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第一皇女「高洁的」伊贝莉亚在十年前的东部战役战死,「贪婪的」第二皇女索菲亚为了与安多马鲁骑士团的和平,嫁给安杰提庇护所的王子提欧多罗斯,舍弃了艾尔阿札尔的名号。
结果,被视为当今皇帝纳鲁的直系血亲只剩下「脾气火爆的」第三皇女奇多拉。这位十二岁的年幼暴君,在自己拥有的巨大庇护所「阿奎特·奇多拉」内宛若神明一般,绝不听从任何人的指使。
同时,忠心不二彻底执行其命令的保安部队「大可多拉亲卫队」,更让她的任性变本加厉。
又来到这里了吗……
我正置身于过去曾梦见好几次的梦境中。还是老样子,我正依靠着某人的肩膀,走在阿奎特·奇多拉的商业区。宽阔的屋顶与门可罗雀的市场,不时可听见枪声从不远处传来。
「乌尔先生?」
我听见阿比的说话声在身旁响起,我吓了一跳往旁边看,阿比正站在我身边,刚才把肩膀借给我支撑的原来是阿比。
「太好了!终于联系上乌尔先生了。」
「为什么……阿比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尝试用惟阿弥感应乌尔先生,然后就来到了这里。」
阿比环顾四周微微挑起了眉毛,身体显得僵硬。
「这就是乌尔先生曾经体验过的战场啊,充满了他人的恐惧与敌意。」
「这个先别管了,既然我能像这样和你讲话,也就是说……」
「是的,我还活着,梅莉露小姐与席巴亚斯先生也一样。」
真的吗?眼前的阿比不是我梦境制造出的幻象吗?
「海沟里发生了很严重的爆炸,那个到底是……」
「动力的确有一部分受到严重损坏,但席巴亚斯先生很快就灭火并且封锁起来了。这艘战攻艇的外壳牢固得令人吃惊,虽然坠入海底但是没有被水压挤扁,一直保护着我们。艾尔阿札尔帝国的技术真的很了不起呢。」
「所以说……不是骗人的?阿比和梅莉露,还有席巴亚斯都还活着。」
「是的,我们都没事喔。」
我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浑身失去力气丢脸地瘫坐在地上。
「我还以为大家都死了……」
「我们也很担心乌尔先生的安危,一直担心乌尔先生在那之后被纳迦吃掉了,但是无线电坏了,没办法与您联络确认。」
「话说回来,无线电断讯之前我好像听到阿比受伤了之类的话,你还好吧?」
「我没事的,让您担心了。爆炸时撞到头昏迷了一段时间,但是现在已经没事了,梅莉露小姐有用绷带帮我包扎伤口。」
「这样啊,太好了。现在的状况呢?」
「是的,虽然现在还停留在海底进行战攻艇的整修,但席巴亚斯先生说很快就能取回浮力,之后想要前往您那边。我已经用惟阿弥大略掌握了乌尔先生的位置,只要更接近一点,就能和清醒时的乌尔先生维持意识联系,这样一来很快就能重新会合。」
「先等等,那样就糟了。」
「咦?这是为什么呢?」
「我现在人在伊斯马利克的军舰上。」
「您被俘虏了吗?该怎么办……都是因为我……」
「没这回事,伊斯马利克不晓得我和阿比的关系,而且他们并没有对我做什么粗暴的事,比较像把我当客人对待。」
「……太好了。」阿比松了一口气这么回答道。
「乌尔先生,请问伊斯马利克军的规模大概在什么程度?」
「这我不太清楚,但我现在搭乘的战舰叫帕特里莫尼,是艘相当大的旗舰喔。」
「那就是伊斯马和克北方旅团的旗舰吧。」
她的语调倏地往下沉。
「您有见到恩基度老师吗?」
阿比认识恩基度,果然她以前说的历史学家就是恩基度本人。
「嗯,是有见到……」
「老师身体还好吗?」
「看起来是很健康,吃饭时胃口也很好。」
「这样啊……真是太好了。」
阿比对我露出五味杂陈的笑容。关心敌方司令官的健康虽然让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战争的大局势与私人的人际关系也许是两回事吧。
「乌尔先生,您有办法逃出帕特里莫尼吗?」
「我想想……我手上有水中摩托车的钥匙,不要太远的话应该可以。」
「我们这边让战攻艇浮出海沟后,会前往乌尔先生的方向,只要距离接近一些,我应该就能用惟阿弥帮您指路,剩下的就……」
阿比说到一半突然噤声不语,压低了身子左顾右盼,充满戒心地观察四周。
「有人正在看……」
听阿比这么说,我也跟着环顾四周。原本热闹无比的商业区大街上,由于枪击战的影响现在已经没剩下几个人。除了我们之外只有倒在地上的人,以及几个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抱头瑟缩在路边的身影。
嗯?从大街的另一头,有个人缓缓走了过来,之前的梦境中没有出现过啊。
「越靠越近了……这种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个孩子……孩子乘坐在某个东西的背上走向我们,那是动物吗?
