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怪异居于缝隙之中 第三章 奇迹之子

* * *

十一月也将近尾声,季节马上入冬了。

街上的圣诞歌曲从未停歇,闪闪发亮的灯饰妆点了行道树,不管走到哪里都一定会看见圣诞树。连大学生协也不意外,有一棵被金葱彩带和棉花雪装饰的假冷杉树稳稳地立在门口迎接学生。冬天这个季节虽然寒冷,却也带着浪漫与华丽的气息。

但高槻在今天的「民俗学Ⅱ」课堂上,依旧在聊跟浪漫二字扯不上边的怪谈。顺带一提,今天的主题是人面犬。

「所以呢,人面犬在一九八九~九○年间在日本全国掀起话题,不过这股流行的幕后推手正是新闻媒体,所有媒体当时都大肆报导人面犬。过去口耳相传的传言与都市传说,透过电视及杂志等媒介,会产生爆炸性的流行风潮。当那个都市传说从媒体版面消失的同时,也会悄悄销声匿迹。没有人转述的怪谈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淡去,最后消失不见,是非常可悲的现象。」

这种话题一点也不浪漫,但至少对他来说算是一种浪漫吧。高槻说话时眼睛像孩子一样闪闪发光,果然很开心的样子。

「有趣的是,人面犬这个都市传说后续掀起了『人面』风潮。这是因为媒体看准人面犬的流行,开始寻找有没有其他看起来像人脸的东西,其中最有名的是人面鱼。虽然是山形县善宝寺这间寺庙的池塘里的鲤鱼,但一九九○年被FRIDAY杂志报导后,就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像是与人面犬接替般掀起话题。资料⑤有照片可以参考。」

高槻指示的资料上,有人面鱼的复印照片。那应该是条鲤鱼,却真的有人的五官。双眼上方甚至还有微微凸起的额头,感觉就像轮廓深邃的男性脸庞。

「人面犬是人面狗身,这个不一样,单纯只是鲤鱼的模样看起来像人脸而已。人类本来就对看起来像脸的东西很敏感,就算原本不是脸,只要配置看起来很相近,就会觉得那是一张脸。各位听说过『拟像现象』这个词吧,指的是将三个圆点排列成倒三角形,看起来就像人脸的现象。另外也有『空想性错视』这种说法,即使知道眼睛和耳朵接收到的情报并非如此,却还是会转换成自己熟悉的概念进行认知。比如总是把墙上的污渍看成人脸,看见兔子在月球表面捣药的图案等等,每一种现象都是错觉,实际上并不存在──尽管如此,这只人面鱼还是掀起了巨大风潮。全国各地的人都跑来看这只鱼的真面目,甚至连人面鱼馒头这种商品都卖得吓吓叫。因为人面鱼栖息的池塘有龙王龙女的传说,也有人开始膜拜人面鱼,认为它是吉祥的象征呢。」

仔细想想真的很奇妙。在登上媒体版面之前,这条鲤鱼应该从很久之前就住在那个池塘里了,却只由于被媒体报导了一次就引来关注。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众只是来膜拜一条鲤鱼,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这条人面鱼的热潮衰退后,千叶县的人面树又再次掀起讨论。生长在公园里的榉树因为切口像极了人脸,不但被报章杂志报导,还被电视节目介绍,结果果然吸引一窝蜂人造访,只为了亲眼目睹。后来还衍生出触摸树木就能获得庇佑的说法,还设置香油钱箱,受到神明般的礼遇。明明没有任何根据,就只是一棵树而已──各位应该觉得很奇怪吧?但其实这种现象很有日本的风格。毕竟这个国家自古以来就有流行神的文化。」

高槻在黑板写下「流行神」三个字,标注了「HAYARIGAMI」的读音后,继续说道:

「所谓的流行神,是指某个时期突然出现,造成短暂的流行热潮后,立刻被遗忘的民间信仰神灵。跟宗教性质的神灵不同的是,谁都可以创造出来,信仰对象不是神佛也无所谓。比如在七世纪受到信仰的『常世神』,虽然被尊奉为带来富贵与长寿的神,但其实只是普通的毛毛虫而已。资料⑥是《日本书纪》第二十四卷的记载,上面写道『东国不尽川河畔,有一人名唤大生部多,劝村人祭祀一种虫并说「此为常世神,祭拜此神者可得财富与长寿」』。这人可能有巫师同伙,导致许多人信以为真,不惜散尽家财也要信仰这种虫,造成了连《日本书纪》都留下记录的社会现象。」

高槻面向黑板写下「常世神」三个字,又在下面画了一个形状难以言喻的物体。他想画的应该是毛毛虫,但说是花林糖感觉也满合理的。高槻虽然受到老天不少眷顾,却完全没有绘画的才能。

「江户时代也有流行神的风潮,有许多流行神被创造后又消失无踪。被退回二手商店的来路不明佛像,被视为法力灵验的佛像受人崇拜。桥梁栏杆上的拟宝珠装饰,被拿来祈求不要头痛和牙痛──像这样任谁都能随便创造神明的行为,就是来自于日本人多神信仰的文化吧,如果是一神教国家可就行不通了。正因为世间万物皆有神灵的国情影响,才会不断有新神明诞生又消失。人们口耳相传使流言扩散的现象,跟现在都市传说的散布方式非常类似。」

也就是说,人类会对自己想相信的事物深信不疑吧。尚哉这么想。

而且不受特定宗教束缚的日本人,信仰对象就五花八门了。毕竟秋天会举办万圣节派对,冬天会装饰圣诞树,过年去神社参拜,中元节还会去寺庙扫墓。只要听说可以获得庇佑,或许真的连毛毛虫或拟宝珠都愿意祭拜。

此时下课铃响,课程结束了。尚哉将上课时脱下放在包包旁边的大衣重新穿好,从座位站起来。

今天上课前,尚哉收到高槻传来的讯息,说要谈打工的事,请他下课后来研究室一趟。日本是连毛毛虫都能变成神明的国家,或许也会接二连三地出现让人想找大学老师商量的怪异事件吧。

来到高槻的研究室后,高槻马上让尚哉看委托人的信件。

尚哉看着笔电萤幕上的委托信件,疑惑地歪着头问:

「这个『奥多摩的奇迹少女』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最近好像慢慢开始流传起来了。」

高槻这么说。

委托人是住在东京的上班族男性,委托内容是「最近我爸妈好像沉迷于新兴宗教,能帮忙调查吗?」

疑似新兴宗教的东西,就是「奥多摩的奇迹少女」。

「奥多摩的奇迹少女……是不是新宿之母那种类型?」

「好像跟那种占卜师不一样。我稍微查了一下,在搜寻网站上也很热门呢。」

说完,高槻就开始操作电脑,让尚哉看搜寻画面。画面上一整排都是透过关键字查出的网站资讯。

高槻点开其中一个连结,就跳出看似个人部落格的页面。

「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消息。各位知道『奥多摩的奇迹少女』吗?

在一场车祸中,客运上的乘客全数罹难,却只有一个女孩子活了下来。

明明是无法挽救的严重车祸,不知为何只有那孩子毫发无伤。

简直就是奇迹。她一定是受到神明的庇佑!

为了祈求这股神力,最近去拜访那个孩子的人急速增加。

我朋友也去了,还把拿到的护身符戴在身上。

有一次他从楼梯上摔下来,居然毫发无伤。

说不定真的有神力庇护呢。

我决定下次也要去参拜这位奇迹少女!」

其他的文章和推特投稿,基本上都是类似的内容。其中有些网站还详列了「奥多摩的奇迹少女」的住址及地图。

可是并没有找到感觉像「奇迹少女」本人搭建的网站,全都是听到谣言的人和实际拜访过的人写的内容。

虽然没有任何网站上传少女的名字和照片等情报,却有几个提到了少女被卷进的那场客运车祸。

根据上面的描述,车祸是发生在今年五月。一辆载着小学生前往奥多摩远足的客运,不慎翻车摔进奥多摩湖中。

车上有小学四年级的学童、班导以及司机。客运有三辆,正好一个班级一辆,翻车的就是其中一辆。车祸原因是司机突然心脏病发,除了少女以外的所有人都罹难了。因为是相当严重的车祸,尚哉也记得当时媒体有大肆报导一番。

「奇怪,这些孩子是念杉并区的小学吧?『奇迹少女』的住址怎么会变成奥多摩町?」

「看了日期比较旧的文章也有写出杉并区的住址,可能是最近搬过去的。」

高槻这么说,同时操作着电脑。

不过,总觉得这次的委托类型跟平常不太一样。

「在无法挽救的严重车祸中平安生还的少女」,确实非常不可思议,可是要说这算不算离奇现象,似乎又不大相同。应该不是高槻会喜欢的故事类型。

证据就是,碰到喜欢的题材就会两眼发光紧咬不放的高槻,现在却莫名冷静。但他或许还是有些在意,调查跟少女相关的文章时,眼神异常严肃。明明平常就算马上失去兴趣也不足为奇。

尚哉心想感觉不太对劲,并向高槻询问:

「老师,你要接下这个委托吗?」

「嗯,总之想先去把情况问清楚。深町同学,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随时都可以,只要错开必修课的时间就行。」

「是吗?那我先跟对方取得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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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地点确定后再通知你。」

高槻面带微笑地说。

那个笑容看起来一如往昔──不过从这个时候,尚哉心中就有一种无法领会,却又说不上来的不协调感了。

几天后的晚上,他们在荻洼的家庭餐厅与那位委托人见面。

这位体型矮小,感觉四十几岁的男性名叫川上由纪也。他穿得像个刚从公司下班的上班族,递出的名片上写着知名的食品制造商。

川上来得有点晚,向高槻打招呼的时候,戴着圆框眼镜的和蔼脸孔浮现出一丝惶恐。

「啊啊,那个,抱歉让你久等了。公司有点忙……对、对了,虽然网站上没有写,但委托费大概需要多少呢……?」

「不,我不收任何费用。」

听到高槻这句话,川上一脸惊讶。

「可、可是,占用了您宝贵的时间……如果找律师咨询,也会被收取一大笔费用喔……?」

「这只是我为了自己的研究进行田野调查的一环,请别放在心上。相对地,我可能会将这些商谈内容当作案例补充放进论文里。当然,届时并不会公开足以特定出某人的任何资讯,还请放心。」

高槻用沉稳的语气这么说,川上又更加惶恐地缩起身子。

川上只点饮料吧,就将委托内容重新说了一遍。

「那个,就如信上写的,我父母沉迷于某个类似奇怪宗教的东西……但感觉也不太像宗教,所以我有点好奇,就马上提出委托了……」

据川上所说,他父母原本就很喜欢「四处求神」。

出门时只要看见神社或寺庙,一定会上前参拜,也超爱买护身符。完全不在意是供奉哪尊神明,也不在乎是什么教派。总之就是做一些会受神明庇佑的事,期望能得到一点福报。

如此迷信的双亲,在九月初的时候听邻居说了「奇迹少女」的故事。

当时少女还住在杉并区,邻居就以「住这么近,不如去看看吧」为由找两人前往。

「那起客运车祸有被新闻大肆报导,所以我父母也知道。彷佛被神明守护般平安生还的少女,他们似乎认为是史无前例的『奇迹』和『庇佑』。他们无论如何都想求得这份神迹,就答应邻居的邀约,去拜访那个女孩。」

少女当时的住处是某栋小公寓的一楼,但川上的父母来到现场后,发现门外大排长龙。

因为这些排队的人大多拿着水果和酒,父母便询问邻居这是怎么回事,邻居表示「应该是带来献给少女的礼物」。那个人自己也带了和菓子礼盒,父母似乎不太满意,觉得这种事邻居应该事先告知才对。于是两人急忙跑去附近的店家购买点心礼盒,让他们看起来得体些。

