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树木零星伫立的原生林中。
走过每一步脚边都长满青苔,阳光洒落色彩鲜艳的丛绿间,用些许的光亮映照狭窄的小径。
我灵巧地操纵扫帚避开树木的枝条前进。穿越空中时湿暖的空气舔过我的皮肤,感觉十分不舒服。
「…………」
前进不久,我来到一个广场。
那是个村子。
非常、非常小的——从入口就能眺望整座村落的小村子。
「嘿。」
我跳下扫帚,满是青苔的柔软地面一沉。由于看似没有门,因此只要穿过栅栏间的缝隙就能轻易走进村内。
村子中零星排列著木造房屋。样式只用木材排列而成极为简单,完全没有任何不必要的装饰,给人只用来遮风避雨的印象。
还真是什么都没有的村子呢。
还是别在这里过夜吧——不,就连有没有能借住一晚的设施都很令人怀疑,甚至能说连有没有人住都不清楚。难道会是废墟吗?
我漫不经心地走在冷清的村内,一个村民从房屋里走了出来。啊,太好了,这里有人住呢——我随著一丁点的放心,看向那位村民。
那是个背著斧头的壮年男性。
「…………!」
不可思议的是,那个男人一看到我便哑然张开口,反应就像是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事物。
……?怎么了吗?
他朝把头歪向一边的我伸出一只不停颤抖的手指。
「……米娜!喂,你不是米娜吗!」
他这么大叫。
……?什么?
男人像是用丢的把斧头放到一旁,跑到我面前。
「太好了……!太好了!你找到百病药了吧?赶上了吧?阿贝尔一定会很高兴!米娜!」
「?咦?那个……」
我一瞬间理解到男人似乎误会了什么。阿贝尔是谁啊。
但是就在我正要开口时,男人大喊:
「喂——!大伙儿!米娜回来啦——!」
像是要唤醒整座森林般的大喊转瞬之间响彻村内。我还看到某棵树上一阵骚动,小鸟纷纷逃离。
这是个极其微小的村子。只要大声吶喊,应该整座村子的人都听得到吧——全村能称之为房子的房子里开始冒出人影。
一个接著一个。
老人、小孩、夫妇。看到我跟男人的村民像是事前互相说好一般,以敏捷而毫不迟疑的动作跑了过来。
不知不觉间,我的身边就完全被团团包围了。讨厌,好可怕。
一一聚集的人们毫无慈悲地对我投以像是赞颂战争归来的英雄般的眼神。讨厌,好可怕。
「欸,米娜姊姊!你有买城里的土产吗?」「哎呀哎呀,才一阵不见变这么漂亮了呢。」
「你是不是变矮了?」「然后身上那什么衣服啊?」「讨厌啦爸爸,那一定是城里流行的衣服呀。」「所以你买到百病药了吗?」「好了好了,不要催她。」
村民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啊啊不行了。如此判断的我在途中将一部分意识分离,把吵闹的村民们当作杂音充耳不闻。
过了一阵子,欢声才终于停止。
原因是叫村民们来的男人大吼:「你们吵死了!给我安静一点!」最吵的人是你,给我安静一点。
「……受不了,米娜走了这么久都累了,真可怜。」
哎呀哎呀?少说得一副明理人一样的话,始作俑者不就是你吗?
