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之国?」
站在沿海小国国门前的我,从卫兵口中听到奇怪的国名,把头偏向一旁。
「没错!我国称为『老实人之国』,正如其名,举国上下没有骗子这种存在!是个垃圾一样的烂国家!」
「……是喔。」
「自踏入我国国门、走进领土的瞬间开始,无论是谁,即便是魔女大人也会无法说谎。」
我不由自主地稍感好奇。
「究竟是用什么原理变成这样的?」
「我国国王持有之剑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在这个国家全域展开了不能说谎骗人的结界。哎呀,我知道这可疑无比,但据说原理就是这样。」
「…………」
「那么魔女大人,请问您意下如何呢?您要入境吗?」
我回覆了这个问题。
○
我申请了三天两夜的滞留申请,穿过国境大门。
初夏的凉风夹带著一股淡淡的潮水香散布于国内。
海边的街景出乎意料地色彩丰富,街道上并排的房子有红、黄、蓝、绿、紫,以及其他各种缤纷的色彩。这幅景致毫无一致性,但是色彩各不相同的感觉十分不错。
这个国家的气氛真不赖。
「魔女小姐,来买我们家的面包吧!没有多好吃又放了一阵子硬梆梆的,店面摆的还是前天卖剩的东西,但我照样用定价卖喔!来买吧!」
「……不是,谁会买那种垃圾啊?」
路过路边摊时传来令人难以置信的叫卖,使我不由自主地吐槽。
不知怎地,我的舌头比平常还要毒上两成。是因为不能说谎的缘故吗?
「你说什么呀!长时间放在室外,味道跟质量当然会变差呀!可是倒不至于不能吃!来买吧!」
「…………」
不能说谎骗人还真是种罪呢。
入境之后受到路边摊的阿姨莫名其妙的纠缠,使我心想「不会吧」,但看来这个国家的人们就是爱用这种方法。
「哎呀魔女小姐,真可爱!气死人了!话说人家最近调了新的香水,要不要买呀?虽然不想卖你这种可爱的小姑娘,但生意还是得做呀。」
「嗨你好。老实说你不是我的菜,年纪太小又没有胸部条件烂透了,可是我现在有点饥渴,要不要跟我喝杯茶——啊,不行吗?」
每个人都老实到不管什么事都实话实说,害我忍不住想骂他们笨。
当然,由于开口便会说出多余的话,因此擦身而过的人们都充满危险的气氛。
「你还是这么秃啊。」「你才是怎么还这么肥啊。」「我从以前就觉得你的嘴巴好臭啊。」「你的狐臭才薰死人。」「……哈哈哈!」「……哈哈哈!」
人们攻击性的本能摊在阳光下展露无遗。
……这里的国王究竟在想什么,怎么会把国家变成这种样子?
走在大街上,我看见了王宫。
「从谎言自我国消失已过半载!各位,如何啊?无法说谎的国家赞吧!」
碰巧王宫前,年轻的国王正在卖力演说。
他的手中握著造型太过诡异的剑,奇特到若是问我感想,我可能会脱口说出「啊,品味好差。」这种话。
王宫前聚集的民众一面大吼,一面高举『陛下超赞!』『谢谢陛下让我国没有谎言!』『多亏陛下我交到女朋友了!』『国王万岁!』等等的看板。然而没有人开口说出像样的话,欢声尽是些啊啊喔喔等随便的叫声。
看到国民的样子,国王心满意足地点头后举剑朝天。
「谎言是恶!该当唾弃!吾以此剑宣示,我国今后将永世维持毫无虚假不实、清廉正派之国!」
『我一辈子追随陛下!』『陛下我爱您!』『好棒!娶我!』『国王万岁!』『万岁!』看到老实人的赞赏似乎使国王龙心大悦,说话的音量越来越大声。
「真正的信赖将由毫无不实的言语,与无从蒙骗的真意中诞生!藉由真心话与真心话的冲撞,一同将国家带往正确的方向吧!」
我在远方以难以言喻的心情眺望眼前奇妙的一幕。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过头,我看到一个穿著茶褐色长袍与三角帽的魔女。年龄看来约在二十岁出头的她有著一头微卷的褐色头发。
「……什么事?」
我一问,她便——
『你是魔法统合协会派来的魔女吧?』
一脸得意、不发一语地举起写著这句话的素描簿。
「…………?」我摇了摇头。「不,我不是。」
顺带一提,魔法统合协会是执行魔女见习生测验、解决因魔法而生的各种事件、或是研究新魔法——简而言之,就是与一切以魔法命名的事物相关的神秘组织。
「顺带一提,属于魔法统合协会的人胸口会别著象徵明月的胸针喔。」
我的胸口唯有身为魔女的证明——象徵星辰的胸针。
说得这么仔细,眼前的女性这才察觉到自己的错误——她羞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开始振笔疾书。然后——
『对不起认错了人请你忘记!』
对我举起写有这行字的素描簿,向我连连鞠躬好几次就跑掉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嗯?」
这么说来,把话写在纸上又如何呢?一样会写不出谎话吗?
