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要是家人增加的话你会开心吗?」
「不感兴趣。」
我冷淡地回应了父亲的询问。我大体上知道父亲让人讨厌的地方,他要是这么问我的话,估计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弟弟或是妹妹,不想要一个吗?」
这个男人在说什么呢。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非常清楚母亲早就已经过了适合生育的年龄。
「为什么?」
「你想啊,那样不是会更热闹嘛。」
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人,无论对谁都是用一种相对较低的姿态来交谈。他和帅气之类的词完全没有关系,但却很受女性欢迎。说话温柔开朗,能让气氛炒热起来是他的特技。
「不要弟弟也不要妹妹。」
「凉,不稍微考虑一下吗。」
肯定是从那个时期开始,父亲就已经在考虑把白乃接过来了。
那个人的病情越来越恶化,白乃不得不看着母亲不断病重肯定也很辛苦吧。
「不需要,不如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为什么……你看,家人变多了不是更加开心吗?」
「增加了就会开心吗?你的意思是说,十个人的家庭就比四个人的家庭幸福?」
「凉真的很擅长讲道理。」
父亲有些不知所措的笑了笑。
父亲从未对我发火过,无论是我成绩很差还是弄哭了朋友的时候,他都没有生气过。这种事也是会有的,无可奈何嘛,他总是会这么说。我一方面受益于这份纵容,另一方面又讨厌他的这种地方。说不定他对我在做什么事情根本不感兴趣。
「只有两个人的家庭就是不幸的吗?」
贵子女士天生就有一些精神上的不稳定,我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她和父亲相遇之前就偶尔会去医院的精神科治疗,而这在他们两个人开始关系之后也依然持续着。
「没有那样的事。」
父亲温和地笑了笑。
「就算只有两个人也好,只要和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父亲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他这种若无其事的亲昵举动也很讨厌,我用力摇头把他甩了下去。
「别这样。」
「凉」
「……要是妈妈说可以的话就可以。」
「凉真的很喜欢妈妈呀。」
父亲倒没有显得很受伤的样子,只是笑了笑。无论他多少次出轨,最后总是会回到妈妈的身边,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夫妇之间的事情,我一点也搞不明白。但说不定什么时候,父亲也可能就不会再回来。
我倒是完全无所谓,但母亲一定会哭的。
父亲在的时候我很烦他,但父亲不在又会让人困扰。对母亲而言他是必要的,而对我来说他却令我感到烦躁。
「做的调整大致上就是这样,这里还需要再校准一下颜色……你没事吧?」
「啊,抱歉,我没事。」
「但是你脸色真的很差,要是不舒服的话不要硬撑着。」
「不……真的没事。抱歉我来的太晚了」
我比预定的碰头时间晚到了一个小时,但是编辑对拼命道歉的非常温柔。
我们碰面的地方是一个很热门的咖啡店,里面有谈笑风生的家庭主妇、吵吵闹闹的高中生、正对着电脑独自作业的工作者……和那间房子里截然不同的光景,我意识到这才是世界真正的样貌。
「要配合原作的话,还是这一版的氛围比较好吧。」
「啊,确实是这样。」
「然后是关于章节封面……」
成为插画师的数年间,我接到的大多数委托都是杂志的插图,这次却是接到了青少年向小说封面的工作,对我来说也是初次的经历。
我的画与我的外貌相似,都没有什么显著的特点,按都筑说过的话来讲就是过目即忘。和杂志上一扫而过的插图倒是很般配,但是作为一本书籍颜面的封面来说,我究竟能够胜任吗。
「……本马小姐?」
「啊,对不起……但是用我的画真的好吗,会不会觉得有些太土气?要是因为我的原因卖不出去……」
好像是原作者很中意我的画,但我在这之前从没看过作者的作品,这次看了原文之后觉得是行文非常温柔的优秀作品。
「不要担心,广告宣传是别的部门的工作。而且实际上,这位作家也并不是特别华丽的行文风格,我觉得正合适。」
我看向印着自己的画的样书,注意力却没法集中起来。这是在白乃来之前我拼尽全力完成的作品,作画的风格虽然没有发生改变,但因为我不想被挑出任何毛病所以每一个部分都尽最大的努力做了细化。总算是提交了自己也觉得说得过去的成品,但现在这样看过去总觉得还是有些地方不太合适。
大致确定了修改的方向后,碰头会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身体真的没事吗?要注意健康啊。」
「谢谢您的关心,给您添麻烦了。」
目送编辑离开之后,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我心不在焉地走向车站。脚步轻快的人群来去匆匆,无论是谁都有急着要去的地方。
果然大家都会回家吧。
那是一个人独居的房间呢,还是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的场所呢。
妈妈也已经到家了吗。
我想要原地蹲一会,感觉到恶心,脑袋刺啦啦的痛,什么也不想再思考。
——逃走了
逃走?逃到哪里。比如说,向着电车线内一步跳下去?