经过漫长的排队等待后,川上的父母终于见到了少女。

那栋公寓看起来真的非常普通,甚至有点穷酸的感觉。房间又旧又小,充满生活感──可是端坐在房内的少女,脸上的达观之情让人无法想像是小学生,缓缓将视线飘向两人的模样甚至有种神圣感。父母只能双手合十,对少女拜了又拜。

「几天后,父亲要搭电车出外办事。平常公车一定会在路上延迟,那天却不知为何莫名顺畅,让父亲搭上比预定班次早一班的电车。然后──父亲原本要搭的那班电车好像发生了跳轨意外。后来得知这件事后,父亲就认定这是『奇迹少女』的保佑……简直不正常了。」

「将身边这些幸与不幸归因于神佛或诅咒,是人之常情。就像『今天掉了钱包,是因为有只黑猫从眼前跑过』,虽然现象和原因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人们还是会擅自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并不是你的父母想法特别奇怪。」

高槻笑盈盈地说着。

但川上一脸为难地摇摇头。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想法,这我也知道,可是我父母真的太过迷信了。在那之后,他们大概每两周就会带着伴手礼去参拜那个少女。好像还会拿现金给她,理由是『希望能补贴她的生活』。这不就跟布施没两样了吗?少女搬到奥多摩之后,他们还是照常去拜访……最近开口闭口都是『爱菜大神』、『爱菜大神』,我很担心他们是不是被洗脑了。」

「『爱菜大神』?那是少女的名字吗?」

「啊啊,是啊,本名好像是刈谷爱菜。而且那个爱菜大神给的护身符也──该怎么说呢,感觉莫名恶心。」

说着说着,川上便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了按,再拿给两人看。萤幕上是一张照片,尚哉和高槻同时看了过去。

「这是我父母现在供奉在神龛上的画。他们向爱菜大神祈求护身符,她就给了这幅画……把画带出来会被他们骂,只好用手机拍下来。」

那是画在图画纸上的画。可能是用色铅笔之类的工具作画,色彩并不强烈。可是纸上的线条强而有力地交叠在一起,就像是在同一个地方不断来回描画似的。

一开始没看懂是在画什么,但过了一会,才发现是在画翻覆的客运。上下颠倒的客运里确实坐着几个人,每个人都呈现倒挂状态,头发倒竖,瞪眼张嘴看着他们。

在翻覆的客运旁边,还多画了一名女孩。女孩戴着黄色帽子,身穿白衬衫与红裙。不知为何两脚的鞋子不同颜色,右白左红。站在客运旁边的女孩,也杏眼圆睁地看着他们。

这幅画应该就是那场客运车祸,看起来很不吉利,但川上的父母真的把这种东西供奉在神龛上吗?

「那个──虽然只是在怀疑是不是奇怪的邪教团体,但能不能帮忙调查呢?你们想想,不是经常发生这种事吗?原本以为是普通的瑜珈教室,其实是宗教团体。就算只是怀疑,还是不能确定啊。拜托你们了!」

说完,川上就对高槻低头恳求。

川上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声音没有丝毫扭曲。从表情也能看出真的不堪其扰。

尚哉偷偷瞥了高槻一眼,发现这种案例果然不是高槻会喜孜孜扑上前的类型。高槻追求的并非奇迹,而是怪异现象。

可是,高槻却再次对川上面露微笑。

「没问题,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调查看看。」

高槻这么说,并接下了委托。

这个周末,尚哉决定和高槻一起去「奇迹少女」以前居住的杉并区公寓附近打听消息。

他们先去了少女居住的公寓,果然如川上所言,只是一栋小公寓,而且又破又旧,实在无法想像宗教团体的尊贵教主会住在这种地方。少女曾经住过的房间,如今早已空空如也。

接着高槻像平常一样,开始在公寓附近打听。

果不其然,看到高槻优雅端正的长相和彬彬有礼的举止,每个路过的太太都立刻停下脚步。每次看到高槻如此优秀的探听能力,尚哉都觉得他干脆去当侦探或征信社算了。大学副教授这个头衔虽然可以当成某种保障,不过能够让对方卸下心防到这种地步,也是挺厉害的。

「啊啊,那起车祸啊……好像很严重呢,居然带走了一整班的孩子。真是吓死我了。」

住在附近的主妇这么说,心痛无比地摇摇头。

跟她一起的另一位主妇也摇摇头说:

「我的孩子也读那所小学……为了那些死去的孩子,学校还举办一场盛大的告别会,但说起遗族的悲痛,那真的是不忍卒睹。万一我的孩子也在那么严重的车祸中丧生,光想就觉得、太痛苦了……」

毕竟这一带是那场意外的小学的学区,周遭居民都对那场车祸十分关切,同时也对那名少女充满好奇。

高槻问道:

「唯一生还的那个女孩,也有参加那场告别会吗?」

「不,应该没有。记得那孩子在意外发生后饱受惊吓,在医院住了一阵子。你想想,就算没有皮肉伤,也需要心理辅导吧。大概过了两周左右吧,她才跟妈妈一起回到这栋公寓。」

「对啊对啊。那个『参拜集团』就是在那之后一段时间出现的吧。」

两名主妇看着彼此点了点头。

据两人所说,一开始人并没有多到需要排队的地步,只是觉得出入公寓的人变多了。起初还以为是少女的亲戚或朋友来探望。

可是之后来造访公寓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每个人手上都带着看似伴手礼的东西,开始排起队伍来。

「最夸张的时候,队伍甚至排到公寓用地外面去。我们都以为是某种邪教兴起了,觉得有点害怕。」

「那你们没有去参拜吗?」

听高槻这么问,两位主妇苦笑道:

「是啊,因为……我们本来就见过那个孩子。忽然要把她当成活神仙一样崇拜,实在是……」

「我也觉得她能幸运生还算是奇迹,但参拜就有点……」

「那么,那一家人平常会跟邻居往来吗?」

高槻再度提出疑问。

两位主妇又看了看彼此。

「倒也没有。那家人跟邻居几乎没有交流。」

「是啊是啊。她母亲是单亲妈妈,忙着打零工呢。感觉家境不太富裕,爱菜也经常穿同一套衣服。爱菜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几乎没看过她跟同学玩耍的样子……真要说的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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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有种被霸凌的感觉呀?」

「对啊,之前看过她浑身湿答答地哭着从学校走回家呢!当时有上前问『怎么回事』,她只是小声地说『摔进池塘了』。」

「讨厌,她是不是被推进池塘里了?」

两名主妇虽然面有难色,唯独眼中绽放着异常晶亮的光彩,感觉就像在讨论什么有趣的谣言。尽管自己的孩子也读那间小学,毕竟年级不同,即使会关切,到头来也只觉得事不关己。

他们又从其他主妇口中听说,爱菜在那之后就几乎没去学校上课了。

「我家孩子跟爱菜同年级。因为爱菜班上的同学全数罹难,所以她的座位被移到我家孩子那一班。可是,该怎么说……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爱菜,对她小心翼翼的……而且意外发生后,爱菜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好像只去学校一两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去了。在十月中旬左右,就跟妈妈一起搬走了。」

他们也找到几个曾经到少女住处进行「参拜」的人。

其中一位是去年刚从公司退休,住在其他城镇的白发男性。他的兴趣是散步,所以经常走到这附近,某次看到公寓外头大排长龙才心生好奇。

「啊啊,是啊,感觉最近好像越来越多人在讨论,我住得不远,就想过来一探究竟……一开始还以为会用什么奇怪的骗术,但完全没有那种感觉。那个女孩子就坐在普通的狭小房间里,女孩的母亲还端出热茶和茶点,只是跟她们聊了一会。女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茫然地看着远方……母亲会体贴地问『最近有没有什么烦心事?』闲聊几句就结束了,没有逼我买壶或御札,我还有点失望呢……你问我有没有得到庇佑?完全没有啊。但我当时也没带伴手礼就是了。」

大致问完一轮后,两人又回到少女居住的那栋公寓前。高槻说:

「──嗯,果然不像宗教团体呢。不会诱骗他人,也不求布施,甚至没有写下来访者的名字和住址。」

「真要说的话,感觉只是人们口耳相传,擅自聚集过来的。」

问了实际去参拜过的人,原因几乎都是「看到有人在排队就跟着排排看」或「因为很多人在讨论」。其中还有几个人是事后才知道少女是那起车祸的幸存者。

「不过,看到队伍就忍不住想加入,是人之常情啦。」

「偶尔不是会有几间蛋糕店或鱼板店,在电视或社交平台上引发话题,导致订单暴增的现象吗?跟那个有点类似吧。『因为是话题热卖品,那我也要试一试』的感觉──对了。」

这时尚哉忽然发现一件事,抬头看向高槻。

「这种现象跟老师之前说的『流行神』很像耶。」

某天忽然被尊奉为神,被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掀起狂热风潮的流行神。「奇迹少女」的现象跟流行神的模式完全相同。在少女住处大排长龙的人,跟为了一睹人面鱼真面目从全国各地涌来的人,几乎一模一样。

高槻点点头。

「是啊,我也这么想。简直就是现代的流行神。」

「可是,未来只要热潮一过,流行神就会消失殆尽吧。那这次的『奇迹少女』,是不是也会慢慢淡出世人的视线?」

「嗯,或许吧……不过,变成众人信仰对象的孩子,果然让人有些在意呢。」

高槻用手指勾着公寓外的围栏,喃喃自语地说。尚哉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高槻到底是对哪一点如此好奇呢?

留意到尚哉的视线后,高槻低头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呐,深町同学。你可以外宿旅行吗?」

「啊?」

「没有啦,如果要去奥多摩的话,一天来回可能有点紧迫。」

「咦……要去奥多摩吗?」

「那当然了,到这一步就想见见『奇迹少女』本人吧?奥多摩是个好地方。虽然枫叶季已经结束了,但自然景观丰富还有温泉,一定会很好玩的。你不想去吗?」

高槻用雀跃无比的嗓音这么说,紧盯着尚哉的脸瞧。

虽说此行的目的是调查,但一想到有段时间没去旅行和泡温泉,尚哉确实有些向往。不过对阮囊羞涩的学生来说,还是有点不方便。

「那个,我没那么多钱。」

「别担心钱的问题,旅费自然由雇主的我负责。」

「咦?可以吗?」

「毕竟你的行动会受限一整天嘛。就当成工钱兼慰劳之旅如何?──啊,对了,深町同学,你会晕车吗?还有,晚上一定要睡单人房吗?」

「我都没差……」

「是吗?太好了。那睡三人房应该也没关系吧!」

高槻的双眼绽放出光芒,露出黄金猎犬般的笑脸。尚哉抬起头,一脸愕然地看着他像散步前的小狗乐不可支的表情。说要睡三人房,难道委托人川上也要去吗?

要跟完全不认识的人睡同一间房,还是让尚哉有些不自在。可是都已经说没关系了,事到如今才说不要也觉得不好意思。

「那我把行程调整一下,再跟你联络!住宿手续由我全权处理,深町同学只要带自己的住宿用品过来即可。」

因为高槻说话时的表情就像摇着尾巴的狗,让尚哉越来越难开口拒绝,只能回答「我知道了」。

几天后,尚哉接到高槻的电话,说预计会在十二月的某个平日去奥多摩,想确认他能不能去。时间可能会定在周四或周五。

因为这两天都没有必修课,所以尚哉答应了。

『但还是有几堂基础科目吧?……不好意思,害你跷课了。』

高槻用百般愧疚的声音这么说。

可是川上似乎只有四五有空,所以行程也无法改变了。尚哉有些不解地心想一般上班族不是都休六日吗,接着说道: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每次都会去上课。还有人可以借笔记。」

『啊,太好了,原来你还有可以借笔记的朋友!』

真希望他不要用这么开心的声音说这种话。这家伙是以为尚哉多没朋友啊?

