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讲真要命啊……」
放学后——不是小学那边的,是我们作为学生在上的高中的放学后。
大桥,桥本,还有我这三座桥刚聚在一起,我就立刻一边叹息着,一边将做临时教师的感想倾吐了出来。
「小学生真的好有精神啊……。被他们问个不停,休息的时候还会往我身上爬……一天的体力都要耗光了……」
——太可怕了。
小学二年级孩子的体力,实在是可怕。
开始上课后的提问也是层出不穷,导致课程进展不如预期。
而且提问的内容,不仅涉及到我在教的算数,还有我的私事,甚至能不能上厕所或谁打了谁之类的问题都有。已经完全不可收拾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设法上完了课,在我打算返回高中的时候——学生们说着「来玩吧!」地留住了我,还把我当成了游乐设施。有两三个人往我身上爬,还要我抱抱或背背,还和他们玩了追逐游戏。
……小学老师每天都在重复这些事情吗。
太强了吧……老师的工作这么难的吗……。
我自以为准备已经做得格外扎实了,而且还仔细阅读了教科书。
但没想到困难居然出现在了那种地方……。
不仅要教他们学习,陪孩子的工作也必须要做吗……。
「辛苦了!」
「你看上去有些消沉啊,顷桥……」
笑容灿烂的大桥和忧心忡忡的桥本。
如此说道的两个人在我做临时教师的时候,去参加瓦砾的清理作业了。从去年秋天开始,尾道这里发生过了好几次山体滑坡。他们就是去清理那个。
他俩的衣服上都沾满了泥沙,头发也被汗水弄得凌乱了。
「……你们那边也挺累的吧?是强体力劳动吧?」
我这样问道之后,他俩苦笑着,但还是摇了摇头,
「虽然很辛苦……不过他们让我们做的工作都还是安全而又轻松的」
「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帮帮忙而已了。又不会操作重型机械……。要是哪天能学会操作方法就好了……」
——我们现在就读的高中,把午后设定为了为地区工作的时间。
在教师短缺的现在,无论是小学还是高中,都无法完全正常上课。出于工资变少,交通状况严重恶化以及远离传染病等理由,许多老师都离开了学校。结果是,虽然上午还能正常上课,但下午大部分时间就都是自习了。
因此得到开展的就是——地区工作的时间。
因为经济的停滞及流通的停止,现在的尾道町基本上是以自给自足的状态运转的。结果,到处都发生着慢性的劳动力不足。此时,我们高中生便作为工作人员加入其中了。
主要工作有搬运货物,农业、渔业的协助等体力劳动。
除此之外还有政府机构的文书工作和像我们这样的临时教师之类,工作内容各种各样。
我是因为平时成绩很好,而卜部是因为凛太在小学当上了儿童会长,便被委以临时教师的工作。
……顺带一提,我今年姑且是考生。
本来现在可能并不是该去教别人的时期,但如今国内还有没有一所正常运转的大学都还是个问题。
我有感到不安。也想过今后会怎样。
但是,首先必须要考虑的是,如何让眼前的生活正常运转起来。
「话说,小孩子的天真劲太强了吧」
我继续讲述着小学老师的辛苦。
「拳头什么的超痛的。那帮小孩下手就没有轻重啊——」
「啊——我小的时候,好像也踢过老师诶……」
「就是有那种小孩啊。对老师来说果然会很头疼吧……」
「超痛的。话说卜部不要紧吧?」
我突然在意起了这件事。
「那家伙感觉被打了的话就会发火的。不会打起来吧……」
毕竟卜部基本没有被那么戏弄过啊。
要是被孩子们杂乱地对待的话,不会真的发火吧……?
但是,
「——不是,又没有被打啊」
从我的背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回头一看,不出所料——卜部,天童同学,梶同学三人站在那里。
「大家都很认真地在听课,也没有被搞得乱七八糟」
「诶,这样啊……」
看样子,他们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然后至少他们没有走到向学生发火的一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万一要是搞砸了,我们的临时教师制度可能就宣告终结了。
不过,
「……话说,真的吗?」
难以置信。
「那帮小孩,在卜部面前很老实……?」
……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对我那么粗暴,却对卜部那么温柔,有道理吗?
