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当时我仍年幼,也记得那是村里最大的庆典。
就是在法斯特大人诞生当天举办的庆典。
波利多罗领是个不到三百人,人人都彼此认识的小村庄。
为了见刚出生的法斯特大人一面,每个领民都造访了领主宅邸。
当然了,因为我家代代担任波利多罗领的从士长,出身这个家庭的我也不例外。
和一般的婴儿相比,法斯特大人难得是个不哭不闹的孩子。
上一代波利多罗卿,玛丽安娜大人的第一胎法斯特大人是个男孩,将来想必会成为倾国倾城的美男子──我的母亲喝醉了,说得十分兴奋。
尽管我们村庄称不上富裕,但是因为这个机会,村长也欣然打开村里粮仓。
我们这些孩子也享用了丰盛大餐,填饱了肚子。
──不久之后,玛丽安娜大人的丈夫因为肺病过世,阴影笼罩整个村庄。
「这是领民全员的心愿。玛丽安娜大人,请您再找个新的夫婿。」
这是我那担任从士长的母亲提出的请求。
大家都知道玛丽安娜大人有多么深爱逝去的丈夫。
但这是迫于无奈。
若是没有能够继承波利多罗领的长女,村子就无法存续。
母亲深深低下头时,我在一旁观察玛丽安娜大人的脸色。
「……」
至今仍然清楚记得那个深深苦恼的模样。
身为领主贵族的义务,以及对于无法忘怀的丈夫的爱,彷佛置身在两者的狭缝之间深受折磨。
于是──玛丽安娜大人的行径变得有点古怪。
也许是过度苦恼,导致她逐渐失去理智吧。
她开始教导身为男孩的法斯特大人使枪弄剑。
众人当然出言劝阻。
无论是村长还是我的母亲。
甚至是逝去丈夫的亲属们。
但是玛丽安娜大人不理会任何人的建言,不停传授法斯特大人剑术与枪术。
最后,所有人都放弃了。
大家都说玛丽安娜大人疯了。
总有一天那个孩子,也就是法斯特大人迟早会动怒,说其他男孩子没人在做这种事,叫停这一切吧。
玛丽安娜大人已经无可救药。
期待法斯特大人能找个既强悍又优秀的妻子吧。
但是──
法斯特大人一心遵从玛丽安娜大人的教育。
不只是统治与经营的教育,还有折磨肉体的锻炼。
虽然出身尊贵,真亏他能够忍受。
即便我心怀继承历代从士长职务的荣誉,剑术与枪术的训练仍旧艰苦。
一次又一次被木剑殴打,甚至手持未开锋的剑,全副武装进行实战演习。
但是法斯特大人从未哭泣,只是老实地接受训练。
他是个不哭不闹的男孩。
「苹果──」
我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回过神来。
现在法斯特大人正在与英格莉特商会在待客室里商谈。
我站在门前,保持戒备不让任何人靠近。
保持戒备的同时,思绪飞向童年的回忆。
苹果。
没错,就是苹果。
法斯特大人接受剑术与枪术训练时,午餐总是会拿到苹果当成点心,当时的他将苹果分给我。
用小刀将只有一颗的苹果切成两半。
──法斯特大人也想自己享用一整颗吧。
我是这么想的。
法斯特大人自从幼年起就对我等领民格外温柔。
我虽然坚决推辞,但是法斯特大人说声:「你一定也饿了吧。」硬是把苹果塞给我。
面对如此温柔的法斯特大人,我总是想问他一句:
「您不觉得辛苦吗?」
当然了,对于身分高贵的法斯特大人,这种话当然说不出口。
──时光流逝,年龄增长。
经历过幼年期的我,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从士长。
至于法斯特大人的外表也有了变化。
绝对不算丑陋。
五官称得上工整。
看在我这个从士长眼中,有种正气凛然的美。
然而──
就安哈特王国女性的审美观来看,身高稍微──不,实在是太高了。
十五岁就有一百八十公分。
他的双手满是剑茧与枪茧,实在不像男贵族的手。
但是对于领民来说,他是位非常善良的贵族。
就贵族男性而言,法斯特大人没有什么欲望。
玛丽安娜大人以前离开领地从事军务时,多少会买一点发饰或是戒指。
这些东西全都用在日常生活当中,例如自家领民结婚之时。
又或者是村里男性与邻近领地通婚,以及为了领民迎接其他村庄的男性,会在这些时候全部分送出去。
这些男人都很高兴,但是我感觉法斯特大人似乎愈来愈不像个男人,为此伤心。
因此我曾经问过一次:
「那些发饰或戒指,您不觉得可惜吗?」
「发饰什么的不适合个头太高的我。至于戒指嘛。」
法斯特大人伸出满是剑茧与枪茧的粗糙手指。
我因为这番发言感到后悔。
买自城镇市场,并非订制的戒指无法套进法斯特大人的手指。
不知何时,我变得发自内心轻蔑上一代波利多罗卿──玛丽安娜大人。
难道她不疼爱自己的儿子吗?
