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野是外地来的孤儿,自十岁起便在日本桥的一个大商家里工作,没人知道他打哪来的,父母是谁。不过这种人在江户并不少见。咦?什么?你傍晚才去过那家店买东西?买了腰带、髪簪和木屐?你?为什么?啊,原来如此,俗气的猎师毕竟也是个姑娘。不过既然买了就拿出来用吧。瞧你还是一样浑身脏兮兮的,雌雄莫辨。
是啊!那家店很大。嗯,那一带商品最齐全的店就是那里。毛野在店里是最卑贱的一个,地位就和把打杂的打扁烫平之后差不多。
白天的他勤快干活,到了晚上,狗血便会不自觉地作祟。他和野兽一样矫捷,轻轻一跳便跨过木门,消失在夜晚的街头。去妓院?不,他比较常去赌场。他不但向人借钱,还打架闹事,有时为了筹措赌金,便跑到小店家威胁老板娘,抢夺钱财,真亏他没被抓去关。就连他那些酒肉朋友也常批评他,说他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那一阵子,我也在赌场遇过他几次。当时我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黄毛小子居然脱了上衣在玩花牌,心里还很惊讶。他很黏我,总是信乃哥、信乃哥地叫……说什么觉得我就像他的哥哥,故作亲热地往我身上靠。我觉得他的感情倒也不假,只是我一不留神,怀里的钱就被他扒走。他的个性很火爆,只有干坏事时才变得轻巧灵敏,偏偏又挺讨喜,教人没办法打从心里讨厌他。说归说,他这种劣根性实在没人治得了。当时毛野那种好勇斗狠的模样最符合伏的本色。
「我是被凌虐长大的,没父没母,也没兄弟姐妹。」
有一回我们输个精光,一起落魄地离开赌场。那小子在路上沉着稚气未脱的脸对我诉苦。
「所以你是孤儿?和我一样。当戏子,孤家寡人比较轻松。不过你在大商家里工作,应该很辛苦吧?」
「打从十岁起,就老是挨掌柜的打。他似乎不把我当人看。掌柜平时是个稳重的人,大家都很敬爱他,老板也有意将大小姐许配给他,把店传给他。可是有一晚,我瞧见他一脸诧异地歪着头,跟副掌柜说:『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对毛野干什么事都不打紧……』他明明是个温和的人,但是太阳一下山就对我又踹又打,其他人也视而不见。我害怕夜晚,所以才这样到处放荡、赌钱、打打杀杀……全都是为了逃避和掌柜两人独处的可怕夜晚。」
「这是哪门子的好人?毛野,换作是我,才不会到外头胡闹,会直接要了那家伙的命。」
「我做不到。」
毛野摇摇头,柳树也一齐摇晃,轻拂我的脸颊。不知何故,那种奇妙的触感我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很敬重他的。」
「什么?他可是每晚打你踹你耶?」
「但是白天时人很好。再说他是店里最重要的人,和我这种货色不一样。」
这时,有个三十出头、看来和蔼可亲的酒醉武士步履蹒跚地走过来。
毛野毕恭毕敬地弯腰说道:「哎呀,武士大人,这么晚归啊?」只见他贼赃一笑,与武士擦身而过之际,居然用小刀剃向武士的心藏。
没有丝毫犹豫。
如疾风一般杀了人。
毛野迅速地探过静静倒下的武士怀中,夺走他的长刀,接着又快动作拔出小刀。
接着若无其事地说道:
「快逃吧,信乃哥。」
撩起衣摆便跑。
平时的他看来俊俏风流,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美男子。但是当时逃跑的背影却像蒙尘一样穷窘,弯腰驼背的样子显得凄凉又寒酸。我突然能够理解掌柜每晚忍不住踹他打他的心情了。
那种感觉真是讨厌。
弯过转角之后,毛野总算松了口气。
「信乃哥,我啊……」
他喃喃说道。
「怎么了?」
「我只要一看到长得和蔼可亲的大人,就会忍不住夺去他的一切。这个毛病大概是从我十二、三岁时开始。我在十岁那年冬天去大商家工作,挨打受骂了三年多,才发现自己比常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后来我就每晚到外头游荡,发泄闷气……有时候没钱玩乐,便杀人夺财。」
「所以我说既然掌柜打你,你就打回去啊,毛野。」
「别的事都行,唯独这件事办不到。」
毛野又摇了摇头:
「他是个好人。」
掠夺者与被掠夺者。
打人的人与挨打的人。
伏这种生物有时是前者,有时堕落为后者……喔?太难懂了吗,浜路?不过这个故事的主角和你差不多大。总之,一样米养百样人。
哇!怎么,你在哭啊?难怪那么安静。什么?觉得他从小被打到大,很可怜?你虽然是孤儿,还有外公陪伴?不过,什么……还是不该杀人?那倒是。
唉,原来你也是个无聊的……好人。
真是的,害我浑身不对劲。
好了,回头来说毛野吧。
他是在十七岁的夏天初尝爱情的滋味。
那天晚上,毛野又惹事生非,用小刀刺死人,满身血腥味地逃回日本桥。
那天官差追得特别紧,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总算跑回大商家后门。但是好死不死,他出门前明明事先开好后门,当晚后门却是关着。
他只好慌慌张张爬上去。此时木门上边探出一张白皙脸蛋。
毛野大吃一惊,滚到地上。
那张娇小的脸蛋顶着一头披散的乌黑秀发,还有两只温柔的眼睛和一张樱桃小嘴。
原来是老板的独生女——雏衣。
雏衣此时十四岁,长得相当标致,平时梳着银杏髻的黑发上总是插着各式发簪,每天要换三次奢华腰带。随着季节不同,指甲的花色也不同,有时是花,有时是鸟,有时是富士山……每天都穿着各种不同的衣饰坐在店里正中央的钱箱上,用来向客人宣传商品。因为她身上的饰物琳琅满目,太过耀眼,毛野根本没仔细瞧过她的样貌。而雏衣对毛野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常挨骂的无名小伙子。
然而这一夜——毛野散发血腥与罪恶的危险气息,雏衣也洗尽白天时的装扮,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浴衣,披头散发,诧异地睁大那双温顺的眼睛。
他们互相凝视瞬间。
接着远处传来追兵的声音,雏衣讶然问道:「哎呀,有人在追你?」
「是啊。可是门打不开。」
「抓住我,我拉你上来。」
原来雏衣当时爬到木门上赏月。
这个女孩虽然是老板的独生女,其实是小妾生的,由于正室生不出孩子,才在十岁那一年领养过来。她的生母是净琉璃师傅,虽然漂亮,个性却很冲动,年纪轻轻就过世了。老板打算替她招赘,把店传给女婿。先前提到的掌柜就是女婿候选人。
雏衣遗传死去的母亲,乍看之下温柔可爱,其实性子很冲动。她刚来的时候年纪还水,当时正室不知对她做了什么,她一怒之下,居然——
——喀!