「……我平常会跟同一堂外文课的同学聊天,这点交情还是有的,所以别担心。」

『把这种关系称为「交情」而非「朋友」,确实很有深町同学的风格呢,真是的……算了,虽然真的对你不好意思,但麻烦把那两天空下来──当天早上十点可以来新宿御苑前吗?我会开车过去接你。具体位置之后再传讯息告诉你。要穿暖一点过来喔!』

都到这个地步了,尚哉实在不好意思说不想跟陌生人睡同一间房。

算了,就只是两天而已。虽然不知道川上是不是平常就会说谎的人,但受不了的话离远一点就行。高槻应该也会发现。

做好心理准备后,尚哉迎来了要去奥多摩的那一天。

尚哉在高槻指定的接送地点等了一会,就看见一辆银色轿车缓缓驶来。只见副驾驶座的车窗开启,高槻从车里探出头来。

「深町同学,早安!抱歉让你在这么冷的天气等我,快点上车吧!」

奇怪,这个人为什么坐在副驾驶座啊。当尚哉心生疑惑时,就看见高槻旁边有个眼神宛如狂犬的凶神恶煞握着方向盘。

「喂,彰良,不要开窗啦,很冷耶。深町,快上车。」

「佐、佐佐仓先生!」

尚哉虽然惊讶,还是连忙打开后座车门坐进车里。

等尚哉系好安全带后,佐佐仓就继续往前开。

「咦?奇怪?怎么是佐佐仓先生?今天不用上班吗?」

「今天不用值勤。最近刚解决一个案子。」

佐佐仓回答了尚哉的疑问。

尚哉心想,啊啊,原来如此。是为了配合佐佐仓的时间,才会选平日啊。

高槻说:

「要去奥多摩还是开车比较方便。要是阿健的时间无法配合,本来想坐电车或公车过去,但他好像没问题。」

「……对了,老师,你没有车吗?先前也都是靠电车或公车移动耶。」

「嗯,其实我没车。」

「啊,果然没错。不过住在东京市区,没有车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啦。」

「呃,我可是有驾照的喔?笔试一次就过,驾驶技术也还算熟练……阿健却说『你绝对不准开车!』」

「为什么?」

听尚哉这么问,佐佐仓隔着后照镜直盯着他说:

「如果这家伙开车的时候,有只鸟撞上挡风玻璃,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老师会直接昏倒,搞不好还会把旁人卷进来,酿成大灾难。」

「对吧?」

尚哉和佐佐仓隔着后照镜互相点头。这么做确实不妥。

「可是,你居然因为这样,特地在休假日陪老师去奥多摩……你没有其他事要做吗?佐佐仓先生根本就是老师的监护人了嘛。」

「同学,你搭人家的便车还真好意思说啊。我只要能泡温泉,晚上能喝酒就行了。连日被工作压垮的刑警也该慰劳一下吧,你得好好感谢我。」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架了。深町同学,你有吃早餐吗?这边有零食,要不要吃?」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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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而且这又不是远足!你为什么要买一大堆超商零食啊!」

「咦~有什么关系,机会难得,好好玩一下嘛。休息也很重要唷?」

高槻这么说。他身上的大衣虽然是平常那一件,但今天不是西装打扮。因为此行地点是奥多摩,可能会走山路的关系吧。在白衬衫外头套上蓝色毛衣的高槻,感觉比平常更休闲,看起来更年轻了。

顺带一提,隔壁的佐佐仓是黑色大衣配上黑色毛衣,穿得一身黑,感觉真的很恐怖。他就不能改一改没有生气却总是眉头深锁的习惯吗?

「我找了一间有温泉的饭店喔!房间也很宽敞,可以打枕头战!」

「喂,你真的要玩吗?我们这种体格打枕头战的话,搞不好会把墙壁砸出一个洞。」

「……呃,那个,佐佐仓先生,你到底是多认真啊?而且我们这趟的目的不是玩乐,是要调查耶!」

「深町同学真的很严肃耶,以现在的孩子来说算是国宝级的了。」

「对啊。活得这么死板小心老得快,变得又老又秃。」

「……啊啊,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老师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年轻了。」

「咦?为什么?」

麻烦不要睁大眼睛回头看我。

到奥多摩大约需要两小时的车程。他们在奥多摩车站前吃过午餐,看着住址前往少女的家。

少女就住在车祸现场的奥多摩湖附近。明明周遭没有几户人家,整栋建筑像是被埋在深山里,还是可以从远处一眼认出来,因为附近停满了车,家门口还有好几个人。看来搬到奥多摩后,「奇迹少女」的人气依旧不减。

「今天是平日吧……这些人的工作是什么啊?」

「谁知道呢。可能是自营业、退休人士或请假来的吧。总之,我们也只能跟着排队了。」

仿效其他车辆将车停在路边后,三人前往少女的家。门口没有门牌。

排在家门口的共有五人。话虽如此,由于是两人、两人、一人的编制,所以说是三组人在排队比较正确。最前面的二人组拿着看似日本酒的包裹,后面的二人组拿着巨大的熊熊玩偶,最后一人则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布包,里面不知放了什么。这些人旁边放着两台暖炉,让他们可以边取暖边等待。

高槻若无其事地排在队伍最尾端,向抱着布包的男人搭话。

「你好。请问,这一栋就是那位『奇迹少女』的住家吗?」

「……是啊。你是第一次来吗?」

男人转过头这么说。他看上去五十几岁,一头灰白发梳理整齐,仪容也相当整洁,有种沉稳的气息。

高槻将手伸向暖炉,对男人微微一笑。

「是的,因为这位少女名闻遐迩,觉得一定要亲自来见见。可是各位都带着类似伴手礼的东西呢。糟糕,是不是非得准备礼物才行?」

「不,没这个必要。爱菜大神和母尊不会主动要求任何东西,这其实只是心意问题。」

「这样啊,原来是心意问题。」

「是啊。」

男性将布包重新抱好,点了点头。

「我在经营外食连锁店。因为这次有新店铺要开张,才来祈求新店铺营运顺利。之所以带这个东西过来,是表示『我的愿望就是如此强烈』,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证明。此外……也是对那两人纯粹的感谢之意。」

「那你之前也会来这里吗?」

「是啊,在她们搬来奥多摩之前造访过好几次。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到她的消息才来的,说是可以消灾解厄……起初也是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情前来参拜,但后来事业真的变得一帆风顺。我对爱菜大神充满了感激。」

男性神情严肃地这么说。他没有说谎,看来是真的相当笃信「爱菜大神」。

其他信众应该也一样。虽然手上都拿着伴手礼,但都不是受人逼迫,而是带着纯粹的善意选择的。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把「参拜」后发生的所有幸运之事,跟「奇迹少女」联想在一起。

因为来参拜「奇迹少女」,献上贵重礼品以表善心,与其相应的幸福就一定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那么,集这些崇拜于一身的「爱菜大神」,到底是什么样的孩子呢?会不会看起来充满神幻之气?

在那之后又过大约一小时,才终于轮到三人。这时尚哉他们后面又排了好几个人,由此可见「奇迹少女」的人气。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请进。」

用这句话迎接尚哉等人的女性,应该就是「爱菜大神」的母亲吧。她穿着红色长版毛衣配紧身牛仔裤,看起来相当普通。年纪大概落在三十岁后半,脸上没有妆,头发也只是简单束个马尾。

三人被带到一间感觉相当朴素的小客厅。地上铺着米色地毯,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前放有一组布沙发和一张矮桌。电视不算大,旁边有个杂志架,一本上下颠倒的世界名作童话全集被随便插在报纸和杂志之间。庭院里的晾衣杆上挂满洗好的衣服。

给人的感觉就是洋溢着生活感的普通人家。没有任何宗教的象征,更没有丝毫人们对活神仙住处存有的既定印象。

而这位活神仙「爱菜大神」──不是坐在沙发,而是坐在地毯上,用色铅笔在摊在桌上的绘图本上作画。

她是个体型娇小的少女,有一头过肩长发,穿着黑色针织上衣搭配红色格纹裙。圆圆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都非常可爱,却嘴唇紧闭,彷佛对尚哉一行人走进房间毫不在意,专心地动着色铅笔。

「请三位随意入座。我这就去泡茶。」

女性留下这句话,就走向跟客厅相连的厨房了。

当三人在爱菜座位对面的沙发上入座时。

却听到一个微弱的振翅声。

高槻吓得浑身一震,尚哉连忙转头循着声音看去。

落地窗前放着一个鸟笼,像是藏在沙发后面似的。里面有一只灰色的文鸟。

「老师,你还好吧?」

尚哉对神情紧绷的高槻这么问。

高槻用有些惨白的脸看着尚哉。

「啊啊,嗯,我没事……这种体型的鸟只有一只的话,还行。」

说完,高槻就用一只手拄着脸,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是不至于昏倒,但手仍微微地颤抖着。

佐佐仓对厨房里的女性说:

「不好意思,待会能不能麻烦把那个鸟笼拿去其他房间?这家伙很怕鸟。」

「咦?……啊啊,这样啊。抱歉,我马上拿走。」

于是女性把鸟笼拿到隔壁房间,爱菜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隔壁的房间似乎是用来放来访者的伴手礼,能看见先前那位访客带来的熊熊玩偶,另外还放有很多酒或水果、玩具和点心礼盒等等。来到这里的访客,绝大部分都会带点伴手礼。

「那只文鸟是以前的访客送的礼物。他认为有小动物陪伴,或许可以疗愈爱菜的心灵……虽然这孩子都不怎么理它就是了。」

女性将放了茶杯和茶壶的托盘端上桌,并微笑着说。爱菜又重新开始画图了,她用绿色的色铅笔画着看似森林的图案。

女性坐在爱菜身后的沙发上,将手并拢放在膝上向三人打招呼。

「感谢各位在如此严寒之中前来造访,你们是初次来访的客人吧。我是爱菜的妈妈,名叫真纪子,请多多指教。非常抱歉,由于今日访客较多,只能给各位二十分钟的谈话时间,还请见谅──那么,三位今天有什么烦恼吗?」

「烦恼是有啦,但今天不是来咨询的。其实我们来此的原因,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高槻向一脸狐疑的真纪子递出名片。

「敝姓高槻,在都内的青和大学担任副教授。另外两位是我的朋友和助手。」

真纪子收下高槻的名片看了一会,又抬起头来。

「这样啊,大学老师……请问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撒谎也没有意义,就直说了吧──我是来调查『奥多摩的奇迹少女』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人对少女的存在感到不安,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宗教,还是某种民间信仰。」

「这……就算你这么问……」

真纪子一脸为难地拿起茶壶,往茶杯注入绿茶后,跟放着羊羹的小碟子一起放在尚哉等人面前。绿茶和羊羹看起来都不是廉价品,可能也是访客带来的赠礼吧。

「我们并非宗教。毕竟没有任何教义,也不强求访客布施。虽然大家都会出于好意带着礼物过来。」

「是啊,我也是这么听说的。现在看着这个房间,也感受不到宗教的氛围,可是来访者似乎很多呢。你刚才说只能聊二十分钟,这段时间你们会做什么?」

「我只会倾听访客的心声,毕竟大部分的访客都有苦恼。由于我的身分无法给出适当的建议,所以通常只会单方面聆听,但光是这样也能替访客稍微分忧解劳。」

「有人收到『爱菜大神』的画呢。」

「啊啊,那是因为──有访客想要参拜过的证据,还说不管是什么都行。可是我们真的没有东西可以奉送,于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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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想要什么,他就说那孩子的画也可以……因为访客来的时候,这孩子经常在画画。」

说完,真纪子就摸摸爱菜的头。爱菜没什么反应,继续画着森林。她用褐色的色铅笔,将往天空延伸的树干整株涂满。

高槻看了那幅画一眼,忽然皱起眉头。

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回真纪子身上。

「今天是平日,爱菜不去上学吗?」

「在那场车祸之后,爱菜就封闭了心……在搬到这里之前,她的状态就没办法上学了。现在是用远距教学的方式上课。」

「你一整天都在接待访客吗?要应付这么多人应该很费心力吧。会不会连做家事的时间都没有?」

「别这么说,各位都是利用宝贵的时间特地来访。而且我们在用餐时间会稍微休息一下,也会婉拒太晚前来的参拜访客。因为偶尔也该让爱菜在外面玩一会,我不会让她一直待在家里。爱菜在外面玩的时候,我就自己接待访客,或是请访客下次再来。」

「恕我失礼,请问你现在有工作吗?」

「……因为访客越来越多,我就辞职了。也不能让这孩子自己一个人。」

「但这样生活费应该很吃紧吧?」

「这……就靠大家带来的礼物,还能过得去。」

真纪子说着说着,语气变得越来越含糊。果然除了物品之外,带着现金来访的人也很多吧,而且金额还不算少。

尽管说得有些吞吞吐吐,真纪子的声音却没有变形扭曲。她们不是宗教,也没有强求布施,这些话全都属实。

──可是,尚哉偷偷往坐在旁边的高槻瞄了一眼。

从刚刚开始,比起真纪子的反应,高槻的样子更让尚哉挂怀。

因为平常跟别人说话时,高槻都是笑盈盈的,现在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紧张地绷着脸,跟平常的表现差太多了,让尚哉不禁忧心起来。果然是这个家里有鸟的关系吗?

