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了。昨天你不是直接回家休息了吗?」
凑近窥视着北斗的面庞。
沉静的黑色瞳孔几乎要和北斗的眼睛贴在一起,能感觉到周围的同学纷纷倒吸一口气。
「途中被雨淋了……因为没带伞。没什么大不了的。佐──冴音子学姐,下雨不要紧吗?」
「嗯,虽然听了一些不愉快的话,但还在容许范围内。」
「什么意思……」
「别在意。比起这个,不去保健室没关系吗?我作为女朋友会陪在枕边照顾你的。」
「这……学生在上课途中跑去照顾病人是不行的吧。」
因为冴音子的距离太近,所以不动声色地远离那张脸,冴音子再次靠近。艳丽的黑发轻轻摇曳,周围的人叹息不已。
今天的佐伯学姐……有点主动啊……。
在家里用体温计测量的时候,以为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发热,稍微有点大意了。
「我虽然是化学系的美少女,但同时也是美化委员。保健委员和美化委员都差不多。」
冴音子牵着北斗的手,想要带他去保健室。
这时,春出现了。
她把塑料伞紧紧地握在胸前,眉毛皱成八字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走近,像是要挤进冴音子和北斗之间一样,递出了塑料伞。
「这、这把伞……谢谢你。都是因为我,小北发烧了……对不起。」
虽然声音和表情都惴惴不安。,但能感觉到她在极力对冴音子主张「小北是因为我而发烧的」,这让北斗既吃惊又混乱。
那个温顺的春竟然!
冴音子从旁边代替北斗夺过了塑料伞。
「啊啦啊啦。」
做作地提高了声音。
「北斗君很温柔,偶然遇到认识的女孩子,就把伞借给了她是吗。幸好不是共撑一把伞回去的,那可是女朋友的特权。」
春吞了口气。
眉毛紧皱着,一幅受伤的样子。
尽管如此,双手还是紧紧地握紧拳头。
「小北发烧是我的错,所以……我来……陪他去保健室……」
对这样的春,在冴音子再次说出挖苦的话之前,北斗冷淡地转过脸,
「……发烧已经不要紧了。和那比起来冴音子学姐,这个包裹……是什么?」
看着冴音子手里拿着的点缀着樱花图案的包裹,询问着。
冴音子经常带着和果子来推荐试吃,八成是那个吧。
不出所料,冴音子用优雅的手法解开了樱花包裹,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塑料容器。盖子是鲜艳的粉色,能感受到冴音子即使是塑料容器也不愿偷工减料的讲究。打开盖子,里面是樱花花瓣形状的生点心。
淡淡的粉红色,松软厚实,表面光滑。
花瓣之间散落着白色和淡绿色的金平糖,好似樱花的叶子。
面对这温馨如画的光景,连在旁边看着的春的表情也微微绽开。
「好厉害……这也是和果子吗。」
北斗带着钦佩的表情,喃喃自语道。
周围的人也,漂亮……好可爱……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
冴音子一脸满足地解说,
「我试着用寿甘做了一下。虽然因为要不要做樱花香味的白馅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苦味更浓的抹茶。这样嚼的时候,樱花的粉色和抹茶的绿色对比的清爽感,会让人忍不住赞叹。」
小小的牙签,不仅给了北斗,也分配给了围观的同学们。
「请用吧。虽然是有些不合时宜,但今年春天来的晚,在教室里赏花不也挺好的吗?」
女生高兴地用牙签扎在花瓣上,送进嘴里。
「真好吃。」
「非常优雅的甜味。」
「樱花的香味很棒。」
「绿色和粉色的搭配也很可爱。」
称赞道,男生们也,
「美味!」
「嗯嗯,不错。」
互相说着。
教室里微妙的空气完全变得明朗了起来。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春的眉毛紧绷成八字,眼神游移不定,一副不自在的样子。
实际上,春很喜欢寿甘。
那是北斗和春相遇的第二年,女儿节的时候,儿童馆附近的和式点心店送来了菱饼(菱形年糕)。
用寿甘做的菱饼有粉、白、绿三层,春从北斗的背后探出小脸。
──小北,年糕真可爱。
──我家女儿节吃的是草莓蛋糕,上面放着用砂糖做的雏大人。不过,绘本里是年糕,我一直想尝尝看。
像这样小声地告诉北斗,眼睛闪闪发光。
──我喜欢粉色的点心。
儿童馆的老师开始分发菱饼,女孩子们都想要粉红色的。
粉色越来越少,一开始笑眯眯的春的眉毛因为担心开始垂下,我也要粉色的这种话,春是不会主动说的。
──老师,我要粉红色的!
