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午后,神先生坐立不安地坐在咖啡厅的位置上,突然认真看著我,开口说道。
万圣节快到了,因此店里放著眼睛和嘴巴挖了个洞的南瓜,以及狼人、科学怪人和戴尖帽魔女的商品,客人们的聊天声不绝于耳。
坐在旁边的高中女生集团在热烈讨论文化祭要跟谁一起玩、要邀谁一起逛等恋爱话题,面向大马路的玻璃窗反射午后温暖的阳光,闪闪发亮。
走在路上的人看起来也很开心、很幸福,坐在我对面的神先生额头冒汗,皱紧眉头接著说:
「我明年要到英国的分公司工作,得在那里待五年。你也找到研究所念了,我很清楚我这个大你八岁,今年满三十岁的大叔配不上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可是!因为在那边很多场合需要带妻子同行,上司叫我去相亲──我、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所以──请你嫁给我,跟我一起去英国吧!」
神先生的头低到眼镜都快滑下来了。我没有立刻回答。由于我沉默太久,神先生露出彷佛要迎接世界末日的表情,战战兢兢抬头看著我。
「不、不行吗?蜜娜?我这个今年满三十岁的大叔,果然配不上二十二岁前途无量的你──」
「……不是的。」
我小声打断神先生的话。
「不是的……我喜欢神先生。」
「蜜娜。」
神先生脸上立刻浮现笑容。
我很喜欢他率真的笑容。每当我感觉到这个人真的诚实又善良,是没办法隐藏内心想法的人的时候,心里都会暖暖的。
不过今天,我的心情却跟胸口压了块大石一样沉重。
「……对不起。请你让我考虑一下。」
我垂下视线,轻声说道。
突然跟你求婚,你会不知所措也很正常,我本来想在更浪漫的情况下求婚,结果不小心太著急了。我突然请你跟我一起去英国,你吓到了对吧?慢慢考虑没关系。
神先生贴心地这么说。
和神先生道别后,我走在弥漫海水味的沿海道路上回家,沉著脸陷入沉思。
结婚?跟神先生?
我们之所以会认识,是因为有个学姊安排跟社会人士的联谊,在二十几岁的轻浮男性们中,当时看起来就已经超过三十岁、感觉很容易亲近的戴眼镜的神先生,明显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他自己也一副「我这种大叔也跑来参加,真不好意思」的愧疚态度,频频用湿纸巾擦汗。
我反而对这样子的神先生产生好感。
我像跟亲戚叔叔相处一样,跟他维持半年左右的不可思议的交流后,神先生跟我告白,我便成了他的女朋友。
我记得那个时候,神先生也是坐立不安的,视线游移不定,然后彷佛做了什么重要的觉悟,看著我说「蜜娜,我喜欢你,请你跟我交往」。我立刻笑著回答「好的」。
可是这次……
神先生非常疼我,我也很喜欢神先生。
五岁以前我就都在英国生活,英文程度足以应付日常对话,对于海外生活也不会不安。比起念研究所,和神先生一起去英国更吸引人,想必会让人雀跃不已。
神先生肯定也相信我会答应。
当时我给他的,却是不同的回应。
要是神先生听见我卡在喉咙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一定会连惊慌失措都忘了,瞪大镜片底下的双眼吧。
我不能放爸爸一个人不管。
因为爸爸不能没有我。
要是我神情凝重地这么说,他一定会吓到。
因为我的父亲──原田诗也在十七年前,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 ◇ ◇
「我回来了。」
我胸怀沉重的心情打开家门,一名身穿暗夜般的黑西装和厚重黑色斗篷的年轻男性,淘气地递出一个袋子。
「Trick or Treat.(不给糖就捣蛋)」
那人拥有一头色彩明亮、柔软蓬松的微翘短发,以及炯炯有神,像少年一样淘气,却又深邃如历经沧桑的哲学家的双眼。面对我们时总是挂著微笑、充满男人味的嘴角,露出两根利牙。