「乌尔先生,就是那个,那孩子不属于乌尔先生的梦。」
「我也这么觉得,那个小孩子正乘着什么?」
距离越来越近,我发现那孩子身上穿的衣物相当简陋残破,脸庞以及自袖口伸出的手臂满是污垢而发黑,全身骨瘦如柴。就五官来看应该是女生没错,她乘着的动物……看起来应该是狗……而且是全身漆黑的狗。
「那只狗……糟糕了!」
阿比拉着我退到店铺的墙边。
「那个大概是伊斯马利克的摩诃·提辛。」
「你是说那个女生?还是那条狗?」
「摩诃·提辛是那个女孩子,她乘着的狗是摩诃·提辛力量视觉化的产物。」
「摩诃·提辛是个小孩……」
那女生走到我们面前,漆黑的狗看着我们发出低沉的威吓声。另一方面,女生却完全忽视我们的存在,像是在寻找什么似地左顾右盼。
「那女孩正在自己的梦中,所以她眼中的景象应该与我们看到的不同。」
「也就是并没有看见我们……话说回来,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因为那女孩和那女孩的能力之间产生了意志上的出入。能力本身正朝着它的目标一直线行动,在这状况下它是为了找到我们其中一人发动攻击,也有可能我们两人都是目标。它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潜入乌尔先生的梦中。」
黑犬将两条前腿直挺挺地抵在前方,双眼瞪着我们。
「不过能力者——摩诃·提辛本人正在自己的梦境中,没办法感知我们的存在,只要我们不看穿她的身分,那女孩应该不会发现我们的存在。」
「你在哪里~」
女孩虚弱地呼唤着。
「再不快点去捕鱼,又会被鞭子打喔~」
像是与母亲走散的孩子,无助的神色涌上硕大的双瞳,那表情彷佛下一秒就要落泪似的。
「一直打一直打,会死掉的喔~」
「摩诃·提辛是塔利亚奴隶中鲜少诞生的飞戒者,那孩子大概就是摩诃·提辛本人孩童时代的记忆。也就是说,她正梦见自己的过去。」
「这里好冷喔,快点出来啦~」
那硕大的双眸……感觉似曾相识……
「快点出来啦,杜卡塔……」
如我所料,她是奎瑟恩·艾拉。我之前见到的奎瑟恩,是一个集冷冽美威与勇猛果敢于一身的女性,但是眼前的幼小奎瑟恩,看起来却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般孱弱的生命。
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
黑犬的身体突然膨胀了起来,双眼化为烈焰般的赤红。女孩停止了动作,宛若机关操控以固定的速度扭转头部,最后将脸正对着我。那表情中已经没有刚才彷佛不知何去何从的无助,只剩下一张全无表情的脸庞。
全身浸泡在冰水般的恐惧中,就像被纳迦瞪视时——不,比海兽更加恐怖。
「被她发现了!我们快回去吧!」
阿比用双手遮住了我的眼睛,视野一瞬间转为漆黑。
当视野再度恢复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陌生房间的天花板。
「席巴亚斯哥哥,你终于醒来了啊。」
我躺在床铺上,而卡鲁特正在我身边,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卡鲁特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夏克蒂姊姊的命令,是我让哥哥受伤了,所以在恢复之前都要由我照顾。为什么身为传说盗贼的我,非得帮艾尔阿札尔帝国的平民看护不可啊,我完全搞不懂,真的是莫名其妙。」
那是因为你在我的手腕上开了一个洞吧。
「大哥哥,我有一个小请求。」
「我可没有善良到想帮忙用暗藏的刀子捅人的家伙。」
「大哥哥该不会就是那种人吧?就是特别记恨的那种。」
我说卡鲁特,你干的好事就算是非常温柔的人也会记恨好一阵子吧。
「算了,反正只是听听而已,你想说就说吧。」
「那个喔,因为在这里疗伤不太方便,我希望你能移动到医务室。」
「为什么?在这里就可以了。」
「现在奎瑟恩姊姊正躺在医务室。」
奎瑟恩·艾拉……我在梦中见到她了。梦中的她和现实世界全然不同,虚弱得像是蜡烛的火光,彷佛马上就要熄灭似的。
「只要大哥哥愿意去医务室,我就听从夏克蒂姊姊的指示照顾大哥哥……但实际上,我是要仔细欣赏睡在旁边的奎瑟恩姊姊……观察平常完美无缺的大姊姊毫无戒心的睡脸。」
