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来吧,陪我商量一下!)
他没有喊出声来,而是拚命在心底呼唤。
(否则我就要彻底变成吸血鬼了。我会忍不住顺从欲望袭击绫音姊。我会去吸绫音姊的血。)
那样就真的太差劲了!一想到自己像一只野兽般咬住绫音雪白的喉头,连冰冷鲜红的眼眸都历历在目,诗也就全身发凉、冷汗直冒。
(求求你,雫大人!)
他用力闭起双眼,两手交握,祈祷到头都开始痛了──然后,大约过了三十分钟。
诗也逐渐清醒过来,他一恢复冷静,就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无力坐倒在地上的《灌篮高手》前面。
地上有一滩他的汗渍。
「我在干么啊。」
房内一片静寂,没有任何声音。
这在诗也家是很普遍的情况。在他上高中前都还有请女佣来帮忙做家事,不过那个人吃完晚餐后也会回去,留下诗也独自待在没有其他人的家中。
就算遇到什么困难,诗也也会一个人思考、一个人解决。
对他来说,这理所当然,所以他不会觉得寂寞,也不会想要能让他撒娇的正常父母,他知道自己家就是这样。
然而,现在他却如此想见雫。
想见到胸口揪紧,心脏上方那颗又像花瓣又像唇形的红痣开始发热。诗也心急如焚,望向染上一片夜色的冰冷窗户。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只有雫跟他一样是吸血鬼──
让诗也对雫产生「雫会不会有办法?她会不会帮助我?」这神秘信任感的原因,就只有这样吗?
明明现实中的雫是个目光冰冷、身分不明的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救人的正义吸血鬼──
诗也慢慢站起来,打开冷气。他迎著送风口吹了一阵子凉风后,走到厨房,在冰箱里翻出火腿、小黄瓜和番茄,直接啃著当晚餐吃,再坐在客厅沙发上开电视看一点都不好笑的搞笑节目,然后似乎就这样沉沉睡著了。
◇ ◇ ◇
在梦中,刚升上小学的年幼诗也,正在和面貌与现在无异的雫交谈。
地点好像是在诗也家的庭院,旁边开著向日葵。诗也穿著短袖短裤,一楼房间面向庭院的玻璃窗上开了个洞,掉在地上的碎片发出锐利光芒。
──万一你以后发生什么事,我也一定会来救你。
雫平静地对小小的诗也说。
宛如玻璃珠的鲜红、血红、绯红色瞳眸,在比现在还要高的位置俯视诗也,柔顺白金色发丝覆盖在不知道是哪所学校的制服上。
这个大姊姊的头发和眼睛是真的吗?
在诗也认识的女性中,没有人有这么美丽的发色和瞳色。
──所以,现在忘了我吧。
他也从未听过这种彷佛冰块在玻璃杯中相撞的平静、纤细声音……
──你还太小了。还不到那个时候。
不到时候?哪个时候?
──来,忘掉我吧。
雫那张淡漠工整的脸庞缓缓靠近诗也。有一颗蓝痣的左胸附近开始微微发热,薄唇向诗也的嘴唇吹出一口凉气。
──你还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嘴唇碰到冰块般的凉意,令诗也下意识坐了起来。
然而,那并不是因为他被雫吻了,而是手机铃声把他吵醒。
时间接近半夜十二点。
「──刚才那个梦是什么?」
诗也皱著眉头,在沙发上坐起身,从桌上拿起响个不停的手机,确认是谁的来电。
是久久泽凪乃。
他心想「真希望我没醒过来」,揉了揉翘起来的头发,将手机放到耳边。
◇ ◇ ◇
凪乃一句「立刻过来!你说现在没电车?骑脚踏车过来不就行了!」就把他叫到能俯瞰大海的瞭望台。
这座瞭望台在这一带是很有名的约会胜地,同时也是搭讪的好地方。
诗也抵达的时候,凪乃正在和其他男生说话,看来是被搭讪了。她用力瞪著搭讪她的轻浮男性,试图把他赶走。
「闪边去,我在等我男朋友。」
「你男朋友不会来了啦。」
「就算这样,我也不会跟你这种人一起玩。」,
「别这样说嘛──稍微陪我一下啊。」
在那人伸向凪乃的手被凪乃拍掉前,诗也就从旁将其一把抓住。
「你、你这人干么啊?」
搭讪男抬头看著诗也。
似乎是因为诗也远比那个人高,外加他有一副怎么看都有参加运动社团的强壮身躯,害他心生畏惧。
「我是这家伙的男朋友。」
诗也逼不得已,只好如此自我介绍。
「啧,还真的有男朋友啊。你这人不要让女孩子等三十分钟啦。」
搭讪男抱怨完后便离开了。
「没事吧?」
诗也转身面向凪乃,一开口询问,凪乃就噘起嘴巴,瞪了他一眼。
「五十一分钟。」
「咦?」
