地暗示说『你们派暗杀者来哈格尔的事已经穿帮了』。」
「……」
「我保险起见征询了第三骑士团,他们是说可以问到哈格尔的消息就好,既然都抓到四个第一线的暗杀者了,对于下落不明的她没有兴趣。」
宰相伸出中指将眼镜往鼻上推。
「我国会佯装没发现她的真实身分,兰德尔的女性在我国被哈格尔的男子们杀害了,就这样。」
宰相清咳了一声,接着用莫名戏剧化的口吻询问杰佛瑞:
「所以呢?你本来有注意到她的真实身分吗?还是没有啊?」
「我隐隐约约注意到了,真的很抱歉我没有先禀报。」
「我大概上年纪了吧,听不太清楚呢,你什么都没注意到吧?」
「不,虽然没有铁证,但是我隐隐约约注意到了。」
宰相长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只要你坚称不知情就没事了吧?你想想,有需要那么诚实吗?」
尽管如此,杰佛瑞依然不打算收回前言。
「真是的,此事你会受到惩处,先禁足在家等候消息,维多利亚一事此生不必再谈。」
「是。」
杰佛瑞•亚瑟在骑士团长室收拾个人物品的时候陷入沉思。
维多利亚前脚一走,暗杀部队后脚就来了,她恐怕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哈格尔的人发现,也不知道暗杀部队来过,若是知情,她不可能丢下约拉那女士就消失。维多利亚会一直躲躲藏藏,不知道自己已被官方认证死亡,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几天后,解除骑士团长职务的杰佛瑞被调去从事完全无关的工作。他要赴任的是某处领地的保安管理官,领地范围内的海登是木材输出的对外窗口。年轻队员们垂头丧气为他送行。
「你们加油。」
杰佛瑞一出言勉励,几个人就开始掉眼泪。
这次的安排把他调离了王都的重要职位,要说是降职也没错,不过杰佛瑞自认这样的惩处已经很宽厚了。他知道就算被解雇也怪不得人,更觉得应该自请离职。他原本就考虑要离职与维多利亚携手共度,只是现在维多利亚消失了。
杰佛瑞在老家对哥哥艾德华一鞠躬。
「兄长,这次的事真的很抱歉……」
「嗯,你别在意,我只是个打杂工,完全没受到你的影响。你放宽心,新工作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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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重点是你还好吗?是不是瘦了点?」
「没有,我没事。」
「是喔?那里气候稳定,你暂时在那里放慢脚步过生活吧。」
「谢谢。」
艾德华•亚瑟目送弟弟启程,并开始沉吟。
官方针对本案的说词是:「兰德尔的旅客在我国被来自哈格尔的强盗集团杀害,强盗已经被贵族护卫收拾了,此事造成我国莫大的困扰。」他们以谴责的口吻让哈格尔在台面上欠艾许伯里一笔人情债,结果是好的。
(但是遍寻不着当事人维多利亚,无法告诉她官方的处置方式啊。)
艾德华虽然伤透了脑筋,但又觉得「算了,总会有办法」,不再深究。他还有很多任务在身。
这次落网的其中一个暗杀者其实是艾德华的线民,第三骑士团中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原本负责把风的男子希望能逃亡艾许伯里,艾德华除了得思考他的去留,更要安插新的线民。
杰佛瑞骑着爱马奔驰,抵达转调处领地的办公室。
「保安管理官,欢迎来到公爵领地。我叫哈姆斯,之前都是由我负责领地的管理,请多多指教。」
哈姆斯年近五十,一头棕色短发,应该有在练身体。他的笑容很和蔼,但是给人一种生起气来会难以对付的印象。