狠狠咬了正室的脸一口,留下一道小小的齿痕。正室吓得花容失色,从此以后不敢再招惹这个小姑娘。
听说老板从前也常被雏衣的母亲咬。
大小姐说要拉自己一把,毛野无暇犹豫,便紧紧握住她伸出来的自皙手掌。
几天以后,毛野在赌场遇见我,便拿这件事来问我。
「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什么感觉?」
「明明没什么事好生气的,却觉得满肚子火,就像尾巴烧起来似的,很想扯开嗓门对着夜空大叫。」
「那是情。那是爱。」
「……不,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毛野摇头,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和从前说掌柜是好人时一样,带着悲伤。仿佛空气全从脸上跑出来。我知道他撒谎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呐,信乃哥,这话可能没人相信……我无父无母也无兄弟,照理脱应该什么记忆都没有……但是我却记得一件事。」
「什么事?你娘的长相?」
「不是,我完全想不起我娘的模样,我想我一定刚出生就和她分开了。我记得的是出生时的景色。周围充满不祥的血腥味,我的哭声就像着火似地一发不可收拾,响彻四周。不久之后,有双大手把我泡在热水里……当时的我隔着敞开的纸门,看见又圆又白的月亮。当时是满月,肯定错不了。」
「喔?」
「这就是我过去唯一的记忆。我一直把当时的月光当成心中的宝贝。」
「那又怎么样?」
「那一晚,我握住雏衣的手,抬头望着她那张小脸……和我出生时见到的白月散发着同样的光芒。」
「原来如此。」
我最怕这种正经八百的话题,连忙泼他冷水。
「可是毛野,大小姐将来会和掌柜成亲,继承家业,根本没有你出场的机会。你不过是那个掌柜『好人出气筒』,每晚都得挨打受骂,和小孩没什么不同。」
毛野已经十七岁,个头和五官都是大人样,却还在挨掌柜打。
然而那一晚的毛野眼神和平时截然不同:
「这和那是两码子事。我只要一想起雏衣大小姐,明明没长尾巴,却有种尾巴烧起来的痛苦感觉。我相信大小姐也有这种感觉。她拉我上去时,我们俩一起从木门摔下后院,当时她凝视着我的眼神有如火焰旁边飞舞的火花。」
「话是随你说的。」
「是真的。事到如今,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现在的感觉,仿佛整个江户只剩下我和大小姐两个人。店铺、老板和掌柜,我都不管了。我只想立刻把她抱入怀中,占为己有。」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浜路。
伏就是这样,不管世俗的眼光。因为我们活不到二十岁。
当然,那小子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是伏。只是不久之后,他就知道了。
没过几天,毛野真的把大小姐占为己有。
自从月夜相遇的那一晚,毛野就对雏衣魂牵梦萦,而雏衣似乎也一样。据说她爬到木门上赏月,发现路上的毛野,出声叫他的那一刻,胸口就已经痛得受不了。
白天,雏衣穿着沉甸甸的衣装坐镇在店中央,毛野只能从门阶偷瞄那个俏丽的模样。夏天天气热,汗水从下巴滑落,他却只能在一旁咬牙切齿干瞪眼。
不过他们还是找机会说话。年轻人进展得很快,几天之后,雏衣谎称「要去稻荷神社参拜」,巧妙地甩掉随从。毛野也装作出门采买,两人相约在城郊的茶室幽会。
毛野和雏衣都生得白白净净,脱下衣服之后都很纤瘦。
幽暗茶室的圆窗之外,蝉儿发狂似地猛叫。
阳光皓白。
汗水直滴。
两人张开嘴巴,吐出长长的舌头,哈哈喘气。
雏衣看见毛野满布新伤旧痕的身体时,起先大吃一惊,后来满是怜惜地抚摸他的身体。真是暴殄天物。只可惜任凭她再怎么摸,疤痕也不会消失……猎师浜路,你干嘛脸红?你对我说的话好像有意见?喔,你又要说一些温柔善良的话语。别说了,你别说话。
他们擦干汗水起身后,毛野在雏衣可爱的右肘上发现一个小小的红色印记。说来不可思议,那和毛野背部正中央的一模一样,看来就像八瓣牡丹。
雏衣见了也大吃一惊。
「啊!」
她发出大叫,毛野一把抱住她:
「这下子我越来越觉得咱们不是非亲非故了,大小姐。」
毛野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过他们不能在茶室里久留。雏衣决定先一步回家,谎称她和随从走散以后迷路。他们独处的时间只有短暂片刻。雏衣用着仍在鼓动发热的手穿好衣服,匆匆忙忙离去。毛野停留片刻之后,也慢慢踏上白色阳光照耀的炫目大路。
他满足地伸个懒腰。
接着又打个大呵欠,像是刚吃完美食舔舔嘴角。他大概是困了,眯起细如一字的眼睛。
他以采买名义出门,不买些东西回去会引人起疑,于是弯腰驼背,快步走了起来,他走到一座架在河上的圆木桥前,发现那里立着前所未见的大告示牌,许多人驻足观看,大声议论。
毛野也忍不住停下脚步。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人家都说火灾和打架是江户的特产……」
「哈哈,不是火灾也不是打架,小兄弟。」
毛野硬生生拨开人群,挤到告示牌前自言自语,有人听见了,便如此回答他。
「那是什么?罪人啊?」
「嗯,意思差不多。」
「意思差不多?」
「——是伏!」
时间停止了。
知了、知了,蝉叫声格外吵杂,无风的夏日又闷又热。毛野来到最前方,眯着眼仰望巨大的告示牌。
好几年前,伏在江户和京都就已经闹得满城皆知。凶暴且来历不明的犬人,杀人夺财,奸淫妇女,怀有可怕兽性的罪人。然而知道他们真面目的人并不多。官府虽然从春天起开始悬赏伏的首级,但是为了避免动摇人心,刻意隐瞒详情,搞得谣言满天飞。快报或滑稽小说描绘的伏都是狗头人身,尾巴从衣摆下露出,活像没能成功化为人形的笨狸猫。
然而这一天。
官府发布的告示牌仔仔细细地写着伏的特征。
上头如此写道:
·皮肤白,眼睛细,如狗一般惹人喜欢。
·身手矫捷,如狗一般善跃。
·嗜血,如狗一般残忍。
·身上有牡丹花状印记。
啊!毛野惊叫一声,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小兄弟怎么啦?你脸色发青喔。」有人问道,但毛野没有气力回答,只是瞪大细长的眼望着告示牌。
无父无母,在大商家掌柜的轻蔑之下长大的毛野越是成长,体内深处的血越是沸腾。赌金、女人、路人的性命……只要是想要的,即便双手染血也要占为己有……这样的灵魂究竟来自何方,他终于明白了。
「我……原来我是伏?」
他想起晚上偷溜出门和酒肉朋友一起喝酒,拿滑稽小说来取笑解闷时所看见的可笑犬人插画,双腿不住地打颤。
「我,我……我……」
他摇摇晃晃过桥,连续撞了好几个路人,也不道歉。「喂,小子!你撞到我的肩膀啦!」一个威武的男人揪起他的衣襟,却被他反手一拳,击倒在地,一个小孩被他踢倒,吃到一半的糖掉到地上,难过地哇哇大哭,又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我……」他的呻吟声又细又悲伤。
蝉儿在某处鸣叫。
「我一直在忍耐,无论是被掌柜责打的诡异夜晚,或是血气旺盛、不同不快的夜晚。可是原来我不是人?难怪掌柜会说:『我老觉得对毛野干什么事都不打紧……』因为我是……狗。」
他摇摇晃晃地仰望天空。
「啊……」
呻吟一声,又突然停下脚步。
「雏衣?」
刚才与他肌肤相亲的女孩,年仅十四的商家小姐。他想起雏衣的手肘也有个可爱的牡丹花状印记,忍不住捂住嘴巴。
「……她也是伏?」
毛野喃喃说道。
早逝的净琉璃师傅生下的孩子,母女都一样个性冲动,十岁时还曾狠狠地咬伤了欺负自己的后母……
几天前才坠入爱河,今天中午便将她抱在怀中,为所欲为……
在彼此的裸体上找到同样的图案,高兴地抱在一起,认为对方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不过是一刻钟前的事。
所谓从天国坠入地狱,正是如此……
毛野发现此事之后,连忙卷起衣摆,直奔日本桥。他顾不得采买,总之得先赶回店里。
毛野的印记是在背部正中央,知道的人应该不多,顶多就是脱衣服玩花牌的伙伴曾经看见。但是雏衣不然,她是在右手肘上,很容易被人瞧见,更何况她每天都像娃娃一样频频更衣,坐在店的中央。
