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拉著,窗外天色已暗。教室里没有开灯,一片黑漆漆的。
之前就放在这间教室的大量纸箱上,今天又多了电脑萤幕和硬碟,乱七八糟堆成一座小山。学校刚好把电脑设备大量换新,这些东西便暂时堆在这间教室,等回收公司来处理。
本来就没什么多余空间的教室,现在变得更加狭窄,有如大型垃圾的堆积场。可是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她哭的绫音来说,这样刚刚好。
绫音缩起高大身躯,屈身坐在杂七杂八的器材间,哭著吹气球。
她想起嘉蕾娜在地下练习场对她说的那番话。
──我之所以看不起你,不是因为你一直在烦恼私事,而是把自己的问题反映在演技上,让队员看到这么软弱的自己。
绫音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嘉蕾娜俯视她的眼神以及对她说的话,都没有半分同情。
美丽双眸中燃烧著对不争气的主演的怒火。
──立刻给我去写退社信。你没资格担任轩辕十四的主演。
嘉蕾娜离开后,绫音噙著泪水,摇摇晃晃走到这里。
她泪流不止,觉得自己好窝囊、好丢脸,头哭得好痛。
(当上轩辕十四的主演时,我还立志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哭。因为我是队上的主演,发生什么事都要面带笑容,引导大家。)
然而,不管是在戏中还是现实生活中,她都没办法再演下去。
脸颊僵硬,笑不出来。
声音打颤,缺乏自信。
她无法成为赛姬,也无法继续当「治愈圣女」。
(嘉蕾娜学姊说得对。我没资格当主演,也没资格当诗也的搭档。)
诗也是因为绫音的情感太沉重,才想与她保持距离,所以她不想再让诗也觉得有负担,便告诉他无论他跟谁接吻,自己都不会吃醋。
──……因为……那是在演戏嘛。
──我跟你……在公演和练习的时候……也会接吻不是吗……跟那是一样的。
(才不一样!)
和诗也的吻全都是特别的。
至少对绫音来说。
可是,诗也并不这么认为。
她必须接受事实,表现得像诗也的学姊,却没办法照之前那样「演戏」。
绫音对诗也说「因为那是在演戏嘛」的时候,声音抖到听不清楚她在讲什么。
(为了跟诗也在一起,我之前才想过要变强……却变得越来越懦弱。越来越没用。)
如此脆弱的心,竟然还想要支撑诗也。竟然还想与那名红眸少女竞争。
胜负一开始就定了。
不只被诗也甩掉,连那么珍视的、身为轩辕十四主演的骄傲都失去了。
(好丢脸。真想消失不见。)
堆在纸箱和器材间的气球越来越多,绫音明明该回家煮晚餐,脚却使不出力气。
吹太大的气球「砰!」一声破掉。
绫音觉得自己彷佛也是等著被处理的大型垃圾。
她把脸深深埋进腿间,身体缩得小小的,痛苦地啜泣。
这时,她听见有人打开教室的门,接著是呼唤她的声音。
「绫音姊。」
(诗也!)
她吓得心脏都快停了。
门口出现一个高大人影。
诗也明明去追市子了,应该是等绫音等到现在,跑过来找她吧。
绫音屏住气息,缩起脖子躲在电脑萤幕后面。
「绫音姊,你在这对不对?」
诗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每次听见他的声音,都令绫音心痛不已。
「呃,开关是在──」
「不要开灯……!」
她感觉到诗也在摸墙壁找开关,用带著哭腔的声音哀求。
「求求你……不要开灯。我不想……被你看见……」
诗也来找自己,比起高兴,绫音更觉得恐惧。
不能让诗也看到这张懦弱又滑稽、哭得面目全非的脸。真希望他快点放弃,离开这里。
「……知道了。我不会做绫音姊不喜欢的事。我们就这样说话吧。」
诗也轻声说道,语气听起来有点悲哀。
他静静走近,绫音又吓了一跳。
诗也在堆积成山的器材间,艰困地前进。
「怎么突然多这么多东西,好窄喔。唔喔……这个轻飘飘的是气球吗?吓我一跳。」
他停下脚步,一下举起手,一下又放下来,不久后背对绫音,坐在离她有一点距离的地方。
他们在黑暗中背对背,沉默不语,彷佛在提心吊胆感受对方的存在。
「……要先说什么呢?」
诗也低声询问。
绫音胸口紧紧揪起。
「绫音姊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就算有,她也说不出口。
她不想再给诗也添麻烦。
「绫音姊。」
诗也用成熟──忧伤的声音呼唤她,令绫音全身发疼。
她心想「诗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讲话变得跟大人一样的?」从喉间挤出声音。
「对……对不起,我没办法好好演戏……」
她虚弱地呢喃,话一出口,泪水就再度夺眶而出。在现实中也好,在剧中也罢,绫音都是个演技差劲的演员。