「我等你花的时间……那家伙说三十分钟,但我其实等了五十一分钟。太慢了。托你的福,害我被那种恶烂男缠上。」
「我说啊──你知不知道我家离这里有多远?正常来说五十分钟可是到不了的耶。」
连搭电车都要花一个小时以上吧。
要是凪乃问他为什么只花五十分钟就到了,诗也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不过他可是拚命骑脚踏车赶过来的。凪乃不该抱怨。她一个女高中生待在这种地方,会被搭讪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凪乃不讲理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男朋友的职责不就是女朋友一有事找他,就要在五分钟内出现吗?手机你也没立刻接,身为我的男朋友,你是不是太不尽责了?」
她讲出会让全世界的男友心灰意冷的话。
(那叫保镳,不叫男朋友吧。)
「我……最讨厌等人了。」
凪乃紧紧蹙起眉头,低声呢喃。她的神情有点不安、怯弱,诗也不禁瞪大眼睛,但凪乃又立刻嘟嘴,前一刻的可憎表情重新浮现。
「要拍照啰!搂住我的肩膀笑一个。啊,还是你面对镜头,我背对镜头,只有脸转过来,这样比较帅。你摆出靠在扶手上的姿势,笑容也要再性感一点,像只狂野的狮子。头发也要弄乱,嘴里叼根菸或许也不错。」
「满二十岁才能抽菸啦!你上传那种照片是想害我退学吗!」
这段害诗也头痛的交谈已经可以说是惯例,两人一边你一言我一语,一边拍完照片。
「与其说是狂野的狮子,你更像不开心的熊猫耶,哎,算了。」
「是啊,我现在很能理解被关在动物园当展示品、连交配都会被录影公开的熊猫心情。」
「你想把交配影片传到网上让人看啊?真是个……变态。」
「并不是。」
「是说,为什么你还待在这?照片拍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凪乃不耐烦地说。
啊──这家伙真的一点都不可爱。
「我也想回去啊!可是总不能让女生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吧!」
诗也忍不住大叫。
盯著手机萤幕的凪乃抬头望向诗也。
「再说,你以为现在几点?都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晃,家人都不会念你吗?」
凪乃忽然沉下脸来。跟平常的冷淡神情有点不同,是让人觉得她在虚张声势的僵硬表情。她将手肘靠上瞭望台的扶手,面向大海回答:
「因为我家没人在啊。」
「咦?」
「我妈是单亲妈妈,开服饰店的,她工作很忙,所以一直都不太会回家,也不会管我。今天也一样,我们约好要一起吃饭,却被她忘得乾乾净净。」
凪乃声音中不带半点忧伤,反而坚强到让人觉得她在拒绝他人同情。
使站在漆黑瞭望台上的她更显孤单。
(这家伙半夜叫我出来,该不会是因为一个人很寂寞吧……)
「你才是,反正你是偷跑出来的吧。最好趁你家人发现前快点回去。」
「……那个……我家里也没人。」
看著大海的凪乃,缓缓将脸转向诗也。
与雫相似的黑眸反射月光,散发不可思议的妖艳光芒。现在的凪乃显得比平时还要年幼……她瘪嘴看著诗也,一语不发。接著「是吗」,露出有点虚幻的表情,又立刻回头看海,冷漠地说:
「这种家庭真常见。」
这时,诗也认为她之所以别开目光,是因为不想让诗也窥见自己的内心。
唯有此刻,诗也默默产生同感,觉得凪乃跟自己是一样的。
这家伙的童年也跟我一样,在只听得见自己声音的寂静屋内独自生活,不能依靠大人、不能耍任性。
(久久泽说的没错,这并不罕见……)
如今到处都有这种家庭。
诗也一陷入沉默,凪乃就又转头瞪向他,彷佛在为此感到焦躁。
「是说,既然你要待在那里,能不能讲几句有趣的话来听听?被人默默看著很恶心耶。你这人真的只有脸能看。」
「我也是有优点的,只是你不知道。」
「是喔──」
凪乃像在嘲笑诗也般低声呢喃后,有点好奇地询问:
「这么说来,听说你很会打篮球。为什么不打了?」
以前诗也都会避开跟篮球有关的话题,但现在尽管他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还是能冷静回首过去,所以他回答:
「因为我受了伤。」
「可是,你不是在第一学期参加了练习赛吗?我听说你一个人就得了超多分数,帮我们学校赢得那场比赛。」
「那就是我的极限。我因为太勉强,比赛一结束就倒下来了。」
「这样啊。」