不对,比起这个。
「各位是不是误会了?」
等周遭安静下来,我开口说出事实。再继续误会下去就伤脑筋了。
「误会?误会什么?」
男人一愣。我感觉到一阵骚动在包围四周的村民间扩散。
我非常冷淡地说:
「我只是个旅人。并不是你们所说名叫米娜的村民。」
我以为自己说得一本正经,但看来把话当真的人不多。笑声随即响起,说著:「这孩子在说什么啊。」
是不愿意相信我吗?乾脆用魔法让他们跪下好了。从村民的对话中听来,这个村子至今为止还没有魔女来过,这应该会造成一定的冲击。
不过,那是最终手段。
「…………」
接著,在除了我之外的人都幸福地笑过之后——
某个村民说:「奇怪?可是这么一说,她的年纪好像比米娜还小……」
以此为起头,他身旁的人也说:「这么说来胸部好像也比较小……」
无端诞生的不安徐徐扩大。「还以为一阵子不见变漂亮了,难不成……」「再怎么说,个子变矮就常识上来说也不可能啊……」「话说身上那什么衣服啊?」「奶奶,我的饭呢?」「真是,前天不是吃过了吗?」
「…………」
没过多久,不安就垄罩全场。
不知从何时开始,围绕我的人们间飘散著葬礼般的愁云惨雾。
「……你真的不是米娜吗?」
眼前的男人发出沮丧的声音。
「我刚刚就说过,是你们误会了。」
「……怎么这样。」
男人当场跪坐在地。
接著他用颤抖的声音这么说道:
「阿贝尔难道已经没救了吗……?」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话说回来,阿贝尔又是谁?
「……不对等等,还有办法。」
把我的问题拋到一旁,某个地方某人小声地这么说。
几个人离开包围我的人群后,在另一个地方聚集讨论了一阵。
接著他们又跑了回来,只对我说了一句:「我们有话跟你说,请跟我来。」
不知该说是有种无法说不的说服力,又或者该说是大人们的表情极为严肃,我回过神时就已经点头同意了。
男人跟其他数名大人带著我来到村子里最大的房子。
走进餐厅,一个年轻的男子说了声「请坐」,帮我拉开椅子,我就坐了下来。
只有两个人在我对面坐下。坐在我左侧是最刚开始遇到的壮年男性……由于像是熄灭的火一般冷静,现在的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
坐在我右侧的白胡子老爷爷(应该是村长)双手交叉开口说:
「我们知道你不是米娜了,对不起。」
「不会。」
懂了就好。
「可是你的长相跟叫做米娜的女孩子相似到连村民都会认错,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壮年男子用力点头。
老爷爷轻抚白髯说:
「先从我们的请求说起吧。旅人小姐,只有一天……不,就算只有一点点时间也好,能请你假扮成米娜吗?」
「……为什么?」
我不由得觉得这跟叫做阿贝尔的人有关。
「米娜有个恋人,是个叫做阿贝尔的小伙子。他是个非常认真的好男人,我希望你能为他演一出戏。」
我就知道。
从先前的事件发展推理一下吧。「因为那个叫做阿贝尔的人命在旦夕,所以要我假扮成从城里搬回来的恋人吗?」
但是老爷爷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她不是搬去城里,是跑去城里取百病药。」
「……嗯。」
这么说来,村民们跟壮年男性也有说过呢,问我是不是带百病药回来了。
「阿贝尔现在卧病在床。」
「……嗯。」
我请他继续。
「他罹患的好像是种难治好的病——就连村子里的医生都放弃了。无论给他吃什么药都没有效果。不只如此,阿贝尔的病情还越来越严重。最开始明明就只有发烧,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
原来如此。
「所以才要找百病药吗。」
「嗯。知道村里的药没用后,米娜就说著『我去拿百病药』跑出了村子。」
「那个百病药要去哪里拿呢?」
「从这里一直向北走有个大国,传说中那里可以买到百病药。可是在抵达那个国家之前得整整走上两天,这个村子里没有人能确定此话是真是假。」
「所以米娜小姐就是凭著这不可靠的资讯离开村子的吗?」
「应该是赌上有可能是真的的可能性了吧。她是真的很想救阿贝尔——但是……」
接下来的话由壮年男性接著说。
他有气无力,垂著头说:
「那家伙离开后已经过了两周了。米娜——我女儿她应该早就回来了,却还是迟迟没有回来。」
……女儿?
居然是女儿?