最初听说贵子女士是因为病情加重后去世的。但真实的情况是,她从医院的屋顶上一跃而下,这是我后来从父亲那里听说的。
那种事情我根本不想知道,即使如此父亲还是如实地告诉了我。
――果然提前把白乃接过来是正确的。
父亲苦笑着说了这样的话。我虽然不喜欢贵子女士,但果然还是更讨厌用那样的表情说那样话的父亲。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踉踉跄跄地走完了回家的路,打开玄关之后,白乃的运动鞋早已不见了。
——无可奈何。
父亲的话像诅咒一样响起。
指尖冷得发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没有电话的我当然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明明我早该知道她终有一天会消失不见。
我一直都持续着,从她的身边逃走。只要这样做就总有一天能够忘记。所以只要保持这个样子就好,我就这样重回平静的生活,这样就好。
这样的想法仅仅过了一瞬,脑海里就被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的自己占据。
「冷静一下……」
要好好想一想她会去的地方。
拍不出照片,她曾这样说过。
也听她说去过很危险的战乱地区,我本以为那是年轻气盛的愚蠢行为。
――但说不定是我错了。
她虽然没有生在那些战火交织民不聊生的地方,双亲也没有让她饥寒受迫、没有限制她的自由。
但话说回来,我的家里对她来说也绝对称不上乐园。
她被从亲生母亲身边带走,不得不住进我们家中。而在这个家里,她不得不服从我的无理取闹。
——无可奈何
唯有照片能随白乃的心意截下这世界的一隅,但这世界本身却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我想起一心一意举起相机,面向蝴蝶的尸体的她那幼小的身影。
我把钱包和证件一股脑都塞到随身的背包里,随后又从家里飞奔出去。现在这个时间的话电车还赶得上,我乘上了西行的列车。
是白乃主动离开的。
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没有去找她的必要,我只需要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就好了。但我根本就做不到,不从家里跑出去找她这种事情。
或许只是南辕北辙,但是只有开始行动情绪才能稍微安定下来。
没有吃晚饭的时间,衣服还是碰面会时的那一身、妆也来不及卸,我靠着电车灰暗的玻璃,能看见自己疲惫的脸色映在上面。
无论我逃到什么地方都死缠着我不放,即使化了妆也没法糊弄过去。这张脸与白乃无比相似。
我静静地向着窗玻璃伸出手。
在去医院和那个人见面之前,我就隐约意识到了。我和母亲长得一点也不像,母亲的眼角要更垂下去一些,眉毛也更浓,脸廓也是母亲要更加柔和,嘴唇也不像她那么有层次。
那时母亲在旅馆里,已经意识到了我们之间刚做过了什么,和迟钝的父亲完全不同。
即使没有被母亲明着说什么,我还是和白乃拉开了距离。我从老家搬了出去,开始一个人的独居生活。因为和都筑的婚约被毁掉,从那个充满尴尬的职场也辞职了。最初打一些零时工,后来逐渐经营起本就非常有兴趣的插画副业。
就这样我们互相之间给予了对方自由。作为大人,踏上更成熟的道路。
……我本以为是这样的。
这肌肤好像还记得那夏夜湿润的空气,我闭上眼睛委身给电车的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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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没能从那个夜晚逃离。
・
小时候我以为只有非常厉害的大人才能够坐得起出租车,但是如今我知道连我这种程度的收入,只要想坐的话也是能坐得起的。
「您一个人吗?」
面对想要闲聊的司机,我朝他露出微笑但没有回答。
我虽然一点也不厉害,但确实地成为了大人。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路边的树木近乎黑的看不清。就这样走了一阵,眼熟的旅馆出现在眼前。
还有些担心要是我记错了该怎么办,也有已经停业了的可能性,但是那栋民宿依然好好地伫立在那里。那个时候就算不上是很新的建筑,现在看来已经相当老旧了。
我付完出租车的费用后从车上下来,从家里出来也才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真是不可思议。
只有这样一点距离,我从那时起也从未想过会回来这里。
心跳逐渐变快,但我却异常冷静。
都已经到这里了,唯有继续前进才行。
「打扰一下,我正在找自己的妹妹,请问有这样一位女士在这里留宿吗?」
前台的接待员露出困惑的表情,被满脸写着另有隐情的女人突然问话也是正常的反应吧。他和其他几个职员商谈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不能随意透露客人的个人情报。
这样的结果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立刻收手,然后订了一间房间。
前台建议我联系警察帮忙,我笑着糊弄了过去。
很幸运的是还有空房间,但我出来的太着急完全没有带上替换的衣物。
「很近的地方就有便利店哦。」
定好住宿之后旅馆的人也变得亲切了。
我在便利店买了晚饭和简单的衣物后回到房间。小巧玲珑的和室,能闻到草席的味道。
窗外一边漆黑,寂静的甚至有些耸人。那个时候坏掉的空调现在倒是已经能好好运作了。
我把行李都放在房间的角落里,随后在椅子上坐下。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独身一人跑到这里。
就算白乃也在这里,她也可能不想跟我见面。
就算追过来了,那也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我从以前开始就擅自无视她的意志,任性妄为。