凪乃隔了几秒钟才回应,不晓得是不是在顾虑诗也的心情,犹豫该不该继续聊这件事。不久后,她随口改变话题。
「我问你唷……你觉得演戏开心吗?」
「嗯。我整个迷上演戏了,我想努力加油。」
他想藉由一步一脚印的练习,慢慢学会自己「办不到的事」。他想让自己的演技在舞台上也能与绫音并驾齐驱。
(我不想扯绫音姊后腿,我想让绫音姊觉得有我这个搭档,是很让人自豪的事……)
诗也脑中浮现拿著甜甜圏狮娃娃,面带圣女笑容对他说『我不小心做太多了,带一只给久久泽同学吧』的绫音,体内涌现一股想要奋发向上的精神。
「是喔,可是你演得很烂耶。《德古拉》那出戏时虽然靠舞台效果蒙混过去了,但你演技真的很差。」
「那、那是我第一次上台演戏耶!我之后会越来越进步。」
「哦──要是生萝卜能变成炖萝卜就好啰。」
这家伙果然性格差劲。
「我记得轩辕十四下一场公演要演《窈窕淑女》。你是演希金斯教授对吧?不错呀,你跟希金斯教授有些地方还挺像的。」
「咦?真的假的!哪些地方?」
诗也最近刚好在烦恼怎么揣摩角色,所以他不禁探出身子。在诗也心中,希金斯教授这个绅士兼毒舌是跟自己天差地远的存在,不过凪乃竟然说他们有相似之处!
凪乃毫不客气地说:
「自己把拖鞋脱下来乱丢,常常在那边『我的拖鞋跑哪去了?』到处找拖鞋的蠢地方。」
「那什么鬼!」
「还有,对女人很啰唆,动不动就抱怨的部分。」
「我只有对你会这样!这限定在你身上!」
「这种马上就会大吼大叫的地方也很像,还有明明爱摆架子却很孩子气,完全不懂女人心的地方。」
诗也累得垂下头来。
「够……够了。是我白痴才会去问你。」
「干么?亏我还提出意见给你参考。」
「这最好是能参考!」
「你声音很大,所以不要在我耳边大叫啦。你看,其他情侣都在看我们,一副嫌我们碍事的样子。你可是跟女朋友晚上在瞭望台玩耶,不能讲点浪漫的话吗?」
「在我被你威胁当你男朋友的瞬间,我们之间就没有浪漫可言。」
诗也跟凪乃的对话一如往常。
然而,或许是因为知道了那么一点凪乃的家庭状况,因此觉得凪乃跟自己很像吧,两人间的交谈比之前都还要乾脆得多──像这样和凪乃并肩站在一起,吹著同样的夏夜暖风,俯视大海,聊著与恋爱相去甚远的话题,诗也并不讨厌。
诗也觉得这是他第一次跟没有伪装的凪乃本身对话,心里感到莫名舒畅,还有股酸酸甜甜的滋味。
(这么说来,我今天才因为差点袭击绫音姊,超级消沉的。还在担心我是不是彻底变成吸血鬼了。)
但他现在的心情却比到这里前轻松了一点。
说来讽刺,诗也烦恼的源头凪乃,却让他对那令全身冻结的吸血冲动的不安消散不少。
在那之后,两人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前,都毫无顾忌地聊著天。
◇ ◇ ◇
「啊──要是你有车,我就能在回程补眠了说。」
「我才十六岁。看来久久泽同学住的国家十六岁就可以抽菸、考驾照呢。」
「逊毙了,干么在意这种小事。」
「有怨言的话就下车。双载也违反交通规则耶!」
天刚亮,诗也在无人的街道上骑著脚踏车。坐在后座的凪乃一下抱怨她很想睡,一下抱怨头发被风吹乱、诗也骑太快了,还是老样子意见一堆。
(啊──结果搞到早上才回去。)
诗也也很困。
他正朝著东方骑,所以清晨的阳光直接刺入眼中。
(回家洗澡睡觉……然后再骑脚踏车回学校练习……啊──麻烦死了。把久久泽送回家后就直接去学校,洗澡用游泳池的淋浴间洗,再把铁椅并起来当床睡……或许会比较轻松。)
正当诗也用意识不清的脑袋思考时──
「停。我要去便利商店。」
凪乃搂著诗也腰部的手扯了他一下。
「你要买什么?」
「各种不能跟男生说的东西。」
「喔、喔……」
「你在想什么?」
「说什么蠢话,我才没有。」
「骗人,瞧你脸都红了。你演技真的很烂。」
「好了啦,要去就快点去。」
诗也将脚踏车停在便利商店前,向凪乃吼道。
「是是是。被人说中就恼羞成怒很幼稚唷。」
凪乃又补了一句,轻盈地从脚踏车上跳下来。
这时,便利商店的自动门打开,从中走出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孩。
「啊。」
「!」
「呃!」
凪乃睁大眼睛,拿著便利商店塑胶袋的女孩子倒抽一口气,诗也则为时机之不巧哀了一声。
从便利商店走出来的,是名神情严肃、有著一头蓬松卷发、水汪汪大眼及修长睫毛的美少女──穿便服的理歌。
(绫音姊家在这附近吗?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撞见春科同学?)