北斗大声地叫喊着。
隔着北斗的后背观察情况的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明明是男人竟然喜欢粉色,其他孩子嘲笑着说。
──喜欢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北斗反驳道。
老师安抚着其他孩子,把粉色的菱饼递给北斗。
然后给了春绿色的菱饼。
──一起友好地吃吧。
温柔地眯起眼睛。
老师一定能看出北斗为什么会大声说想要粉色的菱饼吧。
随后北斗,
──我还是喜欢绿色的。春,交换。
递出粉色的菱饼,春脸颊和嘴唇缓缓绽开笑容。
──嗯,谢谢你,小北。
两人亲密地啃着交换来的菱饼。
──真好吃,小北。
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粉红色的菱饼,一点一点地吃着,脸上一直微笑着。
一边看一边吃着绿色的菱形饼,北斗的胸口和嘴巴都甜甜的,十分满足。
从那以后,每年一到女儿节,春就会带来寿甘做的菱饼。把绿色的递给北斗,自己津津有味地吃着粉色的菱饼。
白色的菱饼对半切开。
看起很享受的,幸福的,大口大口地吃着,北斗说道。
──春真的很喜欢寿甘呢。
──嗯。是啊,最喜欢了。
「最喜欢了。」
这么说的时候,用快要融化的眼睛盯着北斗。
即使现在上了高中,每次经过日式点心店前,春都会,
──有寿甘吗?
像这样询问着,冴音子带来的外观和颜色都很可爱的寿甘,她不可能不关心。
冴音子知道春喜欢的东西是粉红色的寿甘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有点坏心眼了。
不,一定是碰巧吧。正好是樱花的季节。
不管怎么说,春确实很在意冴音子的寿甘,他也知道春肯定无法说出自己也想尝尝。
冴音子虽然也曾一度将视线投向了春,可是春瞬间转过了脸,冴音子也转向了别的地方。
「好的,北斗君也请用。」
冴音子把用牙签扎着花瓣寿甘的一角,递给北斗。
「……谢谢。」
虽说收下了,但不愿在春的面前吃……话虽如此,也不好让给春。
春保持着八字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北斗的寿甘。
把春喜欢寿甘的事告诉冴音子,让她来分给春……不,已经决定要对春保持冷淡了。况且,从他的口中说出这种话,春岂不是无地自容?
「怎么了?北斗君。你不喜欢寿甘吗?」
北斗拿着牙签,一脸为难的表情,冴音子招呼道。
「好像还是有点不舒服,待会儿再吃」北斗这样回答的时候,冴音子看了看春。
「三泉同学如果可以的话,也请尝尝看,这是我的自信之作。」
春顿时一惊。
北斗也不禁脱口而出。
「……你很喜欢寿甘吧。冴音子学姐做的日式点心很好吃,尝尝吧。」
尽量不看向春那边,用淡然、冰冷地语气。
不过当偷看到春表情变得温婉时,内心也松了一口气。
「啊,谢谢……」
春害羞地、怯生生地从冴音子手里接过用牙签扎好的粉色花瓣。
用小小的嘴巴咬着花瓣的一角,下巴蠕动着,眼睛也跟着温和了起来。
为什么总是只有春能让自己的心境变得如此安详呢?伴随着喘不过气来的痛苦,原本柔软澄澈的心情也变得浑浊不堪,呼吸渐渐困难──
冴音子用知性的眼神注视着春吃寿甘的样子,低声说道。
「三泉同学刚才吞下去的那个,是特制的。」
春,啊?抬头看着冴音子。
冴音子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那花瓣里有一种药,能让你把藏在心里的秘密一点不剩地说出来。」
春的脸是一红,然后变得惨白,眼看着逐渐发青。
北斗的脸也僵住了,肩膀开始颤抖,心想难道真的下了什么可怕的药?