我看往不知为何不说话的奇怪魔女与王宫前聚集的人潮,脑中突然浮现这个疑问。
就结论而言,在这个国家就算用笔也无法撒谎。
举例而言,糖果店的甜点新作——
在「新作出炉!」的标语后方就加上了一行「其实只是在以前的作品上加入新要素而已」,而其他的店——糖果店也好咖啡厅也好书店也罢,所有广告看板上的文字都不堪入目。
「店长推荐的新商品!很好吃喔!骗人的,超垃圾的。跟大便一样。吃了会死。」
「新人作家撰写的悬疑之作!那位畅销作家也为之惊叹!(写得太难看了)」
「新商品的疗效较过去增加百分之四十!只不过是好像有而已。」
诸如此类。
无论是哪家店立牌上写的文字,后半能视为诽谤重伤的词句都不像是一刚开始就有,而是后来加上的。除此之外,每个广告看板都有被消除或是刻意涂抹的痕迹,难读到不可思议。
我一面对充斥著真心话的街景感到厌烦,一面走进立有写著:
「超便宜旅馆!便宜可是超乾净!」
这行骯脏文字立牌的旅馆。毕竟这里是老实人之国,广告上的话应该不假才对。
「…………」
然而,旅馆安排我住的房间跟乾净相差甚远。超烂、超垃圾的,住在这里可能会死。
难道在旅馆老板的眼中看起来很乾净吗……?那他的眼睛一定黏了蛤仔肉。
对无情的现实备感失望的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从包包里拿出笔记簿与笔。
「……来写点什么吧。」
我想试试看无法写下谎言究竟是什么状况。
衔著笔烦恼的我最后想到要写下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
于是我开始下笔。一面烦恼、一面回想,接著卯起劲来振笔疾书。
原来如此,看来我只要想写下谎话,手就会自己写成实话。原本想随意写些什么假的事情,我的笔迹却只留下真实。
比如说,如果想写「我其实是男人」这句谎言,纸上的文字就会出现与我意志相反的文字。即使试图念出口,也会理所当然说出「我其实是女人」这句实话。
随后修正似乎也没有意义。就算想说、想写「刚才的是谎话」,眼睛跟耳朵接收到的仍是「刚才的是实话」这令人无可奈何的句子。
纵使换了张纸、试图改变说法,无论怎么挣扎,光是使用单纯的言语无法撒谎。
「……唔唔唔。」
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对这种感觉有点上瘾的我,在那之后稍微测试了一下自己不听使唤的身体。
「……奇怪?」
接著就在写到一个段落时——
我察觉到异状。
这才发现在人人变成老实人的这个国家中,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
我隔天也到街上散步。
走在五彩斑斓的街上,我质问路边摊:「这个好吃吗?现做的吗?」逼他们坦白,买了一堆绝对好吃现做的食物,开心地哼著歌。
由于国家位在海边,因此城镇有一端面向大海。边走边吃的我耳中传来安稳的海浪声。
真惬意。
这个国家的气氛果然不错。
「可恶,我要宰了你!你这秃子,嘴巴臭死了!」「吵死了肥猪!狐臭臭成这样!」「去死!」「你才去死!」
…………
好心情立刻被破坏殆尽。
视野前方——我的行进方向有两个男人正在互相扭打、彼此叫骂。两人分别是似乎用针一扎就会爆开的胖子,还有头顶发出刺眼闪光的秃头。顺带一提,两人好像分别为狐臭与口臭所恼。
……话说根本就是昨天看到的那两个嘛。
「……哇啊。」