但是……回想起来,从卜部的教室里似乎并没有骚动的迹象。
卜部在的三年级教室和我在的二年级教室是相邻的。我没有从那边听到有骚动的声响传出,只听见卜部上课的声音。
而且,从小学到高中的归途,虽然我是和卜部一起走的,但也没看到她有很累的样子。
「嗯,很老实哦。都在认真听课,大家都是好孩子」
「……果然升上三年级之后,会稍微成熟一点吗?」
这样一来,一个假说浮现在了我的脑海。
「二年级的时候还很淘气……但三年级的话,就开始有些青春期的感觉了吧……」
……不是等等,仅仅一年就会有这样的变化吗?
不过这也有可能每个班的情况都不同……但差距会这么大吗?
但我也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就在我这样自己探寻着可以接受的理由之时——。
「——不不不!那只是顷桥被小瞧了吧!」
天童同学——在这帮人之中最阳光的她,用毫无保留的开朗声音插嘴说道。
「只是被孩子小瞧,被玩而已吧!啊哈哈哈哈!」
「……诶!?被,被小瞧!?」
——这指摘实属预想之外。
被玩?这种可能性,我想都没想过……。
「诶,但今天才第一天……有一开始就小瞧人的吗!?」
「有啊——毕竟啊——你想象一下」
对着愕然的我,天童同学竖起手指,吟唱一般地说道。
「绘莉呢——她穿上制服站在讲台上的话,不感觉很帅吗?一副很能干的样子,而且让人感觉必须要安静地听她说话对吧?」
「啊……好像是的」
这么一说,可能还真是这样。
确实女老师卜部,是很能干的样子。讲台似乎很适合她。
「然后,换上顷桥的话!」
然后——天童同学天真无邪地给了我致命一击。
「威严是零吧!举止也很可疑,肯定会被小瞧啊!」
「……威严,是零……?」
是,是……这样吗……?我,没有威严吗……?
我自以为自己算是冷淡系的啊……。
肯定会被小瞧……?
「要是顷桥老师来当临时教师的话我也肯定会把他当攀登架的!啊哈哈哈哈!」
「……真的吗」
「嘛,不过,顷桥君很容易招小孩子亲近嘛!」
对着愕然的我,梶同学慌慌张张地为我说着话。
「就像是被爱着的大哥哥一般的感觉。我小学生的时候,也很喜欢年轻的男性老师……。所以呢,不用在意的,顷桥同学!」
「……梶、梶同学!」
我看着梶同学,差点要哭了出来。
「就是说啊!我不是被小瞧,而是被爱着啊!我……!」
「对对!小孩子有时候就是会粗暴对待喜欢的人啊。所以大概,没问题的!」
……起初的时候,因为卜部的原因,我和这家伙很是敌对。
即使到了现在,因为我和卜部都在做临时教师,所以梶同学的内心肯定也不会平静吧……。尽管如此,最近的他还是对周围展示出了相对平衡的关照。
……唔,讲真很开心。梶同学,真是个好家伙。
为什么卜部会一直拒绝如此的好小伙呢。
去和他交往啊……他肯定会给你幸福的啊……。
——就像这样。
最近,三座桥和卜部、天童、梶这六人聚在一起的次数增加了。
放学后我们会聚在教室里谈笑风生,休息日有时候还会聚在其中一人的家里。
不过,因为有事要忙以及电力供给不稳定的缘故,不能像以前那样频繁地举办游戏大会就是了。
顺带一提,下午的工作。梶同学和大桥、桥本一起负责清理瓦砾。而天童同学负责在养老院帮忙。
尤其是天童同学,她深受入住的老人们的喜爱,本人也感到很有价值。在放学之后她也会以个人身份前往老人之家,去那里帮帮忙或和老人们聊聊天。
「……唔」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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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人聚在一起,聊得愈发起劲之时。
我忽然叹了口气,环顾着教室。
有三十来人在这里上课的教室,现在留在这里的学生还有十几个人。
互相交流着地区工作的感想的,我的同学们。
以前这所学校有两个班,但随着上学学生的人数减少,便合并成了一个。
我也有好几个关系好的朋友不再来学校了。认识的人里面也有数人因病毒感染或卷入灾害而殒命。
和日和分手之后过了四个月,在这期间发生了很多的事情。过往的生活早已一去不复返,无论是好是坏,我们也都在逐渐适应着如今的日子——。
——在这之中。
我们这六个人现在还能一起来上学,实属幸运。在这种状况下,完全可以说是来之不易的幸运了。
尽管刑部同学的逝去至今仍在我们之间蒙上阴影。
尽管至今仍为再也不能看到她那坚强的笑容而感到寂寞……可尽管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要珍视这六个人能在一起的时间。
我想要细细品味这无可替代的日常。
然后,