佐佐仓开口问道:

「这个家又是怎么回事?考量到你们原先的生活品质,应该没办法这么快搬到这里来吧?」

「有位来参拜的访客名下有一栋空房,就让给我们了。之前那栋公寓太小,要接待访客也不太方便,又要承受左邻右舍的眼光……而且住在靠近车祸现场的地方,也可以悼念那些罹难的学生。」

真纪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扭曲,尚哉吓了一跳,立刻捂住耳朵。

怀着吊唁罹难者的心情住在这里,这句话是骗人的。

可是,尚哉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句扭曲了。

高槻看了尚哉的反应,又皱起眉头。

真纪子再度抚摸爱菜的头,继续说道:

「那个……我们真的不是宗教,可是这孩子的确是『奇迹之子』。在九死一生的状况下获救,这不是奇迹是什么呢?自然会有人想要分得这份幸运,拒绝他们也说不过去。所以我们只是顺从那些人的期望,将奇迹分享给他们而已。」

真纪子这么说,看着爱菜的眼神中充满温柔。可是爱菜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拼命地动着色铅笔。

高槻说:

「──可以请教车祸当时的状况吗?爱菜为什么会得救呢?」

「根据警方的说法,爱菜那时候没有系安全带,可能在客运翻覆的时候被抛出敞开的车窗了。因为车里发现爱菜的包包,没带东西体重又轻的孩子就这么刚好被抛出去──他们还说,简直就是奇迹。她平安无事,只有手脚擦伤,除了一边鞋子由于冲击飞出去之外,连头上的帽子都还在。大家都说她戴着帽子也算运气好,多亏那顶帽子,被抛到地上时才没有撞到头。」

远足的客运共有三辆,翻覆的是最后面那一辆。

客运翻车后,前方两辆客运和后方来车都停下来,聚集了许多人──在如此混乱的骚动当中,好像有个人喊道:「喂,那边那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独自蹲在路边嚎啕大哭的爱菜。

「不可思议的是,起初没有任何人发现爱菜蹲在那里。毕竟谁也想不到,在这种状况下还有人能存活吧。」

说到这里,真纪子轻声一笑。

「然而提到这件事时,有些人甚至还说,爱菜是不是从翻覆的客运瞬间移动到路边。有人说这孩子可能有超能力,或是被神明之类的救了一命,各种解释五花八门,但我觉得怎样都好。就算是像警方所说,她是刚好被抛出窗外,还是瞬间移动,或是被神明移转……这孩子得救的事实依然不变。」

不论是什么状况,我都想感谢爱菜得救的这份奇迹──说完,真纪子将爱菜揽入怀里。

她无比怜爱地用脸颊轻蹭爱菜的头。

「我这单亲妈妈生下这个孩子,她就是我的一切。要是失去她,我可能也活不下去了。对于没有狠心夺走这孩子的命运、神明及世界,我都无比感激……虽然她在车祸之后就说不出话来,但我还是相当疼爱她。所以也把这份爱传递给来这孩子身边的访客,只要心中有爱、感激与包容,不就能招来奇迹了吗?或许有人会觉得这种说法很像宗教,不过我是真的这么想的。」

真纪子说话时嗓音不停颤抖,往爱菜的头摸了又摸。

在真纪子怀中乖乖让她抚摸的爱菜,忽然扬起视线。

爱菜慢慢眨了几下眼睛,就这么盯着高槻看。高槻看不透那双纤长睫毛下的漆黑眼眸中有什么想法,于是也默默地回望爱菜的眼。

这时,佐佐仓看向爱菜的画,轻声嘀咕道:

「……喂,这幅画是不是怪怪的?」

听他这么一说,尚哉也重新看向那幅画。

那是用孩子的笔触描绘的森林画。以绿色线条表现出被草覆盖的地面,草地上有几棵迎向蓝天的树木。画面下方还有一排看似栅栏的物体,可能是某处的公园吧。树枝上的叶子不是单片的画法,而是用毛茸茸的绿色色块来呈现。尚哉想起自己小时候也经常画这种画。

可是,尚哉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协调感。

眼前这幅画非常普通,就是用色铅笔描绘的森林画。而且画得非常好,任谁都能一眼就看出来。

但这幅画之所以容易辨识,并不是由于爱菜画得好。

而是方向,方向不太对劲。

放在桌上的那幅画,尚哉他们这一边是地面,爱菜她们那一边是天空。

简直就像上下颠倒了──爱菜画的是反方向。

爱菜的眼睛动了起来。

依序瞪视着佐佐仓、高槻和尚哉的那双眼,就像嵌在布偶眼睛处的黑色玻璃珠。她的视线冷漠又僵硬,没有一丝热度与色彩,同时却又隐含不像孩子的威吓感。

爱菜的眼睛又动了起来。

她的视线移向房门处,彷佛在说:

──马上滚出去。

离开爱菜家,坐进佐佐仓车里后,高槻深深叹了一口气,像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叹息。

「你没事吧,彰良?」

「啊啊,嗯,还好……一想到身边有鸟,果然还是有点、紧张。来吃点甜食好了。」

高槻回答佐佐仓的问题后,就从超商袋子里拿出巧克力盒。

佐佐仓直盯着高槻强颜欢笑的表情,接着说道:

「──你不要对这件事太过投入。」

高槻本来要撕开包在盒子外面的透明包膜,手指却忽然停了下来。

接着,高槻一口气「劈哩」地撕开包膜打开盒子,把杏仁巧克力圆球放进嘴里笑道:

「为什么?又没关系。」

「可是……」

「阿健,你太爱操心了啦。来,你也吃点巧克力。」

佐佐仓本想说点什么,高槻就把巧克力盒递过去,像是要打断他似的。

他瞪了高槻一会,最后还是默默地收下盒子,拿了一颗巧克力再还给高槻。

尚哉觉得两人的互动有些可疑,便从后座探出身子问: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个嘛。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去车祸现场看看吧。看完之后就去饭店。」

「我知道了……那个……」

「嗯?怎么啦,深町同学?」

高槻转头看向尚哉。

尚哉犹豫了一阵,不知该如何开口。

「刚才……真纪子小姐说到住在奥多摩的理由时,撒谎了。那个人不是为了悼念罹难者才搬来这里的。」

「……是吗?」

「那住在这里的理由到底是什么?爱菜都因为那场车祸无法说话了,她却搬到车祸现场附近……感觉不太好。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不是因为别人让给她的房子刚好在奥多摩吗?」

佐佐仓这么说。

「信众……应该不能这么说,在那些访客心中,那个叫爱菜的孩子已经跟奥多摩这块土地有了深刻的连结。他们应该觉得这些贡献是值得的吧。对那对母女来说,中古的独栋民宅当然比原本的破公寓好多了。可以不必在意左邻右舍的眼光,她们也想重新整顿生活吧。」

「是啊,我觉得阿健的意见也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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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槻点点头。

他又从盒子里拿出一颗巧克力,捏在指间盯着看。

「可是──我认为那对母女住在这里,是没办法展开新生活的。真有这个决心的话,应该要搬到离这里更远的地方才是。」

说完,高槻将巧克力塞进双唇之间吃掉了。

车祸现场就在奥多摩湖沿岸的马路上。

马路沿着凹凸不平的湖岸拐了好几个大弯,湖的另一侧就是山。原本被翻覆的客运撞破的护栏已经修复完毕,外侧的悬崖也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可是,如今仍能一眼看出这里发生过车祸。

因为供奉了好几束鲜花。

车祸发生至今已经超过半年了,但这些供奉的鲜花当中,有几束看起来像是放在这里没有多久。那些罹难孩童的父母,现在还是会带着鲜花来供奉吧。

「这……的确是无法挽救。」

佐佐仓将车停在路边,往下看着那座湖泊这么说。当时客运就是从悬崖上掉进湖里。

尚哉也在佐佐仓旁边跟着看过去。或许是因为今天是多云天气,湖水的颜色与其说是蓝,看起来更像灰色。从悬崖上远远望去,湖面平静无波,完全无法想像过去曾经吞噬了一整车同班孩童的性命。若一直盯着湖面看,感觉自己稍有不慎也会被吸进去。

「顺带一提,奥多摩湖也是经常被提及的灵异景点。听说在这里自杀的女怨灵会把人拖进湖里,千万要小心。」

高槻在尚哉身后这么说。

尚哉忍不住从护栏边退开,转头狠狠瞪着高槻说:

「……为什么现在要说这些事啊?」

「现在不说,什么时候才要说?」

「说话真是不经大脑。」

「你说得对,真不好意思。」

见高槻乖乖道歉,尚哉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就算来到车祸现场,好像也没发现什么线索。顶多只能确定爱菜生还这件事确实是一场奇迹。

佐佐仓说:

「彰良,之后要做什么?」

「嗯,接下来──就先这样吧。必要的情报大致上都查到了。」

「你要怎么跟委托人说?」

「告诉他不是宗教就好。至少现阶段不必担心会被拐骗。如果川上的父母仍执意去爱菜那里参拜,带钱过去的话,那就是父母亲的心意问题了,我也不能说什么。只能让他们家人之间好好谈谈,或是等父母腻烦为止。」

「但就算现阶段不是,往后就没有发展成宗教团体的可能性吗?」

尚哉有些忧心地问,高槻却微微歪着头说:

「只要恶质的新兴宗教没有盯上爱菜,应该不会有事。真纪子小姐也没这个打算。」

真纪子再三强调不是宗教时,并没有说谎。她们确实不是川上原本担心的那种邪教。

真纪子是真的对爱菜在车祸中生还一事感到开心,想将这份奇迹分享给其他人这一句似乎也是真心话。至于来访者送的伴手礼,或许也是觉得能收的就收下来而已。

无论如何,这些资讯应该能满足川上的委托内容了。

「那待会要干嘛?去饭店还有点早吧,要不要稍微观光一下?」

「这个嘛……啊,对了,我想去一个地方!」

高槻这么说,双眼忽然绽放出光芒。

佐佐仓皱着眉头看向高槻。

「……该不会是灵异景点吧?」

「你怎么知道?你们听我说,奥多摩湖空中缆车这个废墟是超有名的灵异景点,我还没去过呢。」

「驳回驳回!能不能选正常一点的地方啊!」

「咦咦咦,难得都来奥多摩了耶?」

「够了,你给我闭嘴──喂,深町,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现在马上查。」

「咦?呃,等我一下。」

被佐佐仓这么一瞪,尚哉急忙拿出手机搜寻「奥多摩 观光」。

「啊,好像有个钟乳洞。网路上说可以带着探险家的心情去走一走。」

「那里开放到几点?」

「我看看……十二月中是下午四点半。」

「还来得及。好,就去那里吧。」

「呐,你们说的是日原钟乳洞吗?我记得曾经有个男性在那里失踪,还只被找到右手臂,也经常拍出灵异照片,很有名呢!」

「彰良!你再给我说一句话试试看!」

高槻被佐佐仓拍一下头,就乖乖闭上嘴了。尚哉心想难道佐佐仓很怕幽灵吗,并坐回车内。佐佐仓也迅速坐进驾驶座。

最后准备坐进副驾驶座的高槻,忽然将目光移向湖的另一侧,仔细凝视山上的方向。

「老师?怎么了吗?」

「……啊啊,抱歉。我马上上车。」

听到尚哉的呼唤,高槻才微微一笑坐进副驾驶座。

结果他们后来还是去了日原钟乳洞。其他的观光景点大多是健行行程,考量到所需时间和气温,决定以后有机会再去走一走。

被誉为关东地区规模最大的钟乳洞,气温一整年都没有太大变化,跟外面相比反而温暖得多。可能是平日的关系,游客并不多。设施内有很多陡峭阶梯和狭窄通道,慢慢走进地底的感觉很像要潜入电影或游戏会出现的那种地下迷宫,让人有些兴奋。