「雏衣!雏衣!」
他发挥狗的一心一意,直奔店门,长长的舌头一面喘气,一面流下汗水与口水,然而当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店里之时,已经太迟了。
只见掌柜凛然矗立,雏衣则拖着沉甸甸的衣摆,退到门边。两人大眼瞪小眼,活像时间停止了一般。
「……原来你是伏!」
掌柜挥着小刀。
「隐瞒狗的身分,打从出了卑贱小妾的肚皮以来,便把火爆的脾气和畜生的肮脏魂魄隐藏在俏丽脸蛋、锦衣华服、玉簪、鳖甲梳子及闪闪发亮的鸟纹指甲之后,欺骗老板十四年,霸占继承人之位。狗之子,森林之子,因果之子。我这个掌柜要代替老板,一刀收拾你!」
「慢、慢着!」
那道叫声又高又尖又窝囊,和掌柜仿佛洪钟的声音根本没得比……咦?谁的叫声?当然是毛野。但是毛野那小子不知把平时那种疾风般的杀人狠劲和厚脸皮藏到哪里,只是踉踉跄跄地跑到雏衣身边。
「别杀她。」
「……咦?你为什么阻止我?毛野,」
「狗也是有生命的!」
「狗的命算什么!」
毛野以兽脚蹬着泥土地,一跃而起扑向掌柜。但是一与掌柜那双闪着钝光的眼睛四目相交,便像被铁箭射穿的小鸟跌落门口。那副模样活像一只小狗被庞大的野兽瞪视,动弹不得,吓得不敢去救自己的饲主,毛茸茸的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之间,洒下几滴黄尿,窝囊地用鼻子嗷叫。
「救救我,毛野!」
「……雏、雏、雏、雏衣……」
「伏,觉悟吧!」
毛野还来不及制止,掌柜挥落的小刀便划裂雏衣的胸口。华服裂开,状如饭碗的可爱胸部露出一边。也不知先前毛野对她的胸部做了什么,在那个瞬间,在场的人们都知道这个年仅十四的千金小姐已非处子之身了。真是可怕。
雏衣的胸口浮现一条细细的红线,鲜血如同红色薄布一般猛烈喷出。掌柜想再补一刀,一反常态软脚的毛野便用四只脚往前爬,发着抖阻止掌柜。
他爬到两人中间。
小刀舞动。
雏衣血流如柱,倒地不起。毛野有如小孩紧抓母亲抓住她的腰,小刀的刀尖割过他的背。
粗糙的布衣裂开,削瘦的背部灿然显露他身为同类的证据——鲜红色的牡丹印记。
掌柜微微颤抖。
「什么?原来还有另一只伏……你们是同伙?卑贱的畜生也懂得互助?真是不自量力!」
毛野悲伤皮开肉绽。
雏衣成了个血娃娃。
毛野窝囊地摇晃,倒在泥土地上。不过还是紧紧抱着雏衣,像是抱着从未见过的母亲。
他又立刻起身,背起一声不吭、不知是死是活的瘦小雏衣冲出店门,头也不回地四脚并用逃窜。
路边的夏蝉发狂似地叫着。
当时我正躺着歇息,闻到血腥味,不禁暗想:「咦?怎么了?」抬起下巴一看——
「哥,哥!」
只见几天前还在跟我讲那些无聊爱情故事的毛野老弟脸色大变,冲了进来。我一头雾水,只能目瞪口呆。
而且像狗一样用四只脚轻快跑上楼的毛野背上,还背着连我都曾看过的大商家招牌姑娘——雏衣。一身华服沾满鲜血,一动也不动。
我还以为毛野这小子又杀人了。
但是看到毛野一面发抖,一面放下雏衣,又看见他背上也有刀伤,还有个牡丹印记,我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信乃哥,求你救救她。可是不能带她去看普通的大夫……」
唉,每当有狐群狗党跟我说这句话,我只能带他们去一个地方——现庵。
现庵是什么?那还用问?当然是——现八开的诊所。
我立刻用我的衣服盖住毛野背上的伤,又把奄奄一息的雏衣放进装戏服的木箱,从木箱里拿出的戏服登时把我狭窄的房间点缀得金银红白、五颜六色。唉,尽是些便宜的颜色,做得是很华丽,可是布料全是劣等货,走近一看就泄底,和那些大老板花钱缝制的花魁衣装根本不能比。
我们扛着木箱,一路走到现庵。
毛野明明是个男人,一路上却一直哭哭啼啼。
至于现庵,猎师浜路,就是我和你偶然碰头的那个像是枯寺的小屋子。这么一提,你当时居然乖乖把成堆金币送给亲兵卫。换作是我,铁定拿了金币就跑。总之就是那座屋子。
我们把木箱搬到门前打开,现庵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伤患和病人全都凑过来看热闹。
「这女孩我认识。」
「我看过,是某家店的招牌姑娘,很出名的。」
「她死了?真可惜。」
缓步走出内堂的现八推开议论纷纷的众人,仔细端详伤患。
毛野微微发抖,眼底有一道微弱得惊人的光,像小小的魂魄一样左右摇晃。
我们连着箱子,一起把人搬进摆着长火炉及许多捣药钵的内堂。
「——她是被人砍伤的?」
现八用着平静却直贯丹田的响亮声音说道。
他是个身长六尺,肤色白皙的大汉。坐在薄薄的坐垫上,就像座积雪的小山,看起来格外庞大。这一带只有他一个大夫,但是他不挂招牌,医的尽是些见不得光的伤患。
说归说,他可不像戏里头演的那样,是出于锄强扶弱的侠义心肠才干这种事。他不但收一堆钱,有时在收钱之后,判断病人没救了,也只是简单说一句「你会死」就撒手不管。不过他认为有救的就会尽力去救,医好了便默默送病人离开。我受伤时,也受过他几次照顾。什么伤?有时是被女人刺伤,有时是演戏用火,不小心烧伤。还有,有些男客很粗暴的。为了赚钱而受伤,真是得不偿失。
毛野畏畏缩缩,但是现八不以为意,立刻开始检查雏衣的伤势,替她治疗。他又不容分说地查看毛野背上的伤口,替毛野上绷带。接着他简洁有力地说道:「小子,你的伤口很浅,不过那女人失血太多,虽然还有气息,但是活不久了。」
前去洗手的他一面用手巾擦手,一面走回来。
现八的脚步声也很大,每走一步,屋里的柱子便摇摇晃晃。
他再度在我们面前坐下。
有如积雪小山的巨大身体之上,有张眯着细眼的落寞笑脸仿佛幻影一般浮现。
毛野错愕地沉默片刻,接着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爱怜表情望着睡衣。
店里的雏衣看来是个可爱又倔强的姑娘,但是被窝里的她微微张开眼睛与毛野对望的侧脸苍白得近乎透明,显得比方才更加瘦弱。
不久之后,雏衣似乎耗尽气力,闭上眼睛。
「……现八大夫。」
毛野以卑微的视线望着现八,喃喃说道:
「为什么你不问?」
「问?问什么?」
现八的嗓门很大,响彻整个屋子。
「问我们受伤的理由。还有……我和她身上的牡丹印记。你应该看得很精楚吧?我和她都是惊动江户的不祥之物,是伏。」
「这种玩意,我打从出生时就见惯了。」
现八若无其事地说道。
接着他起身脱下上衣,给毛野看看他白皙却结实的裸肩。
毛野叫了一声,往后仰倒。
原来上头也有毛野见惯的红色印记……牡丹花状的图样好像黎明幽梦里盛开的淡雅花朵,轻柔地浮现肩头。
现八又对大吃一惊的毛野说道:
「还有这小子是我从小认识的坏朋友,他的脖子上也有印记,你瞧!」
现八大叫一声,像只天真无邪的大狗一把抓住我的脖子,粗鲁地摇晃,将牡丹印记从我披散的头发之下找出来。
「痛死了!该死,快住手,现八!」
毛野儿到我也有印记,只能猛眨眼。
现八俯视毛野,开怀笑道:
「怎么?毛野,你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伏?哈哈哈,真有意思。」
整个屋子又被现八的大嗓门震得摇摇晃晃。
「那么你们……」
「对,我和信乃一样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这一带打打闹闹长大,情如兄弟。长大成人以后,一个成了鬼鬼祟祟的大夫,另一个成了戏子。我们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是犬人。」
「怎么,原来你们也是无父无母?我也是,我也一样!还有雏衣也一样。」
「那当然,因为伏的寿命很短,年纪稍长之后,父母就死了。所以大伙都是孤儿。」
现八眯起眼睛,落寞地笑了。
毛野像是软了脚,无力地跌坐下来。
至于我则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虽说别无选择,不过带毛野这小子来找现八,果然是正确的。现八虽然是只凶狠的大狗,其实好学深思,常在行医之余调查伏的事,与我高谈阔论。
现八显得相当开怀:
「江户里还有许多我们的同伴,只不过自春天以来,猎伏人越来越多,变得难以安身。」
他喃喃说道。
接着突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躺在被窝里的雏衣一动也不动,似乎心有不甘地咬紧薄唇,不知不觉睡着了。