「……」
我自然地——想起了一位已经不在这里了的女孩子。
在二年级之时,曾坐在我旁边的。
而现在——连座位都没有为她准备的,那个人。
——到头来,我还是无法忘记。
有关她的记忆,以及那张烙印在脑海里的侧脸。
*
「——那一带的瓦砾,已经收拾得整洁多了——」
在归途。
我和卜部一起沿着坡往下走,望着远方的卜部突然停下了脚步。
「大块的岩石基本已经没有了。大家都在努力呢——」
「……哦——还真是」
我一边回应着,一边也看向了福山市方向的斜坡。
「大桥和桥本也说今天的工作进度进展很大。这个程度的话,没准可以比想象的要更早收拾好吧……」
正如她所言。前几天还能到处看到建筑物残骸和岩石的,发生过滑坡的旧址,这几天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最近尾道市也发生了数次新的山体滑坡。好在住在附近的人基本都已经完成了避难,因此受害被控制在了最低限度。现在,我家附近发生山体滑坡的可能性基本上已经没有了。
但是,这一年接连发生了许多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前提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破,住在山边的每一户家庭都充满了紧张感,我的父母也在考虑着搬到附近平原地区的空房子里去住。
「收拾好之后,还会重新开发吗」
「呀——谁知道呢。没准会变成耕地呢」
我们这样聊着,再次向着家里迈出了脚步。
——在和日和分手之后。
在她回归【天命评议会】之后。我又像以前那样,和卜部一起上下学了。
当我提出「继续咱俩一起回去吧」的时候,她问我「……日和呢?」。卜部也知道我和她每天都是一起回去的,所以对我突然的提议起疑了吧。
不过,在我简短回答「被甩了」之后,卜部也「这样」地简短回应了我。除此之外她就没有再深入了。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我和日和分手的事情的。也许她是出于顾虑才不提及,也许她对这段关系根本就没我想象的感兴趣。
不管怎样,她没有刨根究底地问我,实在是谢天谢地。
当时的我完全没有心情去回答那种问题。就算到了现在,大概我也是没法说清楚的。
「……你又在看手机了」
在快要走到家门口之时,卜部对我指出了这一点。
「你那习惯就戒不掉啊。新闻不早已经不更新了吗」
「……呀,还真是」
正如卜部所言,屏幕上显示着的是数月前就停止了更新的网站。
我挠着头,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完全无意识啊。习惯还真是改不掉——」
——大约在两个月之前,就再也没有新的新闻了。
NHK、民营电视台、地方电视台依次停播,网上的新闻类网站也完全停止了更新。
这样一来,传到这里来的就尽是真假不明的道听途说的消息了。
比如——在国外有的地方,人几乎都已经死绝了。不不,日本也有这样的地区吧。好像有一场巨大的灾害即将发生。不不,已经发生了吧。
国际政治组织几乎都已经毁灭,某个团体正在逐渐掌握整个世界的命运。不不,在世界范围内活跃的也就只有那个组织了吧——领导那个组织的女性。据说是一个年轻的日本人。而那个领袖正推动着这个世上的一切。
我听到的都是——这种毫无现实感的事情。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无论那些全部是事实,又或者全部是谣言,我都已经不会震惊了。
所以我——开始不再去想那些事情了。
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情在这个地球上被推进。我一直在想着这种事情,掩耳盗铃地过着每一天。
只不过——不止这个世界,我的身边也在发生变化。
在这尾道之中,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过,我也懂习惯是改不掉的啊」
一旁的卜部——从『卜部家』前走了过去。
她一边经过几个月前还住在那里的屋子,一边悲伤地眯起了眼睛。
然后——
「我现在也——还是会不小心就从回到以前的家里去呢」
她以极其痛苦的语气,自言自语一般的,如此一言。
——在大约三个月之前,卜部的双亲去世了。
他们因为感染了病毒而在医院隔离,卜部和凛太都还没来得及去好好探望,就转眼间丧命黄泉了。临死前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我不愿去回想起当时他俩心力交瘁的模样。