但其中也有「地狱谷」和「三途川」这种景点名称,加上先前听高槻说这里是灵异景点,尚哉一直觉得会有东西跑出来。被命名为「白衣观音」的巨大石笋,好像下一秒就会动起来似的,有点恐怖。

「是说,为什么每个景点都取这么不吉利的名字啊……」

「又是『佛』又是『往生山』的,全是佛教的感觉。」

「因为这里曾经有山岳信仰啊,也是修验道2的圣地。他们把整个钟乳洞当成一座社殿,替外形相似的石笋和钟乳石取了神佛之名,在此处进行参拜与修行──啊啊,但这种打光方式很像游乐园呢。虽然很漂亮,却与信仰没有任何关系,充满现代风格。」

在七彩灯光照射的偌大空间中,高槻抬头看着天花板,微微眯起眼。

上网查日原钟乳洞的时候,一定会介绍到这个地方。只有这里会以蓝、绿、红的灯光照在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面,营造出奇幻的氛围。跟中途那些只有白光照射的阴暗空间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确实很像网美会来打卡的景点。应该很受年轻客群喜爱,游客也会增加。」

「是啊,毕竟大家都喜欢漂亮的东西。」

说完,高槻就拿出手机拍照。尚哉有些惊讶地问:

「咦?老师,你有在用IG吗?」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能不能拍出灵异照片。」

「……我想也是。」

高槻彰良就是这种人。

尚哉才这么想,高槻就忽然将手机对准他们。

「来,深町同学,阿健,看这边。」

「咦?」

「啊?」

听到「喀嚓」一声,尚哉和佐佐仓都下意识静止不动。

看到高槻当场确认拍摄的照片,尚哉问:

「老、老师,你是想拍我们的背后灵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在拍纪念照啦,难得出来旅行嘛。」

「咦……」

被高槻理所当然地这么一回,尚哉不禁哑口无言。

佐佐仓在一旁看着高槻的手机。

「那你也要入镜啊,是你带我们来的耶。」

「嗯~可是这附近又没有人,我也没自拍过。是说阿健,你这身服装太黑,都融入背景了。这样很像灵异照片耶。」

「……出去外面再拍不就得了。手机给我,我帮你们拍一张。」

佐佐仓一把抢下高槻的手机这么说。

高槻乐呵呵地来到尚哉身旁。

「咦?呃,不用拍我吧。」

「好嘛,笑一个,深町同学。拍照就该笑着拍才行。」

尚哉不习惯展露欢颜,也不习惯拍照,没办法听他说完就马上露出笑容。

尚哉还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时,佐佐仓已经迅速按下快门。结果照片中的尚哉表情有些僵硬,高槻则面带笑容,感觉有点一言难尽。

「深町同学,我把照片传给你。」

「咦?不用啦,拍得有点怪耶。」

「不行,这可是纪念照。」

说完,高槻就把照片传到尚哉的手机里了。

尚哉心想之后再删掉就好,就把多了一张照片的手机收起来。

这时他忽然发现,除了校外教学以外,这是第一次跟家人以外的人出游。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像这样跟某人去外地住宿、旅行观光。

没想到自己会乐在其中,感觉有点难为情。尚哉稍稍放慢脚步,跟开始往前走的高槻和佐佐仓拉开几步的距离,途中却被佐佐仓发现,还被骂了一声「太慢了」。尚哉心不甘情不愿地追上两人,同时心想,在旁人眼中,他们三个看起来是什么关系呢?怎么看都不像有血缘,可能就是身分不明的一群人吧。

尚哉觉得这样也满好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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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悄悄将手伸向收进口袋的手机……还是再考虑一下要不要把刚才的照片删掉好了。

参观完钟乳洞后,三人来到高槻预约的饭店。

这间饭店位于鸠之巢溪谷旁,整体外观相当符合「饭店」二字,房间也是日式和西式各半的和洋折衷款式。房内有两张床,剩下的一个人应该要在铺设榻榻米的和室部分打地铺睡。

关于谁要睡床铺这件事,他们决定用冷酷无情的猜拳输赢来决定,结果尚哉马上就输了……他一开始就猜到会有这种结果。

「抱歉,深町同学。如果你一定要躺在床上才睡得着,我就让给你睡。」

「……不,不用了,没关系,不必顾虑我。」

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先去泡泡温泉或许是不错的选择。看了设施简介后,发现这里除了大浴场之外,还有露天温泉。

尚哉将行李放在榻榻米上,转头看向高槻,只见他坐在床上看着某个东西。好像是在柜台拿到的手册,里面有周边的观光导览资讯。

「那个,我可以去泡温泉吗?」

「啊啊,嗯,去吧。阿健,你也去吧?」

「好啊。」

佐佐仓点点头。

但高槻却没有任何动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观光导览手册,不知里面是什么有趣的内容。

尚哉歪着头问:

「老师,你不去吗?」

「嗯,我不去,房间里就有浴池了。」

「咦?可是难得有温泉……」

尚哉话还没说完,就被佐佐仓抓住脖子。

「别废话了,走吧。」

「哇!等等,佐、佐佐仓先生,脖子、脖子勒住了,等一下……!」

佐佐仓完全不顾尚哉的挣扎,用另一手抓起自己和尚哉的毛巾和浴衣后,就立刻把尚哉拖出房间。

在走廊上走了一会,佐佐仓才终于放手。尚哉向佐佐仓抗议道:

「你在干嘛啊,暴力刑警!不要把人当成小猫一样抓起来好吗!」

「少啰嗦……彰良没办法去大浴场,所以不要找他。」

听见佐佐仓的低声喝斥,尚哉不禁闭上嘴巴。

尚哉急忙追上把他丢在原地迳自往前走的佐佐仓。

「为什么不行──啊。」

尚哉问到一半,就自己想到原因了。

因为背上的伤痕。

尚哉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到现在还留下了清晰的巨大伤痕。高槻应该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吧。

「所以他才选房里有浴池的饭店──而且那家伙今天应该也累了,让他静一静吧。」

佐佐仓这么说。

尚哉觉得有些尴尬,跟在用长脚大步往前走的佐佐仓身后。

由于是冬天的平日时间,浴场里没什么人。尚哉摘下眼镜,跟佐佐仓在更衣处脱下衣服。就算穿着衣服也看得出体格壮硕的佐佐仓,脱下衣服后更是一身结实的肌肉,让尚哉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败北感。

「……你干嘛垂头丧气的,不舒服吗?」

「不是,那个,我在想这身肌肉到底是怎么练的……是说,原来腹肌真的是一块一块的耶……」

尚哉对自己干巴巴的身材感到不堪。上个月生病瘦下来的体重还没恢复,感觉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肌肉又掉了不少。

「怎么,你想锻炼身体吗?嗯,确实该练一下比较好。」

「该说想锻炼吗……之前老师昏倒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就搬不动了。」

当时佐佐仓轻而易举就把高槻背了起来,可是发生意外时,总不可能每次都叫佐佐仓来帮忙。尚哉希望至少要强到能独自搬动失去意识的高槻,虽然他不希望那种状况再有第二次。

「以你的身高,要把彰良背起来有点困难。」

「佐佐仓先生的身高多少?」

「一八七。」

「老师呢?」

「我记得是一八一吧。你呢?」

「……一七二公分。」

「没办法啦。放弃吧。」

「怎么这样!」

「还是你从现在开始每天喝牛奶?还有,如果想锻炼,回房间之后就练练腹肌、背肌、伏地挺身和深蹲吧。」

「咦?」

「你不是想锻练吗?彰良平常也会做这些自主训练。他身上有肌肉,比外表看起来更重一些。你不多练练身体,一辈子都扛不动那家伙的。」

尚哉觉得这未免也太急了吧。连来温泉旅馆都要锻炼,明天应该会肌肉酸痛吧。

可是他记得高槻的防身术也是佐佐仓教的。为了慎重起见,或许自己也该跟佐佐仓学几招。跟高槻一起行动,有时候可能会遇到危险。

石造的大浴场中有一面大窗,白天应该可以俯瞰溪谷的景色吧。尚哉在冲澡区清洗身体,将身子浸入温泉后,就觉得好像重新活过来了。血管一路舒展到指尖的感觉舒服极了。

先进来的游客像是跟他们交接般走了出去。尚哉放眼望向只剩他们两人的大浴场,轻轻叹了口气。

他心想,这样高槻就能来这个浴场了吧。

不,总觉得高槻还是不会过来。一想到或许会有其他人来,应该很难放松──说到底,他可能也不想让尚哉看见伤痕。

「那个……」

尚哉一开口,一旁的佐佐仓就看了过来。

「老师背上的伤痕……有这么严重吗?」

佐佐仓忽然闭口不语。

随后,他叹了口气。

「……嗯,要说明显是很明显啦。」

「你有看过?」

「有。」

佐佐仓惜字如金地说着。

尚哉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低下头让下腭浸在热水里。

高槻平常对怪异现象如此执着,就是想厘清自己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真的是被天狗掳走,也可能不是。因为不明所以,那个人才会如此惶恐不安。

当时被某人绑架,背上的皮肤还被剥下来扔掉。高槻这个亲身经历,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现在要调查恐怕为时已晚。所以高槻才四处搜集街头巷尾流传的怪谈和都市传说,想找出与自己相同的案例。只要能查出一二,或许就能与自己的过去有所连结。

不论平常表现得多么开朗,高槻内心深处依旧盘踞着深沉无比的黑暗面。

「──对了。」

佐佐仓开口道:

「那个记者,之后还有去骚扰你吗?」

他指的是饭沼吧。尚哉摇摇头。

「没有,我没有再见过他了……可是,真的可以放着不管吗?」

「应该吧。我有先跟彰良警告过了……之前也说过吧,就算他随便乱写报导,那家伙的父亲也会挡下来。」

「是没错啦。老师的爸爸是什么样的人?老师的家人──」

「──别问了。」

佐佐仓的声音打断了尚哉的问题。

尚哉一脸愕然地看着佐佐仓。

佐佐仓撩起湿淋淋的浏海,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尚哉。

「这不是什么开心的话题。除非那家伙亲自说出口,否则你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我知道了。」

说完,尚哉再度把下腭浸在热水里。

结果还是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尚哉对高槻的隐情几乎一无所知,高槻也不太会主动提起。尚哉会知道高槻的过去,也是以前从佐佐仓那里听来的。

虽然尚哉知道了也无法改变什么──但他们都已经这么熟了,多透露一点也没关系嘛。

话虽如此,也不能太过强硬地逼问。既然不想说,就表示这些事的严重性非同小可。毕竟事关高槻自己的心灵创伤。

可是总觉得──内心深处有种郁闷感。

如同尚哉会在自己跟他人之间拉起线,高槻也会。尚哉却没办法跨过那条线……他们明明是同伴啊。

「──喂,趁还没晕倒之前出来吧。」

佐佐仓对下巴以下都泡在热水里的尚哉这么说。

尚哉面向佐佐仓说:

「……佐佐仓先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佐佐仓先生,你是不是很怕幽灵?」

这一瞬间,佐佐仓的左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没有啦,看到佐佐仓先生今天的反应,就在猜是不是这样……哇噗!」

佐佐仓的大手冷不防地抓住尚哉的后脑勺,直接让他沉到热水里。

看来他猜中了。

隔天。

做好回家的收拾,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高槻说:

「──回去之前,我想绕去一个地方看看,可以吗?」

他将昨晚看的观光导览手册摊开来给两人看。

高槻指著名为「见晴之丘」的地方。该处能俯瞰奥多摩湖,有可以绕行一到两小时的散步步道。

「今天天气也不错,机会难得就去看看嘛。好吗?」

反正今天的行程就只有返家而已,回家前稍微散散心的确也不错。尚哉和佐佐仓都表示同意,于是就顺从高槻的期望到见晴之丘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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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实际来到现场,尚哉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

与其说是散心,这已经算是简单的山林健行了。他们来来回回走了数趟满地碎石又陡峭的坡道,不断往上爬。如果是樱花或枫叶的季节,应该可以欣赏周遭的景致,不过现在毕竟是冬天,四周生长的树木都十分荒凉,唯一能欣赏的只有往下能看见的奥多摩湖而已。

晴天从高处俯瞰湖面确实很美。昨天灰蒙蒙的湖面,今天变成不像浅蓝又不像深蓝的奇妙色调,在洒落的阳光下闪耀着淡淡的光芒。但尚哉的步幅宽度本来就跟走在前方的两人不一样,光是要跟上就非常辛苦了。尚哉知道自己已经渐渐无力欣赏景致,只能一直盯着脚边看。人只要进入疲劳状态,视线就会往下跑。

不过,高槻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呢?这个疑问忽然掠过尚哉的脑海。难道这里跟昨天的钟乳洞一样,也是灵异景点吗?可是并没有那种不吉利的感觉。游客之所以稀少,不是由于有幽灵出没,只是因为季节不对吧。偶尔跟他们擦身而过的也不是观光客,只有带狗散步的人。

就在此时。

「──啊。」

高槻轻喊一声,停下脚步。

尚哉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也忍不住瞪大眼睛。

前方不远处的展望台上有个小孩子。是爱菜。她今天穿着深蓝色大衣和绿色裙子,身上斜背一个红色小包。

尚哉心想爱菜怎么会在这里呢,但昨天真纪子说过「如果爱菜想出门就会出去」。这里离爱菜家不算太远,可能经常会过来玩。

不过仔细一看,发现爱菜手上拿着类似册子的东西。爱菜用认真的眼神盯着摊开的册子,放眼望向四周像是在确认什么。之后她又用摇摇晃晃的步伐走向展望台的围栏,从该处往下看。

爱菜就这么动也不动,于是高槻缓缓走向她。

「爱菜,你在做什么?」

听见高槻的问话,爱菜吓得浑身一震转过头来,还慌张地想将手上的小册子塞进包包里。这个反应比昨天在她家里见到时更像人类一些。

册子以上下颠倒的状态被胡乱塞进包包,但因为册子尺寸比包包大,有一半都露在外头。看起来像是用一叠影印纸集结而成,封面上有「远足指南」这行字。

「爱菜,这是学校远足的时候发给你的吗?」

听了高槻的问题,爱菜的视线有些迷茫地游移一会,才轻轻点头。

「可以让我看看吗?」

爱菜的视线又四处飘移,但最后还是乖乖交给高槻。

高槻将边角已经歪扭蜷曲的册子小心地翻开,上面写着远足的集合时间及地点,还有目的地地图跟注意事项。

高槻将册子阖上,还给爱菜后说道:

「爱菜,你们远足的时候果然有来这个『见晴之丘』吧。虽然也有其他健行路线,不过考量车祸地点和孩子的脚程范围,就只剩这里了。而且你昨天画的该不会就是这里的景象吧?栅栏的形状很相似。」

这句话让尚哉再次瞪大双眼。所以高槻才想来这里看看吗?

高槻在爱菜面前蹲下,与她视线同高,接着又说:

「爱菜,你刚刚在看什么?」

爱菜将目光移开,似乎不愿多说,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斜背在身上的包包背带。

「爱菜,我问你。你其实是──……」

高槻话还没说完。

爱菜就突然往高槻身上一撞,直接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佐佐仓将一屁股摔倒在地的高槻搀扶起来。

「没事吧?」

「嗯。爱菜她……跑走了呢。希望她别摔倒。」

那个娇小的身躯转眼间就跑下斜坡了。

高槻没打算继续追赶爱菜,将沾上衣服的泥土拍一拍,就把视线移往爱菜刚才看的展望台栅栏外侧。尚哉和佐佐仓也有样学样。

栅栏外侧有一条直直延伸的陡峭斜坡。虽然斜坡上的树木稍微挡住了视线,还是可以俯瞰下方的奥多摩湖跟围在湖边的车道。他本来怀疑从这里能不能看见车祸现场,但似乎不行。

这时高槻忽然将手放上栅栏,想要探出身子。

「彰良?你在干嘛,很危险耶。」

「──健司。」

高槻专注地凝视着斜坡,喊了佐佐仓的名字。

「那个,你车上有绳子吗?」

「绳子?记得后车厢有。」

「可以帮我拿过来吗?」

「你要干嘛?」

「不好意思──我现在真的很想下去那个斜坡,所以想要绳子。」

高槻用坚决不肯妥协的嗓音这么说。

尚哉也将目光移向高槻凝视的地方,却没看见什么,只有几棵零星的树木和枯草。

佐佐仓看着高槻的侧脸,皱着眉头说:

「彰良,你在想什么?」

「哪有什么,只是想厘清真相。」

「已经把委托人的要求查清楚了吧……你真的不要对这件事太投入。」

「少废话,快把绳子给我。」

高槻一直往下盯着斜坡这么说。

佐佐仓叹了口气并摇摇头。

「……知道了,马上拿过来,在这里等着。还有,下去这件事交给我。」

三人再次来到爱菜家时,果然有几个人在排队。

但今天高槻没打算乖乖排在队伍最后方。他默默从队伍人群旁边穿过,毫不客气地走进爱菜家里,彷佛将平常的绅士风范抛诸脑后。尚哉对这个行为有些惊讶,还是跟佐佐仓一起跟在后头。

刚才佐佐仓将车上拿来的绳子绑在栅栏上,照高槻的指示爬到展望台下的斜坡,将卡在中途树上的「某个东西」捡了回来。

一看到那个东西,高槻的脸色骤变。

接着,他就一脸固执地说:「我要再去一次爱菜家。」

高槻走进爱菜家的客厅后,正在和真纪子聊天的访客满脸惊讶地回过头来。爱菜似乎已经回到家了,今天也乖乖坐在地毯上画图。

「你、你是怎样啊!居然不照顺序来,这样我很困扰!」

「非常抱歉,今天的咨询就到此结束,请回吧。麻烦也跟外面的人说一声。」

高槻对开始吵嚷的访客这么说。

嘴上嚷嚷着「现在是什么情况」的访客本想跟高槻继续争辩,真纪子立刻上前安抚。

「真的很抱歉,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麻烦您配合一下。」

「既然真纪子小姐开口,那就没办法了。但那个男人是什么意思?是有什么难解的问题吗?」

访客皱着一张脸问道,真纪子用客气的笑容回答:

「不,这倒不是。可是这位先生似乎有点急事……跟人吵架的话,奇迹和幸福都会逃走的。麻烦您了。」

真纪子低头致歉后,访客才满脸不情愿地站起来。他瞪了高槻一眼,但看到后方的佐佐仓宛如狂犬的凌厉目光,又顿时一脸惊恐,没有对尚哉多看几眼就离开了。

真纪子面有难色地看着高槻说:

「高槻老师,到底是怎么了?居然这么强硬地闯进来……你是大学老师,应该懂得礼仪分寸吧?」

「我为方才的失礼道歉。可是我的确有要紧的事……还有,不好意思,麻烦把这个移开。」

高槻指着今天也摆在落地窗前的鸟笼这么说。真纪子狐疑地皱起眉头,还是乖乖将鸟笼拿到隔壁房间。

鸟离开房间后,高槻叹了一口气。他像昨天一样坐在沙发上,佐佐仓跟尚哉也坐在他的两侧。

从隔壁房间回来的真纪子像昨天一样坐在爱菜身后,高槻便开口了。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请别再做这些事了,你应该赶快带女儿去医院。」

「……什么?」

真纪子疑惑地歪着头。爱菜似乎没听见高槻说的话,继续用色铅笔画图。

高槻继续说道:

「令嫒应该是罹患了脑部障碍……爱菜现在看东西时,一定会上下颠倒吧?」

真纪子的肩膀忽然一震。

「刚才我在见晴之丘遇见爱菜了,当时她正在看『远足指南』,而且是上下颠倒。」

高槻看向放在房间一角的杂志架。

放在架上的杂志和世界名作童话全集,乍看之下只是凌乱堆放,但仔细看就会发现,每本杂志都是正面摆放,童话书都是反放的状态。

「我之前听说过有一种脑部机能障碍,就是出现视觉上下颠倒的症状。令嫒应该就是这样,所以笔下的画才都是反过来的。」

高槻指向爱菜正在画的图,爱菜的手也停了下来。

爱菜正在画的是上下颠倒的家,应该就是现在住的这个家吧。

「真纪子小姐,你跟她住在一起,不可能没发现这个现象。为什么要搁置到现在?她应该立刻接受应有的治疗。」

高槻用严厉的口吻这么说。

真纪子忽然用不知所措的手将爱菜抱进怀里,或许没料到高槻要说的是这么严重的话题。

「因、因为……那时候,没有那么多钱啊!而且除此之外,这孩子似乎也没什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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碍……那个,脑部机能障碍,应该是那场车祸被抛出车外撞到头造成的吧!那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现在才接受治疗还来得及吗!」

「不,我认为不是外伤造成的,应该是心理因素。所以现在治疗也来得及。」

高槻这么说,将目光从真纪子移向爱菜。

在真纪子怀里的爱菜一直抬头盯着高槻看,高槻也与她正面对视。

「因为──你当时应该没有坐上那辆客运吧?」

并说出这句话。

──没错,这就是高槻得到的结论。

当时爱菜并不是运气好,在客运翻覆时被抛出车外才得救。

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在那辆客运上。

真纪子瞪大双眼,低头看向怀里的爱菜。爱菜依旧用没有半分色彩的眼眸抬头看着高槻。

「接下来要说的都是我的想像,你愿意听吗?」

高槻的谈话对象已经从真纪子转移成爱菜。他继续说道:

「远足那一天,你们在见晴之丘自由活动后,就要搭客运回家了。可是你没搭上车。原因就是──你的鞋子掉在展望台栅栏外面了。」

说完,高槻就把原本塞在大衣口袋,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佐佐仓在见晴之丘的斜坡捡到的,卡在树上的东西。

被长时间风吹雨淋,早已褪色的──红色小童鞋。

爱菜在车祸后被发现时,一边的鞋子已经不见了。

「之前有人收过你的画,那幅画我也看过了,上面画着一辆翻覆的客运,旁边还站着一位小女孩。画里的小女孩一脚是红的,一脚是白的,白色那一边就是因为鞋子掉了吧……那个小女孩就是你自己,爱菜。你就是站在客运外面的小女孩。」

说不定在川上让他看那幅画的时候,高槻就已经发现这个可能性了。只是那个时间点还没有确切证据。

在那个斜坡上发现爱菜的鞋子时,高槻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那个展望台的斜坡,孩子是下不去的。尽管如此,你可能还是想把鞋子捡回来,却因此错过回家的时间。其他孩子把你留在原地,很快就回到客运上──只有你被留下来了。而且客运也丢下你直接开走。班导在确认时的确有缺失──但或许其他孩子也是故意的吧。」