窗外的阳光稍微黯淡下来。
蝉叫声极为吵杂。
孩童一面跑过街道、一面欢呼的声音传入屋里,摊贩逗趣的叫卖声格外响亮。
「……我替你引见他们吧,毛野。」
「咦?」
现八盘起手臂。
接着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他最得意的老生常谈。那些话我听得都快倒背如流了。
「伏是什么?我们究竟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和逐渐发现的同伴一起在有限的寿命里思考……啊,我已经十九岁了,还找不到合意的伴侣,没能留下一子半女。来日无多,莫非我就要这么消失于世间,宛如摔落时间缝隙一般?我们这些伏究竟是什么?出生于何处?现在为何在此?今后又将何去何从?我不知道我们的道路前方是繁荣还是破灭,也不知道何谓繁荣,何谓破灭。总之我渴望知道祖先之事,才和同伴一起到处寻根。」
「我们有祖先吗?」
毛野打从心里惊讶,双眼满怀期待之色,反问现八。
现八兴奋地探出身子:
「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深山里有座森林,森林旁有个国家,在那国家里有个艳冠群芳、不让须眉、聪慧伶俐的……美丽公主,那个公主的名字就叫伏。她是咱们的祖先,也就是咱们的母亲。咱们的父亲是一只不可思议的白犬,有人说它来自异国。生得十分美丽,就像一条幼龙,常载着伏姬在闪亮的银色森林里四处驰骋。这只狗名叫八房,腰间有个牡丹印记。我们身上的奇妙图样应该就是来自它的遗传。」
说完故事之后,现八宣称要去探望其他同伴,大步走出现庵。
蝉叫声又传入耳里。
汗水渗进眼里。
毛野时而替雏衣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时而抚摸她的头发,同时露出作梦般的清澈眼神,反刍现八所说的故事。
一直以来,毛野无父无母,也没有故乡,来到江户以后,在日本桥大商家中饱受掌柜欺凌。没想到他原来有个锋芒四射的公主及狗祖先,听在耳里自然倍觉不可思议。
我一面擦拭额头的汗水,一面问道:
「你吓了一跳?」
毛野似乎从宁静的美梦里醒来一般,缓缓抬起头来,眨动细长的眼睛望着我,无力笑道:
「是啊,那当然。」
他怜爱抚摸沉睡雏衣的苍白脸蛋。
接着抬起头来:
「啊,现八大夫回来了。」
不知道现八究竟跑到哪里,只见他一面擦着满身大汗,一面打开纸门,大步走进房里。
「他们说可以。」
太阳已经下山,外头的天色变得昏昏暗暗。
现八低声说道:
「咱们这就去见同伴吧。」
毛野摇着不存在的尾巴,点了点头,猛然起身。
微微睁开眼的雏衣恳求众人带她去,毛野与她僵持一阵子,最后还是让步了。
他背着雏衣摇摇晃晃迈开步伐,此时正值傍晚,路上行人已少,橘红色的天空在闷热的空气彼端无限地展开。
现八领头走在前方,我突然觉得不可思议,询问身旁的毛野:
「话说回来,毛野,你刚才怎么会来找我?」
毛野背着沉甸甸的雏衣,神情有点恍惚。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了吗?这么一提,自从我们在赌场相识以来,已经过了几年啦?你为什么那么黏我?真是个怪家伙。」
「是啊。啊、我想起来了。有人说……是谁说的我已经忘了,不过说了什么我还记得。」
不知何故,毛野突然变得很开心,频频点头。
「说什么?」
「『你看那个小哥,和毛野挺像的啊!』我回头一看,正好看到你皱着眉头紧盯骰子不放,那种落寞又似卑贱野兽的表情果真和我一模一样。我连忙探出身子,仔细端详——细眼睛、高鼻子、带着寒意的薄唇、长脖子,还有又瘦又苍白这一点也和我完全一样。我心想:天啊,连长相都很像。内心不禁怦怦乱跳。另一个人对我说:『喂,真的耶。那小子该不会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吧?』我一听见这句话,眼泪立刻掉下来了。」
「因为朋友取笑你?」
「不是。当时我心想:这个人一定会疼我。所以我就像孩子一样靠近你,把你当成哥哥撒娇。而你也接纳了我。」
「可是你那时还扒走我的荷包。」
「拿只是淘气,平时的老毛病,和我的心意一点关系也没有。」
毛野无力地笑道。
接着一脸担心地回头看向背上的雏衣:
「我觉得你一定会帮我,才会跑去找你,而你也真的帮助我。而且我现在还知道我们是同类,再也没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啐。别说这么恶心的话。」
我粗鲁地泼他冷水,此时现八拐了个弯。
来到一座林木茂盛的古寺前,停下脚步。
啪哒啪哒……某处传来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我还在想,这只鸟是飞得多低啊?怎么声音不是从头上传来,而是从脚边?听起来怪不吉利的。这时有片白色的小羽毛飘落脚边。
在如烟飞舞的白色羽毛背后,有只拼命振翅的濒死鸟儿,和一个满嘴是血的小男孩——那名男孩约莫五、六岁,五官像娃娃一样端正。他就是亲兵卫。
「呜喔!」
毛野大叫,背着雏衣冲上前去。
今天不知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亲兵卫向来种出鬼没,虽然还是个小孩,身上的衣服却干净又华贵。一双细长的眼和大人一样稳重清澈,让人见了不禁想正襟危坐,请教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
只不过那张小嘴叼着一只白鸟,当着我们的面——
啪、吱,喀喳、喀喳、喀喳……
剥开生肉,咬碎骨头,发出清脆的声音,转眼间就把整只鸟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瞪着怨恨红眼的鸟头从嘴边无力垂下。
奄奄一息的雏衣在毛野背上笑了。
「怎么了,雏衣?」
「我想起小时候也曾生吃小鸟,后母看了以后吓得花容失色,我才知道这么做很丢脸,于是便改掉了。」
「喔?」
「真是怀念……那些回不来的日子。」
太阳完全下山,天空变得一片湛蓝。
空气又闷又热,汗水从额头滴落下巴。
有道脚步声靠近。现八蹲下来,从亲兵卫口中取出鸟头。鸟头移到现八的大手里,看起来立刻缩了水。现八像玩皮球一般,把鸟头丢得老远。
鸟头越过寺院屋顶,消失无踪。
背后有路人经过,我们五人便头靠着头,凑近说话。
现八小声说道:
「这个男的叫毛野,女的叫雏衣,活不久了。这个小孩是亲兵卫,他娘还活着,我是受他娘之托照顾他。他娘是个聪明又博学多闻的女人,我打算等会儿去找她……对了,亲兵卫,你很久没见到你娘了吧?要不要和我们一道去?」
「好!」
如此这般,我们便一同出发。
毛野一面看顾背上的雏衣,一面跟她说话。
亲兵卫一脸好奇地仰望雏衣,雏衣似乎挺喜欢小孩,时而对亲兵卫露出虚弱的笑容。
浩浩荡荡走在路上的五个人,一个是六尺大汉现八,一个是比他矮小的我,还有毛野、女人雏衣,以及小孩亲兵卫。我们年纪都不相同,但是仔细一瞧,同样有着细长的眼睛,又薄又红的嘴唇,苍白的皮肤,矫捷的身手。或许有行人见到我们如此相似,忍不住仔细端详吧。
总之,我们一路走着。
不久之后,我们来到吉原花街的大门前,现八停下脚步。
毛野仰望大门,不可置信地说道:
「喂,亲兵卫,你娘在这里?真亏她没被客人和同侪发现。」
「冻鹤是太夫,算是我们之中最有出息的。不过她常把『我快死了』这句话挂在嘴边。」
现八一脸无趣地说道,用和那巨大身躯毫不相衬的矫捷身手爬上大门,凝视某处,又点了点头,跳了下来。
我们连忙随后跟上。我们带着女人和小孩,只好走小巷,趁着四下无人之时翻墙越户,靠着鼻子寻找现八。
充满白粉味、又大又暗的房间,漂亮的枕屏风及箱枕。
冻鹤太夫和两个十岁左右的下女坐在那里,眼神像是追寻虚无的云霞一样飘渺。
冻鹤脸抹白粉,唇点胭脂,头上插着一把又一把的发簪,身穿一层又一层的华服,但是在昏暗的光线照耀之下,她们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都有着细眼、薄唇及高耸的鼻梁。换而言之,全都是伏的样貌。
「真是的,现八。别在我赚钱时为了无聊的事情上门行不行?」
她的声音出奇低沉,活像被压扁一般嘶哑,却又细腻顺耳,最能撩动男人心。
冻鹤望着我,一面朝着烟草盆伸手,一面懒懒地说道:
「那个孩子我从前见过,小时候有来过吧?」
「是啊。」
从前现八说他找到同伴,邀我一道前来,所以我曾来过一次。不过那是我很小时候的事,她当时应该还不是如此光彩夺目的太夫才是。
她叼着烟管,瞥了毛野等人一眼。
「到底怎么了?」
「他们的身分曝光,白天被人砍伤。女的已经奄奄一息。」
「真是可怜啊。」
冻鹤细细地呻吟了一声。
她弹了弹手里的烟管:
「一曝光就完蛋了。」
「你倒是藏得很好。」
「呵呵,可是我快死了。看着吧,我不会穿帮。我要继续挣扎,继续骗人,赚足了金山银山,留给我的小狗。哎呀?亲兵卫?」
亲兵卫明明很久没来,却忙着和两只下女一起玩绘有漂亮图案的贝壳玩具,小声地嬉闹。
冻鹤懒洋洋地耸肩:
「哼。伏就算不倚靠父母也能长大成人。」
「呐,冻鹤。毛野这小子……」
现八如此说道。
冻鹤慢慢地挑起柳眉。
「居然在今天才发现自己是伏。官府下了悬赏金,却一直抓不到伏,终于按捺不住,在江户各地立下告示牌,把伏的特征写得清清楚楚,毛野看了才知道,所以他和雏衣对于自己还是一知半解。我已经简略说明伏姬传说以及同类散居各地之事。你也知道,就是那个……」
「喔——冥土啊?」
冻鹤打从心底感到厌恶地皱起眉头,露出被齿黑染黑的牙齿。现八也像个孩子皱起脸来:
「没错。那小子写的……」
「《贋作·里见八犬传》?」
「对。」
「呵呵,冥土那小子今晚刚好来到吉原。那个可怕的气味不远不近……」
冻鹤喃喃自语,回头对下女命令:「叶,花,听着。」
「是。」
「是。」
「有个自称冥土的怪人,你们认得吧?戴着眼镜,骨瘦如柴的那个。他今晚光顾东边的罗生门河岸,你们偷偷潜进去,把他的紫色包袱偷出来,别被他发现。」
「是。」
「等我们用完了,再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放回去。」
两伏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随即脚蹬地板,用四只脚离开房间。
不久之后,她们叼着紫色包袱回来,露出虎牙得意地笑着,鼻子浮现几道直纹。
「喔,就是这个。」
冻鹤离开打开包袱。
包袱中出现的东西,正是写着《赝作·里见八犬传》的成叠白纸。
……其实关于这部小说,我只听现八说过概要,并不知道详情。这个叫冥土的男人是个我也略有耳闻的戏班作家,我听人家说过,他是知名小说家的儿子。他最近对伏产生兴趣,常四处打探我们的消息,所以现八很提防他。
现八大声说道:
「这个男人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跑到安房国调查咱们祖先伏姬之事,还把详情全都写了下来。这件事是冻鹤发现的,她听其他人说有个客人随身携带的包袱里装着一叠写了怪东西的白纸,心血来潮,便偷偷取来观看。」
「很不巧的,他还没写完。好了,我来念吧。」
冻鹤叼着烟管笑了,漆黑的虎牙闪着暗光。
我和毛野一起探出身子。
冻鹤的嗓音莫名嘶哑,仿佛是坏了,但是听她念故事格外舒服。渐渐地,我宛若变回亲兵卫那般年纪的小孩,躺在一个说她是娘又太过漂亮的女人膝上,听她游说古老的故事。女人的膝盖又瘦又硬,我听着听着,便开始飘荡在流着银叶的梦川。
「很久很久以前……」
坐在我身旁的毛野则是握着雏衣苍白的手,瞪大细长的眼睛,咽下口水听故事。
至于现八似乎早就知道这个故事,只见他慵懒地将小山似的身体倚在墙边打呵欠。
亲兵卫等人不再玩拼贝壳游戏,而是竖着小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聆听。
「在安房国的……某个绿意盎然的……溪谷里……」
冻鹤竖起膝盖,一面香云吐雾一面念道:
「那里有座……漆黑的大城……称为……『吊城』……」
故事很长,而且年代久远。
伏姬诞生,长大……
开始饲养八房:
不可思议的森林长满状似人齿的银叶,光彩夺目。森林没有名字,因为居民深信取了名字便会消灭,所以从没有人替这片宝贵的森林取名。
不久之后,开战了……
公主为了实践父亲的承诺,与八房一起隐居森林……
一名下女插着状如兽耳的发簪,望着远方,似乎听见轻微的说话声:
「冻鹤,冥土快醒了!」
「什么?那就没办法了。」
冻鹤叹了口气,放下成堆的白纸,重新包好包袱。
下女拿着包袱跑过走廊,消失无踪。
「……这就是祖先的故事?我们的起源?」
毛野终于喃喃说道。
「那个公主等于是我们的娘?」
「是啊。」
「嗯,她一定长得很美,一定是个有如梦幻的女子。是不是,信乃哥?」
我朦朦胧胧地躺在梦中的膝枕听故事,听到毛野凝重阴沉的声音,便附和了一句:
「啊,嗯。」
「可是只有这些吗?那个叫冥土的男人大老远跑到安房国调查,只打听到这些?」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冻鹤从烟管中吐出的灰烟有如细长的狼烟,窜上幽暗的天花板。
此时,一直默默闭着眼睛的雏衣突然气若游丝地说道:
「呐,毛野……」
「我在这里。」
毛野也一样细声回答,专注望着雏衣苍白的脸孔。
「我想去那里……」
「咦?那里是哪里,大小姐?该不会是安房国吧?」
毛野突然变回伙计,软弱无力地回答。
雏衣微微一笑:
「嗯。」
点了点头,
「不行。」
「可是在死前,我想看看咱们的娘住过的那片长满银叶的奇妙森林。」
「可是……」
「那里是我们的故乡吧。我们一直没有故乡,没有父母,虽然身在繁华美丽的江户,却总是孤伶伶的,只能怀抱不断骚动的狗心生活。不光是我这个将死之人,不久之后,大家天寿尽了,便会被吸入时光的缝隙里,离开人世。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只要一眼就好,我想亲眼看看伏姬住过的银色森林。」
「雏衣……」
「啊。毛野,带我去,求求你。我想去安房国。」
那张可爱又倔强的小脸蛋流下一滴泪珠。我听见毛野倒抽一口气。
听闻这番意想不到的话语,就连现八、我和冻鹤都忍不住面面相觑,眯起细长的眼睛。
窗外吹来温热的夏季夜风。
不久之后,冻鹤有客人上门,她便带着下女大摇大摆离开。我和现八依然互相凝视……雏衣虚弱的话语点燃我们心中的意念……看看银齿森,亲近大伙儿的母亲——伏姬的灵魂。这个念头变得真切起来,让我们像只害怕的狗,只能吓得躲在昏暗的房间角落,一动也不动。
……怎么?浜路,瞧你听得一愣一愣。怎么脸红了?咦……?了解猎物的生态是猎师的天性?只是如此而已?原来如此,那你就尽管了解吧。
反正除了我们以外,没人知道那趟旅程的经过。而我们的寿命也将尽,即将坠落时光的缝隙,再也不能言语。伏一只只出生,但知道伏之森的伏却会一只只死去。唉,把这段故事告诉你这个猎师也没用,不过我还是姑且说说吧。
——当晚天一亮,我们八个人便一道启程,前往安房国。
毛野原本背着雏衣,打算两个人独自前往,但是我阻止了他们。我说:喂,你的信乃哥也要一道去。
闻言的现八也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说道:
「我也要去。」
「那么现庵怎么办?」
「受伤和生病都是时运。选在我不在的时候来现庵,就是那人命中注定该绝。」
这真不像是大夫该说的话,不过倒是很有伏的本色。他大声说完这番话之后,便立刻回现庵收拾行装。
起先我们打算留下冻鹤、叶、花三只伏,但是不知何故,她们也想同行。详情我不清楚,似乎是现八代为安排二只还留在江户的伏——是公是母我不知道——涂上白粉妆,假扮花魁和下女,谎称她们卧病在床,当她们的替身。报酬是三枚金币。冻鹤似乎常用这招偷偷溜出去玩。
于是八人——不,八伏便在黎明时分偷偷离开江户,夏日朝阳淡淡升到头顶时,我们已经走在路上。
长相神似的八只伏为了避免引人瞩目,便戴着头巾,低头走路。
毛野穿着绑脚与草鞋,活脱是村民打扮,背上还背着雏衣。大汉现八则是扛着两捆行李,一手拿着斗笠,另一手牵着亲兵卫,看来就像父子或是年岁相差甚多的兄弟。
冻鹤及两个下女卸了妆,换上不显眼的絣布衣,头戴手巾。手拿细长拐杖。这么一看,叶和花就像寻常孩童,至于冻鹤呢?说来不可思议,和我像极了。她在妓院里看来那么妖艳,但是她的个子高,打直腰杆,侧脸又像男人一样冷冰,所以看起来像个男人。
或许是因为勉强脱离长年置身的夜世界,她的肌肤苍白得吓人。每走一步,随意束在脑后的黑发便像细长的狗尾巴一样不悦摇晃。
看在路过的轿子及行商人眼中,不知我们是什么模样?