「这就是你要带我去医务室的理由?」
「嗯!」卡鲁特笑容满面地回答,看来他压根就不想照顾我。
「你说的奎瑟恩,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我突然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问。我对她怀有什么好奇心吗?她明明想杀害我啊。
「奎瑟恩姊姊是世上最棒的大姊姊了!」卡鲁特兴奋的呼吸甚至吹到我脸上。
「战争时也很厉害没错,但姊姊真正的力量在暗杀时才能完全发挥。被奎瑟恩姊姊『野性猎杀』锁定的猎物,一定会死在姊姊手下,无论逃到什么地方都没用,一定会被姊姊抓到并杀死。」
「哦、哦……真是位很厉害的女性呢。」
「不管再怎么拼命逃走都没有意义,命运一定会将敌人拖到奎瑟恩姊姊面前。」
我现在正体验到那能力的效果。卡鲁特在毫无自觉的状况下协助命运,也就是试图把我送往奎瑟恩身边。
「那不就是……世上最强了……」
「但是,那个能力需要敌人的血,而且『野性猎杀』会消耗奎瑟恩姊姊的生命当作动力,其实我不太希望姊姊使用……」
卡鲁特一面搔着头发撇过头。
「所以杜卡塔哥哥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
「嗯?那是什么意思?」
「杜卡塔哥哥是治疗师,由杜卡塔哥哥治疗生命消耗剧烈的奎瑟恩姊姊,两个人靠着互相合作一路上打倒了好几个敌人喔。」
杜卡塔是治疗师,难道这和我拥有的治愈能力有关系吗?不过我的能力是治疗自己,杜卡塔的力量则是治疗别人,就这一点两者有决定性的不同。
「好了啦,闲话就讲到这边,我们快去医务室吧,再不快点奎瑟恩姊姊就会醒过来罗。要是她醒了,就没办法在超近距离欣赏那端正的五官了。」
「我没有要去啊。」
我说着便离开床铺起身。这样下去真的会被他带到医务室,我摸了摸口袋,确定水中摩托车的钥匙还在。就骑这玩意进入海中吧,这样一来只要再度接到阿比的惟阿弥就能马上会合。
「卡鲁特,水中服放在哪?」
「嗯?公用水中服放在停机库,私人的保管在每个人自己的房间。」
也就是说……我环顾房间内部,固定在墙面的铁制衣橱映入眼帘。我走近衣橱抓住把手一拉,发现里头吊着似曾相识的水中服,搁在上层柜子的头盔也很眼熟。
「那是指挥官用的水中服喔,和一般士兵用的不一样,是用强化纤维做成的……啊,席巴亚斯哥哥,你该不会想出海吧?」
我冷淡地一面回应「是啊」,同时开始换穿水中服。
「还不能起来啦!」
「你在担心我的身体吗?」
「不是啦!要是大哥哥现在死掉了,责任会算在我身上,夏克蒂姊姊也会对我生气。」
是这种理由喔……我穿上水中服后,把头盔夹在腋下走向走廊。
「没问题,伤口和毒都已经治好了。」
「那怎么可能嘛,嗯……脸色是变好很多没错啦,但是才睡半天不可能完全痊愈啦!」
不,真的没问题。手腕的疼痛消失无踪,身体也感觉不到沉重感。
「夏克蒂要是生你的气,你就说『是席巴亚斯自己跑掉的』就好。而且你想想,再不快点去医务室,你就看不到奎瑟恩姊姊的睡脸罗?」
「我是很想看啦……但这样真的好吗?」
我抛下举棋不定的卡鲁特,走出了房门。
走廊的其中一面墙壁,每隔一段固定距离就开着一面圆孔状的观测窗,可以看见海中的景色。从窗口往外看,海中相当明亮,视线可延伸到相当远的地方。往下看,发现数艘巡洋舰按照某种规律停泊在海底,大概是以这艘旗舰帕特里莫尼为中心,组成菱形的防御阵型吧。
我很快就找到了升降梯,急忙走进去之后按下停机库所在的最下层按钮。我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之后只要骑上水中摩托车就能和帕特里莫尼说再见了。接下来只要和从海沟浮出的阿比他们会合,一切都会很顺利……
抵达停机库后,我走向无数水中摩托车紧密并排而成的长龙。一一扫视刻在车身上的编号,寻找与手中钥匙相同的号码。
我立刻就找到了我要找的那台水中摩托车。好啦,这样就能和可怕的奎瑟恩大姊姊说再见了——我在心中自言自语,然后戴上了头盔。虽然尺寸不太合但也不算会进水的程度,接下来就学之前奎瑟恩的动作,旋转耳朵附近的转盘……