失去父母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呢。会是怎样惊慌失措,又会是怎样心灰意冷呢。我以最糟糕的形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剩下来的卜部和凛太,必须要从搬去亲戚家住或去收容所住的这两个选项之中作出选择。无论哪个,都必须要离开现在的家,前往遥远的城市。已经逐渐无法自主的他俩,也不曾说出自己的愿望。
此时——我的父母站了出来。
我的爸爸妈妈很久以前就是卜部父母的好朋友。
他俩在惋惜完卜部父母的离世之后,就提出要「收养小绘莉和凛太」。他们说「虽然去收容所也好,去亲戚家也不赖。但让他俩继续住在这个城市有何不可呢。住在最喜欢的家附近不好吗。这样的话,虽然房子不大,但请一定要住到我们家里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父母会这么说。他俩流着泪,说服了卜部和凛太。
我当然也帮了忙。我不觉得自己可以忍受他俩的离去。
我对他俩说,虽然可能会有诸多不变与痛苦,但一定请来依靠我们。
结果——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卜部跟在我身后,也走进了我的家里。
卜部绘莉和卜部凛太。他俩现在——住在顷桥家里。
卜部和母亲住在一个房间,凛太和我住在一个房间。我们过着不可思议的共同生活。
虽然这个房子对于五个人来说小得可怜了,但现在来说,我们的生活还算过得去,对那时父母提出要收养他俩的事情,我至今仍十分感谢。
*
「——深春好像深受好评啊」
晚饭之后。
凛太在房间里读着书,突然,他这么说道。
「在姐姐和深春上完课之后,我去问了二年级和三年级学生的感想,嗯。大家都超级中意深春的」
凛太长得和他姐姐很像。就像是年龄小一点,外貌男子气概一点的卜部一般。
坐在榻榻米上,背靠着墙,读着村上春树的他,这四个月来已经成熟了不少。
曾经强烈的『孩子气』消失了,转而代之的是突然长高的个子和变粗的声线。现在他在读的书,也不是为了装成熟,而是真的感兴趣。
我想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他父母的事情,以及担任儿童会长一事的影响。不只是个头,他的内心也有所成长。他不得不成长。
所以这么对我说的他,给我感觉就像是『靠得住的义弟』一般。
「……哦,真的吗」
我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回答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正在读着的伊坂幸太郎。
「太好了,我没有被讨厌……」
不是,听天童同学那么说之后我还是蛮在意的。
孩子们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我被小瞧的可能性仍旧存在。嗯。但至少我没有被讨厌,那就还算差强人意吧。
感觉临时教师的工作以后也能干下去了。
「不过,他们倒是有些被姐姐吓到了」
像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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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太继续说着。
「深春就感觉截然相反。嘛,今后也拜托你了。二年级的算数可是关系到后面全部的重要部分啊」
「……也是啊。我会努力的。不过,凛太你也有在好好当儿童会长啊……」
「当然会好好干啊。毕竟是大家选的我」
「……这样」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再次对凛太感到佩服。
凛太今年刚升上六年级。十一岁大,和我差了六岁。
但他却能如此地关心周遭的人。连比他年纪小的孩子们的情况都能留意到,做得真的很不错。我在那个年纪,肯定是做不到这种事的吧……。
——寒风从开着的窗户中吹了进来。
现在的温度对于四月来说太低了。
热得就像是夏天一般的冬季就像是假的一般,本应逐渐变暖的这个时节却一直冷得要命。尽管如此我们却还是开着窗户,大概是病毒肆虐时期的恐怖至今仍未消失吧。
——大约一个月前,国内的流通就完全崩溃了。
不再会有新的信息或物资进入这里,尾道被迫进入了完全的自给自足状态。
与此同时——新型病毒的新感染者数量开始急剧减少。
本来就没怎么受到病毒肆虐的尾道市,感染人数、重伤人数、死亡人数全都大幅度减少,在两周左右之前终于清零了。