心绪不宁,坐立不安。我从房间里出去,走廊中没有任何其他人。
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我想把这民宿每一个房间都偷看一遍,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只好眺望着漆黑一片的中庭。突然我想起来,大厅的休息区有可以免费借用电脑的区域。
说不定有工作上的联络过来。昏暗的操作区一个人也没有,我站到老旧的机器前面开始检查起邮件。在这个过程中情绪逐渐冷静下来。
我突然意识到可以搜索白乃的名字。那是我这么多年间都绝对不肯做的事情。
输入文字、按下检索键后有好多页结果弹了出来。展示着照片的网站上清晰的写着她的名字。
点开网页之后,一张宏伟的建筑物的照片映入眼帘。
「好壮观……」
脑海里闪过战乱地区这个词,跟我想象中的杀伐场面完全不同,白乃拍到的大多是巨大的机械与建筑物、还有各种充满无机质感的照片。
巨大的破旧机器的粗糙质感让我想起恐龙。虽然逐渐被遗忘,但仍旧确实存在的过去的遗物。
拍这些照片的时候,白乃在想些什么呢。
检索的过程中,我也发现了她自己制作的个人网站。看起来不像是精心运营的那种,大多是随意放出来的一些照片。本以为在上面能找到她的SNS账号链接,但最终只找到了个人博客。
“拍不出来。”
更让我惊讶的是和这句话一起还有一些简单的记事,开始日期是一年前。
每次日记的字数都非常少,无言的上传照片的日子要更多。和“拍不出来”这样的话语一起上传了照片,让我不禁觉得非常矛盾。
和之前的机械不同,这里大多是日常化的照片,树叶的影子、只有米饭与味增汤的午餐、穿得很旧的运动鞋……这双鞋子我有印象。
没有称得上特别的风景,但隐隐约约却和那巨大的机械一样,可以从中感受到想要留住那不停流逝的时间的寂寞。
胸口异常闷热,光是看着这些内心就无法平静。
——为什么她拍不出来了呢。
我们已经是大人了。她也早已不再依靠父亲和我的母亲,不再服从于我,能够独立的生活下去。
“做不到、拍不出来、做不到”
诅咒一样的词语连续不断。
白乃总是把自己的世界用笼子锁起来,看起来完全不需要别人踏足其中。就连和安昙的那段恋情,从白乃那边也没有什么执着留恋。
但真的完全如此吗。
白乃已经不再在那个灰暗的家中了。
所以没有再服从暴君一样的我的必要,这种事情她自己也十分清楚。
她已经完全清楚,我只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在那个夜晚,我紧紧抱住她的后背的时候。
这个民宿是早餐要去食堂自取的类型,我不着痕迹暗中观察了留宿的客人,没有发现白乃的身影。
在民宿的门口取了一份地图之后,我决定出去找找,结果被路旁连绵不绝的蝉鸣声吓了一跳。
如果白乃也住在这个旅馆里的话,想必会仔细地拍住进的房间吧。肯定会这样,那么拍完之后呢?
出了温泉街的范围之后,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少。车站前刚好有可以租脚踏车的地方,于是借了一辆之后继续向前。虽然整理得非常干净,而且管理员也用笑容目送我出发,但并不是电动车而是普通的脚踏自行车。最开始还比较有余裕,走过一段上上下下的坡道之后双腿开始感到酸痛和疲惫。
即使如此,迎风飞驰仍然让我感到爽快,无人烟的小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踽踽向前
我一直不肯原谅父亲,然后也讨厌着如同软弱的象征般的贵子小姐。
我认为白乃和他们是同罪的。
所以我持续不断地挑衅着她。
我清楚总有一天,她会向我作出反击。我明知道的,但仍然继续着对她的挑衅与欺凌。白乃终究会忍无可忍然而伤害我,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我究竟是什么时候陷入这条死胡同的呢。是明知道白乃在家还要把男生叫过去的那天吗,还是说,从她被接到我们家的那天就开始的呢。
今天是万里无云的晴天,这样的天气肯定非常适合拍摄吧。
我不时看看地图确认方向,选择了通往山顶的田间小路。轮胎很容易陷到泥地里,前进的并不算顺畅。阳光照射在肌肤上感觉火辣辣的,虽然确实是向着目的地的方向前进,结果到了一半就没了像样子的路,完全是斜坡了。我只好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走。
在这前方能见到她吗。
我不得不找到她,但是一天之内能往返的地方并没有那么多。
等到她离开后才想要拼命去追回来,我还真是自作自受。但即使如此,我也要再和白乃谈一次。
或许已经太晚了也说不定,因为一直在逃避的明明就是我自己。但反正我从最初就是那样任性又不讲道理,与其什么都不做为什么不再任性妄为一次呢。
这条路杂草密布,甚至说它称不上叫路也不夸张,但是确实有人从这通过的痕迹。本来就有人在用这条道也说不定、不能肯定这就是白乃留下的,但能看见人活动过的痕迹却让我感到安心。
树木尖利的枝条划过胳膊带来一阵刺痛。
如果我在这里倒下,或许谁也发现不了我,我的尸体也会就这样腐烂在这里。这与其说是我受到不安刺激的胡思乱想,不如说是非常清爽的妄想。
我仍然继续前进着。要是搞错了,只要折返回去就好,然后再去别的地方仔仔细细地寻找。因为这是我能做的事、因为我有必须要找到的人在。自从断绝联系、一个人搬到没有熟人在的地方独居之后,其实我没有一天不曾想起她。
与此同时,我也认为自己不会再与她相见。寂寞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内心,平稳地度过着这些孤独的日子。但是我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啊……」
登上最后的斜坡之后,视野一下子豁然开朗。
视线下方是一条河流,能看到一座桥横跨其上,和昨天在电脑上调查到的一模一样。这座桥现在已经废弃了,原本是为了引导水路而建的老旧石桥,那石刻的外饰让人想起古罗马的遗迹。
——找到了。
我没有弄错路。在思考白乃会去的地方时,我查到这片地域有几处老建筑遗迹,虽然和世界遗产之类的完全没法比拟,只是小众到不能再小众的地方。但我在想,现在已经废弃的工厂和石桥、停运的铁路线,这些东西里一定有能和她的照片产生共鸣的地方。