他高达一百八十五公分,所以对一百六十公分的我来说,那张笑容灿烂的脸在好几公分高的地方。我们面对面的时候,我每次都得抬起头来。
今天我也把头抬高,回以微笑。
「爸爸,万圣节是下礼拜。牙齿是你自己做的吗?做得真好。」
由于我一点都不惊讶,爸爸失望地垂下肩膀。
「区内的万圣节活动,我想穿这身衣服带领孩子们,就借了舞台装来。因为下个月开始又要上演《德古拉》了嘛。怎么样,蜜娜?看起来像吸血鬼吗?」
他「啪唰」一声掀起黑色的斗篷,将年轻的侧脸对著我,摆好姿势。表情也绷得紧紧的,营造出勇敢的感觉,不愧是现在仍然在第一线活跃的职业舞台剧演员,动作充满力道及美感。
一想到扮成吸血鬼的父亲带领扮成怪物的天真孩子在海边游行,就觉得很温馨。
父亲是在八卦节目上会被拿来当话题的大名人,却会积极参与镇里举办的活动。
每年圣诞节,他都会喜孜孜地扮成圣诞老人。下礼拜的万圣节也是,父亲八成会玩得比孩子们还要开心。
然而。
「与其说『像吸血鬼』,爸爸就是真正的吸血鬼吧。」
我一这么说,父亲符合吸血鬼风范的高傲表情就瞬间消失,露出像个十几岁少年的笑容。
「哈哈,说得也是。」
这个人是实际年龄五十岁的,我的父亲。
世人都说他是突然过世的演员原田诗也高中时生的私生子,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哥哥。艺名跟故人一样是「UTAHA(注1:「诗也」的罗马拼音),长相也如出一辙,所以有这些煞有其事的臆测也不意外。
此外,据说「UTAHA」跟过世的原田诗也一样不会老。
过了三十岁仍然是个年轻的青年,看起来跟大学生差不多。
事实上,父亲的年龄一直停在十六岁。父亲身材高大,外加五官端正,十六岁的时候就有点像成年人了。之后随著年纪增加,父亲的神情越来越稳重,看起来更像个大人,发型、化妆和行为举止也让他显得更加成熟。
尽管如此,父亲的身体依旧维持在十六岁的状态。
如果他脱下西装,放下浏海,穿上高中的制服,应该就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吧。
这件事当然是只属于我们家,以及父亲信赖的几个人的秘密。
父亲是吸血鬼。
他永远停留在十六岁。
十六岁的初夏,父亲在自己并不希望的情况下变成吸血鬼。
在此之前,父亲是极其平凡的高一生,社团是篮球社。
父亲从小就是彻头彻尾的篮球痴,一天到晚都想著篮球,最开心、最兴奋的时候是跟比自己厉害的球员比赛,快要输掉的时候。
可是,成为吸血鬼的同时,父亲的身体能力提升到超出常理的地步,多厉害的球员都比不过他。
某天突然得到能在球场上以一敌十的力量。若是在漫画或小说里,或许挺痛快的。但对父亲来说,这俨然是个诅咒。
将努力过后得到的胜利视为最快乐的事的父亲,变得不需要努力也能轻易取胜,因而绝望。
能让父亲雀跃不已的「强者」已经不存在了。
球场上的父亲,苦于失落感与焦躁感。
本来是他生活中的一切的篮球,再也无法让他乐在其中,与此同时,还有吸血冲动折磨著他。
听说起初会焦躁得想要吸女性的嘴唇。不知为何,跟女孩子独处时会燃起欲望,喉咙乾渴,眼前染成一片红色,回过神时已经不小心吻上眼前的人,直到对方昏倒前都会一直吸她的嘴唇。
当时父亲还不知道他是透过这个行为吸取对方的精气代替吸血,因为自己在一时冲动下强吻对方而感到混乱,开始避免与他人交流。
父亲关在拉起窗帘的房间里,用美工刀割腕。
如果这样能让这场恶梦结束──
可是不管他流了多少血,不管他哀号得多大声,父亲都死不了。
皮肤再生,伤口立刻复原,令父亲更加绝望。
在混乱与苦恼中,父亲为了在新环境重新开始,决定从篮球名校转进本来是女校,连里面有没有篮球社都不知道的海星学园。
他打算忘记篮球,隐瞒自己是吸血鬼,做为随处可见的高一生度过校园生活。
幸好即使被阳光照到或看到十字架,父亲的身体也不会产生异状。
吸血鬼的弱点纯属人类的想像,除了嗅觉变得太敏锐,不喜欢大蒜等气味强烈的食物外,要扮演一般的高中生并无大碍。