「管理官,公爵从昨天就在恭候大驾了。」
「咦?」
重要的港都海登位于这块领地上,因此二王子未来成为公爵后会接管这里,但是喜多力克殿下现在应该还是王子的身分,公爵是哪位?他很纳闷。
「嗨!杰佛瑞,王兄失去你超沮丧的耶。」
一个活泼的声音传来。
「喜多力克殿下!」
金发碧眼的帅哥从管理办公室缓缓走来。
「我不是殿下了啦,我打算认真管理领地,为国家效命。」
「喔,是喔。」
「好随便的回应喔。对了,来介绍我的未婚妻吧。过来吧,碧翠丝!」
杰佛瑞定睛凝神看着喜多力克呼唤的女性,心想:「是同名的其他人吗?」
以前瘦成竹竿的碧翠丝现在体格圆润,脸颊也焕发光彩,她小跑步过来。
「亚瑟阁下,好久不见了。」
「杰佛瑞,刮目相看了吧?她听说我要迁往公爵领地就跑过来说:『如果你的婚事未定,不妨娶我为妻。』她变得坚定又勇敢,简直判若两人,我大吃一惊呢。」
碧翠丝听完这番话一脸坚定地说了下去:
「我是因为体弱多病而被解除婚约的啊,我懊悔不已,决定奋发图强『养好体力让人刮目相看』。原本这些努力是想与喜多力克公爵未来的夫人较劲,后来听说他没有定下婚事又降为公爵,我就不能再作壁上观了,我亲自找他谈判,叫他一定要排除万难和我结为连理,呵呵呵。」
喜多力克心平气和地看着碧翠丝的侧脸。
「我若是不能正面回应这么专情的女子,还算什么男人?」
喜多力克看起来喜不自胜。
「进出这个领地的人数众多,虽然领地内的祭仪活动只有加迪斯的夏日祭典,但是有很多地方都要盯紧了。以前都是哈姆斯在悉心打理,从今以后,我也会为了领地的繁荣与和平绷紧神经认真工作。」
「公爵,我会尽全力辅佐你。」
杰佛瑞鞠躬,喜多力克和哈姆斯点点头看着他。
(管理一个外国人大量进出的领地并非易事,只要一个松懈,违法物品就会在市面上流传,从今天起要把握机会好好接受哈姆斯的指导。)杰佛瑞心想。
他看着感情和睦的两个年轻人,绷紧了神经。
*
母羊是在早春季节生产,初冬时完全看不出有孕在身的母羊,在接近春天的时候也会猛然变得大腹便便。
而我和诺娜正在忙着督促母羊群运动。
寒冷的冬日里,挺着大肚子的母羊不会想走出羊舍,缺乏运动可能让肚子里的小羊长太大,母羊的肌力也下滑,分娩时容易难产导致生命危险。
「在这里,过来这里!」
诺娜站在牧场的远方呼唤羊群,我在它们后方拿着长棒缓缓左右挥,把羊群往前赶,扮演一个小小的黑脸。
母羊群彷佛对我心生怨恨,它们一边回头看我一边缓缓往前走。
「加油、加油,多走一点!」
诺娜在那一头跑跑跳跳的,她的运动量比羊群更大。
怀孕的羊群活动一小时左右后要赶回羊舍。诺娜挥舞双手驱赶母羊,它们急急忙忙自己走回羊舍。
牧场的女主人来羊舍逐头仔细检查。
「这只羊可能今晚生。」
她说。
如果有母羊即将分娩,就要有牧场的人驻守羊舍观察情况,协助分娩的过程,以免母羊难产造成一尸两命。
「妈妈,我想看羊咩咩生宝宝。」
「嗯~应该会出血什么的喔,你不怕吗?」
「应该不怕。」
「那就拜托牧场的女主人吧,你要保证不会打扰他们喔。」
「嗯!」
我们取得了同意,吃完晚餐后,我和诺娜负责驻守羊舍。
羊舍里有一台附烟囱的煤炭炉,所以不至于太寒冷,我们把椅子放在炉子附近,我在油灯下做针线活,诺娜则是在读书。
我在编织的同时频频观察母羊,只见那头大肚子的母羊走来走去开始徘徊。
「诺娜,好像要生了,你去跟女主人说。」
「我知道了。」
诺娜套上外套袖子就飞奔出去,带女主人与男主人过来。
母羊好一段时间都在忍耐疼痛,一下叫一下站起一下坐着,最后终于产下了羊宝宝。羊宝宝砰咚落在羊舍的稻杆席上,女主人以布擦拭,男主人用干布以按摩的方式边按擦边把羊身清干净。
诺娜从母羊在忍痛的时候就一直盯着它看,她瞪大眼睛,拱着肩紧紧盯着。小羊发出「咩咩」的叫声后又过了三十分钟以上才千辛万苦站起来,诺娜伸出小手给予小羊掌声。
羊宝宝随即把鼻子凑到母羊腹部下方找乳头,一找到就咕噜咕噜开始吸奶。