我终于可以为平安的找到目的地而松上一口气。抬头望过去,在更高处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展望台一样的地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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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正站在三脚架的旁边。
「……已经可以拍出来了吗?」
她缓缓地,用猜不透感情的目光回望着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
「这个,是做什么的桥?」
「被建成用来引导水路。」
「诶…」
「但是流向已经改变,桥也逐渐老化,早就不起作用了。」
白乃又开始面朝向相机。无论是相机还是三脚架,真亏她能搬到这里,肯定非常辛苦吧。但是从白乃那若无其事的态度上却完全看不出来。
她透过镜头望向桥的方向。
要是我也带了相机的话当然也可以给那座桥拍一些照片,但我所拍到的东西,肯定和白乃所拍到的东西截然不同。
这座桥既华丽又古风,能看到时间堆叠其上的痕迹。石刻的雕饰都些微染上红褐色,攀在上面的枝藤也非常有历史感。
「我们住宿的地方是同一个吧。」
我和白乃都望向那座桥,可能这样比面对面还要容易交谈。白乃什么也没有回答,我继续说了下去。
「是个很棒的旅馆啊,可惜之前我们来住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这些的余裕。」
在荒无人烟的山里,我感到比以前任何时候呼吸都更加畅快。
「嘛,所谓温泉旅馆这种地方,就是成为大人之后才会喜欢上啊。」
我和白乃都随着年纪增长,变得已经不再是那个时候的我们了。每当风吹过的时候,树木簌簌摇曳。而古桥就像数十年前建成时一样,一如既往平静地伫立在那里。白乃究竟已经对着这座桥拍了多长时间了呢。
与给人拍照的时候不一样,桥不会每个瞬间都变换不同的表情,仅仅是日光照射的角度和杂草摇摆的姿态这样的微小变化而已,但白乃仍然透过镜头紧紧盯着石桥的方向。
「我可能,只是想报复被你做过的那些事。」
白乃的眼睛紧紧贴着相机,突然小声地开口。
「被我?」
「被你欺负的好惨。」
我忍不住笑出声。
「别笑啊。」
「不是在笑你啦。」
我的确把白乃欺负的很惨,又被她报复的很惨。
刚来到我们家的时候,白乃还只是个瘦弱的小女孩。
虽然当时的我也不过是个小孩,但与她相比仍然拥有压倒性的优势。我沉醉于那份力量,就像白乃对支离破碎的蝴蝶所做的那样。
「拍照和说话其实很像。」
白乃继续平静地说着。
我总是认为自己是被害者,无论是出身的事情、双亲的事情,其实我都清楚这些根本不是白乃的错。
「心里搞不清楚的感情,用拍摄照片的方式诉诸言语,就能给她们赋予形态。但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最终只是变成了尸体。」
「嗯」
这座桥已经不再被使用,那么它就已经失去了生命吗。但是望着被青苔和枝条复满的石桥,却又能感受到确实存在的某种生命气息。究竟该如何描述呢,我完全搞不明白。
「要是能找到合适的词汇就好了。比如那个时候你所想的其实是,『并不是想要伤害你,而是想要被你喜欢上才做了这样的事』之类的。」
白乃从相机后抬起头,目不转睛地回头看着我。
白乃主动提起了尸体。我们一直都无法触碰的东西、那密封的箱子终于被她打开了。
这里分明是开阔的室外,但与白乃面对面的我却处于一种无法摆脱的封闭感之中。然而我肯定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说不定这份两人之间的湿度就是过去我所追求的。
「我猜错了吗?」
我又问了一遍。
石桥下的水渠早已不再通水,是座没有尽职责的桥。即使如此桥也仍旧伫立在那里。
「如果我说没错又会怎样?」
白乃也用反问回答我。
「那么,要不要和我一起生活呢?」
说不定我的声音在发抖。
「去冲绳吧,随便南方的哪座小岛都行。」
我想起修学旅行时去过的那霸岛,吆喝着卖土特产的老奶奶对我们说,她其实是在崎玉长大的。
对我来说移居也是很新鲜的事情。在崎玉出生长大的人,也是可以在冲绳安家乐业的。离开出生长大的故乡,到远方某处自己喜欢的场所定居,这是只有大人才做得到的事。
「“是姐妹啊”,开一家被这样说也稀疏平常的小店。」
我擅自想象的,平静而安稳的南方小岛生活
但是白乃却紧皱眉头,露出痛苦的表情。和那一夜相同的表情。
让她露出这样表情的人是我。这个事实既让我觉得苦涩,又令我暗自窃喜。那是我的心里一直沉淀着的,煮沸干涸的黑色感情。独占欲与情欲、爱欲与支配欲,各种而样的感情稀里糊涂地混在一起,变成了不忍直视的巨大怪物。
我们由同一位母亲与同一位父亲所生下来。
但是我和白乃是截然不同的,理所当然的两个独立的人。
「不也挺好的,我讨厌寒冷的地方。」
漂亮的海湾、常夏的小岛。夏天一定会非常炎热吧,蝉也吵吵闹闹的鸣个不停。
「海景会很漂亮。」
「总觉得小白会对着大海从早拍到晚上。」
「这是偏见」
没什么营养的闲聊往复不断,趁着这段时间,白乃好几次按下快门。
「那你就给那个人打电话吧,就说我们要搬去南国的小岛住了,别再联系了。」
白乃唐突的说了这样的话时,我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谁?」
「那个人」
这样重复了一遍,我才终于意识到她说的是都筑。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要特意提到他呢,但是白乃看起来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为什么要现在……」
「现在立刻,我已经帮你输好号码了。」
白乃话音未落就把她的电话递了过来。
「为什么你连他的联系方式都知道!?」
「以前问的。」
白乃一副不容我拒绝的态度。说实在的刚才那个气氛下我一点也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一想就知道没什么可谈的。但看这个架势如果我不打这个电话,白乃绝对不肯善罢甘休。
