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六 月夜江户城猎伏记

浜路与道节从地下道爬上来之处,正是江户城里的箭塔。

发出叫声的浜路冲出外头,深蓝色夜空瞬间有如薄布一般包住她。

冷风吹过她的脸颊。

背脊为之冻结。

闪耀的圆月之下,江户城的天守阁绽放黑色与金色钝光,威武地屹立。

前方是宏大的主城及半被白雪覆盖的美丽庭园。

浜路垂下眼,发现庭园之中有道斑驳的血迹。

「哥,你瞧,有脚印……」

「喔。」

随后跟上的道节点点头:

「是伏的脚印,错不了。」

「走吧。」

「怎么?你很有干劲嘛,浜路,」

「嗯。呐,不知道为什么,哥……」

浜路一面奔驰在雪地上,一面对道节小声说道:

「我就是不愿意把那只猎物——把信乃让给其他的赏金猎人。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道节歪了歪头:

「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是吗?」

浜路也缓缓偏着头。

她的侧脸不再有迷惘,锐利的双眼直盯猎物的足迹。

——猎人与猎物。

他们能够互相了解吗?

——杀人之人与被杀之人。

孰善孰恶?

浜路穿过庭园,追着血迹与四脚逃窜的奇妙足迹。

修葺有加的松树时而发出不祥的声响,掉下雪块。

鲜红的山茶花在雪景之中四处摇曳。好像鬼火一样。正当浜路如此暗想之际,其中一朵便如女人的头颅一样倾斜,掉到雪地。

背后终于爬出洞穴的男人一面嚷嚷,一面了追上来。

此时几个护卫武士大声叫道:「发生什么事!」冲了出来。他们一一拔出刀来,道节连忙说道:

「我们不是可疑分子,是赏金猎人。」

「什么?赏金猎人?也够可疑的了。」

「咦?呃……」

「你们是怎么闯进城里来的?我亲眼看见你们像一群死人突然从地底窜出来。」

「说来话长,江户底下有条像兽骨一样的地下道……呃……喂!危险!别把刀尖对着我们。总之,呃……」

道节声如洪钟地说道:

「城里有伏,留在江户的最后一只伏逃进城里,我们正在追赶。」

「什么?伏?这是怎么回事?」

「……喂,浜路,这里就交给哥来说明,你先去追伏。」

「好。」

浜路以道节的巨大身躯为掩护,蹲了下来,藏身于松树及山茶花后方,追踪足迹。

背后传来道节与其他男人说话的声音。

穿过庭园,主城映入眼帘。

浜路发现小窗上有道血迹垂落,便蹬地纵起,从小窗滚落屋内。

她来到一个到处都是纸门的房间,豪华绚烂的纸门上,有着用金粉及黑、银颜料绘成的凤凰、鹤、富士山及异国美女图。她狠狠地用力拉开门,将露出不祥微笑的女人脸孔分成两半,来到松廊。

无止尽的长廊上有斑斑血迹。

「你是谁?」

男人们见到潠路,于是厉声喝问。

「呃、我……」

浜路扛好猎枪,一脸严肃地说道: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是路过的,呃……猎师……」

「啊?」

「呃,因为……有只伏跑到这里来了,我正在追赶他。失、失礼了。」

浜路低头致意,有如野生的风一般跑过松廊。

只见她咻一声拂动男人的裤摆,转眼间消失无踪。

男人们愣了一愣,随即诧异地面面相觊。

「奸……」

「奸细……」

「没错,是奸细……吗?那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但是她说她是猎师,听起来怪可怕的,还扛着枪……」

「……果然是奸细!」

他们总算回过神来,大声呼救。

「对不起。伏来了,你们快逃!」

浜路循着血迹疾奔,冲进一个满是贵妇人的大房间。

然而。

「啊!」

「不要!」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掩过浜路的声音。只见梳着两手髻、身穿睡衣的侍女东投西窜,看来信乃已经闯进来闹过一阵了。只是不知是伏的血?或是这里也有人受伤?地上有血迹,血腥味扑鼻劈二来。