诗也声音中的悲伤色彩也越来越浓。
「不会的。对我来说,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开始,绫音姊就是个厉害的演员。现在也是。」
每一字每一句,都蕴含诗也的心意。
绫音的心逐渐被这句话的温暖融化。
「可、可是──」
「我们来演演看吧。就在这里。演艾洛斯和赛姬。」
诗也对犹豫不决的绫音,轻声念出艾洛斯的台词。
藏在黑暗之中,每天晚上到赛姬的寝室给予她温暖拥抱及爱的告白,不见其人也不知其名的丈夫──
『温柔的赛姬。我可爱的妻子。我虽然能让人坠入爱河,却从未爱过任何人,如今我竟然觉得一名少女如此惹人怜爱。我感到焦躁,心中却又充满对你的疼惜,这份心情是多么甜蜜啊。』
热情甜蜜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诗也语气真的很温柔。正因为看不见他的脸,听起来才特别有感情。宛如初恋少年的专情,紧紧揪住绫音的心。
不过,那只是艾洛斯的台词,并非诗也要对她说的话。思及此,绫音就又沮丧起来。
『我也是……亲爱的。』
缺乏自信的微弱声音自唇间传出。
赛姬感受到艾洛斯对她的爱,高兴得不能自已,这一幕应该要欢喜又娇羞地回答才对。
『真的吗?你也渴望著我,跟我无法自拔地想要疼爱你一样?我心爱的赛姬啊。』
诗也演的艾洛斯明明如此深爱赛姬,想要知道赛姬的心意。
『……是的。第一次见到您时,您拍著翅膀前来……当时我十分害怕。被送来当祭品的我,会不会直接被您吃进肚子?我怕得全身发抖……不过,如今我知道您有颗善良的心,一点都不害怕。我认为您比在众神之中最为强大、美丽的爱神艾洛斯大人……还要更有魅力。』
赛姬的态度卑微得像在迎合艾洛斯。
她一点都不相信艾洛斯的心意。
『哈哈,是吗,我比艾洛斯还要有魅力啊。哈哈哈,你真的很擅长逗我开心。』
『亲爱的……请让我这辈子都、待在您身边……』
绫音的声音哽在喉间。
「还是不行。我念的台词,太没感情了……」
「没关系。只有我在听。」
「对不起……」
她就是不想被诗也听到。
绫音用力握起放在膝上的手,诗也温柔地对她说:
「欸,绫音姊。你之前教过我,念台词时要先揣摩那个角色的心情对吧?被艾洛斯爱著的赛姬,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想……她应该很幸福吧。不过……同时也相当不安。」
没错,在艾洛斯强烈的爱的守护下,赛姬一定十分幸福──却又不安。
尽管丈夫会给予她热情温柔的爱,他绝对不会让她看见自己真正的模样。幸福的日子不知道可以持续多久。
说不定她一觉醒来,就会失去一切。
跟绫音一样──脑中不断闪现那名红眸少女的身影,诗也好像要跟她一同前往远方,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
听到绫音的回答,诗也平静说道:
「艾洛斯也一样。」
「咦?」
「艾洛斯也怕赛姬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的真实身分,担心到快疯了。」
诗也的声音微弱不安。
「……因为要是真正的模样被看到,他就不能再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绫音心头抽痛了一下。语气成熟的诗也,好像变回了以前有点软弱的诗也。
她怯生生地问:
「如果赛姬不去好奇艾洛斯真正的模样……他们……是不是就能永远在一起?」
绫音一直很后悔,假如她没有因为被雫挑衅,插手去管诗也的私事,诗也是不是就不会跟她划清界线?
然而,诗也又用沙哑的声音说:
「我认为不会。我想,艾洛斯最后还是会回天上去吧。」
绫音顿时觉得全身发凉。
「为什么……」
「因为一直隐瞒喜欢的人,迟早会受不了。
『爱情不能与怀疑同在』这句话,大概也能用在艾洛斯身上……艾洛斯知道赛姬总有一天会毁约。因为要人遵守那种誓言才是强人所难……那个誓言就像订来让人违背的。所以赛姬违背誓言时,艾洛斯虽然难过,是不是也有点松一口气呢……」
他知道离别之时迟早会来临,害怕迎接那个时刻。
因此艾洛斯痛苦不堪……倘若赛姬毁约时,艾洛斯才好不容易从痛苦中解放的话……
绫音有点呼吸困难。
「那,赛姬追他追到天界,艾洛斯会感到困扰吗?」
她下意识探出身子,战战兢兢地问。
诗也也不知何时将身体转向绫音。
他的表情隐藏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不过,绫音有种他在盯著自己的脸看的感觉。
「赛姬跑到天界见他,艾洛斯不高兴吗?」
我想要成为诗也的力量,对诗也来说是多管闲事吗?