即使如此,「自己变成了就算自残,伤口也会立刻痊愈的怪物」这个事实一直在父亲的脑海挥之不去,折磨父亲。
生命没有尽头令父亲绝望。
那代表永恒的痛苦。
当时父亲就是受困于那样的绝望,苦不堪言。
渴望救赎的父亲遇见母亲,正好是在那个时期。
◇ ◇ ◇
放学后,意志消沉的父亲走在学校中庭里。
讽刺的是,他刚转进的海星学园是教会学校,中庭有栋外墙爬著藤蔓的教堂。
父亲抬头仰望阳光底下的教堂,觉得太阳和从教堂里面传来的圣歌虽然对自己无害,自己是吸血鬼的事实依然不会改变,皱著眉头杵在原地。这时,一颗樱花色的气球自空中轻轻飘落。
父亲反射性用双手接住它,这次换成油菜花色的气球、紫罗兰色的气球、青草色的气球不停掉下来,一名穿著学校制服的女生从三楼阳台看著父亲。
跟她对上视线的瞬间,我觉得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父亲是这么说的。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给人非常温柔的感觉,胸部也很大,却让人觉得超级清纯,跟教堂里圣母怜子像的圣母玛莉亚一模一样。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哭,透明的泪水从她白皙的脸颊滑下来,我看到都忘记呼吸了。」
少女急忙拿著半透明的塑胶袋跑到中庭,把气球捡起来,父亲也有帮忙。
她说自己在想事情的时候,气球从窗户飞走了,频频跟父亲道歉,害羞得不敢直视父亲的脸,父亲也因为至今以来脑中都只有篮球,没机会跟女孩子接触,紧张得心跳不已。
接著,对方不知为何惊讶地看著父亲,突然问他:
「请、请问,你身高几公分?」
「一百八十五……」
听见父亲的回答,那人仔仔细细把父亲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对、对不起!因为……你实在太合乎理想,所以我下意识……」
少女雪白的脸颊浮现红潮,再度讲出让父亲一头雾水的话。
「请你跟我一起来。」
「那个时候我吓了一跳,我们才刚见面,话都没讲过几句耶。」
父亲笑著说。
「再说,当时我刚变成吸血鬼,心情超级低落,根本没心情交女朋友。可是绫音姊看起来真的好开心。我被她牵著手,不小心跟她一起跑起来,到了地下练习场。门上挂著『轩辕十四』的门牌。我想都没想到是戏剧社。」
海星学园的戏剧社很大,一个社团就有四个独立队伍。
主演是男装丽人,以宝冢风的华丽舞台为卖点的河鼓二队。
以古典文艺为题材,追求艺术性的天津四队。
以偶像团体演出的热闹表演为主的织女一队。
第四个队伍轩辕十四是男女合校后成立的最新队伍,主打戏剧性的男女恋爱剧。
每队都有叫做「主演」的学生,以主演为主角决定剧目,用每一季的公演比赛观众数量及评价。
「绫音姊是比爸爸我大一岁的二年级生,刚当上轩辕十四的主演,被大家叫做『治愈圣女』。这个别名有够适合走清纯路线的绫音姊,可是大概是因为绫音姊身材好,动作跟表情又莫名性感,私底下也有人叫她『魔性圣女』,绫音姊拚命反驳『我才没有什么魔性』,这样子的她也超可爱的──」
我记忆中的母亲是个可爱的人。到了几岁都跟少女一样,总是面带笑容,看著父亲的眼中充满青涩的爱意。
在影片和照片里看到的母亲也是如此,乌溜溜的清纯大眼、柔顺的黑发、水嫩的嘴唇、雪白光滑的脸颊,从哪个角度看都纯洁温柔,却又意志坚强,是个跟「大和抚子」一词再适合不过的人,现在我看到她,胸口仍会阵阵抽痛。
「不只外表,绫音姊的人气、演技做为队上的主演都很完美。不过,那个时候绫音姊遇到一个大问题。」
因为母亲的身高以高中生来说太高,站在台上演戏时没有身高跟她配得上的男生。她在找一个月后的七月公演能跟她一起上台的男生。
「我在中庭遇见绫音姊时,她之所以在哭也是因为找不到搭档,觉得身为主演的自己要负责,差点被责任感压垮。她拜托我当她的搭档跟她一起上台演出,就算只当到公演结束也可以,我想说既然只要演那一场戏,就答应了。」