随着「噗咻——」的声响,反光防护面罩降下,头盔变成了全罩式的状态,这样出海的准备就万无一失了。我从口袋中取出钥匙插进水中摩托车,就在这时——
「你在做什么?」
突然间一句话从背后传来,听到声音的同时,我的脑海浮现说话者的容貌,令我全身上下开始冒出冷汗。不会错的……这声音来自奎瑟恩·艾拉,她怎么会在停机库?她不是正在医务室躺着休息吗?
「嗯?你……」
奎瑟恩的语气中渗出讶异,这么快就认出我了吗?
「请转向我这边。」
没办法了。我缓缓地转过身,与奎瑟恩面对面。
「……我果然没猜错。」
「…………」
「那个是杜卡塔的头盔吧,所以你就是那位席巴亚斯先生罗?」
席巴亚斯先生……?啊,她没有发现我就是乌尔·南姆!
刚才先启动头盔的全罩模式真是太好了……
「我叫做奎瑟恩·艾拉,请多多指教罗,席巴亚斯先生。」
她浅浅一笑稍微歪过头,金色的短发轻舞飞扬。嗯?奎瑟恩是个这么美丽的女性吗?在鲁西亚庇护所见到时,感觉是个肌肉结实的女性士兵,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奎瑟恩,像是个相貌清秀身材苗条的大姊姊。要说有什么地方没改变的话,大概就是站姿吧,是和以前一样的单手叉腰模特儿站姿。
「我刚才原本躺在医务室休息,但夏克蒂前来探望我的时候,跟我说了关于你的事。她十分赞赏你喔,说你非常强悍,而且很有男子气概。」
奎瑟恩走到我身旁,朝着护盔伸出手。
「请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我反射性地将身体向后仰,与奎瑟恩保持距离,要是给她看见长相那就完蛋了。
「怎么了吗?你不愿意让我看你的模样吗?」
「…………」
「那个……席巴亚斯先生?」
「……我……我觉得不好意思。」
愣了一好会儿,奎瑟恩轻声一笑。
「你是说,让我见到你的脸,会让你觉得很不好意思?」
「……嗯。」
「你有点怪呢,不过无所谓,只要待在帕特里莫尼总有一天还是会面对面的吧。」
虽然这是个听起来很蠢的藉口,但不知为何奎瑟恩接受了。好不容易度过难关,我松了一口气时发现奎瑟恩似乎不太对劲。奎瑟恩的身子稍稍摇晃着,仔细一看脸色也不太好,身体状况似乎还未痊愈。
「为什么要来这里?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一想到声音可能会暴露身分,我压低了音量试着询问。
「卡鲁特送我回来的路上一直都在睡,躺到觉得有点烦,所以想出海晃晃改变心情。只是骑水中摩托车而已,没问题的。」
「这、这样啊……那我先走了。」
我转身背对奎瑟恩,试着发动水中摩托车。
「稍等一下。」
那声音令我不由得浑身僵硬地停止动作。
「……什么事?」
「你来这里也是为了骑水中摩托车吧?你要去哪里?」
「……没什么,只是在附近逛逛。」
「那可以让我坐在你的后座吗?」
「…………」
「……你不愿意吗?」
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我骑上水中摩托车就是为了从奎瑟恩身旁逃走,让奎瑟恩坐在后头不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不过这我怎么说得出口。
「怎么了吗?」
「……并非不是不可以……」
「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可以。」
啊,我答应了。
「真的吗?那我马上就去换衣服。」
奎瑟恩转身背向我,走向设置在停机库角落的房间。
这……这正是逃命的大好机会吧?我连忙跨上水中摩托车,插入钥匙发动引擎。让摩托车滑行移动到设置在地面上的巨大水池前方,我看向水池中那层水的底部,闸门并没有打开,虽然我左顾右盼寻找开关按钮,却怎么也找不到看起来像开关的玩意。为什么找不到!我试着集中因为过度慌张而散漫的精神,再度仔细观察四周。
但我还是找不到看起来像开关按钮的玩意。
为什么啊!闸门开关控制钮这种基本装置,为什么不设置在一目了然的地方啦!在我浪费时间的时候,说不定奎瑟恩已经换上水中服正走向我了……一想到这里,我看向奎瑟恩刚才进入的房间。
啊啊,她已经走出房门了。头戴透明的圆形护盔,身穿松垮垮的水中服。