这里是称为大奥的后宫。

禁止男人进入。

浜路环顾四周,找到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标致女孩问道:

「喂,是不是有个身穿女装、脸化血妆的怪男人来过?」

「来过了。」

女孩一面发抖,一面指示方向。

浜路笑着点头道谢,再度拔足疾奔。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纸门后头之后,女人面面相觑,小声互问:「她是……?」「不知道……」

然而寂静只是暂时的。

纸门再度打开,这回是叫着:「浜路!」的道节打头阵,与一群粗鲁无文的赏金猎人一起闯了进来。女人们再次尖叫逃窜。

「到哪里去啦?喂,你可有看见一个扛着猎枪、年龄和你差不多的女孩?」

道节询问方才的女孩。

这回女孩满怀戒心地皱着眉头问道:

「……大叔,你和刚才那个女孩是敌是友?」

「当然是友。我可是她如假包换的亲哥哥。」

「那我就告诉你……她往那里去了。」

道节露出和刚才的浜路一模一样的柔和表情,点头道谢,笔直冲向女孩指示的方向。

其余的男人也紧追在后。

外头又响起护卫的哨声及震天价响的脚步声。

女人们又吓得一齐尖叫:「啊——!」「不要——!」

此时,现八也爬出洞穴,奔驰于夜晚的庭院之中。

他抽动鼻子,追寻佩带村雨丸之人。月亮照耀他不祥的庞大身躯,雪也濡湿了他。

「在哪里……」

他的声音依然低沉。

雪地上的现八足迹起先只有双脚,中途变成四脚着地的伏脚印,直朝主城而去。

「有奸细!」

「站住!」

一群男人叫着跑来,现八如同野兽般纵身一跃,扑向他们,咬断他们的咽喉。男人们无声无息地倒下,现八连瞧也没瞧上他们一眼,动着鼻子嗅了一嗅,又朝着主城跑走了。

雪冷冷地堆积。

冬夜即将过去,天空深处依然呈现深蓝色。

浜路终于在信乃穿过主城、逃经被雪染白的庭园之时,发现他纤瘦的背影。

血滴在凌乱的黑白衣服上描出滑稽的图样,散乱的黑发仿佛马鬃一般飘渺摇荡。信乃穿着黑白衣服用四只脚奔跑的身影看来又细又长,活像一只线条优美的大狗,教人有种见到异国珍犬行走雪地的奇妙感觉。

他发现浜路的气息,回过头来。

转动脖子及眨眼的方式已经不像人类,而是野兽。状似血泪的红色斑纹看来十分可怕。

浜路和他四目相接,立刻举枪瞄准。

——砰!

枪声响起,信乃又嗷叫一声,往后倒仰。不知他是中弹,或者只是吃了一惊。

他再度奔跑。

笔直地跑向闪着黑色与金色光芒、屹立不摇的巨大天守阁。

「可恶,别想逃!」

浜路撩起衣摆,把枪扛在肩上,拔足疾奔。

背后传来男人们的声音,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

天守阁又暗又大。

里头鸦雀无声,冷得快结冻了。在看不见血迹的黑暗之中,浜路只能依靠鼻子往上直奔。她发现通往上层的楼梯,便三阶并作一阶往上爬。

野兽的气味引诱浜路,这场狩猎正值高潮。有时猎人与猎物之间会产生奇妙的连系,纵使猎物逃脱,味道也会诱导猎师,告诉他该往哪边去。野兽的身体抗拒着:我想被你猎捕,但又想逃。猎师的心也在挣扎:我怜爱你,却又想猎捕你。

浜路猎捕信乃,同时感到恐惧。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心情,只能用力奔跑,甩开杂念,犹如登山一般,一路被引上天守阁。

「……浜路!」

远远下方传来道节的声音。

「我在这里,哥!」

浜路叫道,但是她不知道哥哥有无听见。

她一路奔跑。

奔跑。

奔跑。

终于来到天守阁顶端,狭窄、阴暗,江户中最接近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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