「什么的……骗你的哦。」
冴音子成熟地微微一笑。
春的脸扭曲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哭出来。
「多,多谢款待……」
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
「……」
冴音子瞠目结舌。
北斗也觉得春的反应过于强烈,担心地看着春离去的方向,浮现出沉思的表情的冴音子冷冷地说。
「……对不起,北斗君。我可能要欺负一下三泉同学。」
◇◇◇
回到家后,低烧仍在持续。
一个人煮了乌冬面,随便加了些蛋、鸡肉、白菜等,在安静的客厅里吃完晚饭的时候,冴音子发来了短信。
『茶话会的通知』
星期天下午借了茶道部的活动室开茶话会,请务必参加。
参加者有冴音子和北斗、遥平和春四人。
「……星期天不就是后天吗?」
而且参加者竟然有相羽和春。
佐伯学姐到底有什么企图……。
说要欺负春,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问她也不回答,只说了句「我去准备,待会儿联系你」,就回自己的教室去了。
春那时可疑的态度也很令人在意。
难道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吗……。
所以才对冴音子所说的「不得不把藏在心里的秘密一点不剩地说出来」的谎言,那么反应过度。
但是,我也对春有所隐瞒……。
自从知道了与春永恒不变的、诅咒般的联系之后,就一直怀揣着这个秘密,待在春的身边。
如此肤浅的选择,导致现在又有了另一个秘密。
想玷污春想得受不了。
哪一个都绝不能对春说出口。
怀着沉闷的心情洗碗时,父亲回来了。
「我买了牛肉盖饭,晚饭已经吃完了吗?」
「留到明天再吃吧。爸爸也在医院和麻由子小姐一起吃过了吧?」
「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的。麻由子小姐马上就要生产了,你得多陪陪她。」
麻由子小姐是父亲的再婚对象。
父亲以前的部下,比他小十岁,是位性格开朗的女性。很快,北斗同母异母的弟弟或妹妹就要出生了。
对此,并没有特别的感慨。
虽然觉得麻由子小姐是个好人,父亲能娶到她真是走运了。但北斗对她既没有要作为家人和睦相处的心情,也没有排斥感。也许自己在这方面的感情很淡薄吧。
对父亲来说是妻子,但对自己而言充其量只是『父亲的妻子』,是个外人。
「北斗也长成一个会关心人的好男人了啊。」
父亲一边解开领带,一边感慨着。北斗,
「是这样吗?」
含糊地笑了笑,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正处于幸福之中的父亲,应该早已忘记几年前发生的事了吧……。
升入同一所中学的北斗和春,在同一天迎来了十四岁。
那时,他们没有任何不安和疑问,约定今后要一直在同一天庆祝生日……。
从未对北斗大喊大叫过的父亲,有一天天,脸绷得很紧,语气严厉地问道。
──今天来家里的那个孩子,是你女朋友吗?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她家的人知道你们的事吗?
用充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北斗,对春刨根问底。
──她的名字是三泉春……和我一样是二年级……。
北斗说出春的名字时,父亲那愕然的表情,北斗肯定一生都忘不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一个人发自内心地震惊、恐惧、绝望的表情。
父亲的眼睛和嘴都张得大大的,僵住了,接着他的脸皱成一团,狠狠地扭曲着,眼睛和眉毛像恶鬼一样往上挑。
──不要和她来往。你还是个孩子,要交女朋友还太早。不能荒废了学业。
父亲的理由怎么听都像是在找借口。
从那天起,一直以来从没在意过北斗成绩的父亲,突然说与其和女孩子交往,不如好好学习,对北斗回家的时间,假日外出都去了哪里?和谁见面?什么时候回来?开始不厌其烦的询问,只要北斗的回答含糊不清,他就会抬起手一顿痛打。
──你又去见那孩子了吗!不要再接近她了!不要说话!不要扯上关系!
叫嚷着,然后,
──这是为了你好。你要明白。
痛苦地跪在地上哀求道。
整个人逐渐消瘦,眼睛凹陷,呼吸急促,陷入异常。
因为父亲不再收拾,房间里也变得越来越乱,也是在那个时候,北斗看见父亲夜里一个人在厨房里一边喝着酒,一边流着眼泪。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低头看着放在桌子上的数枚照片,几度哽咽。
──被诅咒了……见鬼……见鬼!