「好吧。」
反正迟早也是逃不过的事情,干脆现在就在这里了结了吧。
「喂喂,能听清吗?我是本马,对,这是我借来的电话,稍微有些事情要和你谈谈,你现在方便吗?」
要是没人接就好了,还没等我这么想都筑就接通了电话。看来是不在家里的样子。
虽然白乃在一旁默不作声,但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她非常在意我们的谈话。
「什么事啊」
「简而言之,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去远行……已经不可能再见面了,或者应该这么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好突然啊。不是去旅行吗?」
「比旅行可长的多得多。」
「那算什么,出家吗?把现在的生活舍弃掉?」
现在的我又究竟有什么不能舍弃的所谓生活呢,无非是些摇摇欲坠,硬撑着度过的日子罢了。
「也可以这么说。」
对面陷入片刻的沉默。要是我突然接到这样一个电话肯定也会很困惑。
「那好吧,我明白了。」
然后都筑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地回答了。
他是那种工作再多也从不焦躁的人,只要对他说想见面几个小时后就肯定会过来,即使他正在和别的女人约会也一样,就是这么奇怪的人。
「你是要去哪里呢?」
「南国的小岛。是我很久以前就有的梦想。」
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但我扯起谎话非常自然。简直是话一出口,仿佛连我也觉得自己最初就是这么想的。
「这样啊,那至少给我传点那边的照片过来呦。」
「……嗯,要是我没忘的话。」
「是不是有点薄情啊。」
「姐姐,有蚊子要咬你。」
虽然还在通话中,但白乃突然出声插了进来。我看向拿着电话的胳膊,确实有蚊子正落在上面,好像听说过在蚊子吸血的过程中打它的话反而会变得更加痒,但我还是反射性地把蚊子拍死了。
「咦,你妹妹?」
「……对」
「噢,她和你一起去吗?」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要是说是的话,他会怎么想呢。
「嫉妒心真强啊,这家伙。」
都筑哈哈地大笑起来。
「是吗……?」
「当然了。以前对她说“姐控还是早点毕业比较好”时,『你究竟懂什么!』可是被她这样狠狠地瞪了。」
都筑接着说他本来没想要得罪白乃的。然而两个人交谈过的场景,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
那个夏天,我因为婚约被废弃而魂不守舍。我从没想过会被那样背叛,每天都在哭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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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死。然而如今却全部成了遥远的记忆,对都筑的执着和愤怒,已经一点都不剩下了。
「看那个样子是还没有毕业啊。」
「呃……」
「多保重呦,我也要好好过第二人生了。」
「诶,那恭喜你。」
我和都筑仅仅是彼此方便时偶尔见面的关系。但即使如此也是一段漫长的交情了,看到过对方人生的转折点。
「我家夫人近来因为孩子的事非常焦虑,我也受了不少牵连啊。」
「那边也辛苦了。」
「嘛,毕竟也是乐在其中。凉也多保重。」
「嗯,彼此彼此。」
电话挂断了,白乃一下子就盯过来。
「怎么了?」
「结束了?」
「结束了哦」
「……明明跟他说你要结婚了然后挂断不就行了」
「啥!?」
白乃突然用相机对准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就按下了快门。但她拍的其实是,我胳膊上被拍扁的蚊子。
南国的小岛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在那里我们就算并不富裕也能过着满足的生活,和当地的孩子们一起玩闹,与同样温柔的人们组成邻里,平稳地结束一生吧。
「这里虫子也太多了,你还要继续拍吗?」
「回去吧。」
白乃开始收拾三脚架,我在一旁欣赏她那麻利的动作。
「拍到好照片了吗?」
她到底给桥拍了多少张张片呢,白乃仍然保持看着相机的姿势回答。
「虽然还不清楚,但是应该拍的东西,已经都拍过了。」
结果旅馆里白乃的房间,其实就在我隔壁的隔壁,我都没想到竟然会这么近。如果昨晚我按照妄想的那样挨个敲门的话恐怕立刻就能见面了。
「出了好多汗。」
白乃和来我家的时候一样,肩上斜挎着着相机背包。
「为此才建的温泉旅馆嘛。」
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不在同一间屋子里这件事让我感到违和感。明明只有数米远的距离,然而就是这段距离把我们隔开并定义成其他人。
我们面向各自的房间进屋之前,白乃对我说。
「一会,要来我的房间吗?」
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
父亲最初就背叛了母亲,但母亲在最初就知道这件事。
母亲在年轻时候患上了子宫颈癌,最初是取出颈部、然后是子宫、直到最后不得不取出整个卵巢。由于阴道的一部分也动了刀,只要进行性行为就会感受到难以忍耐的剧痛,这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决不能因此就说父亲的出轨是无可奈何的,我绝对无法原谅。但是母亲却接受了,父亲和别的女人做爱,然后生下了孩子。
但是,这位生下孩子的女性却患上了精神疾病。幸好母亲有着充裕的时间,父亲把这个孩子带回来和母亲一起养育。
没有孩子的家庭、无力养育孩子的女性。或许可以说的上是恰到好处,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父亲和生下孩子的女性、也就是贵子女士的关系还在继续,然后第二个孩子出生了。