生命诞生的瞬间好神圣,我看得百感交集,暗自在内心对母羊说声:「辛苦了,你好卖力。」诺娜则是眼睛闪闪发亮看着喝奶的小羊。
确定母子均安后,我们返回房间。
「羊妈妈好努力喔,来,该睡了,快天亮了。」
「好困。」
「一起睡吧?」
「嗯!」
我们一起躺在稻杆床上,盖上羊毛被。
「羊宝宝好可爱。」
「羊宝宝比我想像中更大呢。」
「羊妈妈好像很辛苦。」
「嗯,确实很辛苦。」
诺娜后来就没声音了,原以为她已经睡下,结果其实她还醒着。
「不见的那个妈妈是不是也很辛苦?」
「在生诺娜的时候吗?是啊,生产没有不辛苦的吧。」
「她也要这么努力用力吗?」
「人类生产的时间可能更久喔。」
「喔。」
现在的我该说些什么?我思考了一下决定强调一件事。
「诺娜的妈妈是很努力生下你的。」
「是啊。」
「诺娜也是很努力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她没有回应,这次是真的睡着了。我抚摸诺娜柔软的金发,将她瘦弱的身体抱近自己。诺娜的体温偏高,感觉暖呼呼的。
「谢谢你的诞生,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我小小声说。
以前我对于抛弃诺娜的母亲没有任何感情,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对那名陌生的女性心怀感激,谢谢她生下诺娜。
*
羊群吃着春天柔软的牧草感觉很快乐,我开始梦想着希望有一天能过着养羊的生活。
什么时候可以定居在一个地方养羊,过着剃羊毛、将羊毛纺成毛线并且染色编织的生活呢?
春天的尾声,我和诺娜学了剃羊毛的方法,拿着大剪刀剃的时候,要小心不要伤到它们的皮肤,剃完之后,整只羊会缩水很多。女主人让剃完毛的羊群穿上她自制的布背心,以免它们身体不舒服。帮忙牧场剃毛之后,我们就要启程离开了,这一段牧场生活只经历了短短几个月。
「再见!再见!」
诺娜笑着对农场的女主人挥手,我也回过头来鞠躬表达感谢。
这次我们搬去了兰德尔王国南端,邻近艾许伯里的渔村。
我在一间人声鼎沸的渔村餐馆兼旅宿工作,这个职场的规模很大,员工也很多,我的职务是打扫旅宿,但是人手不足时什么活都要帮。
「太好了,有你这么活力十足的人来帮忙。」
「我才要谢谢你,谢谢老板娘安排房间给我住。」
「对了,玛丽亚小姐,你之前不是送了件毛衣给我吗?可以付钱请你再打一件给我先生吗?」
「好,我很乐意。」
「毛衣很好看,又比在店里买便宜,我自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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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一件。」
「那就是两件了,我尽快打给你。」
「你不用急,我等冬天才会穿。」
「你想要什么颜色或图案?」
「你决定就好。」
这样至少能攒点外快,我很感激有这个机会。回想起来,安德森家、巴纳德老爷和约拉那女士都给我很优渥的待遇。现在我只能勉强让我们两个糊口,但是希望以后能向他们表达我的歉意与感激,在那之前要努力活下去。
诺娜以前不太喜欢吃鱼,来到阿尔丁渔村以后却开始主动吃鱼,说「这里的鱼很好吃」,这也是件好事。
我和诺娜在清扫餐馆外面的时候,隔壁面包店的太太问我们:
「玛丽亚小姐,你们要去加迪斯的夏日祭典吗?」
「咦……加迪斯?不是在国外吗?」
「有那一天限定的船班会开往加迪斯喔,祭典上不但人潮汹涌,还会有很多摊贩摆摊,气氛很热闹的。而且那是临时的船班,不必过边境管制站,可以轻松前往艾许伯里,只有在上船和靠岸时要出示身分证。」