激烈争吵的两人不把四周聚集的目光放在眼里,就连围观的人也只有旁观,完全没有阻止两人的意思。
当然我也没有。
「不用阻止他们吗?」
我抓了一个身旁的男性这么问。我这是知道该阻止他们比较好,但嫌麻烦所以把责任丢给别人的态度。
然而——
「?魔女小姐,你难道是外地来的吗?」
我一点头,男子就笑说:
「在我们国家,这点小口角是家常便饭。可是对看他们打架的人来说刚好能纡压解闷,才会没人阻止。」
「…………」
「都怪那个蠢国王害我们心里积了一堆怨气,这刚好可以拿来调剂身心。」
他说的话还真奇怪。
藉由冲突产生正确的信赖关系——我回想国王的话,但这在民间却看似造成了深不见底的鸿沟。
「好,到此为止————————————!」
就在这时,让人想遮住耳朵的大音量在街上响起。
一看,在互相扭打的两个男人身旁,有个年轻魔女手握魔杖——使出魔法强行制止两人即将命中彼此的拳头。
身穿黑色长袍、胸口别著星与月胸针的魔女年龄比我小一点。她摇摆著整齐艳丽的黑色短发,狠瞪正在争吵的两人。
「大白天的不要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打架,这不是在给周围的人添麻烦吗?」
她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头戴熟悉的三角帽。「周围的人也是,有时间看戏就该阻止他们呀。为什么非得不是这里国民的我出面阻止不可?」
她怒气冲冲地说。
「…………」
好一阵子前收下我的三角帽的女孩出现在我眼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沙耶?」
我走出人群,站到她面前。
她也在这时认出我。
「咦……伊蕾娜小姐……?」
这么说的她瞪大双眼,吓得目瞪口呆。
看来她真的十分吃惊,甚至松开了手中的魔杖,使制止两个男人的魔法霎时解除。
突然从魔法中解放的他们就这样顺势一拳揍上彼此的脸,然后双双倒下。
「啊,对不起。」
现场响起非常非常随便的道歉。
○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伊蕾娜小姐!这是命中注定吗?这是命中注定对吧。这样只能结婚了!」
将昏倒的两个男人拋给在场的民众后,我们走在街上跟一阵子不见的彼此交谈。
「真的很久不见了呢,你过得还好吗?」我假装没听到她说出的胡言乱语。
「托这顶帽子的福我好得很!还成功当上了魔女。」
沙耶温柔地轻抚帽子这么说。
看来她喜欢就好。
「你的魔女名是什么?」
「是炭之魔女喔。」
「嘿……跟我的还真像呢……」
我是灰之魔女,感觉好像一模一样。
「我请老师帮我选了跟灰相近的字!」
说完她得意地挺起胸膛,胸口的两枚胸针彼此碰撞,发出叮叮两声清脆的声响。
象徵星辰的胸针以及象徵明月的胸针,一共两枚。
「你加入魔法统合协会了吗?」
她点头回说:
「是,因为我想这是边旅行边赚钱最方便的方法。」
登录魔法统合协会的名册后就会获得月亮造型的胸针,能在旅行时造访的分部接受委托,看样子她利用这么方法,就某种程度赚取了稳定的收入。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
「今天你是为了工作来到这个国家的吗?」
「是呀,所以希望你能稍微跟我说说这个国家的事情。我对这个国家还不太熟……」
「明明不熟还接受委托吗……?」
她是笨蛋吗?