还是在诗也和凪乃在外过夜后的回家途中。
(不,只要不乱说话,她应该不会觉得我们是要回家。)
理歌瞪著诗也。诗也紧张得跟之前和凪乃在一起时,于走廊上巧遇绫音一样。
不用担心,冷静点。
虽然理歌在拚命瞪他,她一定只会跟平常一样,骂他一句后就立刻走掉。而且理歌也不像会把所有事情都跟姊姊讲的人,她肯定不会告诉绫音自己遇到诗也和凪乃……
诗也的希望随凪乃这句话烟消云散。
「哎呀,理歌,早上就到便利商店买东西?你这么早起,是要来买牛奶吗?我跟诗也可是玩了一整晚才回家唷。」
「欸,久久泽!」
诗也目瞪口呆。
(你在说什么啊!)
为什么要故意扔下一颗炸弹?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理歌彷佛不敢相信般,大眼瞪得越来越大,接著眼中浮现无尽的轻蔑与愤怒,用力朝诗也瞪过去。
她满脸通红,孩童体型的娇小身躯颤抖著。理歌在诗也面前总是气冲冲的,现在却气得比平常还要厉害。
「虽、虽然她说我们玩了一整晚!我们可没有做春科同学现在在想的事喔。」
诗也急忙补上一句,凪乃则依偎在他肩上,嘴角勾起一抹小恶魔笑容。
「对呀。因为我们做了理歌这个小孩子想像不到的开心事~」
哇啊啊啊啊啊,为什么要挑衅她?是说她一直叫人家「理歌」,她们俩认识吗?理歌紧紧握著手中的塑胶袋,颤抖不已。目测低于一百五十公分的娇小身躯燃起熊熊怒火。她像只发怒的猫般低吼一声后,将塑胶袋连同内容物一起扔向诗也。
「哇!」
「呀!」
诗也急忙张开手挡在脸前,将其接住。假如他没接住,黏在诗也身上的凪乃应该也会遭受波及吧。
「这、这样很危险耶!春科同学。」
「禽兽!色狼!发情鱼尾狮!烂人!」
她至今以来骂过诗也的词同时袭来。
「都是你害我家充满甜甜圈狮!笨蛋!变态!去死吧!」
便利商店店员站在柜台往这边看,似乎在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理歌用沙哑声音放声大叫后,转身就跑。
「喂!春科同学!你忘了东西!」
诗也拎起塑胶袋呼唤理歌,她却没有回头。小小的身影越变越小。
「春科同学!」
诗也正准备追过去,凪乃就尖声叫道「你敢去我就把照片公开!」使他准备踩下踏板的脚瞬间停住。
他望向凪乃,凪乃带著不逊于理歌的锐利目光,狠狠瞪著理歌跑走的方向。
(她怎么露出这种表情?)
凪乃的薄唇紧抿成一线,她眼中的恨意之浓烈,令诗也愣在原地。
就在诗也盯著凪乃的侧脸看时,凪乃从诗也手中一把抢走理歌留下的塑胶袋,查看里面装了些什么。
「啊,喂。」
凪乃嗤之以鼻。
「看,果然是牛奶。」
「久久泽,那是春科同学的东西。」
「我不会喝啦。喝牛奶就能长高是迷信,会相信的只有理歌那种小孩子。明明她在念托儿所时就一直不停喝牛奶,现在仍然是个矮冬瓜呀,为什么会没注意到呢?」
凪乃神情严肃,把装著五百毫升盒装牛奶和两个优格的塑胶袋塞给诗也。
然后咬住右手大拇指的指甲。
这个动作不只孩子气,也让人感觉到一丝危险,诗也心跳漏了一拍。
「刚才你为什么要对春科同学说那些话?」
「因为我讨厌她嘛。」
凪乃语气寒冷如冰。
她看著理歌离开的方向,表情越来越冰冷。
看得诗也心脏越跳越快。
「你认识春科同学啊?」
「我跟她托儿所同班。虽然……她完全不记得我。」
托儿所……?