那个时候,母亲的身高在轩辕十四官网上是一百七十二公分。其实还要再高一些。应该是想让她看起来矮一点,故意谎报数字吧。
父亲一天到晚带著温柔的目光说「绫音姊既温柔又漂亮,文武双全还会做家事,是个没有称得上缺点的缺点的人」。
「不过我跟她结婚生了你们后,绫音姊还是会对身高感到自卑,说『要是蜜娜跟我一样不停长高怎么办』,每次你长高,绫音姊都会担心地说『看到蜜娜的成长我很开心,可是万一她长太高,我会伤脑筋的』。」
影片中的母亲美丽到父亲一直炫耀也不奇怪,难以相信如此漂亮可爱的女性会对自己的外表自卑,我不禁觉得有些讽刺。
我不像母亲一样是能治愈别人的治愈系美女,从小就觉得很不甘心。高大的父亲和高大的母亲生下来的我,身高是日本女性的平均值,太过平凡反而让人觉得没特色,还有人说过我表情僵硬、态度冷淡。
我的二弟以男生来说身高偏矮,三弟反而长得比父亲还高,明显遗传自父亲与母亲。
总而言之,父亲及母亲的关系,从做为在舞台上演出爱情故事的搭档开始。
「一开始就遇到一堆问题。」
提及这段往事时,父亲总是会眯起眼睛,一副觉得很好笑的样子。肯定是因为现在的父亲有那个心力去缅怀、回味过去了吧。
然而,当时可没那么轻松。
「毕竟爸爸跟绫音姊的第一场公演是《德古拉》,爸爸要演吸血鬼啊。叫真正的吸血鬼演吸血鬼真的太扯了,爸爸眼前一片黑暗。因为那时我连自己是吸血鬼都不想去想。而且看了剧本,我要演的还是超级自大,会说自己是无所不知的夜之王的吸血鬼。」
父亲笑得越来越开心。
在把伯兰‧史杜克写的原作改编成爱情故事的剧本中,父亲演的德古拉伯爵现身于伦敦社交界,用他俊美的容貌吸引众女性热情的目光。
将自己譬喻成夜之王的他,将人类视为蝼蚁。
虽然现在父亲可以笑著讲这些事,当时的他拚命想当一个普通的人类髙中生,对他来说,这个角色彷佛在逼他面对身为怪物的自己,光是念出一句台词,全身都会痛到像被针刺一样。
因为变成吸血鬼害他失去了许多事物。
「要我跟把人类当成仆人,疯狂虐杀他们的德古拉伯爵有同感太困难了,我只觉得他很讨厌……念台词也无法投入感情,刚开始排练时我语气一点起伏都没有,常常结巴,被导演市子女士喊卡。最后更是严重到想念台词表情就会僵住,嘴巴动不了……」
陪在受挫的父亲身旁的,就是母亲。
父亲和母亲在校舍三楼角落被用来当仓库的教室反覆练习。
「演戏时怎么发声、四肢怎么动作、角色怎么揣摩、跟其他演员怎么对戏、台词怎么念出来──绫音姊把演戏的基本知识从头到尾教了一遍。她真的温柔又有耐心。是绫音姊安慰、鼓励了被自己的烦恼束缚住而无法挣脱的我,牵起我的手试图拉我站起来……」
尽管如此,爸爸变成吸血鬼的残酷现实仍然不会改变。
还是不行。
真想让这一切统统结束。
可是结束不了。
结束不了!
父亲朝绝望的深渊直线坠落,在底下蜷成一团,除了哭泣什么都做不到,就在这时──
「绫音姊陪我一起哭了。」
父亲声音哽咽,眼泛泪光。
「她不知道我的秘密,还是想帮助我。那个时候的绫音姊,明明只是柔弱的女髙中生。她哭著对我说『如果你害怕看不见尽头,我会成为蜜娜杀死你,让你看到尽头』。『身为蜜娜的我会在舞台上杀死身为吸血鬼的你,结束你永恒的生命』。」
父亲吁出一口气,神情陶醉。
「跟暴风雨一样。」
蜜娜是母亲演的角色。是一名憎恨吸血鬼,在与他对峙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被他吸引的坚强高洁女性。我的名字「蜜娜」就是取自这个时候母亲演的「蜜娜」。
父亲演的德古拉伯爵活了好几百年,第一次爱上的人「蜜娜」。
以及救了变成吸血鬼的父亲的「蜜娜」──
父亲知道母亲温暖如春阳的笑容底下,潜藏著有如春季暴风雨的激情。
那股激情拍打在父亲的脸颊、胸口上,将他从绝望中拉了出来。
──跟我一起站上舞台吧!在我让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前,都当我的搭档吧!