「被诅咒了」这句话随后在北斗的耳朵深处,暗淡低沉地响起。
当时,像面临着世界末日一样的父亲,现在因为年轻的妻子即将分娩而幸福满满。那时候的事,虽然并没有忘记,但肯定不愿再想起了吧。
因为父亲并不知道北斗和春一直在见面,也不知道他们上了同一所高中……。
关上门,一个人独处,疲惫一下子涌了出来,感觉烧得更厉害了。
今天就先睡了吧。
周日的茶话会……希望不要发生会弄哭春的事……。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像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体,闭上眼睛。
◇◇◇
当天,北斗比指定的时间提前到达校舍,朝茶道部的活动室走去。
「哟,今天就拜托了。」
遥平从后面跑过来,开朗地打起招呼。
「顾问本来要请我们吃烤肉的,没想到佐伯学姐突然把预定塞给我。」
遥平抱怨道,似乎是上午作为帮手参加了篮球部的练习赛。
和遥平只有在介绍春的时候在化学室见过面,这也是两人第一次单独交谈。然而对方却像老朋友一样直爽地说着话。
「话说北斗亲,是不是有点僵硬?很紧张吗?」
甚至擅自用起奇怪的称呼,丝毫没有怯场的样子。不管什么场合都是如此的晴朗明亮。
「……茶话会要做什么,相羽知道吗?」
北斗保持着距离,客客气气地问。
「谁知道,佐伯学姐可是异世界人。」
「嘛,茶话会而已,估计也就是喝喝茶,吃吃点心,聊聊天吧?咱们放松的去吧。」
冴音子预告过会对春使坏的事,应该事先告诉遥平吗?
但是,如果冴音子真的做出伤害春的行为的时候,遥平会保护春吗?话说回来,遥平有把春当作女朋友来珍惜的意思吗?
「……相羽,你对春是怎么看的?」
「哎,是我女朋友啊。」
遥平斩钉截铁地断言。
「嘛,她能够再信任我一点就好了。我喜欢春春的那份可爱。要是春春能用对青梅竹马的北斗亲的十分之一的感情面对我,就能看到更可爱的表情了──」
一脸陶醉地说。
虽然遥平说冴音子是异世界人,但在北斗看来遥平也是相当的异世界。不过既然知道了遥平把春当成女朋友来尊敬,应该要高兴才对吧。
虽说如此,胸口还是无法避免刺痛。
茶道部的活动室在教学楼西楼的一楼。
「啊,门锁着。佐伯学姐还没来吗?」
遥平想要打开拉门时。
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声音。
「呃……不行。」
是春的声音!
「看吧,别乱动。束手就擒吧。」
「不要。」
遥平,咦?露出疑问的表情。
北斗迅速用拳头敲着拉门喊道,
「佐伯学姐!你在干什么?」
「小、小北……」
听到春的求救声,北斗又敲了敲门,不禁,
「春!」
像这样惊呼的时候。
推拉门一下子向侧面打开了。
「敲门能不能安静一点?」
伴随着淡雅的声音,冴音子出现了。
北斗瞪大了眼睛。
遥平在后面,
「哇哦!」
发出赞美声。
在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六畳大小的日式房间里,冴音子穿着华丽的长袖和服,流畅的长发扎在一边,从肩膀上清纯地垂下。
本就是和风美人,像这样穿上和服,美人度和女人味都增加了不少。
不仅如此,春也穿着长袖和服,系着带子,在一旁羞红了脸。
自从上小学以来,北斗还是第一次看到穿着和服的春,那种娴静而纯真的气质,就像春天原野上盛开的小花一样,北斗呆了一阵,然后才清醒过来地移开了视线。
「真是的,总算老实了。三泉同学穿衣服的时候不乱动的话,就能更顺利地出来迎接了。」
冴音子发着牢骚,春小声辩解,
「因为……突然要脱衣服……」
「不脱下制服就换不了衣服吧?本来我一开始叫你脱了,可三泉就是不肯。」
「因为……在人面前……」
「都是女人,有什么关系?还是说我会偷拍三泉的脱衣视频扩散出去?」
「呜呜。」
春呻吟着。
春眼中的冴音子,应该就是会做那种事情的怪人吧。
「好了好了。」
遥平岔开话题。
「佐伯学姐是个美人,春春又这么可爱,真是太棒了。果然女孩子穿和服会让人眼前一亮啊。北斗亲也是吧?」
遥平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似的,看着北斗笑了笑。
春有点惊讶,大概是因为听到遥平叫他北斗亲吧。
北斗将视线从春身上移开。
「冴音子学姐,原来会穿和服啊。春也是……能穿上真是太好了。」
回避了具体的感想。
冴音子得意地点着头,
「是吧,变成了完美的和服美少女了吧?只有我引人注目,太不公平了。」
预告会对春使坏的冴音子,特地为春准备了和服,这让北斗松了一口气。
春扭扭捏捏的脸颊也高兴地舒展开来。
北斗他们也脱下鞋子,爬上榻榻米。
「然后呢?佐伯学姐就这样给我点茶吗?我不太懂茶道的礼节。」
「茶倒也不错,不过好不容易两个和服美少女凑在一起,还有更好玩的游戏吧?」
冴音子黑色的瞳孔意味深长地散发出光泽。
遥平「哦」地探出身子,冴音子拿出一个有和服图案的小盒子,打开盖子。
「对,说到和服,就是百人一首。」
百人一首?