这本应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本应要作为社会逐渐回归往常的证据,大家一起共同庆祝吧。
然而人们只能认为,病毒的灾祸是以『最糟糕的原因』结束的。
即就是——人死绝了。
作为病毒携带者的人类,是否已经从尾道的周边全部消失了呢。
世界是否已经崩溃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呢——。
「——呐深春,漫画借我——」
门都没有敲地,卜部拉开了房间的隔扇。
「那边房间里有的全都看完了」
「……哦,你要哪本?」
对此我也没有很生气,而是走向书架,这么说道。
「读前段时间那本的后续?」
「啊——嗯,就那本吧」
「OK。等一下」
我这样和她聊着,开始在书架上翻找了起来。
——卜部姐弟已经快要成为普通的家人了。
他们在这里的景象,已经变成理所当然了。
但在我拿起她想要的漫画之时——我突然这么想到。
这部曾在青年志上刊载的漫画,是日和推荐给我我才开始去看的。是一部她对我说「超级催泪的」之后我就去看了看,发现真的很有趣,便很快就把全卷都买下来了的名作漫画。
……要是,日和知道了这一现状的话。
要是她知道了我在和卜部住在一起的话,她会怎么想呢……。
会完全不在意吗。还是会觉得,“诶,你们关系挺好啊”呢。
还是说……会有些担心,有些在意呢——。
「可以在这看吗?」
我把几本漫画递给卜部,她这么向我问道。
「可以是可以,不窄吗?」
仅有三叠大小的房间,只是我和凛太待在里面就已经挤得满满的了。要是卜部也进来的话,人口密度不就变成满载游客的巴士一般了吗。
尽管如此,
「呀,就我一个待在别的房间,感觉像是被排挤了」
「……那好吧」
她这么对我说的话就没法拒绝了。
我和凛太互相挤了挤,给卜部空出了坐的位置。
——我已经打算放弃日和了。
很多事情都还悬而未决。
世界的事情,约定的事情,以及更为重要的事情——我自己,抑或是日和的心意。
尽是搞不懂的事情,尽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让我感到无比的痛苦,和她分手之后我伤心得要死。
但——日和不再来学校了。
这样的日子理所当然一般地持续着,她不在的日子变成了日常——。
我——被迫认识到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
所以,只能放弃了。
这份痛苦,这份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强烈欲望,已经再也无法得到满足了。
所以只能满满地,等待自己的大限到来,然后消失……。
「……嗯」
我叹了口气,透过窗户,仰望夜空。天空中有云的样子,时不时地被遮住的月光,映照着灯火稀疏的尾道。
——日和也会像这样,在世界上的某处,仰望天空吗。
在看到和那天的天象仪里的星空相像的星空之时,她会想起尾道这个地方吗——。
*
「——然后,那个中村问我说『加法是什么』啊」
几天后,在从高中回家的路上。
在我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小学的教学工作之后的某次放学后。
我像往常那样和卜部一起走着,给她讲着在今天课上发生的事情。
四周的阳光暖洋洋的。古老的坡道之城(注:因尾道地形多山,市区不少街道建于山坡地上,故有“坡道之城”的别称)整个儿沐浴在了橙色的阳光之中。
濑户内的海波忽闪忽闪地反射着阳光,对面的向岛就像是一条庞大的鲸鱼一般横卧在那里。
「然后,一开始的时候我是像这样,给他看两根粉笔。这是一根,这是另一根。加起来就是两根对吧?然后用数字来表示的话,就是1+1,我是这么说的……」
「诶,这不挺好的吗」
卜部看着我,露出『理解了』的样子,点了点头。
「话说,除此之外也没办法解释了吧。那东西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就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着,我猛地把胳膊抱在了一起。
我小学的时候也是那样就接受了的。
今天在教室里,大部分的学生也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然而——。
「但是中村却没能理解啊……」
「诶——为什么啊」
「中村他说,要是黏土的话就不对了。两份黏土放在一起的话,就是一份较大的黏土。所以一加一应该是一才对……」
……嘛,这歪理也挺孩子气的。
我也可以只说一句「加法不是那种东西。请用粉笔的数量来思考」就结束掉这部分。