已经来不及了。跨坐在摩托车上的我不禁把双肘搁在握把上,整个人丧气地趴着。看来这次只能放弃逃脱,与奎瑟恩一起出海了。
嗯?这是什么?好像有东西自地板伸出,仔细一看,那是一个钢铁制的踏板。
该不会就是这个?我使劲踩下了踏板。
感觉地面传来一阵剧烈摇晃,水池底部的开关闸门缓缓地张开了大口。转头往背后看,奎瑟恩似乎还没完全穿上水中服,一面拉起拉链、束起皮带,一面摇摇晃晃地朝我走过来。距离还很充分。
闸门完全开启,我让前轮压上通往海中的斜坡。
「啊,请再梢等一下。」
虽然我听见奎瑟恩着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但我不理会她,踩下了油门。已经没问题了,就算奎瑟恩全速冲刺也不可能阻止我出发吧。我要一个人出海,接下来只要接收到阿比的惟阿弥就能和战攻艇会合,我就快与梅莉露和席巴亚斯重逢了。
再等一下吧梅莉露,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
『……乌尔先生,您听得见吗?』
『……嗯,听得见。』
『成功了!这次能和清醒的乌尔先生交谈了!』
『……成功了呢。』
『我能感觉到乌尔先生的存在,距离已经很近了。』
『不好意思,你们可以抛下我直接去阿尔拜姆吗?』
『什么?我不太懂您话中的意思。』
『我这边的问题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的。』
『是因为要逃出帕特里莫尼很困难吗?』
『不是,我已经骑着水中摩托车离开战舰到海漠上了。』
『既然这样,接下来不就只剩和我们会合而已吗?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在于我后座载了一个人。』
『从状况来判断,那应该是伊斯马利克的军人吧。难道是乌尔先生的身分曝光,被他们强迫出来找我……?』
『不是那么严重的问题,就只是出来散心罢了。』
『这样啊。对了,乌尔先生能和那位军人建立信赖关系的话,向那位说明实情请他也一起前往阿尔拜姆,这样可以吗?伊斯马利克内有许多从军的佣兵本身并没有特别的信念,如果那个人是佣兵的话,值得一试。』
『我觉得别那么做比较好。』
『这样啊,我原本以为两位既然交情好到一起骑车散心,说不定有机会也不一定……』
『交情一点也不好,那家伙其实想杀了我。』
『呃……也就是说,乌尔先生让想杀害您的人坐在后座,载着那个人在海漠散心对吧。』
『像这样听第三者叙述之后,我也觉得现在的状况很诡异。』
「席巴亚斯?」
背后的奎瑟恩轻声询问。转头一看,坐在后座的奎瑟恩正仰头看着我。
『抱歉,阿比,我要先把惟阿弥切断喔。』
『请稍等一下!这样下去……』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现实后,回答奎瑟恩「有事吗?」
我原本以为能成功只身出海……没想到奎瑟恩以超人的跳跃力一口气飞越了那段距离。我骑着水中摩托车进入水池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震动,转头一看,奎瑟恩的手臂已经圈住了我的腰。
「比起庇护所,我比较喜欢待在海中,你呢?」
「我也比较喜欢海里,因为可以一个人独处。」
「是啊,氧气空间不管哪里都挤成一团,所以我喜欢宽广的海里。不过宽广过头有时也会觉得寂寞,所以我出海时总是坐在杜卡塔的后头,这样一来,在这片宽敞的海中我就不会感到寂寞,也不会觉得厌烦和孤单,那就是我的完美世界。」
也就是说,在杜卡塔已死的当下,奎瑟恩心中的完美世界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吧。
放眼望去,无限延伸的平坦海底与澄澈的蓝海,在视野的中间被深浓的群青色掩盖,彼此的界线因而模糊不清。不时看见的鱼群规模也很小,提醒我海漠是片生命稀薄的海域。
「发现海其实这么宽敞又自由,是在加入伊斯马利克之后。」
「海从以前就很宽敞啊。」
「我在加入伊斯马利克之前是个奴隶,出了海也只是拼了命要捕鱼,根本没有心力去欣赏周遭环境。我真的体会到,身分改变后眼中的世界也跟着改变了。」
「奴隶制度啊,艾尔阿札尔没有这种习俗就是了。」