「哎呀~最近刚买比较贵的东西手头有点紧……这次的委托酬劳特别高,所以我就来了。」
「…………」沙耶的粗神经与欠缺计画的行动使我叹了口气。「那个酬劳如果是假的怎么办?」
「可是,这里是老实人的国家对不对?不可能骗人吧?」
「好像倒也不是这样。」
「什么意思?」
「沙耶,你有不要的纸吗?」
「有是有……」
「请借我。」
「……?」她一脸狐疑地偏了偏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厚纸交给我。「那么,请用这个。」
她给我的那张厚纸怎么看都是这个国家的委托书。
「……这种东西怎么能拿来乱写呢?」
而且上面还密密麻麻地写满漂亮的字迹,让人很不想在上面涂鸦。
顺带一提,委托内容全文如下:
「魔法统合协会您好,我国有所委托。我国现在因国王手中之剑所赐予的力量,使全国成为无法说谎骗人的国家。无法说谎骗人并非坏事,然而我国国民却也为此百般困扰。能否请您莅临我国,为我们解决这个问题?作为答谢,将支付以下金额——」
在盯著委托书看的我身旁,沙耶鼓起脸颊说:
「这个委托酬劳是很高,可是委托人的名字跟地址什么都没写,害我得从寻找委托人开始做起。也就是说,看这张纸什么资讯都得不到的意思。所以这张纸看起来虽然很重要,但其实一点用都没有。要杀要剐要吃下肚请自便。」
「你当我是山羊吗?」
我以叹息回应气嘟嘟的沙耶,再次看向手中的纸。
我好像曾经在哪见过类似的东西。厚纸跟素描簿用的像是同一种纸,上面的漂亮字体也似曾相识。
…………
哎呀。
「我可能认识发出这个委托的人。」
「咦,真的吗?」
「你忘了我们现在在哪个国家吗?」
我把厚纸交还给她,这么说道。
○
我们来到王宫附近。和昨天不同,这里没有能称为人群的集会,广场上只有往来交错的行人。
「…………」「…………」
我们立刻就找到目标的魔女。
『有没有人看到魔法统合协会派来的魔女?她胸口别著月亮胸针。』
她一面将写有这行文字的素描簿塞到经过的行人面前,一面露出慌慌张张的神情,看起来相当可疑、十分显眼。
「可恶,又是你啊!被赶出王宫的人少在这附近闲晃!你这废物魔女!」
『咿——!对不起!对不起!』
居然还被士兵追著跑。
「……就是那个怪人吗?」「就是那个怪人。」
我对一脸狐疑的沙耶点头。
接著我们跟在逃跑的魔女后头追了上去。
『差点就完蛋了……』
一股脑儿到处乱跑的魔女在小巷子里抱著素描簿缩起身体、眼眶泛泪。
我从巷子里探出头,确认大街附近有没有士兵的身影。
「你好,昨天才见呢。」
接著我站到那位魔女眼前。
她吃了一惊。
『是昨天的魔女小姐!怎么了吗?』
「你好像在找魔法统合协会的魔女对不对?」
『是的,的确是这样……』
「为你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沙耶。她好像就是魔法统合协会派遣而来的魔女。」
我一手搭在沙耶的肩上,用另一只手示意她的胸口。
「啊,你好~」沙耶非常随便地打了声招呼。
她又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
『那个胸针!你就是协会派来的魔女吗!原来如此……我是流沙魔女爱荷米雅,就是我向魔法统合协会提出委托的。』
沙耶取出那张厚纸问:「你说的委托书就是这个吗?」
爱荷米雅连连点头,翻开素描簿,举起『YES。』之后再次翻页,在新一页上写
下『对不起,当初太著急了,一不注意忘记写下姓名和会合地点。欸嘿!』向我们解释。
她好像事先准备好了简单的应答。
话说——
「那个,你不能说话吗?」
『YES。』
「为什么?」
『因为言多必失。』
「能请你认真回答吗?」
『……这其实是有原因的。』她写道:『而这个原因跟这个国家的现状也有很深的关系,请两位跟委托内容一起听我解释。』
「嗯。」「啊,等一下我准备笔记。」
我点头回应,沙耶则是准备了纸笔。那副模样就像刚开始工作、特别认真的新人。
接著,爱荷米雅交互看了我们两人之后,开始振笔疾书。
『其实,国王陛下手中所持的剑是我做的喔。』
不知为何她看起来有点得意。
半年又再稍早之前。
国王对在王宫工作的爱荷米雅做出这种请求。
「帮吾把这个国家里的骗子全部除掉。吾只想将会跟吾说实话的人留在身边。」
一问之下才知道,被家臣蒙骗的国王难以忍受遭到背叛,心想既然如此,就将骗子全部排除就好。
打从心底尊敬国王,另一方面深爱著国王的爱荷米雅二话不说,立刻开始思考排除骗子的方法。
接著她灵光一闪。
「对了!只要张开使人无法说谎的结界就好了呀!」
然而创造结界需要庞大的魔力,于是爱荷米雅为了产生大量的魔力,牺牲了自己的声音。不过只有声音却不够,因此她在犹豫之后,决定投入身为魔法师的一切。
结果她完成了那把剑,却就此再也无法使用魔法,也变成了哑巴。