「是喔。」
「我想去!妈妈,我想去,拜托,我想看祭典。」
「嗯……」
我只给了暧昧的回应,因此诺娜没有在别人面前继续撒娇。
我就算是在聊天之中都一直在避免提及未来的行程,然而我曾经一度与团长先生相约加迪斯的夏日祭典。
是我默不吭声消失在先,现在还盼着「团长先生是否记得那个约定」,实在太自私了。那个时候团长先生忙着搜索我帮助的逃狱犯,整个人筋疲力竭,他不记得也是应该的。
我以为夏日祭典的事到此结束,想不到夜里我和诺娜一起躺在床上时,她再次央求我。
「妈妈,我还是想去祭典。」
「嗯,我知道了,我们去吧。」
「真的吗?你不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也是第一次去祭典。」
「妈妈也是?你不是大人吗?」
「好了,今晚该睡了,明天也要早起喔。」
「好~」
那一晚,我迟迟无法入睡。
距离夏至还有三星期,祭典是从傍晚举办到晚上,到时候只要戴上假发混进人群里,大概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我一方面不想被任何人找到,一方面又盼着「希望他记得那天的约定,希望他来找我们」,哪怕如今见到团长先生,也回不去原本的生活了。
我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前后矛盾的人了?
(一定是太累了,累到脑筋都转不过来。)
我闭上眼睛。
任职特务队的时候,只要接获命令、出任务然后获得称赞我就心满意足了。
想不到获得自由的现在如此孤独又悲苦,离开艾许伯里的王都之后,我内心一直有个不听话的小孩在叫嚷着「我好寂寞」。
(回到特务队之后,这样的心情是不是会消失?)
我既没听说过有人叛逃特务队,更没听说叛而复归的例子,不过我是不是可以归队呢?不管要受罚或做打杂工都可以,我最近常常在思考这个愚蠢的问题。倘若没有诺娜,我或许会摇摇晃晃朝哈格尔王国迈进。现在的我知道那段生活并不幸福,但我好几次都觉得,还是现在的寂寞比较难熬。
「不能让诺娜靠近那个地方。」
尽管最近我的脑筋转不太过来,至少还是很清楚这个大原则。
诺娜的存在留住了我。
「妈妈,起床,妈妈!」
「嗯?嗯?我睡过头了吗?抱歉,我马上准备早餐。」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眼睛红红的。」
我赶紧看向挂在墙上雾雾的老镜子,发现昨晚睡眠不足又流泪让自己的眼睛红通通的。
「昨晚我一直睡不着。」
「喔。」
我赶紧煎了荷包蛋,把昨晚的蔬菜汤加热。诺娜把开始变硬的面包放在炉子上,边烤边喊着「好烫好烫」。
「好,今天也努力工作吧!」
「好~!」
我亲了亲诺娜那柔软又带奶香的脸蛋,然后前往旅宿打扫。
白天工作,夜里做针线活,躺在床上迷惘,累了就睡,醒了又继续上工。时光飞逝,转眼就来到加迪斯举办祭典的夏至那一天。
这天餐馆提早打烊。
「开店也不会有人来,大家都搭船去加迪斯的祭典了。玛丽亚小姐,你们不早点去就看不到美丽的景色喽。」
「是啊。」
诺娜一本正经地听女主人说。
「有好几百,不对,应该是好几千吧,数不清的小船载着蜡烛随浪潮出海,这个景色一定要看过一次,很美的。你们回来应该也晚了,明天干脆休假吧。玛丽亚小姐,你一直没休假吧?」
「谢谢你,那我就休假吧。」
傍晚,我们戴着黑色假发上了船。夏天的太阳还没西沉,天色很亮。我缴了两人的船资,从栈桥上渔船。有人潮就有商机,只见一艘艘渔船沿着栈桥停靠,载着兰德尔的人们一批批出海。船只很小,四个船夫划桨,乘客八名。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感到忐忑不安。
(团长先生会来吗?他还记得那时候微不足道的约定吗?)