冴音子以外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小箱子里装的是印着和歌的歌牌。冴音子用流畅的手势将它们排列在榻榻米上。
「休息日,就为了百人一首,特地把我们召集到一起?」
「百人一首是日本自古以来优美而富有智慧的传统游戏。如果是日本人的话,每个月至少要玩一次百人一首。」
「我觉得那是特殊情况。」
「不,这是纯粹的真理。」
冴音子断言道。
「你们也来帮忙。」
冴音子把歌牌递了过来,大家都带着无话可说的表情一张一张地摆好。
途中春犹豫了一下说,
「……好像混着……不是百人一首的句子。」
「啊啦,真亏你能注意到。看来三泉也是个中高手。这不是一般的百人一首,而是从『万叶集』中收集的和歌。虽然也有和小仓百人一首重合的歌,但是被评价为『雄浑豪放』的『万叶集』的歌,每首都洋溢着生命的气息,散发着热和光。特别是其中呼唤爱情的诗歌,我保证你会被那过于直白的情话弄得头晕目眩的。」
冴音子的声音透着热烈。看来相当喜欢『万叶集』啊。
北斗对此只有在课堂上学到的知识。记得好像是日本最早的和歌集。
「春方迟迟去,夏又到人间。香具山光好,谁家晾素衣。」(春过ぎて夏来にけらし白たへの衣ほすてふ天の香久山)
百人一首中有的这首持统天皇的诗歌,『万叶集』中也收录了。『又到』和『晾素衣』的部分,在『万叶集』中是『又来』和『晒素衣』。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小知识呢?因为这首诗歌是北斗在百人一首中最先记住的。
顺便说一下,春最喜欢的是,
「初春田野霁,若菜正繁时。愿采送伊人,雪融衣袖湿。」(君がため春の野に出て若菜つむ我が衣手に雪はふりつつ)
「我念上句,你们拿下句,这和百人一首一样。优胜者会得到我的特别奖励,期待着吧。」
「佐伯学姐的奖励有点可怕啊。」
遥平小声嘀咕。
「那么,牌就由我来读。」
隔着歌牌,北斗、遥平、春分别端坐在冴音子的正面、右边和左边,冴音子吟诵着上句。
「神山角落边,真麻日月缠。」(三轮山の山辺麻苏木绵)
「哇,完全听不懂!大概是我人生中一次都没听过的和歌!」
遥平立刻泄气道。
这首和歌北斗完全没听过,春也皱起了眉头。
「这是天武天皇的儿子高市皇子,为了悼念同父异母的姐姐十市公主之死而作的和歌。在三轮神山的山麓上,供奉着雪白的真麻木棉,明明是这么短暂的东西,我却以为很长……,将英年早逝的十市皇女比作花期短暂的木棉,悲切中咏诵出的诗句!」
冴音子用容易听清的知性声音解说。
话虽如此,尽管知道天武天皇是壬申之乱中即位的天皇,高市皇子是他的儿子,但教科书上并没有记载他作过什么诗,十市皇女什么的北斗也不认识。
冴音子念出下句。
「徒悲花咲短,惟愿聚时长。」(短か木绵かくのみ故に长くと思ひき)
遥平终于,
「啊,找到了。」
猛地伸长身体,把北斗身旁的牌拨开。
「话说,这也太偏门了吧佐伯学姐。」
「啊啦,高市皇子和十市公主的爱情故事,在古典爱好者之间是很出名的。十市公主是天武天皇和额田王生的女儿,和高市皇子虽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可据说两人相思相爱。之后天智天皇的儿子大友皇子娶了十市公主,引发了后来的壬申之乱,爆发性的悲剧吧?」
「等等,不认识的人名太多了,人际关系一团乱。」
「那是因为你脑子太笨了,相羽。」
遥平和冴音子说话的时候,春静静地侧耳倾听。
听说高市皇子和十市皇女是姐弟,北斗吓了一跳,但这在那个时代是很平常的事。
冴音子继续读着下一首。
「随驾至御野,游猎茜草间。」(あかねさす紫野行き标野行き)
这是在课堂上学过的。
「怎么样?超主流级的。」
冴音子微笑着说。
「十市公主的母亲,因擅长吟诗为人所称颂的额田王,当代首屈一指的诗姬,诗的巫女,或者应该称她为诗之女王吗?她深受天智和天武这两位兄弟天皇的喜爱,曾在宴席上向被称为『大海人』的天武,咏唱过这样的诗句。」
在冴音子念出下句之前,春把放在附近的牌轻轻摁住。
「岂不虞人睹,谓君莫杨袖。」(野守は见ずや君が袖振る)