牵起母亲伸出的手站起来的瞬间,父亲凭自己的意志成为母亲的搭档。
轩辕十四跟一开始成立的三个队伍不一样,不是由一名主演拉起整队的队伍。
轩辕十四的传统是男女两人的双主演制度。
狮子座的恒星轩辕十四是多星系统,两颗星星成对环绕──这也是母亲告诉父亲的。他们要成为那两颗星星。
从这一天起,父亲就开始专注在「演戏」上。父亲本来就是容易沉迷于某件事的类型,绝不吝惜努力。虽然在球场上他变得无人能敌,在舞台上他还是个新手,一堆事办不到。这让父亲感到喜悦。
「篮球的传球跟演戏的对台词很类似。对方在比较远的地方时要用长传,比较近的地方就传出又短又快的球。跟这一样,把台词的球温柔地传出去、锐利地扔出去,顺利射篮得分,观众大声欢呼的时候,真的超爽快的。」
父亲线条刚硬的嘴唇勾起幸福、温柔的笑容,说「这也是妈妈告诉爸爸的重要的事之一」。
失去最喜欢的篮球的父亲,在新学校海星学园得到的事物。
母亲与舞台。
「戏剧不是每一场都有结尾吗?最后帘幕一定会垂下来,结束每一个世界、每一个故事。」
他就是喜欢这点。
在母亲收集的旧杂志里的采访中,父亲也是带著灿烂的笑容如此回答──
最喜欢演戏了。
就这样,父亲与母亲的名字,在海星学园的戏剧史上留下痕迹。
我跟两位弟弟都是海星学园的毕业生。我们在学的期间,原田诗也和春科绫音这对组合,被当成轩辕十四传说中的双主演流传著。有些人说「之后应该再也看不见那么出色的主演了吧」,有些人说「真是一对奇迹般的组合」。
父亲遇见母亲。母亲把父亲带到戏剧的世界。
这件事本身就是至高无上的奇迹。
母亲在《德古拉》公演时杀掉父亲后,抱住他吻了他。
父亲从母亲手中得到尽头、得到救赎、得到未来。
这个时候父亲演的德古拉伯爵,受欢迎到父亲当上职业演员后,每年仍会重新上演。
像这样──在帘幕落下,会场响起如雷的掌声后,父亲依然继续跟母亲一起演戏。
在《窈窕淑女》里饰演性格乖僻的怪人语言学家希金斯教授。
在《真想让你们交换》里饰演花心的贵公子宰相中将。
在《艾洛斯与赛姬》里饰演爱上人类少女、喜欢恶作剧的爱神艾洛斯。
经典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在再次上演的《德古拉》里和母亲交换角色,饰演被女吸血鬼迷住的日本留学生密纳、在《一千零一夜》里饰演不相信女性的国王、在江户川乱步的《屋顶里的散步者》演出疯狂的变态、在《绿野仙踪》演出胆小的狮子、在《浮士德》里饰演被恶魔梅菲斯特诱惑的浮士德博士──
父亲演了许多角色,在每出戏中与母亲再三相恋,不知不觉跨越了阻挡在吸血鬼与人类少女之间的阻碍,成为恋人。
对父亲来说,母亲就是救赎,就是光芒──思及此,我的胸口就会传来一阵刺痛。
我和弟弟还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讲了很多母亲的事。
在春风吹拂下于海边散步的途中、暑假在家里被光芒笼罩的日光室哄我们睡觉的时候、在万里无云的秋空下、冬天在弥漫炖菜及烤火鸡香味的客厅,全家一起庆祝圣诞节的时候,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片段。父亲回忆起与母亲的记忆,告诉我们「绫音姊是这样的人」、「绫音姊那个时候讲了这种话」、「绫音姊当时是这么做的」、「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绫音姊是个很棒的人」、「我最喜欢绫音姊了」。
母亲喜欢的电影、喜欢的食物、喜欢的颜色、喜欢的花、喜欢的音乐──
他眯起眼睛,嘴角上扬,露出动人心弦的温柔神情,偶尔会轻轻垂下视线,用寂寞的语气述说与母亲的回忆,讲了好几个好几个。这些回忆如同永不乾涸的泉水,从父亲心中涌出。
所以,父亲跟母亲的故事,我可以连他们当时的动作、表情甚至语气都鲜明想像出来。