这只是高槻的想像,不过恐怕就是事实。

爱菜一直哭哭啼啼地看着卡在栅栏外侧下方树上的自己的鞋子,同学却冷眼旁观。

或者爱菜的鞋子是被那群孩子故意丢下去的。之前在打听消息时,也听说过爱菜在班上似乎遭受霸凌。

不管再怎么从栅栏探出身体,都不可能捡到那只鞋子,可是那只鞋绝对不能弄丢。当时爱菜家境贫苦,有证言指出她总是穿同一套衣服。爱菜不知道家里有没有钱买新鞋子。

不久后,远处传来集合的声音,尽管如此爱菜没有放弃那只鞋。随着时间经过,她发现周遭已经空无一人,一个人也没有,全都丢下她离开了。于是她急忙跑下步道前往停车场,发现客运正准备驶离。班导在客运上问「各位同学,班上的同学都到齐了吗?」,坏心的同学便高声回答「对~大家都到齐了~」。爱菜的包包还被坏心的同学拿走,只有爱菜一个人没坐上客运。

于是客运就这么开走了。

好不容易从散步步道跑下停车场后,爱菜拼命往客运跑去,还挥舞双手试图吸引注意,可是没人发现。爱菜当场摔倒擦破了膝盖,客运却还是头也不回地开走。

爱菜哭着站起身,拖着疼痛的脚继续追赶客运。客运在弯弯曲曲的马路上不断消失踪影,爱菜卯足全力加快脚步。

「你一直在追赶客运。只要努力去找,或许能找到有看到你沿着护栏在车道上拼命奔跑的人。而你追着追着──就看到了吧。客运发生车祸,整台翻覆后滚落悬崖的画面。」

那一幕应该深深烙印在爱菜眼里。在好几个弯道的另一头整台翻覆滚落悬崖的客运,还有车里变得头下脚上的同学们。

所以从此以后,爱菜的世界就变成上下颠倒了。

高槻说话期间,原本面无表情的爱菜眼中开始浮现泪光。第一滴泪滑落脸颊的那一刻,就是爱菜的极限,原本像娃娃一样的脸扭曲变形,涨得通红。眼泪毫无止息地从雪白的脸颊不断滑落。不久后爱菜发出微弱的声音,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爱菜这个反应,就是高槻推测正确的证据。

「爱菜……」

真纪子将不断哭泣的爱菜抱进怀里。爱菜抓着真纪子,这次终于「哇啊」地放声大哭起来。

但看着真纪子轻抚爱菜的后背,高槻用冷漠的嗓音说:

「──真纪子小姐,你其实早就发现了吧。爱菜有可能没坐上客运。」

真纪子的肩膀又再度一震。

「你说车祸当时没有钱让爱菜接受治疗吧,这应该是事实。但你是一个母亲,如果女儿真的撞到头引发脑部障碍,应该会想尽办法带她去治疗。之所以没这么做──是不是觉得爱菜没有撞到头?」

真纪子的表情变了,跟一开始听到高槻指出爱菜的症状,还有将哭泣的爱菜抱进怀里的时候都不一样。她的眼中浮现出些许卑微。

「……是啊,我有稍微这么想过。虽然只是可能性……但这种让人郁闷的可能性,我根本不愿想像。」

真纪子用低沉的嗓音说:

「在医院检查时,医生说爱菜脑部没有异常,也没有外伤……可是爱菜的样子真的很奇怪。车祸刚发生不久,这孩子还会说几句话,但当问到车祸当时的细节,就忽然不再开口了。我只问过一次『鞋子是不是车祸当下掉的?』……那孩子当时就低头往下看。这是她说谎的习惯动作。」

「那为什么……」

「──那你要我接受这孩子遭到霸凌的事实吗!」

真纪子忽然语气激昂地这么说。

她紧紧抱着爱菜,龇牙咧嘴的模样像是在恫吓一般。

「我们是单亲家庭,家境又清苦,我知道其他孩子会为了这个理由欺负她。我也很想帮爱菜买新衣服!帮她买可爱的笔记本和笔!就像其他孩子一样……可是真的没有钱……这孩子的室内鞋都被别的孩子乱涂鸦了,她还是继续穿,从来没有告诉我。其实她本来说不想去远足,我却让她去了,因为那天要打零工……与其让爱菜留在家里,去学校我会比较轻松!」

真纪子像是在咆哮般放声大吼,在怀中的爱菜也绷紧身子。

「欺负这孩子的人全都死了,只是罪有应得而已,是他们自作自受!这孩子平安生还的事实本身很珍贵吧?这一定是神明的指引,其他人也都这么说。她是奇迹之子,不是因为被霸凌才碰巧生还,而是神明在保护她!」

「那只是你个人的想法而已!」

高槻用不输给真纪子的激动口气大吼道。

这声怒吼,让真纪子的表情紧绷起来。

高槻从正面狠狠地瞪着她,继续神情激动地说:

「你该做的不是将这孩子奉为奇迹之子!而是以母亲的身分好好保护她,让她接受治疗,过上健全的生活才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荒唐的事!」

「奥多摩的奇迹少女」──真纪子以少女母亲的立场,接待来访的每一个人,收下各式各样的伴手礼,将女儿当成活神仙一样供奉崇拜。

虽然不像宗教那样具有正式的规模,但确实带来了无比狂热的信仰。没错,简直跟过去的流行神一模一样。

「……不对。不是我先开始的,是其他人。」

真纪子口中吐露出这句话。

与此同时,眼泪也从双眼滚滚而下,彷佛泪腺坏掉似的。

「在医院遇到的某个老太太,看到这孩子就说『她是那场车祸中唯一的生还者吧,一定有神明保佑,快让我拜一拜』。其他人看见也纷纷聚过来,对这孩子恭敬膜拜,嘴里说着『感谢神迹、感谢神迹』……起初我还不太清楚,可是后来这种人越来越多……之后甚至还跑到家里来,还带了食物跟现金给我们……」

流行神就是某天忽然被某人创造出来的。

──此为神灵,祭拜此神者,可得财富与长寿。

这些人没有恶意,只是想寻求神明庇佑而已。

人类无时无刻都在渴求神明。

只要拼命祈求就能满足,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那种神明。

「一开始我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快乐。毕竟在过去这些日子里,没有人肯看我们母女一眼,如今却被众人如此仰慕。有人还面带慈悲地将装有钜款的包裹交给我,说要『补贴我们的生活』。看到这些……我就觉得爱菜果然是奇迹之子,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幸福。因为不必再出门赚钱,我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这个时候,有个访客说他在奥多摩有栋空房,建议我们搬过去住,还说奥多摩这片土地跟这孩子有很深的缘分,或许可以提升她的灵力……只要可以搬家,不管是哪里都好。我一直很讨厌那栋又旧又小的公寓,不过地点却在奥多摩!偏偏还是离车祸现场这么近的地方!──可是,我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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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觉得或许这样也好。住在这个地方,往下就能看到欺负这孩子遭受报应的那些人,就能让过去瞧不起我们的人,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我想让那群死去的孩子……看看爱菜被奉为『奇迹少女』受尽尊崇的样子!看啊,她现在的地位跟神明没两样!」

真纪子将爱菜紧拥入怀,用含着眼泪的扭曲笑容大吼着。

但高槻摇摇头说:

「你做这些事,让这孩子的谎言成真……所以爱菜才无法开口说话。」

「什么……?」

真纪子的表情僵住了。

高槻用平稳的嗓音继续说道:

「你应该从爱菜口中问出事实,让她说出没有搭上客运的事。我猜爱菜应该很想说出来吧,但你却把爱菜尊奉为『奇迹少女』。所以爱菜才会把话硬吞回去──吞下去的这些话哽在爱菜喉间,也夺走了其他话语。」

「咦……」

真纪子低头看向怀里的爱菜。

原本僵硬的表情,缓缓出现了裂痕。

「是我、害的……?是我让爱菜说不出话?怎么……怎么会……」

这一次,真纪子的表情终于变成悲苦的哭脸。不停抽动的嘴唇往左右两边延伸,紧闭成八字形,唇间还发出微弱的哭泣声。真纪子整张脸变得越来越皱,用跟女儿一模一样的哭脸,开始啜泣起来。

真纪子──始终不愿意面对真相吧。

爱菜没有搭上客运的可能性。只要把爱菜的包包还在车上跟鞋子少一只两件事联想在一起,真纪子应该马上就猜到真相了。可是她不愿相信真相,才将周遭没有恶意的那些人说的话信以为真。结果根本没想到这么做封闭了爱菜的心,还让曾经浮现脑海的真相化为乌有。

爱菜抬起头来。自己明明也在哭,却还是抬头看着落泪的母亲。随后,爱菜狠狠地瞪着高槻,挣脱真纪子的怀抱,直接冲到隔壁房间。

下一秒,爱菜马上跑了回来。

手上还抱着鸟笼。

高槻忽然全身紧绷。爱菜满脸通红地将鸟笼高高举起,让高槻看笼中的文鸟,就像把十字架摆在吸血鬼面前那样。

「少啰嗦,闭嘴,大笨蛋!」

爱菜大声喊道。

文鸟在鸟笼中不断拍动翅膀,高槻开始微微喘气,身体也不稳摇晃。

「妈妈没有错!妈妈没有错!我有搭上客运!那时候搭上客运了!我在车上,只是得救了!」

爱菜用尖锐的声音大吼大叫。可悲的是,她的声音已经扭曲变形了。

她又把鸟笼往前推,文鸟继续在笼子里拍动翅膀,发出「啪沙啪沙」的声音。虽然振翅声让高槻的表情痛苦扭曲,他还是脚步踉跄地从沙发上起身。佐佐仓本想上前制止,高槻却挥开他的手,在爱菜面前双膝一跪。

高槻隔着鸟笼注视着爱菜说:

「……爱菜,你在说谎。谎言不会永远有效,你的『奇迹少女』传说也会渐渐式微。现在这种生活,不可能持续一辈子。」

「少啰嗦少啰嗦!闭嘴!你才是大骗子!」

「爱菜,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为什么会配合妈妈起头的这件事?是因为……这样就能跟妈妈永远在一起了吧?」

爱菜紧紧咬住下唇,眼泪又再次扑簌簌地滚落脸颊。

高槻喘到肩膀上下起伏,却还是拼命地继续说道:

「只要你成为『奇迹少女』,妈妈就不必出外工作,可以一直待在你身边。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吧……可是啊,爱菜,你并不是『奇迹少女』。」

「……!」

爱菜的肩膀用力地抖了一下。抱在怀里的鸟笼中,文鸟又更激动地拍着翅膀。

高槻神色痛苦地将一只手压在头上,将另一只手伸向爱菜。

「你是人类,只是个平凡的小女孩,跟其他人没有分别,不是『奇迹少女』……你不能妄想变成神明,绝对不行。」

「要你管!你给我滚一边去!不准欺负妈妈,大笨蛋!」

爱菜又大声嚷嚷起来。

真纪子从爱菜身后将她拥入怀里。

「爱菜,够了!」

爱菜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

真纪子抱着鸟笼和爱菜,用叮嘱的语气说:

「对不起,爱菜……已经够了,到此为止吧……我们,不要继续撒谎了。说谎不是好事,是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对不起……」

真纪子嘴里不断说着「对不起」,在她怀中的爱菜也发出微弱的哭泣声。

随后,爱菜将鸟笼放在地上,抱紧真纪子哇哇大哭起来。真纪子也用力抱紧爱菜,用相同的表情嚎啕大哭。

被放在地上的鸟笼中,传来文鸟的振翅声与鸣叫声。

高槻在两人面前缓缓站起来。

但下一秒就双腿瘫软。

「喂!」

佐佐仓急忙起身并伸出手,高槻的身体像人偶般倒进他的臂弯里。

尚哉茫然地看着早已失去意识的高槻,以及从他白皙脸颊滑过的那道泪痕。

尚哉第一次看到高槻那样大吼。

也是第一次看到高槻像这样流下眼泪。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尚哉被叫到高槻的研究室。