好久以前的事。
「那小学跟国中呢?」
「不一样。」
(高中她们也不同班……)
但她却用那么厌恶的眼神瞪理歌,是托儿所时发生过什么事,让她怨恨理歌到故意讲那种话惹她生气吗?
这样理歌会完全不记得也满不可思议的。
「春科同学对你做了什么吗?」
凪乃神情依然淡漠,冷冷回答:
「没有啊。」
诗也越来越一头雾水。
「这是怎样?她明明没对你做过什么,你却讨厌人家。」
「她光是站在那里就惹人厌。总会有这种人吧。」
「嗯……」
凪乃带著冰冷如人偶的表情,凝视陷入沉思的诗也,然后用彷佛有一扇门在面前用力关上的无情声音说:
「不懂就算了。」
她转过身去,扔下一句「我去买东西」,走进便利商店。
她没对我做过什么,不过我就是讨厌她。
光是站在那里就惹人厌。
在凪乃回来之前,诗也都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却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凪乃回来后依然一语不发,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把她送回公寓后,诗也就直接前往学校。
他一边骑脚踏车,一边低头看著挂在手臂上、装牛奶和优格的塑胶袋,烦恼「这个……该怎么处理啊……」。
◇ ◇ ◇
「那个……绫音姊,冰箱有牛奶和优格,方便的话,可以帮我把它们带回家吗?」
「咦?」
下午,诗也支支吾吾地对正在地下练习场做柔软操的绫音说。绫音一脸纳闷。
「我打算在这里吃午餐,就在路上买了牛奶和优格……可是我肚子现在不太舒服。我是骑脚踏车上下学的嘛,今天气温又那么高,我怕它们会在回家路上坏掉……绫音姊搭电车上下学,在电车里应该不会坏吧。」
「牛奶跟优格应该可以放在冰箱一个礼拜左右吧?」
「不,夏天是很可怕的。不可以小看夏天。我有一次吃冰在冰箱还没过期的煎饺却中镖,那也是在夏天。」
「这样呀……我家牛奶正好没了,所以我本来想回家时顺便去买,这样是能帮我省点事没错。」
诗也暂时松了口气,虽然绫音看起来还有点疑惑。
而且,理歌似乎没告诉绫音,诗也和凪乃早上才回家……
「诗也……那个……」
绫音忽然垂下目光,彷佛想说些什么,害诗也吓了一跳。
(该、该不会是绫音姊从妹妹口中听说了──)
诗也竖起耳朵屏息以待,绫音视线垂得越来越低,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昨……昨天……你不是先回家了吗?」
他都忘了!他在特训用的空教室对绫音产生情欲,差点亲了她,然后就丢下绫音逃掉了!
(我这白痴!为什么会忘记啊!)
诗也整张脸一下子热了,心脏也开始扑通扑通狂跳。
「昨、昨天,那个,真、真的很对不起……我、我想到我有急、急事。」
他话讲得结结巴巴,令人不忍卒睹。
绫音也红著脸说:
「不会……没关系。可是,我担心吻戏果然会对你造成负担。」
看来她以为诗也是因为不想跟绫音演吻戏,才会逃出教室。
那是误会!
然而,诗也一探出身子,准备向绫音解释「没那回事!」他就想起昨天冲出空教室后,汗流浃背地骑脚踏车回家的那段路途中,内心感受到的恐惧,喉咙因此用力缩紧。
那种可能会亲手伤害自己最珍视的人、令人全身冻结的感觉!吸血冲动说不定又会在什么时候复发!
绫音已经换上T恤和短裤,头发跟之前练习时一样绑成两束。白皙颈项一览无遗,吸引住诗也的目光,丰满胸部也比穿制服时更加显眼,当她像现在这样柔弱地低著头时,都快要可以从领口看到里面了,绫音丰满柔软的身体,彷佛正散发出淡淡甘甜香气。
(!)
诗也急忙向后退开。
「诗也?」
他别过头避免直视绫音,一边慌慌张张回应:
「关、关于这件事,麻烦等之后绫音姊穿回制服时再说。」
「咦?制服……?」
「我再去跑五公里!」
「诗也!」
(不行。现在不能靠近绫音姊!不能一看到她就心跳加速!)