中庭教堂上的藤蔓随清爽微风晃动。淡色气球轻飘飘地从空中掉下来。宛如圣母的母亲追著气球出现。互相凝视的两人,脸颊都红通通的。
在被纸箱包围的空教室,母亲用清澈甜美的声音朗读用来当教材的诗句,父亲用泛泪的双眼看著她。
哭著抱紧泪流不止的父亲的母亲。感觉到母亲手心和脸颊的温暖,哭得越来越厉害的父亲。
放学后,用学校视听教室的投影机看母亲喜欢的义大利电影。看到最后一幕幕放出来的吻戏片段,眼泛泪光的母亲。在旁边心跳不已的父亲。
在后台等待上台的时候,偷偷把小指勾在一起的父亲及母亲,脸上浮现腼腆的微笑──
不管我的胸口多么疼痛都无法否定。浮现脑海的所有画面,父亲的注意力都放在母亲身上,母亲也对父亲有好感。
这个时候,父亲就已经开始一段永恒的爱。
吸血鬼的寿命没有尽头。
拥有永恒生命的吸血鬼,将迎接永恒的倦怠。
吸血鬼为了从永恒的倦怠逃离,要开始一段永恒的爱。假如这个世界真的存在永恒的爱,能证明它的只有永远不死的人。
我曾经问过父亲。
「爸爸在跟妈妈谈永恒的爱吗?」
当时我十六岁,是对情啊爱的抱持憧憬的年纪。
在冬天清澈的阳光下,我跟父亲去家里附近的海边散步,父亲跟平常一样开始述说与母亲的回忆,听了后我的心里难受到不行,心跳越来越快,下意识问了这个问题。
这时父亲对外宣称的年龄是二十七岁──但外表跟我一样是十六岁,他露出非常成熟、柔和又温暖的笑容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永远活下去不会知道。可是现在这个瞬间,我也依然爱著绫音姊喔。」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父亲露出的微笑,跟在影片里看到的母亲柔和的微笑有点像。
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让人想哭。
听说父亲跟母亲求婚时说的话,是「我会用一辈子去爱绫音姊」。
身为吸血鬼的父亲的一辈子,与永远同义。
父亲告诉母亲,只要他还活著,就会永远爱著她。他用有点哀伤的温柔声音告诉我,至今他依然爱著母亲。
父亲是如此深爱著母亲。
可是,母亲已经不在父亲身旁。
得知父亲的答案后,十六岁的我拚命故作平静,走在路上,前一刻才听见的父亲的声音、话语、微笑在脑中反覆重播,我心想,不在了还能被父亲一直思念的母亲真幸福。
父亲的手臂强壮有力,把脸颊贴上去会闻到他用的男用沐浴乳的淡淡香味。那清爽的香气令我鼻头一酸,眼泪有点冒出来,父亲好像发现了。
他用他的大手抚摸我的头。
十六岁的我站在原地,低著头一直让父亲摸。
听著凄凉的海浪声。
◇ ◇ ◇
不晓得爸爸记不记得我当时说的话……
「虽然万圣节还没到,我买了点心当土产,分一些给吸血鬼先生。是加了香草的年轮蛋糕唷。去客厅泡茶配著吃吧。」
我带著一如往常的表情,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对在门口掀起吸血鬼斗篷,喃喃自语「最近的小孩会喜欢什么样的姿势呢?」的父亲说,然后紧盯著面带微笑的爸爸的双眼,用更加开朗的语气问:
「还是爸爸想要的是其他点心?」
提供血液给父亲的母亲的身影,浮现脑海。
优雅地对著父亲解开衬衫扣子,脸上浮现温和微笑,露出雪白双峰的母亲。珍惜地把脸埋进胸口的父亲。
身为吸血鬼的父亲,不吸血也活得下去。
然而,疯狂的吸血冲动会定期灼烧父亲的喉咙。
父亲从母亲那里,得到能解渴的鲜血。
以前住在英国的时候,我看过好几次父亲吸母亲血的画面。大部分都是在我们这几个小孩上床睡觉后,或是我们在庭院玩的时候,父亲会温柔搂住母亲,彷佛在对待全世界最重要的人,把脸凑近母亲丰满的胸部,将嘴唇贴上去。
母亲也会把父亲的头温柔拥入怀中,用白皙的手抚摸父亲有点自然卷的头发。
吸血的父亲、给予血的母亲,双方看起来都无比满足,无比幸福,令屏住呼吸从门缝偷看的我看得心跳加速。
──诗也,要吃饭吗?