或许是个相当异样的集团吧。
毛野一直担心气若游丝的雏衣,一脸黯淡,不过其他的伏倒是一派轻松。
「咱们出生在安房国的祖先……」
现八板着一张脸说道:
「头一个犬人应该就是走这条路来到江户吧?」
「是啊。」
我出声附和。
现八一面摇晃巨大的身体,一面说道:
「他一定是赌上性命来的。」
「那可不见得。毕竟是狗,说不定什么也没想,只是顺着鼻子的方向一派轻松地往前跑,不知不觉便抵达江户,然后快快乐乐地活到寿命终尽的那一刻。肯定是的。」
「哈哈,信乃的祖先或许如此吧。因为你是个活在当下、凡事随缘的乐天之伏。」
「如果是现八的祖先,就会四处调查,连一张快报都要板着脸孔从头到尾看个仔细,最后才下决定:好,大都市是最安全的,别去村庄聚落,到人多之处藏身吧。带着必死的决心,慎重地前往江户或京都。」
「无论如何,犬人便是走这条路混进江户。如今咱们却反其道而行,要走这条路到安房国,前往昔日里见所在之处,就像一起回溯时光。」
正当我和现八说话之际,亲兵卫突然叫道:「有鸟!」跑出道路。
不久之后,他从草丛中返回,嘴上叼着一只,两手各拎一只白鸟,一面听着白鸟死前的振翅声,一面开怀地笑着。
他把两只鸟分赠叶和花。
两只伏开心地嗷嗷道谢。
孩子们开始大快朵颐,毛野一面横眼瞄着他们,一面说道:
「信乃哥和现八大夫从以前就认识了,难怪这么了解彼此。」
他显得又羡慕又嫉妒。
现八天真无邪地笑道:
「是啊,我和信乃是一起长大的。信乃被一个老大夫收养,但他却跑去当戏子,反而是我这个儿时玩伴跟着老大夫有样学样,从十五岁起便开始行医挣钱。」
「他是因为医了我的伤,才走上这条路的。」
「没错,没错,要是你不说我都忘了,信乃碰上怪客人受了伤,我治好他之后便会食髓知味了。」
「喔……冻鹤大姐又是为何投身青楼?」
毛野问道。
朝阳高升,夏天的日光开始炽热地照耀街道。
阳光毫不容情地烤着众伏又白又薄的肌肤,大伙儿纷纷用手背或手巾擦汗,张唇吐舌,哈哈喘气。
毛野望着冻鹤的侧脸。他只有偶而黏人的时候,才会显露这种亲昵态度。至于冻鹤则是更加不快地摇着犹如细长尾巴的黑发。
「热死了。真讨厌。」
「哈哈。大姐,现在还是早上。这样就撑不住,到了中午岂不和雪人一样融化了?」
「唉,受不了。」
冻鹤从叶和花手中接过生鸟肉,放进嘴里。无色的薄唇染上鲜血,仿佛突然找回夜晚的力量,散发润泽的光彩。
「这个嘛。」
她一面用手背擦拭嘴唇上的血,一面答道:
「我娘也是花魁,至于我爹应该是某个有钱人吧。是谁我就不知道了。这两个孩子也一样。官府老在商家或长屋找伏,完全找错方向了。信乃是戏子,现八是大夫。这些没有掌柜、房东及邻居等耳目的地方,才是我们最佳的藏身之所。从前青楼里多的是伏,现在偶而还会出现几个。京都应该也一样。」
「可是牡丹印记不会被发现吗?」
毛野不可思议地问道,冻鹤贼贼一笑。
她像个男人一样脱下上衣,露出沉甸甸的白皙乳房,漫不经心地用手抬起。
只见胸部之下,热得渗汗的皮肤确实有块和大家一样的牡丹印记。
毛野微微红了脸,垂下眼来。
冻鹤百般无聊地说道:
「在这种地方不会被人发现的。等结束这趟奇异的旅程之后,我照样回到江户吉原重操旧业,继续挣钱。」
「……但是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毛野也是索然无趣地说道:
「好不容易找到的心上人变成这副德性……再说我也只剩两、三年寿命了。」
日照越来越强。
微风将毛野脸上的发丝吹得翻飞。
每个人都默默不语。
不久之后,冻鹤用着不知是温言安慰还是懒得理睬的口吻说道:
「既然如此,以后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她伸出手指,指着漫无止尽的土色道路彼端。
又起风了。
这回是凉爽又清香的风。
毛野微微一笑。
「冻鹤大姐,我啊……」
「怎么?」
「不知何故,我恨极这个世间,心中总是下着暴雨。我又苦又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又渴望有人对我伸出温柔的手。我常常因此恼羞成怒,待回过神来之时,手上已经沾满黏答答的鲜血。」
「碰上这种时候,如果是晚上,就看月亮、看星星。至于白天嘛,看腰带、看发簪都行。这种时候就得看美丽的物事。当你望着这些物事时,便能忘记痛苦。」
冻鹤有如唱歌似地说道。毛野喃喃自语:
「……美丽的物事?」
他抬头望着背上的雏衣。
见状的冻鹤以调侃小孩的语气问道:
「如何,毛野?」
「怪了,我觉得更痛苦了。」
「哈哈哈,你还年轻嘛。」
冻鹤像个男人抓抓脑袋。那对大乳房在絣布衣底下如梦似幻地摇摆。
走着走着,太阳升得更高,道路也变宽,背后的江户离我们越来越远。
这趟旅程开始有旅行的感觉了。
太阳在上方烘烤我们,皮肤和踏着地面走路的双脚都热得快烧起来。
我们避开关口,舍街道而走小路,踏着草丛,走在不成道路的路上,最后决定走山路。
这样才能避人耳目,而且凉快多了。
什么?喔,浜路,你下山来到江户时也是这样?原来如此。猎师最适合走山路了。
我们吐着长长的舌头,一面滴着汗水和口水,一面前进。
毛野背着雏衣,看起来似乎很累。我听见他三不五时地对雏衣说道:快到了,大小姐,你可要撑住。
到了下午,随着一道凉爽的声音,耀眼日光的彼端下起夏雨。那股声音听来好寂寥,教我不禁愕然。然而当雨滴落到皮肤之上,过热的身体却是欢欣鼓舞。雨一直下,我们就像拨草而行一样,拨雨赶路。
夏天日头长,走了许久还迟迟不见天黑的迹象。
好下容易太阳稍微西斜,但是我们实在受不了下个不停的雨,只好到一间破破烂烂的古寺避雨。当时我们离江户已经相当遥远,而那座寺院距离安房已经不远。
寺院里有个年老的住持和小和尚。小和尚看见八个长得极为相似的怪异旅人,以为见到妖怪,不敢靠近。但是住持眼睛瞎了,丝毫不以为意,告诉我们可以在大殿休息。
毛野轻轻放下雏衣,替她擦拭淋湿的脸颊和身体。
现八替他们换了绷带,又到寺里的井边舀水,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竖着膝盖坐在缘廊的冻鹤一面打呵欠,一面看着他们。两个下女已经缩成一团开始午睡。
我盘坐在大殿里,望着后院,出神地凝视闪闪发亮的雨水。
这里的气氛和行色匆匆的江户完全不同,该怎么说?时光似乎带有黏性,慢慢地蜿蜒,慢慢地流动。
啊,我们离安房国仅有咫尺。一思及此,我的心情便莫名安详,要我永远坐着看雨都行。
于是我陷入沉思。
待我回过神来之时。
「喔。这么说来,方丈……」
庭院里传来现八的声音。
我心里好奇,便竖耳倾听起来。
「从前这一带都是里见家统治的?」
「没错,没错。」
住持的声音又缓又慢,渐渐往四周扩散开来。
他们坐在庭院边小声交谈,雨下在他们身旁,看来十分耀眼。现八缩着庞大的身躯,脸凑近住持,活像要把他生吞活剥。现八的表情充满求知欲。
住持则是慢条斯理说道: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听说从前的里见家有个留下传说的公主?」
「喔,你是说伏姬殿下吗?她是里见义实公的长女,还没失去人性时,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公土。那真是段不可思议的故事。」
住持微微一笑。
坐着的他仰望看不见的夏雨:
「传说中,她和她的狗一起出走,隐居森林,到了战乱时代才又被迎回城中,但说来可怜,当时的她已经失去人性。继承父亲之位的弟弟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化为野兽的姐姐幽禁于天守阁。听说每晚天守阁都会传来阴森的狗叫声。」
「什么?狗叫声?」
「是啊。曾几何时,狗叫声变为好几重,仿佛有好几只狗。」
「嗯。」
「当时的侍女满脸害怕地描遖这件事,不过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住持望着现八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
「现在已经不可考了。」
现八突然转向我,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朝着现八目光所示的方向一看,只见大殿里郑重地供奉一把黑鞘宝刀,应该原来就放在那里,只是我没发现——想必就是村雨丸。
那把刀似乎从很久以前便放在该处,从未移动过。
那副堂堂坐镇的模样,便如城主坐在上位俯视臣子。宝刀散发漆黑的光芒,仿佛具有意志,正在看着我。
原来如此。
这里就是大辅出家的寺院吧?