「这是额田王对曾经的恋人的应酬,言下之意是,你别老是挥挥衣袖给我信号,我们的关系会暴露的。对此,大海人皇子作了一首回应的诗是这个。」
冴音子拿出下一张牌。
「妹艳如紫茜,往来围猎场。」(紫草のにほへる妹を憎くあらば)
春又接着找到了下句。连续拿了两张牌,看起来有点高兴。
冴音子跟着读道。
「何至他人妇,思慕断我肠。」(人妻ゆゑに我恋ひめやも)
「总而言之就是有夫之妇我也喜欢!真是直接的意思表现啊。不过也有人解释为,看似是在为爱上哥哥的妃子,曾经的恋人,这一不被允许恋爱而苦恼,其实是为了活跃宴会气氛而特意吟唱的。就像相羽君用前女友的段子搞笑一样。」
「才没有在搞笑呢,『前女友』也不是我的段子。」
「啊啦,说起相羽遥平就是前女友制造机,大家都知道的。大海人皇子在与额田分手后,应该也用她开了各种玩笑。额田用玩笑回应他,就像相羽君和他的前女友一样。想必是很畅快的关系吧。」
「总感觉你在说我这人很轻浮……」
「是的,你毫无疑问很轻浮。不过,你这种人从『万叶集』时代就已经存在了。」
冴音子爽快地肯定后,继续读着和歌。
有完全没听过的,也有在课堂上学过的。
如果是三个人都不知道的歌,就得靠冴音子接着念的下句来找牌,那样的话遥平绝对是最厉害的。
大概是因为他视野开阔,爆发力强吧。
「发现!」
猛地扑向歌牌。
恐怕记忆力也很好,什么地方有什么牌子他都记在脑子里,一听到下句的开头,他就把视线和身体转向那边。
遥平经常作为运动部的帮手在比赛中活跃着,确实是令人信服的反射神经和灵巧度。
另一方面,春也在努力。
春本来就喜欢古典文学,好像也读过『万叶集』,在冴音子读上句的时候就开始找下句,用小小的手指轻轻按住。
每次拿牌时,都微微一笑,偷偷地看着这样的春,北斗也安心了下来。
春看起来很享受真是太好了。
北斗虽然一直是倒数第一名,但是冴音子每念完一句,就会说明其意思和背景,听着听着,也渐渐觉得有趣了起来。
只是……因为是以前的歌集,所以不同母亲的兄妹、姐弟、叔侄、姑母和外甥等恋人们的反复登场,让他有些惊恐。
……佐伯学姐只是在解说『万叶集』而已。
不必在意。
过于在意才显得可疑。
这样对自己说道。
冴音子手上的牌,只剩下四分之一。
知性的声音清凉地流淌着。
「秋田摇稻穗,抚君欲随风。」(秋の田の穂向きのよれる片寄りに)
应该是熟悉的歌吧。春微微一颤。
但是,小小的脸上有了一点点阴影……。
「这是被与同父异母的兄长的禁断之恋折磨得心急难耐,让人困扰而不考虑后果的但马皇女下的挑战书。」
听了冴音子的话,正要把手伸向牌子的春停了下来。
冴音子念着下面的句子。
「岂因流言顾,径自遣恋情。」(君によりなな言痛かりとも)
「但马皇女是天武天皇的女儿,高市皇子的妃子(高市皇子不也是天武天皇的儿子吗,那这两个不一样是兄妹?感觉可能写错了)。却与同为天武皇子的穗积皇子发生了不可原谅的恋爱。即使周围的人批评她,她也没有放弃这段恋情。不仅如此,就像秋天稻田里随风飘扬的稻穗指向一个方向一样,我一心一意地依偎着你,不管世间的评价多么烦人。当然,这是一个天大的丑闻。真是给人添麻烦的皇女殿下啊。」
春僵着脸,无法动弹。
遥平抓住歌牌。
「但马的对象穗积皇子,就是因为这个丑闻而被送去了滋贺山的寺庙。也就是所谓的左迁,尽管如此但马皇女还是对同父异母的兄长念念不忘。啊,下一首也是但马皇女的诗。」
冴音子用与但马皇女的冲动和热情完全相反的清冷的语调吟诵。
「与其空眷恋,岂若寻君去。」(おくれゐて恋ひつつあらずは追ひしかむ)
春的视线在牌子上徘徊。
眉毛皱成八字形,嘴唇紧闭,一脸痛苦。
冴音子眼神冰冷地作着解释。
「与其留在原地恋慕,不如去寻找你。在每一个转角都做上记号,多么坚定的信念啊。可惜是火上浇油,是不是觉得只要自己好,对方的立场怎么样都无所谓啊?」
「曲处留标记,岐路不失迷。」(道の隅回に标结へ我が背)
咏颂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凉意。
春的手悬在空中,肩膀微微颤抖。眉毛渐渐往下垂。
春,你怎么了?