(算了吧,我都不告而别亡命天涯了,何苦在这里痴心妄想?)
我摇摇头,甩开脑中的杂音。今晚不如专心让诺娜开心吧,我下定了决心,带着笑容对诺娜说:
「好期待加迪斯的祭典喔。」
「嗯!妈妈也是?」
「嗯,非常期待喔。」
渔船比我预期的更快抵达加迪斯的港口。在航行中我们先经过一个停泊好几艘大船的大港,继续前进,渐渐能看到前方一片明亮,有无数蜡烛摇曳生辉。
船夫们划着桨让小渔船不断前行,最终在栈桥靠船,我和诺娜下了船,踏上了艾许伯里王国的领土加迪斯。
加迪斯的港口是岩岸地形,只见人山人海,人手一个小船形状的木片,在短烛上点火后,将自己的船放水送出海。
有人笑着目送,有人哭着目送,有人闭上眼睛祈祷。
魂魄只在烛火燃烧的期间造访此地,或许他们每个人都在与魂魄对话吧。
港口后方有一片沙地和草地。
那里有一整排简单搭造的摊子,贩卖烤肉、水果、烘焙甜点、水果水、饰品和朴素的玩具等,种类相当繁多。
诺娜忙着逛摊子,在汹涌的人潮中要是不牵好手感觉就会走散。
我一方面想着「啊,这下不会被发现了」,为了奇怪的理由放宽心,一方面又觉得「不会被发现有什么好安慰自己的」。
一个小小的地方涌入了密密麻麻的人潮,拥挤不堪,诺娜犹豫了很久,最后选择沾满甜菜糖的炸圆面包。
「妈妈,这个好甜好好吃!」
她说着把吃了一半的面包递给我,我咬一口。
「嗯!好吃!」
我说完,诺娜也笑吟吟。很可惜小美女最近破相掉门牙,不过掉门牙也是她长大的证明,缺牙的笑容还是很惹人怜爱。
「你看!」
我往诺娜指的方向看去,看到许多人同时把小船放流大海,不知道是不是退潮快退到干潮了。
「哇。」
诺娜满嘴甜菜糖看着大海,许多小船载着蜡烛不断往外海去,随便都有上千艘。
「诺娜想放船吗?」
「可以吗?」
「当然啊。」
我买了两个到处都在卖的船形木片,并请人为蜡烛点火。我和诺娜往岩岸前进,手护着蜡烛以免火熄灭。
「跌倒会受伤,要仔细看脚边喔。」
「嗯!」
拍打上岸的海浪沾湿了我们的鞋,我们和周遭的人一起把船放流大海。两个手掌大的小船摇啊摇,渐渐飘向外海。
我用唇语对着自己船上的蜡烛说话。
(爸爸、妈妈、爱蜜利,好想你们啊,好想你们。我一路努力过来,努力到现在有点累了。)
一个热块哽在我喉咙深处,我不禁潸然泪下。四周人山人海,但是我蹲了下来啜泣着目送小船。
「唔……唔……」
会这样泪如雨下我也很意外。
诺娜小小的手轻抚我的背。
「对不起,诺娜,我不哭了。」
「没关系,妈妈也可以哭的。」
我蹲着抹去眼泪,不断深呼吸。
「我们买些伴手礼回去吧。」
我笑着对诺娜说,却发现她一脸呆滞抬头看向我身后。
我连忙回头,看到团长先生站在我斜后方。
「杰佛!」
诺娜扑向团长先生。
「杰佛!杰佛!」团长先生左手抱起抓着他的诺娜,然后搂着我的肩膀让我站起来。
「我本来打算年年都来,直到找到你为止,没想到第一年就找到了。」
他的声音还是这么悦耳。
我心想我该说句话、我该道歉,但是我却只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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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一样哭泣。