「咦,你是她父亲吗?」
这是令人惊愕的事实。壮年男性默默点头。
怎么能真的把别人认成自己家的女儿呢——不对,他应该是真的身心倶疲了吧。
「时间拖得越久,阿贝尔就越接近死亡。」老爷爷这么说,「村里的医生说,最多只剩下三天了吧。」
只剩三天。
米娜究竟会不会回来。
抵达有百病药的国家需要两天,从那个国家
回来还需要两天,但却已经过了两周。
晚了十天以上回来,再怎么说也太慢了。只能想像她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又或者是——
米娜究竟能否在所宣告的剩余时间内回来?不,眼前的两人应该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米娜一定是回不来了——
「阿贝尔至今以来一直跟病魔奋斗,可是——居然无法见到跟家人一样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恋人最后一面,实在是太令人难过了。」
「…………」
「他自从小时候失去家人以来,就只有米娜在一旁支持他。能拯救他的心灵的,就只有米娜而已了。」
就算是假的也好——至少让他在幸福中度过余生。
老爷爷这么说道。
○
虽说凡事皆不该立刻答应,但我决定接受老爷爷的提案。
对我本身来说没有风险,况且若是在那个时候拒绝,我就太不通情理了。
话虽如此,我也是个旅人。我不想在什么都没有,就连旅馆都找不到的村子里虚耗一天。
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想立刻前往据说有百病药的国家。
所以我开出了条件。
「我愿意帮忙,不过仅此一次而已。跟阿贝尔见过一次面后,我就会立刻继续旅行。」
两人都说这样就好。
既然决定了,就立刻开始准备。
我被从大房子带到另一栋房子,里头几名村里的女性等著我的到来。从年轻的女孩到老婆婆,年龄十分分散。
其中特别年长的婆婆看起来像是负责指挥的人。脸上浮现细小皱纹的她一喝:
「好,开始准备啦。男人给我出去!」
包含老爷爷跟米娜的爸爸,村里来凑热闹的男性全在手杖乱敲的暴力行为下,让女性镇压了整栋房子。
顺带一提,手杖并不是我持有的魔杖,而是当作第三只脚用的拐杖。
关紧门窗让谁都进不来的老婆婆看向女性们。接著,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一齐开始展开行动,关上家里的窗帘跟窗户。
然后在昏暗的家中,老婆婆从正面走近我。
「脱吧。」
老婆婆突然抓住我的长袍。
「咦?」
「把这身奇怪的衣服脱掉!穿成这样哪能让你去见阿贝尔啊丨」
啊,原来是这样,吓了我一跳。
我从长袍上摘下证明我是魔女的重要胸针握在手中,脱去除了内衣之外的所有衣物。
脱下来的衣服由岁数不大的小女孩小心地接下,摺好放在一旁。
「来,穿上这个。」
从老婆婆手中接下小包的女性快步走来,从中拿出衣服。「来,大家帮旅人小姐换衣服吧。」
咦咦?我自己能穿喔。
但是就在我想回话时,我已经被数个女性团团包围,只好在难以言喻的压力下闭上已经打开的嘴。
接著,我陷入了纸娃娃的状态。
「来,把脚举起来。」「能帮我穿过这件上衣的袖子吗?哎呀,尺寸不合呢。」「不过还真是跟米娜长得一模一样呢。」「还比米娜漂亮呢。」「对呀。」「缎带的颜色要用什么好?还是用红色好了。」
不知为何大家都异常来劲,莫名地开心。
穿著完毕后我低头一看,我穿著白色的上衣与茶色的百褶裙。
这样我也能自己穿的说……
「那么就来最后修饰吧——旅人小姐,会有点痛,请你忍耐喔?」
在我背后的女性边用开朗的语调这么说,边把某个黑色的东西缠在我身上。
「…………?」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束腹。不知不觉间我被缠上了束腹。
「咦,那个,请等——」
周围的女性像是无视因为突然的发展而不知所措的我,抓住我的身体使尽力气拉我背后的束带。
我这才感受到了腹部附近被紧紧掐住的感觉。
「好、好痛!好痛!要束腹也请你们温柔一点!」
「啊啊,真是,不要乱动。」「忍耐喔,忍耐。」「旅人大姊姊,加油。」