绫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诗也觉得自己应该让睡眠不足的身体在大太阳底下跑几圈,便拔足狂奔起来。
为了控制欲望,诗也跑完五公里后又多跑了五公里,等他回来时,身体都热得快要蒸发了。
他昏昏沉沉开始对戏。
『我想请教您,杀人有什么不对?我只不过是因为有人委托,才会去杀人。我只不过是跟一尊人偶一样,在他人杀意的驱使下杀人。』
昨天绫音看到后半部的剧本时,虽然露出恍若世界末日的表情,今天她却以令诗也看得忘记疲劳的精湛演技,演出伊莱莎的另一面──没有心的杀人鬼。
绫音饰演平常的伊莱莎时的可爱表情荡然无存,真的跟人偶一样面无表情,用冰冷声音对希金斯说话。
拿刀的手臂伸得笔直,一动也不动,宛如一尊人偶。
(绫音姊……果然很厉害。)
诗也一边赞叹绫音的演技,同时也将今天早上凪乃在便利商店前露出的冰冷神情,与绫音冷酷的表情重叠在一起。
胸怀永恒虚无的、与雫相似的面容。没有心的少女的侧脸──
──因为我讨厌她嘛。
没有哀伤,没有犹豫,凪乃只是面无表情淡淡说道。
──她光是站在那里就惹人厌。总会有这种人吧。
诗也一开始苦思──
──不懂就算了。
凪乃就用比之前都还要冰冷的声音和表情说道,彷佛关上了心扉。
『咱对这个世界和咱自己没在期待啥的。不,是我对于这个世界和自己,不抱任何期待。正因如此,我这个人偶才永远不会悲伤,也永远不会心痛。』
凪乃说不定也跟身为杀手的伊莱莎一样,心中存在深沉黑暗。
她深信那是永恒不变的事物,他人无法理解──
所以凪乃才能露出跟永远不死的雫相同的表情──如此淡漠的表情。
绫音饰演杀手伊莱莎时的表情与凪乃和雫重叠,诗也感到一阵晕眩。他开始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站在哪里、在讲什么。
站在这里的人是绫音姊?伊莱莎?久久泽?还是雫?
我是谁?希金斯?原田诗也?还是吸血鬼?
这时,市子的声音忽然如一条鞭子抽来。
「你在发什么呆!你现在可是希金斯教授!不准摆出那种痴呆表情,搞得跟嗑药后昏昏沉沉的离家少年一样!」
诗也猛然回神,「对不起!」低头道歉。
(专心点,现在在练习。)
诗也咬紧牙关,打起精神,但在那之后,他仍然把台词念得结结巴巴,频频被市子纠正。
练习结束后。
「看你这副德行,你们这对组合几乎可以确定解散了。」
市子严苛的批评,令诗也心头紧紧揪起。
「诗也,等等要不要一起练习?」
绫音担心地走到他身旁,她脸上的笑容比平常还要僵硬。
「你好像还在烦恼该怎么诠释希金斯,不过就算希金斯是个语言学家,他也不是无时无刻都在用完美的措辞说话。希金斯虽然成熟又绅士,他也有孩子气的一面,所以我们一起找你可以跟希金斯产生共鸣的地方吧,这样你一定也能──」
绫音像在著急什么般,话讲得越来越快,将脸凑近诗也,甜蜜芬芳自一览无遗的白皙颈项飘荡而出。诗也向后退了一步,远离绫音。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练习。」
绫音瞬间露出惭愧、怯弱的表情,脸颊一下子变得通红。
「是吗……我知道了。」
虽然面带微笑,不过她一定很受伤。
◇ ◇ ◇
少了对戏对象的诗也,在两侧堆满纸箱的教室不断练习希金斯的台词。
他不想和绫音拆伙。
他想一直当绫音的搭档。
为此必须展现出让市子和观众心服口服的演技,但他却迟迟无法突破瓶颈。念长台词时也是,诗也越是精神紧绷,就越容易咬到舌头,光是念出台词就让他分身乏术,根本没那个心力投入感情。
他无法掌握希金斯。诗也也隐约察觉到原因为何。
(因为我不是希金斯,而是伊莱莎……)
让台词念法和滑舌技术都不够成熟、对演戏一窍不通、只能站在舞台上手足无措的诗也这个外行人,变身成魅力无穷的德古拉伯爵的希金斯教授,是不厌其烦地陪他练习、给予他自信的绫音。
现在也是如此。诗也是被绫音带领、拚命试图完成自身任务的伊莱莎──这样子的他,有办法演好希金斯吗?
市子说希金斯是让卖花女伊莱莎脱变成窈窕淑女的创造主,伊莱莎是应该由他来雕琢的作品,叫诗也要把伊莱莎当成长坏的茄子或小黄瓜,但他实在无法这样看待绫音。
跟绫音对台词时,绫音都会不著痕迹地帮他控制速度和台词间的间隔,诗也也会下意识依赖绫音。他不禁认为,能完美诠释卖花女伊莱莎和杀手伊莱莎的绫音很厉害。他不禁认为,自己不可能比得上绫音。
他没办法成为希金斯!