「塔利亚人拥有的庇护所几乎都有蓄奴。在氧气空间的最角落,因漏水一半泡在水里,空气也无法正常循环的地方,就是我们奴隶的居住区。无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被迫担负着过度严苛的劳务,一旦身体承受不了就当场抛弃,绝对不会带我们去疗养区,只能待在那边等死。我的父母就是那样过世的。」
「那还真是过分……你居然撑得过来。」
「都是因为有杜卡塔在我身边。我受伤或生病痛苦的时候,都是他帮我治好的。从小时候就一直这样,是他让我活到今天的。不光是这样,我每天被折磨得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是他不断告诉我,无论状况有多坏,只要拼命活下去总有一天会看见希望……不知不觉间,他成了我活着的希望。因为有杜卡塔这盏光,我才没有被死亡的黑暗吞没。」
原来杜卡塔这个人曾经是奎瑟恩生命中的希望,那么现在他已经死了,她打算怎么活下去呢?
「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还不晓得。」
她这么说完,接着停顿了一小段时间。
「有一件事我非达成不可,只有这个我非常明白。」
「那是什么?」虽然我嘴上这么问,但奎瑟恩的回答我再清楚不过。
「为杜卡塔报仇。」
她的口吻变得低沉且冷酷。
「在鲁西亚庇护所让那家伙逃了一次,不过他已经中了『野性猎杀』,所以我也没必要去找。那家伙一定会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我一定能杀死他,因为那就是我的力量。」
「卡鲁特告诉过我,飞戒之力会消耗生命,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
「只要能杀死乌尔·南姆,我的生命要多少都拿去。」
说话声中蕴含着憎恨,而憎恨的对象是我,正常来说应该会感到恐惧,但不知为何涌上心头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感情。
她被心爱之人死去的怨叹缠身,迷失了自己。正逐渐被死亡黑暗吞没的她,令我感到悲哀。
「你认识的杜卡塔,会希望你这么做吗?」
「他……」她欲言又止,环绕在腰部的手微微使劲。
「别说了,这是我下的决定。乌尔·南姆现在仍然活着,那家伙用杜卡塔的左眼看着世界,利用杜卡塔的力量活在这世界上,这种事就算他允许,我也不会允许。」
奎瑟恩以愠怒的语气断言。
船团的身影隐约浮现在前方,以中规模战舰为中心,前后伴随着复数的战攻艇低速航行,每艘战攻艇都施加了独特的改造,外观上没有整齐划一的感觉。
位于中心的战舰应该就是船团的旗舰吧,从外观来看也不像伊斯马利克军的船只。
形状有点像在甲壳上镶满鳞片的巨大乌龟。
「那是之前驻扎在东方的旅团分队。」
奎瑟恩似乎也正在看着那个船团。
「那是伊斯马利克军吗?感觉和其他船的气氛很不一样。」
「他们是用钱雇来的佣兵团。军队只支付金钱当作工作酬劳,装备船只全都是他们自己准备的。」
「他们打算去哪里啊?」
「从移动方向来看,大概是要和恩基度所在的主力部队会合吧。」
「军队本身有什么动静吗?」
「不久之前,我的部队在海漠巡逻找到了往北移动的庇护所联盟船只。我们为了攻击而靠近后,发现阿比夏就坐在上头,那次连我也吓坏了。」
她的说法让我觉得不太对劲,听起来惊讶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操舵者是贤者,而是因为那个人是阿比。趁这个机会试着套话吧。
「我一直在帝国生活所以不太清楚,阿比夏是谁啊?」
「阿比夏·爱连希·萨希拉葛公主,现今大贤者的独生女。」
……什么!那不就相当于帝国的皇族吗?地位跟奇多拉差不多嘛!虽然性格天差地别……
「贤者基本上是世袭的,所以她就是下一任的大贤者。」
……那女孩将来会站在塔利亚统治阶层的顶点吗?那样恬静温吞的女生?我首先感觉到的并非惊讶而是不安。同时,我也明白了贤者们要让她前往避难的理由。
「如果抓到公主就能当成贵重的谈判条件,我这么想而没有全力攻击,结果失手了。不但让公主逃走,而且居然还让她成功逃进帝国境内。要是公主成功向艾尔阿札尔帝国的王说明亚米教内部的现况,我们就没有理由继续封锁海漠。不,该说是封锁确定会失败,所以上层也打算先准备好下一阶段的战略吧。」