就在我如此怀疑之时,玛丽安娜大人病倒了。
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
于是十五岁的法斯特大人开始代替她从事军务。
在执行军务时,他曾对我提过奇怪的问题。
「像我这样的男性骑士,难道只有我一个吗?」
我实在难以启齿。
这种事不是常识吗?
然而还是必须回答。
「蛮族──失礼了,听说维廉多夫有,但在安哈特王国并不存在。」
就跟蛮族一样。
我因为可能侮辱了法斯特大人感到胆战心惊时,法斯特大人轻声说道:
「这样啊。原来如此。」
这样反倒轻松。
那张脸像是在这么说。
因为我这句话而愤怒,或是因为玛丽安娜大人将自己培养成男性骑士而愤怒──完全感觉不到这类的情绪。
然后他再度开口:
「我还想问一件事。如果我身为骑士有所活跃──」
我的母亲会为此欣喜吗?
他如此问道。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无法理解法斯特大人的想法。
这是渴望失去理智的母亲给予爱情吗?
还是希望不符常理的母亲有所常识呢?
我无法断定是哪一种。
──于是又过了五年的岁月。
我和姊妹们共享一名丈夫而结婚,法斯特大人则是长成身高逼近两公尺的青年。
这时卧床不起的玛丽安娜大人终于开始咳血。
与玛丽安娜大人的永别之日逼近了。
「这下要与母亲大人道别了吗?」
如此呢喃的法斯特大人打开寝室的门。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隔着门的寝室一片安静。
村长、已经自从士长退休的母亲、法斯特大人,还有我。
然后是躺在床上,即将断气的玛丽安娜大人。
「法斯特。」
玛丽安娜大人呼唤那个名字。
法斯特大人靠近床畔,玛丽安娜大人现在已经连汤都喝不下去,变得骨瘦如柴。她温柔轻抚他的脸庞。
「法斯特。手。」
法斯特大人伸出手。
玛丽安娜大人用颤抖的双手,握住那双满是剑茧与枪茧的手。
玛丽安娜大人接着静静地──万分平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法斯特。」
玛丽安娜大人握住那双手,像是赎罪一般道歉的瞬间。
传来一道声音。
「咿──」
那个声音。
既像是抽搐,又像是婴孩抽泣,彷佛以利爪划过众人心头的声音。
那是难忍呜咽的声音。
法斯特大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他无法压抑情绪,一边哽咽一边开口:
「不是的。不是这样。母亲大人,不是的。你真的误会了。」
法斯特大人反过来有如赎罪一般摇头。
他握紧玛丽安娜大人的手说个不停:
「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受。这辈子从来不曾恨过你。我什么都、什么都还没办到。还没有报答你的恩情。我应该与你多说点话。我应该更──」
法斯特大人泪流不止,似乎不愿承认眼前现实接连开口:
「我还没有孝顺你。未免太早、太早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母亲敬爱──」
「法斯特大人。」
法斯特大人与玛丽安娜大人彼此握住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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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分开双方的手吗?