团长先生对着一个体格精壮的男子说:
「抱歉,我先走了。」
「是,辛苦了,今年有管理官的帮助让我们非常轻松,晚安。」
男子温柔地目送我们离开,团长先生带我们来到一间小房子。
「这里是我家。」
「团长先生的家?」
「我已经不是团长了,现在是公爵领地的保安管理官。」
他说完让我们坐在沙发上,然后对貌似佣人的年长女性说:
「剩下的我来,你可以先走了。」
坐着的诺娜开始点头打起盹来,应该是兴奋得累了。我摘下诺娜的假发,团长先生轻轻把她抱到长椅上躺下,并盖上一件薄夏衫。
团长先生坐下的时候魁梧的身躯紧紧靠着我,他什么都没说,把我搂在宽阔的怀中,一动也不动。
「幸好你没事,我一直在担心你会不会有个三长两短。」
「对不……起。」
「不,你不用道歉,我不是要你道歉,重点是该从哪里说起呢?有好多事要告诉你。」
团长先生把我搂在他怀里说了很多话。
他说哈格尔的暗杀部队来了,我在书面纪录中是死亡状态,艾许伯里的高层也知道我的真实身分,而约拉那女士他们都没事。
「听到你是特务队的王牌,我就懂了。」
听到他这样说,我都不敢面对他了。
「所以你不必再躲了,维多利亚•塞勒斯已经死了,以后我们可以过着安稳的生活。你若担心会不小心遇到认识的人,不妨住在加迪斯。外国人只会在港口附近出没,不会来加迪斯,毕竟这里是半农半渔的小镇,夏至之外的日子只有在地人,你在这里和我携手共度吧,我从这里前往职场就好。」
我问了从刚刚就很在意的问题。
「团长先生……」
「叫我杰佛。」
「杰佛,你为什么辞掉骑士团来这里?是我害的吧?」
「没有,不是你的错,其实我之前就在猜测你是从组织叛逃的,本来打算辞掉骑士团和你一起生活。结果你不见了,所以我才来这里工作,不管你在或不在,我都一样会辞职。」
是这样吗?要是我没闯进他的生活……想到这里我突然慌了,对!船!
「糟糕了!没有回程的船了!」
「你想联系哪个地方?我派人传话。」
团长先生,不,杰佛说着并没有放开我。
「我不想再后悔了,读了信之后我很气我自己,气自己没有早点和你讲开来。要是待在加迪斯你不放心,我们就搬去深山吧,我当猎人也能糊口。」
「……」
「维多利亚,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有碰到危险吗?」
「杰佛,在讲这些之前,我想说一件事。」
我挺直腰杆,直视杰佛的脸庞。
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我紧张得浑身打颤。
「八岁进入培训所的时候,我被迫放弃自己的名字,他们给了我克萝伊这个谍报员假名。后来的二十年间,我从来没说过自己的本名,我真正的名字是安娜,安娜•戴尔,这是父母替我取的,我的重要的名字。」
接着我娓娓道来自己的近况。
那些关于在兰德尔王国的牧场生活和渔村生活。
杰佛瑞静静听着,时不时摸摸我的后背或头。
我说完之后长吐了一口气,而杰佛瑞则是陷入沉思。
「怎么了?有什么让你疑惑的部分吗?」
「不是,其实我也有个秘密。我打算和你白头偕老,所以觉得这件事应该现在先说。」
我很纳闷,未婚妻自尽的事之前不是说过了?