「下一阶段的战略?那个已经决定好了吗?」
「现在正要开始讨论吧。要继续停留在海漠防御瑟姆人的侵袭,或者是南下参加讨伐庇护所联盟的战争。不管要怎么做大概都还有得商量吧。」
「既然这样,我们也赶紧回去比较好吧。」
奎瑟恩没有回答。
我们在海漠中不断前进,不知不觉间周围连一条小鱼都找不到,只剩下单调平淡的景色连绵不绝。
在那之后我没有再收到阿比的惟阿弥,这也是「野性猎杀」的影响吗?也许是奎瑟恩心中那只黑犬在作乱。
该怎么做才能摆脱奎瑟恩呢?阿比她们真的朝着阿尔拜姆开始移动了吗?伊斯马利克如果对艾尔阿札尔帝国发动攻势,会不会变得像东部战役一样呢……不得不去思考的事情多到脑袋快转不过来。
突然间,腰间的感触好像不太对劲。往下一看,发现奎瑟恩环绕在我腰间的手臂逐渐松开。我连忙停下水中摩托车,看向背后的奎瑟恩,只见她沉重地喘息,神情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我回想起不久前在停机库内,奎瑟恩那步伐不稳的身影。
「奎瑟恩,你还好吧?」
她似乎想回答,但只有咳嗽声冲出喉咙。肩膀剧烈摇晃后,整个人趴在我的背上。我检查下方,尽可能找到一块够平坦的海底停下了摩托车,抱着奎瑟恩让她平躺在海底。
「奎瑟恩,你有听见吗?」
奎瑟恩梦呓般喃喃说着什么,痛苦地扭动身躯。她好像听不见我说话,这样不太妙,要赶紧回到帕特里莫尼才行……话虽如此,让浑身无力的奎瑟恩坐在后座,一加速她可能马上就摔下去了。为了寻找可用的道具,我在背袋中翻找了一阵,找出了一条绳索。我谨慎地抱起她的身子,转身将她背在背上,并用绳索一圈又一圈地把我跟她绑在一起。
「好了,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回帕特里莫尼吧。」
当我跨上水中摩托车时,察觉到螺旋桨的声响。为了寻找声音来源而左顾右盼时,突然间阴影笼罩四周。我抬头往上看,战攻艇的腹部映入眼帘。
『乌尔,听得见吗?』
无线电传来了梅莉露的声音。战攻艇下降后停在我身旁,除了后方有很大的破损外,其他部位好像没有显眼的损伤。自观测窗我看见梅莉露正看着我,那表情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哭泣。
『你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
虽然我很想回答「这是我的台词吧」,但看着她盈满泪水的双眸,我打消了主意,顺着她的意回答「抱歉」。
『哟,乌尔,让你久等啦。』
坐在操舵席上的席巴亚斯对着我扬起一只手。
「战攻艇好像没啥问题?」
『……阻截者号。』
「什么?你在讲什么?」
『这艘战攻艇的名字,我已经帮它取好名字了。』
「哦,阻截者号啊……好名字。话说这位阻截者号大哥,有办法支撑到阿尔拜姆吗?」
『这还用问,有我的修理技巧和这家伙原本的潜力,现在它已经拥有了更胜水中摩托车的速度。我有预厌,只要有设备充足的地方能帮它改良,这家伙一定能变身成怪物。』
『乌尔先生。』
阿比把脸贴近驾驶舱的观景窗,对着我展露微笑。
「阿比,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们就再也不会重逢了。」
『这样大家就重新集合了。』
『对了,乌尔,你背上背着的那个人是谁?』
梅莉露询问时的语气相当尖锐。
『你为什么会让女的坐在后座,然后还用绳子把彼此绑在一起?』
「这个嘛……这是……」
『水中情趣捆绑,我懂我懂。』
「不是啦!因为她身体状况不好,所以我才会想这样搬运她。」
『可是阿比刚才跟我们说,想杀你的人就坐在你后面,所以我担心该不会乌尔正被人用枪指着头。因为觉得很危险才连忙赶过来,结果这是什么状况啊?你为什么拼命照顾想杀你的人啊?』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但是我不能放着痛苦的人不管。」
『梅莉露小姐,既然这样我们这么做吧,让那位士兵也搭上这艘船……』
『阿比比,这艘船叫阻截者号喔。』
……阿比比?