话说,你怎么会想牺牲自己的声音呢?听到一半我这么一问,她就红著脸写下『因为没办法说谎的话,可能会跟国王说出自己的心意……』
她还挺怕羞的呢。
爱荷米雅立刻将做好的剑送到国王身边。
『国王陛下。这把剑只要握在陛下的惯用手中,就会使全国立即无法说谎。顺带一提,只要放开剑,或是不使用惯用手持有就会失效。请陛下笑纳。』
如此一来,爱荷米雅送的礼物就能贴身不离国王身边了。心机真重。
「……为什么一定要用惯用手?」
『这样效果比较好。』
少来。其实她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替无法使用惯用手的国王照顾生活起居。
「嗯……是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国王百思不解地问。向他坦承一切后,他这么叹息道:「你居然为了吾的命令做到这种地步……若是人人如你一般忠肝义胆,吾也不必这么做……」
『陛下您言重了。』
接著国王接下剑后说:
「不过这把剑真丑啊。品味差透了。吾非得握著这种东西不可吗?」
『?』
「……糟糕。」
实话脱口而出。
那一天就在难以形容的尴尬气氛中结束。
从隔天开始,国王就以那把剑改变了国家。首先,他一一放逐不遵守命令的臣子。紧接著,国王以武力镇压因无法说谎而不满的国民。
老实人之国——或是只剩下无法忤逆国王之人的国家——就这样大功告成。
如今,国王无论想做什么,都只剩顺著他心意的人。
顺带一提,由于无法使用魔法,爱荷米雅被视为无能,惨遭逐出王宫。
『原来我是除了魔法之外没有价值的女人……』
故事最后,爱荷米雅在素描簿上写下这行字。
实在是太荒唐了。
「你既然身为魔女受雇,除了魔法以外价值薄弱是当然的。」
『我原本期待就算不会魔法,他也会把我留在身边的说。』
垂头丧气的爱荷米雅身旁,沙耶以一句「可是,为了命令把声音跟魔法能力全部投入感觉很沉重耶。国王不就是讨厌这样吗?」落井下石。
这可不是久久重逢的同时,开口说出什么命中注定、什么结婚的人有资格说的话。
把傻眼的我晾在一旁,沙耶望向委托书说:
「爱荷米雅小姐的委托是把这个国家回归原状对不对?要怎么做才能回归原状?」
『只要让国王陛下的剑脱手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沙耶点头,我则是问:「如果把剑弄坏会怎样?」
『注入剑中的魔力就会消失,我的声音跟魔法都会回归正常。』
「呵呵~」「既然如此,趁国王像昨天一样演讲的时候破坏最轻松呢。」
『下一次演讲在一个月后喔。』
「跟伊蕾娜小姐两人共处一室一个月——」「还是换个方法吧。」
『如果要从国王陛下手中把剑抢走,我想还是进入王宫比较确实。』
「……可是,如果不能说谎,想进去不是很困难吗?只要被问到进入王宫的理由就结束了。」
的确。
「毕竟这里是老实人之国,没办法骗他们放我们进去吧。」
我继续往下说:「可是,只要用爱荷米雅手上的那个,或许就有办法。这个国家只是不能说谎,但想要蒙骗过关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这个国家即使不能以言语骗人,只要利用文字就有可能。
爱荷米雅点头举起『YES。』自己做出的结界上有何漏洞——已然成为这个国家心照不宣的那项事实,她自身似乎也有所察觉。或许,这还是刻意留下的盲点。
「……?伊蕾娜小姐是什么意思?」
就让我来解释吧。
我跟爱荷米雅小姐借了笔跟素描簿。
「听好啰?这要这样做就好——」
接著,我在上头写下行动计画。
…………
我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帮忙沙耶达成委托,但这件事我直到最后都没有提起。
毕竟在这无法说谎的这个国家,就连想掩饰自己的害羞都有困难。
○
「失礼,请问诸位有何贵干?在这之后没有国王陛下的允许不许进入。」
来到王宫入口,不出所料,我们三人被卫兵拦下。
守门的卫兵一发现爱荷米雅在我们之中,就立刻大喊:
「啊!你这家伙!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被赶出去了吗!」
『咿!对、对不起!对不起!』
「喂喂喂。」爱荷米雅一百八十度向后转,我一把拉住她的领子,砰一声拍了一下沙耶的背说:「沙耶,快点跟他们解释清楚。」将沙耶推向前。
挡在卫兵面前的沙耶堂堂正正地举起一张纸。
「嗯哼,卫兵先生,你们看得懂这张纸上写什么吗?」
字迹骯脏的纸上写著:
「撤回放逐流沙魔女爱荷米雅之饬令。同时,允许灰之魔女伊蕾娜、炭之魔女沙耶进入王宫。」
上面还确实签了国王的签名。
「流放被撤回了……?很可疑啊。这是真的吗?」
哎呀哎呀?