现八的眼睛突然阴沉眨动。住持毫不知情,只是微笑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庭院里的小狗嗽嗽叫了一声。
清澈的细雨撼动绿叶。
雨终于停了,我们离开寺院。
我迈开脚步,突然发现现八和亲兵卫不在,又停下脚步。此时寺院里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随即又安静下来。
顷刻过后,现八出来了,腰间佩带那把疑似村雨丸的刀。他放在肚子前的双手手指圈成一个阴森的圆形,仿佛在宣称他刚才紧紧勒住什么……勒住什么?八成是住持和小和尚吧。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现八想将村雨丸据为己有。
毕竟那把刀是我们的娘——伏姬出身的里见家代代相传的宝刀,而现八又是我们之中对伏的历史最感兴趣、也打听得最为勤快的人。
至于晚一步走出的亲兵卫,则是抱着刚才和他一起在庭院玩耍的小狗。我们还来不及说话,叶和花便同时叫道:「好可爱!」「好可爱!」摸摸小狗的头,所以我们决定把小狗也一起带走。
当我们再度走上街道时,时间已是傍晚,日照黯淡不少。路上又湿又滑,土壤的肥沃程度和江户完全不同。泥土之中掺杂各种东西,散发自然的气味。我们毕竟是野兽,对此感到相当开心,一面抽动鼻子,一面赶路。
进入安房国以后,变细的道路分成好几条,分不清哪条才是通往里见。缓和的坡道被大石块和巨木分成两半,山坡有如蚁窝一般蜿蜒曲折,连绵不绝。
湿暖的泥土与夏日阳光炙烤的叶子,散发清新的气味。
我们嗅着气味,一面争论:「应该是这边吧?」「不,是这边。」一面走路。
肚子饿了,便效法早上的亲兵卫,抓野鸟或野兔来生吃。
喝了岩石间的清水解渴,我们继续往前走。
我们越过山头,吃着森林里的野兽,喝着溪谷中的水,一路前行,斩断都城的气味,回到可怕的过去。
不久之后,我们越过一座山头,遇见了村民。
一问之下——
「这一带从前的确是里见。」
「喔,是吗?」
「当时最有名的是吊城,不过早就烧掉了。你瞧,听说就是在那座小山之上。」
我们顺着村民的手指抬头一看,只见夏日夕阳恋恋不舍地沉入小山背后。
小山被照成一片橘红色。吊城仍然摇摇晃晃地矗立在那里?或是早已烧毁?夕阳太过耀眼,我们分辨不出来。
我们究竟是在现代?
或是过去?
那是种一无所知的奇妙心境。
「从前这一带是丰饶的土地,不过在战火蹂躏之下,田地被踩得乱七八糟,房屋被烧毁,人口也减少许多。现在那一带的村子几乎没人住了。真是很遗憾啊,各位旅人。」
「喂,有森林吧?森林!」
毛野急切地插嘴问道。
村民歪歪脑袋,回望毛野,这才想了起来:
「这么一提,我听曾祖父说过,很久以前有座颜色奇妙的森林,里头住着奇异的居民。」
「你曾爷爷说的奇妙颜色就是银色吧?」
冻鹤在一旁说道。
村民思索片刻之后回答:
「嗯,好像是。听说森林里的居民不但能预知未来,还和飞禽走兽联姻,尽是一些古怪的人,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那些居民还在吗?」
「不,已经不在了。」
村民摇摇头。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因为发生战争,到处都是兵荒马乱。我曾祖父说,他们一定迁移到谁也找不到的深出里去了。总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见过他们。」
「是吗?」
现八失望地低声喃喃说道。
八只伏道谢之后,又继续迈开脚步。
太阳下出了,山路被可怕的黑暗所覆盖。
天色暗得看不清路。风一吹,树木便跟着摇晃,好像是在嘲笑我们。一想到或许有比我们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野兽在一旁虎视眈眈,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我们继续走。
寻找居民早已消失无踪的银齿森。
一直走。
风吹过我们身边,听来犹如野兽的脚步声……我仿佛看见一名年幼公主甩着马鬃般的黑发,骑着幼龙似的漂亮白犬。他们虽然死了,却化为半人半兽、非雄非雌、两性俱有的神,一面笑着,一面跑过我们身边……不,那是幻觉。但是我的胸口却莫名发热,我一面喃喃叫着娘,一面摇摇晃晃地追着白色光影而去。
我瞥了身旁的毛野一眼,他又开始哭哭啼啼。虽然他没出声,天色又暗,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微弱的月光将他脸颊上滑落的数滴泪珠照得闪闪发光,所以我才发现。
其实我也像小孩一样悲伤,一样无助寂寞。但是身为哥哥的人不能哭,只能默默继续走。
不久之后,有道不可思议的蓝紫色光芒通过我们身边。难道又是幻觉?我定睛细看。
光球很小,从背后一个接一个追过我们。有的轻飘飘浮在四周,有的则是匆匆忙忙地往某个方向飞去,动作各有不同。这是过去栖息此地的森林居民的小小亡灵?或是和他们联姻的蓝蜻蜓、山猪、野兔、无名小鸟及红鼠的爱之魂?又或是我们的祖先,卑微的伏来到此地,在某处诞生、死亡的卑微狗心碎裂四散?我的视线追逐小小的蓝紫色光球,仿佛置身于梦境一般。
「……是萤火虫!」
现八叫道。
冻鹤倒抽一口气说道:
「天啊,和江户的颜色不一样。」
「看清楚,它们有眼睛,光芒中有着明确的意志……像是怨恨,又像是调侃。瞧那两只芝麻大的眼睛。啊,这定是神秘银齿森中的生物。」
「真的是这样,现八。我刚才和萤火虫四目相交了。」
毛野不可置信地喃喃说道。
我有如受到牵引,朝着黑暗笔直地伸出手。
此时,一个小了一圈的蓝紫色光球渐渐靠近我的手掌,像是被彼此的灵魂吸引。
我弯曲手肘,将掌心凑近脸前。
光球和小指指尖差不多大,纯净无瑕,隐约可透视到另一端。它那双圆眼和动物一样圆滚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吹口气就能把它吹跑,吸口气就能把它吸进喉咙。看着这个委身于我的掌心,摇来晃去的光球,我涌起一股奇妙的爱怜。
这不是情,也不是爱。啊,是了,就如同冻鹤白天所说,是「美丽的物事」。对我而言,它就是看着便能忘却痛苦的美丽物事。当时我忘记我是伏、是戏子,忘了自己寿命将尽却仍未爱过任何人。清楚看见不可能拥有的幸福未来——和这只没有名字,长得像萤火虫却有眼睛、有意志,散发蓝紫色光芒的小光球结婚,一起生活在银齿森深处,过着没有时光的虚幻日子……
然而。
下一瞬间,光球突然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冷淡地划向黑暗,混入其他无数的光球……从我的掌心永远消失。
我想呼唤它的名字,但是它没有名字;我想爱它,但是它没有性别。
真是怅然。
啊——
我失望地继续前行。
我们步向大群萤火虫前进的方向。反正没有其他光源,除了微弱的月光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踩着湿软的土地前进。
前进,前进。
走着走着,视野突然大开,来到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宽广草原。
我一眼就明白那正是《赝作·里见八犬传》里,伏姬幼年时常驰骋的草原。
夏日的热风吹来,摇晃着汗水沾湿的头发。
貌似萤火虫的蓝紫色虫子在我们周围盘旋,映照出不可思议的颜色。
草原彼端有片微微泛着白光的森林。
八只伏茫然地呆立片刻。
我突然大叫,冻鹤跟着用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低吼,现八和亲兵卫也在狂吠。
大伙儿都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却觉得眼前的景色莫名熟悉。
天啊——
好怀念。
狗心同时爆发。
率先奔上前去的是小孩亲兵卫?是我?或是冻鹤?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我们犹如朝着猎物狂奔的野兽,不知不觉间两臂触地,用四只脚如风狂奔,不顾一切地奔向在夜空彼端散发淡淡光芒的银齿森……奔向一切的开端。
「爹——!」
这道叫声是出自于哪只伏?
「娘——!」
这道叫声又是出自于谁的喉咙?
如今已不明白了。或许是我,或许是毛野,或许是冻鹤。
昏暗的森林之中,八只伏的吼叫声不断回响。
森林中一片静谧,凉爽得不似夏天……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们。
成群的蓝紫色萤火虫轻飘飘地摇曳,包围我们,替我们照亮夜晚的森林。
从前长满齿状银叶的树木长得又高又大,得抬头才能看见顶端。当时明明还是夏天。树木却已经枯萎,只剩下微微泛白的小叶片。
我们发现有棵树虽然无风,漆黑的树枝却不断晃动。抬头一看,那颗树的树枝不知何故,竟生得像马的四只脚,不断抖动的模样宛如死去的无数小马茫然奔向黄泉。
潺潺的小溪就像流动的星河,浮现许多闪着白光的果实。前头的泉水里开着一朵又大又圆的花,就像月亮浮在上头。
啊!