就这样。
除了我之外的人包围在和乐融融的氛围中,替我穿好了束腹。
在那之后老婆婆还说「胸部好像有点不够,要塞这个吗?」一脸认真地拿出一大块棉花。我一把把棉花丢在地上。
○
村外有个小屋子。
看起来像是完全没有整理,我每走一步,与膝同高的杂草就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跟互相聚集的房屋相比,小屋相当老旧。只用薄板盖成的墙壁看似一敲就会破洞。
与其说是住人的家,看起来更像平时不常使用的仓库。
阿贝尔就被隔离在这里。
那一天,阿贝尔突然罹患怪病。村民由于不知道那是不是传染病,所以为了降低感染的可能性,将他关在这个小屋里。
现在照顾他的是米娜的爸爸。最刚开始是由他的恋人米娜片刻不离地照料他,但阿贝尔病情一恶化,她就跑出了村子。
甚至还有村民说,米娜说不定跑了。
没有人能确定此话是真是假。
我在小屋前深呼吸后,打开了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
我走进屋内,在身后将门带上。
有个男性躺在床上。是个黑色头发的年轻男子。健康时他的长相一定不差——但现在却连那时的影子都没有。现在,用朦胧的双眼看向我的男人双颊凹陷,双眼无光。
「……米娜?」
微微颤抖的双唇呼唤著恋人的名字。
「是,就是我喔。你还好吗?」
我撒了谎。
走在嘎吱作响的地板上,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露出微弱的笑容。
「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是你的恋人喔,不管发生什么都一定会回来呀。」
「……也是。」
他望向窗外。
窗外什么也没有,只看得见茂密的杂草,与稍远处的原生森林。
小屋不只外观老旧,还是真的相当破烂,墙缝中吹来的风飘动他的发丝。
「我找到百病药了喔。」
我接著说。
听起来像是在念事先写好的稿子。
「我会跟今天的晚饭一起带来。你要多吃一点,再吞一颗下去。说不定会花一点时间,可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当然,这是谎话。
这些是米娜父亲的提案。他说米娜如果回来的时候没带百病药一定会被怀疑,所以先当作已经找到药了,让他安心。
跟晚餐一起带来的药是安眠药。
最后跟恋人对话,之后村民们想对他做什么——我没问。不,应该说是没有必要问吧。
「我说啊,米娜。」他看著我的眼睛,「你能握住我的手吗?」
他用迟钝的动作从被窝中伸出手。那并非年轻男性应有富有肌肉的手,而是双皮包骨的枯枝。
不能犹豫——我立刻用两手握住,手的触感跟没有血液流过一样冰冷。
「好暖和。」
这是心寒的证据——他说。
接著——
「我说,米娜。」他再次呼唤恋人的名字,「你能吻我吗?」
「咦,接吻吗?」
我一不小心直接反问,随后猛烈地后悔。
「……是啊,接吻。不行吗?」我看到他的眼眸深处浮现些许怀疑的神色。
我陷入思考。陷入深沉的思考。
该如何是好。既然是恋人就应该接吻,但是我——啊啊,要是犹豫会被怀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看著我被关在没有答案的迷宫当中。
然后他呵呵地笑了。
「抱歉,开个小玩笑。不要放在心上。」
说不定是我的错觉,但他看起来稍微取回了活力。
接著他眯起了双眼——
「我可不会认真跟不是恋人的女孩子索吻喔。」
嘴里说出了这句话。
我担心是不是我无意间露出了破绽,焦急地否定了好几次,但他却坚信不移地说「你不是真的米娜,不用勉强自己」。
接著,他对坚持继续扮演下去的我说了笃定没错的一句话。
「再怎么说,米娜怎么可能回来我的身边呢。真是太傻了。」
那不知道是对谁说的话。
但是看来似乎另有隐情——我放弃扮演米娜,跟他全盘托出了自己的事。
身为旅人的事、身为魔女的事。因为长得像她,所以受托扮演米娜的事。毫无隐瞒地全告诉了他。
他「哼嗯」了一声,说道:
「你的确跟米娜很像。」
「是这样吗?」