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难受?
北斗抓起手边的下句牌。
冴音子紧接着念道下一张歌牌。
那也是但马皇女的歌。
「人言虽可畏,吾亦不退缩。」(人言をしげみ言痛みおのが世に)
春快哭了。
「今生虽未历,侵晓渡长河。」(いまだ渡らぬ朝川渡る)
冴音子一口气念完下句,淡淡地说道。
「意思是,因为流言蜚语太过烦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跨过早晨冰冷的河水去见你。在当时,应该由男人主动去找女人,但马皇女却泰然自若地推翻了这一惯例,继续和心爱的异母兄长维持着关系……」
春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眉毛垂成八字形,眼睛开始泛着泪花。
就像是自己被责备了一样。
「可是,明明为这样一段不被任何人祝福的自私恋情付出了这么多,但两个人却没有修成正果。」
春的手拿着牌。
就那样一动不动。
她用一种被罪恶折磨的人的眼神俯视着歌牌上的字。
「但马皇女死后,她的异母兄长穗积皇子虽然曾作过几首感伤的诗歌,但后来却迎娶了与自己女儿年龄相仿、才华横溢的大伴坂上郎女为妻,宠爱有加。啊啦,下面正好是穗积皇子在宴席上作的诗。」
「旧爱藏柜里,加锁又加钉。」(家にありし柜に键さし蔵めてし)
「相思成奴隶,此形役此心。」(恋の奴のつかみかかりて)
「明明将爱情锁在柜里,却又被它把心抓住,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和同父异母的妹妹之间沉重痛苦的禁断恋爱,对穗积皇子来说,已经是遥远过去的事了,现在他被天真可爱的年轻的妻子迷得神魂颠倒,但马公主不在,皇子穗织终于被释放,过上了安稳幸福的生活。」
「穗积皇子可能并没有那么喜欢但马皇女。只是因为但马皇女情意深重,才无法拒绝而已。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太可怜了。」
「但马皇女如果真的喜欢穗积皇子的话,也应该考虑一下他的立场才对。因为是爱上了所以没办法,我脑海中很容易浮现出说着这种借口,自我陶醉的痴人形象。」
春脸色铁青,被压倒了。
北斗不明白春为什么会对冴音子的话如此反应过度。
可是,看到春在自己面前痛苦不堪,他无法忍受。
春用颤抖的声音反驳。
「这……应该是佐伯学姐的解释吧。至于实际情况……除了本人以外,谁也不知道……」
伴随着悲切,苦闷,北斗胸口一紧。
「我也赞成春春。很多时候社会上的传闻和本人完全不同。我就是典型。」
遥平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的传闻,有九成是真的吧。」
冴音子吐槽道。
「那剩下的一成才是最重要的,虽然传闻很差劲,但一交流就会发现其实我是一个内心正直、诚实的人,对我的评价也会直线上升。」
「你看,就是这种地方不可信。」
冴音子再次吐槽,遥平开玩笑地做了个鬼脸,现场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尽管如此,春的痛苦也没见缓和……。
冴音子念完最后一张,遥平以超群的反射神经抢去,榻榻米上排列的牌被一扫而空。
获得最多张数的是遥平,春以微弱差距紧随其后。
北斗是最后一名。
「那么奖励是什么?佐伯学姐?」
面对遥平一脸偶像微笑提出的问题,冴音子平静地回答道,
「是我的吻。」
「诶?」
遥平不禁向后仰。
春瞪圆了眼睛,北斗也大吃一惊。
「奖励是我的吻,优胜者是北斗君。」
「啊?」
「啊?」
「!」
三个人的惊叹声重叠在一起。
春首先惊慌失措地说道,
「为、为什么是……小北……拿下最多牌的是遥平吧?那么冠军应该是遥平吧?」
「虽然不是我想要接吻,不过,冠军是北斗亲,这太奇怪了吧?」
遥平也问道。
「谁说拿牌最多的人就是冠军?就算是这样,我这么贞洁的女人,怎么会在男朋友面前和相羽接吻呢?因此优胜者是北斗君,得到奖励的是北斗君。」
明白了吗?冴音子环视着遥平他们,把脸凑向北斗这边。华丽的和服袖子飘飘荡荡,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
「来,收下吧。」
她低语着,樱色的嘴唇就这样凑了过来。
不是对着北斗的脸颊,而是对着嘴唇。
「佐伯学姐!」
北斗焦急地用双手想要把她推回去,却被冰冷的手紧紧抓住,她半睁着闭上的眼睛,眼角下方有些生气的微微眯起。
「是冴音子才对吧?」
怄气的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佐……」
佐伯学姐,这个声音在北斗的喉咙里堵住。
难道,真的想在这里接吻吗?