(德古拉也是,起初我只觉得他很讨厌,之后却慢慢瞭解他爱上蜜娜的心情,最后在舞台上完全掌握德古拉。只要有什么契机,我应该也能演好希金斯。)
但他现在毫无头绪。
『就让我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傻丫头变成女公爵吧。』
『没错,六个月以内──不,假如她耳朵够好、舌头够灵活,三个月就够了──我会让她成为一个出现在任何场合都不会丢脸的女人。就从今天开始!现在,立刻!皮尔斯夫人,请你把她带去洗澡。无论如何都洗不乾净的话,用撒子磨她也可以──』
「啧,『撒子』是什么鬼啊。是『砂纸』吧!可恶,又咬到舌头了。」
『好,就让我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傻丫头变成女公贼──』
「是『公爵』啦。啊啊,这根烂舌头,真想把它拔掉。」
诗也陷入瓶颈,反覆念著同一个地方。这时──
「什么嘛,你果然演得很烂。」
凪乃走进教室。
被她听见自己不停咬到舌头了!诗也害羞得脸颊发烫,瞪著凪乃。
「你来干么啦。」
「没干么呀──我只是闲闲没事做。」
凪乃随随便便地回答,顺手抓起放在铁椅上的剧本。看到作工精细的布书套,凪乃微微噘起嘴巴,低声说道「哦,亲手做的啊……跟绫音学姊成对的意思。真让人火大──」随后便翻开剧本,开始朗读伊莱莎的台词。
『咱才不想要衣服咧,谁要衣服啊。几件衣服咱自己就买得起!』
诗也正准备叫她回去,一听到凪乃念的台词就瞪大眼睛,听得出神。
(好厉害!)
凪乃平常讲话时,是用跟雫很像的纤细声音。如今她的声音充满抑扬顿挫,传遍整间教室。讲话有种腔调,一个字一个字却都听得很清楚。凪乃明明抱怨得比绫音还要激动,激动到太过头的地步,却因为语气中带有轻快的幽默感,不会惹人讨厌。她维持著差一丁点就会崩坏的平衡,演出充满魅力的女孩。
『咱没老母啦。把咱赶出家门的是第六个后妈。这没啥大不了,没爹没娘也不会怎么样。咱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
这跟绫音演的伊莱莎有些出入。不过,眼前的伊莱莎也十分有魅力,不会逊于绫音。
凪乃演了一段时间后,表情忽然降温。伊莱莎的开朗活泼荡然无存,彷佛从人类变成了人偶。
「你……好厉害啊。」
「只要练习,这种程度谁都做得到。只是单纯的演得好是不行的……」
她的声音跟神情一样,冰冷淡漠。
不,不只是「单纯的演得好」,诗也觉得凪乃刚才的演技很吸引人。
然而,她一将剧本放回铁椅上,就露出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说:
「奥黛丽主演的《窈窕淑女》……最后不是以喜剧收尾吗?希金斯和伊莱莎感觉满有希望在一起的。」
「嗯,对啊。」
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凪乃语气依然寒冷如冰。
「可是,《窈窕淑女》的原作《卖花女》,结局却暗示了两人的别离唷。作者萧伯纳也有在序中提到『并不是成为爱情故事的女主角后,就一定会立刻跟爱情故事的男主角结婚。我无法忍受这种观念』──」
诗也只看过电影版的《窈窕淑女》,所以听到原作的希金斯和伊莱莎没有在一起,他吓了一跳。明明绫音也说过这出戏是以很棒的圆满结局收尾。
凪乃目光冰冷,继续说道。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彷佛连教室里的空气都变得寒冷。
「对伊莱莎来说,希金斯虽然是个特别的男性,但就算希金斯向她求婚,他依然会是个顽固傲慢的人,绝不会改变自己,所以伊莱莎选择跟其他男人结婚。『嘉拉缇雅绝对不会真的喜欢上皮格马利翁。对她来说,皮格马利翁就跟上帝一样,她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也这么认为。我觉得希金斯跟伊莱莎没办法像童话故事一样,结婚后就永远幸福快乐生活下去。」
之前绫音跟他说过,皮格马利翁把自己雕刻出的理想女性取名为「嘉拉缇雅」,并且爱上了她。
掌管美的女神赐予嘉拉缇雅生命,使她变成活生生的人类,两人因此能结合在一起。而皮格马利翁就是希金斯教授,嘉拉缇雅就是伊莱莎。
凪乃冷冷诉说的模样,又让诗也把雫的面容重叠其上,他觉得这番话彷佛是雫在说的。
──当你厌倦一直活下去时,就试著开始一段永恒的爱吧。
雫对变成不会死的吸血鬼的诗也轻声说道。
她带著一点都不相信永恒的爱的淡漠眼神说,只有永远不死之人,才能证明永恒的爱。
「所以呀,皮格马利翁肯定也一样──对他来说,一直看著不会动的雕像嘉拉缇雅,最后衰弱而死,肯定比较幸福……因为雕像不会做让皮格马利翁不开心的事,不会说让皮格马利翁不开心的话……在变成人类女性的瞬间……嘉拉缇雅一定就不再是皮格马利翁理想中的女性……」
凪乃的语气和神情,都如同没有心的人偶──然而,在她平静述说的期间,她的声音却逐渐变得微弱,冰冷瞳眸透出一丝哀戚。
凪乃想必是将情感投射在皮格马利翁,或是嘉拉缇雅身上了吧。
是失去理想女性的皮格马利翁?