即使看不清脸,绫音也知道诗也此时非常痛苦,因为他紧握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我……」
绫音屏息倾听诗也的声音,然后猛然惊觉。
(诗也这么痛苦,我怎么还问他这种问题?)
简直像逼问分手理由的缠人前女友。
「对不起!我这种个性让人觉得很烦很有压力对不对?我一定在不知不觉间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真的很抱歉。」
绫音过于慌张,完全变成是在讲自己,而不是讨论赛姬的心情。她发现这件事后,脸颊越来越烫,尴尬得不想继续待在这里。
「不是的。绫音姊救了我。」
这时,严肃声音传入耳中。
「在我遇到许多变化,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整个人变得畏畏缩缩时,是你向我伸出援手。」
绫音第一次见到诗也时,他比绫音还要高大,面貌精悍,看起来却像在害怕什么、因其受苦的样子,整天垮著脸驻足不前。
「当你说要杀了我的时候,我高兴到喜极而泣。教我演戏的人也是你。你不只救了我,还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对我来说,你真的是很重要的人。」
诗也每一句话都蕴含热情与辛酸,语气诚恳,绫音差点被这番话吞没。
他大声吶喊:
「我想一直当绫音姊的搭档!想跟绫音姊一起站在舞台上!」
空气为之撼动。
这声吶喊彷佛发自诗也的灵魂。她震惊,她动摇,她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她担心诗也。
(诗也为什么这么痛苦、这么悲伤?)
如同知道两人必然分离的艾洛斯──
绫音胸口疼痛难耐,靠近诗也。
「对不起,别再说了。」
在她的指尖碰到诗也脖子的瞬间,诗也似乎动了一下。她就这样把诗也的头搂近,轻声呢喃。
别再难过了。够了,已经够了。
比起不想被诗也讨厌、不希望诗也对自己感到厌烦,她只是想守护眼前痛苦的诗也,像对待自己的孩子般抱紧他。
诗也柔软的发丝拂过脸颊,散发参杂些许汗水味的清爽发蜡味。
(就算诗也是属于那孩子的也没关系。)
我想帮助现在这么痛苦的诗也。
在绫音内心被平静柔和的心情填满时──
诗也发出动物般的低鸣。
空气中开始弥漫不祥气息,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绫音胸口附近──从诗也唇间传出。
诗也咬紧牙关,彷佛在承受某种剧痛,低沉呻吟不断从齿缝传出。
(什么?诗也怎么了?)
绫音凑过去看诗也的脸,却忽然被他推开。
不是轻轻推开,而是粗暴地推走,没有多余心力控制力道,和平常的诗也截然不同。
绫音背部撞到纸箱,堆在上面的电脑萤幕晃了一下。
发生这种异常状况,比起惊讶,更多的是恐惧,使她喉咙缩紧。
「唔──绫音姊,快逃。」
诗也呻吟著说。
他用一只手用力抱住身体,限制自己的行动,另一只手则遮著脸。红光自指缝间透出。
「可、可是,诗也──」
绫音混乱到心脏快要跳出来,想起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诗也在保健室突然开始舔绫音膝盖流的血,把她压在床上──
那个时候,诗也的眼睛整只是红的。然后他拿起剪刀,刺向自己的手臂──!
「请你离开……!快一点!」
绫音拚命抓住诗也。
一想到他可能会像那时一样,伤害自己的身体,绫音就忍不住跑向诗也身边,而非门外。诗也吓得全身用力一颤。
「绫音姊……!」
他用悲痛声音呼唤绫音的名字。
「别担心,没事的。」
绫音紧紧抓住诗也的运动服,反覆告诉他。
她清楚看见诗也眼睛变成鲜红色,在黑暗中闪烁红光,炙热的吐息吹在脖子上,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一刻,绫音又被诗也推开,差点踩到地上的气球,脚下失去平衡。
可是!绫音觉得要是现在丢下诗也逃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便伸手想要抱住诗也。
这时,她的肩膀撞到堆积成山的器材。
堆得乱七八糟的器材发出「喀啷!」一声,朝绫音身上掉下来。
除此之外,旁边看起来很重的硬碟山也崩落了。
「啊!」
绫音在闭上眼睛的瞬间,被搂进带著汗水味的强健胸膛中,失去平衡跪到地上。
大量萤幕和硬碟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掉下来应声而破,碎片四散。
绫音吹的气球也接连爆炸,爆炸声和诗也含糊不清的闷哼声混在一起。诗也把绫音紧紧抱在怀中,覆在她身上用全身保护她,避免掉下来的东西砸到绫音。
那些沉甸甸的器材全都直接砸在诗也身上,绫音听著诗也痛苦的呻吟,以及器材掉落的巨大声响,害怕得心脏快要迸裂。
(神啊,请您救救诗也。求求您!求求您!)