与第一个孩子不同,这个孩子开始交由贵子女士抚养。我想这应该是贵子女士个人的期望。父亲则时不时去到贵子女士的家里看望,究竟有多少时间是他们一起度过的呢。
但最终,精神疾病不断恶化的贵子女士也变得无力再照顾白乃,于是这个孩子也被送到了我们家里。
――这孩子肯定吃了很多苦吧。
那时我十七岁了,脑海里浮现的词却是小妾的孩子。我认为那是肮脏可耻的,无论是做了这种事的父亲、还是逍遥的把孩子送走的那位母亲。
然而母亲却把这些,全部都接受下来。
「是贵子小姐拜托给我的」她曾这么说过。
母亲从最初开始,就对养育孩子如此积极吗?我不知道。而贵子女士对白乃放手后,最终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我在今天早上从父亲那里收到了邮件,是母亲的癌症开始转移的通知。
我们第二天清晨从旅馆离开。
天气和昨天一样晴朗,我们谁都没有先开口。
那个时候是双亲过来把我们接走的,我们没能够乘上归程的电车。所以一起踏上归路的经历对我们来说都是第一次。
这条路线的电车内照明很足,可能因为不早不晚的时间几乎没什么人。有一个约五岁大的小女孩咯咯地笑着,她正脱下鞋子跪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
究竟是看见了什么才这么开心呢,我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车窗外的蓝天。忽然想象着,从遥远的天空向下遥望的样子,地上飞驰的电车也变得如此渺小,而小小的我们又乘在其中。
在过去我把白乃当小狗一样看待,然而其实我和小狗也没有什么不同。反正都是不过数十年寿命就会死掉的渺小生物罢了。
如今随着电车摇晃,我偷偷看向坐在身旁的白乃。本以为她和我一样正望着窗外,结果却闭上眼睛睡着了,能看见她柔软白皙的眼睑。
我感受到一股近乎破胸而出的强烈幸福感。
——我只要这样就好。
这样这样就足够了。
电车徐徐驶向都市中心,我轻轻地握住白乃滑落到椅子外的手。
温和阳光下的午前时光。
然后我们在列车的终点站就此分别。
・
「那东西怎么弄也活不了多长。」
「不也挺好的吗,尽可能多留一段时间呗」
我正在把病房里装饰用的花换成新的。母亲总说反正过不了几天就会枯萎,干脆别再弄了。但我不喜欢病房里毫无生气煞风景的样子,按花期持续替换着。
「好啦……这些交给我来弄,您好好养身体就行了。」
母亲开始进行抗生剂治疗。复发的癌症已经开始在身体里大范围的转移了,这样究竟能起多大作用谁也说不清楚。
无法保证长期有效,医生是这么说的,没想到真的就像电视剧里的台词一样。
「你说对不对,爸爸」
「啊……对啊」
父亲也总在病房里,没什么可做的时候就坐在椅子上。父亲最近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有时候跟他说话都没什么反应。
他每天都会来病房看望母亲。贵子女士去世之后,好像就没有别的出轨对象了,也没有外人和他那么那么亲近。
「要是副作用太难熬的话,我打算停止治疗。」
母亲平静地说着,但实际上心里肯定也非常煎熬吧。
「我都听您的。」
「你和白乃都成为出色的大人了啊。」
母亲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多问,简直就像那天没有来过我的公寓一样。
所以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管母亲怎么说,都以照顾她为最优先,尽可能地到病房里来看她。
「如果不能够开心的话,只是活得久又有什么用呢。」
母亲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一样。
「那您可要开心一点才行啊。」
「是啊」
我一边继续着插画的工作,每天都来看望母亲。就是一段这样单调又安稳的日子。
「要开心的活着啊。」
像是在说给她自己一样,母亲又重复了一遍。
「抱歉突然把你叫出来。」
「没关系的」
已经很久没有和家人以外的人见面了。在咖啡店坐在我对面的是我负责插画的书籍的编辑,因为样刊做好了就给我带了过来。
「虽然也可以邮寄过去,但是我觉得还是直接交给你比较合适……」
「嗯嗯,非常感谢您。」
他把崭新印好的样刊放在咖啡店的桌面上。是讲述一位擅长编织的年轻女孩,解决附近小孩子们带过来的一系列日常之谜事件的青少年向小说。虽然我也怀疑自己的画会不会太过于平淡,但放在桌面上的样刊看起来非常合适。
「我认为会卖的很好哦。」
「能这么顺利就好了。」
「本马小姐的画,笔触和以前有一些不一样。我认为是向好的方向进化了。」
也可能只是社交辞令而已,我其实并不太清楚自己的改变。
最近在作画时会考虑很多事情,要回应委托方寄予的期待、要让应援着作品的大家看到后觉得开心。或许也有在用一些和以前不同的新技法……除此之外
——说不定,她也会看得见。
话说回来,白乃在那之后的动向连我也不清楚。
现在已经又一次身处战乱地区了也说不定。又或者是在,南国的小岛上。
我想象了一下白乃独自生活在南国小岛上的样子。即使是远离本岛的地方也肯定有书店在,但是种类不会特别齐全吧,在那种地方只能摆一些非常畅销的书才行。
「我想要描绘出更好的画来。」
「噢噢,真是太可靠了。」
「要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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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更多更多的人读到就好了,如果我的画能成为一个这样的契机,我会非常开心。」
无论是怎样的契机,要是能在偶然间被她看见就好了,就算没有认出那是我的画也无所谓。
只是偶然间——向觉得十分在意的画伸出了手。这样就好,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奢求。
那会是一年后呢、还是十年后呢,我并不清楚。但即使是用往海里扔漂流瓶的方法,在应当传达到的那一刻就一定可以传达给她,我坚信着这一点。