这就是……
美丽无比的森林。
不过神秘的银色森林经过漫长的时光之后,似乎慢慢被周围的寻常山林侵蚀……我们没走多久,便抵达尽头。现在的银齿森变得小上许多,随处可见的寻常树木四处扎根,扩展地盘。
该怎么说?看来像是个负伤沉重、奄奄一息的场所。
「活像个老人。」
现八用人来比喻森林。
亲兵卫也点点头:
「可是好美。不知道为什么,从这里仰望的天空和星斗看起来格外清澈。」
「咱们的爹和娘……伏姬和八房从前就是住在这里。」
现八舀起泉水,喝了一口。
他抬起头来,表情显得格外清爽。
我想我和其他伏应该也是同样的表情。
「在这个——名为自由的场所,在这个世界尽头的银色洞穴里,一人一犬度过非人非兽的十年时光,我们这种生物于焉诞生。」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在一旁泼冷水。冻鹤接着说道: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如果要死,我希望死在这里。」
此时毛野短叫一声。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毛野将背上的雏衣放下,让她躺在地上。毛野的脸颊抵着她的脸颊。
他沉默片刻,这才抬起无神的双眼:
「大小姐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大伙都沉默下来,有的人抬头仰望月亮,有的人把脚浸在泉水里坐下,有的人盘臂俯视雏衣的苍白遗容。
毛野哭了一阵子,随即又发挥伏的快活天性:
「唉。死了就死了,还能怎么办。」
「嗯。」
「就把她埋葬在这里吧。大小姐那么想来银齿森,能够化为这里的尘土,就算死了也会瞑目。」
「是啊。」
冻鹤小声说道。
毛野点点头,立刻开始挖洞。
夏夜越来越深,我们恋恋不舍,在缩小许多的奇妙森林之中或站或坐,低声交谈。
周围依然有无数的蓝紫色萤火虫飞行,替我们微微照亮夜晚。
当时和我四目相交的小虫应该也在其中吧。
我望着潺潺溪流,现八坐在附近的树枝说道:
「我们今后将何去何从?」
这句话不知是向着谁发问。
想必是向着仍在森林某处的娘——伏姬的魂魄问的吧。
这句话传入耳中时,我又看见那道幻觉。
穿着上等绢布制成却沾满尘土的桃红色衣服,绑着鲜艳的黄色腰带,一头有如马鬃的黑发随风翻飞,英勇得雌雄莫辨的小公主,骑在有如幼龙一般优美的白犬背上,在闪着银光的森林里东奔西跑。一人一狗天不怕地不怕,不驯伏于任何物事,雄壮,却又寂寞。他们一面呼喊,一面英勇地向前奔驰,逐渐远去。我们怎么也听不清他们的声音……
因为那是遥远过去的声音……
现八十分悲伤地说道:
「伏究竟从何而来,该去何方?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我以为没人会回答他的问题,没想到有道似男似女、嘶哑又妖艳的声音响起。
「现八。」
我倒抽一口气,抬起脸来。
那一瞬间,我以为年幼的伏姬站在我的身边,在银叶的闪闪光芒照耀之下,仰头观看我们这些寂寞的子孙……
然而,说话的人是靠着现八那棵树干的冻鹤。
冻鹤不知几时放下头发,发丝盖住半敞的胸口。那一夜她并未化妆,不可思议的是她看起来比在妓院时美丽许多。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人知道。」
「是吗,冻鹤?」
「嗯。从何而来?该去何方?人不知道,狗不知道,活着的万物都不知道,咱们的使命就是活到寿命终止的那一天,所以才会活着。」
「使命……」
「呐,信乃哥。」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回头一看,毛野不知几时来到我身旁。他在森林一角埋葬雏衣以后,独自哭了一阵子,现在眼泪已经止住。
「怎么了?」
我如此问道。
「过去我一直愤世嫉俗,但是不知何故,这种心情消失无踪了。」
「是吗?」
「嗯。再怎么怨恨,再怎么想那些难过的事都于事无补。现在我的心里,只剩下对我好的人留下的回忆。我这样的人,能够与雏衣真心相爱,能够和哥相识,还能和大伙一起远行……」
「嗯。」
「回到江户以后,我会认真过下半辈子。这也是为了雏衣。我不会再杀人,也不再偷窃财物。在我有生之年,不会再踏进赌场一步。」
「是吗……」
当晚毛野是这么说的。
真的。
……怎么了?浜路。觉得男人很不可思议?结果毛野一回到江户又故态复萌,换了个赌场,终日沉迷赌博之中,最后为了一点钱杀了某家店的老板娘,被捕身亡。唉,这就是伏。不过那一夜的毛野是真心改过自新,并非说谎。所以拜托你别再露出那种表情了,浜路。
亲兵卫、叶、花和刚捡来的小狗天真无邪地在小森林里嬉闹玩耍。见了他们的模样,我便思索:啊,我也好想在孩提时代来到这里。这里奇怪的物事很多,例如我看见一团圆滚滚的物体,心想夏夜哪来的雪兔?走近一看,原来是只小鸟缩着翅膀在歇息。还有种动物胖嘟嘟的,形状像猫,却只有手掌大。又有种物体看来像水,却不会流动,而是轻飘飘浮在空中。经过漫长的岁月,森林老了,变得越来越小,居民也走了,但是森林里仍然留有无数的奇妙物事,所以几只小狗才能玩得那么开心。
东方的天空逐渐泛白。
飘浮在周围的蓝紫色萤火虫一只接着一只,无声无息地消去光芒。
「天啊……」
冻鹤喃喃说道:
「这种虫只有一夜的寿命吗?」
眼看它们逐渐消失,我连忙抢过现八手中的药瓶,连滚带爬地追逐飞散的萤火虫,终于及时抓住最后一只,气喘吁吁地塞进瓶里。
但是它在瓶中依然抖啊抖的,眼见就要消失。于是我一脚踢烂蜂巢,挥舞马脚状的树枝,硬生生赶走蜜蜂,用蜂蜜将我可爱的萤火虫封起来。
然后我抽动单边脸颊,轻轻地笑了。
因为我抓住了昨夜的短暂永恒。
……咦?那只萤火虫不见得是我爱上的那一只?既然如此,为何这么小心翼翼贴身收藏?
浜路,不管它是不是,我是无名的伏,那只萤火虫也是无名的虫。
换而言之,哪一只都一样。
天色渐渐变亮,夜晚结束了,我们七只伏慢慢走出森林。
虽然恋恋不舍,却没有人回头。
当时回头应该又会看见幻影吧。看见骑着白犬、勇猛又美丽的公主驰骋于森林之中。
不过我只是看着现八和冻鹤的背影,与毛野并肩往前走。
七只伏走出森林,站在宽广的草原上,一起回头。
起风了。
夏天的晨风极热,却有种寂寥的气味。
我咽下口水。
——来到这里的路上,不知是谁说的?好像是又烧又疼、昏昏沉沉的雏衣,我记不清了。
在银齿森里,有个一旦取名便会消灭的传说,因此森林里的居民都不取名字。森林、动物、植物,一切的物事都没有名字。
所以我们决定自己替森林取名。
冻鹤叫声:「伏!」
现八立即摇晃小山似的身体附和:「嗯,这个好。」
我和毛野亦点头同意。孩子此时也专心听我们说话。
我们手牵着手,定睛望着森林。皓白的晨光相当耀眼,我们眯起眼来,只见缩水的奇妙森林不安地摇晃。
我们吸了口气。
七只伏一起大吼:
「——伏之森!」
刹那间,光阴之风从某处吹来,险些吹跑我们瘦小的身躯。我们手牵手,朝着某种事物——或许是这个世界的规矩,或许是时光的规则,又或许是娘——抗议似地连吠数声,踩稳了脚,站在原地。
待可怕的风终于停歇之际……
我们睁开眼一看,眼前已然空无一物。
小鸟的唧唧叫声响彻草原,不知几时之间,朝阳升上天际,光彩夺目。
夏风带着阳光的气味。
苍翠茂盛的银齿森消失无踪,只剩下草原茫然延展。
年老的森林终于死去,和伏姬与八房的幻影一起消失于世上某处。
我们觉得寂寞,却又像是……放下肩上长年以来的重担一样轻松。眺望片刻风景之后,我们一只接着一只转身,走向来时的山路。毛野那个死气沉沉的小子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我折回去拍拍他的肩膀,催他快走。
结果只有死去的雏衣埋在土中,和伏之森一起消失在世界尽头的彼端。
换而言之,浜路。
倘若很久很久以前,被里见城主砍下首级的义贼玉梓诅咒城主代代子孙「尝尽化为走狗之苦,万劫不复!」那一刻是因果循环的因,那么我们大叫「——伏之森!」的夏日早晨便是果。
不过这件事除了我们以外,没人知道。
那一刻,伏的因果循环终于封闭,伏的故事也宣告终了。
明白吗?浜路。
喂,你啊……有没有在听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