然而,
「我感觉好像也确实啊……」
我总感觉不能就此停止思考。
中村的问题虽然给我带来了困扰,却并没有妨碍到教学。他纯粹是出于好奇才问我的。
然后——我感觉在那之中,有着某种本质一般的东西。
所谓的算数,数学,大约是用最具普遍性的概念,来试图理解这个世界。在我以前看过的漫画什么的上面,有着这样的台词。
虽然当时的我一知半解,但中村的提问让我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确实,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其中大约隐藏着某种和世界的秘密相关的东西……。
那样的话,我就该直面那个问题,并好好给出回答。
「……然后我绞尽脑汁地想啊想……就到了下课时间……」
——真的是吃了一惊。
我和每个学生都在思考「加法是什么」,讨论着讨论着,上课时间的四十五分钟一下子就过去了。在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我都以为是出差错响早了。
「呀——失误了呢」
我后悔地咬紧了嘴唇。
「今天本来打算复习乘法表第二段,并开始讲第三段的来着……结果完全没能讲到那里……」
「嘛……反正课也没有以前那么紧了」
卜部笑着这么说道,总感觉她显得特别高兴。
「偶尔那样的时间也蛮不错的吧?」
「确实可能是那样……事到如今,也没法从网上查说明方法的吧?所以就得去找书看看了……要是能找到精彩的解释就好了……」
在网络确实地消失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是有多么依赖它。
想知道的事情不能马上知道。
想查找文献也很费事,就算找到信息也有可能已经过时,或者本身晦涩难懂,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纵观整个人类史的话,拥有网络的时间要短得多。前人们肯定也经历过这样的艰辛。所以,我想我还是保持耐心地继续努力吧。
而且这不仅关系到自己,还关系到了学生们的未来,就更应如此了。
这时,
「……什么啊」
卜部突然有些懊悔一般地说道。
「嗯?怎么了?」
「呀……我以为自己老师已经当得很不错了」
然后,卜部微微一笑,歪着头说道。
「总感觉……深春你更厉害呢」
「……倒也不至于吧」
卜部在教学的时候,似乎一如既往地和学生们保持了良好的距离。听凛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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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说明很是浅显易懂。
与之相对,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被小瞧。而且,今天也是相当的失败。
之前还能好好做出加法的孩子,没准现在都会有些混乱了。
没准会对过去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产生疑问了。
至于那是否是纯粹的好事……我认为判断它有一个很微妙的界线。在他们这个阶段。没准先「就是那种东西」地进行理解要比较好。
但是。
「……不,我觉得那是有必要的」
卜部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要是这世道还是像以前那样,可以普普通通地上初中,考高中,考大学,就职的话就另当别论。但现在已经不是那样了。我们必须要靠我们自己活下去」
「……是这样么」
确实,那种「人生路线」一般的东西,可以说是已经完全崩坏了。
尾道市内有市立大学,还有企业至今仍在营业。但听说大学那边一直在放假,学生们也都开始工作了,也不知道企业会不会录用他们。我们高中生也抱着肯定不会有大学入试了的想法过着每一天。
为了在这种世道活下去……我的教学方式没准并不坏。
大家一起重新审视「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是有意义的吧。
……究竟如何呢。我现在并没有什么自信。大概下次找田中老师商量商量要比较好吧。那个班主任,在学校复学之后就变得比以前还要亲切,我们也自然而然地开始依赖起他了。
「……啊,不好」
我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叫道。