即使没有名字也没有形状,在一层层一次次的打磨之后,也一定能找到耀眼的碎片。
母亲很快停止了抗生性治疗。
抗癌剂严重的副作用开始显现之后,我们很快按照母亲的期望停下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身体很多地方,就算继续治疗也只能让本就不多时日更痛苦地延长。「就这样吧」「足够了」母亲每天都反复念叨着这些。
「您不要说那样的话。」
一开始的时候我会反驳她,但逐渐也变得习以为常。母亲在病床上变得比以前要数倍的健谈,简直像是要填补越来越沉默的父亲留下的空白一样。
母亲说的大多是十多年甚至更久以前的事情。
运动会的时候,参加了亲子接力跑;在白乃的授课参观时,她中途有事溜走了;和父亲一起去夏威夷的新婚旅行。完全想不到母亲从前是那样寡言少语的人,她说了好多好多。
在某个时间,她突然对我说。
「……我跟她说过,和贵子小姐。绝对不让她和凉再见面。」
我想起自己和时日无多的她唯一一次的见面,那是最初也是最后一次。
毫无生气的枯萎的手指。她躺在四人病房的角落里。
——凉。
我害怕她。那位生下我的女性,没能养育我的女性。
现在,母亲所在的是狭小的白色单人间。我用新鲜的粉色非洲菊装饰在周围。母亲的手不知何时,变得和那时的贵子女士一样粗糙干瘪。
「……是吗」
「越早越好,把白乃也接过来才行,我和她说了好多次。」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会道歉」
母亲说完之后就陷入了沉默,不再看向我这边,只是望着不知道何处的很远的地方。
母亲的身体状况正确实的不断恶化。
我和父亲变得比以前要更容易交流。虽然大多是事务性的话题,比如说入院费的问题啊、母亲是不是总失眠啊、老家的房子怎么办啊之类的。
但也多亏有明确目的性的话题,我们的沟通非常顺畅。父亲也渐渐过着只是照顾母亲的生活,没有精力和体力再出去享乐了。
「白乃最近还好吗?」
父亲突然开口问我。
「啊,应该没问题的吧?」
看来父亲也认为我有在和她联系。
「不要太欺负她了。」
父亲一边目光落在远处发呆一边对我说。
「毕竟你们两个是姐妹啊」
因为担心母亲病状的恶化,她和父亲联络过一次,那个时候她好像正在阿根廷的样子。父亲开心地对我说,他告诉她母亲暂时没有大碍,不用急着回来。
「白乃她现在应该在摄影中。」
「啊……她的话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干这个吧,」
「真有热情啊。」
「她其实也害怕吧」
「怕什么?」
「害怕喜欢的人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贵子死前的时候,她也是一样拍个不停。」
「贵子女士的时候也?」
我从未见过她拍的贵子的照片。
「像笨蛋一样啊,无论留下多少照片,也不可能再见面了。」
白乃和父亲,他们两个人好几次一起去看望贵子,而我跟着同行的仅有那一次而已。
「突然想起来,上次的展示会爸爸你们都去看了?」
「去了去了。一面墙都是机械的照片……看得脑袋都疼了。」
父亲笑着说。
我还从来没有去过白乃的展示会。虽然白乃一直都在努力工作,但毕竟不是为了大众的时尚杂志封面而拍的照片,我凭运气看见她的照片的可能性很低。
但她今天肯定也正在拍摄吧,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看见的。
不过要是突然发表的是南国小岛的明媚风光,老实说还是会让我很受伤的。
这么说来,她在我家的时候拍的那些照片最后都怎么样了呢。虽然白乃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会擅自发表来着,总觉得明明拍了那么多却全部雪藏起来实在是太可惜。
但她肯定会遵守自己说过的话,那么估计会就这样让那些相片沉睡下去吧。沉睡在相机底部的,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留下的小小的日常痕迹。
「不管怎么说你们两个都有一份好工作了,了不起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今天父亲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那眼角的弧度,和白乃有些相似。
・
那天,白乃分开之前。
距离上次一我们在旅馆里抱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有七年那么久了。我们彼此帮对方洗好身子后穿上旅馆的浴衣。不知道是不是温泉的功劳,疲惫已经缓解了不少。
白乃的房间和我的房间一样大小但构造左右正相反,已经看习惯的相机背包正靠在窗户边上。
「我妈妈经常说『这样就好』」
我还是第一次听白乃讲到贵子女士的事情。
「虽然有各式各样的选择,但是这样就好了。」
感觉和父亲的口癖有些相似,但又有些不同。隐约能想象出来微笑着说这句话的贵子女士的样子。
白乃曾经评价她是软弱的人。但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力抚养选择把孩子送到别人家里,我认为是十分坚强的决定。
我进到白乃的房间时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最开始的时候,我们维持着能互相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吐息的距离,什么都没有做。
说不定我根本做不到先出手。
我们穿着同样的浴衣,肯定就像镜面反射一样相似。明明还没有被触碰到,身体却已经开始隐隐作痛。或许这里比我的房间离温泉要更近,隐约能听见什么人进到水池里的声音,
「浴衣,穿的真烂」
先动起手的是白乃。我浴衣的带子被白乃解开,三两下就被脱了下来。因为我没有戴胸罩,变成了全身只穿着一条内衣的样子。
「是不是胖了啊?」
「别胡说!」
白乃用她的手确认着我的身体,和拍照片不同,但又有些相似。白乃的眼睛,就像镜头一样观察着我。
她确认着我的体形,然后品味着要不要在这里停留。她的手描过我全身的轮廓,碰到胸部的时候,我忍不住发出细小的呻吟。
「……っ」