等到教室终于恢复平静,绫音不安地睁开眼,在黑暗中定睛一看。放在纸箱上的器材几乎全掉下来了。
「……诗也。」
诗也仍然紧紧抱著绫音。
绫音呼唤他,诗也却没有回应。他一动也不动。
「诗也!诗也!」
背脊窜起一股凉意,绫音挣扎著试图从诗也身下钻出来时,诗也呻吟一声,手撑在地上坐了起来。
萤幕和硬碟从保护绫音的厚实背部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声响。
诗也右手无力垂下,从头部流下来的鲜血染红他一半的脸。运动服的肩膀部分也在刚才沾上黏稠血液。必须尽快处理伤口。
绫音伸手去碰诗也的太阳穴,大吃一惊。
(没有受伤?)
她拨开被血濡湿的柔软发丝,寻找伤口。没有!一点伤都没有!
(怎么会──)
绫音用颤抖不已的手拉开窗帘。
月光从窗外倾泻而入,照亮诗也的全身。
诗也看著绫音,面色平静。
他的脸、肩膀、胸口都血淋淋的。
然而,刚刚脱臼的手臂已经恢复原状,晃都不晃一下。
诗也在保健室袭击绫音,拿剪刀刺自己手的隔天──绫音看到诗也上场参加篮球社和外校的比赛,疯狂得分,手上并没有伤痕。
那伤不可能这么快痊愈。绫音选择把那天发生的事,硬塞进记忆的角落。
不过,现在这个状况比当时还异常,异常到没有理由可以解释。
那么多东西掉下来砸到身体,流了这么多血,却找不到任何伤口。
彷佛所有伤口在短短一瞬间就完全愈合。
绫音听著自己激烈的心跳声,紧张地开口询问:
「诗也……为什么,你没有受伤?」
诗也沐浴在皎洁月光之下,露出至今以来最成熟──最平淡的笑容。
插图011
然后冷静告诉绫音。
「#因为我是吸血鬼#。」
绫音停止呼吸。
(诗也是……吸血鬼。)
为何他那么不想饰演德古拉伯爵?
为何他要去舔绫音膝盖流的血,沉浸其中?
为何他无法克制不去和不特定女性接吻?为何他说自己不正常?
「……我就算身体受伤,也会马上痊愈。不管是骨头碎掉还是肉烂掉,都不会有事。我的身体会一直维持这个样子,永远死不了。」
──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以及,为何诗也在绫音这么问他时,哭著如此回答。
──我害怕的是,世界──世界灭亡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只有我,永远看不到尽头──
全部都是因为诗也是──
──想啊……可是,结束不了。也死不了。没错,我死不了!
因为诗也是吸血鬼。
诗也捡起地上碎掉的塑胶,用尖端划破自己的脸。
「!」
脸颊上的伤口在绫音面前逐渐愈合。
那就是无可置疑的证据。
诗也带著温柔目光说道:
「对不起,绫音姊,今天没办法送你回家了。不过,你救了变成吸血鬼的我,真的是事实。」
他走向窗边。
然后毫不在意这里是三楼的教室,从窗户轻轻一跃。
绫音只是站在原地瞪大眼睛,没能去追诗也,也没能叫住他。
◇ ◇ ◇
诗也降落在乾燥的草地上,在银白月光的照耀下走向脚踏车停车场。
运动服变得破破烂烂,头发乱七八糟,全身上下都沾满血迹。诗也慢步前行,低声笑著。
「哈哈……说出来了。」
绫音姊吓到了吧。这也是当然的……
想起绫音温和的面容失去血色,睁大眼睛愣在原地,诗也就觉得心痛。
可是,拂过脸颊的风清爽宜人,月光透明澄澈。
他抬头看著月亮,眨眨眼睛。
泪水模糊视线,诗也开朗地喃喃自语:
「啊──又要转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