「你在说什么?这里不是老实人之国吗?怎么可能说谎?还是你的意思是国王欺骗我们?」
「……唔,的确。」
「好了,快点让我们过去。」
「…………」
守门的卫兵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我们面前退开。
接著我们大摇大摆地穿过大门。
手上,拿著假的诏书。
这个国家一旦开口便不能说谎。然而,写成文字却是另一回事。
文字与言语不同,能够消除窜改。只要写好一串文字后再擦掉,就能轻而易举地撒谎骗人。
话语只能以话语修正,因此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出假话。但换做文字,除了用笔之外,操弄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昨天我在旅馆随便写写时发现了这项事实。看来这个国家随处可见的骯脏广告看板就是用这种方法做成的,如此一来说是房间乾净漂亮的旅馆会这么脏也不无道理。
这个国家的人们知道能以文字说谎,却对此绝口不提。
「哎呀,太顺利了。真不愧是伊蕾娜小姐。」
「你过奖了。」
走在城堡内,沙耶望著我伪造的公文说。顺带一提,国王的签名是我学他的笔迹写的。只要随便写下『这是模仿国王的笔迹写下的签名』仿造国王的笔迹,接下来只要把签名之外的句子擦掉,伪造便大功告成。
『简直就是笔比剑更有力量呢!』
不知为何一旁有个一脸得意的人高举奇怪的标语,我就当作没有看到吧。
「话说回来,爱荷米雅小姐,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沙耶也假装没有看到。
『咦?应该是王座大厅吧?国王陛下只要有空都会在那里。』
「喔喔~那么王座大厅在哪?」
『还很前面喔。』
「我知道了。那么两位跟我来!我来保护你们!」
「沙耶很来劲呢。」『反正我无法战斗,就乖乖躲在最后面吧。』
「包在我身上。只要我出手,眨眼间就能抢走国王手中的剑!」
这份自信不晓得是从哪来的。
「你有什么妙计吗?」
「首先我从正面进去,然后说『哎呀~人家是魔法统合协会的魔女~现在正在研究魔法,能请陛下借我看看那把剑吗?』这么一来国王就会把剑给我了呀?你看这样不是无懈可击吗~嘿嘿!」
「无懈可击地漏洞百出呢。」『陛下才不会因为这点原因放开我的剑!』
既然有两位魔女,让其中一人吸引国王的注意力,另一人偷偷把剑抢来似乎比较确实。不,就算只有一人应该也做得到。
总之,只要在跟国王对峙前随便说好该怎么配合就好——我一面这么想,一面走在王宫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
「吵什么,究竟发生何事——」
我们眼前的门开了。
国王走了出来。
国王出现了。但是怎么会?不是还很前面吗?我头上冒出问号回头。
接著,我看到爱荷米雅手上的文字。
『抱歉,王座大厅在这里。比我想得还近。』
就各种意义上,那都是句相当随便的道歉。
○
「既然行迹败露就没有办法。国王陛下,请您快点把剑交出来!」
领悟到无法安全解决的我立刻取出魔杖指向国王,向前踏步将国王逼回门内。
但是国王却一面退后一面大喊:
「入侵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令人惋惜地唤来了手下。
随后——
什么什么?是国王陛下的声音!出什么事了?随著这些呼喊声,敞开的门后接二连三地涌现大量的士兵。
士兵眨眼间挡住我们的退路。
唔唔。
「沙耶,国王我来应付,士兵交给你处理。」
「包在我身上!」
沙耶举起魔杖,而说到爱荷米雅,她则是在我身边高举写著『啊,我不参加战斗。』的素描簿。
她丝毫没有参战的意思,不过这比随便出手来得好。
「国王陛下,请您把剑交给我。」
我一步一步缓缓拉近与国王的距离。
「啊啊,少啰嗦!闭嘴!爱荷米雅你……究竟是做何居心!」
『国王陛下,那把剑太危险了。不过制作那把剑给您的我没资格这么说。』爱荷米雅躲在我背后高举素描簿。『所以请您还给我。』
「说什么蠢话!这把剑可是引领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武器。只要有这把剑,吾就能把国家带往正途!」
接著——
「即使有想来夺剑的恶徒,吾也能一人应付——就像这样!」
国王以剑横扫。
魔力从国王的手边射出,形状有如新月的青白色光芒乘著挥出的力道,朝我们飞来。
「——嘿!」
我理所当然地避开。
攻击却打中沙耶。
「好痛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她发出临死悲鸣般的惨叫。
「啊,抱歉。」
「呜呜……好过分……」
话说,我怎么没听说那把剑会射出魔法——
『只要挥舞那把剑,就能射出剑里累积的魔力,要小心喔。被打到会超级痛喔。』
怎么不早说呢?