「因为肌肤摸起来变得好软。」
白乃的手轻轻地揉着我的胸部,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正因此而越来越兴奋起来。
「与其说是肌肤,不如说是脂肪?」
「别说胡话……嗯….」
白乃用手临摹着我的乳房,然后又在乳晕的附近画起了圆。我能感觉到尖端的部分逐渐硬了起来。
慢慢的连下半身也聚集了难以忍耐的热量,我开始无意识地扭动腰身。
「声音,不用忍着也是可以的哦。」
那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对她言听计从呢。
白乃的脸贴到我的胸前,把我的乳头含在了嘴里。温热的触感,让我的身体里一下子涌上难以忍受的快感。白乃的舌头像是把我的乳头当作糖果一样,轻轻地吸吮着。
「……っ、んっ」
另一侧的胸部也被白乃的手欺负着,不断传来酥酥麻麻的快感。就算我拼命忍耐,也抑制不住发出兴奋的呻吟,甜美到甚至想要流泪的快感逐渐扩散到全身。
「舒服吗?」
我用尽剩下的全部力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白乃的头从胸前离开了,下一个瞬间她就吻了过来。她的舌头伸得很深,与我的缠在一起。
「为什么要忍耐呢?」
听着近在咫尺的咬唇私语,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不想做吗?」
——明明我才是,一直在渴求着白乃。
但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连想象都不被允许的事情才对。
那个夜晚犯下的过错,只要忘记就好了。然而无论我与谁在一起,都无法像那一天那样感到满足。
我一直期待着被白乃像这样触碰。
「做、想做……」
我像是轻轻喘息一样回应她。
对啊,这里除了我们两个没有任何人在。谁也不会看见我们,谁也不会听见我们的声音。就这样用最原始的姿态和她相拥相爱,究竟有什么不行的呢。面对渴望的东西就释放自己的欲望,感到舒服的时候就委身于爱欲,究竟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白乃的手,从我的内衣外侧轻轻地抚摸着。
「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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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湿了。」
「呀……」
但是果然,我没法坦率地把所有情感都说出口。只是被她隔着内裤抚摸着敏感的地方,气息就变得越来越淫靡。
「我也脱掉吧。」
根本不等我伸手,白乃一下子就把浴衣脱掉了。她上半身穿着轻薄的吊带,下半身是黑色的运动内衣。
「那个也脱掉。」
「这个?」
只有我裸着上半身让我非常羞耻,我伸手解开了白乃的吊带,白乃一点也不害羞的顺势把它脱掉。她纤细的身材一下子衬托出丰满的胸部。
几乎就在我向她的胸部伸出手的同时,白乃的手指伸到了我的内衣里面。
「啊啊……」
白乃的手指突然伸到我的里面,我与其说在抗拒着她的手指,不如说更像是一直在等着这份刺激一样做了无力的反抗。
被她触碰到的地方都变得非常敏感舒服,我发出呜咽一样的呻吟声。
「あ…っ、んっ…ああっ」
「你可以抓紧我。」
她的话音刚落,我就伸手缠到白乃的背后。为了不让快感逃走,我紧紧的抱住她,我们的胸部自然而然地紧贴在一起。
我随着她的动作摇动腰部,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除了眼前的快乐之外所有东西都被丢在了脑后。
这样下去会感受到多么强烈的快感呢,甚至让我有些害怕。
至今为止我都把她封印在箱子里锁好,不让一分一毫的思念溢出来。我一直都忍耐的很好,就那样过着一个人的平静生活。
然而,我始终无法放弃对白乃的感情。
溢出来了。
「あっ、ああ……」
腰仿佛融化掉了,从体内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涌出足以失神的绝顶感一瞬间蔓延到全身。脚尖不停地颤动,我用尽了全部的精力去感受这份快感。
终于得以休息片刻,这时白乃凑到我眼前。
「没事吧?」
「嗯……」
我拖着酥软发麻的身体抱住白乃,感受肌肤与肌肤的触感。到达高潮之后的我仿佛害怕着将要面临的巨大的空虚,还一点也不想回到日常中去。
「我还是会去很远的地方拍摄。」
我知道这才是白乃原本的样子。
然而我还是无法就这样舍弃一切和她一起远行。虽然母亲和父亲应该都不会责怪我们,但是我不想对她们公开我们的关系。
而且我也放心不下病情开始恶化的母亲。
于是我回到母亲身边,而白乃开始摄影之旅。
「危险的地方绝对不允许去。」
我们果然还是,又一次要在这个旅馆分别。
「嗯」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白乃还是会开始她的旅程。因为她无论什么时候都放不下的就是摄影,甚至就连陷入瓶颈的时候也是如此。
我也绝不想要强迫这样的她留下。
「还有很多很多,想要知道的东西和想要拍摄的东西。」
那么我至少在分开之前都不能流泪。
「嗯」
现在这个瞬间,她没有拍任何的照片。所以她记忆中留下的,永远会是我的笑颜。
「照片,我很期待。」
我今天也在自己的房间里作画着。
虽说发生了各种事情,但其实工作并没有变多,倒也没有减少。偶尔接到委托的时候,就全身心的投入进去,把我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到最好。
女性向杂志的插绘、网站宣传海报的页面…工作逐渐变得多种多样,也有很多不得不做出妥协的地方。
——但无论哪一种,都有可能被她在偶然间看见。
就算那不是全部,也仍然是我每天都在考虑着的事情。
桌子上摆放着的,纯白色的俄罗斯人偶安静地坐在那里,监督着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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