「是啊,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但是,他说:「魔女是什么?」
「这个村子的人不知道魔女是什么呢。」
「是啊,我是第一次听说。」
毕竟这里是离最近国家都还要花费两天行
程的偏乡,会不知道魔女是什么也情有可原。
我仔细地替他说明,还为了让他更好明白,拿出魔杖在他面前实际演练。
「好厉害啊……!哈哈,这世上居然也有这种人!」
阿贝尔努力出声大笑,勉强移动腹部发出的乾笑最终变成了咳嗽。
「你还好吗?」
「还好,抱歉。稍微有些太兴奋了——那么,关于米娜跟我的事情。」
「……是的,请问是怎么一回事?不可能回来是什么意思?」
接著他仰望天花板说:
「百病药是我编的。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那种东西……?」
他点头说:
「米娜她啊——」
接著他静静地说起了米娜的事。
真的非常温柔、可爱,我甚至配不上她。她是我唯一的支柱。
就连我病倒的时候,她也无怨无悔地照料我。每天来到我的房间,喂我吃她亲手做的料理;为了不让卧病在床的我感到无聊,替我带书来看,陪伴我直到我睡著。
尽心尽力照料我的她拯救了我。
可是我的病情却一直恶化。不管吃了多少药、睡了多久也是。不久之后甚至没办法好好吃饭。她拿来的料理我也不再觉得美味了,甚至还觉得想吐。
我一定撑不了多久了。
冥冥之中,我了解到这个事实。
但她却还是拚命地鼓励我。这样的她太惹人疼爱了,我希望她能过著幸福的生活。
某一天,我对她说:「我的病光靠村里的药不行,治不好。你知道这里朝北走两天有个大国吧?那里好像有能治百病的药,能去替我带来吗?」
米娜很犹豫啊。
她问我究竟有没有这种药。她跟我说只要努力,就一定会好起来。
我无视她的话。不只无视,还把为了将来两人一同出去旅行悄悄存的一大笔钱,还有一封信一起塞给她。
「只要有了这些钱就买得到了。你拿去吧,在买到百病药前绝对不要回来——然后,在你实在找不到百病药的时候,就打开这封信吧。」
我对她这么说。
米娜真的是个好女孩。
她烦恼了很久、很久,最后接受了我的提议。
「我绝对会找到百病药。」她还这么说。
明明就没有这种药的说。
从隔天开始我的环境就变了。米娜为了买百病药离开让我病情恶化的事情传遍了村子。甚至有人说我的病其实是传染病,结果就是这样。
我被隔离了。变成只有米娜的爸爸照顾我。但是,我觉得这样就好。
——我啊,是真的、真的很爱米娜。爱她爱到无法自拔。
跟她分离当然很痛苦,可是让她伤心让我更难过。我不希望她在我的尸体前哭泣。我希望她能一直保持笑容。
所以我把她赶出了村子。
「不用再来找我了。」就算我这么说,她也不可能乖乖点头。这种事情我也知道。不过如果我继续拒绝她,让她不能来我身边,她一定会难过吧。不只如此,其他村民甚至还有可能插手我们之间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
我不觉得她能在有我的尸体的村子里得到幸福。虽然很自作主张——虽然这种想法很自我
中心,但我觉得是我成为了她的负担。
她一定会用整整两天抵达城里,然后在那里找百病药吧。花了好几天、好几个小时跑遍全国,却还是找不到。
然后她会打开那封信。
上面写著我全部的心意——米娜看到信的时候我一定已经死了,希望她在那个国家里过得幸福。我是这么写的。
米娜前往的大国一定会有能疗愈她伤口的男人。一定会有能让她再次展现笑容的男人。
很过分吧?但我从很久以前就想了,这种狭窄的村子不适合她。她应该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话说回来……
旅人小姐会假扮成米娜,是代表米娜还没回来吧?那家伙离开村子已经两周了。
那么,就一定是这样了。
——她一定是得到幸福了。
说完话的他,只是用疲惫的眼神望著窗外而已。
风起卷落枯叶飞舞,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
「对你来说这样好吗?」
这是句老套的话,但我找不到其他能对他说的话语。
「不可能好。跟恋人分离十分伤心。」
「…………」
我开口说「既然如此……」却没有把话说完。