「啧……面对魔女果然非比寻——那么这样如何!看招!」
接著国王毫不间断地射出剑里的魔力。
我细心地一一击落每一道剑光,不让攻击打到沙耶。我身后则是传来沙耶大喊「嘿呀!」「接招!」等等,半自暴自弃地守护我背后的气息。
「国王陛下,消除谎言后这个国家真的变好了吗?」
「当然变好了!我国的民众都在欢欣鼓舞啊!」
「那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只留下称赞您将国家变成如此的人,而把其他人全驱逐出境了吗?」
「有何不同,叛乱因子本该受到摘除!」
「也是呢——关于这点我也同意。不过,留在这里的人也有可能不全都赞赏陛下的丰功伟业喔?」
「……你说什么?」
在国王皱眉时,我回想起在这个国家所见到各式各样的广告看板,以及彼此斗殴的男人。
「这个国家是老实人之国对不对?所以人们才会诚实地彼此坦白,时而以互相斗殴袒露真心。然而,在这些现象背后却仍旧蕴藏著恶意。」
刻意说出不必说出口的事情,这么做很有可能并非纯粹是为了对方好。也许单纯是为了宣泄累积的压力。
刻意写下不必写下的资讯也有可能相同。不,难保不是怀有恶意的人刻意加上的。
在王宫前听演讲时尽管发出欢声却仍旧不发一语,也有可能是在隐藏真心。
「真相不一定永远正确,所以这个世界才需要谎——」
「伊蕾娜小姐!已经快没有时间了!敌人太多我处理不完!我的头快要烧起来了!讨厌啦啊啊啊啊!」
『加油,魔法统合协会的魔女小姐。』
「你也来给我帮忙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我是专门观摩的。』
「看来已经没有时间了,就快点结束吧。」
但是国王却对我的提议嗤之以鼻。
「快点结束?怎么可能?吾的攻击不就让你应接不暇了吗?」
「……不好意思,我早就准备好拿走陛下的剑了。」
「哼,说大话。」
「您看了背后还能这么说吗?」
「……什么?」
国王不减轻攻击的密度,瞄了背后一眼。随后,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我悄悄安排的扫帚飘浮在他背后。
「什、什么时候——」
不等国王说完,我就以全速将扫帚唤来。
下一刻,随著咚一声钝响,扫帚撞上国王的背。国王则是低声发出闷声朝这里飞来。
他手中的剑在这时脱手。
「嘿!」
我在剑落下的同时以魔法召唤出一块巨大的铁块拋了出去。磅一声沉重的巨响,铁块陷入地里,轻而易举将剑折成两半。
随著一声爽快的脆响,魔力一口气从剑中挣脱,化成青白色的光芒回到爱荷米雅身边。闪闪发亮的光粒子宛如夜空中浮现的繁星。
著迷地望著那幅美景一阵子后,我在原地屈身向前。
「怀有恶意的人未必需要谎言才能成就坏事,留在这个国家内的人也未必都是善人。」
「…………」
「然后,说谎的人也未必全是坏人。」
真实若是剑,谎言便是鞘。谎言的鞘正是为了避免剑胡乱挥舞伤人,而隐藏了真实的锋芒。
谎言也有这种使用方式。
「…………」
国王缓缓移动身躯,当场跪倒在地。
他一动也不动地盯著地板看,不知是在思考,或是纯粹感到失落。
接著,十分漫长的数秒过后。
「那么你要吾如何是好……!吾、吾难道错了吗……!」
他不知对谁低语。
「没有,陛下没有错。」
回应国王的是个我没听过的声音。
我立刻就了解到声音的主人是谁。
开口说话的人是爱荷米雅。
「国王陛下只是——只不过是对自己的心情太老实了一点而已。」
——所以,从今以后还请您放松心情、撒点小谎、别提不必说出口的事,并尝试错误继续走下去吧?