『谢谢您的提醒,让那位士兵搭上阻截者号再照顾她如何?等我们抵达阿尔拜姆再放她自由就不会有问题了,艾尔阿札尔与伊斯马利克并没有直接的敌对关系。』
『不行,现在马上抛下她。』
「咦2:可是她现在真的不舒服啊。你看,她都快喘不过气了……」
『她该不会就是在鲁西亚庇护所追着乌尔跑的人吧?』
「……嗯。」
『那就更不用说了。让这种人活着,不只乌尔连阿比都会有危险。我不是叫你杀了她,只要让她躺在这里就好,要是她运气够好,她的同伴会发现她吧?』
「这样子……和杀了她一样。」
梅莉露自观测窗的圆孔后方消失。不久后,阻截者号的舱门开启,穿着水中服的梅莉露走进了海中。她站在甲板上,举起了步枪。
『那你让开,我来开枪了结她。』
『梅莉露小姐,不可以!』
『梅莉露,这样真的不太好吧!对没办法抵抗的人开枪……』
『你们通通安静,不这么做乌尔不会回到船上,只有这个选择了。别担心,这个距离不会射偏的。』
梅莉露举枪瞄准,手指勾到板机前方。我改变水中摩托车的方向,让自己挡在奎瑟恩前方。梅莉露一瞬间吃惊地睁圆了双眼,但她很快就恢复冷静重新瞄准。
『乌尔,你让开。』
「抱歉,这我办不到。」
『为什么!』
「我不想让她死,而且我也不想让梅莉露做这种肮脏事。」
『你为了打倒纳迦走进海中的时候,我说了什么你忘记了吗?我叫你一定要回来。』
「我没忘记,我记的很清楚。」
『那就快回来啊。』
「抱歉,梅莉露……我还是想把奎瑟恩送回帕特里莫尼。」
啊,但是我这么做,「野性猎杀」一定会把我再次逼入绝境吧?话说回来,该不会连这个判断都是因为「野性猎杀」的影响吧?
梅莉露沉默不语。她果然在生气吧,也许情绪已经突破了愤怒到达对我绝望的程度。
「那个,梅莉露?」
『那个人,该不会是奎瑟恩·艾拉?』
「……是没错。」
虽然只是细微的音量,但我感觉自己听见了梅莉露不成声的惨叫。
「梅莉露,你该不会其实认识奎瑟恩吧?」
梅莉露并未回答,持枪的手松软地垂在身旁。
『我明白了。乌尔,你一定要把那个人平安送回伊斯马利克的本营。』
「……呃,你没意见吗?」
『但是,一旦把人送到了就要马上离开伊斯马利克,我们接下来会直线前往阿尔拜姆。』
『怎么回事?梅莉露你解释一下啦。』
席巴亚斯似乎也无法理解梅莉露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梅莉露并未回答,打开舱门回到阻截者号内。
『抵达阿尔拜姆后我们会再回到海漠,就在中间点会合吧。要是到时候没看到乌尔,我们会冲进伊斯马利克军要人。』
「那也太鲁莽了吧。」
『如果你不想让我这么做,就要逃出来。』
阻截者号改变方向后,以宛若乘着急流奔驰般的速度消失在视野尽头。
梅莉露认识奎瑟恩,而且大概也知道杜卡塔……她隐瞒了某些事。虽然只是我的直觉,但我觉得梅莉露隐瞒的情报,恐怕与我身上的惊人恢复力和左眼,以及我现在仍然活着有密不可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