还是无法持续扮演皮格马利翁的理想的嘉拉缇雅?
她眼中的痛苦与悲伤色彩越来越浓厚。
「……而且,嘉拉缇雅……也很恨创造出自己的皮格马利翁,绝不会爱上他。可是,如果得不到皮格马利翁的爱,嘉拉缇雅就会死掉。所以她非得成为皮格马利翁的理想。非得当一尊人偶……」
嘉拉缇雅恨皮格马利翁?
那不是萧伯纳笔下的故事,而是在指凪乃自己吧?
──因为大家追求的不是真正的我。身为一名偶像,我只不过是在自己创造大家想看见的我。
诗也想起凪乃曾经如此说过,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哀伤。
凪乃说得轻描淡写,但她是不是在害怕自己不能永远扮演符合他人期待的「自我」,导致那些人发现自己不是一尊石头雕像?
所以她才会拚命屏住气息、消除思绪,一直假装自己是尊雕像?
因为一找回内心、一吐出气息,嘉拉缇雅就会变成令皮格马利翁失望的对象,而不再是他理想中的女性。
凪乃跟在晚上的瞭望台看海时一样,神情孤独,在她身旁的诗也胸口也紧紧揪起。
(你要一直用全是谎言的部落格引起注目、扮演其他人想看到的虚伪自我吗……这样的话,真正的你又在哪里?)
「我们别再假装交往了吧。」
诗也认真说道,下一瞬间,凪乃便迅速转头望向诗也,黑色发丝在空中飘扬。
「你演技那么好,还会看莎士比亚和萧伯纳的著作钻研戏剧。即使不靠那些绯闻,你应该也能凭实力拿到角色。你不觉得应该靠真正的久久泽凪乃和人分出高下吗?」
一阵锐利声响在诗也的脸颊上响起。
他被凪乃打了一巴掌。纤细手臂动作的瞬间,诗也就知道自己会被打,他却无法闪开。因为凪乃瞪著诗也的眼神实在太过憎恨──随著那一巴掌搧过来的,还有凪乃表露无遗的愤怒与憎恶。
「──像你这种只靠脸和身高就被选为绫音学姊的搭档,明明没实力却沾了剧本和舞台效果的光,因为具有话题性而引人注目,一下就变成当红人物的人,哪会懂我的心情!」
凪乃语气激动得彷佛会迸出火花,黑眸中燃起熊熊怒火。
「我才不需要什么真正的我!没有人会愿意关心真正的我!」
凪乃发自内心的声音──不假修饰的声音──深深刺进诗也心中。
「我身为一个偶像,必须一直受到大家的注目!我想在下一场公演拿到好角色!那就是我的愿望!下次你再敢讲那种蠢话,我就把那张照片散播出去!」
她用炯炯有神的眼眸瞪了诗也一眼,冲出教室。
诗也感受著残留在脸上的阵阵刺痛,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 ◇ ◇
他还以为中止这段虚假的关系是为凪乃好……那种关系明明只会让人觉得寂寞、空虚,结果却惹凪乃生气了。
「我该怎么劝她才好?」
诗也郁闷地回到家中。
烦恼实在太多,他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开始解决。
今天家里也没有半盏灯是亮著的。诗也在玄关脱下鞋子,上楼走向自己的房间。他一打开门,就听见翻阅纸张的声音。
诗也倒抽一口气。
银白月光洒落窗边。彷佛融进月光的白金色发丝,如瀑布般自纤细肩膀倾泻而下,轻轻垂到床上飘散开来──少女将雪白的双腿伸出床外,翻过一页放在制服裙上的《灌篮高手》。
有如艺术品的小巧脸庞,以及陶瓷般的冰冷肌肤。
低头看著书页的鲜红、血红、绯红色妖艳瞳眸──那对眸子冷冷望向诗也,纤细冰冷声音自少女口中传出。
「把这种东西摆出来,你以为我是能用饵食引来的狐狸还是狸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