「不是未婚妻,这是我和家兄之间的秘密。家兄一直很担心我,因为我们的成长环境有点特殊。」
「没关系啊,我没有觉得非知道你的一切过去不可。」
「不,你总有一天会开始怀疑他为什么那么担心我。」
往后不管我回想多少次,杰佛接下来说出来的话都让我感到撕心裂肺。
「在我有记忆以来,我们父亲都和其他家庭一起生活。贵族在外面有情妇并不怎么稀奇,只是父亲在情妇生了小孩之后开始对我们拳打脚踢,我从小被打到大。」
杰佛的母亲很早就精神崩溃,在现实和妄想之间徘徊。
父亲每星期回家一两次,每次回来就对家人拳打脚踢。出手都是为了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每次理由都不一样。兄弟俩也不知道做什么事会被打,面对父亲的暴力,艾德华为了保护母亲和年幼的杰佛瑞,有好一阵子都是自己吃下所有的拳头。
(插图011)
「我想家兄选择文官这条路,是因为身上留有马鞭鞭打的痕迹,他整个背上层层叠叠好多新伤旧伤。而骑士在受训后都要一同更衣,没办法藏住伤痕。我们因为精神失常的母亲无法逃离开家,家兄后来成为底层的文官,但当时母亲病情严重,他大概就放弃带我们逃走的念头了。」
我想起一件在组织学到的事。长年受暴的人别说是还手了,他们连逃跑都办不到,因为他们的心已经被暴力箝制住了,母子三人多半都是如此吧。
为了逃避痛苦的现实,艾德华一心向学,杰佛瑞则是沉迷于剑术。经年累月之后,少年杰佛瑞开始认为「现在的自己或许能制伏父亲」。
父亲某一次一如往常殴打他哥哥,脱下他上半身衣服想鞭打他的时候,杰佛瑞扑了上去。
「只是想给别人教训的他,没有死命一搏的我的那种气魄,而且我从那时候个头就很高大了。父亲三两下就被我打倒在地,我抓起手边的烛台,对着惊吓的家兄说:『兄长,我是二儿子,我来杀他,你之后就把我除籍吧,谢谢你过往一直保护我』。」
「杰佛……」
杰佛说着说着,神情似乎飘向了远方。
「我小时候每次被打都觉得『今天要被杀死了』,当时的满腔怨念一口气喷发出来。我是真的要下手,结果家兄制止了我,他以无比冷静的声音要父亲滚出去:『从今天起,我继承亚瑟家当家的位子,我会提供一些生活费,让你和你外面的家人不会蒙羞。看你是要让位,还是现在死在我们手里,自己选吧。你以为我一直在坐以待毙,毫无作为吗?我已经笼络了医生,无论你死于什么状态,他都会把你的死因写成心脏麻痹。』」
当年艾德华二十岁,杰佛瑞十二岁。
「父亲离开家里之后,家兄哭着说:『都怪我横不了这颗心,害到你和妈妈了,我早该这样做的,请原谅没有勇气的我。』从此以后,家兄就是保护我和妈妈的监护人了,虽然他至今都改不掉保护我们的习惯也是让人头痛,但是我们兄弟俩是互相扶持活下来的,当时的家暴严重到真的是什么时候死于非命都不奇怪。」
我紧紧抱住杰佛瑞。
杰佛的身体厚实,我没有办法整个环抱住他,但是我用尽了全力。
「就任王城公职后,我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采取离婚的手段。父母的婚事是当时的宰相牵线促成的,父亲对宰相有所顾忌才没有选择离婚。真是无聊至极的理由,他是把自己的愤愤不平发泄到我们身上了。」
最后杰佛瑞以苦涩的笑容结束了这段话。
「父亲两年前过世了。」
「……」
虽然只有短短八年,但是我至少体会过家庭的温暖,杰佛瑞却连这点温暖都不曾拥有过吧?
谍报员时代我就曾想过,幸福的家庭都有其相似之处,与贫富没什么关系,每一个幸福的家庭,家人之间的感情都很和睦。
艾德华先生和杰佛瑞以前是生活在一个名为家庭的地狱。
「杰佛,我会赌上性命保护你和诺娜,我们一起打造幸福的家庭吧。」
杰佛瑞听了温柔地笑了。
「那通常是我的台词啊,让我帅一回吧。」
杰佛说完后在我面前单膝跪地。
「安娜,和我结婚吧。」
他以极其朴素的方式,向我求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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