「对了,所以我才打算回来的路上顺便去图书馆找找讲解算数的书来着」
「诶。真的?快该闭馆了吧?」
卜部用手机看了眼现在的时间,并把屏幕转给我看。
「你瞧,现在五点半。好像图书馆是六点关门吧。还有半个小时」
「啊——果然。好,我过去一趟,你先回去吧」
「嗯,知道了。那你小心点」
「噢,拜拜」
我们互相挥了挥手——然后我向着站前跑去。
要是只有半个小时的话,就不能仔细查阅书架和书里的内容了吧。只能粗略地浏览一下数学相关的书架,随便借基本看上去不错的书。
要是那些书里面有关于加法的讲解就好了……。
*
——我走下楼梯,来到了站前的大路上。
前面还被坡道和四周的围墙挡住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了起来。
这样的开放感让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和以前相比,汽油变得很是奢侈,所以几乎看不到汽车。
取而代之的,是推着板车及骑着自行车移动的人们……莫非。单论能看到的人数而言,没准比之前要稍微多了一点。
顺带一提,人流量在这时候变多了的原因,大约也和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有关吧。
顺着濑户内海的方向看去,夕阳已然西斜。
照耀四周的阳光变得越来越红了。
事到如今,电力的供应量也很不稳定。亮着的路灯只有以前的几分之一,太阳一落山,站前也就一片昏暗了。因此无论是人群的移动或是这一点的繁华,都在此时达到了高峰。过了这会儿,商店,政府机构,图书馆也就都会关门了。
在这人群之中,我小跑着前往目的地。
沿着海走大概是最短路线吧。我穿过广场来到海岸附近,望着前往向岛的渡轮,气喘吁吁。
我有节奏地晃动着身子。
合着拍子进行呼吸。
慢慢地,我开始感受到让身体动起来的根源性快感了。
大脑放空,神清气爽,这种舒适感让人无法抗拒——。
运动是伟大的。
仅仅是有节奏地奔跑而已,就能促进血清素的分泌,心情也能平静下来。
比起以前,我活动身体的频率更多了,我也因此知道了这一点。
无论是烦恼还是不安还是痛苦,只要去运动,就能让那些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多多磨练这种可以控制自我的技术。
这世道满是压力和烦恼。而且我还是那种很轴的类型。所以我想要切实地创造出这般可以心无旁骛的时间。
——在我如此思考之后。
在我委身于出乎本能的满足感之后——。
我在海边的仓库前拐了个弯。
我离开了大路,来到了海边的小路上。
在那前方——。
一位少女,像是在等我似的,站在那里——。
我从未想过——还能和那个身影重逢。
我像是——撞上了墙一般,站在原地不动了。
「……你好」
——她注意到我之后。
以银铃般的声音,这么说道。
「久违了——顷桥君」
面对眼前的光景,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那棕色的头发映照在夕阳之下。
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像是看透了一切一般。
她那有些晒黑的脸颊,她那因为难而皱起的眉头,还有那浅笑着的嘴唇——。
——叶群日和。
我过去的恋人。
四个月一直杳无音讯的日和。
本应一直在我身边,却不知何时离我远去了的她——。
——就站在那里。
「……诶嘿嘿……」
于仓库和大海之间的狭窄小路。
天空的阳光和海浪的反射充溢四周,这景色让人目眩神迷。
而她就站在其中——她的头发随风飘动,她的笑容腼腆含蓄。
「……抱歉啊,突然过来」
是对我的震惊感到抱歉吗。她的眉头更加紧缩了,像是感到困扰一般地说道。
「但是……嗯。姑且,想要给你报告一下。一直没有回来,应该让你担心了吧……」
——这不是……幻象吧?
我哑口无言地这么想。
因为我曾数次想起她,因为我曾不管是梦是醒脑海里都是她,所以才不小心看到幻象了。
但是——吹拂着的风很是舒适,那随风传来的淡淡甘甜也很令人怀念。
她那沐浴在夕阳下的羞涩脸颊,还有那飘扬着的水手服衣襟。
——毫无疑问。
这是现实。
——日和就在那里。
叶群日和——就站在那里。
「真的花了很长时间呢。本以为可以更早一点回来的……。但各种事情接连不断……」
她又笑了笑,歪着头窥视着我的脸。
「不过……嗯,终于」
她对我——这么说道。
「终于——可以回到尾道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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