──我开动了,绫音姊。
时至今日,我彷佛还是能听见他们俩甜蜜的对话。
其实,我希望自己能跟那时让父亲吸血的母亲一样,露出温柔的微笑,可是尽管我在镜子前面练习了无数次,笑容还是比母亲僵硬,也没有女人味。因此我努力露出像在诱惑他──像在撒娇的笑容。
嘴巴里露出两根假牙齿的父亲,用深邃的眼神回望我,揉了我的头一把。是我最喜欢的,父亲又大又温暖的手。
我哀伤地等待父亲回应,父亲慈祥地说:
「没关系,我上个月才吸过,还不需要。」
深沉的声音轻轻传入耳中,融进我的体内。非常悦耳的声音。
「……是吗?」
我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寂寞。
一边希望跟父亲两人独处时频频感觉到的这股寂寞,可以被父亲理解,同时又害怕被父亲发现。
所以──
「那我去泡茶。」
我马上露出可靠女儿的笑容,走向厨房。
我帮加入香草的年轮蛋糕配上鲜奶油后,拿到客厅和父亲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起享用。年轮蛋糕口感扎实,相当美味。
「啊,这个好好吃。下次换爸爸去买。」
父亲也扬起嘴角,似乎颇喜欢的。
「蜜娜今天是去跟泉之约会吧?」
父亲用名字称呼神先生。我跟神先生都交往两年了,仍然用姓氏叫他,之前父亲还笑我「你们结婚后你的姓也会变成『神』喔」。
当时,我的胸口抽痛了一下。
「我还以为晚餐你会跟泉之一起吃。」
「……因为神先生好像很忙。晚餐我拿家里有的食材做点什么吧。爸爸有想吃的东西吗?」
我光明正大地说出谎言。
神先生跟我求婚,以及神先生邀我跟他一起去英国,都不能跟父亲说。因为父亲一定会祝福我,为我高兴。
父亲看著我的侧脸说:
「简单的东西就好。」
「最简单的就是我的血。真的还不用吗?我明天没有安排行程,吸多一点也没关系。」
我的声音依然轻快。
母亲再也无法提供鲜血给父亲后,这就成了我的职责。
用针刺破指尖,红色的血就会从伤口冒出来。父亲会小心翼翼抬起我的手,轻轻含住指尖。
在他闭起眼睛吸我血的期间,我会紧盯著父亲,用全身上下的神经感觉他的舌头缠在我的手指上,他的牙齿轻咬著我的指尖。
无论我长得多大,父亲都不会跟吸母亲的血时一样,从我的喉咙或胸部吸血,就算我跟他说不会有问题,他也绝不会这么做。连从手指吸血,一个月两次就是极限。
听到我这么说,父亲露出苦笑后,神情严肃地说:
「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吸你的血。本来就决定一个月最多两次,我还在想之后要尽量不吸你的血呢。」
「咦?」
我慌了。
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喜孜孜地说:
「你总有一天会跟泉之结婚,离开这个家,我得趁现在习惯才行。」
这句话刺穿了我的心。
胸口中心隐隐作痛、阵阵发热,父亲的笑容模糊了一瞬间。之后这阵悸动依然没有平息。父亲很喜欢神先生。如果我跟他报告我要跟神先生结婚,他应该会开心地祝福我吧。
可是!我的家明明还在这里,我明明还在跟父亲一起生活──
父亲带著灿烂笑容说出的这句话,也比我想像中还要伤人,深深刺进胸口,喉咙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那边,脑袋也嗡嗡作响。
「……我……有点不舒服,晚餐你自己想办法吧。我不吃了。」
「要不要我煮粥给你吃?」
「没关系,不用了。」
我准备收拾茶杯时,父亲说「我来收就好,你赶快去休息」,我便低著头走回二楼的房间。
我焦躁地从抽屉拿出气球,妆也没卸,衣服也没换,灯也没开,直接席地而坐靠在床上,拚命吹气,把气球吹得鼓鼓的。
吹好桃色气球后换成黄色气球,然后是水蓝色的气球。
从快要胀破的脸颊一口气把气吹进去,彷佛要把哀伤的心情、烦闷的心情、不安的心情统统吐出来。
吹完第五颗薄荷绿气球时,父亲在外面敲响房门,走进我的房间。
看到冰冷的地板上,粉红色和水蓝色的淡色气球在月光照耀下跟水母一样飘来飘去,十六岁的年轻面容上浮现微笑。