看到尚哉走进研究室后,高槻露出有些虚弱的微笑。

「……前阵子居然让你看到那么难堪的样子。」

那一天。

从奥多摩返程的车上,高槻最后还是没有醒来。尚哉在新宿下车,看着佐佐仓开车将高槻送回去。

高槻像平常那样为尚哉倒了杯咖啡,继续说道:

「我昨天跟川上先生报告过了,说她们不是宗教。川上先生也说『父母已经开始去参拜其他神社,应该没问题了』。这次好像是京都的神社吧?毕竟不是来路不明的神社,应该不必担心。」

「……流行神真的很快就会过气呢。」

「是啊。只要其他地方出现更灵验的神,人们就会跑到那里去。只要具备符合个人喜好的神迹和吉运,这样就够了。」

不知道真纪子和爱菜最后怎么样了。高槻一昏倒,尚哉他们就离开了那个家。

或许已经撤下「奇迹少女」的招牌,两人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尚哉如此期盼。

「……原来老师也会像那样狠狠教训别人啊。」

尚哉嘀咕了一句。

在尚哉的认知中,高槻的举止一直都很温和,从没见过他用那种口气凶狠地纠正他人。

不对──处理这起事件时,高槻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

平常应该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他却莫名执着,又完全不像充满好奇的样子。

在爱菜家的时候,能看出高槻始终都是精神紧绷的状态。尚哉原以为是因为那个家里有鸟。

可是──恐怕不只如此。

感觉还有其他原因。

这起事件中,应该有某种将高槻的心逼入绝境的因素。所以连原本说没问题的区区一只文鸟,都能把他吓到昏厥。

高槻拿着托盘回来,将狗狗图案的马克杯放在尚哉面前。

他在尚哉的座椅旁边坐下,将自己的蓝色马克杯拿过来。

咖啡和热可可。会在这里出现的饮品还是这两种。

但高槻只是把杯子拿到面前,没打算喝。

「真纪子小姐,跟我母亲一模一样。」

他这么说。

尚哉吓得瞪大双眼。

高槻看着在杯中缓缓融化的棉花糖,继续说道:

「我失踪以后,在京都鞍马附近被人发现。说起鞍马,最有名的就是天狗了吧。我背上还有彷佛翅膀被切去的伤痕,而天狗就有一对翅膀──最先说出这种话的,是母亲的堂姐。她说『彰良是被天狗绑架,还变成了天狗。但发生某些事,才被丢回地上,翅膀也被切掉了』……听起来很愚蠢吧,母亲却信以为真。」

听说高槻的母亲当时精神状况非常衰弱。

宝贝儿子消失整整一个月,没有任何线索,发了疯地到处寻找也找不到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儿子,背上却留下无法抹灭的伤痕──而且眼睛的颜色跟言行举止都跟以前截然不同。害怕禽鸟,发挥异于常人的记忆力,眼睛偶尔还会变成蓝色。

由于对空白的那一个月完全没有线索,警方也只能举手投降,搜查作业也告一段落。高槻的家人没有得到任何情报。

可是母亲太想知道了。儿子消失的那段期间,到底发生什么事?

由于对未知的谜团感到恐惧,不安到无以复加。

就算这种说法太过玄幻──也想找个理由和解释,填补儿子消失的那段空白。

于是有人丢出天狗这种说法后,她就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

「我能理解母亲的心情。因为如果不是天狗的话,绑架我的就是人类。最后犯人甚至将我的皮肤剥下来丢掉,在这种犯人身边待了一个月的我,究竟遭到什么样的待遇……父母亲应该不敢想像吧。」

高槻用平淡的语气这么说,嘴唇微微歪了一下。

「母亲把我当成活神仙供奉。从天狗世界遣返的孩子,『天狗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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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总是这样称呼我。不仅如此,她还想将这种想法传达给周遭的人。母亲是大企业社长的女儿,丈夫总有一天会继承社长之位,所以她也经常在外应酬交际。公司高层与客户的太太们──每天都会在沙龙里喝茶拓展社交,而母亲就想在那里推广『天狗之子』的信仰。」

高槻的母亲之所以做这种事,或许是想增加与自己怀抱同样妄想的人。可能觉得只要有够多人相信这件事,就会变成事实。

于是,「天狗之子」的信仰迅速在太太的社交圈中蔓延开来。就像「奥多摩的奇迹少女」──就像流行神一样。

「但我也有错,因为一开始我也会配合母亲。倾听咨询者说的话,解决他们的烦恼,给点建议,帮忙找出遗失的物品。其实这些只是动脑思考想出的答案,却故意装出有千里眼,佯装是具备神性的尊贵存在。」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母亲很开心。」

说完,高槻用双手捧着马克杯。

没有半分色彩的面容,跟爱菜在那个家里的表情有些神似。

「我想听她说『你好棒喔,彰良』……就只是这样而已。」

热可可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高槻低头看着热可可的杯子,只是嗅闻那股香气。

「我父亲就算现在,还会将跟我有关的周刊杂志报导一个不漏全挡下来,也是这个原因。当时的『天狗之子』,只是以父亲公司为中心的狭小交际圈内流行的信仰。只要他要求不准张扬,就不会流传出去了吧。尽管如此,父亲现在还是很担心,觉得这种类似新兴宗教的事情,是不可外扬的家丑。」

所以饭沼写的报导才会落入高槻父亲的监视网,转眼间就被消灭了吧。

「……可是,看到母亲疯狂地想把『天狗之子』向外推广,我开始害怕起来。我亲口跟母亲说『我不是神,别再做这种事了』,还说『我不想再听从你的摆布做事了』。」

然而──高槻的母亲无法接受事实。

她的精神状况已经十分衰弱。

所以她认为高槻这些话是在否定自己。

被儿子拒绝的她,也走上抗拒儿子的那条路。

如果是亲生儿子,绝对不会对自己说这种话。

那个温柔的孩子,不可能会拒绝自己。

所以,这孩子是冒牌货。

她产生了这种想法。

「我被亲生母亲逼问『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你是冒牌货,其实我儿子在别的地方。

她在半疯狂状态下不断重复这些话──最后干脆无视近在眼前的高槻。

「……不对,跟『无视』不太一样。我的存在在她眼里慢慢消失了。」

「慢慢消失……?」

「没错,她渐渐不认得我。就算站在面前,她也当我不存在。跟她说话时,她听不见我的声音,触碰了也毫无反应──我在母亲面前变成了透明人。」

父亲实在看不下去,才把高槻送到海外的亲戚家里。但在那之后,高槻母亲依旧没有恢复正常。

所以她的儿子至今仍下落不明。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那个冒牌货儿子。

高槻看着在马克杯中慢慢冷却的热可可,继续说道:

「可是……这也不能怪我吧?我真的太害怕了。母亲把我当成神明、当成天狗,但天狗并不是神,而是长了翅膀的怪物。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现在在这里的自己到底是人、是神,还是怪物……后来,就经常做恶梦。」

之前高槻说过,漆黑翅膀从裂开的背上长出来的梦。

他会梦到自己变成非人类的异形怪物。

「我认为父亲当时将我送到远方亲戚家的判断是正确的。继续留在那个人身边,天晓得我会发生什么事。那个亲戚虽然有点奇怪,却是个善良的好人。」

「……跟老师的个性很像吗?」

「啊哈哈,可能是喔。」

高槻终于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他将一直捧在手上的马克杯端起来,喝一口热可可并轻轻叹了口气,心情彷佛被这股甜味舒缓不少。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就算跟父母关系疏远,我身边还有那位亲戚,还有阿健──这些人让我变成了人类。所以啊,深町同学,你也得找到这种人才行。」

「咦?」

话题忽然回到自己身上,尚哉惊讶地眨眨眼睛看向高槻。

高槻用温柔的焦褐色眼眸注视着尚哉说:

「看着你,有时候会让我有点不安,好像在看以前的自己。」

「……什么意思啊。」

这表示以前的高槻跟现在的尚哉很像吗?

啊啊,但之前尚哉感冒的时候,高槻还特地跑到尚哉家里。因为他知道尚哉不会主动依赖别人吧。

过去的高槻或许也是如此。

「之前也说过吧,我们走在现实与异界的境界线上。若稍有差池,说不定就会掉到那个世界去,这样一来,我们恐怕就再也变不回人类了。为了防止这种意外,我们一定要尽可能在这个世界抱有留恋才行。」

「留恋什么啊,又不是幽灵。」

「道理是一样的。这足以让亡者留在这个世界上啊。」

高槻这么说。

「啊啊,用『留恋』这种说法不太好。嗯,简而言之,就是要你发掘更多喜爱的事物。喜爱的、快乐的,觉得宝贵的某些东西,我们应该要找到越多越好。这些事物可以让我们维系在这个世界里……哪怕做了恶梦,都可以平安度过。」

「……啊啊,老师老是要我去结交朋友、制造回忆,就是这个原因吗?」

听尚哉这么说,高槻笑着点点头。

「夏天的烤肉活动,你觉得满好玩的吧?还跟瑠衣子同学和阿健去了谷中。还有之前的钟乳洞!那次也满有趣的吧?你看,还拍了照片。」

「啊啊,那张微妙的照片吗?」

「不要用『微妙』这两个字!这可是珍贵的回忆!」

就算高槻这么说,尚哉还是觉得那张照片真的很微妙。

高槻像是要重整态势般轻咳几声,接着说道:

「呐,深町同学。你的这份能力,应该会让你在这个世界活得非常辛苦。毕竟这种力量会让你变得孤苦无依。可是你不能真的孑然一身,不能完全背离这个世界。因为你不是一个人。」

「……现在才说这些话已经晚了。」

「没这回事。至少还有我在啊。」

高槻微微一笑。

「我说过,我不会放开你的手吧?──别担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人。」

尚哉回望高槻的笑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为什么要说这种毫无保证的话啊……」

「等一下!深町同学,你怎么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啊!我刚才说的话应该超感人的耶!」

高槻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用力拍打桌面。

尚哉拿起手边的马克杯,让已经冷掉的咖啡滑入喉咙深处。

虽然说了这种毫无担保的话,但尚哉知道高槻刚才那些话没有半分虚假。高槻是真的在替他着想吧。

可是尚哉最近发现,就算高槻没有说谎,也不能完全信任他。这个人其实是个狡猾的大人,不会撒谎却会故意不说实话。也知道他平常表现得亲切和善,本质上却跟尚哉一样,会在自己周围拉起线,不让外人窥视内心。

……可是,没想到不肯透露关键讯息的这个人,今天却毫不在意地对自己的身世侃侃而谈。

难道这表示,高槻愿意让尚哉进入他周遭拉起的那条线之中吗?

思及此,尚哉不禁有些雀跃。

当然,这只是尚哉个人的解释。

可是──尚哉对高槻卸下心防的程度,让他期望事实真如自己所想。

为了不让外人入侵,尚哉和高槻都在自己周遭拉起线。

就算那条线永远不会消失──或许至少可以让两条线产生交集。

也为了并肩走在现实与异界的境界线上时,彼此都能朝着光线照射的方向走去。

高槻用闹脾气的狗狗脸盯着尚哉好一会,又离开座位走向书柜。

他蹲在地上,在书柜下方堆放纸箱的置物区翻找起来。

「老师,你在干嘛?」

「呃,我觉得肚子有点饿。记得这边应该还有唯同学囤的零食──看吧,果然有,巧克力跟起司米菓。深町同学,起司米菓就给你吧,这个不甜。」

「……可以随便吃掉她的零食吗?」

「没关系,之后我会再买回来补齐。」

说完,高槻就将手伸回零食袋。放了很多小包装的四角形巧克力大袋子已经被开过了,所以有用夹子夹着,但起司米菓的袋子还未开封。尚哉心想真的可以吃吗,还是收下了那一袋米菓。

高槻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用幸福洋溢的表情吃着巧克力。尚哉用侧眼瞄了高槻一眼,不禁心想,还是无法想像这个人以前居然跟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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