爱荷米雅露出温柔的微笑这么说。
这不知是实话,还是为了国王著想而说的谎言。
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
在那之后。
国王在民众面前为将国家变成不能说谎的国家半年一事致歉。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
吾的错,请大家原谅——他诚心诚意地说了诸如此类的话。
国民们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淡薄,没有发生暴动也没有对国王叫骂,而是淡淡地接受道歉。在话说完时,广场上甚至响起稀疏的掌声。
国王一定还没取回国民的信任。
重拾使用魔法的能力、声音回归正常的爱荷米雅回归于王宫工作的岗位,大为欣喜。
「接下来会越来越忙!」这么说著的她格外起劲,在替不幸事件善后的国王身边双眼闪闪发光。
在国王处理完杂务之前——在国家回归正常之前,似乎还需要不少时间。
「伊蕾娜小姐,关于这次的酬劳……」走出国门来到国外,沙耶拉住我的袖子说。
「怎么了?」
「这次的工作伊蕾娜不是有帮我的忙吗?所以我想应该要给你相应的酬劳……才对。」
「咦,不用啦。」
「怎么可以不用!」沙耶的眉毛难过地下垂。「规则上也说,必须给予协助达成委托的魔法师相应的报酬。我一定要报答你。」
「什么都遵照手册会变成不懂得变通的人喔。」
再怎么说,这次我又不是为了钱才帮忙的。但这句话我打死不说。
「可是你一定要让我报答你!」
「……不是,真的不用。」
勤于致谢的她与不断拒绝的我。
感觉有点奇怪。
「那么,就这样吧。就兼做送我帽子的回礼,我送你一样好东西!」
咚一声敲手的她在包包里翻翻找找,拿出一个小东西。
她手中是两条项链
她把其中一条塞给我。
「……这是什么?」
我接下项链这么问,她便开心地哼笑了两声。
「哼哼~这个呢,是我为了跟伊蕾娜小姐重逢时,用全部的财产准备的东西。顺便告诉你,就是因为买了这个我才会身无分文的。虽然也因为这样非得接受这个委托不可,不过在委托的国家遇到伊蕾娜小姐只能说是命中注定了呢!」
「咦,好沉重……」
我想这个的沉重程度应该能与爱荷米雅匹敌。不如说,我甚至想到她可能是为了给我这个,才积极地想跟我致谢。心机好重。
「请你把那个当成是我,好好珍惜喔!」
「…………」
我不太想收下这种东西的说……
这样不就会睹物思人了吗?不就会触景伤情了吗?
这对旅人而言并不是好的倾向。
…………
我不发一语盯著项链与沙耶数秒,接著这么说:
「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戴在身上的。」
边说我心里边想,还是算了吧。
偶而放松心情,试著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或许也不错。
「那么,就在这边道别吧——我还得去一趟魔法统合协会的分部,伊蕾娜小姐也得继续旅行对吧?」
「是的。」我戴上项链,说:「那么就再见吧,沙耶。」
「……我们再于某个地方相见吧。」
「如果有机会就再见吧。见不到的话,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才不会让这变成最后。」
边说她边竖起小指,朝我伸了过来。
「……这是做什么?」
「这是在我的故乡流传,约定时的咒语!请勾住我的小指。」
「…………」
究竟为什么勾住小指会是咒语?
我心存怀疑,朝她伸出小指。
而她则是用自己的小指勾住我的小指。
「伊蕾娜小姐,约好了。我们总有一天一定要再见。」
那时,我一定会变成更优秀的魔女——沙耶微笑著这么说。
所以我也回应:
「我会边旅行边耐心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