「你果然在吹气球。」
父亲温柔地说。
父亲总是能看穿我要做什么,因此我虽然觉得非常难为情,却一点都不惊慌,坐在地上低下头。
「绫音姊伤心、沮丧时也会一个人偷吹气球。蜜娜果然是绫音姊的女儿。」
深沉的声音中带著一丝笑意,父亲避开气球,走到我旁边坐下来。
「我们在轩辕十四的时候,会用气球一边传球一边对台词,传球的人要扮演自己演的角色问问题,接球的人也要扮演自己演的角色回答问题。还会面对面把气球夹在两人之间跳舞。其中一方要以光凭动作和视线就能跟对方沟通为前提,引导另一个人,避免让气球掉下来。」
我之前就听父亲说过,他和母亲会夹著气球慢慢跳舞。
无须言语,只要透过手指细微的动作和视线就能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例如向右走、步调加快等等。
在两人跳舞的期间,父亲会拚命将意图传达给母亲,母亲也会用全身上下感觉父亲传达出的小暗示。
他们就是像这样深情凝望──从交握的手中感觉对方的温度,坠入爱河的吧。
「你跟泉之怎么了吗?」
父亲坐在我旁边温柔询问。
他的身体还是十六岁的少年,语气却是担心女儿的父亲,父亲的声音从耳朵传达到内心深处,我咽下卡在喉咙的东西,轻轻眨了下眼。
「神先生说他……明年要调到英国。」
「之前我遇到泉之的时候,他就跟我提过可能会调职。所以,泉之是跟你求婚,希望你跟他一起去英国啰。」
令人惊讶的是,父亲猜中神先生跟我求婚了。神先生好像之前就跟父亲说过或许会调到英国。一定是那个时候问了父亲可不可以把我带过去。
表面上,父亲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哥哥。
就神先生看来,父亲是我最重要的监护人,他也知道我们关系很好,所以才会先知会父亲吧。
这么做实在很符合他的个性,我并不会因此感到不快,但我随便想就知道父亲八成会回答「我当然会为你加油」,胸口揪得越来越紧。
「蜜娜答应了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
父亲的语气依旧温柔。
「英国是你另一个故乡,泉之人也很好啊。」
「问题不在神先生身上。是我……」
我讲不出话来。
父亲在等我继续说。
父亲说的「泉之人也很好啊」和「你总有一天会结婚离开这个家,我得趁现在习惯才行」,母亲用温柔的声音问父亲「要吃饭吗?」父亲也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我开动了」──这些景象接连涌上心头。
父亲和母亲开始了一段永恒的爱。
不过,母亲已不在父亲身边。
如今,父亲身边的人是我。就算他只会从我的手指吸血,给予父亲血液的人也不是母亲,是我。
但要是我跟神先生结婚,去了英国,就必须离开父亲身边,英国和日本只能坐飞机移动,所以我们见面的机会也会大幅减少。
这样就不能帮父亲做饭,也不能让他吸我的血了。
总是用来让父亲吸血的左手食指,传来一阵刺痛。
十六岁的那一天,在万里无云的冬季天空下,和父亲一起在凄凉的海边散步时,我对父亲说过。
──我哪里都不会去。我会一直跟爸爸在一起。
我低下头咬住嘴唇,父亲用他的大手抚摸我的头,露出清爽的笑容。
──谢谢你,蜜娜。
父亲大概早就忘记这件事了。
可是,我还记得!我的心情跟十六岁时一样,没有改变!
我放弃将涌上喉咙的话语吞回去,说:
「我不会去英国。也不会结婚。我会一直跟爸爸在一起。」
父亲带著有点困扰的表情,听我用断断续续的话语表达决心。
我一方面因为把想法说出口了而感到放心,另一方面担心是不是不该讲出来,陷入后悔之中,不敢直视父亲的脸,把头埋进腿间。
母亲没办法永远陪在父亲身旁。
所以,我要代替母亲陪伴父亲。
要一直让父亲吸我的血。
那就是我不去英国的理由。
二十二岁的现在的我,跟十六岁的过去的我一样爱著父亲,不想输给丢下父亲独自离开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