不,更像是不让双方分开,我的母亲伸手紧紧包覆双方的手,轻声说道:
「法斯特大人。」
我的母亲想说些什么,但是颤抖的舌头无法编织话语,只能呼唤法斯特大人的名字。
玛丽安娜大人已经过世了。
无法告知这个事实,我的母亲只是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呼唤法斯特大人的名字。
不需要别人多说什么,握着那双手的法斯特大人想必比谁都明白吧。
但是法斯特大人仍然对着玛丽安娜大人的遗体说道:
「我什么都还没……什么都,还没……」
茫然自失的法斯特大人不停流泪。
我在那天第一次见到法斯特大人哭泣。
同时我也明白,世上有种唯独亲子双方才知道,而且到了离别之时才能察觉的爱。
啊啊──
我听见法斯特大人的声音。
「赫尔格。」
赫尔格。
这是波利多罗领的从士长,身为法斯特家臣的我的名字。
「是,法斯特大人。」
「英格莉特大人要离开了。帮她开门。」
我默默开门,低头目送英格莉特大人离去。
之后会有其他从士送她到马车那边吧。
「赫尔格,你进来一下。」
「好的。」
听见法斯特大人开口,我进入待客室。
坐在椅子上的法斯特大人似乎在烦恼什么。
「英格莉特到底想说什么?」
这句话像是在问我,也像是单纯的自言自语。
他用难以分辨的语气,对着待客室的空间低语。
「好吧,也别站着。赫尔格,你坐那边吧。」
「是。」
我遵照命令,坐在法斯特大人面前的椅子上。
法斯特大人看到我坐下之后,像是抱怨一般开口:
「我究竟何时才能结婚啊?」
「明白法斯特大人魅力的女性想必很快就会现身。」
我这句话发自内心。
真是的,世上众人都没有眼光。
瞧不起男性骑士的法袍贵族们。
把法斯特大人和我们派去送死的王室。
仰仗权力,老是想摸法斯特大人屁股的亚斯提公爵。
无论是谁都让人感到厌烦。
在我的心目中,世上只有法斯特大人称得上尊贵。
「法斯特大人,我们早点返回波利多罗领吧。老婆就趁现在随便找一个吧。事到如今不是挑剔的时候了。」
「……和以前不一样,你也愈来愈敢讲了。」
以前的我只要面对贵族,每次开口都感到胆战心惊。
法斯特大人如此开我玩笑。
我单纯是因为直言劝谏对法斯特大人有益,因此不惜冒被砍头的危险罢了。
「至于方便的对象嘛,不是有第二王女亲卫队吗?」
「嗯……是很方便没错。不过无法指望王室或是法袍贵族的人脉就是了。第二王女亲卫队几乎都是被老家放弃的次女或三女,尽是些最低位阶的终身骑士吧?」
法斯特大人如此回答。
我直言道:
「真的需要王室与法袍贵族的人脉吗?」
「……是不需要。」
法斯特大人以冷静的表情如此回答。
我的直言劝谏的确有效。
「既然如此,就趁这次军务──陪伴瓦莉耶尔第二王女初次上阵,顺便找个还不错的美女吧。」
「请您务必这么做。」
如果可以,最好是足够强悍的女性,让法斯特大人不必再代替女性执行军务,而且还要强悍到足以让众人认同她能继承波利多罗卿之名。
我一面祈祷,一面向法斯特大人征求起身离席的许可。
※
数不尽的后悔。
对于亡母的后悔真的数也数不清。
尽管强忍身体病痛从事军务疲累不堪,母亲还是每年会从城镇市场购买礼物回家。
撑着不时卧床的身体,母亲教导我统治与经营、剑术与枪术等等,所有身为领主骑士需要学会的一切。
为何愚蠢的我直到母亲性命迎来终点之时才能理解呢?
因为我有前世的关系吗?
那又如何,混帐东西。
一想到母亲因为对我的教育感到后悔,最后在不该如此残酷对待儿子的后悔当中逝去,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想吐,让人想死。
但是我不能真的去死。
这是母亲赐给我的宝贵身体。
从母亲手中接过的领民、土地、波利多罗之名,今后非得继续守护下去不可。
为此──
「从第二王女亲卫队当中找人啊……虽然我想找能够理解边境状况,武官的官僚贵族次女之类的对象。」
不过赫尔格的说法也有道理。
我打从心底不想与宫廷斗争扯上关系。
话说回来,我本来就不该成为第二王女顾问。
「可是第二王女亲卫队──」
我不由得语带迟疑。
是那个喔?
若是要我一语道破──
「对莉泽洛特女王来说就是提供给替补的垃圾堆。」
只能说出这么难堪的评语。
我闭上嘴巴,对于只能从中挑选老婆的自己感到烦躁。
她们之中真有人能承担领主的责任吗?我对此深深感到怀疑,同时移动到床铺,决定暂且小睡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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