跟阿贝尔分隔两地的米娜一定也一样伤心。不过伤心总有一天会克服——这是彻底考虑过为此该如何是好所得出的结果吧。
两人间的问题,我一个外人不容置喙。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旅人小姐。虽然不是本尊,但我还想见她一面。」
「……我也觉得,能见到你太好了。」
那就好——如此低语后,他说:
「旅人小姐,魔女旅人小姐。魔女能使用我们所办不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对吧?」
「?是的,应该算是吧。」
突如其来的疑问让我有些犹豫,却还是给予肯定。
毕竟魔法并不是任何人都能使用。
「刚刚你让我看的魔法太厉害了,简直就跟梦里的世界一样。」
「谢谢你,你能高兴就好。」
「我说啊,魔法能办得到这种事吗?比如说——」
○
离开小屋的我回到之前换衣服所在的房子,请人帮我脱下紧紧绑在背后、我一个人脱不下来的束腹。
「进行得顺利吗?」
老婆婆这么问换回长袍的我。我回以虚假的回答。
「是的,他直到最后都以为我是米娜。」
「这样就好。最后能见到米娜一面,他一定很幸福吧。」
「…………」
最后啊。
「那么现在,阿贝尔怎么啦?」
「难得说了这么多话累了,所以他说要睡了。请到晚上都不要吵他。」
「原来如此啊。知道了,那么我去跟村长说。」
村长指的应该就是白胡子的老爷爷了。「麻烦你了。」
我别上象徵星辰的胸针,戴上三角帽子换装完毕,回归成平常的我。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想住村子里的话,我家还有空床……」
这个提案很令人高兴,不过我摇了摇头。
「不了,我现在马上离开村子。我还得赶路。」
而且,我还想去北方的那个大国。
「……那还真是可惜。」
「不好意思。」
「你不先跟村长打声招呼吗?。」
「遇到他说不定会被留下来吧?所以我就这样消失吧。如果遇到了村长或是米娜的爸爸,请帮我跟他们问好。」
要走了吗。好可惜喔。再来玩喔。
帮我脱下束腹的女性们说出道别。
我则是——
「好的,我会再来。」
吐出违背心里的话。
然后,我离开了村子。
我在原生林中朝北飞去。我没有回头,笔直地看向前方。
握著扫帚的手似乎还留著阿贝尔双手冰冷的触感。
他——
○
「……你是说真的吗?」
听到他的提议,我非常犹豫。
「是啊,真的……我应该快死了吧。一定很快就会死了。我害怕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每日每夜想著说不定今天一睡,就再也不会醒来。我好怕、好怕。」
卧倒床上的他继续说:
「而且,我也知道。村里的家伙跟米娜的爸爸都讨厌我,心底某处希望我快点死。他们觉得我早点死,就不必再照顾我了。我已经不行了,已经忍不住了。所以——能拜托你吗?能请你杀了我吗?」
这不是玩笑。
他一定是认真的。
一定已经到极限了。
然而——
「我拒绝。」
我不可能接受这种请求。我并不是为了杀人才当上魔女的。
就算那是他最后的要求——我也办不到。
「……太可惜了。」
他的态度十分平静。
简直就跟打从一开始就不抱持期待一样。
「对不起。」
「不,不用道歉——反正就算你不杀我,我也会在今晚被村民杀死。一定是下毒,让我看似平静地死去吧。」
「……这种事——」
「不,我知道。我就连起身都没办法了,只会躺在床上的人对村子没有价值。我只能等待死亡了。」
「…………」
「就算知道,却还是勉强让我活下来,是因为村民们期待米娜说不定会回来。他们以为我对她还有留恋——可是,这个理由也消失了。」
也就是说——
「……是因为……我来了吗?」
「我没有在责备你,请你不要误会喔?这是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命运。」
「…………」
接著他笑了。
「不过,真要说的话,我想在跟米娜很像的女孩子的陪伴下死去——我不想勉强你。抱歉,做出这么奇怪的要求。」
「不会,请不要在意——」
我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