明明相羽和春都在看着。
冴音子闭着眼睛,抓着北斗的双手,把脸凑了过来。
比春更长的湿润的黑发落在北斗的胸前。
春呢──。
春──眉毛呈八字形,颤抖着。
北斗抓住冴音子的肩膀,正准备用力把她推回去时,春晃着和服的袖子站了起来。
「小北不行!」
半哭喊着,颤抖着纤细的肩膀,走向北斗他们的方向,想要从北斗的手臂中拉出冴音子的手。
冴音子用一只手啪地一声把春的手甩开。
「三泉同学没有阻止的权利,因为北斗君是我的男朋友。」
冴音子凝视春的眼神,不仅是北斗,就连遥平也感到窒息般的强烈和锐利。
春的喉咙上下起伏着,僵住了。
但随即撕破表情,大声喊道。
「小北喜欢的不是佐伯学姐,而是我!小北喜欢的一直都是我!」
泪珠扑簌簌地洒落在婴儿般光滑的脸颊上。
春慌乱不堪,似乎无法控制激昂的情绪。
「那不是三泉同学的一厢情愿吗?如果北斗君喜欢三泉的话,你们早就从青梅竹马变成恋人了吧?」
面对冴音子严厉的质问,春激烈地摇着头,紧紧抱住北斗的手臂,放声大叫。
「那是因为我是小北的妹妹!」
北斗的大脑一片空白,任何感情和感觉都消失了。
一瞬间后,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漆黑浑浊的洪流,随着轰鸣声涌进北斗的胸膛和脑内。
因为是妹妹!
春确实这么说了。
她把从初中二年级那年春天开始,北斗一直隐藏的秘密,清楚地说了出来。
第一次读的绘本,第一次听的歌,生病的时候让人做的苹果红薯泥,以前住的地方,同样的生日,两个相连的名字──。
──看这里,小北。
白皙的手所指向的三个字。
春天的星空。
闪耀的七颗星。
──春北斗,是我和春的名字。
──对吧,我和小北的名字是连在一起的。很厉害吧?
七零八落的拼图,每一块都闪耀着美丽的光芒,它们被杂乱无章地分散后,就会啪嗒啪嗒地嵌入应有的位置。
──我家妈妈不在。在我还小的时候,她就离婚了。
──我家没有爸爸。
沉默了一瞬间,然后开心地笑着的春。
──又和小北一样了。
春总是发自内心地为能和北斗「一样」而感到高兴。
春的语言,春的笑容──就像暴风雨中的花瓣,舞动着,卷起漩涡,落下。
发出沙沙的声音,勾勒出一幅画面。
──我的生日是四月十七日。因为出生在春天的夜晚,所以取名为春。
──我的生日也是同一天。爸爸说我出生的时候,天上升起了北斗七星。
──哎哎,我和小北是同一天出生的。太棒了,太棒了。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女性表情安详,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紧挨着她的,是北斗的父亲──父亲的臂弯里,也有裹着同样襁褓的婴儿。
照片上的日期是四月中旬。
用签字笔写着:
春(妹妹)和北斗(哥哥),4/17夜,诞生。
一幅温馨和睦的家庭蓝图就这么完成了。
春与北斗。
四月十七日、夜、诞生。
聚集了大量「一样」而描绘出的那幅画,对北斗来说是绝望的诅咒。
春是──北斗的妹妹!
春说出了北斗决定一辈子都要隐藏的秘密后,趴在榻榻米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她哭声就像一场划破世界的暴雨一般激烈。
遥平和冴音子心痛地看着春。
而北斗──。
明明心爱的妹妹在哭,却只是呆坐在榻榻米上,愕然无语。
春原来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